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租屋是间鸽子楼。
城市里再没有比他们租住的这间屋子更简陋和破旧的了。两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墙壁年久失修,有好几块地方都露出红砖的粉末了。猛不丁看使人觉得有些突兀,时间久了却也习惯了。
这是大梁一条腿残疾了,和陈菊住进这近郊的出租屋之后才有的一种感觉。
让大梁觉得有些特别的是,鸽子楼是二层,可楼梯却悬在外面,是那种铁筋环包着木板一级级凭空悬起来的。
大梁跟陈菊将简单的家具搬进来时费了些周折。
陈菊先是将大梁半扶半拽地弄上楼顶的,然后又跟儿子一起往上面搬东西,堂弟小顺子将三轮车上的东西快速地搬到地上,就蹬车子走了,堂弟小顺子嘴上说菊嫂你们慢慢搬吧,咱还得去拉那几个下午上课的学生呢0
大梁站在鸽子楼的木格格窗口处看堂弟小顺子就那么急火火地走了,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声,这狗屎球球,眼睛势力着呢。
家搬过之后,陈菊跟儿子就走了,一个在附近的小学寄读,一个在大治的工地做饭,一家三口来这座城市已经四年了,原本想攒钱买间平房的,咋也比回乡下去强多了,更何况乡下的那几亩地都租给别人了,回去干什么呢?种田的人没了地就没了营生啊。可偏偏就在他们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时,大梁却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生生地就将一条腿摔骨折了,住了半年多医院,就搬回家里来养些时日。
大梁搬过来之后,就每天闲在家里看一台旧电视,或者吹一管竹笛消遣解闷。
在出租屋的右面是和他家房子一样格局的又一间鸽子楼,木格子窗与他家的窗相对,能看见里面走动的人影。多数时候是一个穿半袖衫的长头发的女人,从窗子里探出脑袋,伸了两只白藕似的胳膊往一截竹竿上晾洗好的衣服。
两间鸽子楼仅相距两米左右,下面是一条墙壁幽深的弄堂。大梁之所以说两间鸽子楼间仅有两米左右的距离,他是有准的,因为他干了七年的瓦匠,瓦匠的眼睛还能没准?
大梁有时候把靠背椅搬到木格子窗前,坐下来一边抽纸卷的叶子烟一边往旁边的窗子里望。女人却又迟迟地不出现了,对面的楼死一般的沉静。
大梁就这么一直等到黄昏来临,等到儿子浩回来,然后动手煮面条。大梁用一支木拐架着那条残腿,用筷子翻搅面条,面条熟了的时候,陈菊也就回来了,陈菊多半会带回来几个馒头,三口人坐下来吃饭。日子就这么一点点挨着,像大梁从碗里挑出来的面条一样,冗长而腻烦。
2
陈菊的工地在红水桥附近,靠南湾开发区,是大型的住宅区。
正在建筑的楼左一幢右一幢的,都已拔地而起,大治的工地仅仅是其中的一座,已经建到二十几层了,从近了看,楼的框架竟全是纠缠交织到一起的水泥钢筋和混凝土。四五十名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他们裸着黑黝黝的脊背,挥动手里的瓦刀,或站或半蹲在墙壁之间,说笑着做活。
陈菊就是给这些汉子们做饭,小兰是她的帮手,俩人每天要做三顿这样的饭菜,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可毕竟是每月有工资拿啊,何况她和小兰俩人伺候的这几十个农民工多数还是她的同乡,十里八村的,一起跑出来不就是为了挣口饭吃吗?
大梁的腿伤了之后,陈菊并没有因此而丧失了生活的勇气,在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要千方百计地留在城里。她心里知道这么做是为了儿子浩,她和大梁这辈子算是完了,来城里打工好几年了,使她清楚地知道不能让儿子浩回到乡下去,要把他留在城里,寄读也好,上私立学校也好,只要能念上书就中。把儿子浩培养好了,那她跟大梁的晚年就有了希望。
饭堂设在工地后身那排简易活动房里,总共是两间,里屋平地垒了灶台,大小各镶了一口铁锅,靠窗台处是块大号的面板,是陈菊和小兰每天早上揉馒头的地方。你知道,那可是四五十个民工吃饭呀,每人三个馒头四五十人加起来那是多少个,早晚俩人都得揉一小时左右。馒头进屉了,还得熬一锅汤,炒两样青菜,每天就是个忙活。
包工头大治跟大梁是未出五服的远房亲戚,多少是会对陈菊给些关照的。陈菊不但人长得好看,干活还利落,民工们吃饭时喜欢跟她开点带荤腥的玩笑,她也不急眼。
小兰则是包工头大治的表侄女,性格内向,闷葫芦似的只干活不说话。
刚来那阵儿,工地的食堂有个叫谢五的人是负责采买的,米呀面呀油呀青菜啊,用一辆破三轮车拉回来,基本上是一周买一回。后来大梁出事后,大治将那个叫谢五的人派去管运料了,采买的活就交给了陈菊。陈菊勤快,隔两天就买一回菜,老早起来,挎着个大号的柳条筐去附近的一个菜场,买些新鲜菜回来。民工们吃上了新鲜菜,伙食也比从前好了,就都夸陈菊,到了月底一拢账,竟剩了两三百块钱,她便呆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因为工地食堂每月的伙食费是固定的,铆是铆钉是钉的就那么些钱,谢五管的时候是没有节余的,到了陈菊管竟剩余了不少。她就找到正要开车出去跑材料的包工头大治说了这情况,没想到大治轻描淡写地说就归你吧,然后开车走了。陈菊更加呆愣了,那可是两三百块钱啊,差不多是她半个月的工钱,剩了就归她所有了?后来她想可能大治把这采买的活安排给她,也是出于对她的照顾,毕竟跟她男人大梁是亲戚,毕竟大梁的腿伤了嘛。陈菊将钱放进内衣口袋里时,心竟无端地跳了一下。
打那儿以后,陈菊尽量买些好一点的肉菜,这样子到月底那些伙食费就只剩几十块钱了,她的心稍稍安宁了些。
3
大梁终于看到出租屋里那个女人了,女人从她居住的那扇木格格窗里探出头来,继而又探出身子,一点点地下到窗子下面的那个水泥平台上。大梁从搬过来那天就注意到了那个平台,是个很好的避暑的地方呢,大梁曾经在心里想,要是自己的腿脚利落,他早就从窗子里爬出去,到那里乘凉了。
女人有三十几岁的样子,穿了条灰色的短裙。女人从木格格窗子上往下跳那会儿,裙摆撩起来了,大梁正好看到了女人里面的那条粉红色短裤。大梁的心跟着跳了一下,他想女人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自己跟陈菊结婚快十年了,他没看过陈菊穿那么鲜艳的内裤。大梁的脸一瞬间就红了。
大梁接下来看到的是女人一张很娇嫩的脸,淡淡地施了些脂粉。大梁看到女人从窗子里跳下来是拖了把小竹椅子的,女人已经坐在了竹椅上。鸽子楼的房檐伸出了很长一截,正好将那个水泥平台遮出了一些阴凉,大梁看到临近墙壁的地方有些青草长出来,这些微的绿色使他想到老家地里刚刚出土的麦苗。
大梁转过身喝了口桌上的白开水,再从窗子看出去时,女人已经在吸烟了,女人吸烟的姿势很笨,并且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大梁想,女人是气管不好,只有气管不好的人吸烟时才会咳嗽。大梁这么想是拿自己吸烟的情况跟女人做比较,自己抽的是相当辛辣的旱烟,却不咳嗽,女人吸的是那种白色的细杆杆,怎么就会咳嗽得那样剧烈呢?
