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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少衡《祝愿你幸福平安》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7:2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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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星期日午夜,许丽姗和儿子康平已经入睡,门外忽有异常响动,许丽姗给惊醒了。许丽姗是警察,职业性警觉,于梦中亦不忘捉贼。当晚门外弄锁者也算会摸,什么人的门不好撬,偷到警察家里来了。

许丽姗这套住宅位于城西郊正荣花园,该花园在本城略有名气,昵称“官园”,因其距市政府大院近,为机关管理局主持开发的住宅小区,住户以机关干部为主,生活境遇多在小康上下,许丽姗的这套住房在花园一号楼四楼东侧,装有双层防盗门,该楼楼下另有自动门和对讲机,对外来人员特别是大盗小偷严加防范,安保措施相当健全。没有真功夫的等闲小偷还真是摸不上来的。

许丽姗在床上听,确认无误,响声不对,门外咔拉咔拉有人在弄锁。那时她顾不得穿衣服,着内衣即跳到地上,开灯,跑到厅里,抓起一把椅子。以当时情况,最好在小偷尚未开启内层铁门锁,闯进屋前制止其举动。许丽姗举起椅子以防万一,抬脚往铁门上一踢,隔着门对外边企图潜入者厉声大喝:“有警察!不许动!”

外边弄锁声骤然停止,然后是笑声。

“别叫,是我。”

门开了,不是小偷,却是康镇坤,本宅男主人,许丽姗的丈夫0

他嘿嘿笑,做醉酒蹒跚状,说没走错吧?这谁啊?好像认识?我没喝多少嘛。

他是开玩笑的,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

许丽姗松了口气。她把椅子一丢说吓死我了。康镇坤说警察一吓就死,难怪小偷猖獗,人民群众没得救了。许丽姗忙说小声点,儿子刚睡,别吵醒他。

康镇坤在新港区任职,单位离市区近50公里,工作日都住在区里,回市里开会或者法定节假日才归家与妻儿团聚。通常他会提前打个电话告知回家,让老婆烧点热水。许丽姗比较小气,居家过日子精打细算,总是在乎电费。别人家的电热水器跟电冰箱似的,一天24小时不间断通电,加热完了保温,任何时候水龙头一开都有热水,达三星级宾馆水准。许丽姗认为这是浪费,她努力响应号召,建设节约型家庭,需要热水洗澡时上闸烧,烧够了关电源。康镇坤总笑她是吝啬加记忆好,双倍的精打细算。康镇坤也有不打电话就闯回家的时候,多半因为喝酒喝忘了。有一次让人灌得晕头转向,被司机抬上楼,进门时还跟老婆开玩笑,说咱们好像认识?后来这成了他的酒桌经典段子,时而拿出来搞笑。这个双休日康镇坤本该休息,周末他打过电话,说区里有要事,加班开会,得讲话,不回家了。哪想半夜里不吭不声突然跑了回来。

“正忙呢,忽然决定不干了。”他说,“还是老婆儿子要紧。”

丈夫回家,许丽姗很高兴,忙着跑洗手间开电闸烧水给康镇坤洗澡,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康镇坤摆手,让许丽姗赶紧披件衣服,别冷着了。他说咱们商量件事。

许丽姗这才发觉他神情有些异样。他一进门就打哈哈,开玩笑,原是强作的。

康镇坤走过去把小卧室的门关上,他们的儿子正在里边蒙头大睡。以往回家晚了,他都会先跑到床边看看儿子,现在顾不着了。他把许丽姗拉进洗手间,也关上门,顺手打开洗脸盆的水龙头,让水哗哗流下,注于洗脸盆,再直接排入下水道。

许丽姗大惊:“你干什么?”

他说以防万一,弄不好隔墙有耳,别让人监听了。

“什么!”

他把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小声。他问许丽姗家里此刻大约有多少现金,许丽姗说全部归起来,可能有七八千吧。他点头。

“你赶紧找个时间到乡下去一趟,把现金都给老头子送去吧。”

康镇坤说的是他父亲。康镇坤老家在乡下,所居乡镇离市区有30多公里。他父亲半身不遂,卧床多年,由康镇坤的弟弟照料。康镇坤每隔一段时间会到乡下去看一看父亲,给弟弟留点钱。如果不遇特殊情况,给个三五百块钱就行了,从来没有也无须大手大脚。今天怪了,家里现金扫荡一空,拿去给乡下老头子,干吗呀?

他说:“先这样吧,以后情况难说了。”

“到底出什么事啦?”

他说别急,咱们慢慢说。接下来他问存折,他说工行建行还有什么卡的加起来,怕还有十万八万吧?能赶紧取出来吗?

“都没到期呢。”许丽姗说。

“别心疼那些个利息。”他说,“都什么时候了。”

“跟我说怎么啦!”

康镇坤说,能取的话,把钱取出来。但是别放在家里,可以送到许丽姗的父母那边,先放着,让老人家别声张。如果不好取就把存折拿去放。得有个思想准备,可能有一段时间这些钱是动不了的。不要惊动其他人,就找二老。岳父是老干部,一般不会给老干部找事的。对老人家不必讲太多,告诉他们不用着急,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可能有麻烦。”他说,“什么程度现在还不清楚,很难说。”

许丽姗不禁色变,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胳膊追问底细。康镇坤说一两句话讲不清楚。有些情况许丽姗不知道也罢,少麻烦。

“你在局里管机要,你清楚的。”

许丽姗急了,说别跟她含含糊糊。她是他妻子,这是要让她急死还是怎么的!康镇坤笑了笑,抬手在许丽姗的头发上摸了一下。

“看你。”他说,“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两句话就让你吓成这样?”

他讲了个笑话,说几个小官员有事应酬,找个地方一起喝酒,喝到半夜都差不多了,打算散伙回家。其中有个人过了量,忘乎所以,胡闹,死活不走,还不让大家撤,非得开一瓶再喝。身边人想了个办法,让服务生过来,说某某某,根据群众举报和对你违法违纪线索的初步检查,经研究决定对你实行停职审查。车在下边,现在起立,出发,走。这人居然就给镇住,一句话都说不出,乖乖站起来,让人架着出门上车离开。上车时就有反应了,连连表态,说一定坦白交代,争取从宽处理。车停一看是自己家,那时很高兴,说这就放回来了?真是坦白从宽。

“别跟我瞎扯!”许丽姗气坏了,叫,“你都干了什么你!”

康镇坤还那样,很镇静。

“我得到消息了。”他说,“明天可能有人会找我,让我说一些事情。估计不是太简单。今晚赶回来是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这些话电话里不能说,只能当面告诉你。一会儿我收拾点东西,马上得赶回去。明天早上有个会,还得连夜作点准备。”

他开了句玩笑,说这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许丽姗朝他身上用力打了一巴掌:“跟我说实话!”

他还开玩笑,说这是干什么?警察打人?刑讯逼供?

“我不听!”

他这才告诉许丽姗说那个人进去了,开发商沙海河。已经近半个月。

“跟咱们不相干啊!”许丽姗叫道,“咱们没拿他钱!”

“所以你别着急。”他说,“我去找几件衣服。”

他打开洗手间门走了出去。许丽姗没跟着走,她静静站在洗脸台前,水龙头上的水还在哗哗不止。此刻她已经顾不着节约用水,她发抖,眼泪如自来水哗哗流淌。

康镇坤到房间里收拾东西。他还推开小卧室的门去看了儿子。他们的儿子今年8岁,上小学三年级,已经会写作文,此刻睡得正香。康镇坤在儿子房间待的时间不短,然后又进了洗手间。许丽姗一动不动站在洗脸台前,还在独自低头垂泪。康镇坤用右臂揽住她,摇她,用了力气。

“别这样。”他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晚看来确属严重,不搞笑不足以掩饰。康镇坤居然问许丽姗是不是需要他为她唱支歌,“祝愿你幸福平安”,也许听一听感觉会好一点?许丽姗不说话,使劲晃身子甩掉了他的手。

“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像上一回。”他说。

她知道没这么简单。

康镇坤职位不太一般,是新港区的管委会主任,党政一把抓,地位显要。新港区靠海,为本市新设的开发区,县级建制,成立也就两年多。康镇坤在新港设区就到那里任职,一号人物,手中有权,事情特别多,许丽姗陪着不清静,不时还有些事让她提心吊胆。大约一年前,有一晚康镇坤在家里,接完一个电话后模样魂不守舍。许丽姗追问究竟,他说自己可能有麻烦。他那里一家国有企业审计中发现经济问题,管委会的一个副主任陷进去了,有些事涉及到他。他安慰说不要紧,他会想办法解决,不用担心。这可能不担心吗?许丽姗忐忑不安一个多月,事情过去了。康镇坤告诉许丽姗,他们区那位副主任给抓了,他没大事,承担了一些领导责任。类似情况他都讲得很含糊,不愿妻子知道太多,他说这种破事听了徒增烦恼,没必要,除非非说不可。

许丽姗感觉今晚跟上回大有不同。康镇坤的口气挺特别,打哈哈,讲酒徒笑话,格外镇定。这人在特别需要掩饰心里的极度不安时,本能地会这样。这几个月里许丽姗已经感觉异常,康镇坤特别忙,回家次数明显减少,在家也常心不在焉,不停打电话,一会儿跑省里,一会儿跑北京,请客吃饭,找这个找那个。他跟许丽姗说也没什么大事,搞项目嘛,都这样。许丽姗却感觉不像他说的那样。几次三番追问,他始终守口如瓶,直到这个时候。

康镇坤提起他的公文包,说他得走了:“明天我给你打电话吧。”

“康镇坤你是真不说吗!”

“又逼供,”他笑,“现在我后悔了,晚上真不该回来。”

他让许丽姗好好睡觉。明天他会打电话的,那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要是没电话呢?”

他看着许丽姗的眼睛,好一会儿。

“你就擦地板。”他说,“使劲擦。”

“别瞎扯!”

“你最好作点准备。不行了先把机要科长的职务辞掉,主动提出,比被动接受感觉会好一点。”他平静地说,“你一向表现出色,无可厚非。我估计他们还得保留你的待遇。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

“你真的有事?”

