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孟华凌心情沉重,弄不清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和李永祥斗气。
入夏以来,回马坡滑坡体出现了活动加快的迹象。乡政府机关的干部就没有休过假,干部们有些怨气。乡长李永祥给书记孟华凌说要放个周末。孟华凌说,天气预报今晚有雨,出情况怎么办?李永祥说,回马坡这几天滑了,我把头砍下来给你作夜壶。孟华凌说,万一呢?李永祥说,县委常委会决定把监测人员撤了,这是什么意思?孟华凌说,不是说得很清楚,监测人员撤了,但监测工作不能放松吗?李永祥说,要是回马坡一直这么吊着,那我们就这样守一辈子?孟华凌想了想说,让干部休个周末吧,我们两个在这儿坐镇。李永祥说,要坐镇你坐。如果真滑下来,要砍头砍我李永祥。
李永祥扔下这句话就甩手出了门。
孟华凌心里有点憋,这哪里像是乡长在跟书记商量事情?
孟华凌想,你要走就走吧,让你看看竹马岭离了你李永祥,地球还转不转?
下班了,孟华凌从办公室出来,往食堂走0办公楼里已经空空荡荡,食堂也关了门。抬头看天,西边天际涌出一层乌云,太阳已被云翳裹住,像棉絮捂着的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孟华凌决定去回马坡看看。
回马坡距离乡政府只有三公里,中间只隔了一条拦马河。孟华凌到餐馆弄了点吃的,然后叫了一辆摩的,把自己送过红桥,便抄小路往老鼠洞爬。
山路陡峭,掩映在苞谷地和灌木丛中。夏日里,什么东西都在疯长。小道在前几天天天有人行走,转眼苞谷叶片和油王刺枝条又横挑在路中了。孟华凌时不时用臂去挡拿手去拨拉。天上,被棉絮包裹的馒头又出来了,走了几步,便大汗淋漓。
竹马岭乡被挖矿的掏成了一个空壳。有人说竹马岭乡地面没有村村通公路,地下是早就通了。孟华凌上任,李永祥介绍竹马岭乡的情况,幽了一默,说竹马岭乡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滑坡。山体滑坡,还有工作滑坡、财政滑坡、感情滑坡、精神滑坡、道德滑坡。
孟华凌不满地说,还有信心滑坡!
回马坡滑坡体是乡内最大的一处。滑坡体上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一家轻质钙厂。回马坡滑坡体形成,与钙厂开山炸石有一些关联。孟华凌上任伊始,就想关闭钙厂。消息传出,钙厂老板池老大就找上门来了。他问孟华凌为什么要关闭钙厂,孟华凌说滑坡问题。池老大说,现在把厂关了,坡就不滑了?孟华凌说,现在关掉,滑坡体还可以想法治理。池老大说,孟华凌,就是我池老大让你关,你也关不成。
孟华凌不知道池老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过了几天,突然就有一些民工拿着一些欠条来找孟华凌要钱。孟华凌问他们这是为什么,他们说池老板欠了他们工资,现在政府要关池老板厂子,池老板就不认账了,说政府欠他的,要他们找政府。孟华凌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笔账,问李永祥。李永祥说是当初政府卖厂给他,合同订的五十年。现在还只有三四年,他的意思可能在这儿。孟华凌问要赔多少。李永祥说,少说也要三四十万吧。孟华凌说,在哪儿弄一笔钱把这事了了吧。李永祥说政府拿不出来这笔钱。
李永祥这是实话,乡政府现在确实拿不出这笔钱了。竹马岭乡今非昔比。前个时期大办乡镇企业,竹马岭乡一下子上了十几家采冶企业。当时,竹马岭乡日子过得红火。县里有好几个领导就是这里提上去的。因此,当时有人开玩笑说,竹马岭地脉好,出矿也出干部。现在不行了。乡财政日子紧巴了,在竹马岭乡当书记乡长的,再也没有提到县里当领导的。而要命的,原来办企业时贷的一些款子,现在光利息就要几十万。而更无奈的便是开矿引起了一些地方坍山滑坡,这才意识到过去过度开发带来了后果。李永祥常常不满地说,他妈的,竹马岭乡过去透支了,这债是子子孙孙也还不清了。
孟华凌原来给县委副书记刘另当秘书,不满自己天天跟着书记跑,写写画画当幕僚,要刘另给他放个局长当当。正好竹马岭乡的书记潘安良双规了,刘另在常委会上一建议,孟华凌就被放到了竹马岭乡。
孟华凌去找刘另,刘另笑笑说,怎么不好,一方诸侯?过去常说封万户侯,竹马岭乡一万三千多户,当个书记不止万户侯?孟华凌说,可也不能去这竹马岭啊?刘另这时严肃起来:竹马岭乡现在是困难一点,你年轻有抱负,就是要在这种地方才能练本事。实话告诉你吧,县委决定派你到竹马岭,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
到了竹马岭乡,孟华凌也听李永祥说过财政情况,可是不相信乡财政拮据到这种地步。对李永祥说,你说一个乡财政拿不出来这么点儿钱?李永祥说,山穷水尽。孟华凌说,没有钱赔池老大,也要把厂关了,先关。李永祥说,真把厂关了,干部的小伙食补贴从哪儿拿?
孟华凌皱了一下眉,干部的小伙食补贴跟他钙厂有什么关系?
李永祥说,卖厂给他的时候,有个口头协议,一年给乡政府缴一点。
孟华凌听李永祥这么说,很无奈,只好把这事搁着了。
这一搁,治理回马坡滑坡体的话,再也无从谈起了。因此,回马坡就成了竹马岭乡最大的一块心病。
回马坡共设置了六个监测点。这六个地方,地表有长达几十米、宽几十厘米、深度不一的裂缝。孟华凌第一次面对这些裂缝时,心头恐惧,感觉回马坡就像秋天的树叶随时都有可能飘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几百人就泰泰然然住在这种地方。
老鼠洞有一个监测点。这是一条长达五十几米、宽二十几厘米、深不见底的地表裂缝。爬到老鼠洞时,太阳已下山了,暮色正一点一滴地渗下来。孟华凌仔细查看了裂缝,没有发现异常。
李永祥可能说对了。孟华凌坐下来,卷了草帽扇风,脑子里又飘出了李永祥。孟华凌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小心了。
暮色将回马坡变得影影绰绰,孟华凌瞄一下天边,见天边又有乌云漫起了。
孟华凌试了一下手电筒,站起来要走。
突然,有几只老鼠蹿到脚边,慌里慌张地向山上跑去,一团火红的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
这团红像是看见的,又像是感觉到的,令人恐怖。
正想着,远处响起了哇啦一声怪叫。
孟华凌一阵浑身发麻,来了!
接着似有一股凉风冷飕飕吹来。
他赶紧掏出手机拨李永祥。要李永祥马上跑一趟气象局。李永祥正跟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好像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长长地啊一声。听孟华凌说天气,便说,不问我就知道是晴天。我的腰疼比县气象台的预报准得多,我今天腰没疼,天老爷不敢下雨。孟华凌说,回马坡出现——
李永祥没等孟华凌把话说完,就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孟华凌只好直接拨121气象台。电话里正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晚上有小雨,叽叽喳喳叫着的老鼠像被人驱赶着仓皇乱窜,青蛙像雨点一样落在自己面前。孟华凌亮了手电筒又看了一遍裂缝,依然没有发现异常。
他赶到西边的七号观测点刘显德老屋,查看贴在墙上的纸条和院坝里的裂缝。这一看心里就慌了。裂缝上的纸条都绷断了,院坝里的裂缝也加宽加长了。孟华凌走进里屋,听到有嗞嗞啦啦的声音。问刘显德这是什么响,刘显德说,老鼠啃东西吧。孟华凌问昨天响了没有,刘显德说昨天没注意。这时,墙上掉了几粒土坷垃下来。
孟华凌意识到这是滑坡体活动加快了。他一手拉着刘显德出门,一手拿出手机拨李永祥。要他迅速将情况报给地质监测大队的卢工,并向刘另书记请示,是不是通知村民撤离。
李永祥一吓,酒醒了。虽然不相信回马坡会滑,可是心中毕竟有些担心。他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刘另。
孟华凌走到回马坡中心地带时,接到李永祥打过来的电话,说刘另召集卢工和他开会了。卢工在会上说了一个重要情况,今天凌晨发生了三级地震,因此他分析七号监测点出现异常,是因为地震,并不能说明整个滑坡体活动加快。孟华凌问刘另对于村民撤离的意见,李永祥说,刘书记的意见是加强监测。
这一带住户密集,房屋依山而建,少量的房屋连成了一片。这时,家家户户门都大开着,灯光从门口泻出来,照在院坝里,把院坝边的李树和枇杷树照得亮亮的。人们有的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坝边上乘凉,有的端着碗吃饭。孟华凌还听到一家屋里热热闹闹,传来阵阵搓麻将的声音。而河上,渔火闪烁,有渺茫的笛声飘过来。
这种景象使孟华凌怀疑起自己来,自己可能真是过敏吧。
正在这时,一种奇怪的吼叫声劈空而来,继而又是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滚石檑木一般。田地里,禾苗摆动,叽叽啦啦、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水泡一样泛出来,田间树上,有飞鸟扑棱扑棱惊慌乱飞。
不好。孟华凌想。
他掏出电话就拨刘另。刘另问他发现什么新情况。孟华凌说,我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发现动物有异常反应。刘另说,这种情况……这样吧,你直接打电话请教一下卢工,听听卢工的意见。刘另说完,挂了电话。
孟华凌拨卢工电话,卢工听孟华凌说完,说,孟书记,你是不是没走过乡间的夜路呀?乡间走夜路就是这样的,到处叽叽哇哇地响,像神鬼出没。孟华凌问,你说地震引起了七号监测点出现异常,现在会不会出现余震,会不会发现更大的地震?卢工说,这种可能性极小极小,极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孟华凌仍是放不下心。他走了几步,又拨刘另。刘书记,我请求你同意通知群众撤离,以防出现意外。刘另问,又出现新情况?孟华凌说,我总感觉要出问题。
刘另这几天也一直在乡下跑,今天刚刚到家。接到李永祥的报告,立即召集卢工开会,听了卢工的分析,自己相信回马坡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想,如果回马坡要出问题,地震时就出了。
但孟华凌不依不饶,这使刘另对孟华凌有了几分厌烦。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一定要通知群众撤离,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刘另说,但是你必须考虑清楚,这么多人夜间撤出回马坡,会不会出现慌乱?老人孩子在撤离途中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会不会有人趁机抢劫盗窃财物?而更重要的,假如今天只是一场虚惊,以后真有了这一天,那将怎么办?