大梁看过很多城里的女人吸烟,他知道那是一种时髦,那些城里的女人就是在公共场合里用纤白的手指夹着纸烟边吸边说笑。大梁想告诉女人吸烟是会熏黑牙齿的,而且还会熏黑手指。他挪动那条有些酸涩的伤腿,靠近窗边,却见女人从竹椅上站了起来,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女人打着打着竟大声喊起来。女人接下来的举动就是关了手机,然后在平台上急促地来回走动。
大梁尽管跟那女人有一段距离,但他还是看见了女人眼窝窝里噙着的泪滴。
大梁真想跟女人打声招呼,虽说他是个从乡下来的民工,却有着一副善心肠的,他见不得女人在他面前掉眼泪,跟陈菊结婚十几年了,他敢说从没让陈菊受过委屈,从没让自己的婆娘哭过。夫妻嘛,尽管在一起耳鬓厮磨十几年了,没有激情还有亲情呢。
大梁记得他跟陈菊刚来城里打工那会儿,有回两个人去商城里给儿子浩买凉鞋,挑来挑去的就将营业员挑烦了,说你们都挑了十几双了,到是买还是不买啊?陈菊被问得脸红了,说买啊,然后就掏钱。可原本是掖在裤腰处的手帕包却没了,她掏来掏去也没掏出来,那营业员就用鼻子哼了一声,将一双挑好的鞋又划拉回了柜台里。
大梁拉着陈菊的胳膊走出商场后,他就看见陈菊哭了,大梁气得要回去找那个女营业员评理,被陈菊拦下了。陈菊说人家没错,咱确实是挑了很久嘛。大梁仍旧气哼哼地说,她瞧不起咱乡下人,那是什么态度让你受委屈么。陈菊说受个什么委屈,是咱丢了钱袋心疼呢。
那次陈菊丢了四百多块钱,回工地后一连两天没吃饭,嘴上还起了两个小火泡。
大梁在猜测女人是对着手机骂她男人的时候,女人已经踩着那把竹椅子蹬上窗台回自家的阁楼里了。女人从木格窗子往屋里跳时,风又将她的裙摆吹了起来,让大梁又一次看到了女人穿在里面的那条粉色的内裤。
4
工地上来治安员的事,是陈菊告诉工头大治的。
那是晚饭前的光景,陈菊正在跟小兰在厨房里择菜。
伙房里热气腾腾的,全都是丝丝缕缕的水蒸气,两人坐在小马扎上,择一大堆新买回来的芹菜,准备晚饭时炒土豆粉。
大治一边接电话一边走进来,嘴里咿呀着不知在跟什么人说着话。
大治比大梁大几岁,俩人虽说是不出五服的兄弟,却也不怎么亲,这是一种感觉,陈菊是看在了眼睛里的。大梁跟大治来城里打工做泥瓦匠有几年了,工钱却跟其他工友们的一样,不分亲疏薄厚。这在陈菊看来也没什么,就是干活呗,凭力气吃饭,有没有照顾还不是那么回事。特别是大梁这次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将腿摔折了,意味着短时间内不能干活了,可也没见大治怎么关照过他的这个远亲。
大治打完电话后就跟陈菊说,晚饭他不在工地上吃了,要请人呢。
大治一般情况下,如没什么特殊事情每顿饭都是在工地上吃的,也没什么特别,陈菊只给他加个菜,多数时候是炒盘尖椒干豆腐。大治就端了那盘菜,坐到瓦匠头老陆那桌上,跟工人们一道捏馒头边说笑边吃饭,大治呼噜噜喝汤的样子是跟工友们没什么区别的。
有时候陈菊就在心里想,在农村这么多年,咋就还没吃够那干豆腐呢,要知道北方的农村最不短缺豆类食品啊,干豆腐、大豆腐是村村都有作坊啊。
陈菊就想到她丈夫大梁,腿没伤着的时候饭量好的惊人,每顿都要吃三四个馒头,还要喝上两碗白菜土豆汤。收工回到出租屋里,天便多半是黑了,待儿子浩睡下后,还要搬过她的身子做一回。陈菊一边被大梁折腾一边小了声地说,你不累啊,咋就跟生祣牛般呢。陈菊的话半嗔半怪地像扔出去的软棉花团,打在大梁的耳朵眼上不疼却痒,倒是让大梁增了情绪,忙乱地将她的身子翻转过去,换了姿势接着又做一回。
陈菊知道自己在工地上是很招工友们喜欢的,她模样长得好,性子还温顺,手脚麻利不说,做出来的饭菜干净又可口,连大治都不止一次地夸过她。
大治说完话转过身想走,就被陈菊叫住了。
陈菊说三哥你留一留。
大治便在满屋子的热气里站下了,说有事吗小菊?
大治从来不管她叫弟妹,从来都是叫她小菊。
陈菊说三哥,下晌工地上来了两个戴大壳帽的治安员,说找工头有事,听说你去装潢街进料就留了话。然后将那两个治安员说要找工头去城北派出所问询些事情的话说给了大治听。
大治的脸上就有了些许的不快,嘴上嘟哝着什么话走出了伙房。
大治走后小兰跟陈菊说,除了揩油还能有什么事。
陈菊嘴上没说什么,却在心里想,兴许不是揩油,说不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她前天去早市买菜时听两个老太太唠嗑说,城北师范学校出了命案,有学生被抢劫杀了呢,会不会是调查走访那件事呢?
