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干事的时候,郑建勋开始追逐权力。当科长的时候,郑建勋开始使用权力。当县长的时候,郑建勋开始享受权力。追逐权力的时候,是对权力的一种痴迷和热切向往。使用权力的时候,是对权力的一种支配和适度依赖。享受权力的时候,权力便成为一种福祉和精神套餐。在郑建勋的眼中,作为一个男人,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不是金钱,不是女人,而是权力。所以他常常躺在沙发上,叼着香烟,吐出一口悠长的弱不禁风的烟雾,然后闭着眼睛感叹一声:有权真好啊!
有权当然是好,权力的好处几乎用不着罗列,也用不着证明,谁都能数出个一二三四来。正因为这样,才培养了郑建勋对权力的极大兴趣。如果说喜欢权力是男人的天性的话,那么在郑建勋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天性则更强烈,更突出。他从高中时候就开始关注时事政治,大学时代开始关注领导人的行动步态,当学生会主席时开始模仿国家首脑的讲话。他模仿他们是怎样握手的,是怎样走路的,模仿他们开会时保持怎样一种坐姿,视察时又是怎么一种站相。这些礼仪,全是从电视上学来的。由此,对国家首脑的模仿促进了郑建勋的少年老成,无论在学生时代还是进入工作岗位之后,郑建勋始终就是一个领导者的样子。
现在,郑建勋是河东县县长了,进入了享受权力的过程。郑建勋是从市委副秘书长的位置下来当县长的,已经享受了六个月的县长权力了。他琢磨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权力?原因就是权力的本身就是用来享受的。
如果权力不用来享受,那么权力还有什么用呢?还有谁会喜欢权力呢?仅仅是“为人民服务”就能概括权力的特质吗?那为什么总有不少人有了权力后又不能为人民服务呢?反正,郑建勋把权力看成了一种享受,在权力范围内的一切都看成了享受,独断专行是一种享受,发扬民主也是一种享受。
享受权力的方式是与他的个人嗜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郑建勋喜欢在工作中感受作为一个县长的威风与尊贵,这种威风和尊贵就是权力的滋味儿。比如,召开县长办公会和党委会的时候,他自然要坐在最显赫的位置。
散场时,他是走在最前面的,后面紧跟着一串同僚0外出下乡或开会,他都要无一例外地带着秘书和司机。车停了,司机或秘书要先下车,替他打开车门,最后下车的便是郑建勋。郑建勋在离开车身之后,秘书和司机才紧紧跟上去,秘书提着他的包,手里端着他随时要喝的茶杯。他觉得,当县长的,就是应当空着手走,而秘书和司机就是应当为他提包,就是应当为他打开车门。以前他在市委当干事和科长时,就是这样侍候市委领导的,现在由媳妇熬成了婆婆,也该别人这样侍候他了。以至于每天上下班,都必须是司机专程接送。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权力和地位所决定的,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不服气也不行,当了领导就服气了。所以有时候,一个人要真正理解领导的行为,只有自己当了领导之后才能全面地理解领导。
县政府办公室有四个秘书,一女三男。郑建勋上任之初,办公室主任李子民安排了三十来岁的张秘书陪同郑县长。张秘书是农民出身,是中学教师转行到行政单位的,平时不爱说话。跟新县长出门有点紧张,还有点腼腆,言谈举止缩手缩脚的。这么一来,郑县长反而觉得他蛮可爱的,不是那种在领导面前大大咧咧、油头滑脑的人。可是,第二次跟他出门,郑建勋就不喜欢他了。大家正要上车的时候,张秘书说他手机忘记带了,连忙跑到办公室取手机。车子开出不远,他就要司机停车,说要撒尿。司机只好停车,张秘书就靠在车边撒尿。郑建勋嘴里不说,心里就不高兴。做秘书的人,就像女同志一样,琐事一大堆,出门前要做好一切准备,包括上厕所,拎包等等,一样都不能落下。更让人难堪的是,张秘书在撒尿之后,擤了一次鼻涕。他揪着鼻子用力一撮,然后一挥手,把鼻涕扔掉了。灿烂阳光下,鼻涕拉出一条抛物线挂在了附近的树枝上,晶莹得让人恶心欲吐。这个动作不巧又被郑建勋看到了,对他的好感一扫而光。在郑建勋的眼里,张秘书缺少基本的行为修养,把农民最粗俗的一面带到了机关,做秘书是欠火候的。回去后,郑建勋就郑重其事地对办公室主任李子民说:“下次给我换个秘书。”
李子民知道郑建勋不是好侍候的,果然张秘书不合他的意。可换秘书不是换衣服,说换就换的。人手有限,有的秘书只能坐在办公室写材料,出去跑动就不行。李主任想想,说:“有个人倒是很细心的,材料也写得最好,只是怕你不要。”
郑建勋说:“谁?”
李子民:“是个女的。”
郑建勋说:“女的有什么不好?只要合适就行!”
李子民指的是辛可欣。辛可欣是办公室唯一的女秘书,学的就是文秘专业。三十出头的年龄,小孩还在上托儿所。老公是交通局副局长张显耀。辛可欣人漂亮,一袭长发拖在屁股一带,女性所有的娇媚和飘逸都拖在那里,有时会随风舞起来。因此成为县政府有名的一枝花。有人开玩笑说,单凭她的长发,就像是专门用来缠绕县政府领导的。辛可欣参加工作就在办公室当秘书,现在是秘书股的股长。股长虽说没有行政级别,但在政府办公室里,却管着秘书这一摊子事。除了办公室主任,下来就是她说了算。总体上说,辛可欣是个勤奋好学,工作认真,能力很强的人。光那微笑时的两个酒涡,就赢了无数人对她的好感。李子民是很喜欢她的,也是很看重她的。只是因为性别原因,辛可欣当秘书以来,除了少量地陪以前分管文教的女县长出差外,从来没陪过男县。男县长也从来没提出过让她陪同。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女秘书不陪男县长出门。
没别的目的,就是为了少些嫌疑,少些闲话,少些风言风语。县里漂亮女人多的是,而且是绿色无污染,再色的领导也用不着在县政府内部玩风流情事。
李子民离开郑建勋办公室后,当即就把辛可欣叫来了,严肃认真地作了交待:“以前,张秘书跟郑县长走了两次,郑县长不大满意。以后郑县长出差,你跟着吧。”
辛可欣眼皮一闪,眸子里掠过一丝不安:“我跟着,合适吗?”
李子民说:“只要是革命工作,没有不合适的!”
辛可欣说:“是他提出的,还是你安排的?”
李子民说:“这你就不要问了。你要做的就是服从组织。”
辛可欣就哦了一声,不再问了。李子民继续说:“郑县长喜欢心细的人,他自己也是一个十分注意细节的人。你做他的秘书比较合适。”
辛可欣说:“你就相信我能照顾好他?让他满意?”
“当然相信你。”李子民开玩笑说:“只要别把他照顾到床上去,怎么细心都不过分!”
“呸!你才跟他上床呢!”
李子民笑嘻嘻地说:“我跟他上床,他不一脚把我踢下床去才怪!”
2
辛可欣第一次陪同郑建勋出差是在检查春季农业生产的时候。河东县是个农业县,“三农”是命根子。春季农业生产又是全年的重头戏,县里几大班子兵分多路,分头到全县各地检查。郑建勋也带了一个队,队里有农业局长,民政局长等。李子民提前给辛可欣有个交待,第一次跟郑县长出门,一定要细心点,要给他一个好印象。辛可欣说,这么说,郑县长很难侍候?李子民一听,觉得这话不对。李子民说,我可没说他难侍候啊,而是细心是秘书工作的基本要求。他要求的我们要做好,他没要求的我们也要做好。李子民知道,辛可欣是个美人儿,平时在家就是处在女皇的位置,家务事基本上都是老公做的。现在要她来陪同县长,真是有点勉为其难。可他又相信,辛可欣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渴望进步的人,明白自己的职责是会把事情做好的。
跟县政府一把手出差,对谁都是件很体面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一个从政的人来讲,这是联络感情,展示才华的绝佳机会。郑建勋县长要出门了,以前是张秘书陪同,现在突然改换成了辛可欣陪同,张秘书心里就不那么高,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他又不敢把不悦挂在脸上,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辛可欣挎着自己的小包出门的时候,张秘书狠狠地盯着她的后背瞪了一眼。好像辛可欣抢了他饭碗似的。
辛可欣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郑建勋办公室。进门就说:“郑县长,本人奉命执行任务,陪首长下乡检查工作。”
正在把笔记本往包里装的郑建勋马上欠起身,连连说:“小辛你好,跟我一起下乡是要吃苦的。”
辛可欣说:“我想再苦,也没有旧社会苦吧。”
郑建勋站起来,把包递给她。辛可欣接过包,瞅了眼桌上的茶杯,揭开盖子看了看,好像里面的茶叶是今天早晨泡上的,已经冲过一杯了。辛可欣说:“需要换茶吗?”郑建勋说:“换了吧。”说完手机响了,就接电话,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辛可欣就在里面换茶叶,做得非常细心。她不知道郑建勋喝茶的习惯是浓是淡,她先把茶杯里的残渣倒出来,估摸着这个用量装进了新的茶叶。严格按照茶艺中的沏茶法,先注入了半杯水,在杯子里荡了荡,然后倒掉了。这个过程类似于淘洗,实际上是为了去除茶叶中的涩味和粉尘。然后再把茶杯注满。做好这些,辛可欣就拎着郑建勋的公文包和茶杯,把门关好,然后就出门了。郑建勋在门外接电话,好像是公安局的事。郑建勋的口气很硬,说,限期在一个月内把案子破了,否则,我就拿你吴局长试问!对方试图解释什么,可郑建勋一下子合上了手机。辛可欣明白过来,是为昨天出了一个案子的事,县法院一个年轻法官遇到暗杀,独自一人死在家里。昨晚连夜召开会议,公安局长吴天真向县里主要领导汇报情况。书记不在,郑建勋主持会议,他要求连夜开展工作,一个月内必须破案。公安局长当时就叫苦不迭,说刑事案件有它的特殊性,如果案情复杂的话,也不是限期能破获的。郑建勋马上就不高兴了,他就讨厌谁在工作上讨价还价。所以早晨公安局吴局长再次在向他汇报情况时,他就发了脾气。
政府院子里,农业局汪局长和其他几个局长正在车上等候郑建勋和秘书,两人一前一后姗姗来迟,辛可欣跟在郑建勋后面。临近车子,辛可欣正要替县长打开车门的时候,农业局长抢先一步把副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郑建勋猫着腰进了车,他就喜欢坐这个位置,在他看来,这个位置是主人的位置,是最醒目的,有种排头兵的感觉。郑建勋用高瞻远瞩的目光看了看前面,回头问:“都到了?”辛可欣说都到了。郑建勋说走吧,车子就启动了。
女同志陪领导下乡,在县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女秘书陪同男县长下乡,还是比较少见的。漂亮的辛可欣一进来,车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像吹来一股春风,清新可感,大家脸上的肌肉也生动了许多。只是郑建勋一入坐,气氛就马上变了。
郑建勋走路的步态是虎虎生威的,坐在车子里的他依然是虎虎生威的。郑建勋四十一岁,个子不高,不足一米七,胖墩墩的,坐在车子里却笼罩着一股霸气。他问坐在后面的局长,今年农业生产形势如何,“三农”问题中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当前应当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局长们就谨小慎微地回答。郑建勋听得直摇头,然后讲了一番他的看法。辛可欣就在后面专心致志地听着,琢磨这位新县长的能耐。半小时过去了,辛可欣揭开保温杯的盖子,把保温杯递给郑建勋说:“郑县长,喝口水吧。”郑建勋喝了两口,又把杯子递给辛可欣,说:“你是一个有灵气的人,知道什么时候县长该进水了。”辛可欣说:“谢谢夸奖。县长讲一大段话,停下来的时候就是需要进水的时候。你轻轻咳一声。我就知道你嗓子有点干了。”
