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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花香催人老》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6: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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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冷不丁地来了。走出门,凉飕飕的风扑了个满怀,夏晓蕙打了个颤,看看别人,竟然都穿夹衣了。遂返回家,打开衣柜找外套,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只好把女儿挂在那儿的运动衣套上了。运动衣红蓝两色,挺艳,夏晓蕙有些别扭,就好像某一天,她突然感到中年来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心态。

夏晓蕙穿着红蓝色的衣服挤入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买菜。还是照过去的习惯,买八口人的菜。她一边买,一边在心里搭配,牛肉炖萝卜,红烧肉,家常豆腐,干煸四季豆,虎皮辣椒,白菜粉丝汤。天冷了,得吃得热乎点儿。

早上女儿说她,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觉得丢人吗?

夏晓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她不觉得丢人。有什么可丢人的?这是她一贯的生活状态,二十年来她每个周末都去,已经去过上千次了,怎么能说改变就改变?不行,她做不到。她得去。

夏晓蕙把买好的菜全部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推出菜市场,上了大街,贴着路边儿骑行。现在的大街已经越来越没有自行车的位置了,汽车道拓宽很多,把自行车挤入羊肠小道,羊肠小道里还塞满了电动车。就最近这一个来月,她已经被电动自行车撞过两次了。可她只有自行车,她不可能钻进任何一辆小车内。至于电动车,即使买得起她也不敢骑,更何况她不想花这个钱。

红灯。她站下来,等它变绿。

电子钟在跳着数字,九十秒0真够长的。不过,如果她生活中亮起的那盏红灯也能重新变绿,多长她都愿意等。

忽然,一阵浓浓的香甜袭入她的肺部,她深深吸了一口,同时四下张望,看见一个老妇人,一手提着菜篮,一手握着一小把桂花,穿过斑马线。香甜的气息就是从那里飘来的。哦,桂花又开了,秋天又来了。她一直目送老妇人走过去,脑子里忽地冒出个念头,花香催人老啊,桂花香一次,秋风起一次,人就老一岁。那个老妇,是多少次的花香将她送入老年的呢,六十次,还是七十次?而自己,还可以嗅多少次花香呢?莎士比亚有首十四行诗写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容颜,在你的脸上挖掘壕沟。”莎士比亚还是不够优美,如果让她写,她会写,四十次秋天的花香,熏染出你脸上的沧桑。

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好笑,恐怕满大街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想到她这个朴实到老土的中年妇女,骑在自行车上想莎士比亚的诗吧?

绿灯终于亮了。

摁门铃,开门的是小姑子小姑子眼里现出吃惊的神色,但仅仅一瞬间就缓过来,叫了声嫂子。

嫂子你来啦。

随着小姑子的叫声,客厅里的一家人都抬起头来,夏晓蕙一一喊过来,爸爸,妈妈,妹妹,妹夫,弟弟,弟媳……

可一家人都只有一个表情,默不作声地点头。

最后还是弟媳妇站起身来迎她:大哥他今天不过来。

夏晓蕙说,没关系的。他来不来没关系的。

夏晓蕙本来还想说,以前他不来的时候,我不是一样地来吗?来做饭,来洗碗,来把娜娜带给你们看,这二十年不一直这样吗?

但她什么都没说,直接提着菜进了厨房。

婆婆跟进厨房:哎哟,你又买那么些菜干吗啊?家里都有,我已经叫陈姐去买了。上星期我就跟你说了,不要再买菜过来了。

夏晓蕙说,嗨,习惯了。

小姑子也跟进来了,说,嫂子你这样让我们多不好意思啊。

夏晓蕙说,没什么啊,我也要吃的啊。

正说着,门开了,一个夏晓蕙不认识的女人走进来,提着几个大塑料袋。婆婆说,喏,这就是陈姐,我们这星期刚请来的。

夏晓蕙仍微笑着说,那好啊,今天大家多吃点儿。

夏晓蕙挽起袖子,开始做事。她不想再和她们说话,她真希望她们都赶紧走开,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厨房待着,洗菜切肉烧菜,在这样的忙碌中回到从前。

吃饭的时候,婆婆一再说,晓蕙你坐这边吧。她指着一个比较中间的位置。因为家里人多,桌子是长条的,夏晓蕙以往总是挂角。她摆摆手说,算了,我习惯了。遂坐在老位置上。心想,看来已经把我当外人了,客气了。

坐下后,一家人都有些沉默,只是端着碗吃。后来公公说,娜娜呢?还好吗?