他还说那些事情三句两句说不清楚。要是很容易说清楚,这些日子哪用得着他这么忙。现在看来效果不太明显,无用功,白忙活了。

“既然这样也就无所谓。眼下最放不下的就是老婆和孩子。”他说,“今晚特地跑回来,有句话最重要:无论如何你得撑住。康平就靠妈妈了。”

许丽姗眼泪忽又落了下来。

他还开玩笑,说跟老婆作如此交代,作为丈夫和父亲,真是挺失败挺失职的。人都可能碰上些关口,有的关口看起来很险,却过得去,有的似乎不必太留心,倒过不去了。不管是当小偷的,当警察的,或者如他这样当主任的,难免都会碰到某个破事。小偷的破事可能是不小心踩了一脚狗屎,主任的破事就具有一定的复杂性。

“要是真出了事,无论人家说什么,你都不要听,不要信,免遭烦恼。”他说,“得有足够耐心,到时候我会给你解释。”

他特别交代了一件事,要沉着,不要乱找。特别是那位领导,绝对不要去找,无论如何,不管出了什么事情。

许丽姗在门边把他紧紧抓住,止不住发抖。

“康镇坤这样不行,你得告诉我。”

“可能没事的。”他还笑,“你管好儿子,别害怕。”

许丽姗说她和康平不要这个,他们不要害怕。

2

许丽姗和康镇坤相识,是在一次青年活动上。

当年许丽姗很活跃,警校毕业后分到交警直属大队。以往女警员到队里只管内勤,许丽姗到来那年恰逢抓整治交通秩序,队里警力不足,所有力量都上一线,包括女警员。许丽姗分在市区中心大道一组,天天上岗指挥车流来往。那段日子中心大道交通拥堵格外厉害,全城司机都喜欢往那儿跑,看警花指挥交通。许丽姗长得漂亮,警服一穿特别威风,指挥动作很标准,用如今的词语来形容叫很有看点。

所以那一回康镇坤提议她比动作,让大家就近欣赏。

那时他们在水库边,市青年组织搞了次积极分子联欢,男男女女叫了二十来人,弄个车拉到郊外水库玩。许丽姗属公安局团委,康镇坤属教育局,当时他在中学里当政治课老师,兼校团委书记。春天时节,水库边山坡上草木青青,景色很好。加上年轻人相聚,心情特别舒畅,花样也多。那天的主项目是划船、野炊,主项目开展前大家先在草坪上聚会,围一个圈,让每个人自我介绍,规定要表演一个节目,说唱逗笑都行,意在增加彼此印象。轮到许丽姗上时,康镇坤带头起哄,说小许是闻名全市的警花,指挥交通特有魅力,疏导车流的同时让许多司机眼光发直,制造了多起意外交通事故。好在这是水库不是大街,容小许充分发挥魅力,不怕车开到水里。

许丽姗知道他们是开玩笑,指挥交通哪能上这儿来。她表演唱歌,唱大家耳熟能详的一支流行歌,《让世界充满爱》:“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歌很抒情,最后一句特别动情:“真心地为你祝福,祝愿你幸福平安。”许丽姗唱得很投入,她的嗓子好,大家听了都鼓掌。

康镇坤也表演节目。这人嗓子不行,他不唱歌,讲笑话。那时候的小康老师与后来的康主任差距尚远,讲笑话倒是一脉相承,许丽姗听他的第一个笑话就是所谓“酒段子”。那天康镇坤说的是“警察和酒鬼”,似乎有意牵扯许丽姗的职业。他说有一个人喝醉了,拉着警察到一户人家门口,请警察帮助开门,称自己是丢了钥匙进不了家门。警宗问怎么能证明这是你家?醉鬼说打开门我就能证明。警察找来锁匠把门打开,醉鬼领警察进门,指着大厅说你看这是我们家大厅,指着卧室说你看这是我们家卧室,走进卧室指着大床说床上这女人是我太太。警察问跟你太太躺在一起的这男人是谁?醉鬼说这还用问?这男人就是我呀。

后来野炊,康镇坤从另一组里跑过来,请许丽姗吃他们炸的“菜头饼”也就是萝卜糕,担保他们的食物举世无双,能提供足够的维生素,保证警花值勤站岗或者被醉鬼请去开门时不被太阳晒黑皮肤。许丽姗吃了他一小块炸糕,跟他提起他的笑话,说她在晚报副刊上读到过,好像是去年,那份报纸里的几则小幽默都不错。康镇坤发笑,说坏了,以为剽窃得手,哪知道被警察当场逮住。连他自己都忘了窃自何处,女警官的记性真是不得了。他还说小剽小窃问题虽然严重,原则性错误可不敢犯,躺在那张床上的男人肯定不是他。

“要我看小许以后不必动手了,可以改用唱歌指挥交通。别说司机们,满街汽车肯定也都如醉如痴。”他开玩笑,“‘轻轻地捧住你的脸’,真幸福啊,明亮照人。不是恭维,唱得确实好,动听之至。”

那一次水库野营让他们相识,彼此印象挺深刻。此前许丽姗对康镇坤没什么感觉,他们曾在青年联合会的会场见过,没谈话。康镇坤一米七六左右,在南方男子里算高个了,人长得很清秀,透着股帅气。当时年轻,人瘦,又没长啤酒肚,模样格外清爽。

康镇坤主动接近,当然是有目的的。这人比许丽姗年长四岁,阅历和经验都比较充足,他那种性格也比较有进攻性。野营后他就给许丽姗打电话,聊天,如他笑称:“谈谈理想,聊聊生活。”这人会说话,还风趣,谈起来不乏味。没多久有一个晚间,许丽姗陪父母在家里看电视,门铃响了。许丽姗开门不觉一愣,竟是康镇坤,不速之客上门,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很亮,手上抓着个见面礼,不是通常烟茶酒之类,就是一张旧报纸。他说这是费老大劲终于找到的,觉得可能是它。正好到这一带看朋友,顺便送过来,如果不错,可供小许警官再次开怀一笑。

这是什么呢?就是野营那天许丽姗随口提到的,让他们俩有了一个话题的那张去年的晚报,关于警察和醉鬼,“这男人就是我”。

许丽姗还真有些感动。一张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旧报纸,值得这么去找吗?这人对她显然很细心很用心。

许丽姗的家人却警惕了。那天康镇坤待的时间很短,他不是自称是找朋友顺便过来吗?东西送了自然赶紧得走,连杯茶都没喝,就说了几句话。他一离开,许丽姗的哥哥就发问了,说这家伙是谁?头发梳得那么光做啥?那是真笑假笑啊?干吗啦?

许丽姗说人家犯你什么了?这么冲。

许丽姗的哥哥叫许勇,那时在物资供销公司上班。许勇书读得不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参军当了几年兵,复员后安排在物资供销公司。当时他那家公司手中还掌握不少计划调配的紧缺物资,职工收入高奖金多,是个大热门单位,一般人很难进。许勇一点困难没有,因为他们家老爸是市计委的主任,该公司属计委系统。当年复退军人多安置在父母所在系统,许勇安排名正言顺。许家一男一女就两个孩子,兄妹感情不错。康镇坤以送报纸为由混入许宅时,许勇正为妹妹的终身大事操心,千方百计要把自己的一位战友纳为妹夫,这位准妹夫跟他同年入伍,人家比较能干,从部队考上军校,那会儿已经当了副营长。年轻营长到过许家,对许丽姗仰慕有加。偏偏妹妹热得慢,总是找不到感觉。许勇认定自己的战友人好,可靠,有前途,能让妹妹幸福,对他们的事很热心,耐心在两人间牵线搭桥,帮助妹妹找感觉,慢慢焐,母鸡抱窝那么孵。康镇坤什么东西,这时闯进来,许勇当然特别警觉。

几个月后许勇正式告诫妹妹,说你别跟那老师来往了。家伙胆子真大,敢打你主意!他哪里配得上你。知道他什么来历吗?

许丽姗这才知道哥哥一直盯着他们。

那段时间里康镇坤开始发动进攻,送电影票,请吃饭,约周末骑车郊游,以一帮年轻朋友集体活动为掩护,目的是拉近两人间的距离。许丽姗心里挺明白,她参加过几次活动,感觉不错,相处得十分开心,康老师不酸,很聪明,特别知道怎么打动女孩,挺有意思的。康镇坤告诉她,他胆子很大,喜欢做有挑战性的事情,别人越是认为不可能办到的,他就越想试试,不管有没有风险。他说有一回他和学校里几位年轻同事骑着自行车从市中心大道走过,刚好看到许丽姗在指挥交通。一行人停在路口等汽车通过时,伙伴们指着许丽姗说这女警察真漂亮,康老师敢冲过去让她注意一下吗?康镇坤一踩踏板,跨上自行车就往岗亭冲,差点让驶过路口的汽车撞着。那时许丽姗刚好转过去指挥另一侧车流,没发现他。康镇坤说,从那以后他就打定主意了,他认定什么就会千方百计办到。

许勇却说这家伙不是个好鸟,让他离远点。

他了解了康镇坤的不少事,包括他的家庭。他说康镇坤是师范大学政教系毕业的,现在当中学老师,在学校里很活跃,会喝酒讲笑话,这都是表面现象。这个人家庭情况比较复杂,生活经历跟一般人不同,性格因此很特别,给人看的和真实的差别很大。康镇坤家居市郊农村小镇,父亲是无业人员,嗜酒,是当地有名的一个赌徒,擅长用扑克赌钱,曾被劳教过。他的母亲早逝,生前以摆小烟摊为生。这些事人所共知,却还是表面现象,内里另有情况。康镇坤长得高大,模样不错,其父却只一米六左右,其母更加矮小,其弟亦短小如父。凭什么他天生不一般,独自出众?知情者都说,那酒鬼赌徒根本不是他的生身父亲。他是个私生子,母亲偷人偷出来的。小时候他父亲经常对他拳打脚踢,棒敲野狗一样,从不怜惜,张嘴一骂就是“野种”,要不是母亲护着,早给打死了。这人上高中时母亲去世,他再不回家,不认那个酒鬼赌徒。这种家庭这种经历给人的阴影肯定很深,康镇坤复杂得很,轻易相信会吃大亏的。

许丽姗备受冲击。她没想到看上去那么快活的一个康镇坤,身后居然藏着如此暗淡的故事。这人张嘴就是醉鬼笑话,看来跟他醉鬼养父有关,有很深的家庭背景,他居然能从那种处境里走出来当上中学老师,想来真是传奇。

由于哥哥的干预,后来加上父母的反对,许丽姗和康镇坤处得非常曲折,反反复复。当时即使不考虑家庭因素,也没有谁认为康镇坤跟许丽姗合适,同她哥哥牵线的年轻营长相比,这康老师太一般了。因此不说别人,许丽姗自己都不认为会跟康镇坤有什么事,他们就是谈得来,处得高兴,最多算个朋友吧,这有什么了不得的?许丽姗不喜欢父母和哥哥过多干预她的生活,她继续和康镇坤来往,同时也没打算跟他把关系往深里去。她很清楚地把这意思跟康镇坤说了。通常人到了这个份上会知难而退,不再作非分之想。康镇坤却不是通常人,这人锲而不舍,如他自称的一样,千方百计。不管许丽姗是近是远,他坚持不懈。最后打破僵局,把他们弄到一块儿的不是别人,却是许丽姗的哥哥许勇。

许勇规劝妹妹未见成效,他倒过来找康镇坤,警告康镇坤如继续纠缠,他就不客气了。许勇年轻气盛,当过兵,性子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有一天下班回家,他看到康镇坤在他们家外边小巷口转来转去,探头探脑,知道这家伙不怕死,真的又来了,守在这里企图纠缠其妹。年轻人走过去,指着未来的妹夫怒骂,让他立刻滚蛋。康镇坤不走,反诘许勇无权干预妹妹的生活,居然还挑衅,说有种打吧,没打死他还来。年轻人一股火上来,挥拳直击,没头没脑一顿暴打,等旁人赶过来拉开他们,康镇坤已经躺在地上,满头满脸全是血。这人个子不小,跟许勇有得一拼,他采取哀兵之策,不跑,不抵抗,不还手,但是嘴硬,口中不屈不挠,居然嘲讽许勇拳脚不行,建议他不如去找根木棍铁棒试试。这人从小屡经暴打,他有足够的心理素质。

许丽姗闻讯赶到医院,看到康镇坤头上身上到处裹着绷带,包得像个刚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兵,不觉痛惜落泪,难以自持。许丽姗一向心软,很纯,特别有同情心,“让世界充满爱”,看到康镇坤给哥哥打成那样,实在没法接受。康镇坤却对她笑,说这小意思,没关系,躺两天就好了。

这件事让兄妹反目,许勇把许丽姗彻底推到了康镇坤的身边。

一年多后他们结了婚。直到那个时候许丽姗的家人依然不认可,许丽姗背着一个小包离开家,边走边哭。没有婚纱,也没有婚礼,只请几个朋友一起吃了顿饭,双方家人无一到场。那景象说是结婚,实则形同私奔。

他们的新房安在康镇坤的学校,就一间房子,一张床,一个柜,一个梳妆台一放,屋里就没地方了。门外走廊上摆一个煤气炉,放一张学生桌,这就是厨房了。警花下嫁,其状颇凄凉。

新婚之夜没有闹洞房,因为没心思热闹。一对新人吃完饭回宿舍后,许丽姗拿个塑料桶提水,跪在床前一心一意擦地板。他们的新房在中学旧宿舍楼里,地板铺的是红砖,已经多有破损,此前是集体宿舍,住的几个青年男老师把地板搞得到处污迹。康镇坤拿到这间房子后,许丽姗已经下力气清洗过多次,新婚当晚看到地上一块污迹还比较显眼,跪在地上使劲又擦开了。康镇坤看到她总不起身,走过来把水桶拎走,把她拖起来,这时才发觉异常,她在发抖,哆嗦不止。

“你怎么回事!”