陈菊直腰去掀锅盖时,泥瓦匠老田猫腰走进来,将手里托着的一个油纸包放到锅台上说,弟妹,烦你给切一下,晚饭时下酒呢。
一边择菜的小兰说,哟,又买猪头肉,多贵啊。
老田抿嘴笑着说,是栓柱子过生日,大伙凑几个钱给他热闹一下,出家在外的能咋办呢,还不得互相关照着。
陈菊说放下吧,晚饭时准保给你们弄得,咱再给你们砸点蒜泥,蘸着吃。
陈菊将那个油纸包放到案板上,心想,下个月这时候,差不了几天,她家大梁也该过生日了。去年给大梁过生日时,全家三口去抚顺街吃了烧卖,看来今年只能在家里过了,大梁的腿走起来不方便啊。
5
鸽子楼漏雨,大梁拖着条瘸腿,寻了两个脸盆、菜盆摆在了滴水的墙角。
雨越发地大起来,将洋铁皮的屋顶弄得哗啦啦直响,有几天了,云彩滚动来滚动去天就阴了,就会有炸雷响过他的耳鼓,接下来就是雨点子泻满整个窗玻璃。
一到雨天,大梁的腿就发痒,像有虫子似的在肌肉里面钻。大梁想自己的腿算是废了,就是像医生说的三两年之后兴许能恢复好,那也不能如从前一样行走起来那样自如啊。
那天他从脚手架上摔下去,是分了神的,他心里最清楚,吃午饭的时候同村的赵固俯他耳根子说了句话,就让他吃不下去了。那句话一直哽在了他的心口窝处,让他想来想去,后来做活时就分了神。
赵固在他的耳根处小声说的那句话是:大治暗地里养了个城里女人。
砌砖的时候,大梁在心里琢磨,大治怎么就养了个城里女人呢,留在家里的那个照顾大治瞎眼娘的婆娘怎么办?大治养的那个城里女人年轻漂亮么?是金屋藏娇啊,以前这个词大梁只是听人说过,没想到这会儿却让他身临其境地撞见了。
后来大梁一边往四层楼的外墙壁上砌双层砖一边想,那城里的女人长得一定好看,一定是让大治着了迷了。大梁对于这一点深信不疑,城里女人,皮肤白皙,连脚趾头都要抹上红油呢。大梁最后想到的是大治每天晚上会从工地上赶去跟那个女人做那件事,那一定是相当美妙的,那女人会比陈菊会做,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右脚就从悬浮的跳板上踩空了,整个人便从四楼高空处掉了下去,幸亏下面是一个堆了些碎砖石和沙土的空场,要不命也会保不住呢。
但是大梁醒过来后,对谁都没有说他是干活时分了神,他只是说他脑袋瓜子突然间就迷糊了。
雨天是清静的,若是平时在工地上,天下这么大的雨,他们多半时候是会收了瓦刀,躲进工棚里抽纸烟聊天的。可大梁这会儿却在家里,望雨兴叹。
邻家那个女人好几天不露面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扇木格窗子关得紧紧的,里面不知何时还拉上了一块绿丝绒的窗帘。
大梁是在这几天里做出了决定的。
他要在那个隔壁女人再一次出现的时候,跟她打声招呼。
这想法连大梁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跟人家素不相识,怎么就会想到要跟人家搭话呢?大梁一边吸叶子烟一边想,其实,他没什么非分之想,他就是一个人在家里憋闷得慌,他就是想跟她唠几句家常话,跟那女人说说她不该抽烟,一个女人家就是心里有再多的愁再多的委屈,那也不该抽那玩意儿啊,人家不都说么,烟里有种叫尼古丁的毒素,不仅毒害肺管子,还毒害皮肤呢。
或者跟那女人说说他堂兄大治,他在心里埋怨大治,怎么能好端端地忘了本呢,不就是刚来城里,凭力气盖大楼挣几吊子钱么?就他妈的包养起城里女人来了,还害得自己分神从楼上掉下来,摔坏了腿。
大梁这么想着的时候,外面的雨竟小了一些。他起身推开窗子,竟发现对面出租屋的窗子也打开了,那好几天没露面的女人这会儿正叼根纸烟边吸边朝他这边望着。
大梁赶紧收回了目光。
对面窗户前那女人却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大梁想,那女人是在笑他大梁呢,他大梁有什么好笑呢?不就是一个瘸了腿的乡下来的农民工么。
大梁起身走到窗前,大了嗓门儿跟女人说,妹子你笑甚啊?
女人大口地吐了些烟圈说,笑你个大男人看一眼女人还怕羞。
接着女人又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大梁在细雨中有些看不清女人那张脸,他就隔窗问道:咋好几天没见你了呢妹子?大梁问过之后,就打心里后悔了,咋能这么问呢?这不是明摆着跟人家女人坦白了自己在监视人家嘛。大梁就后悔的拿手打了自己的脑门一下。
大梁的动作让女人觉得好笑。女人手一扬,将烟蒂弹出窗外,细了声地跟大梁说,你这人还挺有意思,过来坐会儿吧,我煮点饺子一起吃午饭吧。
大梁被女人的话说得呆住了,他说妹子你是说让我去你那儿吃午饭吗?
女人说是啊,你耳朵有毛病吗?赶紧的。女人说着就从窗口消失了。
窗外的细雨是越来越小了,大梁觉得刚才的一幕好像是在云里雾里,是女人在跟他说话吗?女人还邀他去吃午饭,他掐了下那只好腿,真就觉到了疼,他信了。大梁想自己正好也要做午饭吃呢,去女人家里吃一顿也未尝不可,乡下不是有句俗话说么?远亲不如近邻,就走动一回,反正打前些日子起陈菊跟儿子浩就已经不回来吃午饭了,午饭他都是一个人弄,热些剩的饭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大梁打定主意后,他竟犯了难,自己是没办法去女人家里吃午饭的。他所租住的这间鸽子楼的窗台太高了,正常人能踩着椅子爬上去,可像他这样腿残的人却无论使什么劲都上不去的。
6
陈菊是在午饭后的时间里被大治叫住的。
大治满脸愁苦地跟陈菊说,他有点事想求陈菊帮个忙。
陈菊说咱是亲戚,还求什么求,有事你就说。
大治环顾了一下四周围,见没有人才压低了嗓子说,你哥我摊上官司了,想找你帮我出出主意。陈菊听了一惊,忙问什么官司?大治说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这样吧,你下午三点钟不是去买菜吗,你买得了就在菜场门口石柱子那儿等我。
陈菊回伙房干活时就在心里想,大治能摊上什么官司呢?他是包工头,能耐要比我大得多,咋就要找我商量呢?