夏晓蕙说,本来她今天要一起过来的,她说好久没有来看爷爷奶奶了,很想来的。都要出门了,公司经理打电话把她叫去加班。我让她赶快去,她刚工作,表现很重要的。

公公说,她还适应吧?

夏晓蕙说,适应的,经理常常夸她灵活,说新招进来的几个人里面,数她最能干。上个月还给她发了奖金,还说下次出国要带上她。她的英语很溜,可以不用带翻译了。

说到女儿,夏晓蕙话多了许多。

婆婆笑了,说,这孩子就是能干,像她爸。

夏晓蕙笑笑。她已经习惯了婆婆这种表达方式,只要是娜娜的优点,一律都是他们孙家的,能干,像她爸;漂亮,像她姑姑;擅长运动像她小叔。没一样像她的。哦,有一回娜娜驼背,婆婆就说,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妈一样爱驼背啊?

夏晓蕙知道她从来就没有融入这个家,虽然这二十年她都努力地往里扎,扎得她都看不见自己了,结果到了才发现,她还是跟一滴水似的在油面上滚动。

弟媳忽然开口说,嫂子,我觉得你应该有个新的开始了。

弟媳的话很突兀,跟刚才的话题完全不接头,但一家人却并不诧异,好像一直在谈这个话题似的,婆婆和小姑子都点头,公公和小叔子默默吃饭。

夏晓蕙笑说,已经是新的开始了呀。原来我周末过来烧菜做饭你们什么也不说,也没有请阿姨,也不会自己买菜。现在已经变了呀。

夏晓蕙不知道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

弟媳妇说,我是说,你要为自己打算。不要再……再做这些事情了。一点儿没有意义的。真的。

夏晓蕙很感激弟媳妇,她明白她的话,在这个家里,弟媳妇是唯一愿意与她交流的人,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是儿媳妇?

夏晓蕙说,我这就是为自己打算啊。

弟媳妇撇了一下嘴,说,我实在不想说你,嫂子,你看看你穿的,四十多岁的人了,也太随便了。

夏晓蕙看看自己的衣服,笑说,今天一下冷了,没合适的,我临时穿了件娜娜的外套。再说回自己家里,又没外人。

小姑子说,不讲究也得对得起自己啊,嫂子去好好买几件衣服吧。现在哪还有穿踩脚裤的?那是十年前流行的了。你这样去上课,你那些学生没说什么吗?

弟弟说,行了,你们少说几句吧。

婆婆说,晓蕙,我们也知道你的心情,也理解。小志他的确对不起你。可毕竟你们已经离了,你总这样,我们也很为难的。弄得小志他现在周末都不愿意回来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夏晓蕙说,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过去我一直都这样做,你们都说我做得好,现在怎么了?我们离婚协议上写了的,要继续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不能形同路人。

小姑子说,可你这样做,搞得好像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似的。

夏晓蕙说,没有啊,怎么会呢,你们怎么会对不起我呢?你刚才不是一直叫我嫂子的吗?

一家人都不再做声了。只有那个陈姐,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人跟她解释。也解释不清。这是他们孙家的“经”。

两个月前,夏晓蕙的家里发生了变故。准确地说,是她的男人发生了变故,他要分裂出去,另立一个家。

当男人孙哲志提出这个重大的“变革计划”时,夏晓蕙丝毫不吃惊,她早已察觉到他有问题了,她只是采取了鸵鸟政策而已。现在孙哲志把她的脑袋从沙里拽出来,向她宣布真相。她只好面对了。

孙哲志讲话非常有条理,大概酝酿已久。他首先说是他不对,他对不起她,背叛了对她的感情;然后他说,如果他不说出来,不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更对不起她了,是把她当傻子呢。夫妻之间是应该坦诚的;最后他说,他得向那个女人负责,不能再伤害第二个人了。所以,他就,决定,离婚,再娶那个女人。

夏晓蕙看着他,一言不发。

孙哲志补充说,因为是他不好,所以夏晓蕙有什么条件的话就尽管提出来。他会尽量满足她的。孙哲志说得非常坦然,就好像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或者在跟部下们交代事情。

当时也是周末。周末的早上。就他俩在家,四周都很安静,许多人家都在睡懒觉,电话也没醒,正是谈离婚的大好时机。

夏晓蕙起得很早,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即使是周末,她也按时起来了,做早餐,收拾屋子,拖地,擦窗,洗衣服,熨衣服,摸摸索索忙个不停。家务事就是这样,你如果愿意做,可以做一天。