她说她感到害怕,不知道他们今后会怎么样。

“别怕,相信我。”

康镇坤说,从认定许丽姗那会儿起,他就发誓让她幸福。他不会让她一直如此窘困悲凉,不会让她总是感到害怕。像许丽姗唱过的那支歌所说,“祝愿你幸福平安。”他不要祝愿,要实现。他会让许丽姗看看他康镇坤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她父母和哥哥,还有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看看他什么样的。

许丽姗抓着抹布不住点头,却还发抖。

康镇坤说自己肯定说到做到。如果他没做到,或者背弃对他如此信赖,为他如此牺牲如此付出的妻子,他算什么人?有什么脸面生活于世?让许丽姗把他一枪崩掉算了,这是人民警察为民除害。

“你记住我的话。”他说。

后来康镇坤果然让人刮目相看。这人聪明能干,做事非常努力,特别能吃苦,眼光敏锐又能屈能伸,机会一到自能出头。与许丽姗婚后不久,恰逢学校班子调整,需要启用年轻干部,他被提为副校长。这一安排在学校里很让一些青年教师眼热,他却不以为然,因为志向不在此。他说在学校里再怎么样也混不出大名堂,愧见老婆。与岳父大人的身份差距太远,怎么好去衣锦登门以弥合亲情?才半年多,机会来了,市里成立一个新机构叫“开放办”,处理对外开放各相关部门的协调工作,市青年组织一位姓王的头头给调去当主任,恰是康镇坤和许丽姗的老熟人老上司。他们一对儿本都是青年活动分子,由这位头头领导过。知道新机构需要用人,夫妻俩一起上门找他,毛遂自荐。康镇坤情真意切,表示宁可不要职务,只愿效劳麾下,从干事干起。这位王主任对他们一对儿原先印象就好,知道他们相恋结婚颇有周折,一直很同情。康镇坤活跃,人缘好,特别是会说话,文字能力也强,很符合新单位需要,因此当场拍板,让康镇坤赶紧打一份报告,附上简历。不多久康镇坤调入机关,一来就任副科长,有了一个新的上升起点。

两年后他当了科长,儿子康平出世,他们搬进市机关宿舍,有了一套两居室的住宅,虽是二手房,比结婚之初情况已有根本改善。有一天晚间康镇坤在家里伏案工作,加班为主任赶一份讲话材料,许丽姗在自家厅里忙着给儿子洗澡,门被人敲响了。许丽姗过去开门,忽然靠在门边哽咽,说不出话来:不速之客竟是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携大包小包上门,看外孙来了。

长辈终于妥协,承认了女儿的选择,还有姓康的这个家伙。

此后康镇坤一帆风顺。在开放办当了三年科长,工作很努力,各方面关系处理得不错,领导很满意。恰逢本市一个属县分管外经事务的副县长调任,需要物色熟悉这方面工作的人去接,康镇坤脱颖而出,成了副县长。三年后调回市区,担任常务副区长。不到两年,新港区成立,康镇坤提任管委会主任。

康镇坤到新港区履新前夕,市里几位好友设宴为他庆贺,恭喜荣升主任。主任夫人自当作陪。那天聚在一起的人都有相当身份,彼此关系很好,大家替康镇坤高兴,喝了不少酒。酒一喝温度自然升高,朋友们轮番给康镇坤戴高帽子,也给许丽姗灌米汤。他们说许丽姗哪里光是漂亮,她是第一等的旺夫相,康镇坤和她结婚后步步高升,现在不得了了,三十大几就是一方诸侯。按这种趋势发展,几年后肯定回市里当头头,再几年该到省里去了。许丽姗最好早作准备,从现在开始让市电视台的播音员来当家教,学说北京话,以便今后跟康镇坤到京城当大夫人时,能有一口京腔。

康镇坤说别乱开玩笑。他讲了一个笑话,还是他擅长的系列,醉鬼。他说有位老兄与朋友欢宴,喝高了,颠颠倒倒出门,抱紧酒楼外一根门柱死活不放。旁人大惊,问这怎么啦?该老兄说没见这大楼摇摇晃晃吗?不抱住会倒掉的。

“你们要是再灌米汤,这酒楼没晃下来,我先倒了。”他笑道。

朋友们说,谁不知道康镇坤海量,喝酒就跟喝矿泉水似的,特别豪爽还特别肝胆,从来都是康镇坤把别人灌倒,没听说他被谁灌倒的。要不他哪来的那么多酒段子?比人家黄段子都多。今天晚上要是真把康镇坤弄倒了,那真是重大战果。他不倒咱们怎么上呢?没准该轮咱们当主任了。

当晚回家,许丽姗嗔怪康镇坤酒桌上胡说八道,讲的什么醉鬼笑话。

“什么倒啊不倒的,讲那些干啥?”

康镇坤大笑,说你多什么心,讲的就喝酒嘛。

许丽姗说不能讲点别的吗?

“你怎么回事?”康镇坤说,“这又害怕上了?”

许丽姗说她能不怕吗?当年他们结婚时,康镇坤发誓让大家看看自己什么样的。那时候她满怀期待。现在不了,现在她特别想念那个时候,他们住在中学老师宿舍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很安全,没有什么需要害怕。

康镇坤说你也真是,现在有什么不安全呢?别老操心那些事。这么个官不算太小,加上有你这样的好老婆,不说平步青云,起码来日方长,哪会说倒就倒。

结果是不幸而言中。

3

许丽姗听说康镇坤是从会场后边给带走的。就在他深夜回家探望妻儿,交代事情,讲笑话,所谓“酒徒坦白从宽”之后十几个小时。这一回他没有逃过。

他给带走的那天是星期一,管委会开干部大会,学习文件,安排工作,康镇坤讲了话。据说他表现很轻松,那种场合当然不合适讲什么“酒段子”,他谈刚刚编制完成的本区十年规划,绘声绘色,让场上百余大小干部个个听得着迷。这人口才好,有煽动性,加上情况特别熟悉,当了几年第一把手,新区发展也算一手促成,规划编制又是他亲自抓,自然如数家珍,很枯燥很抽象的串串数字一经他嘴就活灵活现。那天要不是还有安排,兴之所至他能说一个上午。会议结束后他下了主席台,脸上带笑,余兴未尽,一旁休息室里已经有两个人候着。他们跟他说了几句话,带着他从会场的后门离开,那里停着一部白色面包车。他就这样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了。

在康镇坤口若悬河,于会场上发表康主任最后的重要讲话时,许丽姗正奔走在公路上。那天上午她准时到局里上班,把科里当天几个重要事项作了安排,即让办公室的驾驶员小张送她出门。行前,她跟局政治处主任请了假,说有件急事出去一下,中午就回来了。主任没多一句嘴,手一摆说去吧,你自己安排。许丽姗从交警支队调到市公安局好多年了,眼下当机要科长,在局里人缘很好,是公认的好干部,没人能猜想到她此行有些不可告人。

她去了南亭乡。南亭乡位于市郊,离市区有30余公里,不远不近。许丽姗不声不响跑到南亭,办的是昨晚康镇坤连夜回家特意交代的事情。她把家里的现金清理一空,全部带上。康镇坤是南亭人,他的父亲和弟弟一家生活在这里。家住小镇外围一条旧街上,房子相当破旧,光线很差,家境一望可知。

康镇坤的弟弟在镇上小学当老师,他到学校上课去了。弟媳妇在家,她曾在乡里一家面粉厂当临时工,厂子倒掉后失业,没再找到工作,在家料理家务。看到嫂子突然进门,她大吃一惊。

许丽姗说没大事,她出差经过,顺便过来看看。

康镇坤的弟媳妇领她穿过厅堂,走到后边一个小屋子,屋子黑洞洞的,透着股难闻的气味。打开电灯,许丽姗看到墙角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裹着条被子。人很瘦小,干瘪,像一段干木头,从被子底下伸出来的脑袋纹丝不动,有如包着层薄皮的骷髅。

这就是康镇坤的父亲,准确说是继父或者养父,曾经是个酒鬼兼赌徒,擅长用扑克赌钱。康镇坤小时候曾屡遭其暴打,被他怒骂为“野种”。这人还欺凌其妻,也就是康镇坤的生身母亲,他打儿子是家常便饭,打老婆就像饭后甜点,以至康镇坤在母亲去世后调头离去,不再认这个家和这个父亲。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这个人瘫在这间黑屋子里,形同死人。许丽姗进门,电灯亮起时,他毫无反应,只是昏睡。

弟媳妇告诉许丽姗说,他要等饿的时候才会睁眼睛,还会哼哼要吃的。平常哪怕炸雷轰顶也充耳不闻。许丽姗说别吵他,看一看就走了。

她在小叔子家坐了近半个小时。她告诉康镇坤的弟媳妇,康镇坤最近有事,可能有段时间不能回家,让她带点钱过来。弟媳妇一看那么一大包,脸都白了。

“这这这……”

许丽姗说拿着吧。

她上了车,踏上归途。她不知道自己办的这是件什么事情。许丽姗一向很听丈夫的。丈夫特意交代,她觉得自己得赶紧办,不管为什么。人的情感变化有时很奇怪,康镇坤当年不认一个酒鬼赌徒为父,眼下在可能灾祸临头之际,竟然还记着他。康镇坤更多的可能是出于对弟弟的关切,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他弟弟的生活境况很不好,以往当哥哥的关照得了,以后恐怕难了,就最后关照这一回吧。他是这么想的吗?

回来路上许丽姗坐卧不宁,总在盼望手机铃响。康镇坤说过会给她打电话,那就表明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个电话迟迟不来,让她越发心神不定。回局里上班,一直到黄昏,快下班的时候,她的手机铃真的响了。那铃声让她身子一颤,有如惊雷一声。她迫不及待打开翻盖。

“丽姗!喂!”

不是康镇坤,却是哥哥许勇。许勇问她听到什么了没有?情况到底怎么样?为什么找不到康镇坤?许丽姗给康镇坤打过电话吗?