刘另这番话,说白了就是不同意通知村民撤离。
孟华凌想了一想,就把手机塞到裤兜里去了。
可是走了几步,又把手机拿了出来。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出现了。他站住,仔细来听,这时又没有了。他想,乡间走夜路,果真是这样?
可是总感觉不对。他就像从郁热的空气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不行,即使不会出事,今天也必须撤离。
他手上汗津津的,额上也是一层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天豁出去了!他握住手机的手颤抖起来。
王三平吗?我是孟华凌,回马坡今天晚上要滑,你立即用高音喇叭通知群众撤离。
王三平在电话那边问,撤离?小孟书记,这事你可考虑好,如果撤了不滑呢?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马上播紧急通知。要求村民立即撤往红桥那边,除了现金、存折,所有的财物都不准带。
王三平还要说三道四,孟华凌发火了。王三平,我现在以抢险救灾指挥部的名义命令你,立即通知村民撤到红桥以东。有什么新情况,立刻直接向我报告。
王三平说,还有一个事情……
孟华凌说,人命关天,你还啰唆什么?不然我现在就免掉你。
王三平喊通知时,下马场吴立秋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用回马坡村人话说,吴立秋家是村真正的活动中心。那里常年有人打麻将、斗地主,也有人打叫做花牌、上大人的纸牌。
回马坡的高音喇叭架了四只,所有的村民都听得见,在吴立秋家打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只是都装聋作哑,似乎王三平的喊话是他们听厌了的一支曲子。
吴立秋不相信回马坡会滑坡,更不愿意现在撤离。吴立秋办这个活动中心,收入可观。每个人视其赌注大小收点台子费,还可以收点茶水费,卖点快餐面、饮料,偶尔还可以搞点高利贷。因此,吴立秋每天都有进项。何况今天手气又格外好。
当然,在牌桌上活动的人也都不愿走。赢了的想抓住运气不撒手,输了的盼转运。
王三平的通知,此情此景之下,就无足轻重了。那些守在家里的老人、妇女、孩子就算有些担心,跑到这里叫人,可见他们安安稳稳,也就把心放下了。
上马场又是一种情景。听到广播,有老幼妇孺出来,倚门而望,观他人的动静,有的走到陈三爷门口。陈三爷在回马坡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上马场大多住着姓陈的,陈三爷辈分最高,年纪也最大,还读过私塾,会用甲子算天气。更令陈家人看重的是陈三爷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主见,遇事沉着镇定。他曾经在池老大开山放炮时,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坝里,直到池老大给躲炮的人每人二十块钱他才抬脚走人。因此,村里人遇上事,就喜欢看陈三爷的眼色。
陈三爷拄着拐棍,站在一群人中间,头往前伸着,扬一只手在耳朵后面,仔细听着王三平喊话。
等王三平又喊了一遍,陈三爷才咳嗽起来。这时人们知道陈三爷听清楚了,可以问话了。
有人便问陈三爷到底走不走,陈三爷一路咳嗽,拄着拐棍一戳一戳地进了屋。
人们看到陈三爷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也都安安心心回家了。
孟华凌最担心的情况是王三平一播撤离通知,村民会出现慌乱。因此,通知了王三平,孟华凌就打电话给值班室,想让政府机关的干部进来维护秩序。
铃声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了,孟华凌没管是谁,劈头就问这班是怎么值的,是谁值班。小米低声说是小米。孟华凌说,立即通知机关干部火速赶到乡政府。现在是八点差十分,八点二十所有干部都到三楼会议室开会。
孟华凌往山下走时,一直就在注意观察各家各户房屋门口,又望通往红桥的公路上,见门口人影晃动,村中并无喧闹之声,心中才算稍稍停当了。
走了一段路,孟华凌又张望村中和公路上,景象如前,还是很安静。
孟华凌心里就不停当了。按照他的想象,现在,公路上应该有成群结队的人,至少有三三两两的人。孟华凌忧虑起来。怎么了,不动?还在屋里磨蹭什么,难道他们没听见广播?
走到公路,看到路边一户人家,就疾走过去。喊道:大山要来了,赶快跑!
一只狼狗汪汪吼叫,三个赤膊男人站在院坝里,一个手里牵着一条狂吼乱叫的狼狗。
孟华凌认识这几个男人和这条狼狗,因为他(它)们经常在集镇上晃荡、惹事。他知道他们姓何,是三兄弟,人们叫他们大郎、二郎、三郎。
孟华凌以为他们这是要往外撤,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因为焦急,孟华凌问话时就往屋里钻,没想到站在大门口的二郎一把抓住了他胳膊:你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往别人屋里钻?
孟华凌说,我是乡的书记,我去看看屋里还有没有人。
二郎说,有人怎么了?未必你还要把我们抬起来走,背起走?你快点走吧,我们要去卡马石打猪獾。我今天在卡马石看到很多猪獾,路路成行的,别耽误我们去打猪獾。
孟华凌想不到他们根本没有把滑坡当回事情。你们没听到广播里的紧急通知吗?赶快撤离!
二郎说,撤离,猪獾不是跑了?
大郎说,就晓得瞎吼,听你们哄只有杀猫吃。
孟华凌的声音大起来:我命令你们赶快撤离。
孟华凌甩了一下胳膊,钻进屋里。他想屋里肯定还有别人。
屋里有一个老太太,是他们的母亲,正拾掇桌上。孟华凌过去准备搀她,听见哪里摔了瓦盆似的一声响,回过头来,见是狼狗纵身进来。
孟华凌来不及躲闪,狼狗一口咬住了腿。
狼狗咬了孟华凌,大郎才唤着黑风黑风,把狼狗呵回去。
黑风牙齿尖利,只一口,孟华凌腿上就穿了三个洞,血流了下来。孟华凌提起裤腿看了一下,把裤腿卷了,顺手扯过老太太手中的抹布,死死地将伤口缠住。
孟华凌想不到这几郎真敢纵狗伤人。他从屋里退出来,就拨派出所所长吴松的电话,让他把这几郎抓起来。吴松犹犹豫豫地,说可以派人来处理。孟华凌大声地说,不是来处理,是来抓人,拘留!
村民们这种态度,孟华凌是没有想到的。他打电话问王三平村民是不是在撤离,王三平含含糊糊,说好像在动,又说也许还在收拾吧。孟华凌说,你组织村里的党员干部,到各家各户去动员撤离,一定要迅速将群众撤到红桥以东。王三平说,村里在家的党员只有他和强子两个人了,其他的都外出打工去了。孟华凌说那就是你们两个人。
孟华凌这就急急忙忙往乡政府赶。他想,必须迅速把乡干部派进来组织群众的撤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分。他想干部们到的可能差不多了吧。
可是腿疼得很,正要拨电话叫车,前面公路上出现两道明晃晃的车灯。
孟华凌以为是派出所的车来了,挡在路中,想截住车送他先回政府,再让他们去拘人。
车驶到跟前,停住了。车灯熄了,车门打开时,车内灯亮了,孟华凌看到开车的原来是池老大,还看到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孟华凌看清是池老大开车,朝他挥手。回去回去,要滑坡了,赶紧走,把我送到政府去。
孟华凌没管池老大答没答应,拉开车门就坐进车里。
孟华凌坐进去,瞄了后座上的姑娘一眼。姑娘穿露脐装、牛仔裤,头发染成红色,脸画得一塌糊涂,眼成了熊猫眼,嘴红得像吸血鬼。
池老大将车调了头,往回走。说,芳芳,这是我们乡的土皇帝——孟书记,你还没见过这么大官儿吧?
芳芳夸张地哇了一声,这么年轻,就当书记,我还以为是个中学生呢。
孟华凌一副娃娃脸,个子又小,偏偏又喜欢穿运动装,因此看起来像小青年。开始来乡里,有人找乡长李永祥说事,说着说着吵起来。孟华凌从办公室走出来,在旁边说了几句。那人吼道:大人说事,你一个小娃娃,乱开什么黄腔!
池老大笑得乱颤,奥迪车似乎在晃荡。这就给孟华凌介绍这个什么芳芳,说她初中刚毕业,是战友的女儿,现在没事做,就在他公司里做事。
孟华凌说,现在你厂里还有没有人,赶快通知他们撤离。
池老大说,不是说要滑坡,厂子早放了。
没留人值班?孟华凌说。
就一些×石头,值什么?池老大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人命关天!孟华凌说。
听说今天晚上漫山遍野都是猪獾,我准备去打猪獾。池老大说着又笑起来,你知道我喜欢野味。
孟华凌知道池老大这是扯野棉花,也懒得跟他搭腔。他的眼睛盯着外面。
回马坡安静极了,温和的灯光在村中闪烁。红桥方向出现了几道车灯。孟华凌拿出电话拨吴松,问他们是不是到红桥了。听说是,孟华凌便要他们在红桥上等他。
吴松停了车,刚钻出车门,孟华凌就到了。孟华凌问他带了几个人。吴松说两个,够了。孟华凌说,拘那几郎你们几个是够了,但现在,你们不能都去了,得有人守住这桥头,免得人还往里钻。
吴松说,那我守桥。
孟华凌说,吴松,我把话给你说清楚了,这桥从现在开始,只准人出,不准人进。
王三平本来不相信会滑坡,可见孟华凌搞得严肃,喊了几遍喇叭,就打电话约文书强子。强子说不会吧,乡里监测的人都走了,今天又没下雨。
强子边接电话边往外走,出门看到池老大的车徐徐开了过来。
池老大在回马坡建有一栋房子,常常带着一两个姑娘过来住一住。村里人都说这房子是池老大的炮房。
强子,跟我打猪獾去。二郎说卡马石今天出现一路一路猪獾,我专门搞了一支双管猎枪。池老大说。
不是要滑坡?强子说。
都是孟华凌的鬼话,你信?回马坡要滑下来,我池老大一只膀子把它撑起。
池老大说完,车就往自家门口滑去了。强子这就给王三平说,池老大带着个姑娘回来过夜了。
王三平说,他带姑娘回来关你屁事,未必还让你沾一指头?
强子说,真要滑坡,他敢带姑娘回来?
