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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年月日》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3-07-10 07:4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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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问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问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操,这天。他总是这样骂着,从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出来,踏着无垠的寂寞,眯眼斜射太阳一阵,说瞎子,走啦。盲狗便聆听着他午迈苍茫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样出了村落。

先爷走上梁子,脚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从东山脉斜刺过来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样打戳在他的脸上、手上、脚尖上。他感到脸上有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眼角和迎着光芒这边脸上的沟皱里,窝下的红疼就像藏匿了无数串烧红的珠子。

先爷去尿尿。

盲狗被先爷领着去尿尿。

半个月了,先爷和狗每天睡醒过来,第一桩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阳的坡地上,有先爷种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在这荒年旱天,绿得噼噼啪啪掉色儿。仅就这一棵,灰烬似的日子就潮腻腻有些水气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和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长了二指高低,原来的四片叶子,已经变成了五片叶子,先爷的心里,就毛茸茸地蠕动起来,酥软轻快的感觉温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脸上的笑意也红粉粉地荡漾下一层。玉蜀黍一长仅就一片叶子,先爷想,槐叶、榆叶、椿叶,为啥儿都是一长两片呢?

你说瞎子,先爷回过头去,问盲狗说,树和庄稼为啥儿叶子长数不一样?他把目光搭在狗的头上,并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转回头来,琢磨着独自去了0把头抬起来,手棚在额门上,先爷顺着日色朝正西瞭望,看见远处山梁上光秃秃的土地呈出紫金,仿佛还有浓烈烈一层红的烟尘铺在土地上。先爷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气,日光照晒久了,不得不生冒出来。再近一些,网网岔岔裂开的土地的缝隙,使每一块土地都如烧红后摔碎在山脉上的锅片。

村人们早就计划逃了,小麦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岭都变得荒荒野野,一世界干枯的颜色,把庄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干瘪起来。苦熬至种秋时候,忽然间天上有了雨云,村街上便有了敲锣的声音,唤着说种秋了——种秋了——老天让我们种秋了——老人们唤,孩娃们唤,男人唤,女人唤,叫声戏腔一样悦人心脾,河流般汇在村街上,从东流到西,又从西流到东,然后就由村头流到山梁上。

一种秋。

——种秋了。

——老天要下雨让我们种秋了。

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唤声把整个山脉都冲荡得动起来。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丁儿被惊得在天空东飞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样飘下来。鸡和猪都各自愣在家门口,脸上厚了一层僵呆呆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挣脱缰绳去,牛鼻挣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猫和狗,都爬到房顶上惊惊恐恐地望着村人们。

浓云密布了整三天。

三天间,刘家涧村、吴家河村、前梁村、后梁村、拴马桩村,全部耙耧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种子拿出来,赶在雨前把秋庄稼点种在了土地里。

三日之后,乌云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烧在山梁上。

半月之后,有村人锁了屋门、院门,挑着行李逃荒避旱去了。

随之逃难的人群在三朝两日,便如蚂蚁搬家般大起来,群群股股,日夜从村后的梁路朝外面的世界拥出去,脚步声杂杂沓沓,无头无尾地传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门窗上。

先爷是随着最后一批村人出逃的。农历六月十九,他走在几十个村人的中间,村人们说往哪儿去?他说往东吧。村人们说,东是哪儿?他说正东是徐州,走个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儿人日子过得好。人们就往正东走。日光红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脚下的烟尘升起落下时扑通扑通响。然走至八里半时,先爷不走了。先爷最后去他家田里尿一泡,回来就对村人们说,你们走吧,一直正东。

——哩?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那能挡住你不饿死吗?先爷。

——我七十二了,走不够三天也该累死了。横竖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村人们就走了。由近至远的一团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烟尘。先爷站在自家的田头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地沉寂便哐咚一声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浑身颤抖一下,灵醒到一个村落、一道山脉仅剩下他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了。他心里猛然间漫天漫地地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样根植了他全身。

这一天,当日越东山、由金黄转为红灿时,先爷和狗与往日无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头。他老远就看见这块一亩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经赛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儿,在红褐褐的日光下青绿绿如一股喷出的水。闻到了吗?他扭头问盲狗,说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闻到这水津津鲜嫩嫩的苗棵气。盲狗朝他扬了一下头,蹭着他的腿,不言不语朝那棵苗儿跑过去。

前面是一条深沟,沟中蓄满的燥热,这当儿总是涌上来烫着先爷的脸。先爷把他仅穿的一件白布衫脱下来,揉成一团,在脸上抹一把。他闻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层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爷想,等这棵玉蜀黍再长半月,就把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从村里端过来,让玉蜀黍过年一样吃一顿。先爷把布衫珍贵地夹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柞高,四片叶,没有分出一片他想象的叶芽儿。在玉蜀黍苗顶看了看,把上面的几星尘灰轻拂掉,先爷心里的失落凉浸浸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爷腿上蹭几下,绕着玉蜀黍苗转了一个圈,又绕着转了一个圈。先爷说瞎子,你远点儿转。那狗就站着不动了,哼出青皮条儿似的几声叫,抬起头来盯着先爷,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先爷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边的一棵枯槐树上取下挂着的锄(先爷用完的农具都挂在那棵槐树上),回来在玉蜀黍苗西边(昨天是在东边)嚓的一声刨了一个窝,说尿吧你。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爷七十二岁的老眼被啥儿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继而心里噼哩啪啦响起来,他看见玉蜀黍苗最下的两片叶子上,有了点点滴滴的小斑点,圆圆如叶子上结了小麦壳。这是旱斑吗?我早上来尿尿,傍黑来浇水,怎么会旱呢?在弯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银黄色尿声敲在了先爷的脑壳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点,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热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还尿呀你。先爷飞起一脚,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谷子样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让你尿,先爷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烧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儿,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丁儿潮潮润润。

先爷说,活该。然后恶了一眼狗,蹲下拉着嫩柔的玉蜀黍叶,看了看那青玉一样透亮的叶上的枯斑点,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拿起锄,盖了那尿坑,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对狗说,走吧,回家挑水来浇吧,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给烧死了。

狗便沿着来路往梁上走,先爷跟在它身后,热乎乎的脚步声,像枯焦的几枚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灾难就如先爷和狗的脚步声,跟着走去又跟着走来了。在它长到第六片叶子时,先爷去打水,到井边,有一股小旋风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滚,先爷连忙去追。

那筛子似的一团风先慢后快,总有一丈的距离保持着,先爷一直追出村口。有几次都摸到草帽边了,那小旋风却又迈腿急跑几步把先爷拉下来。先爷七十二了。先爷的腿脚大不如从前了。先爷想我不要你这顶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我开了谁家门还找不到一个草帽呢。先爷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间草房子,庙一样竖在路边上,旋风一撞到那墙下,就陷着不走了。

先爷从从容容地到那墙下,朝减弱了的旋风踢几脚,弓身捡起那草帽,双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脚奋力跺着吼:

——我让你跑。

——我让你跟着旋风跑。

——有能耐你还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麦秸纯白的气息散开来,多少日子都是燥闷焦枯的山梁上,开始有了一些别的味道。先爷最后把扯不烂的帽圈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那帽圈上碾了蹍,问说不跑了吧?你一辈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阳旱天欺负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负我。这样说着时,先爷舒缓地喘着气,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着看着他的脚在帽圈上不再动了,嘴里的自语也忽然麻绳一样断下了。

八里半外坡地那边是漫山遍野火红的尘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摇摇晃晃的墙。先爷愣了愣,一下灵醒到那边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风,而是一场大风。他直立在烈日下的墙角前,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身后的墙倒塌下来,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

他开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过去。

远处摇晃的墙一样半透明的尘灰色,这会儿愈加浓稠着,起落荡动,又似乎是在那儿卷流的洪水的头,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脉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爷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爷想,刚才那股小旋风吹着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来,就是要对我说前面坡地起了大风啦。先爷说,我对不住你哟小旋风,我不该朝你身上踢三脚。还有我的草帽,先爷想,它是好意才跟着旋风滚走哩,我凭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爷说老得糊涂了,不分好歹了。先爷边想边说,自责声如扯不断的藤样从他嘴里一股一团地吐出来。当他感到心里平和下来时,远处黄浊的大风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样的砰啪声,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静,使他的耳根有一丝丝隐隐的疼。日光也恢复了它的活力,又强又硬,使田地里发出清晰炽白的吱嚓声,宛若豆荚在烈日下爆裂。先爷的脚步淡下来,喘气声开始均匀舒缓,像女人做鞋拉线一个样。坡地到了,先爷站在田头,却惊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斩断了。

那棵玉蜀黍苗儿被风吹断了。苗茬断手指样颤抖着,生硬的日光中流动着丝线一样细微稠密的绿色哀伤。

先爷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来住了。

先爷没有犹豫,就像一个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时必须住到瓜地一样,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桩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两扇门板,再在柱子顶上,苫了四领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钉满了钉子,把锅、勺、刷都挂在那些钉上,把碗装进一个旧的面袋,挂在锅的下面,再在地边崖下挖一个小灶,剩下的就是等着玉蜀黍茬儿重新发芽了。

忽然换了床铺,入夜后先爷用尽力气也睡不实落。天空中流动月白色的焦热,他把唯一穿的裤衩儿脱了,赤条条地坐在铺上抽烟。烟明暗之间,他无意中望见了腿中的那样东西,如灯笼一样挑挂着,觉得丑极,就又穿上了裤衩。心里却想,我是彻底老了,它对我再也没有用了。有它还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儿呢。

玉蜀黍苗儿的每一片叶子都让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轻时羡爱的女人在村头或者井边立着说话一样,湿润润的轻松静默悄息间就浸满了一个身。磕烟锅时,火点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边的盲狗震醒了。

先爷说,你睡醒了?

又说,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着哩。

狗爬挪着过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头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着他就看见从瞎狗的两眼井洞里流出了两滴清清明明的泪。先爷擦了那泪说,老不死的太阳呵,你黑心断肠,把狗眼都给晒瞎了。想到狗眼被晒瞎那件事情时,先爷心里被什么牵拽了一下,忙把狗揽在怀里,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

狗的眼泪竟如两股泉样湿尽了他的手。那事谁也料不到,先爷想,无论哪年旱天,都是在村头搭上一架祭台,摆上三盘供品,两个水缸。在水缸里盛满水,缸面上画上水龙王。然后,把一只狗捆在两缸之间,让狗头仰着天,渴了给它喝,饿了给它吃,不饥不渴时就让它对着太阳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则七天,少则三日,太阳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刮风下雨或者阴天了。可是今年,把这只从外村逃来的野狗捆上祭台,让它咬了半个月,太阳依旧炽烈,准时地出,准时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时,先爷路过那祭台,发现两缸水被日晒狗饮,干了一个缸,另一个也见了烧焦的底,再看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声音了。

先爷放了狗,说你走吧,再也不会下雨了。

从祭台上下来的狗,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直往墙上撞,掉回头来走,又往树上撞,先爷过去拉着它的耳朵一看,心里咚地一个惊吓,才知道狗的一双眼珠被太阳晒化了,只留下两眼枯井在它的额下面。

先爷收留了这只狗。

先爷想,幸亏收留了瞎狗,要不独自在这耙耧山脉和谁说话哟。天已经凉爽下来了,一天的燥热开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开始收回它们的光,如拉鱼网样,有青白色滴滴嗒嗒水淋淋的响。先爷知道,这声音不是水声,也不是树声、草声、间或虫鸣的声。这是空旷无物的夜,在极度寂静中挤出来的沉寂的响动。

他一把一把在狗的头上梳理着它的毛,沿着它的脊路,抚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头上梳。狗已经不再落泪了。他梳着它的毛,它舔着他的另一只手,这一夜,他俩被一种相依为命的温馨浸泡着,淹没着,沟通着。

他说瞎子哟,我们两个成家过日子,你答应不答应?有个伴儿活着该多有滋味呵。

它在他手心重重舔了舔。

他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个善终了。

它从他的手指一下舔到他的手腕上,长得仿佛有十里二十里。

他说,瞎子,你说咱那棵玉蜀黍还会发芽吧?狗没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点了一下头。他说是今夜生芽儿,还是明后天生芽儿?我瞌睡了,你别点头,我看不见了,你嗓子有声你就说话呀。你说是今夜生芽还是过了今夜生?先爷倒在棚架上,闭着,双眼,暗淡了的棚影湿了水的薄纱般盖在他脸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抚搏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脑壳上,安安然然睡着了。

先爷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针扎的疼,坐起来揉了眼,望着滚圆的一轮金黄依旧悬着时,心里骂了句日你祖宗八辈,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阳家的坟。之后他就看见了盲狗卧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边。心里疑了一下,问说发芽了?狗朝他微微点了一个头,他便从棚上爬下来,到那儿果然看见一节嫩萝卜似的苗茬边,又长出了青红如水的一个小芽儿,刚生的皂角树芽一模样,半指长,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来,在太阳光下润泽如玉。

他想找一片树叶盖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沟边绕了一大圈,空手走回来,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锄去槐树上勾下一根长钗子,回来把树枝轻轻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树枝一搭,把那芽苗遮盖在了一片荫凉里。

他说,再也不敢有个长短了。

他说,瞎子,吃饭吧,吃啥哩?

又说,一大早有啥吃,烧玉蜀黍生儿汤喝吧,晌午饭烧一顿好吃的。

新的玉蜀黍苗长到两片叶儿时,先爷回村里找粮食。他家里的粮食颗粒没有了。他想偌大一个村,各家的粮缸里漏下一把麦,罐里留下一撮面,也就够他和盲狗度过这场旱荒了。可是,回到村落时,他才忽然发现各家的门户都锁着,蛛网从村街的这边扯到那边。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粮缸已用炊帚扫过了,可还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进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后,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嘬了嘬,面香的纯白气味即刻在他嘴里化开来,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气,吞咽了那气味,出来在村街上立下来。斜照的日光,一层均匀的金液样在村落中流动,死静中间,能听到房檐上滴落下来的日光的声响。先爷想,一个山脉的人都逃走了,贼不被晒死也被饿死了,我日你们奶奶,你们锁门是为了防我先爷吗?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门翻墙,先爷说谁家能不留一些粮食呢?不留粮食荒旱过去回来吃啥儿?不留粮食锁门干啥儿?先爷在一家门口站住了。这是同姓本族一个侄儿的家。先爷又朝前边一家走过去,到了一家老寡妇的门口。老寡妇年轻时,每年冬天都给先爷做一双千层底装羊毛的靴。现在老寡妇死了,她儿子住着这个老宅院。想到这个宅院给他带来的温馨,总如岁月一样久远地留住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先爷朝那大门上注目好一阵,又默默地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寂寞而又响亮,早年绿水深林间的伐木声样,回荡在村落中,一家一家落锁的大门,便枯船一般从他脚下划过去。

他终于把村落走了一个遍。太阳已是中天。午饭又该烧了。瞎子在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说,它说让我翻谁家的墙,我就翻谁家的墙。

先爷对着山梁上叫——瞎子——瞎子——你说我到谁家找粮食好?