许丽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丧失了意识。

许勇报信的这时,外边已经传说如潮,康镇坤出事了。

接下来几天许丽姗度日如年。

很快到了那个晚间,吃过晚饭不久,许丽姗的家门被人敲响,进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出示了证件。其实不必,其中两个人许丽姗认识,是市监察局的干部。这两位不是主要人员,另两位陌生者均来自省里。

“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他们说,“你清楚的,我们是在办案。”

他们要一个东西,康镇坤的一个记事本。他们问许丽姗是否记得这么一个本子,厚厚的,封面为仿皮,黑色,开本如一本书。许丽姗点头,说曾经看过康镇坤从公文包里掏出类似的一个本子,好像是以前用的,最近一段时间里没有见过。他们说请帮助找一下这个本子。康镇坤交代说,这本子放在家里。

“他说过具体位置吗?”

“他记不清了,说可能在抽屉里。”

许丽姗把卧室桌子,柜子的抽屉全部打开,包括几个上锁的抽屉。她示意几位办案人员看,里边没有。

“我从不过问他的工作,他也从不跟我说那些事。”许丽姗说,“我不知道他本子里记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把它收在哪里。”

办案人员坚持。他们让许丽姗再回忆一下,是不是在哪见过。许丽姗说她没有一点印象。她问办案人员能不能让康镇坤自己回来找?办案人员说目前没有这个安排。许丽姗又提出能否让她跟康镇坤通一个电话,也许他能说出一些线索。办案人员说不行,目前不允许受审查者与外界联系。

这些人很有经验。许丽姗采取各种办法,希望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一些情况,不能跟康镇坤讲几句话,能够知道点消息也好。但是无效,他们什么信息都不透露。许丽姗心中焦灼。她不知道康镇坤此刻究竟在哪里,犯的案子到底有多大。从办案者的来头看,案情可能不一般,但是康镇坤怎么可能犯案而且是大案呢?以她对他的了解,应当不会,至少不会有大事。他说过碰到的破事很复杂,会不会是他被陷害了?是不是落入圈套当了牺牲品?其中到底有何隐情?他们要找的记事本是否要害?

许丽姗翻遍箱柜,没找到他们要的东西。那些人坚持,还要找。

“你们是不是准备搜查这个屋子?”许丽姗问。

他们说,如果需要,他们会。今天晚上先请许丽姗配合。

许丽姗走过去打开儿子康平的房间。几位不速之客进门前,许丽姗就让康平进了自己的屋子,让他关上门,早点上床睡觉。她不想让他受扰于外边的动静。孩子显然知道情况异常,他没上床,静静待在屋里,坐在地上,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在墙角。许丽姗只觉得心头刺痛。

“妈妈他们做什么?”

许丽姗强作笑容,说几位叔叔来取爸爸的一件东西。东西比较要紧,所以让叔叔连夜来拿。但是爸爸忘了放在哪个地方,让妈妈帮着找。几个地方都没找着,不知道会不会塞在康平这里。

“康平来,咱们一块儿找。”

孩子跳起来,跟许丽姗一起翻桌子柜子。康平年纪小,自己的东西还不多,许丽姗夫妇一些不太有用的物品一时找不到地方放,偶尔也会塞到他这儿。两个人在屋里东翻西找,后边不动声色跟着一个办案人员。许丽姗不经意间拉开小孩衣柜下的一个抽屉,猛见一个旧公文包丢在里边。打开一看,里边有一本黑仿皮大笔记本,几个小点的记事本,杂七杂八还有一些纸张文件。她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办案人员要找的东西,不觉心里一抖,情不自禁想打开笔记本看一看,下意识地还想把抽屉关回去,若无其事,装作什么都没找着。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站起身来。

办案人员把东西全部带走,连同那个旧公文包。

“我们还会再找你的。”他们说。

许丽姗没说话。此刻无话可说。

他们走了。到此为止,他们对许警官或许科长还算客气。

屋里恢复平静。康平跑过来问:“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拿东西,要叔叔帮忙?”

许丽姗说爸爸很忙,他在开会走不开。

孩子问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回家,明天还是后天?许丽姗说可能不行,弄不好要几个月。他真的很忙,不然也不会请叔叔连夜来拿他的东西。

她很平静,她没想到自己能对儿子如此平静地撒谎。儿子很乖,长相俊秀像个女孩,从小知道好孩子要诚实,不像一些同龄男孩调皮。康镇坤总开玩笑,说许丽姗真是会生,把个儿子生得跟她一模一样,心灵美相貌佳,要是再给他生一对翅膀,那就是天使了。这孩子跟爸爸很亲。他还太小,大人的事情他还搞不清楚,一想到总有一天他也得跟妈妈一样面对一切,许丽姗心如刀绞。

但是她必须强作平静。

许丽姗去找了自己的直接领导,市局的政治处主任,努力使自己口吻正常。她说他们已经找到家里了,康镇坤因事受到审查,确认无误。局里可能也听到情况了。在康镇坤的问题明朗之前,局里科里一些事情是否需要她回避?怎么处理合适?主任看着她,好一阵说不出话,末了苦笑了一下,说没那么急那么严重吧。容我们研究研究。

主任还问了一句:“你自己怎么样,还好吧?”

她说没事。谢谢。

几天后传来惊人消息,称康镇坤趁审查人员疏忽之机,于看管地畏罪自杀,当即身亡。许丽姗的父母听到消息大惊,连夜打出租从他们住的城东赶到女儿住的城西。许丽姗的父亲离休多年,母亲身体不好,两个老人赶来时夜已深,天下着雨,许丽姗看到门外父母满头满身的雨水,一时语塞。

她说你们做啥呢。

这时她正在家里拖地板,不用拖把拖,用抹布擦。她把抹布水桶拎到一旁,给父母沏茶。两个老人到康平的小房间去看外孙,他已经睡了。

许丽姗对父母说,她听到那个消息了。除了这个,乱七八糟还有其他很多消息,例如说这是个特大案子,说康镇坤一进去就交代了几百万块钱,还有好几个情妇。

“我不信。”她说,“通通不相信。”

她说她了解康镇坤。自己家里有多少钱她还能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康镇坤不会如此离开她和孩子。出事的前一个晚上,康镇坤曾回过家,当时交代过一句话,让她不要听,不要信,无论人家说什么。最后他会给她一个解释。

“我等着他给我解释呢。”她说。

俩老提出让许丽姗带着康平回家跟他们住,免得受干扰心烦。许丽姗说不必,这里离康平的学校近,孩子住惯了。她让二老放心,说不管有什么情况,她挺得住。

“但是有件事要麻烦爸爸。”她说,“我非常想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我不知道该去找谁。”

她说本来很不想让父母操心,更不想连累老人家。但是事到如今,想来想去,不能这么坐等着,得想办法,不管有没有用。父亲是老干部,当年颇有威信,现在虽然离休了,在机关内外一直备受尊重,现任的市领导里,有几位跟他熟,关系不错。父亲出面了解情况,比她出面有效。康镇坤是父亲的女婿,以离休干部身份出面询问了解,表达关切,情理上没有太大问题,对案子可能没作用,至少可以核实一些事情。

许丽姗的父亲当场打电话,找市里一位负责领导,提出求见,请安排时间。这位领导是熟人,在电话里非常客气,管许丽姗的父亲叫“许主任”,说明天他到北京出差,可能要一个星期,回来以后再谈吧。

许丽姗的父亲没放过,即在电话里询问康镇坤情况,说自己听到女婿出事的传闻,很惊讶很不安,也就不管合适不合适,冒昧地打这个电话。该领导回答说没有关系,理解许主任的心情。据他所知,案件正在调查,情况总会搞清楚的。

身为负责领导,如此场合,这人当然不可能提供具体情况。但是他明确否认了外界的传闻。他说康镇坤正在接受审查,这个案子上级很重视,省里直接抓,办案人员很细致很有经验。外边传来传去,什么跳楼什么自杀全是瞎话,无稽之谈。

对许丽姗来说,至少这不是个坏消息。

双亲百般安慰之后,冒雨离去。许丽姗为他们打伞,把他们送下楼,送出小区,在小区大门外拦出租车送他们走。许丽姗请他们转告哥哥许勇,让他找她。

“有件事要他帮忙。”她说。

她说她不相信康镇坤会犯案,她要搞清楚这里边有没有猫腻,谁在害他。她要请哥哥帮她了解一个开发商的事情,一个姓沙的家伙。

老人惊讶:“镇坤让这人害的?”

许丽姗说怕是这样。这姓沙的不是东西。

送走父母,许丽姗继续拖家里的地板,这是她的经典动作。许丽姗心烦,不知所措时经常会拼命拖地板,让自己暂时忘记恐惧和烦恼,结婚那天她就这么干过。所以康镇坤出事前深夜回家,谈及自己可能大事不好时,才会建议许丽姗去擦地板,使劲擦,那不全是笑谈。此刻许丽姗擦的已经不是中学教师旧宿舍里破碎的红砖地板,是号称“官园”的新住宅里亮得照人的高档实木地板。但是姿势一样,跪伏于地,双手紧抓抹布,使出全身力气一遍一遍地擦拭。

她忽然感觉异常,抬头一看,儿子站在他的卧室门外,穿条短裤衩,黑眼珠圆溜溜的,一动不动看着她。

“康平你怎么啦?”

康平说他害怕。

许丽姗把他抱了起来。许久。

“我们不要害怕。”她说。

4

康镇坤说过一个“酒段子”,题目叫“我开门了”,说的是有个醉鬼从酒楼走廊走过,身上滴着水,湿漉漉一步一个脚印踩在地板上,一个个脚印都冒热气,像是刚从温泉澡池里爬出来一般。旁人看了奇怪,问醉鬼怎么搞的?酒都喝哪去了,怎么搞出一地热水?醉鬼自己也纳闷,说不对啊,我开过门了。旁人说开什么门啊?醉鬼指着一旁洗手间,把夹克衫上的拉链一拉,说没喝多少,我记得开门的。原来他进洗手间放水,错把上衣拉链当裤裆拉链,门没开对,一泡尿全撒在裤子里。

所以应当开门,但是不能开错。

当年康镇坤还没到新港当主任,在市区当常务副区长,分管的面很宽,找他办事的特别多。有一天晚间有客,他在外边陪客人吃饭,许丽姗和儿子两人在家。大约八点左右,有人按楼下自动门铃,通过对讲机请求进入。

“我们沙总来拜访康区长,在楼下。”来客自报家门,“请开个门。”

许丽姗问:“哪位沙总?”