郑建勋说:“这就是悟性。”郑建勋把头扭过来,看着农业局汪局长说:“你们搞农业的也要有悟性呀。长期天气预报中说,今年可能大旱,你们就要提前为农民准备耐旱作物。说今年汛期较长,你们就要充分做好防洪抗涝的准备。这些工作年年如此,没什么新花样,你们自己要摸索了一套办法。不要每年都要县委县政府开会布置你们才动手。这些方面,你们的悟性都不够好!可有一点你们的悟性是不错的,如果哪位领导说儿子要出国留学,手头紧张,可能当天晚上就有人给他送钱去。如果某某领导说要装修房子,你们中肯定有人去帮他跑建材,跑装修队什么的。我希望你们在工作上悟性高一点,在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方面悟性低一点。哪天我就要抓一个在工作上没有悟性、在官场上却特别有悟性的典型。”
郑建勋变相地把局长们训斥了一顿,这些话击中了他们心头的隐痛,说得一个个哑口无言。郑建勋上任的几个月来,用了相当长的时间跟各部门局长们打交道,听他们汇报工作,谈思路打算,一路听下来,没有几个领导他看得上。不是脑子缺水,就是脑子还没发育成熟。有的领导连报纸都读不通,有的则不知道一年四季要做些什么工作。总之,他们是混日子的,没几个是在一心一意干事业的。可就是这种水平的人,一个个都自命不凡,妄自尊大。成天想的就是提拔做官,要么就是搞歪门邪道发财。如果把不合格的领导撤职的话,百分之八十都要撤。干部素质的低下,导致了郑建勋对领导干部的失望。干部们不把工作当回事,他也就不把干部们当回事。他常常想训人就训人,直接或变相地骂他们。因为太随心所欲了,所以也酣畅淋漓。加上骂不还口,骂毕了,训毕了,心里就很舒坦,就感受到了权力的美妙。于是骂人也成了一种享受。
郑建勋喜欢骂人,但是不骂村干部,不骂农民。在整个三农工作检查期间,他对三农充满了焦虑和同情。他焦虑,农民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农村什么时候才能富裕,农业什么时候才能兴旺。在走访中,农民普遍反映化肥越来越贵了,有的地方还买不到。他就让汪局长把情况记下来,过后把化肥给农民送下去,确保在施肥季节有肥,不误农时。连续五天的检查,郑建勋和其他干部一道,吃在农民家,住在农民家,他就是要县里吃皇粮的人好好体验一下农民生活,把农民的喜怒哀乐带到自己的工作中去。郑建勋的做法让农民很感动,也很欢迎,他们说,现在没有多少领导能像郑县长这样看得起农民了。他看得起我们,所以我们敬重他。
辛可欣每天都和他们干在一起,吃在一起,所到之处,各村各户的情况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身上都沾上了泥巴,成了农民模样的干部。那天走在羊肠小道上,钻着竹林,大家身上都落着草屑,汪局长看着辛可欣卷起来的裤脚,取笑她说:“看样子你也成了农妇了!老公看到了不心疼才怪!”
郑建勋说:“岂止是老公心疼?我也心疼呀。你们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头的。哪天你们真正用不着下乡了,那就是农民的日子好过了。只要我在这里当一天县长,只要农民的生活还没有彻底改善,你们每年都要这样苦下去的。要知道,你们一年才苦几次,而农民是年年月月的苦。看看农民,你们就是生活在天堂上的人。”
听着县长这样的话,辛可欣觉得郑建勋尽管脾气凶一点,但他确实是个爱惜干部,也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并不是找着岔子耍威风的那种领导。
大家在树林的小道里边说边走,辛可欣的长发不小心被荆棘挂住了,怎么也拉不掉,越理越乱,脑袋像捆绑在荆棘上了,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大家就停下来,等她把挂住的头发清理下来。汪局长离她最近,笑眯眯地说:“我想帮你,可我又不敢!”
郑建勋对汪局长说:“正是英雄救美女的时候,你就不能挺身而出?上呀!”
“为了落实县长的指示,我只好帮你了!”汪局长走近她,帮她清理被缠住的头发。在清理中,头发原有的香气和这几天积累的汗味揉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怪怪的气息。汪局长说:“你头发里的味道很特殊,已经不是美女的味道了。”
郑建勋说:“下乡嘛,几天都没洗过,哪里还有美女的味道?”
辛可欣说:“那就是村妇的味道?”
汪局长说:“连村妇的味道都不如!”
辛可欣说:“你怎么会熟悉村妇的味道?”
汪局长一下子被问住了,说:“猜的。我想,至少不是你这种味道。”
郑建勋在前面看着辛可欣和汪局长,见他们终于把缠在荆棘上的头发理开了,便对辛可欣说:“做秘书工作,经常下乡,是不宜蓄长发的。你马上把它处理了!”
一听说要处理长发,辛可欣急了,愁眉苦脸地说:“尊敬的县长,我这头发可是蓄了十年啊!月子里那么难受,我都没舍得剪掉的。”
郑建勋说:“你舍不得剪我舍得剪呀!”
郑建勋是说一不二的。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一个村庄。刚刚入坐,郑建勋就对这家的主妇说:“嫂子,借你们家的剪刀用用!”
村妇急忙到里间,拿来一把锋利的裁缝剪,递给郑建勋。郑建勋掏出烟盒,试了一下,还不错。
郑建勋端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扬着剪刀,对辛可欣说:“你过来!”
辛可欣就过去了,站到郑建勋前面,有点怯弱地表现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汪局长他们都笑着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幕。
郑建勋让辛可欣背对着自己的前面。他调整了一下辛可欣的身子,让她站好。辛可欣有点害怕。郑建勋说:“紧张什么?又不是削发为尼!”
事到临头,辛可欣更加心虚了,说:“郑县长,你,你真下手啊?”郑建勋没说什么,他像一个笨拙的理发师,先把辛可欣捆绑在一起的头发散开,然后比了比长度,就在齐肩的位置下刀了。大家的心情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都看着郑建勋手上的剪刀,看他是下毒手,还是手下留情。仅仅两分钟的功夫,郑建勋就把辛可欣的头发剪下来了。
郑建勋哈哈大笑起来,完全不在意她的眼泪。郑建勋说:“我是残忍!你以前是长发垂腰,现在是长发齐肩。我剪掉的是影响工作的那部分。可是,你没发现你更漂亮了吗?一个女人,一生应该享受不同的发型,你已经享受了十年长发,即使让发型们论资排辈,也该轮到用其它发型了!人生有几个十年?”
汪局长附和说:“郑县长说得很对,你长发一剪,确实是更漂亮了!头发太长了,洗发不方便,睡觉不方便,你还应该感谢郑县长呢!”
大家一阵轰笑,都说她比以前好看多了,回头率更高了。就凭你现在的模样,还能找四五个老公!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辛可欣也不哭了,在农妇家里找了个小袋子,把剪下的头发包起来,像遗物一样塞进小包里了。然后自己照照镜子,并没觉得减少什么。郑建勋看着辛可欣齐肩的头发,很得意自己的杰作。他知道辛可欣是非常心爱这头长发的,也许除了他郑建勋,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胆量给她剪掉。郑建勋心里美滋滋的,再一次体验到了权力的趣味。除了职位本身赋予的权力之外,还能超越权限办事,这就是正常权力外的附加权力。
郑建勋断定辛可欣要伤心几天,而且打算要让她记恨他几年。第五天的下午,检查组一行人赶到了当地镇政,大家都疲惫不堪了,每个人都变成了农民模样,衣服都是脏兮兮的,便在招待所里住下来,准备第二天再回到县城,傍晚镇政府向检查组汇报情况,然后给他们接风洗尘。第二天早晨起床时,郑建勋突然发现,自己那沾满泥土的皮鞋已经被擦拭得油光锃亮,像新的一样。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柜上。他想这一定是辛可欣做的事。可是,她是什么时候进来擦皮鞋的?又是什么时候进来取衣服的?他全然不知。郑建勋在穿衣服的时候,隐隐地有些感动。觉得这个秘书真不错,对领导是体贴入微的。
3
郑建勋给辛可欣剪长发的事迅速在县级部门和县城传开。本来最初传开的是真相,传着传着拷贝就走样了。
有人说县长不喜欢长发秘书,为了工作方便才把头发剪短的。有人说郑县长在农民家里,强行把辛可欣头发剪短的,同行的几个男人都做了帮凶。各种说法中,有一点是真实可信的,那就是辛可欣的头发确实剪短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觉得这是件好玩的事,县长剪了女秘书的头发,这个事件同时具有了官方和民间的双重趣味。
除了议论辛可欣的头发,还有件更离奇的事情被卷入了街谈巷议:县法院的法官在寓所被害的案子。这个法官三十五六岁,有妻子和儿子,平时为人正直,夫妻和睦,同事友好,没有情人和二奶,而且也没有得罪过人。只是几年前跟一个女同事关系有点暧昧,夫妻为此闹过不快,但没有影响双方家庭,近年来也不来往了,保持着一般同事关系。这也并不构成情杀的可能。作为刑事庭的副庭长,以前主审过一些案子,但也没有大案要案,因此也没仇杀的可能。这个案子如何侦破,成了公安局头疼的事,也成了县城百姓最关注的重大事件之一。老百姓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于案子的本身,而在于公安的办案能力。这些年来,自从现在的局长吴天真前年上任后,县城的治安状况每况愈下,积案大增,黄赌毒疯长。百姓私下里大骂公安局无能,骂政府无能。如果法官被害案不能侦破的话,老百姓对公安局就会彻底失望。所以,人们议论它也是有理由的。
在这种情况下,又增加了一个议论焦点:县长亲自剪去了女秘书的长发。尽管与政治无关,与百姓的日常生活无关,但人们又相信,它与这位县长的作风是有关系的。人们的猜测中,不排除这样一种担心:郑县长是不是一个色鬼?辛可欣的老公张显耀会不会大发醋意?
辛可欣的垂腰长发变成了齐肩长发,最喜欢最高兴的算是他老公了。下乡检查工作回家,张显耀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眼前一亮。彼时,下了五天乡的辛可欣回家后,立马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彻底清洗,然后又进行了精心打扮,齐肩长发也采取了拉直处理。张显耀回家一看,眼前的老婆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先是抱着老婆亲了一口,然后仔细地闻闻身上的味道,再看看头发,像出水芙蓉,完全一副清新飘逸之姿。近两年来,张显耀一直觉得辛可欣的头发实在是太长了,入睡时不知头发往哪儿放最合适,一不小心就会压着它,再一不小心就会弄断一根。本来一把茁壮粗长的头发,弄断一根算不了什么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辛可欣偏偏就非常痛心。特别是做爱的时候,摇摇晃晃,上上下下的,那长长的软软的头发,成了两人之间巨大的障碍物,总是在关键时刻给他们带来不便,而且会弄得张显耀肌肤发痒。张显耀曾经尝试让辛可欣戴着浴帽做爱,让浴帽把头发管起来。辛可欣说不舒服,出汗之后更不舒服。辛可欣洗发也是家里的一项重要工作,都要张显耀给她帮忙打理。否则就会弄成一团乱麻。张显耀本来是喜欢长发的,可太长就不美了,成了负担。多少次他强烈要求老婆把长发剪短,辛可欣本人也下了多少次决心,都一直下不了手。却没想到老婆出差一次,回来就变成了短发。张显耀说:“你什么时候想开了,终于把头发剪短了?”