回答先爷的沉寂浩瀚无边。

先爷泄气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烟,又空手往八里半的坡地走。回到那儿,盲狗老远就摇着尾巴,顺着声音跑过来,用头在他的裤管上蹭着。先爷不理它。先爷到槐树上取下锄,到棚架下取了一只碗,从地头开始一锄一锄刨起来。第三锄之后,先爷刨出了两颗当初点种的玉蜀黍粒,黄灿灿完整无缺,被太阳晒得灼热烫手。先爷依着当初点种的距离,每一锄都刨出一粒、两粒种子。约有半条山梁长的工夫,空碗里就盛满了玉蜀黍种。

吃了一顿炒玉蜀黍粒。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时候,先爷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荫凉里,冷丁儿哑然失笑了。各家地里都给我存的有粮食,先爷说,我到地里刨一天,够我们两个吃三天。然到别家地里去刨时,却没那么容易了。他不知道人家点种时到底多远才落锄种一窝。还有许多家,当时为了赶在雨前把种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锄刨窝了,他们锄高锄低,用力大小,点种的间距,七零八落,远不如先爷播种那样均匀有规律。要往年,各家播种是决然不让孩娃掌锄的。这大旱,把啥儿都给弄乱了。

先爷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爷出力流汗刨一天,顺手时可以吃两天,不顺手仅仅可以吃一天。玉蜀黍苗儿一天一天长高,静夜里它生长的声音细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婴娃儿的呼吸。那时候,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边,歇着刨了一天的身子,听着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浑身的骨关节酥热而又舒畅。月亮出来了,女人脸样一盘儿,挂在空旷的头顶,星星明丽在月亮周围,过年节时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缀结在宽大无比的一块纯蓝的绸布上。这当儿,先爷就要问盲狗,他说瞎子,你年轻时和几个母狗好?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他说你说实话瞎子,这儿没有别的人,只有咱俩,夜深人静的。

狗依旧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不说就算了,先爷叹了一口气,几分沮丧地点着烟,对着天空说,年轻多好啊,身上有气力,夜里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聪慧,从田地回去她给你端上水,脸上有汗了她给你递蒲扇,下雪天给你暖被窝。夜里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还会说累了一夜,你多睡一会儿吧。那样的日子,先爷狠狠吸了一口烟,十里长堤一样吐出来,把手抚在狗背上,说,那样的日子和神仙的日有啥儿两样呢。

先爷问,你有过那样的日子吗?瞎子。

盲狗沉默着。

先爷说你说瞎子,男人是不是为了那样的日子才来到世界上?先爷不再让盲狗答,他问完了自己说,我说是。又说不过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为了一棵树,一棵草,一堆孙男孙女才活着。活着终归比死了好。先爷说到这儿时,吸了一口烟,借着火光他看见玉蜀黍生长的声音青嫩嫩线一样朝着他的耳边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边凑过去,看见过膝深的苗顶忽然蓬散了,又有一叶新的芽儿从那淡紫浅黄中挣出来,圆圆一卷如同一根细柳笛。已经有九片叶子分分明明弓样弯在苗棵上。从地上站起来,拿锄在苗下刨了一个窝,他和盲狗都往窝里撒了尿,在窝里浇了三碗水,盖上土,三锄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围了一个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场大风,把苗棵再从根部吹断,先爷连夜回了村,找来四领苇席,在玉蜀黍周围四尺远处,桩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领苇席院墙般围在棍上。扎那苇席时候,先爷说瞎子,回村找些绳来,啥绳子都行。盲狗便深脚浅迹地沿着梁路摸索着走了,至月移星稀时分,它衔着先爷在那场风中撕烂的草帽回来。

先爷便用那草帽带儿把苇席捆死在桩上。带子不够,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裤带。忙完这一切活计,东方已经泛白。苇席圈儿在晨昏之中,如殷实农家门前围的一个小菜园。园中那棵孤独的玉蜀黍,旗杆样立在中间,过着一种富贵的生活,渴水饿肥,正午时还有草席在圆顶搭着给它遮阳,于是它欢欢乐乐疯长,五朝七日之后,竞把头探到外边来了。

问题是太阳总是一串一串,井水终要干枯了。先爷每天回村挑一担水,每桶水都要系十余次空桶,搅上来才能倒大半桶带沙的浑水。有一种恐慌开始从井下升上来,冷冰冰浸满了先爷全身。终于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几丈长的辘轳绳子全都用尽,才搅上来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许久,另一碗才能从井底渗出来。

泉枯了,像树叶落了一样。

先爷想了一个法儿,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进井里,让它吸一夜井水,第二第早上把褥子从井底拉上,竟能拧出半桶水来。然后把褥子再系进井底,提着水回到坡地。洗锅水、洗脸水,次数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来浇玉蜀黍,这样水倒也没有显出十分的短缺。从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里拧水时,水气凉凉地飘散在烈日间。先爷和日光打仗样抢吸着那水气,嘴里说,我七十二了,啥事儿没经过?井枯了你能难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抠出来。太阳你有能耐你把这地下的水晒干呀。

先爷总是胜利者。

一天,先爷在他侄儿家田里从早刨到晚,才刨出来半碗玉蜀黍粒。来日又换了一家地,却连半碗也没有刨出来。有三天时间,先爷和狗把一天间的三餐改成了两餐,把黏稠的生儿汤饭改成了稀水生儿汤。他感到事情严重了,他弄不明白,当初各家都兢兢业业把种子种在了田地里,种子没发芽,本该一粒一粒都还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从它的毛间挣跳出来时,先爷心里嗖的一声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脸皮,能把皮子从脸上扯起半尺高,脸皮好像一张包袱布样兜着一架骷髅头。他感到身上没有力气了。把水褥子从井下搅上来要无休无止地歇几歇儿。先爷想,我不能这样饿死呀。

先爷说,瞎子,我们不能不跳人家院墙了。

先爷说,算借吧,落一场雨,来年有收成我就还人家。

先爷提了一个布袋,摇摇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后,走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把大拇脚趾勾起来,用脚趾尖和脚跟挨着地,让脚心桥起来,躲着地面红火火的烫。盲狗则每走几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头舔一舔,八里半路他们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个牛圈下,先爷闪到墙荫下,脱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着脚。

狗在墙荫下耷拉着舌头喘了几口气,在一家墙角翘腿滴了几滴尿。

先爷说,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粮吧。他从布袋里取出一柄斧,把大门上的锁给砸开来。推门走进去,径直到上房屋门口,又砸开上房的锁。一脚踏进屋里,先爷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尘厚厚一层,蛛网七连八扯。在那尘上网下,立着一尊牌位,一个老汉富态的画像。像上穿长袍马褂,一双刀亮亮的眼,穿破尘土,目光噼噼啪啪投在了先爷身上。

先爷怔住了。

这是老堡长的家。老堡长死了才三年,目光还活生生锐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爷想,你怎么能把尿撒在堡长家门口呢?先爷把斧子靠在门框上,跪下给堡长磕了三个头,深躬三拜,说堡长哟,耙耧山脉方圆数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难去了,一个村、一个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

我们留下来守村落。我们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了,今儿先到你家借些储存,明年还时决不缺斤短两。又说,堡长哟,你忙你的吧,我知道这旱荒年月各家粮食都藏在哪。话毕,先爷从地上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提着粮袋到东间里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说,缸罐都清清白白的空。然先爷不懈气,他仿佛知道谁家的存粮都不会盛在鲜明的缸罐里。该去床下找。借着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他把东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细。这年月逃难走了,谁把粮食摆着留给盗贼呢?是我也要把粮食埋到床下去。可堡长家的床下除了生白碱的青瓷尿盆,委实干净得没有一丝虚土的痕迹。先爷又挪动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边,翻了柜里柜外,砰啪之声在三间屋里不绝于耳,直折腾进去许多时间,身上、脸上的蛛网、尘土满天满地,也没有找出一粒粮食。

先爷从里屋出来拍着手上的灰说,堡长呀堡长,你活着时候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尽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辈子见你都叫哥,你家没有余粮你就说话呀,你让我在这白白翻腾半天,好像我的力气用不完似的,好像离开你家就借不到粮食似的。

堡长自然不语。

堡长不言语,先爷就几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说也真是,白让我给你磕头三拜。之后,先爷拍了拍卧在门口的盲狗的脸。

走,先爷说,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见星星了。

依原样关了堡长家的门,把坏锁挂在门扣儿上,先爷一家一家进,一连撬砸了十几把锁,进了七户人家,粮缸粮罐,柜里柜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细如发丝,终还是没有找到一粒粮。

从第七家出来时,先爷拿了一杆称饲料的秤,一杆马鞭子(这是一家大车户,先爷帮他家赶过车),到村街惘然地立下来,把秤丢在路边,把鞭子扔在地上,说我要秤干啥?能找到粮食时,我可以用秤称一称,来年也好如数还人家,可粮食在哪呀?说我要鞭子干啥,虽然鞭能如枪护身子(先爷曾一鞭抽死过一只狼),可一个山野的动物都逃了,连个兔子都没有,这鞭不是一根废鞭嘛。

各家大门的板缝都被晒得比先前宽许多,先爷眯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饭时,还没有闻到一丝粮食味,心里慌慌的感觉漫无边际地升上来。他让盲狗坐在村街上,说你在这等着吧,两眼瞎黑,到谁家你也看不到粮食藏在哪儿。然后他就朝另外一条胡同走去了。先爷专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锁,可一连又三家,手里的粮袋依然空空瘪瘪。从那条胡同回来时,日光把他的脸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点在脸上闪闪烁烁,晦气又浓又烈地在满脸的沟壑之间淌动着。他手里提了一个盐罐。盐罐里有半把盐粒。先爷在嘴里含了一颗盐,过来又给狗的嘴里塞了一粒盐。

狗用盲眼盯问他,没有找到一把粮食吗?

先爷不做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对着太阳噼噼啪啪抽起来。细韧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样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声声霹雳来,把整块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飘落般,满地都是碎了的光华,满村落都是过年时鞭炮的声响。直到先爷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盲狗惘然地立在先爷面前,眼眶润润地湿下来。

先爷说,瞎子,不用怕,以后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半碗,宁可饿死我,也不会饿死你。

盲狗眼里涌出了泪珠。泪珠嘭的一声掉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两个豆似的小坑。

走吧,先爷提了盐罐,拿了鞭子和秤,说回坡再刨种子去。

然而,刚走两步,先爷的脚便钉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一群要从村外进村的老鼠,每一只都如丰年一样又圆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墙荫下,不安地盯着村落里,盯着先爷和盲狗。霎时,先爷的脑里哗哗啦啦有一扇大门洞开了。

先爷笑了笑。

这是村人逃难后先爷第一次笑出声,老呵呵的声响如文火炒豆般又沙哑,又脆啦。先爷说,饿死天,饿死地,还能饿死我先爷。

先爷领着盲狗迎着惊呆的老鼠走过去,说瞎子,你知道粮食都藏在哪儿吗?我知道,先爷我知道。

当夜,先爷在山坡地里,就刨了三个老鼠窝,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种子粒。先爷前半夜在棚架上浅浅睡一觉,至下夜时分,月明星稀,地上溶溶一片明亮时,先爷让瞎子在那棵玉蜀黍的围席旁守护着,自己独自到刨不出种子的田地中央坐下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这样静过半个时辰,他就听到了老鼠叽叽地叫声,不是欢乐的嬉闹,就是争食的打斗。再把耳朵贴到地面上,摸准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里插一根棍子做标记,回去扛了锄来,绕着棍子翻三尺远近,一尺深浅,准有一个鼠窝。鼠窝里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的种子。一粒不拉,连鼠屎带种子捧到碗里,先爷就到第二块刨不出种子的地里如法炮制。

很长一段时间,先爷的日子过得忙碌且充实。一早起床,回村去绞拧井里的水褥子,回来吃过饭后,把粮食中的鼠屎捡出来,盛在一个碗里,碗满后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中饭之后,午觉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虽然利锐,却没有地上蒸腾的热气,有时还刮一些温凉的风,觉也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日红西山。起床再回村去拧半桶水来,暮黑便如期而至了。吃过夜饭,和狗一道,陪着玉蜀黍在阴怖的沉寂中坐着纳凉,向狗和玉蜀黍提一些他最常思考的问题,如为啥庄稼总是一片一片叶儿长,问得狗和玉蜀黍哑口无言,他就点上一袋烟,长而又长地吸一口,说还是我对你们说了吧,因为它是庄稼,它就得一片一片叶子长;因为人家是树木,人家就得两片两片叶子长。有些夜晚,风习习地吹着,先爷会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为深奥的问题。他说你们知道吧,老堡长活着时,村里来过一个做学问的人,他说这地球是转的,转一圈就是一天,你们说这做学问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转的为啥我们在床上睡时没有把我们倒下床?为啥缸里的水没有倒出去,井里的水没有流出来,人为啥总是头朝着天走路?先爷说,照那人的话说,地球是吸着我们才睡着了不会掉下床,可你们想,地球吸着我们,我们为什么走路还能抬起脚?这样黑洞一样模糊深刻的问题,先爷谈论时,脸上的神圣便正经八百,手里燃了的旱烟也顾不上再吸了。到最后,疑问全都水落石出摆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爷便极懊悔地倒在田地里,把脸和天平行着,让月色洗着他的脸,说我太给那读书人面子了,他在村里住了三天,我都没有去问他。我怕当着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来脸上挂不住。先爷说,他是靠学问混饭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饭碗呀。