三楼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干部们稀稀拉拉坐在桌前,有几个穿着背心、短裤。天热,有的衣服汗湿了。政协主席老向是个胖子,他揭起汗湿了贴在大肚子上的汗衫,站在电扇下面吹风,还一面用毛巾擦着汗。
这种临时通知的紧急会议在竹马岭是司空见惯。因此,每个干部,乡里统一配发了胶鞋、手电筒和雨衣。只要一通知是救灾,干部们都会把这些东西带好。因为他们很清楚,肯定是哪里又出事情了。
今天,小米通知得很明确,是回马坡滑坡。因此,干部们一到,就热烈地讨论起回马坡到底会不会滑坡的问题,问通知撤离是不是县里批准的。也有的怨声不迭,说几个月没休了,好不容易休一次,回去板凳都还没坐热乎,就又急风急火地跑来。现在这干部,真是不好干。
又有的说回马坡的人不好缠,喜欢故意和政府拗,宁愿去别的地方跑一年,也不愿到回马坡搞一天。
孟华凌走进会议室时,大家正在拉七拉八说着。因为焦急,孟华凌看起来脸比往日要黑得多。看他板着脸,皱着眉头,而且一条裤腿卷着,小腿下面血糊糊的,会议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屋里只听到电扇呼啦呼啦地响。
孟华凌没有走到会议室正中的主持人位置上,就站在门口,眼光朝干部们一个一个瞪过去。
小米今天值班。要清点人数,也站在前面。小米的头发蓬着,上身只穿了背心,下身穿着裙子,用凉背架背着才八个月的孩子洋洋。小米拿手捋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对孟华凌说,到了二十五个人,百分之七十。
竹马岭乡的干部,少数人住在县城,大部分家在农村。在半个小时内,能到百分之七十,算快的了。
孟华凌没有作声,只眼瞪瞪地望着干部们。
小米拿着花名册,问孟华凌,点名?
还点个鸡巴的名,开会!孟华凌低声说。
孟华凌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干部们还是都听清楚了。孟华凌并不是一个爱说粗话的人,平常说话还有点文绉绉地。今天这样特出乎人意料,干部们有一种电击的感觉。
他走到会议室正中,提高嗓音说,我宣布,回马坡抢险救灾指挥部成立,我任指挥长,李永祥任副指挥长,党委委员任成员。现在,回马坡滑坡体出现重大险情,指挥部决定,所有党员、干部火速赶赴险区组织群众撤离。具体办法是,每一个指挥部的成员带一个一般干部,每一个组负责十户。办公室值班还是小米。
这里我还要明确地告诉大家。回马坡滑坡体有可能在我们一进入险区就滑下来。就是说,也许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可是,我们不进去,群众就不会出来。所以我在这里要求党员,你必须和群众一起撤出险区。如果哪个地方死了群众,而你活着回来了,你就是共产党的败类,就是叛徒,就是共产党的耻辱!
好,出发!
干部们这时都霍地站了起来,拿起手电筒和雨衣往外走。
孟华凌讲完这番话,心里更加激动了。有一种壮怀激烈的味道。其实,他原来没想这么讲的。可是讲着讲着,那些话自己溜出来了。
小米堵在孟华凌跟前,孟书记,让老秦值班,我换老秦去。
孟华凌瞟了小米一眼,不知道小米这是什么意思。小米说,老秦今天……今天办婚礼。
孟华凌说办婚礼?
小米说,今天本来就该他值班,正是因为这事,他才跟我换班。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怕还别人人情,特地挑了干部休假的日子。
孟华凌就叫老秦,可老秦已出了门,剩下小米焦急的喊声。
孟华凌回屋拿了雨衣和电喇叭出来,上车时,看见小米和老秦都上了临时租来的客班车。
干部们像网一样撒到回马坡,回马坡顿时喧闹起来。
道路上到处晃动着手电,家家户户门都敞开着,人影在灯光中晃动,吵嚷声此起彼伏。
负责吴立秋这个屋场的是老秦和小白。老秦看着这些人坐在一起打牌,说你们真行,什么时候了还稳稳当当坐这儿打牌,不要命了?赶快回去,拿了存折和现金走人!
有人说,跑?鬼子进村了,还是棒老二来了?
屋里爆出一阵哄笑。
老秦说,你们没听广播?要滑坡,大山要来了!
真要滑坡,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还敢钻进来?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
不怕你们坍死了,深更半夜,我们提着脑壳往这儿跑,发疯了?老秦吼道。
怕我们坍死了?你们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们?
老秦想不到这些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火了,上去就揪住了说话人的衣裳,你个狗日的胡扯什么?
打牌的人这时都站了起来,围住了老秦。有人说,你不就是个乡干部吗?要吃人的样子,你要打人,你打打试试?
小白怕老秦把事情闹大,几大步走到牌桌边,拽起一个围观的妇女就往外走。都走吧走吧,山真的要滑了。
妇女犟着,用脚踢小白,喊,乡政府的干部耍流氓啊。
小白不管不顾地把妇女往外拉,拉到门外院子拉不动了,喘着气说,祖宗们,快走吧,山真的要来了,你们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孟华凌走到桥头,看见吴松,突然想起拘留几郎的事,就叫司机把车停了,问吴松。吴松说,小柯他们搞去了,可是没有回来。孟华凌就叫吴松拨小柯电话。吴松和小柯讲了几句,对孟华凌说,他妈的家里没有,躲起来了,正在找。孟华凌说,一定给我找到。
孟华凌突然想起二郎说的卡马石出现了许多猪獾的话,说他们是不是真去打猪獾了?吴松这时就又打电话给小柯。
孟华凌坐着车在回马坡的公路上跑,观察动静。听到下马场屋场吵成一锅粥,就要司机小姚把车往那儿开。
下了车,突然听见有悠扬的笛声飘过来,想起拦马河上的小渔船,就叫司机小姚立刻去河边通知那些渔民撤离。
孟华凌走到吴立秋门前,看到吴立秋家里拥了一屋人,急忙走了过去。
屋里还有人在打牌,多数人围着老秦和小白。孟华凌把电喇叭斗在嘴上,我是孟华凌,乡党委书记,我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回马坡现在出现了重大险情。今天夜间,也可能就是现在,滑坡就要开始,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也珍惜自己的生命——
孟华凌正说着,不知谁抢走了电喇叭。正寻找着,电喇叭响了起来:你们滚吧,老子死了不要你们负责!
夺电喇叭的人是九子。九子今天赌博输红了眼,火气特大。这时他站在一张牌桌后面。孟华凌朝九子走过去,没想牌桌挡住了自己。孟华凌一把掀翻了牌桌。
走!都给我滚到屋外去!孟华凌吼着。
可是人都不动。孟华凌瞪一眼老秦,老秦,我们走!他们要死,就让他们死!
孟华凌这么喊了一声,真的朝门外走了。老秦、小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跟了出来。
孟华凌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他真想走了算了。
出了大门,孟华凌听到的那种奇怪的吼叫声又出现了。这声音让孟华凌更加紧张了。他仿佛觉得那种声音,是从裂缝中传出来的,是地底下的断裂声。
看到老秦小白跟了出来,孟华凌瞪了他们一眼:你们还真出来了?难道真让他们坍死了?!
赶快回去。就是用棍子棒子也给我把人打出来。孟华凌又说。
老秦听孟华凌这么说,才领会孟华凌的意思。老秦说,这些祖宗,只有请吴所长来逮几个。孟华凌这时想起了先要吴松拘那几郎的事,正要打电话问吴松,吴松把电话打了进来。说小柯已经把几郎逮住了。
孟华凌说,这几个家伙你先不押到派出所,把他们给我铐着,带到村里来走一遭。懂吗?同时,你把警车派过来,开着警笛在村里转,拿喇叭喊话,不撤出的通通拘留。
吴松这才明白孟华凌为什么今天一定要拘留那几兄弟。说我明白了,我马上让警车在村里转起来。
刚挂了吴松的电话,副书记田琳把电话打了过来,说钙厂办公楼里有灯光,是不是钙厂还有人?孟华凌说你马上给池老大打电话,命令他快撤。
孟华凌想不到池老大又会钻进来。不是给吴松交代得很清楚吗?让他守住桥头,别放人进来的吗?
想到这里,孟华凌就打电话给吴松,骂道:叫你守桥的在怎么守?派出所长有人有枪,连个桥都守不住吗?吴松一头雾水,哪个溜进来了?孟华凌说,池老大怎么又进来了?吴松说,他说是你让他进来组织职工撤离的呀!
孟华凌骂了吴松一顿,就往钙厂跑。跑到钙厂,就高声叫池老大,一边往亮着灯的房间走。
三个人在打纸牌。孟华凌说,快跑,山要滑了。
三个人并不丢牌,把牌捏得紧紧的。说,池老板要我们在这里值班。没得池老板的批准,我们不敢走!
孟华凌说,我是乡的书记,你们只管走,你们有什么事,找我。
一个人说,你是书记,我们也不敢走。我们是在池老板那里拿钱。
孟华凌想不到池老大此时并不在厂里。那么他去哪儿了,是不是还躲在屋里?
孟华凌拨池老大的电话,不通。又拨田琳,田琳说,可能他把手机关了,我一直在拨着。
孟华凌正急得无奈,警车呜呜开过来了。孟华凌打电话要警车来钙厂。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停在钙厂院坝里。孟华凌对守厂的几个人说,你们是自己走,还是坐一回警车?
小柯从车上下来。孟华凌问小柯,那几个不愿撤离的是不是都抓起来了?
小柯明白孟华凌的意思,故意大声朗气地说抓了抓了,都关在车上。
几个人一见孟华凌动了真格,才把牌丢了,赶紧锁门。一个人说,孟书记,我们走我们马上走,万一池老板追究起来,孟书记可要给我们说话啊。
看着几个人急急忙忙走了,孟华凌这时就上了警车,给小柯说,把车开到下马场吴立秋家。
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孟华凌一惊,谁这时放枪?
正惊疑着,忽然又听到砰砰两声。
警车鸣着警笛,又播着告示,孟华凌听不太清楚,示意小柯,要小柯停一下。
小柯说,这是猎枪。又说,是池老大在山上打猎。
这话提醒了孟华凌。孟华凌说,他真是在卡马石?小柯说是,我们抓这几个家伙就是在卡马石。孟华凌一惊,说,完了,卡马石也在滑坡体上。
孟华凌这就立刻打开手机拨吴松,说池老大可能还在山上,要吴松派个人去山上看看。
吴松骂道:这个狗日的,看什么看?让他坍死安逸,免得将来要浪费人民政府一颗子弹。
一会儿,吴松给小柯打电话,要他去跑一趟卡马石。小柯说,孟书记要我们这时去吴立秋家里呢。吴松说,卡马石车子也去不了,你步行上去,让小郝开着警车带着那几个家伙在村子里转就行了。小柯说,万一要动手呢?吴松说,小郝又不是专职司机,铐个人还不成?