“不是我剪的,是郑县长剪的!”辛可欣说。
张显耀一听,非常惊讶:“你说什么?郑县长剪的?”
看着丈夫惊讶的样子,辛可欣就讲了事情的原委。张显耀抚摸着妻子的一头秀发说:“郑县长英明啊,管工作,还管女人的头发!真是个总揽全局的人!”
夫妻俩聊了一阵,到了午间吃饭时候,谁也懒得做饭了,就在外面吃了快餐。然后回家。辛可欣说要好好补一通睡眠才行。可张显耀五天没见老婆了,哪里容得她好好休息。辛可欣刚刚上床,张显耀也粘粘乎乎地挨上去了,抱住老婆又亲又啃。辛可欣就躺在床上指挥:去把窗帘拉严实!张显耀就去把窗帘拉严实。辛可欣说:戴个套子!张显耀就去翻找安全套。辛可欣头发短了,两人的动作也没多少顾虑了,可以完全放开手脚。张显耀一边做一边说,“还是郑县长英明,替我办了件好久没办成的事!你这样好用的老婆,要是多娶几个就好了!”辛可欣揪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你是有帝王之心,却无帝王之命!”
张显耀算是一个比较得志的人,年纪轻轻地就当上了交通局副局长。虽说两个副局长中他排在后面,但这已经很符合他的政治志向了。毕竟他才三十四岁,仕途的路还很长。有一个漂亮老婆,有一个聪明儿子,有一双健康的父母,他已经感到很幸福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地工作,好好地沿着仕途之路走下去。将来混个局长,副县长之类的小官,还是大有希望的。而他要在仕途上混下去,妻子辛可欣便是一个重要人物。重要人物是因为她的重要岗位——县政府秘书。别看这个秘书无职无权,但连接着县委县政府各级领导,与县级各部门也能顺利搞上关系。辛可欣出色的相貌和工作能力,决定了她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也决定了她的重要性。所以,这几年来,张显耀对妻子的工作是越来越支持。妻子外出的时候,他主动把小孩送到爷爷家去照管。妻子加班写材料的时候,张显耀主动带小孩睡觉。他觉得支持妻子就是支持他自己。
自从郑建勋县长上任的这段时间以来,张显耀最着急的就是如何跟郑建勋打上交道。平时政府和县委的会议,都是局长参加,他就根本没机会跟郑建勋结识。以前只是跟郑县长在一起吃过一次饭,他也没有表现自己的机会,更没给郑建勋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而身为副局长,要想提拔重用,不跟县长搞好关系怎么行?再说,老局长在后年就要退休了,现在的两个副局长都可以成为局长人选,用谁不用谁,还不是县长一句话?至少县长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正愁着没法跟县长拉关系的时候,妻子辛可欣陪同县长下乡,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不可小看也不可多得的喜讯,就像安了一个耳目在县长身边,也多了接触县长的机会。所以,现在张显耀对妻子更是刮目相看了。
两人睡了一觉,起床时已经到张显耀上班的时间了。张显耀没有要走的意思。辛可欣说,你下午不上班?张显耀说下午没什么事,不去了吧,在家陪陪你。辛可欣说你去把儿子接回来吧,我想看看他。张显耀说,急什么呢,有爷爷奶奶看着,你放心。辛可欣要自己去接儿子,又被张显耀一把拉住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跟妻子说。辛可欣睁大眼睛,问老公:“你想说什么?”
张显耀说:“我想知道,郑县长对你印象怎么样?”
辛可欣说:“一般吧。我这么可爱的女人,怎么会讨人嫌呢?”
张显耀说:“那就好。郑县长是市里下来的人,对干部要求很严的。你一定要尽职尽责,跟他搞好关系。这对我们将来,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你要我巴结他呀!这可办不到!”
“能巴结当然也是好事。问题是我们都不是巴结领导的人。低三下四的事,我们也做不出来。”张显耀说。
“只不过是,郑县长爱才,喜欢有能力的干部,你要把你的才华充分展示出来。”
辛可欣说:“这我知道。”
“什么时候请他吃顿饭。”
辛可欣说:“算了吧,我可没功夫做饭。就我这手艺,自己吃可以,待客不行的。”
“在饭店请他呀。”
辛可欣说:“没那个必要。”
“你别有机会不利用,那是傻子!”张显耀有板有眼地说:“现在真正的聪明人是什么?就是开足马力建立关系,谨小慎微处理关系,见缝插针用足关系!”
辛可欣第一次发现丈夫有这么大的官瘾。以前是扎扎实实工作,去年才提拔为副局长,现在就在觊觎局长的位子了。做行政的人,谁都希望官越当越大,越提越快,可也不能心急啊。更重要的是,辛可欣已经看出来,郑建勋是那种干实事的人,不是仅仅通过关系就能提拔干部的。关系再好,也要有本事才行。想到这些,辛可欣用开玩笑的口气告诫他说:“亲爱的张显耀同志,你好好干事吧,哪天我当领导了,再把你提拔起来!”
张显耀说:“呵呵,那不成了晚上我领导你,白天你领导我了?”
“去!没句好话!”辛可欣拍拍张显耀的脸颊,说要到婆婆家接儿子。儿子在那里她有些不放心,婆婆家里蚊子多,常常把儿子的小屁屁叮得又红又肿。
4
“三农”检查工作结束后,县委县政府在科级以上干部中进行了一场“三农”问题大讨论,谈问题,找差距,抓难点,定措施。这项工作的始作俑者是郑建勋,全盘领导也是郑建勋。他觉得“三农”问题确实太大了,太多了,也太严重了。县里各级干部每天都在唱赞歌,每天都在自欺欺人。许多机关干部的工作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根本就没有深入下去。他在会议上公开说,如果将我们的县级机关的一半部门关门或取缔,不会影响到经济建设的发展,更不会影响到三农工作。为什么?他们本身就不是干事的,就是玩的部门。农民不指望他们,农村不指望他们,农业也不指望他们。是他们无事可干?不是,而是他们不干事。一个山区农业县,一大批部门不干事,不想事,可谁也无权撤销这些部门,他们理直气壮地存在着,理直气壮地玩着,还要理直气壮地找事,还要理直气壮地闹待遇,这已经非常可怕了。今后农民要造反,就是造这些人的反。
干部们从郑建勋的讲话中看出来,这位新来的县长看问题很准,讲话很实在,也很大胆。不像其他县长,讲话很温和,很稳当,怎么也挑不出毛病。讲的全是正确的话,又全是废话。没有风险的讲话,也绝不会深刻到哪里去。这样的话干部们听腻了,听一回骂他们的话反而感到新鲜。他们预感到,郑建勋可能是位有胆有识的人,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人,甚至有可能是一位会在河东县掀起一场政治风暴的人。
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论之后,县委县政府准备做出《关于全力以赴解决三农问题的决定》,这将是一份重要的历史性文献,文件强调“全县人民全力以赴,利用五年时间,彻底解决贫困人口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乡村道路问题,全面解决农民用电问题和信息传输问题,切实解决农民看病难,上学难,上访难,普及农业实用技术难的问题。而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前提是,必须解决干部作风问题和对三农的认识问题。”郑建勋指定由辛可欣负责起草这份文件。
对于办公室主任李子民来说,郑建勋的这个决定是令他深感意外的。因为这份文件不同于以往那些如《政府工作报告》之类的材料,其分量非同小可,将成为“历史性文献”。它的基本要求是要有思想性,有政策性,有可操作性,必须要由熟悉全县情况和有较高政策水平的人来起草。以往的大材料都是李子民主笔,辛可欣帮忙协助。按说,这份文件也应当由李子民负责起草才更加合理。可是,这个有头有脸的光荣任务交给了辛可欣,李子民就有种失落感了。在有失落感的同时,他还真有些担心辛可欣,是否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因为郑建勋是个很挑剔的县长,也是个有水平的县长,以前在市政府就起草过不少大材料,不像没水平的县长那样好蒙。所以,李子民叮嘱辛可欣说:“你一定要调动你的全部才情,来完成这个艰巨任务!”
辛可欣说:“李主任,有你大笔杆子在这里,我就不担心了!我可以随时请教你呀!”李子民知道她说的请教是客气话,他早就看出,辛可欣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聪明,能干,漂亮,又是从师大的文秘专业毕业的,平时很喜欢学习,从来就没有在文字材料上请教过他。虽说很尊重他,是因为他是主任,现官不如现管。反过来说,也表明了她为人处世的聪明。李子民还隐隐觉察出来,郑建勋县长还是比较欣赏辛可欣的,能够亲自剪掉她心爱的垂肩长发,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再说了,如果是换一个领导这样做,依辛可欣的脾气,她不闹翻天才怪呢。可她为什么服服帖帖的?还不就是因为郑建勋是县长嘛,还不就是因为她也无奈嘛,还不就是因为惹不起他嘛!既然如此,她就只好顺从一点,乖巧一点,也可以顺势在县长身上捞一点政治资本。
李子民说:“建议你先把写作提纲拿出来,给县委领导和郑县长看看,多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才动笔。因为这个文件要全面体现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人的执政理念和施政措施。他们的意见才是主导性的。”
辛可欣觉得李子民的建议非常好,便说:“我把提纲拿出来后,先请你过目。”
这时郑建勋叫人传话,让辛可欣和李子民马上去他办公室,两人就起身到了郑建勋那里。郑建勋正襟危坐在宽阔的办公桌旁,一副亲切而又高高在上的样子。辛可欣似乎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位县长的脾气,进门后,先看看他的茶杯,是否需要重新沏茶,给他换了茶水,再给李子民泡一杯,再然后自己倒上一杯白开水。她的表现像一个十足的饭店服务员,而郑建勋就像一个傲慢的顾客一样,连声礼节性的谢谢都没有。辛可欣暗自感叹,有权有位的人应该是更懂礼节的。可通常的情况是,一个人有了权,礼节的使用就会失衡,对上的礼节多了,对下的礼节少了。
辛可欣连忙起身,回到办公室去取纸和笔来,给李子民也带来了。郑建勋见他们准备好记录了,就有条有理地谈思路,谈要点。他一边说,两人一边记。这期间,公安局长吴天真找他汇报凶杀案的侦破情况,他挥挥手,说你在外面等着,我谈毕了你再来。他的面孔像木刻一样,没有丝毫表情,一口气就谈了一个小时。
郑建勋刚刚谈完,就接到市委一个朋友的电话,问他怎么把女秘书的头发剪了。郑建勋一听,没想到这事会传到市委去,可想影响很大了,还不知传成了什么样子。郑建勋笑道:“当事人正在我办公室呢。你要不要问问她?”