玉蜀黍棵长得一帆风顺,叶子宽得和巴掌样,一层层从地面直到苇席外。它已经高出苇席两头,夜间生长的嗓音都变得粗大喑哑了。再过些许日子,个头就算长成了。先爷为了进出方便,拆开了一面苇席,他七天前进去和玉蜀黍棵比了个儿,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两天就到了他额门前。今儿,先爷又一比,它的顶竞高过他的发梢了。先爷想,再有半个月,它就该冒顶了,再半月就该吐穗了。三个月之后,就该有一棒玉蜀黍穗儿了。先爷想到在这秃无人烟的山脉上,他种出了一棒穗儿,剥下有一碗粒儿,颗颗都如珍珠般,在旱过雨落不久,村人们自世界外边走回来,可以用这一碗粒儿做种子,一季接一季,这山脉上又可以汪汪洋洋无垠着玉蜀黍的一片绿世界,我死了他们得给我的坟前立一块功德无量碑。

先爷自言自语说,我真的是功德无量呢。这样说着时,他就舒舒坦坦进了梦乡。或这样说完梦话后,他还依然在梦里,人却从棚架上爬下来,到那棵刚锄过的玉蜀黍边,又精精细细地锄一遍。静夜中的锄地声,单调而又嘹亮,像一曲独奏的民间音乐,在山脉上声悠声漫地传出很远很远。锄完地,他没有回去睡,又扛上锄到别的地块屏住呼吸,寻找鼠窝里的玉蜀黍种子了。至来日醒来,他发现原来的空碗里盛满了玉蜀黍粒儿和鼠屎,他会站在碗边愣许久。

棚架柱上挂的那个粮袋子,已经装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忧虑挤得无影无踪了。三天前的午时候,先爷正睡觉,盲狗忽然把他从棚架上哼哼叽叽扯拉醒,咬着他的布衫儿,把他引到儿十步外的一块田地角儿上,到那儿先爷就发现了一个老鼠洞,洞里有满满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称了有四两五钱重。原来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块田里懵头懵脑兜圈子,鼻子嗅着地,有鼠窝的地方它便欢欢乐乐对着天空叫。

粮袋儿迅速胀起来,先爷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潜到地里屏息静气了。他只消把盲狗领到地里,那田里的鼠窝便可以一个不漏的出现在先爷的锄下边(有一半鼠窝没有粮)。无论如何,粮食是有节余了。那个粮袋几天间就满到口上了。然而,先爷在高枕无忧时,忘了他该迅疾地把山脉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经不再从点种的种子窝里把玉蜀黍粒儿刨出来,吞在嘴两侧,把它运回到窝里存起来。老鼠们被狗的叫声和先爷的锄声惊醒了,它们和先爷比赛似地消耗着它们的存粮。直到有一天,太阳似乎比先前近了许多倍,一个山脉的土地都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板时,先爷睡不着,想把粮食称一称,取出那杆秤,在荫处校了秤盘是一两,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盘却是一两二。先爷有些惊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盘却又成了一两二钱五。

先爷愕然了。原来日光酷烈时,晒在秤盘上是能晒出斤两的。他跑到山梁上,在梁道上秤盘是一两三钱一,揭去一两盘,日光就是三钱一分重。先爷一连跑了四个山梁子,山梁一个比一个高,最高山梁上的日光是五钱三分重。

从此,先爷就不断去称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时,日光在棚架周围是二钱,到午时就升到四钱多,落日时分又回到二钱重。

先爷还称过饭碗重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称盲狗的耳朵时,狗一动秤杆打在他脸上,他在狗的头上狠狠打了一脑壳。

当先爷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称那一袋粮食的重量时,已经是称过日光的四天后,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几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计到一块儿,先爷就有些木呆了。剩下的粮食最多够他和瞎子吃半月,这当儿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没有到田里去寻鼠洞了。

哪料到,为时已晚呢。几天间老鼠们有了召唤似的,都已经把洞里的储粮吃完了。整整一个下午,他领着盲狗找了七块坡地,挖了三十一个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断,才刨出八两蜀黍粒。日落时分,从西山过来的血色余晖,火烬样落在山梁上,卷了一天叶子的玉蜀黍叶开始吐下一口长气缓缓展开,先爷端着那半碗夹杂了鼠屎的玉蜀黍粒,灵醒到这山脉上的老鼠已经开始和他与瞎子争夺粮食了。

先爷想,它们都把粮食搬运到哪儿去了呢?

先爷想,你再聪慧,你还能慧过我先爷。

当夜,先爷和狗到更远的田地里去偷听老鼠叫,一整夜换了三块地,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没有听到一丝鼠声。东方发亮时,先爷和狗往回走,他问狗说是老鼠们都搬家了吗?搬到了哪里呢?它们搬到哪,哪儿有粮食,我们必须得找到它们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绝情,狗把它的头扭向一边,背着日光走。它没有听到先爷的话。

先爷问,老鼠们会不会躲在哪儿和你我作对呀?

狗的脚步站住了,它扭头捕捉着先爷的脚步声。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爷该去村里绞拧井下的水褥了。挑上两个水桶,让狗和他一道去,狗却卧在棚柱下边不动弹。先爷说,走呀你,到村里看看村里的老鼠都住谁家里,住谁家我们去谁家找粮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

在村落里,除了在井里绞上来两只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们撬了门户的人家,连一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先爷挑着少半桶水回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事情却翻天覆地了。他们距坡地还有里余,狗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不时发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条一块,带着淤血的颜色和腥气。先爷加快了脚步。爬上一面山梁,坡地出现在眼前时,盲狗突然不再哼叫了。它疯了似地朝棚架田地箭过去,有几次前腿踏在崖边差丁点没有掉下去。随着它嘭嘭啪啪的脚步声,硬板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开,响出一片玻璃瓶被烧碎的白炽炽的炸鸣。跟着它一落一跃的起伏,尖厉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洒在田地间。

先爷顿时呆住了。

先爷立在田头的远处,从狗吠的缝隙中听到了细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见挂在棚柱上的那一满袋粮食落在棚架下,散开来摊了一地,在板结的地面上滚来滚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只,或是五百只,再或上千只,它们在棚架下争夺着那些玉蜀黍粒,从东窜到西,又从西跳到东,玉蜀黍粒在它们脚下翻滚着,在它们嘴边漏落着,淅淅沥沥的碎嚼声和老鼠们欢歌笑语的叽哇声,汇在一起如暴雨一样在这面坡地遍洒着。先爷呆住了。肩上的半桶水忽然滑下来,有只桶叮叮哨哨往沟底滚过去。太阳在棚架下的一层鼠背上,闪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干柴将燃未燃,浓烟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立着,看见瞎子扑到那儿,头撞到了棚柱上,顿时空中血浆横飞,地面上一片惊怔,狗和老鼠都陷在了死寂的眩晕中。稍后醒转过来,盲狗原地打着转儿狂吠,为自己看不到老鼠在哪儿,急得用爪子去打棚柱子。老鼠们没有发现它的双眼失明了,被它的狂怒吓出了满地青黑墨绿的叫。一片惊慌声,一片叫骂声,寂静了两个来月的山脉突然沸沸腾腾。

先爷从老鼠群中跑过去,踩到一只硕大的鼠背上,听到脚下一声尖厉的惨叫,另一只脚的脚面就感到溅落上去的鲜血滚烫如刚泼上去煮开的油。先爷径直跑到苇席边,一个侧身闯进去,不出所料,两只口渴的老鼠正在吃那青绿如水的玉蜀黍棵。听见先爷咚的一声撞进围席内,它们极细小的一个惊怔后,就从苇席缝中逃走了。看玉蜀黍棵还笔直笔直立在日光里,先爷高悬的心啪啦一声落下来。转身来到围席外,看见棚脚下的粮袋里,还蠕动着几只饿急了的黑老鼠,他操起围席上靠的锄,砸在了粮袋上,立刻就有红珠子样的东西飞在了日光下。跟着又是扑扑通通三五锄,鼠毛飞舞,满地血浆,剩余的几十只老鼠,麻乱下一片惊叫,漫无目的地朝四周射过去,一眨眼就不见踪迹了。

盲狗不咬了。

先爷扶着锄立在那儿喘粗气。

太阳下到处是红浆浆的颜色和膻味。

耙耧山脉即刻安静下来了,死静又浓又厚比往日沉重许多倍。他猜想老鼠成千上万都藏在这附近,先爷一离开,就会再次扑过来。他往四周黄金亮亮的山脉上扫望一阵子,坐在锄把上,捡着地上的玉蜀黍粒,说瞎子,以后咋办呢?你能守着这儿吗?

盲狗卧在被日光烧焦的土地上吐着细长的舌头,和先爷对了一个脸。先爷说没水了,我、你和玉蜀黍没有一口水喝了。这一天先爷没烧饭。他和盲狗饿了一天,入夜后,他俩守在玉蜀黍棵的围席旁,生怕来两只老鼠,只几口就把那棵玉蜀黍咬倒,守熬至天亮,也没有见到老鼠来。至来日正午时,先爷看玉蜀黍叶儿晒卷了,才把一对空桶挑上肩。

先爷说,瞎子,你守好玉蜀黍。

先爷说,你卧在荫处,把耳朵贴在地上,有一丁点响动就对着响处叫。

先爷说,我挑水去了,你千万留心。

先爷挑着半桶水走回来,一切都安然无恙。只是他从井里把水褥子绞上地面时,褥子上有四只喝水胀死的鼠,每一根毛都竖起来,倒是毛间的虱子还活生生地爬动着。饱饱吃了一顿饭,又要把玉蜀黍粒儿放在两块石头上砸成细碎的生儿时,先爷开始犯愁了。玉蜀黍粒被一场鼠灾吃得仅剩下小半袋。先爷称了称,还有六斤四两,一天三顿就是吃半饱,他和盲狗也得吃一斤。

六天以后怎么办?

太阳又将落山了,西边的山梁被染得血红一片。先爷望着那红中的五颜六色,想断粮的这一天终是来了,想断水的那一天也许就在三朝两日之后。他扭头看看已经开始冒出红白顶儿的玉蜀黍,想算算它还有多少天吐缨,多少天结穗,却忽然想起有许多许多日子,他不记得时日了,不记得眼下是几月初几了。猛然发现,他除了知道白天、黑夜、早上、黄昏、月落、日出等一天间的时间外,其余几月初几都失去了。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瞎子,立秋过了吧?却又不看狗,自己喃喃说,说不定都已经处暑了,玉蜀黍冒顶是处暑前后的事。

先爷眯缝着眼,在微凹的石面上锤砸玉蜀黍粒,他看见瞎子在地上嗅一会儿,便衔着一只死了两天的老鼠朝沟边走过去。到了离崖头还有几尺远,用头一甩,把那死鼠丢进了沟里。

先爷闻到了淡淡一股热臭的味。

狗又叼着一只死鼠往沟边走去了。

得弄一本万年历,先爷盯着狗,想没有一本万年历就没有几月初几了,没有几月初几就不知道玉蜀黍到底啥时候成熟了。也许距熟秋还有一个月,也许还有四十天,可这么一段千里万里的日子每天吃啥儿?田地里的种子,都已被老鼠们吃得净尽。

先爷缓缓抬起头,听见遥远的西边,有了一声叽哇的惨叫,把目光投到最远处,通过两道山峰的中间,看到太阳被另一道山峰吞没了。留下的红灿灿的血渍,从山顶一直流到山底,又漫到先爷的身边来。顷刻,一个世界无声无息了。又将到一天中最为死静的黄昏和傍黑之间的那一刻。要在往年往月,这一刻正是鸡上架、雀归巢的光景,满世界的啁啾会如雨淋一样降下来。可眼下什么都没了,没了牲畜,没了麻雀,连乌鸦也逃旱飞走了。只有死静。先爷看着血色落日愈来愈薄,听着那些红光离他越来越远如一片红绸被慢慢抽去的响动,收拾着石窝里的玉蜀黍生儿,想又一天过去了,明儿天逼在头顶该怎么过呢?

整整三天过去了,玉蜀黍生儿无论如何节俭,还是锐减了一半。先爷想,老鼠们都去了哪儿呢?它们都吃什么活着呀。第四夜,他把盲狗叫到那棵玉蜀黍下,说你守着,要听见有了响动就对着正北叫。然后,自己就扛了锄头,上了梁道,朝正北走过去。到村落最远的一块庄稼地里,把锄放在地心上,自己坐在锄把上,直至东方晓白,仍没有听到一丝鼠响。白天他又领着盲狗到那块地里去,狗帮他找了七个鼠窝,刨开后既没有老鼠,也没有一粒粮食。除了米粒似的鼠屎,就是烫手的礓土。寻着当初点种玉蜀黍种子的锄痕,落下几十个锄坑,也没有找到一粒种子。

先爷料断,这山脉上没有一粒粮食了。

瞎子,先爷说,我问你,你说我们会饿死吗?