三点钟陈菊买完菜后,就挎了柳条筐站在菜场门口那根石柱子前面等。
十几分钟后,大治开着那辆破帆布棚的吉普车停在了她身边。
陈菊上车后,大治把车直接开到了滨北路一高大水泥建筑的住宅小区。这个住宅小区陈菊来过一次,是大治让她给家里送些肉菜,当时大治跟她说了送菜的事后就顺手给了她这个地址。陈菊将置办好的菜送到单元层按响门铃时,是一个留披肩发的年轻女人开的门。陈菊本来是想大治已经将家搬到了城里,她好久没看到大治的婆娘小满了,正好借送菜之机姐妹俩唠唠家常,却撞见了个陌生女人,她就尴尬地笑笑说是送菜来了。那女人算不上太漂亮,只是穿了件低胸的短袖衫,里面的乳露出了一大截,跟精粉蒸出的馍似的。
当时,女人接了菜,连话也没说就转身进屋了,铁皮防盗门咣的一声将她隔在了外面。陈菊本来是带了干粮的,两个白面馒头,放在菜袋子里,准备跟小满唠嗑时吃午饭的,大治让她送菜时正好是刚做得午饭,她就没顾上吃,用塑料袋子装上两个馒头就去了。没遇上小满不说,还吃了个闭门羹,就连自己的午饭都被拐进屋里了。她想敲门把馒头要回来,但转念一想,算了吧,人家城里人烦咱农村女人呢。
陈菊一边想一边随大治下了车,来到单元房里。
还是那扇陈旧的防盗门,打开之后里面却不陈旧,是个两居室,客厅里铺了地板,摆着几只皮沙发,卧室的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凌乱的床,却没有人。
大治进屋后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闷头抽烟。
陈菊说到底咋了啊大治,瞧把你愁的?
大治狠吸了几口烟后才说,是肖晓红的事。
陈菊知道大治说的肖晓红就是她给送过菜的城里女人,就等着大治说下文。
大治说肖晓红的丈夫找来了,朝我要十万块钱。
陈菊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才说,她怎么有丈夫?怎么要那么多钱呢?
大治又吸着一根烟边抽边说,咱也不知道她还有丈夫,是刚登了记还没扯结婚证。
陈菊说那也不能要那么多钱啊?
大治说她跟我之后怀孕了。
这回陈菊更加吃了一惊。
大治最后跟陈菊说,他想了一整夜,决定付那笔钱,尽管他挣的钱不是很多,但他也要付钱给她,条件是肖晓红必须把孩子生下来给他。
陈菊知道大治跟小满结婚十几年了还没生娃呢,俩人都挺盼孩子的。
大治恳求陈菊帮帮他。
陈菊说怎么帮法呢?
大治说等过一阵子孩子出生后,他希望陈菊能帮他带几年孩子。
陈菊说这事倒不难,只是她得回去跟大梁商量后再定,毕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大治说工钱他照付。
陈菊回到伙房后盘算着怎么跟大梁讲这事,想来想去觉得怎么都是难以开口,还真就犯了难。
7
大梁看着窗子外面的雨小了,心绪却怎么也晴不起来。
瞧自己这条腿,曾经的健步如飞啊,从十几层大楼的建筑框架中爬上爬下,是多么好的一个泥水匠呀。却偏偏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闹成今天这个地步。连邻家女人请他过去吃午饭这简单的事都做不成。大梁将烟头使劲地摁灭在烟缸里,嘴里叨咕着大治你个挨千刀的,好端端的养什么二奶,害得老子跟着你走神。抬起头来时,却发现隔壁出租屋里那个女人正站在他的窗前。大梁就呆愣愣地不言语了。
女人又是甩过来一串银铃般的笑,而后说饺子都煮好半天了,没见你来,就猜想你的腿有伤,给你送过来一盘。女人说着就将一大盘冒着热气的水饺搁到了窗台上。
大梁这回看清了,女人是秀目,头发上散发着一缕香味,尤其是那两只眼睛,像两条眠鱼,不游动,睡着。
大梁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站在窗前,两只手搓搓,脸也跟着红了。
女人却转过身走了,背影飘着一般。
窗外面的雨又开始下了,大梁端着那盘仍旧冒着热气的水饺,一边吃一边把那女人跟自己的婆娘陈菊做对比,怎么着都觉得那女人比陈菊好,比如面孔,比如腰身,比如说话和笑的语声,再比如女人穿的那有颜色的内裤。大梁觉得女人包的饺子真香,即便他狼吞虎咽地没吃出是什么馅,但就是觉得比陈菊包的香。
大梁想在老家的时候,他和陈菊包饺子的样子,陈菊总是从缸里捞一棵渍好的酸菜,沥净水,把菜叶子劈下来,一片片码好在菜板上,拿刀切碎,再剁匀,加上肉末,佐些葱花和油,擀面皮一个个的捏,那时候吃一顿饺子就算是过年了,可怎么在记忆里香了大半辈子的事跟现在一比就差了一大截子呢?
大梁想自己的腿要是没伤,他一定会跳上窗台,去女人家里帮她包饺子,她一个人连擀皮再包饺子,多忙累啊。
吃完了饺子,大梁拖着伤腿去厨屋里将女人拿来的盘子洗净,等候在窗台边。雨越发的大起来,透过雨雾,大梁看到隔壁的出租屋,女人已将窗子关上了。大梁在心里想,这么大的雨女人还要出去吗?难道她不将她家的盘子收回去吗?