朋友说:“我可没有求证的意思。我只是说着玩,你这当县长的越权了。你也只能动她头发,头发以下就不能动了。”
郑建勋看了辛可欣一眼,说:“这你放心。但是,如果你老婆在我手下工作,她也是这么长的头发的话,我也要给她剪掉的。我可不管你是否乐意。”
两人在电话里开了几句玩笑,才说正事。挂了电话,郑建勋对李子民和辛可欣说:“好了,半个月把初稿交给我。”
两人领命而去。辛可欣开始集中精力准备写作《关于全力以赴解决三农问题的决定》,从办公室抱了一大摞材料回家。多年来,办公室已经形成了惯例,大材料在家里写作,可以避免集体办公带来的干扰。
辛可欣的老公张显耀是很清楚这个文件的分量的,这个任务落到妻子身上是她的荣耀。张显耀说:“看来,你在郑县长眼里越来越重要了嘛!”
辛可欣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写这个材料,应该由李子民写才合适。”
张显耀说:“说明他是很看重你,也是很信任你的。”
辛可欣说:“你是这样认为?”
“当然。谁都会这样认为。”张显耀觉得,妻子在县政府干了多年了,从没在政治上混出个名堂来,而今终于有点眉目了。现在时兴的是买官跑官,有了妻子的这个位置,就为他将来的提拔打下了基础。如果妻子能为他开辟一条捷径,更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张显耀当下对妻子说:“你集中精力写材料,这几天小孩让他奶奶看管,做饭的事我承包了!”
辛可欣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张显耀说:“你把这个大材料写好了,就是对我们家最大的贡献!”
5
就在郑建勋紧紧抓住“三农”问题大作文章的时候,另一件事情也像平行线一样同时进行着——这就是县法院的法官被害的案子。郑建勋要求公安局在一个月内破案,市公安局也要求他们在一个月内破案,时间已经快满一个月了,案子依然进展不大。公安系统在实行条条管理后,当地政府对公安局长再没有任免权了。而公安局长十有八九在当地都是比较牛气的,治安形势又全靠他们。所以县委县政府对他们说话就得客客气气的,态度不敢严厉,语气不敢太重,温和得像轻风细雨。郑建勋可不这样。郑建勋随时随地都是一副硬邦邦的口气,在他看来,他是县长,他对公安局长讲话就应该是毫不含糊,理直气壮的。
在这期间,郑建勋接到了十多封群众来信,反映县上的治安问题。而所有的来信都指责公安部门无所作为,就连最普通的盗窃、抢劫案都无力侦破,他们对日趋严重的治安形势视而不见,导致一些恶性案件不断发生。群众对公安局失去了信心,没有了安全感,他们骂警察是人民饭桶。接到第十五封人民来信的时候,郑建勋给公安局长吴天真打了个电话,说群众对治安问题反映强烈,你们要从大案抓起,重新建立威信,树立形象。比如法官被害的案子,对你们来说就是一次契机,要用行动证明你们是有能力确保一方平安的,是对人民负责的公安局。本来郑建勋是心平气和地对他讲道理,谁知吴天真自己倒先沉不住气了,说:“郑县长,你也不能凭几封群众来信就偏听偏信,中国的老百姓就是喜欢告状,不然怎么会成立信访局?公安局是否有能力,警察是不是他们所说的人民饭桶,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数的。任何案件都有它特殊性,谁来当公安局长难度都是一样的。”
郑建勋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了,他感觉对方在找借口,在推卸责任。郑建勋说:“吴局长,请你不要强调这些理由,公安局当从自身工作上找找原因。一大堆案子无力侦破,是无法向老百姓交待的。”
吴天真说:“郑县长,我并没感到无法向老百姓交待。我能向上级交待就行了,因为我们是尽职尽责的。政府也不能一味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看问题。你是县长,说话要负责任的。”
郑建勋感到他没听懂吴局长的话,但明白对方是在跟他较劲了。“政府也不能一味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看问题”是什么意思?是胡说八道!是昏官才说的话!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是代表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公安是人民的公安,也是代表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因此,人民的立场就是政府的立场。政府不站在人民的立场上,那么要站在什么立场上呢?听着这样的话,郑建勋完全觉得吴天真不像个公安局长,连起码的政治原则立场都没有。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当公安局长!郑建勋压住火气,说:“吴局长,我说话当然是要负责任的。如果再不采取措施整顿作风,公安机关是会烂下去的!”
吴天真说:“郑县长,你也太有点危言耸听了!你要是觉得我不好,可以把我撤掉,换个公安局长呀!”
郑建勋的火气直往上涌。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公安的人事任免权并不在当地党委和政府,县委县政府是无权任免公安局长的,你吴天真不是在故意讥讽我吗?不是在嘲笑我吗?不是在蔑视我吗?郑建勋纳闷,平时没人敢对我郑建勋这样说话的,你他妈的吴天真算什么东西?把一个县公安局搞得一塌糊涂,百姓怨声载道,你居然胆敢对我口出狂言?老子不收拾你就不姓郑!郑建勋说:“吴局长,我不能撤你的职免你的官,但是,作为一个政府的领导,绝不欢迎一个平庸无能的公安局长。”
郑建勋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郑建勋上任县长以来,一直是在享受权力,没想到遇到一个蔑视他手中的权力的人。无论从他的自尊心上,还是从他的个性上,都是接受不了的。郑建勋稍稍平静了一下心绪,点支烟,然后直接到了县委刘书记办公室。刘书记兼人大主任,也是一个个性强硬的人。前任县长上任不到一年两人就闹起了矛盾,后来便让刘书记活活气走了。郑建勋来当县长,市委最担心的就是班子的团结问题。据说市委领导在跟刘书记谈话时,就专门强调了这个问题。如果再闹矛盾,那就是刘书记的问题了。谁知郑建勋上任后,两人的个性硬到一起了,倒也合作得愉快,刘书记是相信郑建勋的,工作上也给予了足够的支持。现在,郑建勋来到刘书记办公室,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公安局的事,也说了跟吴天真在电话里发生冲突的事。刘书记说,他自己对公安工作也是不满意的,一向都在迁就吴天真,看来不采取措施是不行了。郑建勋说,最好的措施就是换人,把他退回给市公安局,建议市里给他们换一个局长。刘书记噗哧一笑,觉得“退回”一词用得很有意思,给郑建勋扔了一支香烟,笑道:“即然劣质产品,那就退货吧!可退货也有退货的规则。”
于是两人开始商量“退货”的规则。过了几天,刘书记以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名义,率领十多个人大代表视察公安工作,听取汇报。更让他们失望的是,吴天真局长对公安局的工作并不十分熟悉,居然出现了破案率比发案高的咄咄怪事,引起了代表们的哄堂大笑。之后在座谈中,大家对近年来的公安工作很不满意,提出了一些意见和建议,刘书记则提出了严厉批评。
就在视察工作的这天晚上,吴天真来到了政府办公室主任李子民家。两人是高中同学,平时关系很好的。吴天真谈了一些情况,说郑县长对他的工作很不满意,问李子民应该怎么办。李子民说,那你就好好工作,表现一下,争取改变他对你的不良印象。吴天真说,公安工作不是一天两天能抓好的,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李子民说不过你也别太在意,你是市公安管的人,县委县政府对你有意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也不能搞得太差,要说得过去才行。郑县长脾气就那样,他批评了就算了,不会记在心上的。吴天真问李子民,郑建勋喜欢钱还是喜欢女人?李子民说,你他妈的问的怪,一个男人,谁不喜欢钱?谁不喜欢女人?只是喜欢也有喜欢的方式,必须要安全的女人安全的钱他才会接受的。吴天真说,那我讨好他一下怎么样?李子民说,你小子智商那么低,做不了这种事的。你好好抓工作吧,破几个积案给他们看看,这才是货真价实的!
这次视察之后,人大起草了一份关于公安工作视察结果的材料,在县里几大班子内部送阅,并抄送了一份给市公安局。就在寄送材料的同时,刘书记和郑建勋分别以个人名义给市公安局局长打电话,表达了“退货”的意图。郑建勋说得言辞恳切:“亲爱的局长,如果把你们派来的吴天真同志调走,就是对我县公安工作最大的支持,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们!”
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是这样一副送瘟神的口气,市公安局长还能说什么呢?不用再问,就知道吴天真已经很不受欢迎了,而他现在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了!自公安局人事权实行条条管理以来,是第一次出现这类问题。
然而,就在这个电话打过的几个小时后,吴天真就得知了电话的基本内容。吴天真连忙提了几条好烟跑到李子民家里商量对策,说是刘书记和郑县长打电话到市公安局,对他的工作表示不满意,市局领导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这一下子真就紧张了,问李子民该怎么办。李子民大感意外,他叼着一支烟,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步。然后突然一个转身,对吴天真说:“你不要说县委领导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就连我对你的工作也有怀疑。你上任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希望你一定要超过上任公安局长,搞得比他更出色。你他妈是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行。结果呢?上上下下都对你有意见。你看看你手下的那些警察,十有八九是二流子,除了吃喝嫖赌,还有几个正经货色?你早就应该想想,为什么同是一班人,在上任局长手下就能大显身手,在你手下就成了窝囊废?”
听他这么教训一通,吴天真也火了。吴天真说:“我他妈的是来请你出主意的,不是来让你训我的!你到底说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李子民说:“还能怎么办?你回到局里去,把铺盖卷收起来,准备打道回府呀!”
吴天真气不打一处出,没想到李子民是这副口气。吴天真说:“你——你还像不像老同学呀!怎么能见死不救?”
李子民呵呵一笑,在吴天真对面坐下了,说:“你赶快去找书记和县长呀,尽一切努力去挽救败局呀!你要记住,三句好话暖人心嘛。你要向他们表示,从明天开始,你要进行公安局内部的警风整顿,采取一系列措施从严治警,加大对大案要案的侦破力度。你要有个好的表态。如果真是让他们把你这公安局长赶走了,你小子就真丢脸了!至于我嘛,在外围给你帮忙。”
吴天真百思不解,说:“你说说,为什么郑建勋会跟我过不去?”
李子民说:“你蠢!你从来不研究领导的个性!郑建勋是什么人?他是从市委下来的干部,是市委领导赏识的人!个性上属于柔中带刚的那种。他是有能力的,也是个强硬派。他不可能在河东县长期干下去,他要离开这里,就要干出一番颜色来,才能尽早调回市里。而你公安这一块又确实做得不尽如人意,他正愁找下刀的地方呢,不拿你开刀拿谁开刀?而你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太自信,你以为公安局的人事权是垂直管理,当地县委县政府就对你没法?可你错了,他们的话依然对你有致命的作用!”
吴天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李子民去开门,只见辛可欣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前,后头站着她老公张显耀。李子民倒是忘记了,下午辛可欣给他打电话说,材料的初稿写完了,问李子民什么时候看。李子民说下午是没时间了,让她晚上送到他家里去。辛可欣就是送材料来的。见辛可欣有公事要办,吴天真礼节性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
李子民把吴天真送出门回来,招呼张显耀和辛可欣入座,阴了脸说:“吴天真这人,听说挨了领导的批评,向我诉苦来了。这家伙,一个标准的庸才,大概是我们县里历届公安局长中最差的一个!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让这样的人来!”