小柯接了电话,给孟华凌说了一声就下车了。
老秦和小白好说歹说,总算将在吴立秋家打牌的人弄到了院坝,并让吴立秋锁了大门。可是人都站在院坝里,不走。老秦拿着电喇叭吼着,小白推了这个推那个。
警车就在这时候开进了吴立秋院坝。孟华凌吩咐小郝,把车内灯开起,让小郝拿喇叭喊话。
车内灯亮了,人们看见了坐在车里的孟华凌和关在车里的三郎。
有的人悄悄往外溜了。
他们还真敢抓人?有人嘀咕道。
有人吼道:孟华凌,老子看你抓。老子没犯法,你就抓!你把我们都抓起走,通通抓起走!
往外面走的人,听到有人这么一吼,有的停了下来,回来了。
孟华凌给小郝使个眼色,下了车,走到喊话的人面前:妨碍抢险救灾就是犯法。你再喊一句,我就把你抓起来。
小郝这时下了车,提了手铐走过去,吼道:你狗日的还真要老子动手啊,还不快滚?!
那人不相信小郝真会铐他,把双手伸到司机面前:你铐啊,铐啊!有胆子你就铐啊!
那人话音未落,只见手铐真的锁在他腕上了。他喊道:你狗日的,你好抓,你不好放出来。你看老子怎么出来!告诉你们,你们越是要老子走,老子越是不走,就不走。老子就死给你们看。
小郝踹他一脚,拉着他走向警车。
孟华凌夺过老秦手中的电喇叭,说同志们,大山顷刻间就会滑下来,我们必须马上撤出去,马上!
孟华凌才喊了两声,吴立秋屋上落下了几片瓦块。瓦块落到地上碎了,发出刺耳的声音。
人们这时才怔了。孟华凌感觉似乎屋在摇晃。他吼道:还不快跑?!
吴立秋这时抓住孟华凌,天啊,我妈还在屋里呀,我妈……
孟华凌听吴立秋这么说,把手中的喇叭往老秦怀里一甩,就冲向大门,飞起一脚踢开门扇,钻进屋去。
老秦和吴立秋也跟了进去。一会儿把吴立秋的母亲弄了出来。
站在院坝的人似乎这时才相信回马坡今天真要滑坡了,拔腿就往外跑。
孟华凌让小郝给铐住的那人下了铐,把吴立秋的母亲弄到警车上,让司机快走。
院坝里人才空了。孟华凌给老秦和小白说,你们快跟上去,招呼他们撤。
轰的一声,刘显德的老屋塌了。一股浓烟升起来。回马坡滑坡体上部已像一块破布一样嘶啦嘶啦被拉开。树木晃动起来。
回马坡的公路上,这才出现了不慌不忙往红桥方向走的村民。
小米和打字员小夏去的上马场屋场。因为匆忙,孟华凌来不及分配谁负责哪些户,因此干部们一下车,就往农户跑,拿手电筒一照,喊一声我负责这几户,走在后面的人自然只有继续往前走了。小米本来走得并不落后,她想着自己年轻,就约小夏往远处跑。
小夏一边跑着,一边和小米说,米委员,你说今天真要滑吗?真的要滑,该不会现在就滑吧,现在就滑,我们可就完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小米说,鬼知道它什么时候要滑?孟书记不是说了,也许现在就滑下来。小夏说,既然他知道现在要滑下来,为什么还把我们往里面赶,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赶吗?小米说,你哪这么多话!你要是怕死,你就往回走。
听小米这么说,小夏真的停住了。
可看到小米只顾往前跑,想了一想,还是跟着了。
看到一户人家,两个人就跑进去,喊道:快走,回马坡要滑了。
灶房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劈头问道:给多少钱啊?
小米有点哭笑不得。她想不到这人怎么会这样,要滑坡,催促他们逃命,居然还要钱?
要钱的事,小米自然是不能答复他们。她想打电话问问孟华凌,可一想,觉得不对,这明摆着是刁难人不是?
这是什么事情,张口要钱?小米说。
妇人说:池老板放炮,我们躲一次二十块。
这下就争起来了。上马场房屋比下马场更集中,有些地方正屋连着厢房,厢房连着别人家的正房。吵吵声一起,就有人围过来。
小米想就干脆答应吧,先让他们撤出去,再和他们理论。不然因小失大。
好,我给你三十块!只要你们赶快走。小米说。
不想有人喊起来:口说无凭,拿钱走路。乡政府最喜欢哄人了,说话不算数,政策屙尿变。小米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乡政府什么时候哄过人了?
有人接话说,乡政府哄我们还少吗?办钙厂,开始说是给我们回马坡办的厂,说我们都可以在厂里做工拿钱。现在卖给别人了,我们想下劳力还要说好话,而且一干几年就是白条,这不是哄我们是什么?
又有人说,还有种子的事,种烤烟的事。让我们几年都喘不过气来。我看现在乡政府的话就是听不得。
我看现在的干部就是给有钱的人当的。
是有钱人养的狗,专门咬我们穷人。
这些人说得这么难听,小米恨不得好好和他们理论一番。可现在哪里是掰这些话的时候?小米高声喊起来:我是米委员,我说话保证算数。
有人喊着,说话算数就数钱吧。
小米说,现在,我来不及取钱了。那人说,我们也不认识你,那你给我们请个保人吧。
小米这下急了。小夏给小米使眼色,王三平是你们村的书记,行不行?
有人听说王三平,瘪了一下嘴:王三平?和你们一个鼻孔出气的,要请除非是陈三爷。
小米不知道什么陈三爷,打电话问王三平,要王三平过来一下。王三平说,我已经到红桥了。又说,上马场你只要把陈三爷说动了,别人就都动了。王三平这时就告诉陈三爷住哪里哪里。
小米说,好,我就给你们请陈三爷。
小米说着,就往陈三爷家里走。村民们跟着小米。
陈三爷双手抱着拐棍站在门外,头微微扬着,似乎在听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小米走过去,和他说撤离的事,村民们也叽叽喳喳地说要他担保的事。
陈三爷望了望小米,转动着头环视一下众人,咳嗽着说,好,好,我担保,担保,你们走吧。
这时,人们才散了。有的折身回去锁门,有的慌里慌张地抱了一个枕头就往红桥那边跑。小米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一散开,陈三爷拄着拐棍进屋了。小米说陈三爷,你怎么还往屋里钻?
陈三爷像没听见小米的话,径自进了屋。小米对小夏说,你催促他们赶快走,我来弄他。
小米进屋时,听到警报声响了起来,并且听到了房屋里传出吱吱的声音。
小米说陈三爷,再不走来不及了。
陈三爷抱着拐棍站在屋中,转动着头看屋里。似乎他在寻找着什么。
丫头,你赶快走吧。我不走了。我这么大年纪了,死活都无所谓了。陈三爷说。
小米听陈三爷这样说,急得不行,蹲在陈三爷面前,背起陈三爷就往外走。
小柯一溜烟跑到卡马石,只见两个黑影仍在山坡上奔跑。有猎狗汪汪的惊叫声。
小柯知道两个奔跑的黑影是池老大和强子,高声叫唤池老大,又叫强子,可不见池老大和强子理睬。小柯只好去追赶他们。
有兔子撞到小柯腿上,叽叽啦啦的怪叫声响成一片。
小柯掏出手枪,鸣枪示警。
一个黑影停下来了,另一个黑影折身向下跑去。
小柯跑向那个黑影,看清是强子。强子说,我们打了两只猪獾,他下去捡了。
小柯一听就急了,去追赶池老大。
吴松挺在桥上,心里想着小柯弄池老大的事,有点不放心。
他要小郝替他看守桥头,说自己要去弄池老大。小郝说,你不是讨厌他狗日的?吴松说,这狗日的你再讨厌,看到他要死,你还怎么样?小郝说小柯不是去了?吴松说,小柯弄得住他池老大?
跑到卡马石,看到强子,问小柯和池老大呢?强子手一指,说都下去了。
吴松让强子赶快往外跑,自己跑向强子手指的方向。
跑了一段,听见有厮打的声音,知道小柯和池老大干起来了。几大步跑到他们跟前,果然见小柯和池老大拧在一起,小柯倒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池老大的腿。
吴松摸出手铐,不由分说,咔嚓铐住了池老大:你狗日的不要命了,想害死我!
吴松牵着池老大刚向上走了一截,地面嗞啦裂开一道缝。吴松听到小柯叫了一声吴所,回过头来,就没看见落在后面的小柯了。
孟华凌准备撤出来时,突然想起了那几郎的母亲。他想,小柯他们把几郎抓走了,那个老太太,说不定还窝在屋里。这就加快脚步朝几郎家中跑。
突然接到吴松打过来的电话,说情况危急了,回马坡上面已经裂开了。小柯掉进裂缝里,不知死活。孟华凌问池老大是不是在?吴松说抓住了。
孟华凌问,池老大几个人,旁边有没有个姑娘?吴松说没有,山上只有他和强子。
孟华凌想完了,池老大今天晚上回来一定还带着那个姑娘,不知道有没有人去喊。
孟华凌正要问话,手机没电了。他拿眼盯人,想找个人去池老大屋里看看,看见王三平跑过来了。王三平气喘吁吁地说,是……不好,孟书记,今天硬是要出事情,我已经听到了。
孟华凌没问王三平听到什么,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回马坡顷刻间就会滑下来。
王三平,你快跑去池老大屋里看看。孟华凌急匆匆地说。
王三平说,去池老大屋里?孟华凌说,他回来时带了个姑娘,我担心没人理。王三平说,小姐不是?孟华凌说,去叫她一声,管她小姐还是大姐?王三平说,池老大呢,他狗日的真不得了了,他玩儿小姐,还要我们照护,这是什么事儿?
孟华凌没听王三平再说什么,就往几郎家里跑过去了。
王三平看孟华凌朝里面跑,犹豫了一下,才向池老大的屋跑去。
有火光像闪电一样在空中闪烁。撕裂声、石头的撞击声、风声响成一片。眼前的树木一片片倒下来。灯突然灭了。巨大的风灌进耳里,把孟华凌的耳朵堵死了,什么也听不见。孟华凌确定滑坡开始了。
他想不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他把喇叭举到嘴上正要喊,突然地面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他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飘去……
老秦催促着一队人刚刚走到钙厂一带,灯就灭了。忽听见冷飕飕的风在耳边呼啸,浓烈的腥气扑鼻而来。老秦意识到不好。吼道:赶快趴下!