大梁站在窗前抽烟观雨,一直到雨小些陈菊带儿子浩回来。
8
快立秋的缘故吧,树上的叶子颜色变得重了些,天跟着就凉了。
陈菊去菜场买菜的次数由原来的几天一趟,变成一天一趟了。
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就是趁买菜的机会,去一趟大治的出租屋。给肖晓红母子俩送饭,帮着照料一下,诸如煮煮稀饭、洗洗尿布什么的,累得她有时候真就觉得两眼冒金星似的。有两回大治跑到伙房里,趁小兰不注意,偷偷往她衣服口袋里塞几张钱,算是感激她的帮忙和照料。
肖晓红倒不像她第一次去送菜时那么冷漠了,每回给她开门时会朝她笑笑或者点下头,算是打招呼了。陈菊放下菜,去卫生间里洗了手,再理顺了头发,才返回到肖晓红身边,接过孩子,替肖晓红抱一会儿。
那孩子不哭也不闹,瞪两只黑又亮的眼睛,含了水似的盯着陈菊看。陈菊就拿手捅捅孩子的腋窝,引孩子笑两声。抱短了时间就去厨房帮着拾掇,抱长了时间孩子会在她怀里睡上一气,或支棱起小雀子滋她一身尿水,滚热还烫人。
陈菊临走时会跟肖晓红细嗓子地说一声:该给孩子起名了。
肖晓红也不搭话,只是抱着孩子目送她下楼梯。
陈菊在伙房里跟小兰忙活饭时,就想,孩子已经生下来快三个月了,得找机会跟大梁说一声,满半岁时那肖晓红就得走了,孩子意味着没了母亲的照料,也意味着她要将孩子抱回家去替大治养着。不及早跟大梁说好这事,冷不丁就抱回家去一婴儿,不吓着大梁才怪呢。再退一步说,吓着倒没什么,大梁会寻摸孩子的母亲到底是谁,那还不闹出矛盾来。
工地上依旧是热火朝天,大楼高矮错落,赛着个的朝天拔起。
陈菊带着小兰将伙房里的活操持得井然有序,工人们都当面或暗地里夸她。
陈菊就喜得心里像喝了口蜂蜜水似的,你想啊,能在城里有份活干,作为从乡下来的女人是不容易的,何况儿子浩又能够在城里的学校念书,何况自己的丈夫大梁的伤也快好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又有了新的希望哦。
陈菊在心里想,大治对他们还是不错的,就是没有那层她帮着照料小孩的关系,拿跟大梁是没出五服的堂表亲来说,大治也会关照他们的,毕竟是喝一个屯子里的井水长大的嘛。
陈菊找了个阴雨天,提前把头晌的饭做好了,跟小兰说先回家一会儿,便离开了工地。陈菊先到菜场的一个熟食店买了两只卤好的猪蹄,再称了斤干豆腐,再买些青菜,回了家。大梁躺在床上睡着了,她开了厨房门就拾掇饭。撕了卤猪蹄,拌了一小盆凉菜,浇上辣油,摆上桌后才喊醒丈夫大梁。
大梁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挂钟说,你今天咋回来这么早?
陈菊说下雨天,工人们收工早,饭得了就早点回来陪你。
说完了陈菊就问大梁喝两口不?
大梁看着桌上的两盘菜说喝两口。
陈菊就翻出一个小塑料桶来,给大梁倒上酒,俩人开始吃饭。
大梁喝了一杯,脸整个都红了,陈菊发现大梁的酒量不如从前了,而且人也瘦了一圈,心里发酸,给大梁拿了个馒头,说啥也不让他喝了。俩人吃完饭,陈菊收拾了碗筷后,鞋一脱便躺到了床上,说得歇会儿了,忙活一头午,腿都要累折了。
大梁也上了床,挨陈菊身边躺下来,说咱给你揉揉肩吧,都怨这腿,害得你们娘俩跟着咱吃苦。
陈菊说一家人怎么说起两家的话来。
大梁的一双手便捏在了陈菊的肩膀头上,由轻到重的捏起来,陈菊没觉得疼,俩人在乡下时,下田锄地回来,大梁也是这么给她捏过,这是一种沉淀在岁月深处的回味,陈菊觉得他们一家人从乡下来城里,真是太不容易了,吃苦受累是没关系的,可还要承受突如其来的灾难。
大梁的手从陈菊的肩上慢慢地游到了她的胸上,陈菊的身体不由颤动了一下。她知道俩人已经许久没在一起了,自打大梁腿打了绷带以后,有三个月了,忙碌着家里和工地,到晚上儿子浩放学回来,仨人要挤在一张大床上睡。她感觉到大梁的手狠狠地揉搓着她的两只乳房,渐渐地陈菊就有了感觉。待陈菊扯脱了衣服紧紧地将大梁抱住时,才想起大梁的腿还没好利落,是不能撑在床上要她的。陈菊便让大梁躺下,帮他脱了衣服,自己坐着帮大梁兴奋了一回。等大梁抓着她的头发大叫着软下去时,陈菊眼里已盈满了泪水。
帮大梁擦掉额上的汗水后,陈菊小声地跟大梁说,你好好养伤,等腿好了,咱请假带儿子去游乐场转一天。
大梁搂着她不住地点头。
陈菊待俩人都平息下来后,方跟大梁说起了大治托他们给带孩子的事。
大梁倒没说什么,只是说万一让小满知道了怎么办?
陈菊说咱也想到了这一点,可又没法拒绝大治,人家对咱们不错,何况大治可能把咱当亲戚了信得过才找咱们。
俩人都觉得事挺难心,就躺着不说话了。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
9
大治也不是就这么凭着陈菊的帮助便摆脱了肖晓红的事。
有一次他去看孩子时,跟肖晓红有了一次对话,让他觉得尴尬又心烦。
大治进屋时,肖晓红正用座机打电话,见他进来,也没跟他打招呼,依旧是不咸不淡地聊着。听语音不像是给家里打,好像是跟一个男人在聊。肖晓红说,她都憋闷死了,整天被一个将来不能给她养老的小崽子缠着,人都快瘦成鬼了。
大治就有些不乐意,说自己瘦成鬼倒也罢了,干吗要说孩子呢。没有孩子是万万不可的,乡下人的观念,娶婆娘那是要传宗接代的。只有这样祖上才不会怪罪,才能祈福于他们。
大治进卧室看了一眼正熟睡的孩子,觉得孩子的眉眼倒像他,心方平静了些。出客厅见肖晓红还在打电话,就生气地将手上的黑皮兜子扔到沙发上,掏烟吸起来。
几分钟后,肖晓红才放下电话,起身进了卫生间。
大治隔着透明玻璃看到肖晓红褪了睡裤坐到了马桶上,心里就痒了一下。待肖晓红出来后,就起身迎上去,抱住了她的腰。
肖晓红极其平淡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把烟掐了。
大治只好顺从地去卫生间里扔烟头,他将烟头扔进马桶里放水冲掉时,听外面的肖晓红小了声地说,农民就是农民,有钱还他妈抽旱烟。
大治没吭声,出来随肖晓红进到另一间小卧房里,将肖晓红推倒在床上时,肖晓红拿手死死地拽住了睡裤的腰带绳。大治拽了几下没拽开,只好起身去客厅,从黑皮兜子里拿出两张钱来,重新回到屋里,肖晓红接了钱,才解了腰带绳,仰躺在床上。
大治几把就扯脱掉了肖晓红的睡衣裤,再脱了自己的衣服,朝她压上去。
大治动作做得很猛,肖晓红一声不吭,两个人折腾来折腾去的,弄得大治一身的汗水,却结束不了。肖晓红便有些急了,一把将大治从自己身上推下去,扯了衣服往卫生间走。大治想追过去抓住她,大屋里却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大治颓丧地坐在床上……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肖晓红却在卫生间里放水冲洗着身体。