辛可欣笑笑,她把打印好了的《关于全力以赴解决三农问题的决定》的初稿交给李子民,说:“好像你们是同学吧。”
“对啊!不然我怎么敢骂他呀。他装一肚子气走了。”李子民跟张显耀虽说没有交情,但彼此是很熟悉的。李子民冲张显耀一笑,说:“你这个丈夫倒是很细心嘛,老婆出门,还要亲自护送。”
张显耀说:“夜晚嘛,遇到打财劫色的怎么办?”
李子民说:“是的,尤其是在治安状况恶劣的情况下,像辛可欣这种又漂亮又有才气的女人,更是危险!”
李子民的老婆把茶和水果端上来,就马上离开了。张显耀捂着茶杯说:“治安状况不好,你们这些政府官员要想法解决呀。”
李子民说:“我算什么政府官员?县长才是政府官员,我是打工的。”
张显耀说:“谁不知道你政府办主任是身居要职的人!现在的组织部长,副书记,副县长,都是从政府办公室出来的。”
李子民说:“他们是这样的,可那也轮不到我呀。”
张显耀说:“会轮到你的。今后你上去了,别忘了提携朋友呀!辛可欣在你手下做事,还得请你多多关照。”
李子民似乎很喜欢听这样的话,幸福地呵呵一笑,说:“哪里哪里,她现在是红人。县政府最重要的文字处理事务都交给她了。所以有时我很得意,我手下就是有人才!”
张显耀说:“写个材料能说明什么?”李子民说:“她执笔的材料可不是一般性的公文,而是县委县政府的重大决策事项。不是谁都能写出来的。可以这样讲吧,她前途无量!”
辛可欣说:“你别骂我了吧。我知道我的底细,混混日子罢了,不指望什么无量。”
李子民调整了坐姿,像个军师一样坐在宽大厚重的沙发上,神气十足地伸出一个发黄的指头,煞有介事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一年之内,你保证升到副科级!”
辛可欣噗哧一笑,觉得他在胡说。可丈夫张显耀却不以为然,他立马瞪大了眼睛,身子向李子民那边靠近了几分,问:“李主任,你说的是真的?听到什么风声了?”
李子民将伸出的指头变成了一个巴掌,说:“没有什么风声。但我可以预测呀。你们想想,郑建勋是个什么人?是个改革派,是个想把全县工作尽快搞上去的人,而眼下并不具备全面推进的条件。为什么?县里各部局的领导班子不行,班子结构不行,能力不行,合力太差,庸人太多,懒人也太多,他在各种不同的场合都流露出了他的这种不满意。那么他会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是换人,调整班子,让真正的能人上来。你们看不出来呀,现在你起草的这份材料,就是为下一步做准备的。”
张显耀拍拍李子民的肩膀,称赞道:“不愧是政府办主任,县长的幕僚,分析得很有道理!”
李子民说:“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6
也许李子民的猜测没错。就在他进行“大胆假设”的这天晚上,郑建勋正在盘算着如何让一批平庸的、没有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的领导干部下课的问题。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把老式算盘,是从财务室拿来的。为了工作方便,办公室是给他配备了计算器的,可他不喜欢用计算器,让他们给他换了把算盘。他把要下台的干部名字用纸贴着,写在算盘中梁下面的珠子上,把有能力但是没有提拔重用的干部写在中梁上面的珠子上,然后算加减法。他就在算盘上反复地拨来拨去。于是得出一个数据结果:五颗平庸的珠子等于上面一颗能干的珠子。
此时,县委刘书记就坐在郑建勋的对面,两人是专门商讨干部问题的。本来郑建勋要到他那里去,可刘书记说,还是我到你这里来吧。于是就边喝茶边聊天,算不上正式研究工作。现在只是沟通意见,统一看法。刘书记几年前就下决心要调整一批人,可他一直没有下手。这一次,他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心里头还是有些顾虑的。提拔哪些人,下台哪些人,这里面很微妙。所以他也耍了个滑头,让郑建勋先拿个平庸干部的名单出来,然后再斟酌。郑建勋也不含糊,就把名单写在算盘珠子上了。郑建勋把算盘往刘书记面前一推:“就是这些。你看还有哪些需要调整的?”
刘书记在算盘珠子上看见了农业局汪局长的名字。刘书记说:“我来得比你早,汪局长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你再琢磨一下。”
郑建勋噢了一声。他理解了“琢磨一下”的意思。郑建勋私下听人说过,汪局长跟刘书记关系是不错的,刘书记家不在县里,经常在汪局长家里吃吃喝喝。汪局长这人,谈不上什么毛病,个性也不错,属于那种开朗大方的人,也属于那种善于交际的人,方方面面都团结得很好,但就是工作上魄力不足。一个以农为主打产业的大县,如果农业局长没有开拓精神,那么“三农”问题就很可能在他手上成为一个症结。现在的问题是,郑建勋既要把汪局长挪位,把他自己的人事方案搞成,又要让刘书记感到满意。刘书记是县委一把手,让他满意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不满意的话,再好的人事方案也难通过。此时此刻,郑建勋在享受权力的同时,的的确确品尝到了一种权力被另一种权力制约的趣味,这种趣味就是在压抑中的力量扩张与反弹。压抑是不舒服的,但有了压抑中的力量扩张与反弹,就变得舒服了,并且舒服得妙趣横生。
在郑建勋的算盘中,他是想把现在的林业局田局长放到农业局去当局长。田局长原先是从农业局的副局长调出去当局长的,熟悉农业,也是一个能征善战的人。田局长有个特点,凡是县政府交待的事情,他绝对能完全落到实处。政府没有交待的事情,他也能大胆开拓思路去搞。前几年在处理滥用职权和封山育林的工作中,大刀阔斧,从没有心慈手软,已经表现出了这些个性特点。县里比较能干的领导对他都是很称道的。只是他这人不大往县委县政府领导那里走动,关系处理得很冷淡,他在县里的影响也不大,可以说是影响平平。郑建勋想过了,如果把田局长放在农业局,算是去了一把好手,会对全县的三农工作带来深远的影响。可现在的问题是,刘书记想保住汪局长的位子,那么田局长往哪儿放?怎么放?郑建勋就想到了班子的搭配问题。如果把田局长放在农业局当局长。汪局长就可以安排一个党组书记的位置,级别没变,待遇也没变,但业务工作就抓在田局长手上了。郑建勋给刘书记续了茶水,然后给他点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把算盘往胸前一挪,说:“刘书记,如果让汪局长当党组书记,林业局的田局长当农业局长,他们搭配可能会比较出色,你看怎么样?”
刘书记并没有对他的意见表示反对,而是说:“这样也行。”
郑建勋把算盘珠子上的名字一一撕下来,然后揉成一个小纸团扔进了垃圾桶。这样的人事研究只能算是“勇气”或“碰头”,是绝密内容。因此,纸团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的,当然也不能列出名单来。郑建勋用试探的口气对刘书记说,让他跟组织部长谈谈今晚的内容,然后让组织部提交常委会讨论。可刘书记说,要谈我们两人同时约见组织部长谈,这表明这是我们的共同看法,还要说明这次调整部门领导班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特别要表明的是,这次是动大手术,不是简单的挪位,也不是简单的权力再分配。郑建勋明白,刘书记之所以一再强调“共同”,是怕落过,是怕组织部长认为他独断专行,剥夺了组织部长应有的权力。郑建勋就给他打气,说,“现在的组织部,在任用干部问题上并没有严格按照唯才是举的原则进行,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合格的领导上台了。买官卖官在我县是否存在,是很难说的。那些昏官庸官提拔时,谁不说他们都很优秀?所以,我们不能太相信组织部的考察,也不能太相信他们对干部任用所提出的建议名单,而是应该研究他们的意见背后是否公正廉明。”
刘书记站起来,用指头敲敲桌面,说:“你老弟言之有理!我们既然不能杜绝以前的庸官上台,就要尽量减少以后的庸官出现吧。好了,我得回去了。累了一天,想休息了。”
郑建勋就把刘书记送到大门口才回头,然后又继续琢磨部门班子的问题。从内心讲,他很感激刘书记对他的支持,感激刘书记对他有这种态度。当然他也清楚,刘书记当了四年县委书记了,过几年就要调到市里去了。
眼下的班子调整之所以能够得到他的支持,很大程度上也是从自身利益考虑的。如果县里的工作还没有多大起色,那么他刘书记的去向就不会多么好,即使很快能够回到市里,也不会提拔到市级领导岗位,甚至不会给他一个很有实权的部门。这年头,不管是腐败也好,关系也好,上面还是要看工作实绩的,光凭关系也不行。所以,刘书记要想早日离开县委,要想有一个好去处,就不能像下面一些部门那样碌碌无为。
郑建勋的人事调整计划还是进行得比较顺利,跟组织部长交流意见时没遇到大的阻力,县委常委会通过时也比较利索。他想让提拔的人提拔了,想让下去的人下去了。他真正感到了心满意足,惠风和畅。可在官场这个圈子里,凡是上去的人都是高兴的,可下去的人呢?没几个承认自己无能,没几个承认自己平庸,绝大多数都自我感觉良好,都以为自己身怀绝技的。那么不明不白地突然下台了,必然就会有意见,甚至有人还要纠缠组织给他“说清楚”,这事说得清楚吗?说你无能伤面子,说你能干又不对。所以,郑建勋提前就跟几个主要常委统一了口径,这次降职或免职的领导一律不单独谈话,一律不做思想工作。而新上台的部门领导一律不公示,一任命就走马上任。县人大同时通过此项人事任免。为什么不公示?就是因为有人要故意挑毛病,故意找事,公示就给企图闹事的人提供了机会。有个别常委当场提出,不公示是不合法的,是不符合组织原则的。郑建勋说,不合法就不合法,在法治不健全的社会里,有些时候是要搞人治的。他还特别强调指出:上一批能人,下一批庸官,是我们治县的第一方略。
郑建勋也明显看出,包括组织部长在内的个别常委脸上挂着不悦的表情。他们有意见和看法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最有意见的是哪些人呢?就是那些收受了别人的钱财,承诺给别人职位,而今又完全不能兑现的人。因为他们会受到买官者的埋怨和谴责,会承受一些看不见的、不可言传的压力。郑建勋早就听说过,在这个县里,买一个副县级职位要十万,买一个科级要二三万,买一个好部门的一把手要五万。这都是明码标价的行市。他们上台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捞回成本,然后就是纯利润了。这就导致了一些庸官和蠢材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郑建勋想到这些,心里就泛起一阵得意洋洋的冷笑。他阅读着自己内心的风景,品味着权力在战胜了另一种权力之后的快感:你收礼去吧,你承诺去吧,你挨骂去吧。我就要叫你们两手空空,手头没有官职可卖!你用权力享受金钱,我用权力享受权力!你拿权力换钱用,我拿权力换事干!
于是就这么定了。于是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整个人事任免是在县人大通过后的第二天上午举行的县级机关干部大会上,由县委组织部长宣布的。此前没有透露任何风声。
刘书记和郑建勋只有一个简短的讲话。面对一片黑压压的干部,郑建勋慷慨激昂地讲道:此次县委的人事任免确实突然,为什么要这样做?目的就是为了让买官的干部失望,让不买官的干部有希望。让平庸的领导失望。让能干的领导有希望。让极少数人感到失望,让全县人民看到希望!