孙哲志说这话时,夏晓蕙刚把熨衣板支起来,准备熨衣服,熨斗插上电,红灯还亮着呢。她好像没听懂似的,一直盯着孙哲志。孙哲志有些不自在,把目光挪开。

夏晓蕙终于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吃早饭吧。

孙哲志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厨房,眼里似有些惶惶不安。

夏晓蕙搁下熨斗,转回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这是她几个月前发现丈夫有问题时写下的,虽然她跟鸵鸟一样把头钻进了沙里,但她还是在沙堆里思考了很多,并做好了迎接袭击的准备。

她把协议书拿到厨房交给孙哲志。

孙哲志愕然。他站在那儿,正盯着刚盛好牛奶鸡蛋的碗,犹豫着要不要端起来,他怕夏晓蕙冲进来跟他撕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节。他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缺乏想象力。

他接过协议书。协议书上一、二、三、四的写着:第一,男女双方同意离婚,以协商的方式,在协商过程中态度友好,不说相互伤害的话;第二,男女双方要把事情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不得将此事告诉双方单位和家人;第三,男女双方不分割财产,男方除换洗衣物外,净身出门,但随时可以回来;第四,男女双方离婚后仍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孙哲志看完了说。你这个协议没有可行性啊。首先,不告诉单位是可以的,不告诉家人怎么行?

夏晓蕙说,不告诉单位是替你着想,堂堂局长,弄个婚外恋不好。不告诉家人是替我着想,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经不起这个事。我们彼此关照吧。

孙哲志哼哼两声,又说,那么,第三点,什么净身出门?我又不是出差,怎么可能只带换洗衣服?

夏晓蕙说,在我看来你就是出差。

孙哲志说,这个家可以留给你,房子,家具,可是我们的所有存款你也打算一个人全要?

夏晓蕙说,我一个人哪里花得完?那还是我们三个人的。只是不让你带走而已,你要花,就回来花。

孙哲志又说,荒唐!荒唐!

夏晓蕙说,我荒唐还是你荒唐?

孙哲志忽然火了,说,你这根本就没有诚意,你是在故意为难我。

夏晓蕙说,你别发火嘛。我故意为难你?我哪里有?我那么痛快就同意离婚了,我怎么会故意为难你呢?你让我提条件我都没提。

孙哲志说,你心里明白。夏晓蕙,我最受不了你的就是这个,假装若无其事。心里面完全是另一回事。你为什么不把你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我都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

夏晓蕙说,最真实的想法就是不同意离婚。

孙哲志说,那为什么还要写这个?

夏晓蕙说,我怕你闹到法庭上去,闹得人尽皆知,你不怕丢人我怕。我还得在学生面前维护自尊呢。再说绕一大圈儿,最后还是个离。劳民伤财。何必呢,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孙哲志说,那你也可以发泄啊,别做出那么可怜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很糟糕,很差劲儿,很没人性。

夏晓蕙说,难道你不是吗?

孙哲志鼓起眼睛正想说什么,电话铃响了。夏晓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原来已经十点多了,肯定是母亲的电话。夏晓蕙朝孙哲志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暂停。

夏晓蕙接起来,果真是母亲。夏晓蕙面带笑容,与母亲闲聊。每个周末,夏晓蕙都要给远在老家的母亲打个电话,说说情况。如同她每个周末要回婆家一样,已成惯例。今天她延误了,所以母亲就打过来了。但夏晓蕙的心情多少还是受了影响。她简单说了几句,借口有事情要出门,就搁了电话。

等她搁了电话回头,发现孙哲志已经不在屋里了。

一个月后他们离了。

夏晓蕙就离婚协议的第三点作了让步,将存款的二分之一给了孙哲志。起初孙哲志不满,说夏晓蕙得了房子和家具,就该多分他三分之一的存款。夏晓蕙说,房子永远都有你一份,只要我卖了肯定分你一半,不卖的话你总不能从中间锯开。孙哲志说,可是我还得另外花钱买房子。夏晓蕙说,那是你自己愿意的。孙哲志又磨磨叽叽地说,前年你生日,我给你买了根白金项链,两千多;去年你生日,我给你买了一块一千多的表。夏晓蕙说,孙哲志,我希望你不要让我说出更难堪的话了。孙哲志说,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人家那些离婚的,房子都要折算成钱的,我们这个虽然是旧房子,也值二十多万呢。夏晓蕙冷冷笑道,那人家还有精神赔偿呢,你要不要给我加上?孙哲志说,我了解你,你不会要这个的。她冷冷地说,我也了解你,你从大半年前就开始动心思离婚了,你会没有准备?平日里你收的红包,不比工资少,你以为我不知道?孙哲志讪讪地说,简直乱说。但不再就此纠缠了。