大治只好穿上内裤,到大屋里抱起孩子。小家伙竟不哭了,用那对大黑眼珠子看他。大治在心里想,是在看你爹的可怜样么?你可别小瞧了你爹,你爹会挣很多钱,供你去念书,念成有出息。
他边想边抱孩子出了屋,肖晓红还在洗。大治想发火,却发不起来,只好忍着,他是在忍时间,跟肖晓红说好了的哺乳孩子的时间。那是六个月紧巴巴的时间,到了六个月,这个曾在他怀里千娇百媚过的年轻的城里女人就会离他远去。不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是一个连过路打招呼的人都不如的陌生人。
大治是在准备回老家夏窑铺子跟婆娘小满离婚时,知道肖晓红是有男人的。他都跟肖晓红说了准备结算上半年工钱后,就回去跟婆娘离。还说回来就买一套大点的房子跟肖晓红把喜事办了。大治甚至都想好了回去跟小满说离婚的理由,那就是他得为夏家传宗接代的事情负责,他不能总跟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过一辈子。可就在他要回去做这件事的时候,肖晓红跟他也摊了牌。
原来肖晓红是有丈夫的。她的丈夫还是个在京城里读研究生的有知识有身份的人。
肖晓红的苦楚也曾让大治为之动容。肖晓红太爱她这个有文化的丈夫了,她说她看他写字看他捧着砖头般厚的书读到深夜,她都是如此的着迷。她不能失去他,她答应一定要供他学成什么博士什么硕士好出国深造。哪怕让她吃再多的苦也行。可现实却不能如她所愿,丈夫依旧在京城里读书,她却在这个北方的省会城市里的一家企业下岗了。没办法她才到洗发屋里做工。在认识了大治之后,才想到当这个农民包工头的外室会多拿些钱。
肖晓红跟大治摊牌后俩人都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后,大治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自己没能耐留住这个跟自己睡了一年多的城市女人。他问肖晓红他丈夫出国需要多少钱?肖晓红说得十几万块钱。大治咬牙答应了她,条件是要把她怀上的孩子给他生下来,半年前后再离开他。肖晓红点了头。
这样大治就找自己工地做饭的表亲陈菊帮着照看肖晓红母子。他再去看肖晓红,忍不住要碰她身体时,肖晓红给他规定,做可以,每次要付钱。
大治待肖晓红洗好出来,把孩子交给她,自己进卫生间草草冲洗了一下,出来穿好衣服要走,肖晓红抱着孩子提醒他说,还有六十七天,你得把我丈夫出国的钱准备好。
大治看到肖晓红这会儿说话的表情是温顺的。
他没说什么,拉开门闩,一步就跨了出去。
10
大梁隔壁出租楼里的那个女人再一次光顾他的窗口,是已经立了秋的一天下午。
天下着瓢泼大雨,雨点子将窗玻璃打得哗啦啦直响。
大梁正靠在那把破木椅上卷旱烟叶,琢磨这城里的天怎么跟漏了似的,老是下雨,也真就怪,乡下的庄稼地旱得求雨都求不来,可这城里却正好相反,真邪了门了。大梁想着时,就听窗户前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女人打着把染了色的油纸伞说,我想管你借样东西。
大梁抬起头,见是送自己饺子的女人,就站起身说,都是邻居还谈什么借?真是外道了。
大梁慢慢地走到了窗前说,妹子你要借什么?
女人欲说又止,而且脸竟慢慢地红了。
大梁想女人是借钱,只有借钱才让人不好意思且张不开口。关于这一点他大梁是有过感触的,自己的婆娘陈菊生娃那年,难产,需要住院,他从乡卫生院一气跑回屯子,红着脸跑了好几家才借到婆娘生孩子住院要的那个数目,那叫难啊,他为此吃了好几户闭门羹。
大梁想女人可能也是遇上难事了,一定是来借钱的,邻居么,乡下有句俗话说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自己一定得帮人家,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上只有几百块钱,是陈菊留给他应急用的,也不知道够不够女人用。
大梁没再问,就去旁边的衣柜里取出那几百块钱,走到女人身边说,家里就这些,你先拿着应急,不够等晚上咱婆娘回来给你取。
女人却在伞下笑了,摆手说不是借钱的。
大梁有些懵懂了,自语着说不是借钱,那你借什么?
女人朝他招了招手,让大梁靠近了些,小声地说,我来红了,想跟你家嫂子借片卫生巾应下急。
女人说完后又加了一句,雨太大出不去门。
这回轮到大梁脸红了,大梁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
大梁听懂了女人说的话,女人要借的东西他婆娘自打进城后也在用,他头有些晕乎乎的转身去衣柜里找,还真就找到了婆娘用剩下的半包,手抖着拿给女人。然后在女人的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里呆在了落雨的窗前。
女人走了有一会儿了,大梁还在想,这女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想到女人吸烟的姿势,打电话的表情,粉红色的内裤,送他的大盘饺子,还有今天这一幕,竟然来朝他一个还不太熟悉的男人借女人私处用的卫生巾,真是太不可想象了。难怪大治被城里的女人迷得忘了本,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觉得这城里的女人太开放了,自己从乡下带来的婆娘跟她们比那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大梁一连抽了三根叶子烟,才觉得心绪跟窗外的雨一样,平静下来。
后来的几天,女人又来到他的窗前两次,一次给了他一根白杆杆的纸烟,并帮他点上火,那烟使大梁觉得跟女人给他送的那盘饺子一样,就是一个字:香。大梁抽了几口就说没劲,还不如自己卷的烟叶过瘾。大梁就将那抽剩下的半根白杆杆掐灭摆在了窗台上,然后卷叶子烟抽。大梁抽自己卷的叶子烟时,女人朝他跟前凑了凑,故意用鼻子闻了闻,竟被呛得咳嗽起来。之后,女人跟他说,你们乡下每年都种这种烟叶吗?大梁说每年都种,像他跟婆娘把地借给亲戚种了,到秋收时亲戚在给他们捎来些新米的同时,也会给他捎上几把晒透晾干的烟叶。女人吸完烟后,试着卷一根,烟卷到一半时,脖子上的手机响了,那铃声大梁听过,是时下里挺流行的一首歌,叫什么《两只蝴蝶》。其中有句子唱道,到树林中去看小溪水,他当时听了心里还在笑,现在的流行音乐,纯瞎扯淡,你说蝴蝶不好好在花蕊上待着,到树林里去看什么小溪水?大梁是懂些音乐的,在老家时就跟四叔学过吹竹笛,虽说算不上太精深,却也能吹些个简单的曲子呢。女人接电话后就放下了刚卷了一半的叶子烟,跟他说得去面试了,那边急着呢。大梁看女人踩着小木凳从窗户上爬进屋去的样子,还真就猜不出女人是做什么的,他想,她究竟是去面什么试呢?