盲狗用它那井深的枯眼望着天。

先爷说,那棵玉蜀黍也别想长大成人了。

入了第五个夜晚时,傍晚的落日一尽,夜黑就劈劈剥剥到来。漫山遍野都被覆盖在无月无星的墨色里。山野上焦干的枯树,这时候摆脱了一日里酷烈的日光,刚刚得到一些潮润,就忙不迭发出绒丝一样细黑柔弱的感叹。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秆边,让玉蜀黍叶在他的鼻子上撩拨着,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几股青棵气。粮食的气味,便似从他的肠子里穿行而过的马车样,呼呼隆隆轧过去,待那气味终于行驶到他的小腹时,他猛地一收腹,把肠子闸住了,将那气味堵截下来,存在了肚子里。这么吞到听见朦胧月色落地时,他说瞎子,你也过来吞几口,吞几口你就不饿了。唤了两声,不见盲狗动弹,一扭头看见狗像一摊软泥样瘫在苇席下,伸手去抱拽,忽然吓了一跳。狗肋鲜明地突在皮外,像刀子样割着他的手。先爷去摸自己的肚,他先摸到了一层干裂的垢皮,揭下来扔在地上,再去摸那虚软如水的肚皮时,一下就摸到了背后的底椎。

瞎子,先爷说,你看,月亮出来了,睡吧,睡着就不饿了,梦也能当饭吃。

这时候,狗从地上站起来,趔趄着要往棚架边上去。

别爬棚架了,先爷说,就睡在这地上,把爬架子的力气省下来。

狗就又回来卧在原处不动了。

一弯上弦细月迟迟缓缓从一片云后露出来,山梁上开始有了水色。朦胧中先爷睁了一下眼,望望蓝瓦瓦的夜色祈祷说,老天爷,我快饿死了吗?你快给我一把粮食吧,让我多活一些日子呵,最少让我活过狗,狗死了我也好捡个上好地方埋了它,别让老鼠啥儿把它疯抢了,也不枉它来人世走一遭。狗死了你再让我活过这棵玉蜀黍,我就是为了它才留下的,你总得让我有个收成吧。玉蜀黍熟了你也别让我死,你让我等到一场雨,等到村人逃旱回到山脉来,让我把这穗玉蜀黍交给村人们。这是一个山脉的种子哟。先爷这样祈祷着,一手摸着一片玉蜀黍叶,一手从自己的胸口揭着污垢皮儿往地上扔。又将睡着时,他把双脚轻轻蹬在狗背上,说睡吧瞎子,睡了就把饿忘了。说完这一句,他的上下眼皮哐哨一合,踢踢踏踏朝梦乡走去了。

先爷睡得正香时,他蹬着狗背的双脚动了动。随后,狗吠声青色石块样砸在耳朵上。他猛然从地上坐起来,听见山梁上有低微一片的老鼠的叫,还有老鼠群急速跑动的爪子声。狗立在苇席外,正朝着梁道上吠。先爷走出来,拍拍狗的头,让它回到苇席圈里守着玉蜀黍棵。正是天将白亮时,月光清淡透亮,空气中有淡薄潮润的馨香。爬上棚架,蹲在面对山梁的一边,先爷首先闻到空气中有很强一股暗红色的鼠臊味,还有腾空的尘土味。

他把双眼眨了眨,只看到梁道上溜着地面,有一层云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运行。他从棚架上下来了。他害怕鼠群会突然掉头朝这棵玉蜀黍扑过来。到围席里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着,瞎子竖起两只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里。千万不能叫,先爷摸着狗的耳朵说,不能提醒老鼠们这儿有人烟。它们知道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粮食吃。

这时候,山梁上暴雨来临似的声音小下来。先爷拍拍狗的头,自己悄悄朝梁上摸过去。到梁道边上时,他看见不时地有十只、二十只掉队的老鼠尖叫着沿路朝南行,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原来板结如铁的梁道路面,这时有了指厚的一层灰,老鼠的爪印一个压一个,一张路面上没有可给插针的空地方。

先爷立在路边惊呆着。

先爷想,它们大搬迁要往哪儿去?

也许这场大旱,要无休无止下去了。先爷说,不旱下去它们会这么搬迁吗?不是说老鼠除了怕没水,有木板、草席就不会饿死吗?现在连老鼠都举家搬迁了,可见这场大旱还要持续多么久远呵。先爷独自思量着,欲转身回去时,他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北边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队伍过来了。身上紧缩一下,站到一个高处,借着亮色朝远处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他看见翻过一道梁子朝南涌来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队的最前边,狼嚎一样尖怪地引着道,后边潮样的队伍,一起一伏朝着前边涌,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细雨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声。许多老鼠突然跳起来像鱼群从水面跃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队里。天色已经开始泛白,青色的空气中愈发臊臭,刺鼻呛人。先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他知道这队伍只要一转头,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儿就谁也别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已经饿疯了。饿疯了的老鼠连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诉瞎子,千万别弄出一丝响动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鼠的队伍黑漆漆雾团一样哗哗啦啦卷,先爷忙疾闪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树后(那槐树仅比他的胳膊粗)。鼠队前的几只老鼠。硕大无比,浑身都是灰亮亮的毛,个头像小猫或是黄鼠狼。先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鼠。先爷想这就是祖辈上说的鼠王吧。他看见最前的几个鼠王眼睛又绿又亮,闪着蓝盈盈的光。

它们像飞马那样一下向下跳,跳一下少说有一尺五寸远,腾起来的尘灰毛毡子样铺在鼠队的背上边。先爷想咳嗽。他用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没敢咳出来。天色白亮了,凉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如鳞片般。不消说,太阳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锐利了。不锐利鼠群会这样逃走吗?先爷从树后闪了出来,没有一只老鼠正视他一眼,它们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阳。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路边看着老鼠队伍嘶鸣着跑过去,听着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软柿子样不断啪啦啪啦响。他弄不明白,这些老鼠要堆起来会比一个山头大,它们是如何集合到一块的?它们有号令似的统一向南迁。南边是哪儿?那儿有粮有水没有日光吗?东方有绚红透金的日光了,先爷忽然发现所有老鼠的眼睛都变成了亮红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滚动的珠。有成千上百只被挤下路来的老鼠朝两边的田里跑,一转眼不知消失到了何处。

太阳出来了,阳光里飞舞着一根根银灰、银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杨花。先爷在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走下梁来,脚步声在清寂的晨日中,显得苍老而无力,到围席里的玉蜀黍边,他看见瞎子正用盲眼盯着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挂在耳尖上。

他问,怕了吗?狗不语,软软地卧在了先爷腿边上。先爷说,是要有大灾大难了?狗不语,望了望那棵青枝绿叶的玉蜀黍。先爷一下怔住了。他看见玉蜀黍叶上有许多白斑点,芝麻一样。这是玉蜀黍久旱无水才可能得的干斑症。可尽管天大旱,这玉蜀黍从来没缺过水呀。先爷在这玉蜀黍周围用土围了一个圈,几乎每天都往那圈里浇水。他蹲着把那圈里的褐土扒开来,一指干土下,湿得一捏有水滴。先爷抓了一把湿土站起来,明白了那干斑症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这漫山遍野的鼠臊味。

所有的粪肥中,老鼠屎是最热最壮的肥,先爷想,不消说这鼠臊的气息也是一样的壮热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围起来,它能不热得干斑吗?把耳朵贴到一片叶子上,先爷听到了那些斑点急速生长的吱吱声。转身吸吸鼻,又闻到从周围汪洋过来的干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样朝这棵玉蜀黍淌过来。

就是说,这棵玉蜀黍立马要死了。

就是说,这玉蜀黍要活下来得立马下场雨,把满山毒气似的鼠臊味压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气洗下来。

盲狗感到先爷的惊慌了,先爷说,瞎子,你守着,我得回村挑水了。他不管盲狗说啥儿,就挑着水桶回村了。

村里依然安静得不见一丝声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一层儿,一成不变的太阳把各家的门缝晒得更宽了。先爷顾不了别的许多事,他径直走到井台上,去绞系在井下的水褥时,手上的分量忽然轻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往日这时水褥哗哗啦啦朝井下滴水的声音消失了。先爷往井里看了看,这一看,他的脸便成了苍白,双手僵在了辘轳把儿上。

过了许久,先爷才把井绳卷尽在辘轳上。水褥没有了。水褥仅剩下一层干疮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层死后被水泡胀的老鼠,到井口时扑扑嗒嗒又掉进井里十几只。水褥被跳进井下的渴鼠吃尽了。先爷开始往谁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先爷首先到他找粮食的家户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门口呆片刻。村里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柜子、床腿等,凡装过衣物粮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过籽儿的向日葵的盘。黄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满了屋子,漫溢在院落里。先爷跑了十余门户又空手出来了。

从村胡同中走出来,先爷手里提了三根长竹竿,他把三根竹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后院的茅厕找了一个掏粪用小木碗(所有人家灶房的风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头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来都是死老鼠。借着头顶的日光,先爷往井里望了望,他看见井里没水了,黑糊糊的老鼠如半窖坏烂的红薯堆积在井底。还有几只活鼠在死鼠身上跑动着,往井壁上边爬出几尺高,又啪的一声掉下去,尖细哀伤的叫声顺着井壁升上来。先爷挑着空桶回到八里半的坡地。

空旷的山脉在四周无边无际地延伸着,周围几里十几里之外,天和山脉的相接处,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样燃烧着。先爷到坡地边上时,盲狗跑来了。先爷说井干了,没水了,被死老鼠们把井给填满了。又问这儿有没有老鼠来?狗朝他摇了一个头。他说你和我都要死在这老鼠手里了,还有玉蜀黍,我们活不了几天了。

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荫处望着天。搁下桶,先爷到围席里看了看,玉蜀黍棵每一片叶上的干斑都已经和指甲壳儿一样大。先爷在那玉蜀黍前沉默着,岁岁年年的不说话,直眼看着第十一片叶上的两个干斑长着长着连在一起了,变成长长一斑如晒干的豆荚时,他老昏的双眼眨了眨,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树根样翘起来。他从围席里走出来,从棚架上取下马鞭子,瞄准太阳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转动着身子连抽了十几鞭,从太阳的光芒中抽下许多在地上闪移的阴影,然后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挂,挑起水桶,不言不语往梁上走过去。

盲狗盯着先爷走去的方向,惆怅漆黑的目光里,有了许多泪味的凄然,直到先爷的脚步声弱小到彻底消失,它才缓缓回去,守卧在玉蜀黍棵下的日光里。先爷去找水。

先爷认定鼠群逃来的那个方向一定有水喝,没有水它们如何能从大旱开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爷想,之所以它们大迁徙,准是因为没有吃食了,有吃食它们怎么会把村落里凡有粮味、衣味的木器都吃得净光哩?先爷想,大迁徙决不是因为没有水。太阳的光芒笔直红亮,在山脉上独自走着,那光芒显得粗短强壮,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数过来。一对空水桶在肩前肩后,发出哀怨干裂的叽咕,像枯焦土地的叹息。先爷听着那惨白的声音和自己脚下寂寥的土色的踢踏,心中的空旷比这世界的旱荒大许多。他一连走了三个村庄,枯井里盛满草棒和麦秸,连半点发霉枯腐的潮味都没有。他决定不再去村庄中找水了,村中有水村人如何会逃哩。他一条深沟一条深沟走,沿着沟底寻找地上有没有一星半点的潮润和湿泥。当他翻过几道山梁,在一条窄细的沟中,看到一块石头的阴面有一棵茅草时,他说,操,天咋地能有绝人之路哩?然后,他坐在那块石头上歇了一口气,把那棵茅草一根一段扒出来,嚼了茅草根中的甜汁,又把碎渣咽进肚里,说这条沟里要没水,我就一头撞死。

他开始往沟里一步一步走过去,喘气声一步一落,如冬天的松壳样掉在他面前。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的路,刚才嚼茅草根儿时,太阳还半白半红在靠西的山梁上,可这会儿当他发现脚下干裂的土地被颗粒均匀的白色沙子取代时,太阳却在山那边成血红一片了。

先爷最终找到那一眼崖泉时黄昏已经逼近。他先看到脚下的白沙有了浅红的水色,继而走了半天路的烫脚便有了凉凉的惬意。踩着湿沙往沟里走过去,待感到那沟的狭窄挤得他似乎肩疼时,滴水的声音便音乐一样传过来。先爷抬起了头,有一片绿色哗啦一下,朝他的眼上打过来。先爷立下了。他已经五个月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绿草了,他似乎已经忘了一片草地是啥模样了。水蓑草、绿茅草,还有草间开着的小白花、小红花和红白相间的啥花。燠热的日光中,忽然夹了这么一股浓稠的青草味,腥鲜甜润,在沟底有声有响地铺散着,先爷的喉咙一下子痒起来。先爷想喝水,突然间袭来的口干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上僵住了。他已经看到了前边几步远滴水的崖下有半领席大一个水池子,水池子就掩盖在那一领席大的绿草间,仿佛那些草是从一面镜下绿到镜面上。

可是,就在先爷想丢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边畅饮时,先爷立下了。先爷咽了一口扯扯连连的黏液立下不动了。他看到那草丛后边站了一只狼,一只和盲狗一样大小的黄狼。狼的眼睛又绿又亮。黄狼先是惊奇先爷的出现,随后看明白先爷挑的一对水桶时,那双眼变得仇恨而又凶狠了,连前腿都微微地弓起来,似乎准备一下扑上去。

先爷一动不动地钉在那儿,一双眼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只狼。他明白这狼没有逃走是因为这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压了压,先爷便看见那水草边上还有许多毛,灰的、白的、棕红的。有的是兽毛,有的是鸟毛。先爷一下子灵醒这狼是守在泉边等来喝水的鸟兽时,心里有些寒颤了。看它瘦得那个样,也许它在这已经等你有三天五天了。先爷看到了两步远处,一块沙石上有干暗的红血迹,有许多吃剩下的坏枣坏核桃似的老鼠头和别的长长短短的灰骨头,这才闻到了清冽冽的腥鲜气味中,还有一种浊白的腐肉味。先爷握着勾担的双手出了一层汗,双腿轻轻抖一下,那黄狼就朝他面前逼了一步。就在这一刻,黄狼逼近时踢着杂草弄出青多白少的响声时,先爷迅疾地一弯腰,把水桶放在地上,猛然将勾担在半空一横,对准了黄狼的头。

黄狼被先爷的勾担逼得朝后退了半步,圆眼中的绿光仇恨得朝着地上掉草色。先爷把目光盯在黄狼的双眼上。黄狼也把目光盯在先爷的双眼上。

他们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峡谷中回响着火辣辣黄亮刺目的劈剥声。滴水的声音,蓝盈盈得如炸裂一样震耳。太阳将要落山了。时间如马队样从他们相持的目光中奔过去。面前崖上的血红开始淡下来,有凉气从那山上往山下漫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先爷的额上有了一层汗,腿上的困乏开始从脚下生出来,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扩展着。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僵持下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这卧了一天。他一天没进一口水,可狼却是守着随时都能喝的泉。他用舌头偷偷舔了舔干裂的唇,感到舌头挂在唇皮上像挂在一蓬荆刺上。他想狼呀,守着这一池水你能喝完吗?说喂,你给我一担水,我给你烧一碗玉蜀黍生儿汤。这样说的时候,先爷把手里的柳木勾担抓得愈发紧,勾担头儿对着狼的额门,连垂在勾担两头绳系的钩儿都凝死没有晃一晃。