与会的干部觉得,仿佛清早一起床,世界就变了个样。变成了失望与希望的历史性对决。
农业局的汪局长也参加会议了,他知道了他没有被提拔。反而放到了党组书记的位置上,而他局长的位置被林业局的田局长取代了。交通局副局长张显耀也参加了,他职位没有动,而老婆辛可欣却动了,摇身一变成了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总之,动了的,没动的,都是一头雾水。
7
以这样出格的形式任免一批部门领导干部,在县里还是第一次。这对许多消息灵通人士来说,也感到非常震惊。当然,最感到意外的,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子民,自己身处核心机关的核心位置,手下的秘书股股长辛可欣被提拔成办公室副主任了,他这个做主任的居然蒙在鼓里,丝毫不知!这事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郑县长可能真的喜欢上辛可欣了!李子民听人说过,权力欲强的人性欲强,创造欲强的人性欲也强,郑建勋属于既有权力欲又有创造欲的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像辛可欣这样的漂亮女人呢?不喜欢才不正常呢!
现在李子民似乎突然明白了:郑建勋为什么要剪短辛可欣的齐腰长发?一是为了达到自己的征服欲,二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权力欲,三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接触欲。征服欲是绝对要让辛可欣服从于他,权力欲是绝对要体现他自己的意志,接触欲是他想趁机抚摸辛可欣的那飘飘长发。
当然,李子民也不得不承认郑建勋县长的厉害。这么大的人事变动,郑建勋居然能够一帆风顺地把它操作下来,即使顺利,也是需要胆量的。这提醒李子民在以后的工作中得慎之又慎了。
就在县级机关干部大会散会之后,李子民回到政府办,马上召开了办公室全体会议,具体落实县委县政府的决定,宣布辛可欣为办公室副主任,分管秘书工作。李子民也想好了,他首先把辛可欣定位成“郑县长喜欢的女人”。既然是郑建勋县长看重的人物,他就不能轻视,必须委以重任,施与重权。所以,除了让辛可欣分管秘书工作外,还把办公室的签字权交给了她,财务报销由辛可欣负责把关签字。以前是由他一手掌控的,现在郑重其事地交出去,表明了他“顺应历史潮流”的基本态度。
辛可欣好像比以前更加漂亮动人了。因为这一切的发生,她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一任命就感到十分茫然,十分无措。漂亮女人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变得更加有韵味,仿佛多了一些深层的内涵的东西,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复杂的心绪。但是突然的黄袍加身虽说意外,但并不影响她的喜悦心情,她在茫然无措之余,心里还是暖烘烘的。连签字权都给她了,签字权都是与人事权并列的大权,报销什么,不能报销什么,该给谁报销,不该给谁报销,得罪人的和团结人的事,都在你手上把玩着。所以这个权力只有主要领导才能掌握的。突然一下子给了她,辛可欣就有些诚惶诚恐了。
这时候,辛可欣的老公——交通局副局长张显耀给她发来了手机短信:老婆,祝贺你荣升副主任!你的升迁是我的光荣!好好干,老公给你打气助威!辛可欣马上回复了几个字:谢谢。正在开会,谈分工的事。张显耀也回复了她:怎么分工你都要接受,没有干不好的工作,只有干不好的人。辛可欣:知道了。张显耀:痛吻你!辛可欣:又没正经了!
分了工,李子民便讲了讲办公室近期的工作,辛可欣一边听一边按手机。李子民最讨厌开会的时候有人接电话或发短信,他的目光就不停地往辛可欣手上瞟。辛可欣是低着头含着肩的,李子民不小心瞟到了她的衣领下面。初夏时节,天气暖和了,辛可欣衣领的开口比较低,乳房经过一个冬天的衣内涵养,长得又白又嫩了,李子民就看到了这又白又嫩的一角。李子民心下一动,对辛可欣说:“什么话说不完,非要在这时候说?”辛可欣一笑,说了声老公的,连忙把手机关掉了。李子民说:“两口子,能在手机上干什么!”引来轰地一笑,李子民就宣布散会了。
散了会,大家各就各位之后,辛可欣来到李子民办公室,单刀直入地问他:“李主任,分工的事,你怎么不提前跟我通个气?我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特别是签字这个事,我觉得给我是不合适的!”
李子民打个手势,示意她坐下,说:“这就叫上行下效。任命你当办公室副主任,县上跟我通过气吗?想想也是对的。上级组织嘛,为什么要给下边通气?有些事情是不能商量的,说定就定了!”
辛可欣说:“可这不叫民主政治!”
李子民狡黠地笑笑,说:“我们要的是真民主。如果民主虚假了,反倒不如独裁专制好!所以办公室分工的事,咱们也来玩一回独裁!”
“玩一回独裁?”
李子民说:“是呀!如果独裁是对的,又有什么不好?”
辛可欣不再争辩了,说:“换一个词就是果断是吗?”
“看来你跟我的理解一样嘛!”李子民呵呵一笑,顺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巧克力朝辛可欣扔过去,他知道辛可欣是喜欢吃巧克力的。巧克力划过的位置高了一点,辛可欣没有接住,正好打在她乳房上。辛可欣脸一红,说:“我不怀疑你是有意识的。”
李子民说:“真是歪打正着。我本来是要扔到你手上,没想到巧克力也是个好色之物,偏偏要往那儿去!”
辛可欣把巧克力看了看,抓在手掌里。她从不跟李子民开这种带色的玩笑,今天算是破例了。但是作为新上任的副主任,她又觉得有必要表个态,便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把话题岔开了,说:“你放心,李主任,在我分内的工作上,我一定当好你的副手!”
李子民压低了嗓门儿说:“这我相信。说实话,如果这次县上不提拔你,我也会向组织提出建议的。只是县委先走了一步,把你盯上了。所以,对于你的提拔,我最高兴。因为符合我的个人意愿。”
李子民的话说得言真意切,他确实是看重辛可欣的个人能力的,但是否确有提拔她的想法,那是另一回事。李子民刚说毕,就接到公安局长吴天真的电话。吴局长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他感到县里的某些势头不对,郑建勋好像大开杀戒了!退下一批,提拔一批,整个儿都在批量生产,是不是下回就轮到我了?”李子民捂着电话笑笑,然后向桌子对面的辛可欣挥挥手,示意她离开,他要说事。辛可欣起身走了,顺便把门也关上了。
李子民对吴天真说,“刚才辛可欣在这里,不方便说话。我说你真是操闲心,你是市公安局管的干部嘛,没那么严重的。”吴局长说,“我总有点感觉不对劲。你有时间吗?今天中午我们见个面吧。”李子民说:“堂堂公安局长,你小子真的如坐针毡了?没出息!”
李子民感觉到了来自吴天真心里的巨大恐慌。尽管他手头确实有事,但他还是应邀跟吴天真见一面。吴天真把见面地点放在一个小酒店里,酒店的老板是个可爱的小女人,跟吴天真关系不错。李子民进去的时候,吴天真正和女老板在包房里密谈什么,见李子民去了,女人就一脸亲热的微笑,然后连忙起身走了。李子民冲吴天真直乐:你二奶?吴天真说,二奶多难听!是朋友。李子民明白了,就不再问了。之后,服务生端来一桌酒菜,两人就边吃边聊。李子民问他法院的杀人案怎么样了,吴天真说有眉目了,快了,也许过几天就能见分晓。李子民半开玩笑地说,怪不得你于心不安啊,你也不想想,郑建勋限定你一个月破案,都过了几个一个月了,还只有眉目,真是的!吴天真说,只有不懂公安的人才说这样的话!案子那东西特殊,不是谁想破就能破的,也不是发了案就能破案的。我们的技术装备,我们的财政投入,都是问题。本来有重大线索,但是要外调,要路费,财政拨款又很小,就只好放弃一些可能有用的线索。
李子民端起来一杯酒,吱地喝了下去,说,“可你现在已经很被动了。你知道郑建勋调整部门班子的意图吗?他就是要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构架,而核心的问题就是政府职能部门的班子完善。所以他才敢用非常规的办法任免一批领导。这是一个很担政治风险的一个重大举措。他敢这样做,他就有足够的准备。你千万别以为他脑子发热。”
吴天真在电话里说得慌慌张张的,可眼下一下子腰板硬了,似乎突然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吴天真大声大腔地说:“我在市局,影响不错,人际关系也不错。局长,政委,副局长,我们关系都很好。我的工作也踏踏实实地干着,他郑建勋能对我有什么办法?”吴天真说到这里,得意地笑笑,说:“现在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他郑建勋!你想想,这次任免各处的干部,没经过任何谈话,新任的也没经过公示。这一切都是违反组织原则的。更重要的问题是,提拔了辛可欣这个女秘书,谁不知道是他情人?”
一听说辛可欣是郑县长的情人,李子民心里就一阵紧缩,也不希望这类说法从他身边传开。辛可欣是不是郑建勋的情人,他们私人关系到底如何,李子民觉得也是个问号。但如果传播成一种谣言,他作为办公室主任,是离县长最近的人,很容易让局外人认为他是知情者,甚至认为是他传开的。这对他就很不利了。领导身边的人,明哲保身是最起码的要求。李子民对吴天真说:“你不要说得这样肯定。郑建勋不是这样的人,辛可欣也不是这样的人。河东县可以搞的女人天下多的是,郑建勋也用不着搞自己的秘书呀!只要你不是亲眼看到,你就没有发言权。”
吴天真说:“妈的,郑建勋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居然帮他说话!”
李子民平和地笑了笑,说:“兄弟,这可不是给不给我好处的问题,也不是帮他说话的问题,而是要讲实事求是。我没看见,我就不能说。”
吴天真又跟李子民连续对饮了两杯,然后悄悄地对李子民说:“我要来个先发制人!这几天我就到市公安局走一趟,找局长谈谈工作调动的问题。在郑建勋对我下手之前,我提前另寻出路。他刀还没砍下去,我人就逃走了!”
“高招!”李子民给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你做了半辈子公安,才学会了给自己找生路!”
就在当天晚上,吴天真急急火火地赶到了市公安局局长家里。
8
在这批任免的干部中,辛可欣是唯一的女领导,她的出现就变得特别引人注目了。在此之前,机关任何熟人见到她,都只叫她名字。瞬息之间,大家都叫她辛主任了,连那个副字也没有了。辛可欣很不习惯,可又不能不答应人家。见到一些领导和比她年长的叫她的职务,她就很不自然,请求他们说:还是叫我名字吧,我真不习惯。回家后她对张显耀说了,张显耀比她老道,很有经验地说,“说到底你还没有找到当官的感觉,你现在就要转变观念,要由别人叫你职务不习惯,转变为别人不叫你职务不习惯。慢慢的,你就觉得你就是领导,别人就是应该叫你的领导职务。”
辛可欣说,“小小副科级,算得上什么官呀!”张显耀不以为然地说,“那可不能小看,好多省长,市长,都是从小小的科级一步步起来的。你现在已经踏上了第一步。”
辛可欣说,“我这事儿,今天是说当就当了,也许哪天说免就免了呢。”
张显耀拍拍妻子的肩膀:“不会的。你是女人,并且是一个能干而漂亮的女人。现在的女干部具备像你这种能力的并不多!如果让你当县长,也照样当得好的!”
辛可欣感觉有点热,把张显耀的手从肩膀上抓下来,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离得很近。辛可欣说:“你对我就这么有信心?”
张显耀说:“岂止对你有信心?我对我自己也是有信心的!”