有的趴下了,有的尖叫着。
突然,一队人断成了两半。后面的人像站在一块飘动的木板上向下飞去。老秦倒了下来。他想完了,要埋在泥石流里去了,要埋到拦马河里去了。
忽然,他们脚下那块飞出的木板又落回来了,感觉到冰凉的水铺天盖地朝自己打下来。
老秦望了望眼前,看到地面像水一样涌着波浪、泡漩,一波过去,一波又来,一个包鼓起来,又一个包漩下去。
他寻找着方位,看到了远处的红桥。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房屋倒塌的声音和石头滚动的撞击声。他不知道随他滑下来的有多少人。他站起来,用手电照了一下,看到一张张惊慌的脸。
必须尽早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他想。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要镇定,看看跟前有没有裂缝。老秦喊。
哭叫声起了。
老秦又喊,同志们,能站起来的赶快站起来。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我们可能滑到河里来了,时间一长,水就会漫上来。
有人站了起来,哭爹叫娘,呼唤着亲人。老秦喊,大家先不忙找人,我们把手拉紧,对,拉紧,注意脚下。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一定把你们带出去。
走着走着,老秦突然听到周围有哼哼声,回头一看,听到有人叫救命,声音微弱。老秦走过去,低头一看,一个人下半身埋在地里,就像一棵植物长在田间一样。
救命啊,救命……那人呻吟着。
老秦下来,扯过头一看,见是刘显德。他下半身卡在一截断开的公路中间。
下部
李永祥知道回马坡滑坡的消息,怔了大约一分钟,才披衣起床。
这怎么可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李永祥想。
李永祥的消息来自于副书记田琳。李永祥问倒塌了多少房子?田琳说不知道;问死了多少人?田琳说不知道。李永祥问孟华凌呢?田琳说,不知道,我就知道滑坡了。李永祥问给救灾办报了吗?田琳说,报了,给刘另书记也报了。田琳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李永祥就拨孟华凌,却拨不通。
李永祥坐到车上,往回马坡赶。想起白天跟孟华凌打的赌,想起三小时前刘另召开的会议,想起自己对关闭钙厂的态度……越想越觉得可怕。完了,完了,这回算是彻底完了。他在心里不住地说。同时,嘴里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快点。
司机说,已经八十迈了,夜里,又是山路,再快……
李永祥说,我今天就希望你把车开到岩下去,一了百了。
孟华凌醒过来,跑到红桥时,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很远,孟华凌就听见一片激烈的吵闹声,听到田琳直着嗓子在吼:吴松,现在有谁不听招呼进入险区,立刻拘留。
原来,一些跑出来的人,发现家人不在身边,就要返回险区找人。有一些人围着干部要人,问干部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说要是家里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要去告政府。就是政府害死的。
派出所所有民警和机关干部都堵在路口。村民们哭着吵着推着搡着,就像洪水要冲过篱笆。田琳命令吴松开枪示警。
孟华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路口。他吼道:开什么枪!他们要去死,让他们去死!
看到孟华凌,灾民们的嚷嚷声渐小了,代之而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孟华凌问田琳大概有多少人没跑出来。田琳说他和强子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大约有三十多人,已经确认死亡的有一人,是掉在公路裂缝中卡死的。
田琳停了停说,干部还没出来的有小米、小姚、小柯。
一会儿,田琳又说,王三平也没出来。
田琳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串数字,然后把手机递给孟华凌:刘另书记一直在找你,他一定要听到你亲自给他说话。
自从接到回马坡滑坡的报告,刘另就一直拨孟华凌的手机。可怎么也拨不通,问田琳,田琳又说还没有从险区出来。因此,刘另就要田琳一有孟华凌的消息,立刻告诉他,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孟华凌喂了一声,听到刘另说你是华凌吗,眼泪就涌了出来。刘书记,想不到这次滑坡来得这么快。刘另说,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要杀要剐我刘另给你陪斩。你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控制好灾民情绪,严密封锁险区,以免造成新的伤亡。
孟华凌说,我现在最需要警察和医生。
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愈加浓烈。远处不时传来狐狸的叫声和灾民在滑坡体对岸呼唤亲人的声音。
刘另带着县民政局、救灾办的负责人和县医院的医护人员赶到红桥时,孟华凌、田琳等干部们正挺立在雨中,托举着一块巨大的油布。
油布罩着的是那些惊魂未定、一脸悲戚的灾民。因为一时找不到安置地,孟华凌只好要人买来几块油布,让干部们牵着,让灾民们在油布下面避雨。
站在雨中,孟华凌全身都被雨浇湿了。雨打在他的头发上,脸上,他没有擦。让雨水在脸上淌。
李永祥最先赶到了回马坡。他径直走到孟华凌跟前,一把接过了孟华凌手中的油布,让我来吧,华凌书记。
可是孟华凌又把油布拽了过去。
李永祥说,你这是为什么?
孟华凌说什么?我就是想牵一牵油布!
李永祥说,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我怎么今天,今天……真是瞎眼了!
几辆车停在红桥上,一束束手电光向这边照过来。刘另带着的医疗队和县直部门的负责人都到了。
细雨在手电光中紧紧慢慢地斜拉着,穿着白大褂罩着塑料雨衣的医生挎着急救药箱在奔跑。
举着雨伞的刘另走到孟华凌和李永祥身边。他瞪了孟华凌一眼,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乱弹琴!这里交给田琳同志,你和永祥,都到政府开会。
李永祥让孟华凌坐到自己车上。小孟书记,我错了。李永祥说,幸亏今天你在竹马岭,要不然——
孟华凌说,说这些话做什么?那个几郎的母亲,我没有喊到……
李永祥不知道孟华凌在说什么,小孟书记,你放心,横竖都是一刀,我这回只有伸长颈脖让他们剁了。
孟华凌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回马坡的人会不听我们招呼。这种事情,逃命啊,谁招呼一声不行,为什么我们组织这么多干部进去,搞了一个多小时……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孟华凌说到这里时,喉咙哽住了。他拿手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抹脸上的雨水,还是泪水了。
李永祥骂起娘来:这些刁民,不把老子们整死,心里不舒坦啊。
一会儿,李永祥又说,老子在乡镇搞了三十年,不想前程发达,只想一日能调回县城养老。也算是功德圆满,有个善终,可是想不到到头来,会是这么个下场。
刘另主持的会议,主要是研究抢险救灾的具体分工问题,县乡干部混合,成立了救生组、安葬组、医疗组、治安组、安置组、接待组、材料组。决定乡初级中学放假十天,租用集镇所有旅馆,临时安置灾民食宿。
这个议题敲定下来,刘另说华凌、永祥、老卢你们几个留下来。
天已经要亮了,孟华凌急着看回马坡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说刘书记,我们是不是先去回马坡?
刘另说,天一亮,市委市府领导,中央、省市各媒体都要来回马坡。这是可想而知的,现在,有些事情,我们的口径要统一。孟华凌说什么口径?受灾情况,我们现在是一抹黑,什么都不清楚。刘另说,就是滑坡之前我们采取的措施问题。
刘另这么一说,孟华凌心里就清楚了。他马上想起刘另是怕他把昨晚上他不同意群众撤离的事说出来。
这没有什么好统一的。孟华凌说,昨天晚上,我接到刘书记要组织群众撤离的指示后,立刻组织干部进入险区,动员群众撤离。我觉得我们采取的措施是果断的、得力的、有效的。
刘另对孟华凌这个回答是比较满意的。从接到回马坡滑坡的报告,他就在想这个问题。他担心孟华凌糊里糊涂把这事说出来了。这样,不仅是对他刘另不利,而且对稳定灾民情绪,对整个班子,都会造成被动。现在他听孟华凌这么说,心上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他禁不住望着孟华凌点了点头。
李永祥听孟华凌这样说,大惑不解。昨天什么时候,刘另让孟华凌组织群众撤离了?
转念一想,才悟了过来,知道孟华凌这是在为刘另考虑。
李永祥的眼一下瞪圆了。对于孟华凌,他内心里一直有点不服气。孟华凌到竹马岭乡走马上任当书记,他心里总是疙疙瘩瘩。这种心态与他在竹马岭乡干了两届乡长,却总当不上书记有关,也与他骨子里瞧不起白面书生有关。他说这些人,他妈的都是绣花枕头,坐而论道可以,但上阵就是银样镴枪头。因此,对于孟华凌要关闭钙厂的想法没有配合。他不配合,客观上确实是考虑财政问题,发工资问题,但更重要的因素,却是他要让孟华凌看看,竹马岭乡究竟是谁说了算。乡财政拿不出这笔赔偿款是真,但也并不是毫无办法。他李永祥这么做,无非是要让孟华凌产生一种待不住、待不了的感觉,或者让他甘心当傀儡、当提线木偶,在这竹马岭混上一届,镀点金捞点资本算了。
当他接到田琳报告回马坡滑坡的消息时,他想起了关于关闭钙厂的那场讨论,心上生出了一种负罪感。他不得不佩服孟华凌。想不到这个平时谨小慎微、好像并无主见的孟华凌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有自己的主见,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书生气十足的孟华凌有泰山压顶不畏缩的勇气,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果断地做出他李永祥不敢做的决定。
现在,他看孟华凌的一眼可以说意味深长,耐人寻味。这一眼中,既有一种刮目相看的味道,又有一种对孟华凌义气、敏锐的钦佩,也有一种歉疚和不平。
刘另想不到孟华凌这么爽快。我们就这么统一吧?!
天就快亮了。刘另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合上笔记本,说走,我们去回马坡!
站起来的时候,李永祥在孟华凌的肩头擂了一拳。
整个回马坡一片狼藉,面目全非。房屋倒塌,公路断裂,乱石累累。钙厂两个高大的烟囱也倒了。高压输电线杆东歪西倒,七零八落。满山猪羊奔突,叫唤不停。宽阔的拦马河被泥石壅死。拦马河的渔船,被大浪掀到了距离水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昨晚还是炊烟袅袅,灯火闪烁,响着麻将声和悠悠笛声的村庄,似乎眨眼之间便成了一片废墟。
第一缕阳光照到回马坡时,武警部队等各方援救人员也相继进入回马坡,展开紧张的救援。
王三平昨晚去池老大屋里叫人,刚把那姑娘叫出屋,滑坡就开始了。一个大石头压住了王三平的腿,姑娘搬不动,又不敢跑,只好守在王三平身边,过了一夜。救援人员进入险区,首先就将王三平和姑娘弄了出来。
救生组挖出的第一个死者是上马场的王大玲。按照分工,安葬死者由老秦负责的安葬组负责。王大玲由医生确认死亡,并由强子辨认尸体后,救生组就通知老秦安葬。
老秦小白带着裹尸布进入现场,将王大玲裹好,然后用担架将死者抬出滑坡区。
临时安置点早落实了。但灾民们任凭干部们怎样劝说,就是不去。他们有的哭喊着要进去救人,有的要进去搬家什。武警战士死守着路口,把他们拦在险区以外。
老秦小白抬着王大玲走到路口时,灾民们一窝蜂似的扑了过来。他们害怕担架上抬着的是他们的亲人。
老秦吼道:王大玲的家属!