可是,黄狼眼中的光亮却柔和下来了。它终于眨了一下眼,尽管一眨就又睁开了,先爷还是看清它的青硬的目光有了几分水柔色。

先爷听见太阳下山的声音从山的那面落叶一样飘过来。他把指着狼额的勾担头儿试着放下来,终于就放在了一丛绿草上。先爷说,我明儿来就给你捎来一碗饭。

黄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转头,缓缓慢慢,从水池边上绕过去,有气无力地往沟口走去了。走了几步远,它还又回头看了看,脚步声空寂而又温善,由响至弱地回荡在这条狭长的沟壑中。先爷一直望到黄狼走过几十步外的拐弯处,勾担从手里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软瘫地蹲下来,擦了一下额门上的汗,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这才知道,连身上唯一的白布裤衩都汗粘在了大腿上。

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先爷蹲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他就那么蹲着,朝前挪了几步,到水池边上,趴下来咕咚咕咚如渴牛样喝起泉水来。转眼间凉润的水气便从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脚板下。他喝了满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脸,看看崖头的日光虽红却还纸一样厚着时,便提上水桶灌满水,把桶放在池边将裤衩儿脱下了。先爷在水池边上洗了一个澡。

洗澡的当儿先爷说,黄狼呀黄狼,你今儿让我一担水,我明儿去哪给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儿饭呢?给你捎几只老鼠吧,我知道你爱吃肉。先爷想,我老了,力气弱了,不能不让你了。要在十年前,哪怕几年前,不要说捎给你几只老鼠吃,能放你从我的勾担下过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先爷唠唠叨叨,手嘴不停,把一池清水洗得浑浊后,又在池边尿了一泡尿,崖头一纸厚的日光便薄淡成一抹儿浅红了。

掐了两把青草撤在两桶水面上,先爷开始慢慢往沟口走过去。两桶水把勾担压弯成一把弓,一步一闪,青草在桶里拦着不让水花溅出来。勾担嘶哑沉重的叫声,在沟壑里碰碰撞撞响到沟口去。先爷想,我是真的老了,我该悠着步,黄昏之前爬上梁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月光会把我送回到坡地里。把水喷到玉蜀黍棵儿上,那干斑症就不会吱吱啦啦蔓延了。悠悠的先爷没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沟口。

那只同瞎子一样大小的黄狼在最前引着路,到沟口看见先爷从沟里出来时,它们突然立下来。只立了片刻,前边引路的狼,回头看了一眼就领着狼群大胆地朝先爷靠过来。先爷浑身轰然一声炸鸣,知道自己落进了那条狼的圈套。

他想我不洗澡该多好。他想我不在池边坐下歇息该多好。他想我放快步子现在走上了山梁让这狼群扑空该多好。他这样想的时候,佯装出一种镇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块平地放下来,从从容容把勾担从水桶环上取下来,旋过身,提着勾担像没有把狼群放在眼里那样迎着狼群走过去。他的脚步不急不忙,勾担上的钩儿在他手前手后一甩_动。狼群迎着他走,他也迎着狼群走。二十几步的距离迅速缩短着,至十几步远近时,他依旧从从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气走至狼群中间去。

狼群被先爷的镇静吓住了,忽然它们的脚步淡下来,站在沟口不动了。

先爷径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两只黄狼往后退了退。这一退先爷心里无着无落的悬空有些实在了。他开始更大步地走起来,快捷而又猛烈,脚步声震得有细碎沙石从崖上掉下来。狼群眼睁睁地注视着他,先爷走到这条沟瓶口似的一段狭窄处,乜了一眼沟两岸的峭壁,先爷不走了。先爷选定了这两步宽的沟口,知道这群黄狼不通过这段沟脖子,无法绕到他身后把他围起来,便站到了沟脖的正中间。

剩下的就是对峙了。

先爷喝了一肚子水,饥饿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压下去,他想我只要立在这沟的脖子里,挺着不要倒下去,也许我就能活着走出这条沟。太阳最后收尽了它的余红。黄昏如期而至,沟中的天色和这群黄狼的身子一模样。静寂在黄昏中发出细微的响动,开始从沟壑的上空降下来。先爷数了数,那些还没有明白先爷为啥儿这么从容的黄狼,统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和盲狗一样大小,还有两只似乎是当年的崽。

先爷立在那儿如同栽在那儿的一棵树。

狼群中绿莹莹的一片目光,圆珠子样悬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脉一样压在先爷和狼群的头顶上。先爷不动。先爷也不再弄出一点响声来。狼群似乎明白先爷刚才那么迅捷,就是为了抢占那段沟的脖颈时,有条老狼发出了青红条条的叫。随后,狼群便又朝先爷走过来。先爷把提在手里的勾担猛一下顿立在了面前。

狼群立下了。

彼此七八步远,借着黄昏前最后的明亮,先爷看见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间,它左边的耳朵缺了一牙儿,腿还有些瘸。先爷开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果然是那只老狼又发出了低哑的一条儿叫,狼群又开始朝先爷走过来。余下五步、六步远近时,先爷把勾担在空中一挥,双手紧持着,对准了狼群的正中间,对准了狼王的头。

狼群又一次立下了。

先爷盯着狼王,余光扫着狼群。在那九只狼中,先爷看到最亮的狼眼不是那三只老狼,也不是那四只半大的狼,而是一会儿走在最前,一会儿走在中间的两只小狼。它们目光透亮,有一层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层惊恐和慌乱。它们不时地扭头去看那狼王。狼王也不时地发出一些只有它们才懂的青红色的叫。黄昏前最后的亮色消退了,暗黑从头顶盖下来。狼眼在一团黑中闪着碧水池子的光。有一股狼的青臊味从沟口扑过来。这臊味不同鼠臊味,显得清淡却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么浓烈又黏黏的稠。先爷想到了那棵玉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干斑也许已经把叶子全都布满了,也许已经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秆上。先爷想,只要不漫染到秆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顶儿还绿茵茵的就可救。先爷想着的时候,又听到狼王青皮条儿的一声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对自己说,除了狼群,你啥儿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这群狼口了。幸亏先爷想到别处时,狼群的绿眼没能看出来。狼王的一声叫,狼群又要往前挪动时,先爷把勾担挥了挥,担钩儿撞在崖壁上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去,往前挪了一步的狼群又往后边退了退。

僵持像悬桥样搭在先爷和狼王的目光上,他们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摇摇晃晃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来。先爷看不见狼身在哪儿,他盯着一片绿珠的狼眼不动弹,只要那些绿珠有一颗移动了,他就把勾担摇出一些声音来,把那绿珠重逼得退回去。时间和沉默的老牛拉车一模样,在僵持中缓缓慢慢,轧着先爷的意志走过去。月亮出来了,圆得如狼们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凉风习习,先爷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动。他知道,他的后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着他上身浸。僵持正比往日的劳累繁重几倍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他极想看到狼群。因为纹丝不动的站立累得卧下来,哪怕它们动动身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行。可是狼们没有。它们成一个扇形在五六步外盯着先爷,如经过了许多风吹雨淋的石头样。先爷听到了它们眼珠转动的细碎的叽嘎声,看见它们背上的瘦毛在风中摆着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爷想,我能熬持过它们吗?先爷说,你死也要熬持过它们呵。先爷想,它们每一只都有四条腿,可你只有两条腿,又是过了七十的老人哟。先爷说,我的天呀,这才刚刚入夜你就这样给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狼口吗?有一只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没有看狼王一眼就卧了下来。跟着,另一只小狼也卧将下来。狼王对小狼看了看,发出了一条紫红色的叫,那两只小狼同时勾回头,哼出了嫩草叶样的回声,狼群就又复归宁静了。乏累是先从卧的小狼开始的。然而,小狼这一卧,先爷如得了传染样,两腿忽然软起来。他想活动活动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盖骨上下动了动,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你不能让老狼们看见你同小狼一样站立不稳了。先爷想,你只消有一点疲累的样子,它们就会有力有胆地向你逼过来。能够不动地立住你就能活下来,先爷说,晃晃身子你就会永远地死了去。月亮从正东朝西南移过去,云彩在月亮脸上浮着,他闻到了云彩的焦干味,料定明儿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顶上称日光它最少有五钱或是六钱重,先爷把目光朝头顶瞟了瞟,他看见了月亮前边几十步远处有很浓一片云。他想月亮走到那儿时,云影一定会投到这条沟里一会儿。他如一段树桩样等到了那云影果真投过来。在云影黑绸样从他身上掠过时,他静默悄息地把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一股活力从身上输到了腿膝上。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担的钩儿弄出了湿纸撕裂般的响声来。也就这一刻,云影又朝狼群移过去,他看见那一片绿光如巨大的萤火虫样朝他挪动了。于是他吼了一声,把勾担朝两边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几下。沙石落下的声音,如水流一样在他脚边响动着,待那声音一住,云影滑出沟脖到了沟口,他便看见有五只狼离他更近了,仅还有四步或是五步远。

庆幸他在云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响动,把狼群的进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继续到后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过的桥都比你们走的路长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这沟脖,你们就别有胆靠近我。

他想,狼怎么会怕人站着不动的怒视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没半夜我的眼皮怎么会涩呢。先爷说,千万不要瞌睡呵,打个盹你就没命了,瞎子和玉蜀黍棵都还等着你回呢。那卧着的一对小狼把眼闭上了。先爷看见最亮的两对绿珠子扑闪一下灯笼样灭去了。他把握勾担的右手悄悄沿着勾担往前移了移,挨着左手时,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觉得疼痛从手腕麻辣辣传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烧了一样惊着抖一下,从眼皮上掉在了沟壑的月光里,才又把手移回来。又有一只半大的狼把身子卧下了,眼皮立刻耷下来盖住了那绿莹莹的光。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只狼扑闪扑闪眼,还是把眼皮合上了。

深夜里,时间的响声青翠欲滴。星星在头顶似乎少了几颗,月光显得有了凄苦的凉意。先爷又有几次眨动眼皮了。他偷偷抬起一只脚,在另一只脚上踩了一踩,才觉得眼皮从生硬中软和下来了。看一眼头顶的星月,他知道他终是把半夜熬过了。下半夜已经如遥远的更声一样走了过来,这时候只要不弄出响动,只要能这么直直地挺立着,瞌睡就同样会朝狼群降过去。

瞌睡果真潮湿一样降给了先爷,也降给了狼群。又有三只黄狼卧下了。狼王轻怒的叫声,没有能阻止住狼们的卧下。终于,站着的就仅仅只有狼王了。先爷看着一片狼眼的绿光只剩两只时,他心里有了暗暗一丝惬意,想只要这狼王也卧下就行了。它卧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动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仅没有卧,而且还从狼群中间走到了狼群的最前边。以为它要破釜沉舟,先爷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浸浸地冷怕了。他把手里的勾担在沟脖的口上沉而有力地晃了晃,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间,把脚步淡下来,定睛看了看,在先爷面前走了一个半月形,又踏着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间,然后,咚地一躺,把眼睛闭上了。

所有的灯笼全都熄灭了。

先爷悠长地舒了一口气,两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时,心里哐咚响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就在这一刻,他发现狼王的两眼扑闪了一个窥探,又悄悄闭上了。先爷没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着你睡呢。先爷从身边摸着拔下一根长的藤草,解下自己的红布裤腰带,又把勾担的两个钩儿解下来,然后把这四样接成一根长绳子。这样做的当儿,先爷故意弄出许多响动来,他看见在那响动声中,有四只狼睁眼看了他,又都把眼睛闭上了。不消说,它们是真的瞌睡了。

白淡的月光下,卧着的九只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发着。先爷把鞋子脱掉了,光脚踏浮在那腥臊气味上,屏住呼吸蹑足往前走了两步,把那绳子绷紧拴在沟脖两侧的地面上,又后退几步,把绳头儿系在自己的手脖上,最后就拄着勾担,靠着崖壁,也把眼皮叭嗒一声合上了。先爷睡着了。

先爷睡得香飘万里,时光在他的睡梦里旋风一样刮过去。当他感到手腕惊天动地地被牵了一下时,他的梦便戛然断止了。随着梦的中断,他哗哗啦啦睁开眼睛,操起勾担,砰的一声就对准了狼群的方向。

天竞灰亮了。星月不知什么时候隐退得无踪无迹。沟脖口是一层深水的颜色。先爷眨了一下眼,看见他系在几步前的绳子被狼踢断了。裤带像河水一样拦住了狼们的去路。它们知道是那断绳惊醒了先爷,于是都有几分懊悔地立着,看着先爷恶狠狠的威势,也看着那蛇一样的红裤带。先爷把手里的勾担捏着有丝丝的疼音,将勾担的头儿对准狼群的中心。他数了数,面前还有五只狼,那四只不知去了哪儿。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先爷脸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可心里的慌跳已经房倒屋塌地轰隆起来了。他知道,那四只狼只消有一只从他身后扑过来,这一夜的熬持就算结束了。他也就彻底死去了。

先爷在用力听着身后的动静。

脚下的冷汗水淋淋的湿了鞋底,他感到双脚像踩在了两汪冷水里。先爷竭力想弄明白狼王领着那三只半大的狼去了哪,他把目光往沟口瞟了瞟,看见有一抹薄金淡银的日光透在沟口上。他想太阳终是出来了,黄狼是不经晒的物,只要今儿的日光依旧火焰焰的,这黄狼就会在日光盛旺之前退走。先爷这样想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烈的尿臊味,正想看看是哪只黄狼熬持不住放了尿,却忽然发现头顶崖上有土粒哗啦啦地滚下来。

先爷和狼群同时朝崖上抬了头,他看见狼王领着一只小狼正从头顶往沟口走过来。又往沟的那面瞟过去,看见一对半大的狼和狼王一样正从高处朝着坡下走。先爷一下灵醒了,原来在先爷睡着时,那四只狼分两队朝他身后崖头摸过去,是想寻路下到沟底从他身后抄过来。可惜这条沟太过狭隘了,崖壁陡如墙,它们不得不重又从原路返回来。先爷有了一丝得意,身上的活力如日光一样旺起来。也就这时候,太阳光吱吱叫着射进沟里,狼王在崖头上发出了浑浊的有气无力的叫。面前的五只黄狼,听到叫声,忽然就都抬头打量了一眼先爷和他横在面前的柳木勾担,踢踢踏踏掉转头往沟口走去了。

狼群撤退了。

狼群终于在一夜的熬持之后走了,它们边走边回过头来看先爷。先爷依旧持着勾担,桩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盯着退回去的狼群。直看到九只狼在沟口汇在一起,集体回头朝他凝目一阵,才朝沟外走过去。狼群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终于如飘落尽的秋叶无声无息了。先爷两手一松,勾担就从手里落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感到腿上有虫一样的慢爬,低下头去,才闻到那苍白色的尿味不是来自于狼,而是从自己的腿上流出的。

是他被狼吓尿了。

先爷骂了句老没用的东西,坐将下来,痛痛快快歇了一阵,看日光愈加利锐了,便起身提上勾担,一步一望地摸到沟口,寻下一块高处,四下嘹望一会,确信狼群已经不在,才回来重新拴系勾担,挑上水桶走出来。

先爷出沟后从西上的山梁,生怕狼群折转回来,漫长一道山坡,他只歇了三歇,就爬上了耙耧的梁道。梁道上依然是红褐褐一片,此起彼伏的山梁,在日光下静止的牛群背样竖着。居然相持退了九只黄狼,暗喜和惬意在先爷脸上灿灿烂烂跳跃。他把一担水搁在平处喘息,看见了那九只黄狼在远处爬上一面坡地,背对日光,朝耙耧山脉的深处荡过去。

先爷说,妈的,还想斗过我。我是谁?我是先爷!别说你们是九只黄狼,就是九只虎豹,还能把我先爷怎样?