辛可欣说:“你那叫野心!”
“男人嘛,没有野心还能干什么大事?”
妻子辛可欣没有进一步说下去。她隐隐感觉到了,丈夫的野心在继续膨胀,平时当的是官,谈的是官,想的是官。作为交通局副局长,张显耀的工作还是不错的,他的业务能力确实在全局都是最棒的。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但这些日子里,张显耀沉湎于跟各部门的头头和县委县政府领导的广泛交往,频繁出入于各种酒席场合。陪同和结识上级领导,几乎成了他最热衷的一件事务,有时一天到晚都在喝酒,甚至于把喝酒看成从政者必须历练的一个本领。原本不胜酒力的张显耀竟在短短的一年之内酒量大增。这些,辛可欣虽说没有表示明确反对,但心理上还是不悦的。特别他喝酒回家后,一副醉态,有时偏偏在这时候还要骚扰辛可欣,弄得她很不舒服。辛可欣就不喜欢丈夫在酒后做爱,满口酒气,要么是突然地无能,要么是过分地持久,要么是癫狂地大叫。没有了以前那种平和而温馨的和谐,整个一副张张狂狂的样子。辛可欣也很矛盾,拒绝他吧,又怕伤他的自尊心。不拒绝吧,自己又难受。因此也只好坚持着,咬紧牙关挺过去。
辛可欣之所以不想让丈夫不高兴,是因为张显耀对她一直是不错的。自从辛可欣成了县长郑建勋的秘书之后,张显耀对她的关照是更进了一步。夫妻两个工资不高,可张显耀在两个方面是舍得花钱的。一是给辛可欣买衣服,二是给上级来的领导送礼。两口子几乎没有任何积蓄,工资全花光了。上月张显耀发了工资和季度奖,要全部拿来给老婆买了衣服。辛可欣问他为什么要打扮她,张显耀就讲了,你是我老婆,谁都希望自己的老婆好看吧,漂亮吧,在社会上也体面些。再说,你现在是县长的秘书,平时要跟郑建勋一道出差的,如果穿着不好,土里土气,不仅县长不喜欢,连接待的人都不会喜欢!辛可欣说,你就不怕别的男人盯着我不放?张显耀说:“自家的老婆让别人欣赏不是坏事,就怕别人讨厌自己的老婆。假如人家说,那个张显耀的老婆好难看,那才让人伤心!”这话说得辛可欣直乐,她也觉得真是这么回事,丈夫还是很大方的,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小气。
不知为什么,张显耀太注重妻子在外面的形象了。就在辛可欣任命副主任的第三天,张显耀陪她逛商店,给她买了套藏青色的春秋装,是职业女性的那种。辛可欣试装后,张显耀就觉得特别合适,端庄,大方,又不失几分典雅。在店里就招来了许多羡慕的目光,张显耀是个急性子,就让她直接穿回家去算了,他把换下的衣服装进袋子里拎着。
在回家的路上,张显耀突然靠近她,悄悄地问:“郑县长在意你穿什么衣服吗?”
辛可欣一愣神,感觉是在试探她,辛可欣说:“他当他的县长,管得着我穿衣服?”
张显耀说:“他就没说过你穿什么衣服好看?”
辛可欣说:“没有。”她怕别人听见,走到僻静的地方,仄了仄身子说:“你希望他说我穿衣服好看,还是说不好看?”
张显耀说:“那当然是说好才好。”
辛可欣说:“县长说我穿衣服好看,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张显耀说:“闲话怕什么?谁也不会当着我面说,谁也不会随便说。再说,我还经常谈论我们局里的女人穿着呢!我也没听见什么闲话呀。”
辛可欣说:“你们下属单位女人不少,你就没挑个漂亮的暧味一下?”
张显耀说:“机会多的是,急什么呢。”
两人聊着笑着就到家了。进了家门,张显耀把提袋一放,就把辛可欣抱起来舞了几个大圈子。辛可欣的拖鞋被他舞掉了,脚掌擦在了茶几上,腰部被他的双手勒得难受,弄得辛可欣大叫起来,你把我弄痛了!张显耀把她放下来,扶她站稳了,拉了拉她揉皱的衣襟,喘着粗气说:“你这个女人就是好!穿什么都好看,好像世间的衣服专门是为你设计的!”辛可欣类似的话听多了,也不在乎了,到卧室把新买的衣服换下来,穿上休闲便装,然后进了书房,打开电脑上网。张显耀跟了进来,突发奇想地说:“我们到郑县长那里去坐坐好不好?”
辛可欣说:“干吗要到他那里去,我们跟他又没什么私人来往?”
张显耀不以为然,说:“他反正是一个人在县上,下班了又没什么事。去坐坐也是联络感情嘛!”
辛可欣说:“别以为他孤单,找他的人多的是。”
张显耀说:“可你是他秘书呀!你到他那里去是理直气壮,顺理成章的。”
辛可欣说:“谁说我是他秘书了?只是他偶尔出去时带上我,谁也没明确我是他的秘书。”
张显耀从客厅拖个凳子进去,坐到辛可欣旁边,点上一支烟说:“那就这样吧,明天我下班早点,回家做饭,把妈叫过来帮忙,请郑县长到我们家吃顿饭好吧?不到饭店去,在家里吃气氛好一些。”
辛可欣侧过脸去,不解地问:“你是真想巴结他呀!”
张显耀马上阴了脸,他觉得妻子没有理解他的意图。张显耀说:“不是巴结。是搞好关系,建立感情。郑建勋是一县之长嘛,一个大权独揽的人,我们的政治前途如何,还不是他一句话!”
辛可欣说:“算了算了,要请他你自己去请,我反正不会说的。”
张显耀说:“我请不来他的。你跟他说说吧,就说我想请他吃顿饭,看他什么口气。如果他一口拒绝了,老子绝不会低三下四再去求他的!”
辛可欣觉得好笑,请县长吃饭还有这么理直气壮,趾高气扬的?人家可以来,可以不来,都是正常的。既然丈夫有这个愿望,作为妻子来讲,她当然也希望郑县长赏光。人人都想走出一条路的,当官也是一条路,丈夫不就是想在这条路上走出一条金光大道么?
辛可欣就真的想为丈夫请客了。第一次开口请县长吃饭,对她来说就是一次破冰之举。
9
辛可欣给郑建勋正式提出请他吃饭是第二天早晨上班之后。辛可欣要去给郑县长送文件夹,里面有一些急需要领导圈阅的文件。郑建勋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面向电脑屏幕,手里拿着鼠标。见辛可欣去了,便问她QQ是怎么回事,他儿子要跟他在QQ上聊聊天。辛可欣就解释了一下,说QQ是一种聊天工具,可以在上面对话交流。有摄像头的话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形象。郑建勋就离开了坐位,让辛可欣给他下载一个。郑建勋的儿子在省级重点中学读高中,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也是正在悄悄谈恋爱的时候。郑建勋没时间关照他,只想在空闲时间跟他聊聊,把握儿子的思想脉搏。辛可欣下载好QQ又给他申请了一个QQ号码,告诉他现在就可以使用了。
辛可欣退到一边去,让郑建勋坐到原来的位子上。见他打开了QQ,辛可欣突然说:“郑县长,我老公想请你吃顿饭,他又不敢开口,怕你拒绝,你就给个面子吧?”“请我吃饭是好事呀,是你们给我面子呢。”郑建勋扭过头,就一连串地说:“还有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辛可欣说:“根据你的时间定吧。就在我家里,没别的人,就请你一个。”
郑建勋愉快地答应下来,说今天全天都忙着,就放在明天下午吧。见郑县长允诺了,辛可欣觉得可以向丈夫交差了,也为他争了一回面子。辛可欣转身回到办公室,就给张显耀打了电话,告诉他郑县长答应去做客。张显耀说要好好准备,得把母亲请来帮忙下厨。
第二天张显耀就请了一天假,专门在家准备。他就打扫卫生,母亲就负责厨房工作。张显耀对母亲提出了严格要求,要拿出她平生最精湛的厨艺,要把每一个菜都烧得色香味俱佳,不能留下任何遗憾。母亲说我就这个水平,真要烧得十全十美了,我就到饭店当大厨师去了,也不在家守这份穷。张显耀鼓励母亲说,妈,家常便饭你还是烧得不错的,尽可能地做好吧。
本来,辛可欣跟郑建勋说好下午五点钟在她家吃饭,可到了五点半还不见郑县长的影子。辛可欣打电话催了一下,郑建勋说马上就来。辛可欣突然想到,郑建勋出门很少步行的。除非他专门安排的微服私访外,一般都是专车接送。他就是喜欢享受那种与级别同等的相应待遇,喜欢只有他才能使用的坐骑。辛可欣这才意识到,对这样的县长,应该让丈夫亲自去接他才对,否则就失敬了。辛可欣对张显耀说,用你们局里的车,你去接郑县长一下吧。
于是张显耀就开着交通局的车到了县政府大楼。郑建勋正在办公室里跟儿子在QQ上聊天谈心。见张显耀去了,没有理会,继续聊着。张显耀就不得不打断他了,说,“郑县长,我来请你去吃饭的。”郑建勋扭过头说:“你是谁?”张显耀说,“我叫张显耀,是辛可欣的丈夫呀。”郑建勋似乎这才想起来,说,“马上走马上走,我得跟儿子说声再见。”说完便快速地打了几个字,然后起身出门,随张显耀下楼,上车走了。
车开出去几十米远之后,郑建勋突然对张显耀说:“把李子民叫上吧,我一个人去喝酒多孤单呀!”张显耀说了声好的,于是准备去接李子民。郑建勋让他别去接了,给李子民打个电话,叫他自己到你家去就行了。张显耀就马上给李子民打了电话,李子民正在和公安局局长吴天真谈他的出路问题,便借口说是手头忙着,不想去。可一听说是郑建勋叫去的,李子民立即答应下来。张显耀陪同郑建勋走进家门时,看见李子民已经捷足先登了,正在客厅里和辛可欣说话呢。
郑建勋对李子民说:“你真快。看来你比我更积极。”
李子民说:“我是分秒必争,提前赶来恭候你!”
“你是好同志。”郑建勋很官样地说了一句。然后大大咧咧地入坐了,辛可欣连忙座敬上茶来,张显耀连忙递烟去,同时伸出打火机给他点燃。郑建勋皱皱眉头,说:“你们要陪我喝酒,一个人不行,至少得两个人吧。”
郑县长的事儿真多,喜欢随心所欲,喜欢当家作主,好像他走到哪里都是主人。张显耀本来就只请了他一个,是为了联络感情,为仕途铺路。结果他硬是增加了李子民。这还不算,他居然还嫌一个人太少,要两个人陪他喝酒。张显耀也不好推辞,就说郑县长,你看哪个合适,我们马上叫来。郑建勋说:“把农业局的汪局长叫来吧。”
郑建勋说的汪局长其实不是局长了,县委已经把他调整为局党组书记了,可人们习惯地把他叫汪局长。张显耀就叫了汪局长。十多分钟后,汪局长也赶到了,进门就气喘吁吁地说:“我老娘今天八十大寿呢,刚刚上桌子就接到电话。”
郑建勋一瞪眼,说:“那你快回去呀。母亲八十大寿你来干什么?就因为是县长让你来的?”