还有一次他正午睡,女人敲他的窗户。大梁起身挪到窗户前,打开窗子,女人便将一大包卫生巾递给他,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大梁推托着说没几个钱的玩意儿,还什么还?女人见他不接,就抓起来,一扬手将那包卫生巾扔到了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女人跟他说,邻居要做不成了,她要走了。大梁说你去哪儿啊?难道要离开这座城市么?女人说是,她都等了一夏天及三分之一个秋天了,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大梁没说什么,他想女人一定是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他听她说她去面试,她一定面试成功了,那家单位录取了她,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了,要不怎么能不跟他做邻居了呢?
后来女人说你给我吹支曲子吧。
大梁脸立马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咱只是个来城里打工的泥瓦匠,咱哪会吹曲子啊。
女人说,吹吧,我听你吹过的大哥,我刚搬来时你不是老在屋里吹么,吹什么都行,长的短的或者半支的,就算是送送我。
大梁从抽屉里拿出那支竹笛,问女人,你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人吗?
女人说没有,她是从七郡来的。
大梁知道七郡,是离他们老家不很远的一个县城,那儿盛产一种枸杞果,果肉红红的,能泡水喝。
大梁将笛子横在唇上,用力吹了一曲,是很普通的《他乡》,曲调平易低沉,是大梁的四叔在他上小学时教给他的。
大梁吹到一半时竟想不起来了,音也走了调,就止住了。他抬头时见女人哭了,正慢慢地拿手抹着眼睛往回走。大梁想跟女人问,还回不回来,女人已翻身上了她家的窗台。
大梁低下头看手中的竹笛,惊了一下,好端端的笛身靠三孔四孔之间竟赫然有了道细细的裂纹。
11
大治回到工地伙房时是喝了酒的,他身体摇晃着一屁股坐到水泥灶台上跟陈菊说,小菊咱要跟你商量事情。
正在准备明早饭菜的陈菊便给他倒了碗凉开水递过去。
大治咕嘟嘟一饮而尽,说,从明个起,小兰不在伙房干了,我委以重任,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已让材料库的老刘头来给你打替手,他年轻时在村食堂做过饭。
再一件事,让你家大梁来打更吧,就是守些砖跺和装工具的库房,住打更的耳房,有个人在那儿一戳,就没有贼敢来了。咱每月给他记五百块钱,不就够你家浩的学费吃喝了吗?
大治说完酒劲有些上来,就弯起腰身蹲在剩食桶前吐了几口。
陈菊再倒碗凉开水,端过去,让大治喝了,接空碗往灶台去时,却被大治从后面拦腰抱了。陈菊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碎了,她一边挣扎一边说,三哥你喝多了,咱是你弟妹啊。大治说咱知道你是谁,你不是小菊吗?咱都想你好几年了呢。说完就将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陈菊真是急了,用力将大治推倒在地上,理理头发跑出了伙房。
陈菊躲到旁边工棚的暗影里,看大治摇晃着从伙房里出来,径直朝停在旁边的吉普车走去,陈菊的眼睛有些湿,她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在一瞬间就包围了她。吃早饭时,大治又来了伙房,跟正淘米的小兰说,你吃了饭就去吧,这一个月哪也别去,就帮着看那孩子。然后又跟陈菊说,买两样好菜,中午建委的人要来,说不定在工地上吃饭呢。待小兰出去后,大治往陈菊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子说,昨个酒喝多了,失了态,你别介意行不?咱给你赔不是了。见陈菊没吭声,大治就一边往回走一边大了嗓子说,下午就让大梁来工地吧,总在家待着非困坏了人不可。
陈菊想,大梁来工地做点力所能及的活也行,何况他自己不也有这想法吗,就想等下午去菜场买菜时顺便接他过来。
12
女人走了,大梁所住的出租屋的隔壁也就空了。
那扇女人进进出出的木格窗子也跟着空了,半掩的窗口透出屋里暗色的光,被微风慢慢地拂动着。
大梁立在自家的窗前,看两间出租阁楼间的平台,靠近女人家的屋角处那几根草正在渐渐枯萎,已没有了他们刚搬来时的绿色。
大梁觉得心也跟着空了,也不知怎么的,女人搬走了,他也待不住了,腿好得挺快,已经能在屋内来回走动了,他就跟陈菊说,想出去工作,婆娘让他等等,怎么也得跟大治说说,让大治帮着想想办法啊。
大梁站在窗前,想象着女人在平台上吸烟,而且来来回回地走动;想象着女人穿着很短的裙裾,猫着腰打电话,风掀起裙子脚;想象着女人来给他送饺子借东西,大梁竟笑了一下,这就是生活呀,这是在老家农村所看不到的风景,在老家的庄稼地里,那是只有片片起伏的青禾,望不到边际的呀,跟婆娘陈菊锄地,撒泡尿立马就被太阳吸干了的呀。大梁就卷了叶子烟抽,他焦躁的一颗心是需要来一场大雨浇一下火气的,可偏偏雨季也过去了。
直到陈菊在一天下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叫他去工地上看库房,大梁才彻底地解脱出来。
13
肖晓红带孩子跑了,这结果是大治曾经预料到的,大治曾跟陈菊说过,肖晓红会不会把孩子带跑了,俩人分析的结果是不大可能。因为肖晓红做大治的二房,是迫不得已,是瞒着她正在读书的丈夫的,她不会去见她丈夫时带个孩子。但事情有时候往往真就朝反方向发展,肖晓红在听说了大治的工地出了乱子之后,就取了大治早先给她存的一张折子上的钱,带孩子走了。
大治气得七窍生烟,把小兰骂了一顿,怪她没看住孩子。大治把小兰从伙房里调出来就是让她帮着照料孩子的,说白了是监视肖晓红的举动,因为肖晓红已经不是他的人了,已经反目成仇,形同陌路了。