先爷对着黄狼消失的方向,狂唤了一嗓子——有种你们别走——和我先爷再熬持一天两天嘛——又放低嗓子说,你们走了,这眼泉水就是我的了,就是我和瞎子和玉蜀黍的了。先爷忽然想起了玉蜀黍,想起了它的干斑症,心里冷噤一下,趴在桶上喝了一肚子水,觉得肚胀了,不饥不渴了,又挑起水桶沿着梁路往耙耧山外走过去。

回到那独棵儿的玉蜀黍地已是午时候,一天一夜的寻水和狼的熬持,使先爷忽然老到了上百岁,胡子枯干稀疏,却在一夜之间伸长了许多。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他觉得他要像一棵无根的树样倒下来,搁下水桶在梁道上歇息着,盲狗就到了他眼前。

他看见它吐出的热舌上满是干裂的口,死了的眼窝里却汪了两潭灰黑的水。狗哭了。它不是一步一步走到先爷面前的。它是听到有虚弱的脚步声,闻到了清凉的水气,迎着水气朝梁上一步一趔摇摆过来的,到了距先爷还有三步五步时,猛地往地上一瘫,它就再也不能走动了。

爬过来吧,先爷说瞎子,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哩。

盲狗爬了两步,像死了一样不动了,只是眼眶里的泪水愈加汪汪洋洋了。

我知道你又渴又饿,先爷说能活着就好。

狗不出声,瞎眼对着太阳看了看。

先爷心里一个冷噤,忙问说是玉蜀黍死过了?盲狗把头低下来,汪满两眶的眼泪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他朝玉蜀黍那儿走过去,拄着勾担,一步一趔地踢着脚下滚烫的红尘,下到棚架边上时,心里一声巨响。酷烈的日光里,玉蜀黍的叶儿再也没有半点绿色,连原来青白的叶筋,也成了枯干的黄焦。完了,先爷想玉蜀黍终是死去了,他挑回的一担水来不及救它了。不是你熬持败了那群狼,先爷说,是狼群熬持败了你先爷。它们是知道玉蜀黍死了才掉头撤走的。它们压根儿不是为了吞吃你先爷,它们和你相持一夜就是为了熬死这棵玉蜀黍。

一种苍老的哀伤雨淋一样淫满了他全身。他在一念之间,彻底垮下了,浑身泥样要顺着勾担流瘫在田地里。可在这将要倒地时,他往玉蜀黍的顶部看了看,顶部的一圈干叶中,有一滴绿色砰的一下闯撞在了他的目光上。

将勾担一丢,先爷往玉蜀黍棵前走过去。

玉蜀黍的顶心儿还活着,在火旺的日光里,还含着淡淡的绿颜色。翻开一片玉蜀黍叶,看见叶背的许多地方还有绸一样薄的绿,麻麻点点如星星样布在干斑的缝隙里。那弯弓般的一条叶筋儿,也还有一丝水气在筋里迟迟缓缓地流动着。

先爷快步地朝梁上走过去。先爷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子拿了一个碗,到梁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说,玉蜀黍还活着,喝完了把碗捎回来。就提着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过玉蜀黍顶儿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绿色喷过去。即刻,黄焦的日光里,就漫生下绿色的水润了。红铁板似的日光上,先爷喷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声音响出来。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日光就把那水珠狼吞虎咽了。一连往玉蜀黍顶上喷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样把顶儿洗透了,待一点老绿泛出了原来闪灼的嫩色后,先爷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儿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叶。他把碗放在要洗的叶子下,使撩起的水落在水碗里,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声音乐样弹响在一根根粗粗壮壮的光芒上。他从这片叶子洗到那片叶子,洗至第四片叶子时,他看见盲狗衔着碗从梁上回来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过来立在先爷腿边上。先爷说还渴吗?有泉了,尽管喝。盲狗朝他摇了一下头,用前爪去玉蜀黍叶上摸了摸。

先爷说,叶子都还活着哩,你放宽你的心。

狗在先爷的腿边舒口长气卧下了,脸上的表情柔和而舒展。

就在盲狗的尾巴后,先爷又去舀水时,看见有坏茄子样一团黑东西,近一眼看过去,东西上有干枣一般的红。先爷过去朝那东西上踢一脚,是一只死老鼠。回过身来瞅,发现围席圈里还有几只躺在那儿。再到席外去,竟看见乱乱麻麻死了七八只,每只上都有枣皮似的红和被牙咬的洞。不消说,是瞎子咬死的。先爷把盲狗叫起来,问是不是你?狗便衔着先爷的手,把那手扯到玉蜀黍的根部上,先爷便看见玉蜀黍的根部有被老鼠咬伤的口,汁水儿从那口中流出来,被日光一晒,呈出一滴蓝黄色的胶团儿。先爷在玉蜀黍的伤口面前坐下了,用手抚了那胶团,又去狗头上摸了摸,说瞎子,真多亏了你,下辈子让我脱生成畜牲时我就脱生成你,让你脱生成人时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让你平平安安一辈子。话到这儿,盲狗的眼眶又湿了,先爷去它的眼眶上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清水放到它嘴前,说喝吧,喝个够,以后我去挑水你就得守着玉蜀黍。

玉蜀黍终于又活生过来了。先爷一连三天都用一桶水去淋洗玉蜀黍。三天之后的早晨,先爷便看见玉蜀黍顶是一片绿色。每一片叶子上,绿色从背面浸到正面,一滴水落在草纸上一样扩大着,干斑症便在那绿色的侵逼中慢慢地缩小。又几日,在梁道远眺,就又能看见一片绿色孤零着在日光中傲傲然然地摆动了。

接下来的境遇,是先爷和盲狗粮食吃完了。连一天只吃半碗生儿汤的日子也告结束了。第一天没吃丁点东西,还挑了两半桶的泉水从四十里外晃回来,第二天再挑起水桶去时,一到梁上,便眼花缭乱,天旋地转得走路绊脚。先爷知道他不能再去挑水了,便从梁上回来,喝下一肚生水。到了第三天时候,先爷倚在棚架的柱上,望着如期而至的日出,看到月牙儿还没有隐去,尖锐的阳光就毕毕剥剥晒在了地上。他把盲狗抱在怀里,又说睡吧瞎子,睡着了梦也可以充饥,却终是不能睡着,至日光在他脸上晒出焦煳的气味,又都喝了半碗生水充饥,终于忍不住想尿。尿了就更感饥饿。反复几次喝水,锅里的水也就还剩一碗有余。

先爷说,不能喝了,那是玉蜀黍的口粮。

太阳逼至头顶,日光有五钱的重量。

先爷说,我操你祖宗,这日光。

日光有五钱半的重量,肥胖胖逼在正顶。

先爷说,还能熬得住吗?瞎子。

太阳有将近六钱的重量。先爷去摸盲狗的肚子,那儿软得如一堆烂泥。

先爷说,没有我的身上肉多,对不住你了,瞎子。

又摸自己肚皮,却像一张纸样。

先爷说,千万睡上一会儿瞎子,睡醒了就有吃的了。

狗就卧在先爷的腿边,不言不语,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又细又长,枝枝杈杈,毛尖上开了几须毛花。先爷竭力想要睡着,每每闭上眼睛,都听到肚子隆隆的叫声。又一天就这样熬持过去了,当太阳一步一趋地滑至西山时,先爷果真睡了,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冷丁儿灿烂出一层笑意。他扶着棚柱站将起来,望着西去的落日,估测日光降到了四钱不足的重量后,先爷问着太阳说,你能熬过我吗?我是谁?我是你的先爷哩。

先爷对着落日洒了几滴尿,回过头来对卧着的盲狗说,起来吧,我说过睡醒了就有东西吃,就是会有东西吃。

盲狗从田地上费力地站了起来,挨着地面的毛凌乱又鬈曲,散发着焦燎的气味。

先爷说,你猜我们吃啥儿?

盲狗迎着先爷,厚了一脸惘然。

先爷说,给你说吧,我们吃肉。

狗把头仰了起来,洞眼盯着先爷。

先爷说,真的是吃肉。

说完这句,西山脉的太阳,叽哇一声冷笑,便落山了。转眼间焦热锐减下去,山梁上开始有了青绸细丝般的凉风。先爷去灶旁取来一张铁锨,到田地头上挖坑,仿佛树窝一样,扁扁圆圆,有一尺五寸深浅,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后生起火来,烧滚一口开水,从玉蜀黍袋里撮出一星生儿,在那开水里拌了,盛进碗里,放入那个土坑里边。这时候正值黄昏,山梁上安静得能听到黑夜赶来的脚步声。从沟底漫溢上来的有点潮湿的凉爽惬意,像雾样包围了先爷和狗。他们远远地坐棚下,听着坑那边的动静,让黄昏以后的夜色,墨黑的庄稼地样盖着他们。先爷问,你说老鼠们会往坑里跳吗?

狗把耳朵贴在地上细听。

月光洒在地上,山梁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静谧间,盲狗果真听见老鼠踢动月光的声响。先爷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只老鼠正在坑里争食,斗打得马嘶剑鸣。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只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来。

先爷和狗这一夜统共捉了十三只老鼠,借着月光剥皮煮了,吃得香味、臊味四溢。到天亮前睡了一觉,日出三竿时候起床,把那些鼠皮都扔在沟里,便挑起水桶到四十里外的泉池去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先爷和狗过得平静而又安逸,光阴中没有啥儿起落。他们把田地中的几十个鼠坑都挖成瓮罐的形状,口小肚大,壁是悬着,只要老鼠跳将下去,就再也不能跳爬上来。每天夜里,把从田地中找来的十几粒玉蜀黍粒儿捣碎煮了,直煮到金黄的香味开始朝四野漫散,才把生儿汤放进坑里,放心地在棚架上纳凉睡去,来日准有几只、甚或十几只老鼠在坑里苍白叽叽地哀叫。一天或是两天的口粮有了,隔一日去泉池中挑一担水回,岁月就平静得如一道没波没浪的河流。活生生在围席中的那棵玉蜀黍,也终于在冒顶的半月之后,腰杆上突然鼓胀起来,眼见着就冒出了拇指样一颗穗儿。闲将下来,先爷时常在那穗前和盲狗说话。先爷说,瞎子,你说明天这穗儿会不会长得和面杖一样?盲狗看先爷高兴,就用舌头去先爷腿上舔痒。先爷抚着狗背,说玉蜀黍从结穗到秋熟得一个月零十天,哪能在一夜之间长成呢。有时候,先爷说瞎子,你看这穗儿咋就还和指头一样粗呢?盲狗去看那穗儿,先爷又说你是瞎子你哪能看得见呵,这穗儿早比我的拇指粗了。

有一天,先爷挑水回来,给玉蜀黍浇过水后,又空锄了一片田地,忽然发现穗儿吐了缨子,粉奶的白色,从穗头儿上茸茸出来,像孩娃们的胎毛,他就站在穗前呆了片刻,哑然一笑说,秋快熟了,瞎子,你看见没有?秋快熟了。

不见瞎子回应,扭头找去,看见它在沟边吃昨天剥下的鼠皮,嚼下了一世界热臭和一地飞舞的鼠毛。先爷说不脏呀?瞎子。盲狗不语,朝鼠坑那儿走去。跟着它到鼠坑边上,先爷心里咚地跳出一个惊吓,原来那鼠坑里,只有一只小鼠。这是半个月来,老鼠落进坑里最少的一次。前天五只,昨儿四只,今儿只有一只。当日又在其他梁上挖了几个鼠坑,每个坑里都放了几粒玉蜀黍生儿,来日一早去那坑里捉鼠,有一半鼠坑都是空的,其余坑里,也仅一只两只。

再也没有过一个坑里跳下几只甚或十几只的那种境况。那半月鼠丰水足的日子过去了。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里,先爷独自到山梁上去,用秤称了日渐增多的日光的重量后,独自立在梁顶,对着锐恶的日光,有了一丝惶恐的感觉。这感觉一经萌生,霎时就成了林木,苍茫得漫山遍野。他捉回一只老鼠,回来剥了煮了,用布包着,轻轻拍了几下狗头,让它守着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先爷见路就走,遇弯就拐,就那么惘惘地走了一晌,转了五个村落,最后到最高的一道梁上立下,和太阳对视一阵,拿手托着称了太阳的分量,叹了一口气后,坐在一段崖下的荫凉处歇了。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日晒的土粒,不时地从崖上雨滴样洒下。眼前的田地,干裂的缝隙网在坡面上,往远处瞅去,蜿蜒的山梁如焰光大小不一的无边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会儿,就会觉得眼角的热疼。他在焦热暗黄的崖荫下坐了片刻,从口袋取出布包,打开来,发现原来鲜嫩的一团鼠肉,煮熟时还又红又亮,如半截红的萝卜,可只过了半天,却变成了污黑的颜色,仿佛一把污泥一样。先爷把鼠肉放在鼻下闻了,香味荡然无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还夹了淡淡的霉白色的臭气。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实饿得没了一星儿耐性。撕下一条鼠腿正欲吃时,又发现那鼠肉中有几粒白亮亮的东西,米粒一样动来动去。他身上叮哨一个哆嗦,想把那鼠肉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缩回了。