“沙海河总经理。”

许丽姗不认识哪个沙海河,也没听康镇坤说过。通过对讲机说话的人当是所谓沙总的随员,口气听起来不小。许丽姗却没太管他。她说康镇坤不在家,有事请跟他约时间,不要到家里来。楼下那人说,康区长没在不要紧,也没什么事,沙总今天就是想到家里坐坐,认一认门,也认识一下区长太太。

“我们沙总说了,专程登门。”

许丽姗说不必客气,谢谢。先生可以去问一问别人,康区长家不让进的。

她把对讲机挂上,不再多说。这种事她干得多了,只能得罪。

隔了会儿,家里的电话铃响,客人直接把电话打到家里,不再对着楼梯口对讲机说话。打电话的也不再是那个随员,是主要角色,沙总,沙海河,说话不慌不忙。

他说刚才那位下属可能没说清楚。他沙海河,东华集团的总经理,从省城来的。区长太太不在商界,了解的情况可能不多,可能没听说过东华集团。不要紧,请区长太太走到自家窗户,往下看一眼就行。楼下有一辆奔驰,这就是他。

“最新款式。”他说,“你们全城没几辆的。”

“我知道了沙先生,你有一辆好车。”许丽姗说,“对不起得罪了,还是请你找他去,不必上门。”

沙海河说他一直打电话找康镇坤,不知道为什么总挂不通。他这么上门是有些冒昧,但是不来不行。刚才手下人在对讲机里说没什么事,其实也不对,今天晚间上门还是有些事的。不是大事,是专程来给康区长送一块石头。这石头不是地上随便捡的,是从泰国运出来的,很特别。石头跟卫生纸不一样,它有点重,不大不小还得占点地方。今晚他特地让手下人跟着来,搬石头上楼。要没搬上去还挺麻烦,因为他马上开车回省城去,奔驰的后备箱里放这么一块石头,加上一个托架怎么走路?途中一甩一颠,把这么高级的一辆车撞烂了算谁的账?区长太太买单吗?

“是块好石头啊,区长太太看了就知道,放在你的门厅里肯定满门生色。”他笑道,“形状奇特,层次分明,品相一流,名字叫做‘步步高’,寓意很深的呢。”

许丽姗说非常感谢,沙总的心意愧领了。她一定把这件事告诉康镇坤,也代康镇坤感谢他的好意。

“沙先生一路走好,”她说,“请不要再打电话了。”

“这么不给面子啊?”那人说,“不太好吧?”

许丽姗把电话放了。

沙海河没有再打电话,但是也没走开。许丽姗从窗口往下看,楼下道路上果然停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路灯下亮闪闪发光,气派不凡。

许丽姗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不走,他是不死心,准备在那里守候到康镇坤归来,还是准备等这座楼的其他人员进出时,跟着从自动门钻进来,抬着他的“步步高”一步步拱上四楼,再打门叫人,不管女主人如何推拒,非把一块石头搬进她的门厅里?如果真是这样她怎么办?坚决把他挡在防盗门外,不管他面子感觉好还是不太好?

沙海河终究没上来。那天也凑巧,康镇坤在外边待得很晚,深夜才回到家中。沙海河看来是等不及了,带着他的石头先行撤退。

虽然没有谋面,这人给许丽姗留下很深印象。口气很大,架势不小,有进攻性,也还知趣,顾及面子,不是光知道纠缠不休的小角色。

康镇坤知道沙海河到访被拒后说:“这家伙。”

当晚康镇坤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康镇坤很细致,这种情况不常有,那天偏就碰上。康镇坤说,要是手机开着,他也会叫沙海河走开,有事另外找个时间,到他办公室谈,别去打搅家人。

“这人这些天一直找我。”他说,“请这个打电话,那个打电话,要认识,请吃饭,猛得很。有他的目的。”

什么目的呢?这人搞房地产,他要一块地,开发前景良好的一个地块。类似地块的获得按规定必须通过招标,参加招标就是了,有必要下功夫这般拉扯关系吗?人家认为有必要,因为类似事项包含许多环节和细节问题,负责官员说得上话。所以这位沙总要让自己的奔驰车载上一个号称“步步高”,来自泰国的奇石四处跑。

“听说是在省城起家的,叫了这么个好名字,全三点水,沙里的海里的河里的,天下水全占。”康镇坤说,“这人来历好像很复杂。”

许丽姗说听起来这种人恐怕离远点好。康镇坤笑,说像他这样当个基层小官,手中有点小权,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得见,他已经见多了,知道怎么办的。许丽姗不必担心。有她这样的好老婆紧守家门真不错,后方稳固,无懈可击。他人胆敢来犯,企图水漫金山,给他个钉子让他滚吧。

许丽姗以为事情完了,沙海河先生一路走好,不必再来客气,或者再来发表“不太好吧”之类言论。她没想到只过两个月,此人二次上门,这次情况有别,她再也没法把他挡在门外。

那天也凑巧,与上回差不多,也是晚间,奔驰车停到楼下时,康镇坤恰好也在外吃饭,讲他家传的“酒段子”。但是这回手机电池电力充足,没有失去联络。康镇坤用他的手机给许丽姗挂来一个电话,说一会儿有客人到家里去,放他上去吧,给他一杯茶,请客人等会儿,他很快就回家接待。

这种事也常有。没有特别情况时,许丽姗对不请上门者一律谢绝,但是总有一些人不一般,无法一挡了之,这就需要康镇坤交代。上门者几乎都是冲着康镇坤而来,谁让进谁不让进,康镇坤在家他自会处置,不在家就打个电话来,许丽姗照办。

“今天谁来啊?”许丽姗问。

“就上次那个三点水,沙海河。”他说,“这人来历不一般,对他客气点。”

于是这回沙海河得以进门。

沙海河说,本来可以在外边请康区长吃饭,也可以到办公室拜见。但是他还是打定主意要到康区长家里走一趟,不上一次门怎么讨得回面子?上回被区长太太关在门外之后,他耿耿于怀,四处打听这位太太何方神仙,怎么如此不客气?这一打听明白了,原来区长太太跟通常官太太很不一样,出自大家,警界名花,天生丽质,容光照人,最有贵夫人风采。所以更想上门亲眼见识一下。

许丽姗说:“沙总真客气呀。”

这位沙海河年纪不大,三十多点,西装革履,方脸浓眉,头发梳得整齐有形,称得上相貌堂堂。这天上门就他自己一个,随员和司机都留在楼下,他随身带着个公文包,精致大方的意大利皮具,显然他已经不拿两个月前的那块泰国奇石,所谓“步步高”说事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石头撞坏了他的奔驰,给扔了。这人会说话,进门哈哈几句,略略表达不满,话锋一转又恭维了女主人。

许丽姗请他喝茶,说康镇坤打过电话,请沙总稍候,他马上回来。没想这位沙海河却站起身说不等了,他还有事。

“今天进了康区长的家门,心愿了了,面子有了,就不再麻烦了。康区长回来,请代我致谢,蒙他看得起,特地跑回来见我。我另约时间请他吃饭。”

这人倒干脆,当场打开他的公文包,取出一条烟和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

“听说康区长的父亲身患重病,卧床。难得康区长还能这么努力做事。”他说,“想帮区长分点忧,亲自去看一看,慰问一下老人家,又怕冒昧了。一点小意思,还是请区长太太代为转交吧。”

许丽姗把他拦住。她说沙总别急着走,康镇坤估计很快就到。如果沙总很忙,非得走不可,那么也不敢挽留,只是请他把东西带回去,把心意留下来就行了。

沙海河说区长太太怎么啦?这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区长的,是给人家病人的。也就一两万块钱,打两针就没了,谁不知道如今看病费钱,家境再好,摊上这么一个病人都得苦死。区长太太不能见外,回头问一下你们区长,他知道我的。许丽姗说他知道你,你等他吧。我不知道你。你如果一定要走,请把东西带上。我不会让你把它留在这里,别以为我说着玩,你一出门我就把它从窗户丢下去,你到下边捡吧。

沙海河眯起眼睛,笑了:“哈哈。名不虚传嘛康太太。”

他走了,拿走他的东西。他没留下来等康镇坤,可能确实有事,也可能继续待着挺尴尬,跟许丽姗还说什么话?

没多久康镇坤回来了。他一听沙海河已经悻悻离开,有些着急了。

“你该对他客气点嘛。”

许丽姗说这还能怎么客气,收他的东西和钱?

“你稳住他,等我回来。”他说,“实在稳不住的话,让他留下香烟,把钱退还得了。人家面子上过得去一些。”

许丽姗说这个三点水她看了就烦,她有直觉,康镇坤对这人可得小心。

康镇坤笑,说哎呀你又怕上了。放心去拖地板,我对付得了。

他告诉许丽姗,这个三点水确实有来历。他在省城搞得很大,他那个集团背景是省里某个大公子。区里书记区长都问起过他的事,王市长还专门打过电话。

王市长是谁?就是当年的王主任,对他们俩大有恩情的老领导。当年他们当青年活动分子时,这位王在市青年组织当头,后来到开放办当主任,是他把康镇坤调出学校到机关,当时他们夫妻俩曾一起上门找过他。康镇坤是他一手提起来的。这位领导后来曾到县里当过几年书记,然后提为副市长,再当市长。外边人都说,康镇坤是他最看重的干部。

许丽姗知道这些情况,不觉发怔。她说她是真害怕了,不是怕把这么了得的一个三点水得罪,是担心康镇坤让这个家伙缠住,这家伙别是颗灾星吧?康镇坤说你看看你,说那么一点点你就怕成这样。所以不能跟你多说,放心,我让他滚远点。

后来这位沙海河就销声匿迹。直到一年多后才再次上门。那时康镇坤已经履新,到新港区管委会当主任去了。原先他当常务副区长已经忙得要命,找的人已经川流不息,现在更不得了,一把手大权在握,新区建设摊子又特别大,他忙碌自不待言,许丽姗为他防守家中三道铁门,有时也颇苦不堪言。

有一个周末,康镇坤回家休息。晚间有客上门,康镇坤让妻子烧开水,泡一壶好茶待客。许丽姗问这来的是个谁?康镇坤笑了笑,说就是碰过你两回钉子的三点水。

这人第三次上门,情况与前两次有别,男主人在家,不劳女主人出面周旋。许丽姗不咸不淡跟客人寒暄两句,给了他一杯茶,即抽身离开,到小卧室陪儿子康平做作业。沙总看来是旧情难却,当着康镇坤的面还要重温一下,他说康主任我最怕你太太,这么风采这么美丽,为什么还会这么吓人?康镇坤笑着问许丽姗他该怎么回答沙总?许丽姗一边倒茶一边说,这好讲,警察嘛,总是有人怕的。

“这是我们家警察,保安,兼纪委书记,”康镇坤笑道,“沙总你那是小意思,我怕她才怕得厉害。”

沙海河办事效率很高,不是那种长屁股会泡的,跟上两次一样,十来分钟他就走人。走前康镇坤敲儿子卧室的门喊许丽姗,说沙总告辞了。许丽姗出门陪丈夫送客,也就送到自家的防盗门外,什么话都没多说。

沙海河送了一小箱饮料,包装纸箱扁长,有如方便面包装箱。他告诉康镇坤,这饮料好得很,用的原料是撒哈拉大沙漠里产的一种野果,绿色食品,加工过程很精致,没有添加防腐剂和化学物品,对身体非常好,特别有益少儿发育成长,请康主任家人自己品尝,别送人了。康镇坤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好奇了,客一送走就去开箱查验,说这个三点水搞什么鬼?难道是《西游记》里的人参果?唐僧取经到了印度,没到过非洲嘛。看他说的。弄一盒给康平试试。

不是人参果,也不是什么绿色饮料,是钱,一共二十捆,二十万元。

许丽姗急了,说快打电话!这家伙没跑远。康镇坤把钱塞回包装箱,说别急,我来处理,明天我叫他到办公室。

第二天他告诉许丽姗,东西退还沙海河了。这饮料虽然绿色,毕竟度数太高,酒量再大也喝不下去,一两滴足以大小便失禁,勿需拉链门,全得糊在裤裆里。

许丽姗说这种事可不敢开玩笑。她追问,直到确认东西已经让沙海河拿走,才感叹说,此刻她还觉得心跳。

康镇坤说:“你也真是,没数过钱吗?别这么紧张,会得心脏病的。”

许丽姗说她最怕最不想见的就这种钱。看一眼就心神不宁,居然敢这么弄过来!怎么总会有这种事这种人呢?