倒是女儿娜娜不满。

娜娜对此事表现得比夏晓蕙预想的平静,后来夏晓蕙想,自己都那么平静,女儿有什么可不平静的。娜娜只是问她,妈你怎么就同意了呢?你怎么那么好说话呢?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你至少应该让他给你五十万再离。夏晓蕙说,他哪里拿得出。娜娜说,那就坚决不离,拖住他呀。夏晓蕙说,不离又能怎么样?他一天到晚不回家我更觉得难过。他心思早不在这个家了。娜娜说,你什么时候发觉他有问题的?夏晓蕙说,就今年春天,他突然改变形象,把头上的毛移到了下巴上,我就觉得不对。娜娜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居然还能拿这事儿开玩笑,I服了you!

夏晓蕙也笑起来,说,I也服了I。

母女俩一起笑。这是孙哲志提出离婚后夏晓蕙第一次笑。她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笑了呢。

今年春天,孙哲志有一天回家,顶了个光头。夏晓蕙很诧异,没有问,孙哲志主动解释说,夏天要到了,剃光了凉快。隔了一段时间,孙哲志的下巴留起了胡须。夏晓蕙说,这是哪个大师的造型啊?孙哲志说,不好吗?人家都说好。夏晓蕙说,哪个人家啊?孙哲志含混地说,嗯,我也就是试试看。再接下来的一天,夏晓蕙看到孙哲志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翻领T恤衫,夏晓蕙心里就有数了。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这么捣腾自己的形象,内心肯定是不平静的。但她除了被动等待,没有任何办法。一直等到孙哲志摊牌。

在孙哲志摊牌前,夏晓蕙曾独自一人跑到城外的河边儿坐着,认真思考了一个下午,或者说反省了一个下午,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什么,让孙哲志不满,以至另起炉灶?她坐在河边那家茶铺里,要了一杯最便宜的茶,一年一年地梳理下来,一直到前年她进人更年期为止。

梳理的结果是,她的前二十年妻子做得近乎完美。她承担了全部家务,承担了孩子的教育,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的所有家长会,都是她开的。据不完全统计,至少五十次吧。如果说有一点儿问题,就是前年进入更年期后,她的脾气似乎没有从前好。但仅仅是没有从前好,也依然是好的。每次发作难受时,她都只是默默睡在床上。孙哲志问她怎么了,她就跟他说可能是更年期。孙哲志说,那怎么办?她总是说,忍吧。会过去的。她既没有摔过东西,也没有大喊大叫。仅仅有的时候说话声音高一些,或者不耐烦一些。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难道是因为性生活出了问题?进入更年期后,自己的确没什么兴趣了,有时候也看出孙哲志有那个念头,她总是假装没看见,去改作业去备课或者索性看肥皂剧到深夜。可夏晓蕙认为这不该算个问题,他们已经人到中年了啊,女儿都二十二岁了啊。

既然原因不在自己,夏晓蕙就知道无可挽回了。既然无可挽回,那就承受。夏晓蕙不可能因为这个寻死。那太搞笑了。

夏晓蕙跟女儿说,记住你妈的教训,以后找对象一定不要主动,婚前主动了,婚后就被动。

女儿说,放心吧,我要让别人追上十年八年的再结婚。

夏晓蕙嫁给孙哲志,是在二十三年前,那时孙哲志二十三岁,她二十五岁,属于姐弟恋。但在外人看来,孙哲志要老成得多,夏晓蕙看上去还像个女学生。这桩婚事是夏家不满,孙家也冷漠,总之没什么人看好。但两家都是有文化的人,还是尊重了他们本人的意愿,所以他们顺利结了婚。

其实在大学里,孙哲志喜欢的不是夏晓蕙,而是另一个小女生。但毕业这股大浪把他们打散了,小女生往上飘,飘到北京,进入国务院某某部;孙哲志往下落,落到郊县,郊县的一个国营工厂的宣传科。孙哲志的情绪非常低落,失恋,分配不如意,加上踏入社会的不适,总之整个进入了人生的低谷。

在低谷的某一个黄昏,周遭寂寞宁静,天地间充斥着细细密密的雨丝。孙哲志百无聊赖,周遭的寂寞宁静加深了他的孤独。他在自己的宿舍里醉酒,连饭都不想吃。他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可怜得不行。