先爷闭上眼,张大嘴,一口把那只鼠的头、身塞进了嘴里,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几下,猛地咽进肚里,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

睁开眼睛,先爷看见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两只亮蛆,片刻之后就干在了土地上。

先爷披着暮黑回到了他的田地。这一夜他坐在玉蜀黍的身边通宵未眠。他望着天空,望着穗缨儿转红的玉蜀黍,至天亮时分,忽然坐了起来,独自踏着早晨朦亮的清色,往村落走去。

山脉上的世界,显得无边空旷、沉寂起来。盲狗朝山梁那儿追着先爷走了几步,又回来死守在了那棵玉蜀黍下。

它在等着先爷回来。

先爷午时走了回来。他从村里滚回来一个大的酱色水缸。先爷把缸竖在那棵玉蜀黍旁,到梁地捉回一只大的老鼠,用手掐着鼠脖,到棚下把那老鼠用菜刀杀了,鼠血滴在碗里。然后把鼠皮喂了瞎子,自己炖了鼠血,煮了鼠肉,将鼠血一吃,包上鼠肉,挑上水桶上路走了。

先爷要把水缸挑满。

算计了一下,满天满地的三十几个鼠坑,统共还有九只老鼠可吃,他和瞎子伙着一天只吃一只充饥,九天后也就最终粮尽了。所有的田地里没有了几个月前村人们点下的种子;所有的村落里没有了半粒粮食和半棵菜草。正是秋将熟的季节,日光的重量一天一钱地上涨,玉蜀黍这时候最需要养分水分。先爷必须在九天内把水缸挑满,那时候他和瞎子就是坐着饿死,玉蜀黍也可以有水有肥地长成一棒穗儿。先爷独自从尘土厚实的梁路上走过,利锐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又闻到了胡子的焦煳气息。他把那只鼠放在桶里,用草帽盖在桶上。汗从额门上流了下来,他用指头一刮,把舌头伸出来在指头上舔舔。觉得有汗流在了膝盖,他就蹲下来把膝上的汗水重又吸进肚里。他尽力不让身上的水白白流落在日光里。好在他每天都是天不亮时挑着水桶北行,到日将平顶,距泉水沟还有五里六里才会大汗淋漓,他只在这五里六里吸喝自己的汗水。至日悬高顶时候,他就到了泉池。喝一肚子水,吃下鼠肉,挑一担水爬上山坡,渴了时他就趴在水桶上猛喝。这当儿的太阳,没有一两的重量,也有八钱九钱。他不时地听到汗水汩汩的流动声。这时候他不恨日光,也不抱怨天旱,只在两腿哆嗦的当儿,不断地问自己说,我就老了吗?我怎么就挑不动一担水了呢?可到底还是双腿哆嗦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桶喘歇一阵,趴在桶上喝得肚圆。划算一番,先爷每挑一担水,四十里路要歇二十余次,再或三十几次。每次歇下都要喝水。喝了流汗,流了喝水。每次无论歇多少歇,喝多少水,两桶水回去后就只剩一桶。

大缸里的水已有三分有一的深,可田地里的老鼠五天间被先爷吃了五只。剩下的四只是先爷今后四天的口粮了。玉蜀黍在日光下长得旺绿如墨,缨子在转红以后,似乎停息下来,穗儿虽有了细萝卜样粗长,可那缨子却再也不肯转黑。顶儿也不肯有一丝黄干。顶不黄,缨不黑,玉蜀黍离成熟就还有遥远的路程。黄昏时分,山野里热血浆浆一片,先爷煮在那血浆里,用手摸了茂绿的穗儿,柔软的感觉使他心里有了寒意,什么时候才能秋熟?按眼下的长势,怕是最少还得二十天或者一月。他算了日期,从村人离开村落,至今已有四个月。玉蜀黍一般熟期为四个半月,这棵玉蜀黍熟期的无端延长,使先爷感到额外生出许多雨濛濛的忧伤。领着盲狗往每个鼠坑走了一遍,没有见多出一只老鼠。先爷迎着梁上的风口,仰躺在路边,地下红褐火烫的燥热,透过他的后背,在他的体内踢踢踏踏流动。狗就卧在先爷身边,瘦得卧下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的模样。有一只老鼠细弱的饿叫,从坑里有气无力地传来,引诱着狗和先爷山崩海啸的食欲。

盲狗扭头面对着鼠叫的方向一动不动。

先爷盯着天空依然沉默得岁岁年年。

后来,先爷翻了一个身,在山脉上弄出了一个惊心的响动,盲狗以为先爷终于要开口说话,忙不迭转过头来,先爷却站起身子走了。先爷回去二话没说,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儿的软硬,嘴里浑浊地嘟囔了一句啥儿,居然借着月色挑着水桶朝北行了。

先爷连夜又挑回一担水来。这担水他没有喝一口,满满当当两桶,往缸里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浇了几碗,另几碗倒进一个盆里,让盲狗渴时有喝,接着煮了一只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三日之内,先爷夜晚挑回一担,白日挑回半担,水缸满了。

先爷决定乘着身上还有余力,坑里还有一只老鼠,最后去泉沟挑一担水。这担水可供他和瞎子充饥耐渴许多日子。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熟的日子,能把那穗玉蜀黍棒儿掰下。一棵苗儿,至秋熟掰下时就是金黄一捧。棒穗上一行如有三十五粒,一圈儿最少有二十三行,那就是一捧,有几百近千粒。四个半月过去了,无论如何,秋熟期是一天天踏来,先爷在正午时候,已经能闻到那穗儿里黏黏黄黄的热香。至夜半时分,那香味就纯净得如麻油一样,一阵一阵飘散出来,蚕丝一样落在田里。

先爷月正中天时去挑最后一担水,回来是第二天午后,一路上统共歇了四十一次,路上渴饮了半担。挑着最后半担到田地的梁头,一直坐下歇至暮黑。他以为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这半担水担到棚下缸边了,就决定去煮吃了那最后一只老鼠。那是九只中最大的一只,一柞长短,鼠眼呈出红色。可他到了那最远的一个鼠坑,却发现罐似的坑里除了有老鼠蹬落的碎土,老鼠不知哪里去了。

先爷怔着,蹲在坑边,又看见了坑里还有盲狗的脚痕,有零乱的鼠毛和枣皮似的血渍。先爷在那坑边蹲至天黑。

月亮出来时候,先爷笑了一下,像一块薄冰慢慢裂开那样,他终于要开始说话了。站将起来,望着月亮中移动的烟影,说吃了也好,吃了我就可以对你说以后的日子不是你把我当饭,陪着玉蜀黍活着,就是我把你当饭,陪着那棵玉蜀黍活着了。先爷想,我终于可以把这话对你说了瞎子,多少天我就找不到这样说的机会。先爷开始往棚架下走去,双腿虽然酸软,步子却还依旧能一步接一步地迈,且到梁头,他还把那半担水挑了回去。

盲狗就卧在棚下,听见先爷的脚步声,它站了起来,似想朝先爷走去,却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卧在了玉蜀黍的围席口上。月色溶溶,还染有许多炽白的热气。先爷把桶放在缸边,揭开席子看看缸里的满水,脱掉鞋子倒了鞋中的土粒,瞅一阵挂在棚柱上的鞭子,然后咳了一下,轻轻慢慢说,瞎子,你过来。

这是几天间盲狗第一次听先爷叫它。月光中,它微微缩了一下身子,费力地站了起来,怯怯地朝前挪了一步,又对着先爷坐的方向站了下来,背上稀疏的毛里响出了细微的哆嗦,先爷把目光转到远处,说瞎子,你不用害怕,吃了也就吃了,那是你我的最后一嘴口粮,你就是把我那份吃了我也不怪。然后,先爷把头扭了过来,说有一句话我该给你说了瞎子,这山脉上方圆百里,再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只老鼠了,三天以后,你我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那时候你要想活着,你就把我当饭一顿一顿吃掉,守着这棵玉蜀黍,等村人们回来,把他们引来将这棒穗儿掰了;你要感念我养活你这四五个月,想让我活在世上,就让我把你当饭吃了,熬活到秋熟时候,先爷说,瞎子,这事情由你定了,你想活着你今夜就离开这儿,随便躲到哪儿,三日五日后回来,我也就饿死在了这儿。说完这句话后,先爷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两行泪水湿了他的手心。

盲狗一动不动地站着,待先爷把话说完,它缓缓朝先爷走了几步,直到先爷的膝下,慢慢将前腿弯曲下来,后腿依然直着,而它那瘦削的长头,却又高高地抬了起来,用双井似的眼洞,望着先爷不语。

先爷知道,它是朝他跪了。

跪了之后,它又起身,慢缓缓走到灶边,用嘴拱开锅盖,从锅里捞出了一样东西,朝先爷走来。

它把那东西放在了先爷脚下。是一只褪了皮的老鼠,水淋淋的在月光中呈出青紫,一眼便知老鼠身上的淤血都还在肉里,不像先爷杀时开肠破肚,血都一滴一滴流将出来。先爷拿起那团紫肉看了,盲狗的牙痕在肉上蜂窝一样密集。舒了一口长气,先爷说你没有把这老鼠吃掉?说吃了也就吃了,用不着再给我留。先爷忽然后悔把你死我活的话说得早了,他把鼠肉对着月光照照,说满肚子都是青紫,怕如何也没有刀杀的好吃哩。

盲狗卧在先爷腿边,把头枕在先爷的脚上。

鼠肉先爷来日煮了,给了盲狗一半,说吃吧,能活到哪天说哪天。盲狗不吃,他掰开它的嘴颌,往里塞了一个鼠头,三条鼠腿骨头。剩余的熟肉,先爷拿在手里,站在玉蜀黍穗前细嚼。他知道这两口紫肉吃完就彻底粮尽了,余下的事就是倒在地上直饿到力尽死去。死了也就死了,七十二岁,是山脉上的高寿。天下大旱,炊粮净尽,不仅又活了这半年,还养了这么一棵玉蜀黍,高出他有三头,叶子又宽又长,穗儿已经和萝卜一样。先爷盯着穗上的缨子,只几口就把鼠肉吃了,然后把指头放在嘴里嘬得有声有响。就这个时候,有一样东西雪花一样飘打在了先爷脸上。抬起头来,先爷的指头便水在了嘴里。他看见玉蜀黍顶原来的黄白忽然在一夜之间转成了红黑,顶上谷壳似的小片毛儿开始飞落。就是说,玉蜀黍它要授粉了,要开始结子了,秋熟天就这么来到了。先爷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刺白的光芒一根根在空中相互撞击得砰砰叭叭。要有风就好了,先爷想这季节是该刮些风的。有风玉蜀黍的授粉就敏快、均匀,子儿就长得壮实、齐整。把手从嘴里抽出来,在裤衩儿上潦潦草草擦了,先爷开始小心地用手去捏玉蜀黍穗儿。隔着厚厚的穗包皮,先爷摸到了熟萝卜似的软穗上,有一层不平整的半弹硌手的东西。一瞬间,先爷的心怦的一下停住不跳了,像门突然关了一样。他的手僵在穗儿上,脸硬在半空中,嘴紧紧地闭起来。片刻之后,当他认定是穗儿结的子儿在软弹着硌手时,如门又突然开了一样,涌在心里的隆隆狂跳,锤样砸在他胸上。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兴奋之色,干皱黝黑的皮下,仿佛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在穗包儿上的双手,冷丁儿癣症般奇痒起来。他把手拿回来在嘴前吹了一口气儿,走出围席,取下挂在干槐树上的锄,就在玉蜀黍周围嘭嚓、嘭嚓锄起来。溅落的土粒,像小麦、谷子样细碎、匀称,包含着热烫的秋熟期的金色郁香。从玉蜀黍棵前一锄挤一锄地锄到苇席下面,先爷累得喘气如碎麻绳一样短乱。他把苇席拆了,扔在槐树下面,盲狗不知所措地跟在他的身后。先爷不言不语,锄到围席的桩外,又回头锄到大水缸的外围,直到不小心锄头碰在了缸上,水缸发出了一声轻脆、湿润的尖叫才猛地立下,痴愣愣站了片刻,脸上灿烂出一层热笑,说瞎子,秋熟期到了,玉蜀黍结了子儿。

盲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先爷躺倒在地上对天说,我熬到时候了,秋要熟啦。

盲狗又用舌头舔着先爷的手指。

先爷在盲狗痒痒的舌舔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又去细看那玉蜀黍穗儿,先爷脸上的兴奋就没了。他发现玉蜀黍叶上的墨绿不如先前浓重,透了一层薄薄的黄色。这黄色不仅下面的叶有,就是棵顶刚生不久的叶子也有。先爷种了一辈子庄稼,他知道这是玉蜀黍缺少肥料了。这是玉蜀黍结子的当儿,肥足才能子满。最好是人的粪尿。往年这季节他都在每棵玉蜀黍旁倒上满满一瓢人粪。他的庄稼,小麦,豆子,高粱,从来都是村里最好的。他是耙耧山脉无人可比的庄稼把式。站在玉蜀黍棵前,他的嘴唇已经干裂成这山梁上的旱地,可他没有过去喝水,也没有给狗舀半碗水喝。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弄些人粪,村里的茅厕全都干得生烟,留下的粪便也晒得如柴禾一样没有肥力。他和盲狗,已经许多天没有便粪的意思,肠胃吸去了他们吃下的全部鼠肉和骨渣。先爷想起了吃过的鼠皮,到沟下找了一遍,却连一张也没有。他猜想那些鼠皮在他去泉池担水时,都被瞎子吃尽了。从坡下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想问盲狗,可他只在它面前默着站了片刻,就去锅里喝了一碗漂有油花的煮肉水,没有盖锅盖,回身对狗说,渴了饿了去喝,然后就拿着粮袋回村找肥去了。

先爷空着袋儿从村落回来时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阵。他彻底没有力气了,把空袋丢在地上,到棚下看盲狗还依旧卧在那儿,锅里的一碗煮水也依着旧样儿,十一点油花仍是十一点。你没喝?他问盲狗说。盲狗微弱地动弹一下,他就过去用勺子舀着又喝了少半碗,十一点油花喝了五点儿,对狗说剩下的全是你的了。然后又回到了玉蜀黍前。这当儿再看玉蜀黍叶,那层浅黄似乎浓起来,绿色仿佛隐在了黄色下。先爷想,你为什么没有早些备下肥料呢?你不是村里的先爷吗?我操你祖宗,咋就想不起玉蜀黍结子儿时候最需要肥料呢!