康镇坤笑,说看来真是不能让许丽姗多听多知道。许丽姗这是天生的纯正,跟她父母有关。老岳父在任上肯定是个好官,正直清廉,让子女耳濡目染。客观上也有条件,许丽姗那种家境,所见多明亮,自然目不斜视,不贪不图,还富有同情心,“祝愿你幸福平安”。不像他,从小见多不怪。只不过如今情况有些不同,一样为官,与老岳父他们在位时已经大不一样,乱七八糟的事多了许多。像他当个主任,手中有一小点权,上上下下都得应付,碰上沙海河这样的人这种事免不了的。不要紧,兵来将挡就是,对付得了。

许丽姗说:“镇坤你可千万把持住自己。咱们这样很好了,咱们不需要更多东西,不要去自找害怕。”

康镇坤大笑,说你看看,说你是警察兼纪委书记,真是一点不错。家有你这样的好老婆,敢犯错误吗,能犯错误吗?

此后沙海河再没来过,许丽姗也再没听康镇坤讲过这位三点水。直到出事的前一个夜晚,康镇坤突然回家,才说起开发商沙海河进去了,已经近半个月。

原来这个人没有消失。灾星总在猝不及防间降临。

5

调查人员追问过程。他们说,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许丽姗当时在场。

许丽姗说不错,她在场。沙海河来的时候,她给他和康镇坤各沏了一杯茶。而后她就离开,到小卧室陪儿子做作业。康镇坤的公务和相关交往她从不掺和,康镇坤不让她掺和,她自己也不想掺和。

“你不知道他给你们送钱?”

许丽姗想起那个纸包装箱,来自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绿色饮料。

她说她不知道什么钱,她没见过沙海河的钱。

“那么你见过他送给你们的东西?”

她说没有。有一回沙海河带着东西上门来,她没问那是什么,让他带回去了。

他们说这事他们知道,一共有两次。

看来沙海河都招了。包括“步步高”和香烟信封。

调查人员穷追不舍,问许丽姗是否还记得一个饮料箱?沙海河亲自送上门的?许丽姗说她没喝过沙海河送的饮料。他们家只喝茶,没有喝饮料的习惯。

他们说不要扯到那里,这样不好。许丽姗应当记住自己不只是康镇坤的妻子,还是警务人员,国家公务员,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态度。应当配合办案,实事求是,如实回答问题。不要以为不说他们就不知道,那些事涉案人员都已经交代,他们找她只是加以核实,因为当时她在场,她知情。

许丽姗很平静,她说谢谢提醒。她知道自己在工作岗位是执法部门人员,在这里不是。她得接受他们的提问并配合工作。她要明确说明她没拿开发商沙海河的钱,康镇坤也不会拿,他们家没有哪一分钱是这个人的。不管沙海河用什么办法实施贿赂,康镇坤一发现肯定会千方百计退还,这一点她坚信不疑。她想说一句题外话:因为所从事工作的缘故,她一向认真学习法律,清楚法律赋予她以及她丈夫的权力。她相信办案人员的法律和政策水平很高,一定会依法办案。

他们说很好。还得相信一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胆敢违法乱纪者,必受法纪的惩处,不要心存幻想,以为自己有办法逃避。

彼此都是话中有话,气氛不好。

他们问沙海河是哪一天上门送钱的?许丽姗坚持不改口,说她不知道什么钱,至于上门时间她有点印象,是一个周末,春天时节,天气不太热,具体日期记不清了。

他们拿出一个记事本,黑色仿皮的封面,正是那天许丽姗从儿子卧室的衣柜下边找出来的物件,康镇坤的记事本。他们翻出其中一面,指着上边一行文字让许丽姗看:“晚八点半,沙来访,饮料。”

“是你丈夫写的?”

她说应当是,这是他的本子,也是他的字体。他的事多,怕忘记了,时常记日志。他很忙,时间不多,因此记得很简略,内容常常只他自己明白,别人不懂。

他们问这写的饮料怎么回事?她让客人喝饮料吗?她说已经说过了,她给客人沏茶。当然用宽泛的概念,茶也是饮料。

办案人员请她在笔录记录上签字,她把记录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在上边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时她心头隐隐发酸。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面对这类讯问。这些人也许清楚她没说实话。

她完全可以据实解说,因为他们没拿沙海河的钱,沙海河把二十万元装在一个饮料箱送上门,第二天康镇坤把一饮料箱钱带走,在办公室退还给他。情况就这样,她有把握。但是她觉得不踏实,办案人员追究饮料箱肯定不是没事找事。会不会沙海河只说送钱,而否认退还?谁是送钱的证人呢?许丽姗,她在场。谁是还钱的证人呢?没有。许丽姗只能证实沙海河送贿,无法证实丈夫退赃。如此证言对康镇坤不利。因此她干脆自称不知情,不谈具体情况,只强调如果沙海河企图行贿,康镇坤肯定会想办法退还。具体怎么送怎么退?如有必要康镇坤自会跟他们说清楚,一些具体情况她确不了解,没必要多说,节外生枝。

她心里难受。连康平都知道好孩子要诚实,妈妈许丽姗怎么能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行为。

那些日子里外界一片声浪。康镇坤在本市不是普通中层官员,一级地方机构主官牵扯很多,比一般的局长,处长地位重要,一旦犯案四处震荡。机关内外有各种传闻,大量触及案情,传说的数字有如天文概念。所有说法都涉及开发商沙海河,说这三点水当年在市区,如今在新港区拿到大片优良地块,于开发和转手中牟得暴利。这是公开的秘密。人们还说沙海河身后有一批官员,直接出面的是康镇坤。一些传闻由此延及案件的背景,提到省里市里若干官员,包括王市长。此刻这位领导已经不在本市市长任上,他在近一年前调离,走得不近,交流到外省任职去了。外界传说因为王走了,所以才会查康。王最看重康,有他护着哪有办法查?反过来说,查康其实是为了查王,这个王虽然调走,该倒霉还得倒霉。类似传闻无根无据,却总说得活灵活现。时下许多官员案水落石出之前都这样,无不传闻汹涌。许丽姗不管外边说些什么,她只一条,就是康镇坤发案前夜特地交代的,不听不信。如果听了信了,她只有崩溃。

没多久她达到了极限。

还是办案人员请她去协助办案,让她说明有关情况。他们说经过多方了解,知道许丽姗在单位里表现可圈可点,在审查康镇坤一案中,目前尚未发现她个人有严重经济问题。因此他们对她一直比较客气,充分尊重。但是他们认为许丽姗只想着自己是康镇坤的妻子,不能正确对待本案,未能积极协助办案,存在认识误区和思想障碍。他们决定提供一些情况,帮助她认清问题,作出正确选择。

他们出示了几张照片。许丽姗顿时发蒙,眼前一片空白。

康镇坤与一个青年女子在一起,肩膀紧挨着,坐在一只竹排上。两人面对镜头,伸手比一个V字,大笑,表情丰富,容貌生动。照片背景是山,林木葱郁,竹排漂行在溪水里。青年女子很年轻很漂亮,留长发,穿背带裙,风姿绰约,似乎眼熟。

办案人员说这是在福建的武夷山,时间是两年前的十月份。许丽姗记得那时候康镇坤去过哪里说过什么吗?许丽姗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不像康镇坤有一个记事本记录日程,以及“饮料”之类,她也不太用心去记康镇坤的日常活动。康镇坤是个负责官员,事情极多,出差是家常便饭,她哪有那么多心思去记去管。

“你不认识这个女子?”

许丽姗注视许久,忽然想起来了。她见过这个人,或者说是见过她的照片,在家里,自己家的相册上有这女人,画面是她拿着一个话筒在说话,身边站着康镇坤。

这是省电视台的一个女记者,康镇坤说人家不叫记者,叫“编导”。几年前该年轻编导带着几个人采访康镇坤,那时他还在区里当常务副区长。家里那张照片是采访时拍的工作照。后来省电视台播了这位女编导制作的一个专题片,该编导在片中对康镇坤以及他所主持的城建工作赞美有加,采访时跟他靠得很紧,许丽姗看了还有些发酸,对康镇坤说这女的挺妖。

康镇坤说人家喝的是洋酒,加冰块的。那东西时尚,味儿怪。其实洋酒不怎么样,还是自家家藏的酒好,习惯,有数,实在,可靠。

办案人员说,这位女编导已因涉案受审。她在省城有一幢别墅。康镇坤已经承认她是他的情妇,他资助她购买别墅。其中一些钱是沙海河给的。

他们给许丽姗看了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户人家的客厅,厅中一个红木托架托着一块石头,呈红色,宝塔形,层层上拱,顶端浑圆。

他们说这块石头来自泰国,名字叫“步步高”。

“这在哪?”许丽姗脱口问。

在省城,该女编导的别墅里。

办案人员说,他们提及的这些事许丽姗可能有所耳闻,也可能知之甚少或者根本不知情。当年沙海河用饮料箱给康镇坤送钱,隔天上午康镇坤在办公室把钱退还给他,真退了吗?没有。这些钱最后全都到了省城,送到了这位女编导的手里。类似事情还有,许丽姗知道吗?以他们分析,她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他们认为目前没必要多披露。他们告诉她,是希望她认清康镇坤,能实事求是提供情况,配合办案。康镇坤跟沙海河之间的事情她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康镇坤都说过些什么?他们怎么认识的?是不是有谁给康镇坤打过电话把他们拉扯在一起?有什么权钱交易?