这时门被敲响了,仿佛天使光临,夏晓蕙出现在门口。夏晓蕙说她到郊县开会,顺便来看他。看着笑意盈盈的夏晓蕙,额头上还沾着一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孙哲志的感动,几乎超过了当初得到小女生的初吻。孙哲志甚至暗暗责备自己,在学校里为什么从未注意过夏晓蕙?她也容貌秀丽,她也身材姣好,她也聪明好学,她也温顺柔和。可他视而不见,他被小女生挡住了双眼。

一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是多么地重要,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同时间,会是完全不同的效果。夏晓蕙倒是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也没有表白。只是用她带来的一袋东西为孙哲志做了一顿热乎乎的晚饭,然后替他打扫了屋子,洗了衣服,当他倒头大睡时,她就走了。

以后夏晓蕙每个周末都来,做完这一系列的事情后就走。孙哲志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她当恋人的。反正当单位同事说,你女朋友来了?他会笑呵呵地点头。夏晓蕙的出现,让这个偏远的单位变得温馨美好了。孙哲志恢复了自信,打起精神开始奋斗,并努力往城里调动。而夏晓蕙对他的一切都持认同和赞赏的态度。

后来夏晓蕙承认,她在大学里就喜欢他了,但他从来不正眼看她,她只能暗恋。暗恋到深处,就有了行动,毕业后她为他留在了当地,没有分回故乡工作。后来听说小女生飘人云端的消息,她才鼓起勇气出现在孙哲志的面前。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很感激小女生的离去。

不料这个暗恋的前科,竞让孙哲志在夏晓蕙面前有了优越感。夏晓蕙好像也认同他这种优越感。婚后夫妻之问长期存在着地位的差异。有一次吵架孙哲志竞说夏晓蕙是“趁虚而人”:我那个时候情绪低落意志薄弱,你那样做,我自然就降了。夏晓蕙很生气,反击说,如果说“趁虚而入”那肯定是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第一次,就是在我生病时发生的。孙哲志说,那都什么时候了?我要再没表示你会觉得我太无情。夏晓蕙说,你简直没良心!你当时说我是你的救星,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孙哲志说,哼,那个时候嘛,说的都是胡话,神志不清醒。夏晓蕙说,我才是昏了头瞎了眼!

夏晓蕙说完后想,他们是多么无聊啊。他们都争着往他们的青春岁月上泼脏水,好像那不是他们的青春,可以随便践踏。

虽然没有轰轰烈烈要死要活地爱,但婚后生活还是平静的,他们有了女儿,女儿乖巧懂事,学习也好:孙哲志经过努力,终于调回市里,进入市级机关,当上了处长,而后副局长、局长。夏晓蕙则一直做她的中专老师,毕业分配到那个学校后就一直在那个学校,而且一直在老师的位置上,最多当过班主任。女儿上高中后,她把班主任辞了。二十多年来她的生活就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中心是女儿,基本点是丈夫和学校。

偶尔大学同学聚会,男生总是说孙哲志太有福气了,遇到夏晓蕙这样以丈夫为中心的妻子;而女生对夏晓蕙说的最多的一句是:你怎么还那样啊?

夏晓蕙不知道算表扬还是算批评。从她们的语气上感觉,是批评。

可不这样,又哪样呢?

直到孙哲志改变,她才被迫发生了改变。不知道下次大学同学聚会,大家又会说什么。遗憾吗?还是祝贺?

街上的颜色一下淡了,浓烈的夏景一夜之间褪去,平添几分凉意。夏晓蕙依然骑着她的自行车,驶入大街。大塑料袋搁在前面的车筐里,下面垫着厚实的旧报纸,上面盖着一条羊毛围巾,稳当又暖和。

进了孙哲志他们单位的大门,夏晓蕙下车,很自然地朝门卫点点头,虽然只是一晃,她还是看到了门卫那有几分意味的眼神。她眼皮一合,将眼神挡回去,只管推车入棚锁好,然后取下塑料袋,匆匆走进办公楼。

周一的机关总还是忙碌的,虽然人们的脸上还是带着周末放松之后的痕迹。走廊上有人和她打招呼,有的说一声你来啦。有的就叫一声夏老师。她很满足,一一点头。好像一切都如从前一样,什么也没改变。

夏晓蕙直接走进孙哲志的办公室,他不在。夏晓蕙就坐下来等,刚拿起桌上的报纸,门响,孙哲志推门而入。

夏晓蕙习惯地打招呼说,出去办事了?