先爷这一夜就睡在了玉蜀黍棵儿下,第二天醒来发现有几片玉蜀黍叶上的绿色似乎退尽了,黄色像纸样布在叶子上。

第二夜先爷仍睡在玉蜀黍棵儿下,第三天醒来,不仅发现又有两片叶子自上而下虚黄起来,还看见穗儿上的红缨也过早地有两丝干枯了。捏捏玉蜀黍穗,软弱如泥,和他身上的骨头一样,硌手的那种隐隐的感觉烟消云散了。

第三夜在玉蜀黍棵下先爷没有睡,他用铁锨挖了一条长槽坑,尺五宽,三尺深,五尺长,刚能躺下一个人,或松松活活躺下一条狗。

是墓坑。墓坑紧临着玉蜀黍棵,有几须玉蜀黍根就裸在坑壁上。待坑挖成,先爷躺在地上歇了歇,到灶前看看锅里仍还盛着的半碗煮肉汤,六点儿油星依旧贴着锅边停泊着。他想喝,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他说过这半碗油水汤儿是盲狗的,他说三天过去了,你咋就不喝哩?瞎子。

盲狗卧在棚架下。这三天它一动不动地卧在棚架下,清凉的夜色浇在它身上。抬头朝先爷说话的方向注了一盲眼,它没有接话就又把头耷在了前腿上。天已经有了蒙蒙的亮,山梁上的夜色正和白天的亮光转换着。这时候先爷趴在缸上喝了几口水,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壁底锥子一样钻起来。

先爷在缸底钻出了一个洞,有水渗出时,又用一把土将那小洞糊上了。做完这一切,似乎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把锄挂在树上,把锨放在墓坑边,把水缸口用席盖严实,把棚架上的被子叠起来,把碗、筷、勺都收拾到棚柱下,最后在玉蜀黍棵前看了看蔓延在叶上的虚黄色,捏了如一兜水儿似的穗儿,转回头,太阳就呼地一下从东山梁的两个岭间涌将出来了,红渍渍一片投在山脉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爷立在玉蜀黍和棚架的中间,望着眼前的山梁们,似乎看到成千上万的红背牛群在朝四面八方走动着。他知道他没有力气了,眼花缭乱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见镶了金边的鳞片云,在太阳前跳跳跃跃,如游在一汪红湖中的无数的鱼。今天的日光少说有一两四钱重,先爷这样想着,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棚架上的秤,然后朝盲狗面前挪了挪,把它抱起来,放到那个墓坑里,让它把坑的四壁蹭一遍,又从坑里抱出来,说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谁活着就把死了的埋到这坑里。说到这儿,先爷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泪,从口袋摸出一个铜钱儿,把有字的一面朝着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说生死由命吧,我把这铜钱往天上一扔,落下来有字的涩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这坑里做肥料,有字的涩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这坑里做肥料。狗的两井枯眼盯着先爷手中的铜钱没有动,浑浊的泪水半黑半红地汪汪流出来,滴在先爷新挖的墓土上。

不用哭,先爷说我死了叫我变成畜牲我就脱生成你,你死了叫你变成人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们照旧能相互依着过日子。

狗的眼泪果然不流了,它想试着站起来,努了一下力,前腿一。软又卧在了墓土上。

先爷说,你去把锅里的半碗油星汤儿喝了去。

盲狗朝先爷摆了一下头。

先爷说,现在就扔这铜钱吧,趁谁都还有些气力把谁埋进坑里边。

盲狗把盲眼对着先爷锄过的一片平地上。最后在狗背上梳了三把,先爷从土堆上站起来。太阳正快步地朝这条梁上走。仔细地辨听,能听见这空旷的焰地有旺火腾起的巨大声响,像布匹在梁地那边一起一落扇风。他骂了一句我日你祖先,最后瞟了一下铜钱,扭头对狗说扔了呵,便把那枚铜钱抛上了半空。太阳光密集如林。铜钱碰着那一杆杆日光,发出金属相撞的红亮声响,落下时,旋旋转转翻着个儿,把那光束截断得七零八落。先爷盯着从半空降下的铜钱,像盯着突然看见的硕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呆呆的有些血痛。盲狗从那土堆上站了起来。它听到了铜钱下落时红黄的风声,仿佛一枚熟杏儿掉在了草地上。先爷朝那枚铜钱走过去。

盲狗跟在先爷的身后。

先爷到一锄土块前,腰没彻底弯下,就又直了起来,深长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车转身平平静静说,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汤喝了,喝了你有气力扒土埋我了。

盲狗站着不动。

先爷说,去吧,听话,喝了你就该埋我了。

它依然不动,前腿一曲,却又向先爷跪下来。先爷说,不用跪瞎子,这都是天意,合该我做玉蜀黍的肥料。然后他捡起那枚铜钱,过来亲摸着狗头,说你觉得过意不去,我再抛两次铜钱,这三抛有两次背面朝天我死,两次光面朝天你死。

盲狗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爷又抛了一次铜钱。铜钱就落在盲狗面前,先爷看了一眼,说声用不着再扔了,就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盲狗寻着那落钱的声音,用前爪摸了钱面,又用舌头舔了那钱面,卧下来泪水长流。霎时,它的头下就有了两团泥土。

喝了那半碗油汤去吧,先爷说,喝了你就扒土埋我吧。说完这话,先爷起身去棚架的下面,抽出了一根细竹竿儿,二尺余长,中间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畅。他把那竹竿塞进缸下的小洞,用胶皮垫了小洞周围,使洞边渗不出一丁点水来,然后把细竹竿的头儿一压,正好有一粒细水,嘀嘀嗒嗒,玉粒样晶晶莹莹,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蜀黍棵的最根部。立马,那儿的土地就响起了半青半红的吸水声,就湿下了一大片。

先爷用碎土围着玉蜀黍棵儿堆了一道小土圈,预防水滴多了流到远处去。做完这些精细的活儿后,他拍拍手上的土,扭头看看正顶的太阳,取下秤称了日光,是一两五钱重。然后把鞭子取下来,站到空地处,对着太阳连抽了十余马鞭子,使日光如梨花一样零零碎碎在他眼前落下一大片,最后力气用尽了,挂好马鞭,对着太阳嘶着嗓子道——你先爷我照样能把这棵玉蜀黍种熟结子你能咋样儿我先爷?

日光中响起了沙黄嘶哑的回声,仿佛一面破了的铜锣,从这面坡地到了那面坡地去,愈走愈远,直至消失。先爷等那声音彻底净尽时,扯过一条苇席,朝那槽墓坑中走过去,对卧在墓坑边的盲狗说,埋了我你沿着我给你说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条泉水沟,那里有水,还有满地黄狼吃剩的骨头,在那里你能活到荒旱后,能等到耙耧山人从外面世界逃回来。说可我是活不下来了,今儿死也是死,明儿后儿也是死。太阳正照在先爷的头顶上,头发问的土粒一摇一晃碰得叮当响。说完这番话,他拿手去头上拂了土,便紧贴着有玉蜀黍根须的一面墓壁躺下了,把苇席从头至脚盖在身子上,说扒土吧,瞎子,埋了我你就朝北走。

山脉上静无声息,酷烈的日光中隐隐藏着火焰要突然腾起的活力。茫茫空旷中,岭梁的焦煳味雾样卷动着。山脉、沟壑、村落、路道、干涸的河床,到处都旷日持久地弥漫着金银汤似的黏稠的光亮。

以为秋天无雨,冬天一定有雪,可冬天却迟迟未来。终于来了之后,又是一个干寒的酷冬。大旱一直无休止地持续到下年的麦天。这时节,终于有了云雨,时弥时散,反复半月之久,才算落下雨来。沉昏的天气,如日光样罩了耙耧山脉四十五天。雨水铺天盖地,下得满世界洪水涛涛。苦熬至雨过天晴以后,又到了种秋的季节。山梁上开始有人从世界外边走回来,挑着铺盖、碗筷,手里扯着长了一岁的孩娃。夜晚,踏着月光,那脚步声半青半白,时断时续。到了白天,山梁上便人流滚滚,拉车声,挑担声,说话声,望着山脉上偶有的青草、绿树的红惊白乍的哎哟声,像河流一样在梁道上滚动着。

紧随而来的是种秋。这季节逃难回来的村人们,噼啪一个冷噤,猛地发现各家各户都没有秋种子。整个耙耧山脉方圆几百里都没有秋种子。

忽然间有人想起了先爷。想起一年前先爷为了一棵嫩绿的玉蜀黍苗留在了山脉上。于是,村人都朝八里半外先爷家的田地走过去,就都老远看见那一亩几分地里,有孤零零一架棚子。到那棚架下,就又都看见凡先爷锄过的田里,草盛得和种的一样,厚极的一层绿色里,散发着纯蓝的青稞味和淡黄浅白的腥鲜味。听到了满山秃荒中这草味叮咚流动的声响,如静夜中传来的河水声。在这绿草中,村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一株去年都已熟枯的玉蜀黍棵,它的顶已经折了,如小树一样的秆子,半歪半斜在两领苇席旁,那布满霉点的玉蜀黍叶子,有的落在草地上,有的仍在长着,如湿过又干的纸样贴在秆上。有一个和洗衣棒槌一样大小的玉蜀黍穗儿,倒挂在玉蜀黍秆上,沉稳地在随风摆动。焦干的黑色的穗缨,被手一碰,就花谢样断落在了草间。村人们把这穗玉蜀黍掰了,迅速剥下穗儿上的干皮,发现这棒硕大的玉蜀黍穗儿,粗如小腿,长如胳膊,共长了三十七行玉蜀黍。而这三十七行中,只有七粒指甲壳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的玉蜀黍子,其余都是半灰半黄、没有长成就干瘪如瘦豆子样的玉蜀黍子。

这七粒玉蜀黍子,星星点点地布在一片灰色的干瘪里,像黑色的夜空中,仅有的七颗蓝莹莹的星。村人们望着这棒只有七粒玉蜀黍的穗,默默地站在棚架下,目光四处搜寻,便看见那大缸上的苇席被风吹到了沟边的锅灶旁。水缸里没有一滴水,有很厚一层土。水缸下插的一根细竹,已经裂下许多缝。在水缸的东边上,扔有几个碗和勺。碗勺的上边,是挂在棚架柱上的一根鞭子和一杆秤。在水缸的西南五尺远,紧贴玉蜀黍棵的草地上,有一堆草地,凸凸凹凹高出地面来,又有一片草陷下地面去,正显出尺半宽、五尺长,三尺深的一条槽坑样。在那槽坑最头的深草中,卧了一只狗,枯瘦嶙嶙的皮毛上,有许多被虫蛀的洞;头上的两眼井窝,乌黑而又幽深。它的整个身子,都被太阳晒干了,村人们只轻轻一脚,就把它踢到了槽坑外,像踢飞一捆干草。狗被踢了出去,槽坑当啷一下显出了它棺材样的墓坑形,村人心里哗啦一响,便都明白了这是先爷的墓,先爷就埋在这条槽坑里。为了把先爷移到老坟去,村人们把这条墓坑挖开了,第一锨下去就听到青白色的咯咯嘣嘣声,仿佛挖到了盘根错节一样儿。小心翼翼地拔了坑里的草,把虚土翻出来,每个村人眼前嘭的一下,看见先爷的裤衩儿已经无影无迹,成了一层薄土。他整个身子,腐烂得零零碎碎,各个骨节已经脱开。有一股刺鼻的白色气息,烟雾样腾空升起。先爷躺在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其余身子,都挤靠在玉蜀黍这边,浑身的蛀洞,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几成。那棵玉蜀黍棵的每一根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长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几根粗如筷子的红根,穿过先爷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爷白花花的头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几根红白的毛根,从先爷的眼中扎进去,从先爷的后脑壳中长出来,深深地抓着墓底的硬土层。先爷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腐肉,都被网一样的玉蜀黍根须网串在一起,通连到那棵玉蜀黍秆上去。这也才看见,那棵断顶的玉蜀黍秆下,还有两节秆儿,在过了一冬一夏之后,仍微微泛着水润润的青色,还活在来年的这个季节里。

想了想,就又把先爷原地葬下了。把干草似的狗并着先爷埋在了那条墓槽里。新土的气息,在这面坡地漫下了浅浅一层温暖的腐白。埋至最后,要走时有人在棚架床的枕下,发现一本被雨淋过的万年历。有人在草地上捡到一枚铜钱,铜钱上生满了古味的绿锈。把那绿锈粗粗糙糙抹去,发现铜钱的这边;是有字的涩面,铜钱的那边,也是有字的涩面。没人见过两边都有字样的铜钱,村人们传看了一遍,就又把它扔了。日光明亮,铜钱在半空碰断了一杆又一杆的光芒,发出了当当啷啷一朵朵红色花瓣的声音,落在田地,又滚到沟里去了。

人们把那本万年历拿了回去。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走来,到了再不能拖延种秋的时季,耙耧山脉的村人,吃完了带回的讨食,终是寻不到秋天的玉蜀黍种子,三村五邻的人们,又开始结队潮水般朝世界外面涌去逃荒。也仅仅不足半月光阴,数百里的耙耧山脉,便又茫茫地空荡下来,安静得能听到日光相撞、月光落地的轻脆响音了。

最终留下的,是这个村落中七户人家的七个男子,他们年轻、强壮、有气力,在七道山梁上搭下了七个棚架子,在七块互不相邻的褐色土地上,顶着无休无止酷锐的日光,种出了七棵嫩绿如油的玉蜀黍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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