号哭声像浪头一样汹涌扑来,似乎他们这时才相信人真的会这样就死了。
王大玲正是昨晚上夺孟华凌喇叭的那个九子的老婆。九子这时却不在,他正在拦马河右岸往返行走,一声声地呼唤王大玲。从昨晚到现在,九子一直就这样,一声没歇,一步也没停。现在,他的喉咙早哑了。可是他仍这样呼喊着。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嘴在一张一合。
昨晚,九子听到警报声,看到警车呼啸而来,以为警察是因为他夺孟华凌的喇叭而来,就悄悄溜了。走到半路,听到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相信真的要滑坡了。想跑回去叫王大玲,可是又怕自己跑不出去,转身就往红桥跑了。哪知道王大玲真的没有跑出来。
老秦叫了一声,没人应,只有哭声更大了。
救护车停在路口,老秦让人把王大玲往救护车上抬。正在这时,九子来了。
九子已经失声了,他揭开盖在王大玲脸上的火纸,看了一眼,便扑在王大玲身上哭起来,他不断地用手摇动已经僵硬的王大玲,望着天空张合着嘴巴。
老秦抬起王大玲要走,手机响了。老秦接了电话,对小白说,你负责王大玲,我要马上赶到上马场。
手机是孟华凌打的。原来是孟华凌找到了小米。
到下午,救生组先后从废墟里救出了十二名伤者,六名死者。死者中包含三名干部:小米、小姚和小柯。
干部是孟华凌命令他们进去动员群众撤离的。实事求是地说,孟华凌当时并没有估计到滑坡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他当时之所以那么严厉地要求干部们不要当逃兵当败类,是心底里担心干部们不能到位。因此,当他知道小米、小姚、小柯几个人都牺牲了的消息时,心里格外难受。他没跟刘另和李永祥通气,直接去跟几位死难干部的家属见面。
正在这时,李永祥打来电话,说回马坡的灾民闹事了,他们抬着三具尸体到了政府院子。
孟华凌回到政府大院,只见满院人头攒动。三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飘在攒动的人头上面。
孟华凌走到会议室,看到刘另和李永祥、老秦都在,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李永祥说,他们要赔偿。
赔偿?孟华凌望了李永祥一眼。
他们非要政府赔偿,说矿难,一个人就赔二三十万,他们也要赔三十万。还说他们是冤死的,因为政府没有及时通知,发生这样大的滑坡,政府至少要提前三天通知。李永祥说,这是自然灾害,不可抗力,难道这是人为原因,难道是我们渎职吗?他们不是无理取闹吗?
孟华凌觉得李永祥的话有些道理,可是又觉得不怎么对,可又不知道问题在哪儿。
我一直在想,这次死亡失踪这么多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从我们发出通知到滑坡发生,这期间有两个多小时。应该说,他们完全有时间都撤出滑坡体,撤到安全地带,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没撤出来?
李永祥说,就是,从回马坡到红桥,大部分村民步行一刻钟就可以到,最远的也只要半个小时。他们有什么理由找我们的茬?
孟华凌说,他们为什么要找茬呢?
李永祥说,难道我们要答应他们这些无理要求?
李永祥和孟华凌说着说着争论起来了。刘另说,现在争这个问题干什么?现在最关键最紧迫的是要控制好灾民情绪,让亡者入土。市委领导明天要来慰问灾民。我们必须有一个良好的抢险救灾秩序。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吧。
孟华凌站了起来,说我先去做做工作吧。
李永祥说,小孟书记,我不反对你下去做工作,但有句话,我要事先说清楚。你话怎么说都行,就是不能答应赔偿。如果答应赔偿,那就说明什么,说明我们错了。
孟华凌没等李永祥说完,转身走了。
刘另和李永祥、老秦这时都跟着孟华凌,一起走到大院里。
孟华凌站到吉普车的引擎盖上,喊道,我是孟华凌,我现在刚从几个死难干部家里过来。昨天晚上滑坡,造成了几十人失踪伤亡。现在我告诉你们,我们有三个干部在组织你们撤离的过程中牺牲了。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小米死在陈三爷的门槛上,把她刨出来的时候,背上压着陈三爷;小米现在才只有二十五岁,她的孩子洋洋才八个月。而小姚手上紧紧地抓着一截渔网,而小柯是为了救池老大,掉在裂缝中卡死的。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们,他们不会死,如果你们一听到通知就撤离,他们不会死。而你们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恐怕不会站在这里了。
你们失去了亲人,情绪过激一点我们可以理解。但是你们不能无理取闹。赔偿的问题,国家有制度有法律,这不是我们乡政府说了能算的,当然个人更不能说了算。最终我们会按照国家政策法规办事。因此,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事是组织你们抢险救灾。现在还有一些失踪者没有找到,而活着的人,我们还要想办法让你们重建家园。
不行!人群中有人喊道,是政府不作为他们才死了,他们是冤死的,屈死的。政府不答应赔偿三十万,我们就不让亡者入土。
天黑了下来。晚风中弥漫起一股腐烂的气息。
灾民们一点也没有撤出大院的意思。李永祥说,我估计这次又是那个陈大广在背后捣鬼。
刘另望了一眼李永祥。李永祥说,回马坡村,陈大广就是一个坏事的麯子。去年,陈大广发起建了一个陈氏宗祠,政府让人去拆,陈大广带着人大闹乡政府。移民清库,一些坟墓没人理,政府派人清理,陈大广又出来了,还把移民站告到了法院……
李永祥说到这里时,刘另打断了李永祥的话,你的意思是灾民闹事是陈大广在背后煽动?
李永祥说,我的意思,就是陈大广在滋事,在破坏抢险救灾。我们必须采取断然措施。
刘另说,华凌,你有什么意见?
孟华凌说,李乡长的推测不能排除,但是抓陈大广会激化矛盾,闹得不好,更不可收拾。我们是不是形式上委婉一点?我建议是不是请王三平,或者就请陈大广来,和我们一起,帮助做灾民工作。
李永祥说,王三平腿断了,不是住在医院里?
刘另想了一想:就请这个陈大广。
一会儿,李永祥下去叫来了陈大广。刘另对陈大广说,我刘另拜托你帮政府想一想办法,让死者家属把死者抬回去,让死者入土为安。
陈大广说,我做工作可以,但是政府必须承诺对群众的生命财产损失进行赔偿。
刘另让陈大广说完,说,你真要这么坚持?
陈大广说,我让步了,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刘另说我知道了。我也清楚了灾民围攻政府实际上是你在操纵。我不能答应你的条件,你必须无条件地立刻将灾民带走。不然,你要怎么干,我刘另陪你干到底。
陈大广说,你不要吓唬我。你们撤掉监测人员,对村民起了很大的误导作用。你们在滑坡发生之前两小时通知,村民没有足够的时间撤离和转移。而且上马场的林永红根本就没听到通知,他是个聋子。他的老婆跟着一个弹花匠跑了。你们说的广播通知他根本就听不见。而且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没有任何人通知过他。所以说是你们造成了这么多人死亡,这么多人无家可归。好了,我现在不跟你们啰嗦了。
刘另想不到陈大广态度有这么强硬。他想了一想,瞪着陈大广说,你走吧。你好好想想,你究竟应该怎样做。
陈大广望着孟华凌和李永祥,笑了一下,我做了什么?
李永祥对刘另这时放了陈大广大惑不解,他瞪着刘另,忿忿地说,你是害怕这些刁民没人领头吗?
刘另也瞪了一眼李永祥,你不要嘴上老是刁民刁民的。你说他们怎么成了刁民了?
刘另望了一眼孟华凌,华凌先提的问题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这次死这么多人?根本原因在哪里,在他们不听政府招呼,他们为什么不听了?在于政府失去了信任。说白了,他们要赔偿,就是要我们付出代价。我们现在要为过去买单,要还债!
李永祥说,我们付出的代价还小吗?小米,小姚,小柯……
刘另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看到这个问题,我们的代价会更大。
李永祥又说,陈大广在背后操纵这不是明摆着吗?
刘另说,陈大广为什么能操纵呢?
李永祥说,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要答应他们,给他们每人三十万?
刘另说,难题就在这里。三十万赔偿,这不符合政策。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既要符合原则,又要让群众理解。
夜越来越深了。尸体腐烂的气味越来越浓。灾民们坐在院子里,疲惫而又忧伤。从昨晚到现在,有人没有吃下一点东西。干部们发给他们矿泉水,快餐面,有人扔了,有的掉了。而现在,他们早已是饥肠辘辘。几个孩子饿得哇哇直哭。
孟华凌打电话给梅爱莲,要她把快餐面、盒饭和矿泉水送过来。
临时安置点的工作由梅爱莲负责,她早带着一班人拾掇好了,备了足量的快餐面、盒饭、矿泉水和药品,还要卫生院的医生来此喷洒了一些消毒药液。可是临时安置点只有王三平、强子和吴立秋等少数灾民住进去,加起来不到三十户。
听到孟华凌的电话,梅爱莲要人赶快将食品装车,送到政府院子。
可是,当梅爱莲和干部们给灾民们分发食品时,陈大广走到了梅爱莲跟前。陈大广说,你们算了吧,我们不会吃你们的东西,你们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打错算盘了。
陈大广这样说时,就从兜里掏了一沓钱,叫道,小狗子,拿去。去弄点吃的来。这些东西不是好吃的。
叫小狗子的这时跳到陈大广跟前,接过陈大广手里的钱,邀了几个人出去弄吃的。
梅爱莲没理陈大广,朝分发食品的干部使眼色,然后拿出快餐面和矿泉水就往人群中扔。她想,灾民们饿成这样,自然不会放着手边的食品不吃。
可想不到,有的人把食品又掷了回来。有的人拿矿泉水和快餐面向政府办公楼窗户砸去。有玻璃乒乒乓乓落下来,刺耳的响声令人心惊肉跳。
梅爱莲打电话问孟华凌怎么办,孟华凌说,你还是回临时安置点上去吧。千万不能再出什么问题。
临时安置点上没出问题,但政府院子里又有了新的麻烦。天亮的时候,一名灾民晕倒了,又有几个灾民上吐下泻。
孟华凌叫来救护车,要把他们送到卫生院。可是灾民们死活不去,声言生不如死,既然来了,就要讨个公道,如果政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要死在政府院子里。
刘另和孟华凌、李永祥决定对患病人员实行强制救护。
可是有两名灾民刚刚送到卫生院,就因为严重脱水而死亡。
而更坏的消息是,医生怀疑有可能是霍乱。
刘另这才下令对灾民实行强制隔离,并拘留了陈大广,命令武警战士运走了尸体。
灾后出现疫情,救灾工作雪上加霜。刘另叫来县防疫部门、县医疗中心的医护人员火速赶到竹马岭防疫治病。
而更难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给灾民一个安置地。
竹马岭乡是三峡工程库区,原先能够安置移民的地方几乎都安置了移民。现在这些灾民的安置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想在回马坡重建家园,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滑坡体不稳定。那么去什么地方安置他们,在哪里给他们建一个新家园?在竹马岭乡寻找地方已不可能,县内也不可能。他们的去向只能是外地。那么别人凭什么接受这些灾民,谁给他们土地?而更重要的还有钱。谁给他们钱迁移,安家?