汪局长直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还是陪你喝酒吧。”
郑建勋说:“孔夫子早就说了,弟子出则悌,入则孝。我对干部的要求就是,在家是孝子出门是忠臣。尽管忠孝不能两全,如果有条件的话,就要尽可能地两全。”
汪局长说:“陪老娘吃饭很容易,陪县长喝酒是很难的。算了吧,我还是不回去了。”
郑建勋站起身来,从客厅转悠到餐厅,目光在屋子里寻搜着什么。突然,他从酒柜里发现了一瓶大盒精装的五粮液,也许就是今天招待他们的备用酒。郑建勋把酒取出来,走到客厅,往汪局长面前一搁:“你把这瓶酒拿去。我借花献佛,就当是我们大家送你母亲的生日礼物。八十岁的人了,生日过一个少一个,你快回去吧!”
辛可欣说:“还是县长的点子高,作为我们共同的礼物献给老寿星。你要代表我们每个人敬老人一杯酒!”
如果是往常,按照这里的规矩,要是知道哪位局长母亲的大寿之日,只要彼此关系尚好,必定是要亲自出马祝寿的。这几乎成了大家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可是眼下,县长在这里吃饭,张显耀和辛可欣就不可能亲自去了。汪局长向郑县长表示了歉意,打个手势,就拎着那瓶酒匆匆回家了。张显耀把他送出门,回头招呼郑建勋入席。
酒是心情的产物。也许郑建勋这天真的很高兴,心里很轻松,他本来酒量不大的,但却义无反顾地喝了白酒。最初是张显耀,李子民和郑建勋三个划拳,谁输了谁喝。谁知县长的指头不听权力的使唤,郑建勋输了。后来辛可欣又来助兴,频频地给郑建勋敬酒。一来二去的,四个人就喝了两瓶。在第二瓶酒快喝完的时候,郑建勋就坚决不喝了,摇晃着脑袋说:“我确实是不能再喝了,好像要醉了。”张显耀说:“你县长也是难得醉一次,你就不能来个一醉方休?”郑建勋连连摆手说:“那不行,醉了难受。十年前我醉过一次,像害了一场病一样。”辛可欣见郑建勋确实不能再喝了,便端起杯子说:“我们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你就不再喝了。”郑建勋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摇晃着说:“我真的不行了。你们喝!”
郑建勋也不管别人喝不喝了,他感到胃里难受,便往洗手间走,一进去就呕吐起来,把所有下肚的酒食吐了个精光。李子民他们听到了呕吐的声音,连忙一齐跑进洗手间,辛可欣扶住郑建勋的肩膀,李子民就轻轻地拍打郑建勋的后背。吐完了,辛可欣用毛巾给郑建勋擦了嘴,又给他端水漱了口,很内疚地说:“不好意思,没想到你真喝多了。你先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然后送你回去。”郑建勋说:“没关系。一吐就轻松了。”辛可欣扶着郑建勋,问旁边的李子民:“张显耀在哪里?”李子民说张显耀在客厅里。两人各站一边,把郑建勋往客厅搀扶,刚刚走出卫生间,只见张显耀歪曲着身子倒在了餐厅的椅子下面。醉熏熏的郑建勋指着地上的张显耀说:“那里好像是个人。”
辛可欣喝得最少,所以她最清醒。辛可欣说:“那是我老公呀,他都已经倒下了。”
郑建勋说:“你们去处理他,我在沙发上休息一下。”
两人就把郑建勋扶到沙发上躺着,然后把倒在地上的张显耀扶起来。张显耀一站起来就醒了,喘着粗气说要睡觉。李子民问他想不想吐,张显耀说不想吐,头昏得厉害,好像站不稳了。辛可欣说你就在家里睡觉,我们把郑县长送回去。说着就把张显耀搀扶到床上,去了鞋子,让他躺下了。张显耀半睁着眼睛说:“我要睡。”
由辛可欣陪同,李子民就开着县政府的车把郑建勋送回了住处。郑建勋的身子软成了一滩烂泥,两人齐心协力将他扶到床上。辛可欣帮他去掉鞋和外衣,就在准备让他躺下的时候,郑建勋又呕吐起来,把秽物吐在了床单上,酒味在屋子里迅速弥漫开来。辛可欣打来热水,用毛巾给他仔细擦拭和清洁。李子民则拿来拖把,一边打扫,一边哧哧的笑。辛可欣说:“你还笑呢,今晚喝得太猛了。郑县长本来就酒量不大的,至少也喝了半斤。”李子民说:“其实偶尔醉一次,对健康有利的。”辛可欣说:“废话,那你为什么不喝醉?”李子民说:“我酒量好呀。”
辛可欣像一个贤惠媳妇,把郑建勋料理好了,让他很安静地睡着,然后削了一个苹果喂郑建勋,郑建勋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辛可欣放下苹果,就坐在床边守候着。李子民的目光又从辛可欣的领口里看到了她雪白的奶子,他咽了口口水,说:“你就在这里守着他,恐怕他还要吐。我回家去一下,老婆出差了,小孩一人在家。我把他安顿好了再来。”辛可欣让他打个电话回去,让孩子先睡。李子民说不行,小孩一人在家里不放心,他会通宵玩电脑的。辛可欣哦了一声。李子民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又从辛可欣的胸部移到了床上,移到了郑建勋身上,然后掏出了汽车钥匙。李子民附在辛可欣耳边,小声说:“只要不再吐了,你就可以放心陪他。”辛可欣打了他一下,说:“你什么意思!”李子民狡黠地笑了笑,转身往外走。辛可欣叮嘱说:“你快点来。不要让我一人在这。”
李子民匆匆忙忙地下楼了。辛可欣继续守候着郑建勋,不过不是在床边,而是坐到了卧室外面的办公室里看报纸。没多久,她就接到李子民发来的短信:“儿子不舒服,我就不来了。辛苦你了。”她马上回信,让他快来,她一个人在这里不方便,可李子民再也不回信了。她似乎突然意识到,李子民在给他们创造某种幽会的条件,对于他们上下级关系的孤男寡女来讲,这也许是最好的也是最难得的时机。
10
实际上,醉酒之后的郑建勋并没有睡着。他头脑清醒,只是有些头晕。李子民和辛可欣他们如何送他回家的,回来之后的呕吐,以及李子民和辛可欣在床边的对话,他都一清二楚,记忆犹新。他只是装着一副睡着的样子。他知道李子民借口走开了,让辛可欣一个人在这里侍候他。不过后来,他确实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醉意已完全消失,头脑特别清爽,也特别精神。他发现卧室外面的办公室里灯光依旧,便翻身起床,走出来。只见辛可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上压着一叠报纸。他看看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黑夜正向白天靠近。
郑建勋心里掠过一丝感动。郑建勋轻轻把桌子敲了敲,辛可欣醒了,说:“郑县长,你醒了?”
郑建勋说:“辛苦你了。李子民呢?”
辛可欣说:“他早走了。说小孩一人在家。不放心。”
郑建勋说:“他走了再没来过?你就一人在这里?”
辛可欣说:“是的。”
郑建勋一拳打在桌上,狠狠地说:“哼,这人心怀叵测,品质可疑!”
“他让我守着你。怕你再吐。”辛可欣理了理头发,说:“我该回去了。”
郑建勋说:“你回去吧,谢谢你。”
辛可欣就下楼了,边走边给张显耀打电话,问他酒醒了没有,酒醒了就来接她,半夜三更的,可能打不到出租车了。张显耀说他早就醒了,肚子饿,正在吃东西。他让她在县政府门前等着,他来接她回去。没多久,张显耀就开着车子来了。上了车,辛可欣就说郑建勋醉酒很厉害,回去又吐了一次。李子民因为小孩一人在家,也回家了,把她一人扔在那里。张显耀嘿嘿直笑,说,据我所知郑县长很少喝酒的,即使喝酒也不像今天这样放开,说明他今天高兴,没把咱俩当外人。
辛可欣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洗了澡,就要上床睡觉。张显耀很兴奋,粘粘乎乎挨过来。辛可欣把他手打开,说我累了,要睡。张显耀说,你在郑建勋宿舍呆了五个多小时,总要睡一会呀。辛可欣一副倦容,没有回答。张显耀暧味地笑笑,说,你今天给我立了功!我要好好慰劳你!辛可欣说,李子民也真是的,把我一人扔在那里。
张显耀听着,双手就往辛可欣的乳房上去。摸着摸着,张显耀忽然关切地问道,郑县长功夫怎么样?辛可欣万万没有想到,丈夫会冒出这样一句话。她只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来不及多想了,翻身坐起来,啪地一耳光打在张显耀脸上,大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想用老婆的身子给你换职位!告诉你,我不是这样的女人,郑建勋也不是这样的县长!”
张显耀顿时愕然。许久才缓过气来,说:“我说错了,道歉还不行吗?”
“不行!”辛可欣说:“你别把我惹火了,我要是把你的话传出去,所有的人都会鄙视你!”
张显耀就一头给她跪下了,跪在了辛可欣雪白的身子旁边。一再申明他确实是说错了。辛可欣还是不行,就让张显耀自己打自己嘴巴,张显耀就自己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抽毕了,辛可欣无限伤感地对他说:“你可以到沙发上睡觉了。”
郑建勋并不知道发生在辛可欣家的夫妻矛盾,他只晓得在他醉酒之后,李子民曾经产生过让辛可欣以美色相诱的动机,或者说李子民本来就以为他和辛可欣的关系暧味,这次只是为他们提供一个便利条件而已。为此,他以后的几天都在琢磨李子民这个人,琢磨辛可欣这个人,也在琢磨权柄的操控和运用。说到底,权力的本质核心是对人的控制,享受权力的本质核心就是对人的控制过程。郑建勋就是要品尝这种政治美味。正在他筹谋对政府办公室进行权力再分配时,平庸无能的公安局长吴天真被免去了局长职务,并及时履行了相应的法律程序。据说吴天真免职的那天,公安局门前有几个老百姓大放鞭炮,以示祝贺。
半年后,李子民调离了政府办公室,到总工会当主席去了。接替主任职务的是半年前才提拔的副主任辛可欣。按一般规律,政府办主任的出路一般都是不错的,不是副县长就是副书记,只要不出大问题,基本上都是迁升对象。李子民虽说也是副处级,但人们通常认为,县上的工会组织基本上都是摆设,属于高职低权的单位,远远不如政府办主任的权力大。显然,李子民的变动违背了这一规律,像是背着处分走的。李子民在县里是有影响的人,大家纷纷猜测,都不知个中就里。辛可欣接替了办公室主任一职,她的提拔也是前所未有的速度,一年内连提两级,从股长提到副科,再提到正科级,照样引起了民间的广泛议论。一种强势的议论认为,辛可欣固然工作能力很强,但天生丽质,舍得献身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如果她不跟郑建勋睡觉,如果不是性贿赂,组织上会提她吗?即使滥用职权也不会提拔到她头上!
这些议论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郑建勋耳朵里。郑建勋感叹说,世俗就是世俗。用世俗的眼光看官场,官场永远是世俗的。
作者简介
李春平,男,1962年生,陕西省紫阳县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上海是个滩》、《上海夜色秀》、《我的多情玩伴》、《步步高》、《奈何天》、《李春平长篇小说文集》(三卷)等多部,有中篇小说《玻璃是透明的》、《读古长书》等三十余部。《玻璃是透明的》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改编为同名电影。现在陕西省安康学院任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