许丽姗一言不发。

末了她说,她想回去。今天她什么都不想回答。

当晚彻夜不眠。凌晨她在床上发抖,那时筋疲力尽,她觉得自己已经崩溃,害怕已达极点,这时候别说擦地板,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天色大亮时她听到厅里有响动,儿子康平推开门说了句话:“妈妈我要上学。”

她咬牙起身,给康平塞一块面包,用自行车送他到学校去。

看着儿子从自行车后架上跳下来跑向校门,她在那一刻下了决心。

她决定不听,不信,等。康镇坤最终会给她一个解释。办案人员说的那些情况可能出于办案需要,不一定完全确切。他们提供的照片不会是电脑拼接的吧?他们没对康镇坤逼供信吗?也许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是无论如何许丽姗不愿相信。

她不能崩溃。

没多久许丽姗再遭重击:哥哥许勇因涉案被拘受审。

康镇坤出事后,许丽姗不愿坐等,千方百计了解案情,试图帮他一把。她知道康镇坤的案子是省里直接抓的,沙海河的华东集团总部也在省里,从省城或许可以了解一些情况。她是公职人员,得上班,还得管个孩子,没法跑远,只能请哥哥许勇出马帮忙。许勇当年认定康镇坤不好,曾暴打他一场,无奈康镇坤还是当了妹夫。后来妹夫大舅子间一直心存疙瘩,关系很一般。但是哥哥就是哥哥,他对许丽姗一向最好,妹夫出事,他不能不为之奔走,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许勇从部队复员回家后,原安排在物资供销公司工作,当年公司很红火,一般人难以进去。没料几年后情况大变,物资的分配迅速转由市场调节,物资系统各公司职能和效益迅速萎缩。经过几轮改革转制,最后公司停业,职工们拿了些补偿金,各自谋生。许勇和他妻子原在同一家公司,公司停业后生活一度非常困难。后来在双方家人帮助下,他们租下了一块店面,经营一家小型超市,售卖杂货,景况渐渐好转。许勇当小老板,身份和时间限制少,可以自己支配。他在省城有一个用得着的熟人,就是当年曾打算发展为妹夫的那位战友,这人在正团级别上转业,安排在省政府管理局,认识的人多。康镇坤出事后,许勇立刻就想到他,说这个人很有办法,老战友了,关系最好,肯定能帮上忙。

结果事情搞坏了。许勇这位战友很热心,帮许勇联系了省里相关部门的一位处长,通过该处长了解到一些内部情况,得知康镇坤的案子属重点查办案,案子始发自沙海河,涉案人不少,有的级别高于康镇坤。处长答应帮忙,想办法找一下负责办案的人,争取施加一点影响。许勇给了他一个袋子,内装现金十万元,说找人帮忙总得买条烟请一桌饭,这些钱先用,不够的话再筹集。

因为一些情况,这笔钱最后由该处长上交给了有关部门。许勇企图以金钱干扰查案,性质挺严重,正撞到风头上,案发被拘。他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跑到省城,想帮妹夫一把,与许丽姗没有关系。

但是许丽姗也没逃过。办案人员怀疑许勇的资金来源,搜查了他的小超市,在里边发现了一个小本,密密麻麻记有一些物品的名称和数量,多为烟、茶、酒一类,记得很清楚,某月某日,中华烟三条,两条软包,一条硬包,五粮液酒两瓶,一瓶53度,一瓶38度,等等,后边附有标价,一笔一笔极尽其详。这些小账怎么回事,账中物品从哪来?做什么用?深入一查,原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是许勇从许丽姗那里拿来,然后在他小超市的柜台上出售的。许丽姗既不是批发商又不是生产商,她哪来的这么些东西?毫无疑问这是她和康镇坤收受的礼品。康镇坤身居要职,手中握有一定权力,找他办事的人多,暂时无事却想预先拉关系的人更多。这些人千方百计求见,不管是上门还是上办公室,顺手拿一条烟两瓶酒,是常有的事。根据不同的情况,其中一些礼物被康镇坤夫妇当场拒退,有如沙海河最初受到的礼遇,另外有一些礼尚往来,被他们转送走了,还有很小的一部分被他们用掉,剩下的就滞留下来,成了他们的收藏品。这种收藏品不属细软,挺占地方,有的还有保质期,过期就如垃圾,如何处理挺让人头痛。许丽姗如康镇坤所笑是“吝啬加记性好”,热水器用电尚且想方设法节省,屋里的东西哪舍得扔,有限的住宅空间也不能浪费,让没用的物品堆积如山。怎么办呢?现成的处理渠道就是许勇的杂货小超市。许勇经营小店有风险的,租金不低,资金周转不易,许丽姗有心帮哥哥一把,东西交给他,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她是一分钱不要,跟自己的亲哥哥不能小气。许勇却不想如此不明不白,特别是这个人个性很强,跟康镇坤并不对路,不愿让妹夫看轻了,因此他悄悄记账,一五一十一清二楚,不需要时留在账上店里,需要时准备如数奉还。

现在这些数字乱棒一般一起打在许丽姗的头上,几乎立时把她打蒙。她没想到平时不太经意的物件累积起来竟相当吓人:四五百元一条的烟,数以千计一瓶的洋酒,还有茶叶,凡账上有的,都按现行标价算,粗粗一估近十万元。许丽姗无法否认它们的存在,更无法一一说明其来源。她知道这些数字最后将加入康镇坤的案卷里。

许丽姗把家里的防盗门锁上,带着儿子离开“官园”,住回了娘家。双亲接连经受打击,面容枯槁,都苍老了十分。许丽姗打起精神强作欢颜,照料父母饮食起居,帮老人一遍遍擦拭地板。她说爸爸妈妈别操心,镇坤出事的前一夜特地回家过,当时他就说了,他没有事的。告诉二老不用着急,一切都会过去。

老人说是吗?他是那么说的?

许丽姗说当时他显得很轻松,还说要唱歌呢。她对他有信心,这人一向说到做到。

恍然如梦,许丽姗好像又听到门铃响声。仿佛回到当年,一位年轻中学老师仔细梳了头发,把自己收拾得清清楚楚,拿着一张旧报纸按响了她家的门铃。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他还可以让她相信吗?他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困窘,又得不断经历恐惧?她一直那般小心,竭力防范,怎么还是免不了落到这个地步,在双亲面前强词掩饰?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这样对她公平吗?当年自己不听家人劝告,背着一个小包抹着眼泪走出家门,难道她是自作自受,相信了一个不能相信的人,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咬紧牙关,欲哭无泪。这时候不能哭,二老和康平承受不了的。她自己也承受不了。她不能崩溃。有些东西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拒绝害怕,坚信到底,她需要一个解释,康镇坤允诺过。

6

事情其实早有迹象,那天的情况她记得很清楚。

大年初一,康镇坤说咱们赶个早吧,到外边走走。以往要么待在屋里等人家上门给咱小领导拜年,要么咱们上门给人家大领导拜年,今年都免了,咱们另行安排。

康镇坤这么说有些缘由。这些年过年,大年初一他们俩一起出门,第一个上的肯定是王市长家。王对康有知遇之恩,一路关照,他们自当感恩。今年有变化,王调到外省任职了,家也搬了,只靠电话拜年,不再需要上门了。

除夕夜,他们在许丽姗的家里围炉过年,吃火锅。当晚把儿子康平留在外公外婆那里,跟许勇的儿子一起,两个小男孩做伴玩。康镇坤和许丽姗回家休息,凌晨五点起床,康镇坤的轿车已经守候在楼下。

康镇坤说迎新年这种事有讲究,不同地方讲究不同。有的讲究零点,就是中央电视台春晚那种方式,零点之前倒计时,主持人率全国人民一起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五、四、三、二、一。”钟声敲响,万炮齐鸣,这就是新年了。但是有地方不讲究深夜零点,讲究天亮,太阳出来的那个时辰,这时放炮,一炮大吉。

许丽姗说不对啊,要是阴天怎么办?看不到太阳出来的。康镇坤便笑,说碰上你这种钻牛角尖的警察真没办法,都得死翘翘。你就不允许变通一下?大约五点半嘛,经研究决定,那个时候放炮就行了。咱们不是公鸡,太阳出不出来不归咱们管。

这个大年初一凌晨,他们驱车二十余公里,去了海边的一个寺庙,叫青林岩。这座庙坐落于临海一座小山上,寺旁林木葱郁,一条溪流绕行山脚,有几分世外桃源模样。这寺庙地处康镇坤的新港辖区,在附近颇有名声,香火很旺。据说该庙新年第一炮能给人带来好运。康镇坤说咱们去试一试吧。

许丽姗很惊讶,说咱们又不是小孩,放什么炮呢?康镇坤说小孩哪有资格,人家讲规矩,这门炮有身份的。

原来是人家请他去的。年前他安排一项工程,把通往寺庙的道路铺上水泥,为善男信女做点好事,也将该寺辟为旅游点开发。工程完工后。村里和庙里人说感谢领导,新年第一门炮留给康主任放,好不好呢?康主任欣然应允。

“咱们也图个吉祥。”他对许丽姗说。

那天赶到寺庙时,天色初亮。寺庙外已经停着好几部车辆,是附近村庄里几个大户人家开来的,其中有开面粉厂的,有经营加油站的,还有村长,都是一些地方闻人。大家静静站在庙门外,恭候康主任到来。庙后边小山坡上立着几根柱子,远远可见有鞭炮一挂一挂垂吊着,本年度迎新年放炮筹备已经就绪。

康镇坤招一招手,把司机喊过来。他说他要在庙门外跟这些人说说话,让司机在前边走,领许丽姗进庙去。

“打火机有吧?”他问司机。

司机说带着呢。

他说:“一会儿你示范一下,教她怎么打火。”

许丽姗不觉一怔,说干吗呢?康镇坤摆摆手说不干吗:“这一炮你点。你是警察,那声音吓不着你。”

他开玩笑,说许丽姗这一炮可千万千万点好,不说全世界人民今年的幸福生活在许丽姗手上,至少丈夫康镇坤和儿子康平的幸福生活都在她的手上。“祝愿你幸福平安”,今年就看这门炮。

许丽姗说别吓人!康镇坤笑,说行了别紧张,听他的,快去,这样好些。

许丽姗没再说话。她想康镇坤可能是顾及影响,不落话柄,毕竟这是到庙里点炮,不是在办公楼前剪彩。点就点吧,受康主任委托,当一次代表,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一炮点得很顺利,炮声又脆又响,听起来特别红火。

返回的路上,康镇坤感叹,说他觉得这个世界六七十亿人口,只有一个人最可靠,就是老婆。今天早晨到山里来,一路上他忽然心里挺不安,总是觉得可能有问题,所以他让许丽姗上,眼下他对自己不敢太相信,但是知道可以相信老婆。

康镇坤担心什么呢,很奇怪的。他不是如许丽姗所猜想,怕大年初一跑到寺庙亲自放炮,让人传来传去影响不好。他不怕这个,怕的是意外碰上一门哑炮,或者一挂炮响一半突然熄火了,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让外边四处传说,为人耻笑,联想纷纭。他说去年他们开发区有座大楼奠基,请了领导们来剪彩,九把剪刀,九个剪彩嘉宾,动手时旁人都很顺利,一刀下去红绸尽断。偏偏有一个不行,没剪断绸布,手中剪刀居然散了架。事后到处笑话,说坏了,天要灭他,看着吧。没多久这人果然事发,就他们开发区给抓走的那位副主任。

“我要是跟着一炮放不响,可不兆头大坏,谁知道会传说成啥样呢。”他说。

许丽姗立时感觉不安:“镇坤你碰上什么事了吗?”

他嘿嘿笑,还那一套,叫“扑通”。他说有一个医院急诊室来了四个病人,其中两个断了腿,一个断了胳膊,还有一个更严重,腰椎断了。医生很惊讶,问他们怎么搞的?他们说一样,都是“扑通”。原来该四人当晚一起喝酒,桌上几瓶酒底朝天了,第一个人站起来,说没醉,咱们再去搞一瓶。这人爬上窗台走出去,扑通一声掉到楼下去了。第二个人说这家伙怎么搞的?光听到扑通,没见到酒?看看去。爬上窗户跟着也扑通了。第三个人比较清醒,他说坏了他们走错地方了,我去把他们叫回来。于是又下去了,扑通。第四个人一看全走光了,很生气,说你们不敢喝算了,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干吗呢。不喝了,回家。跟着再上窗台,一个跟头扑通完了。

康镇坤说咱们放过炮了,响声震天,没问题,吉祥如意。兆头很好的,今年咱们不怕扑通,幸福平安。

许丽姗看着他,许久无言。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如此笑嘻嘻讲酒段子开玩笑,他心里一定很沉重,甚至恐惧。大年初一赶大早进庙放炮,事到临头不想点火,这很异常,不像他平时的样子。车上有司机,不便多说,她没再追着他问。她了解他,这人一向对她报喜不报忧,天大事情非到扛不住了才会讲,总说是不让她额外操心,他怎么就不明白越是这样她是越发不安呢?