孟华凌建议给市政府汇报,请求市府帮助解决灾民永久安置问题。而就在市长前来慰问灾民,带着有关部门前来研究解决问题时,灾民们又闹到乡政府了。一群灾民在政府院中高喊:我们要见市长,他们欺骗我们!
干部们深感意外。这两天,灾民情绪基本上稳定了。为什么又闹到乡政府来了?
市长这时正跟县乡领导一起开会,听到院里一片嚷嚷声,合上本子站了起来,就往外走。
所有的人都跟着市长走到院中。
灾民们看见一行人走到跟前,知道这就是领导,连忙朝他们围了过来。一位妇女大声地说,他们发了毯子,又收回去了。这不是欺骗人吗?
给灾民发放毯子的事,市长知道。那时他正去学校慰问灾民。他下车时看到了干部给灾民发放毯子这一幕。他想,难道干部们在给我演戏?
孟华凌看看院中的灾民,像是临时安置在中学那一片的,就打电话叫梅爱莲。梅爱莲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市长的脸黑下来。望了围在他身边的干部们一眼。小孟同志,怎么回事?
孟华凌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情。临时灾民安置点上的事,他交给了梅爱莲和几个女同志。一些单位送来的救灾物资,也都是她们处理。
孟华凌说,梅乡长,你亲自给市长说。
梅爱莲平生第一次和市长说话,还没说话,脸就红起来,又结结巴巴的。市长听了半天,才弄懂了意思。原来是县电视台要录像,说市长慰问灾民时,他们光拍了领导,但发毯子的镜头没有录上。这就跟梅爱莲商量,要重新发一回毯子。梅爱莲想了想,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几天跟她们也混熟了,把话说清楚了,她们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就开始收毯子。可毯子还没收完,她们人就跑到这里来了。
梅爱莲说的话,告状的灾民也都听着。市长听完后问她们是这样吗?领头的那妇女说,她们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一想不对,领导一走,她们就把毯子收走了,不知道还给不给我们。再说,电视拍了几次,别人以为给我们发了几次毯子。
市长听到这里,皱着的眉头才舒展了一些。他说,这里有点误会。我给你们保证,毯子一定会发给大家,党和政府、全社会对灾民的救济物资,也绝对会发到大家手中。假如你们发现有问题,怀疑有问题,可以检举。
灾民们这时才走了。市长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对孟华凌说,抢险救灾工作是个非常细致的事情啊。孟华凌说,我们一定会做得更加细致。有关救灾物资问题,我们正准备把受赠的钱、物资,分配发放的情况弄一个表向社会公布,接受群众的监督。
因为有市长亲自协调,市内有三个县同意接纳灾民,并很快拿出了接纳灾民的方案。
接到这个信息,孟华凌便召集干部开会,商量灾民外迁安置问题。李永祥一直分管移民,他建议抽调一些干部,分成三组到灾民临时安置点上做动员。
可是灾民们都不愿外迁。他们说了很多理由。
旧县、林县、阳县都是平原。吃水都是在稻田中间挖的凼子,积的天活水,洗菜洗粪桶,饮牛饮马吃呀喝都是那凼子,脏。还有的说,在回马坡,种粮又种菜,又可在钙厂做工,在河里打鱼。钙厂就像银行,拦马河就像一个鱼塘。还有的说,他们祖祖辈辈就住在回马坡,喝惯了拦马河的水,吹惯了回马坡的风,晒惯了天上的日头。山是亲的,水是亲的,人是亲的。外迁到一个生地方,满眼找不到一个熟人,连说个话,打个牌的人都没得,那还叫生活?
孟华凌分析,灾民们找这些理由,其实就是不想外迁。他们担心政府会不负责任地随便给他们找个地方,把他们当包袱一样甩出去。
孟华凌想,只有让他们亲自去安置地,亲眼去看一看他们要去的地方了。于是把李永祥叫来商量。李永祥说,竹马岭乡搞了这么多年的三峡工程移民,也没有搞过这个名堂。他们怎么了,未必比三峡工程移民还特殊?一百五十多户,要去,要租三辆大卡车,要吃要住,乡政府哪来这笔钱?
孟华凌说,现在这种情况,只有让他们亲眼看了,他们才会相信我们说的话不错,也才会相信政府。你不要再说什么钱不钱的事了。这点钱,政府拿不出来,我去找县里。
李永祥见孟华凌将话说到这里,说,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这时,李永祥问孟华凌,陈大广怎么办?
孟华凌说,放了没?
李永祥说,吴松打电话请示这件事,说这件事不同于一般的刑事案件,他们不敢做主。
孟华凌说,放了吧。
正商量着,吴松打了一个电话进来,告诉孟华凌说,江上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
孟华凌听到这个报告吃了一惊。失踪和死亡人数是反复核对过的。每一个人都核查清楚了姓名、住址、年龄,这包括那些在江上打鱼的外乡人。为什么会出现无名尸体?
孟华凌问,请渔民辨认过吗?吴松说,辨认过了,都说不认识。孟华凌又问,会不会是回马坡哪家的亲戚?
出现一具无名尸,这说明增加了一个死者。失踪和死亡人数早已报到了国务院。对孟华凌来说,现在最好的消息是救出了一个幸存者,在失踪人数上减去一个,而不是增加死亡人数。更重要的,如果真是滑坡致死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一开始人数就没弄清楚?是不是还有失踪死亡的人我们根本就没发现?
孟华凌觉得这事重大,和李永祥说了一声,就去了江边。
孟华凌从政府出来的时候,遇见老秦。老秦正拿了一些裹尸布、寿衣往回马坡走。孟华凌叫老秦坐自己的车走。老秦这就抱着一堆衣物上了车。
老秦一上车就骂起人来。真不是东西,你看,他们三个家伙,谁也不管,不如那狗。孟华凌问老秦骂的是谁。老秦说,还能是谁,那几匹狼吧。孟华凌说他们怎么了?老秦说,自从滑坡体让灾民进入后,几郎就持着刀进去赶猪子杀。那时,大猪小猪漫山遍野地跑,谁也说不清楚哪头猪是谁的。几郎不管谁家的猪,追到后就杀了卖肉。本来就惹了不少是非。今儿,几郎的妈起水——我们叫他们几兄弟过来辨认尸体,只有大郎来了。他捏着鼻子站得远远地看了一眼,说,这是我妈,没错,是她,那……我走了,我……忙,那就多谢干部们了。大郎这样搪塞了几句,真的就走了。只有那条狼狗一直守在那里。真是人不如狗!
孟华凌听到这里,心里不是滋味。
安葬组的主要工作是料理死者安葬方面的事情。老秦是组长,这几天忙得没打一个盹儿。想起老秦算是从婚礼上直接进入抢险救灾现场,而且又做这样的工作,孟华凌心中就有点愧疚,觉得自己欠了老秦什么似的。老秦,等把这事忙完了,我放你一个月假,让你度蜜月。
老秦说,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蜜月?说出来不让人笑死。
老秦这时想起孟华凌被狗咬了的事,孟书记,狗咬了,要注意呢,这首先是要打狂犬疫苗。呃,现在发没发炎,这么热的天?
孟华凌和老秦拉了一会儿话,车就到了红桥。孟华凌让司机送老秦一截,自己下了车,往江边走去。
到了江边,孟华凌仔细地看停在地上的女尸。吴松说,这具女尸,好像与别的女尸不同,不像是被在水中闷死的。像是死了以后,再下水的。
孟华凌说,那你们要解剖尸体,一定要查清死因。
孟华凌处理了这件事,就返回政府。这时,李永祥已把田琳、老向叫过来,开会研究组织灾民去考察的事。孟华凌就把这件事情在会上通了个气。李永祥听了,问孟华凌,这具尸体报不报?
孟华凌说,怎么不报?
李永祥说,报,这就是增加了死亡人数;不报,别人会认为是瞒报了死亡人数。要是这事一捅出去,那问题可就大了。
田琳说,这事我看算了吧。数字现在不是什么敏感问题了,早已成了定案了。更重要的,现在,救生葬死的事已经尾声了,我们的工作重点也要转到安置灾民上来。再说,现在,死尸,我们每天都有从地里挖出来的,从河上捞起来的,也没有人关注这死尸是谁。有的连亲人都不拢来。况且这具尸体,有可能并不是滑坡致死的?
孟华凌问老向什么意见,老向说,我认为不报好。因为这一报上去,别人会认为我们的数字一开始就没弄准,容易引起混乱。
孟华凌这就吃不准了,他说,是不是问问刘书记?