可就在小兰被肖晓红派去超市买豆粉的工夫,肖晓红带孩子走了。
大治的工地出了乱子,肖晓红的出走是乱上加乱。大治在前几天招待建筑部门派来验收工程质量的人,带他们去北园洗浴时,应他们的要求带走了两个洗头的小姐,去宾馆住宿时被抓住了。大治替交了罚款,但惹怒了建筑部门领导,将他的楼房建筑验收结果视为无效,并做出了暂缓一年验收的决定。
这下子麻烦了,没有验收合格的证明,就意味着领不到甲方的建筑工本费,那工人们的工资及各方面的开销将无着落。天已经很冷了,树叶子落个不停,工地要封的,百十号工人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总得带些钱回家过年啊。
大治真是一筹莫展。
他将肖晓红的事搁到了一边,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些钱来,找人去打点,可自从他安排验收人嫖娼被抓那件事情之后,没人敢接近他了。事情不但没办成,倒被建筑部门派来的工作组将工地给封了,大治就一股火上来,病倒了。不少工友们都是本村的,还是理解他的,到病房来看他,花自己节省的钱给他提来几个苹果,让大治眼眶湿了又湿。婆娘小满也得了信,从乡下赶来了,守在他的床前。
他托的人又来医院告诉他说,人是找了,等裁决吧,人家说了,只要是活做得好,工程质量过关,能得到疏通的,这样子大治才稍稍宽了心。
他把领工郭瓦刀叫来,问他最后完工的二十三层和二十四层结构处理得怎么样?郭瓦工说没问题。大治说没问题就行,他心里清楚,大楼盖最后两层的时候,他正为肖晓红的事烦心,就没怎么去工地上看,可别出什么娄子。他也从内心里相信领工郭瓦刀,跟自己做活好几年了,不会不知道轻重的。
大治看出郭瓦刀临走时好像有话要说,就让他说。
郭瓦刀说他想匀几天假,临屯的三伯过寿他得赶回去。
大治说中,就叫小满给拿五百块钱,送郭瓦刀出门。
大治看到郭瓦刀捏着钱走时,眼睛里是含着泪水的。
一周后,大治得到了消息,工地质量验收还是不合格,他不相信,直到下午他叫人去建筑部门取回了鉴定书,大治被上面的红印章一下子就击晕了,他想是郭瓦刀说了谎话,不然他不会请假走了。
将近黄昏的时候,小满出去给大治买稀饭回来,发现大治的病床空了,她以为去厕所了,就没在意,直到十几分钟后陈菊来,大治也没回来。俩人又等了半个小时,才急了,赶紧出去找,天擦黑时,被陈菊招来的一些工人在他们刚刚盖成的工地大楼楼顶发现了披衣站着的大治。
小满疯了似的往楼上跑,后面跟着几个本村的工友。
陈菊仰起脸往楼上看大治,大治跟一个小瓢虫似的站着,陈菊看不清他的脸,陈菊就扯了嗓子喊,大治你下来吧,你千万别做傻事,你都是个父亲了,你怎么能做傻事呢?
陈菊见大治还跟个黑瓢虫似的站在那儿,眼泪就下来了,她顿了顿,又接着喊,这回声音比先前高了些。陈菊带着哭声喊着说,大治你下来吧,大治你别做傻事啊,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答应你。
陈菊的话一出口,大治就像一片树叶子般从楼顶上飘了下来。
大治的身体带着呼呼的风声。
14
天越来越凉,在乡下,说不定该落霜茬子了。
大梁被陈菊从那间出租的鸽子楼里搀下来,到了工地看仓库,已经十几天了,他拄着徒弟小面瓜给他削的木拐,在仓库周围走圈圈,累了就坐在砖垛上抽纸卷的叶子烟。大梁喜欢在工地上待着,他不时地仰起脸朝不远处的那几幢大楼看,大楼鳞次栉比,高耸入云。其中的一座就是他们盖的呢。他记得自己是在盖四层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
大梁感觉到屁股底下的红砖垛有些潮湿,是季节变了的缘故吧,但他就是舍不得起来,他拿手摸着身边的那些红砖,眼睛有些发湿。
大梁对自己目前的工作很满意,他每天都守着自己跟兄弟们盖的大楼啊,饭婆娘给送来,晚上往木床上一躺,比待在出租屋里可强多了。徒弟小面瓜还不时给他送来几张从街口上买来的过了时的报纸,给他念上面的一些新闻。小面瓜是初中生,念完了初中却念不起高中了,他只好随叔叔来城里当小工,后又拜大梁为师学瓦匠手艺。
这天傍晌午时分,小面瓜又拿来张报纸,说有好看的新闻呢。大梁就坐在砖垛上边抽烟边说念来听听。小面瓜就念了第一条,说本市破获了一起非法组织年轻妇女去国外做工案,罪犯在组织运送过程中,被警方查获,一名主犯携款逃走,两名从犯落网,其中有六名妇女被警方扣押,她们人均被骗金额达七万元。据初审报告称,这六名被骗妇女均是有知识的年轻女性,罪犯利用她们急于出国发展的心理,诈骗钱财并铤而走险。
小面瓜念完后就将报纸拿给大梁看,嘴上说还有照片可看呢。
大梁接过报纸,看到那几名受骗妇女被警察带回的图片,让他一下子就呆愣住了,其中的一名妇女不正是跟他住邻居的那个女人吗?尽管眼睛被黑框挡住了,但脸形和身材绝对相像,最可信的是女人穿的那件呢裙,格子都是一样的。
大梁的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报纸从他手上快速地滑到了地上。
徒弟小面瓜问他咋了,大梁说没咋,你去歇着吧,咱有点累。
徒弟小面瓜走后,大梁再次捡起地上的报纸,看女人的照片,就更加确定了,大梁就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妹子,你咋这么傻呢?
大梁拿脚碾灭烟头后,又卷了一根,他划火点着后,一口口地抽起来。
工地上起风了,风将一些杂草屑和碎砖末子吹起来,也将大梁嘴里吐出的烟缕吹走。
大梁想,按节气算离初冬是不远了,在老家最残酷的季节来临之前,村民们该修补粮囤了。
大梁想等晚上婆娘陈菊送饭来,跟她说一声,得抽空回去看看爹娘了。
作者简介
徐岩,男,1964年生,吉林九台人。1988年毕业于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歌、散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有诗集《肩上的灯盏》,短篇小说集《临界的雪》等。现在武警北陲某部政治处任职,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