他们离开青林岩后没有立刻回家,车拐了个弯,到南亭,探望康镇坤的父亲和弟弟。康镇坤说,自从母亲死后,没有哪个大年初一去过,今年也破个例吧。

于是上门。探望者和被探望者的感觉都一样,特别意外。

康镇坤是在跟许丽姗婚后才跟父亲重新相认的。当年康镇坤跟许丽姗交往时,非常不愿意谈及自己的家庭情况,但也不掩饰,点点滴滴说过一些。他告诉许丽姗南亭那个人不是他的生父,他母亲早死,至死没说过谁是他的生身父亲。母亲饱受丈夫虐待,他那个赌徒养父发起酒疯有如禽兽。他说,小时候养父毒打他和母亲时,他只能硬着头皮承受,不住发抖,“作恐惧状”。当时就一个念头,就是等长大了,有力气了,他一定亲手打死这家伙。

谁想最后他把这个人认回来了。因为许丽姗。

那一年,康镇坤还在开放办当科长,有一天单位有事,很晚才下班,回家一看有人坐在厅里饭桌边吃面,却是他弟弟。康镇坤不认养父,跟弟弟却有联系,因为异父同母,两人有血缘关系。康镇坤的弟弟个矮,生性懦弱,跟他一点不像,但是从小跟在哥哥屁股后边,也没少挨父亲的拳头,康镇坤对他颇怀手足之情。那天弟弟从南亭跑来,苦苦守候,明摆了有事,但是康镇坤发问,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康镇坤一看明白了,问:“他出事了?”弟弟这才承认,说他父亲也就是康镇坤的养父摔了一跤,竟没爬起来,已经住进卫生院,现在昏迷不醒,医生说是中风,相当严重。

“又喝了是不是?”康镇坤问。

弟弟说是的,出事前一晚,其父不知从哪弄的钱,跑到外头小酒馆,喝醉了。隔天好像没事,以为跟以往一样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想就在晚间发病,上厕所小便,摔在便池上就不省人事了。

康镇坤给了弟弟一点钱。让他看着办。

弟弟走后,许丽姗说了句话:“你回去看看不好吗?”

康镇坤说许丽姗知道的,早年间他恨不得杀了那人。

许丽姗说他可能快死了。不管怎么样,他养过康镇坤。

当晚康镇坤一夜不眠。第二天他一声不吭去了南亭。晚间回来,他告诉许丽姗说去看了那个人。看来稳住了,死不了,但是瘫了,可能得卧床至死。

“从此告别酒和扑克,手脚也废了。”他说,“老天爷真会安排。”

他说多年不见,如此重逢让他感慨很多。现在他很希望这个人能够活长一点,他想让他多看几眼。不说看康镇坤是不是出人头地,至少看康镇坤怎么当的丈夫和父亲。老婆和儿子是拿来打的吗?

“这叫参照系。”他说。

后来康镇坤就不定期到乡下看看养父和弟弟一家,并予帮助。往日恩怨渐渐淡化。许丽姗和孩子也曾跟着一起去过。康镇坤的养父中风后日渐枯槁,形同骷髅,不能动弹,几乎说不出话,喉咙里只能唔唔唔发出些含糊的声响,生命力却极其顽强,这几年一直撑了下来。康镇坤重认父亲,外界意外地颇有反响,所谓一阔脸就变,六亲不认,人们多不认同。康镇坤不一般,出人头地,以德报怨,这个官不错。康镇坤一提起这事就讲许丽姗,说自己是有了老婆,才又有了父亲。一个男性领导干部第一等的要务,就是找个好老婆。

那天是大年初一,时间宝贵,他们在南亭没法待久。在养父的病床前,康镇坤目不转睛看,却一言不发,病人说不出话,但是睁着眼睛。两个相视无言。然后离开。

康镇坤发表感慨。他说当年刚给提起来那时,有一天上边来了位重要领导,陪客人喝酒时他豁出去了,发挥出众。领导很满意,说小康酒量不错。座中一位同僚酸溜溜说了一句:“他有家传。”他只觉浑身的血和酒全都冲到头上,恨不得当场杀人。还好王市长在,他忍住了。第二天平静下来,他回想人家那句话,竟然很有体会。

“那家伙很损,”他笑,“但是抓住了要害。”

他说他跟瘫痪在床上那个老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确实命定的大有关联。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酒段子?因为本能地过敏,从骨髓里,跟这人有关。其实这个人虽然好酒,酒量却小,稍微来点就不行了,哪像其养子与生俱来的水平,根本就不是一个种。这些年他康镇坤如此努力,做事,争得领导信任,上升,掌握一定权力,为什么?也因为心里总有这个人,渴望让这人瞧瞧曾饱受其怒骂暴打的这个“野种”究竟怎么回事。包括无论如何要找一个好老婆,养一个好儿子,都有这方面的缘故。但是所谓的“家传”还不止这个,眼下想来更有其深。他养父年轻时是个赌徒,会玩扑克,赌徒的心理状态很复杂,渴望暴富不惜孤注一掷,很敢冒险的。特别是心存侥幸。这种事挺风险的,能干吗?赌一把吧。赌赢了就什么都有了。人家敢赌我怎么不敢?人家能拿我怎么不拿?人家能干我怎么不能干?赌一把,没事的。

“我是不是真的得自家传了?”他笑道,“押宝,孤注一掷,跟定某一个人。不能干,有风险的,管他,赌一把,没事的。人家敢,我怎么也不敢?人家拿,我怎么不拿?人家干,我怎么不干?”

“镇坤你说什么!”

“说到底我还是比较有成就感的,我是说比我养父强。”他还笑,“至少儿子是自己的,老婆没挨过打。”

许丽姗圆睁眼睛看着丈夫,心里莫可名状,有一种异样,还有恐惧。

“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她叫。

康镇坤说人为什么会感到害怕?原因很多,不太一样。有的人因情感而害怕,有的人因欲望而恐惧。

7

康镇坤一案终于进入了司法程序。

许丽姗去医院检查,得到一份严重神经官能症的证明,向单位请了病假。不再上班。她四处找人,想尽办法,能找的人一一找过,以求得到帮助。只留一个人她不敢惊动,就是已经离开本市的王市长。不是因为人家已经远离管不上了,是因为康镇坤有过特别交代。康镇坤出事前夜回家时,说过如果他出了事,不要乱找,绝对不要找“那位领导”,他们俩都知道这说的是谁。就这位。康镇坤如此交代肯定有缘故,或者是康镇坤自己已经找过了,回天无力。或者是这种时候表现出彼此间的特殊关联会导致严重后果,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大有麻烦,总之是不能找。许丽姗心里很明白。

所作努力一一无果之后,许丽姗把自己的亲朋好友分别又找了一遍,这回是筹钱。她说他们讲康镇坤贪污受贿数百万计,事到临头除了康平储钱罐里的几个硬币,家里什么钱都拿不出来,只能求亲友帮忙,她决定到北京去一趟,给康镇坤找律师。她要请最好的律师,不管花多少钱。钱用在这里是正当的,法律允许的。

聘请律师的事项颇费周折。她碰上的几乎所有京城名律听了情况都摇头不止,说这个官司恐怕没有胜算。许丽姗不屈不挠一个一个找,末了一位张律师愿意接手,这位律师鼎鼎大名,谈起案子极有分寸。

他说我们目标很难定高,只能尽可能争取好一点的结果。他的意思是要具体分析康镇坤受到的各项指控,寻找其中的错漏和问题,想尽办法,从证据不足认定不准等方面入手,争取剔除若干项,例如把出售收受礼品得款从案中剔除,这样减少总案值,可望减轻法律的惩处。

许丽姗说康镇坤不该被判罪的,他没有问题。

律师说,从现有的资料看,他自己承认了不少事情。

许丽姗说他肯定有不得已,有隐情。听说他们不让他睡觉,搞逼供信。他还可能是当了替罪羊,为某些人承担了罪责。还有一种可能是诬陷,他升得快,管的事多,难免树敌。他承认的所有事情背后肯定都有缘故,不管是金钱女人什么的,都一样。无论他承认过什么,可以在法庭上翻供,可以据实陈述,还自己一个清白。

“我觉得你相信他,可能比他自己还相信。”律师说。

许丽姗无言。好一会儿她说是的,是相信他,也是相信自己。得让自己相信。她不能相信是自己错了。她最怕的就是这个。这段时日里她总是回想以往,起于“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一直到前些时候康镇坤深夜回家,告诉她可能出事了。历历在目。感情这么深,最后关头他最放不下的还是妻子和儿子。这人怎么可能欺骗她,她怎么可能错了呢?

“他会亲口否认强加给他的罪状。”她说,“我只想听这个。”

律师尽力了。事情最终没有像许丽姗愿意接受的那样。

她参加了法院的公开审理。她在法庭上情绪失控,当庭大喊大叫,扰乱法庭正常秩序,被法警带离了会场。

那天康镇坤在法庭上表现正常,对公诉人起诉的各事项未予置疑。许丽姗在旁听席上起身大喊,要康镇坤振作起来,翻供,不要害怕。

“告诉法官他们打你!他们不让你睡觉!他们逼供信!”她喊道,“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大家看你身上的伤!”

法官向许丽姗发出警告。

“把隐情都说出来!”她不管不顾继续喊叫,“谁要你办什么!谁应当负责!你不要当替死鬼!”

许丽姗被带出了法庭。

康镇坤当堂陈述。他说他的妻子可能为谣传所误,刚才情绪比较冲动。他愿意在法庭上说明,自己受审查期间,办案人员能够依法办案,并无打骂和逼供信等情节。也没有其他隐情,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

他被判有罪。认定的数额为三十万元。考虑了表现等情况,判定刑期为十五年。

直到这个时候许丽姗还是无法接受,坚决拒绝,顽强得近乎偏执,有如当年她不听劝阻背着一个小包独自离家类同私奔那般凄凉而决然。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事情不应当是这样的。她不应当得到这样的结果。

康镇坤被押送服刑地时,许丽姗专程到看守所为丈夫送行。两人相视,久久无言。

康镇坤说他对不起妻子和孩子,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如果许丽姗提出,他愿意签字离婚,放弃所有一切。

许丽姗说:“这样就能跑掉吗?”

他说他知道许丽姗什么意思。当初结婚时他说过,他一定要让许丽姗幸福。如果他没做到,或者背弃对他如此信赖,为他如此牺牲如此付出的妻子,他就不是人。让许丽姗把他一枪崩掉算了,这是人民警察为人民除害。

“你是不是打算等那一天?”他问。

许丽姗说是的,她已经准备了一颗子弹。她会等他十五年,这期间她会定期到监狱去看他,她希望他能得到改判,或者减刑。不管他在监狱里坐多少年,在此期间他一定得把要说的话想清楚。她愿意相信他。她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的,法庭上也许不便说,现在也许不能说,那时候总可以说了吧?她不想听他唱歌,也别再拿酒段子搪塞她。别让她绝望。她不要悔恨和害怕。

“你说过会给我一个解释。”她说,“到时候我要听你怎么解释。”

康镇坤痛哭流涕。

作者简介

杨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12月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机关部门工作。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等。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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