刘另在竹马岭连续战了几天,心脏病发作,回县里了。孟华凌这就把手机打开了。
李永祥说,小孟书记,这个事情,先不忙请示刘书记,等尸体解剖结论出来再说。
孟华凌想了一想,说好吧。
灾民们住在中学和旅馆,别说灾民们拖家带口吃大食堂、睡大通铺不方便,就是学校,也上不成课,旅馆也做不成生意。因此,会议一完,干部们就四散开去,到各临时安置点去安排灾民外出考察的事。
中学是临时安置人口最多的地方,孟华凌去了中学。
这是晚上,灾民们都集中在学校会议室里。孟华凌和梅爱莲坐在讲台上。听说要组织他们去考察,有人提出了意见:去考察,一家一个人不行,要全家都去。这样的大事,一个人怎么做得了主呢。立刻就有人附和起来,说是啊,一个家的,要去当家做主的,可现在,谁是当家做主的?老婆当一半,老公当一半,有的家是娃子做全主。
孟华凌想了想,说好吧。那就这样了。愿意去考察的,都去。
这时又有人喊,我婆娘腿断了,还住在医院里,怎么去啊?她不答应我可是不好说。
孟华凌想了想说,我们带上记者,把那个地方拍下来,不能去的人就看录像。
这样你来我往,总算把人说通了。想不到有人又提出一个新问题:听人说我们要去的那几个点,日本鬼子发了毒气弹。毒气散不尽,现在,每天早晨出坡,露水不干就不行,不然,露水沾到哪儿烂哪儿。
这话像毒气弹一样有杀伤力。有的立即说,前几天报纸还登了,东北一个地方,日本鬼子在一个山洞里炼过毒气,现在人一进去就死。还有的话说得更远了。平原就是怕打仗,而且现在打仗,根本就不需要丢毒气弹了。只要丢一颗原子弹,人就全部报销。而我们山区,一颗原子弹,最多只能炸一个山头。
梅爱莲这时忍不住了,说,你们这些人有病,住在回马坡,山上裂那么大口子,你们一点也不担心,不怕死。现在要去别的地方,说这些玄而又玄,不着边际的事,个个怕死得很。你们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孟华凌又瞪了一下梅爱莲,让梅爱莲坐下来。孟华凌说,你们不是说露水有毒吗?你们只要早晨起来,去看一看别人就行了。看看别人早晨出没出工,别人膀子烂了没有。
孟华凌讲了一阵,吴立秋第一个举手报名了,说愿意去参加考察。他们一家去三个人。吴立秋一报名,其他的人都报起来了。
这样,这个会一开就开到转钟了。正要散会,有人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要迁走,可是我们还有很多款子问题呢。孟华凌问什么款子?那人说,信用社的存款,计生服务站的独生子女保证金,学生的学费、合作医疗……
这人这么一提,会场又热闹起来。有人提出他们给别人做了工的工资,又提到了池老大欠他们的钱。
孟华凌没想到池老大最终是绕不过去的坎儿。从会场出来,他就打池老大电话,可怎么也打不通。这就打电话问吴松,问他看到池老大没有。吴松说,这两天没看见这个东西呢!孟华凌问那个女尸解剖了吗?吴松说,请县局的法医解剖了,确系窒息而死,现在已经立案了。有一个重要线索是有人前几天看到过她,说是池老大带在车上的。
孟华凌说,从现在开始,你多派几个人给我找池老大,一定要把他给我找到。
灾民赴外地考察了几天,看政府给他们找的地方不赖,有自来水,有公路,离集镇也不远,田和房子也好,就都同意迁移了。回来,就紧锣密鼓地办迁移手续。别看一户村民迁移,如一旦要离开这地儿,就牵扯到许多事情。他们跟农经站、信用社、银行、计生站、兽医站、民政办、教育站等等都有关联,人与人之间,户与户之间也有往来。真像一棵树啊,根扎得又多又深。现在就像是要连根拔起。
为方便灾民办手续,孟华凌想让一些部门在一起办公,于是把各部门召集起来开会。开始,几个部门有些意见,譬如说灾民取存款问题,说这样不安全,要请示上级,他们是垂直管理。孟华凌说我给你们说,不管你们是哪条线,都是共产党这条线。你们哪条线不是共产党的?你们说不是共产党的你们就不办。这次,我也算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我不相信离了共产党你这线在竹马岭还贯得通。
孟华凌的话,软中带硬,这些部门就都被集中在政府办公楼一楼来了。
这样,这些手续就办得快。但池老大欠的民工工资问题还在。一些灾民办好了手续,找好了车,只等在池老大手中拿了钱走路。可这时候就是找不到池老大。于是灾民们等在政府里,要政府解决,不然,他们就不走了。
孟华凌着急,一遍一遍催促吴松。可是吴松说他把集镇的旮旮旯旯都翻遍了,也没见到池老大的影子。
这天下午,强子给孟华凌打来电话,说他看见了池老大。孟华凌问强子池老大在哪儿,强子说在街上。他担心池老大会跑。孟华凌立即打电话告知吴松,到了晚上,吴松还是没有找到池老大。
孟华凌急了,跑到广播站里,待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完,就拿起话筒喊起通知:竹马岭乡的干部们、同志们,池老大欠民工工资未兑现,你们要防止他潜逃。有谁知道他的下落,请告知乡政府办公室和派出所。
孟华凌喊了一遍。正准备再喊,田琳把电话打进来了。说孟书记,你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特别是防止潜逃,是不是改一改?
孟华凌没理田琳,一字不动地又喊了一遍,而且声音也提高了。
孟华凌刚到家,李永祥就进了屋,似乎早就等在这里。
你刚才在广播上播通缉令?李永祥说。
孟华凌以为李永祥是为他到广播上喊话的事而来,说,这事你不要说了,我个人决定的事儿,有什么问题,与你们不相干。
李永祥说,我不是为这件事而来。是为小米他们申报烈士的问题。孟华凌问怎么样?李永祥说,材料已报上去了,论条件没有问题,但是可能指标有问题。每年全省的指标是一定的,竹马岭一次就报了三个,估计都批下来,会有困难。可他们三个,报哪个不报哪个?
孟华凌说,你是什么意见?
李永祥说,这事是不是你亲自跑一趟省厅?
孟华凌说,等把灾民安置好了,我们去跑一跑。如果小米他们不评上烈士,我一生内心都会不安。
李永祥说,池老大欠款问题,我想了一个方案。
孟华凌说什么方案?
李永祥说,钙厂赈灾救济款、迁移款总共有三十几万。干脆把这笔钱拿出来,先代付了他欠给灾民的工资?
孟华凌瞪了一眼李永祥,说,你真敢这么干?
孟华凌忙了一天,一身臭汗,李永祥一走,就去卫生间洗澡,然后穿着裤衩进了卧室。
开灯,看见池老大坐在沙发上。池老大秃顶,矮胖,肚子挺得很远。孟华凌进来的时候,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梗着腰。腋下夹着一个黑皮包。这时他站了起来。
你不是在找我吗?我不请自来了。池老大说着,走到孟华凌身后,一脚把卧室门踹上,堵在门口,又把孟华凌的手机拿在手里晃了晃,然后从窗口丢出去。
你想干什么?孟华凌说。夜深人静,孟华凌心里有点害怕。
想干什么?池老大说,你在广播上播通缉令,这损坏我的名声。什么是潜逃,罪犯才能说潜逃。所以你必须给我恢复名誉。第二,欠款问题,政府欠我的,要给我,赈灾救济款也要给我。
孟华凌这时镇定些了,谁说这是通缉令?是广播找人。你为什么躲着不出来?你自己心里明白。我把话给你说清楚,广播的事,错还是对,自有人来公断。但是你池老大我不惜一切,我钻天拱地也要找到你。你想从我这儿拿走救灾资金,必须一个子儿不少的把你的欠账还清。
池老大说,你瞒报死亡人数,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不想我把这事捅出去吧?
孟华凌说,这件事,有法医解剖鉴定,不是滑坡中死亡的。
池老大说,不管她是怎么死的,但瞒报死亡人数不是个小问题。还有灾后传染病的问题,死了几个人,这不能说你们工作做得好吧?
孟华凌说,我会把这些问题说清楚的。
池老大脸上露出狡黠的一笑,拉开皮包,从皮包里拿出两沓钱,丢到床上。我不要你给我道歉恢复名誉了,只要你把救灾金给我。
孟华凌把钱捡起来,塞到池老大包里,这钱少了,要给至少三十五万。
池老大把钱收好,说好,那我就给你三十五万。
池老大说着,手在皮包里摸索。孟华凌以为他收捡那两沓钱,走到池老大跟前,扭开门锁,叫池老大出去。说你池老板放心,明天我会把你的欠条都收回来交给你。
没料到池老大突然抽出一把尖刀,扎向孟华凌胸前:让李永祥报第四个烈士吧。
孟华凌猝不及防,胸口被池老大扎了三刀。
幸亏池老大向外丢了手机。池老大把孟华凌的手机从窗口扔出去,掉在院内一棵冬青树上。孟华凌老婆李娜拨孟华凌手机,手机唱起歌来。这让晚上巡夜的民警捡到了。民警捡到电话,交给吴松,吴松说,这像孟书记的手机,怎么丢了?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下,确认这正是孟华凌的手机,就带着捡手机的民警来找孟华凌。
回马坡村的灾民外安车队浩浩荡荡经过市里的时候,送灾民外迁的李永祥、田琳顺便去看住在市一医院治疗的孟华凌。李永祥告诉他,灾民们的钱都拿到手了。他们知道你为了讨回他们的工钱而差点丢命的事,都哭了。又说不愿意走了。说他们这回知道了,他们的新地方什么都好,只可惜没有这么好的领导了。
李永祥还说,乡政府挤了一点儿钱,给灾民们一人买了一件新衣裳。他们走的时候,都穿在身上。他们要来看你,被我拦下来了。他们要求我们每年都去看一次他们,我可代你答应了,到时候,你可别食言啊。
孟华凌听到这里,脸上笑着,眼里却滚下了几滴眼泪:我不能送他们走,可我想望一望他们去的地方。
孟华凌这么一说,李永祥和田琳就搀扶起孟华凌走到阳台上。
李永祥还告诉孟华凌,池老大已经抓起来了。有关钙厂的经济纠纷,乡政府已诉诸法律。
孟华凌怔怔地望着远方。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老秦。
老李,你给我记着一件事情,回去后给我落实了。李永祥说你说吧,孟华凌说,老秦的婚假想办法让他休了。
李永祥说好。
李永祥没有告诉孟华凌上面正到竹马岭乡调查干部组织撤离时使用暴力、非法拘禁灾民、瞒报死亡人数和灾后死人的事,而老秦这个纪委书记现在忙得很。
作者简介
韩永明,男,生于1962年4月,湖北秭归人。出版长篇小说《大河风尘》、长篇报告文学《三峡移民行》(合著)、《用我照亮你》等。散文偶有获奖。现供职湖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