孙哲志一怔,眉头毫不犹豫地皱成一团:你怎么又来了?

夏晓蕙说,什么叫又来了?我不送过来,你会回家去喝吗?上次医生一再叮嘱,不能中断,要吃三个疗程。

夏晓蕙指指桌上的那一大包药,神情很平和。

孙哲志说,夏晓蕙,你到底要怎么样?!

夏晓蕙压低声音说,你吼什么呀,别人听见多不好啊。不是说好了离婚后也要互相关心吗?你不关心我我不勉强,但我得关心你,我得遵守协议。

孙哲志的脸涨红了,喉咙管鼓动了两下。

夏晓蕙说,你千万别生气,生气对你肝不好。我这就走。她站起来指着桌上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说,这里面是一个星期的药,每天一包,全部熬好了,你每天取一袋,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孙哲志说,你简直不可理喻!夏晓蕙说,我还嫌麻烦呢。要不,你把你那位介绍给我,我把熬药的事交代给她?

孙哲志气得一句话也不说,拉开门示意夏晓蕙离开。夏晓蕙看着他,这个和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孙哲志,怎么说陌生就陌生了呢?目光冰冷,一点温度都没有。以前给他熬好药,他至少还说声谢谢。

这时一个眼镜儿拿了份文件进来了,看见夏晓蕙打招呼说,夏老师又给我们孙局长来送药啦?

夏晓蕙点点头,转头对孙哲志说,记着喝啊。在微波炉里热三分钟就可以了,用中火。高火危险。喝的时候小心点儿。

孙哲志沉着脸说,知道了。

眼镜儿跟她客气道,不坐了夏老师?

夏晓蕙说,不了,我今天上午还有课。

夏晓蕙关上门走了。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勾去了他的魂?夏晓蕙的好奇心又出来了。难不成是个天仙?

最初夏晓蕙知道那个女人存在时,非要见一面不可。但孙哲志死活不同意,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不告诉她,而且大包大揽地说是自己的错,自己追的她,她并没有“勾引”自己。夏晓蕙要怎么生气怎么责骂都冲他来好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夏晓蕙忽然觉得男人好没出息,为一个女人可以变成这样,真的面对敌人恐怕早当叛徒了,根本原因在于夏晓蕙不会把他怎么样的,敌人是真的会要他命的。

夏晓蕙一失望,也就失去了斗志。不见就不见吧。

夏晓蕙接到同班女生的电话,说他们班大学同学打算国庆期间聚会一次。时间定在6号,她作为联络员,特来通知她和孙哲志:“你们俩是我们班硕果仅存的元配夫妻,一定要来哈。”

夏晓蕙以少有的热情连连答应,说好的好的,我们来。我也好久没看见班上的同学了,怪想你们的。

夏晓蕙随即给孙哲志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手机又不开。

夏晓蕙已经数天没打通过孙哲志的电话了,起初她以为他出差了,后来突然意识到,他是故意的。他的办公室有来电显示,他不接她的电话。至于手机,他可以换号。

夏晓蕙没有生气,她把电话打到了局办公室,找到办公室姚主任。夏晓蕙说,姚主任,麻烦你叫一下孙局长,他办公室电话坏了。姚主任自然听出了她的声音,连忙跑去叫孙哲志。孙哲志气得牙痒痒,却也只能乖乖地过来接电话。

夏晓蕙把同学聚会的事情一说,孙哲志就说,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夏晓蕙说,那我跟同学们怎么解释?就说你和小蜜旅游去了?孙哲志没声音,夏晓蕙估计他在忍,难道姚主任在旁边?这么不懂事?夏晓蕙就继续说,要不我就说你住院了?孙哲志终于发火说,随你怎么说,你不把我毁了不罢休!

然后啪地搁了电话。

夏晓蕙看着话筒笑了一下,好像看到了孙哲志那张脸。她知道孙哲志不会那么干脆拒绝的,他不是那种率性的人。

她按了一下插簧,又打过去。果然还是姚主任接电话,夏晓蕙笑意盈盈地说,姚主任,瞧我们家老孙那脾气,昨天晚上吵了两句,到现在气还没消。我话还没说完呢,麻烦你提醒他吃药。他老是忘,医生说那样效果最不好了。

姚主任连连说好。

也算给他个台阶下。呵呵。夏晓蕙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么沉着。

放假的前一天,女儿娜娜回来了,娜娜不是回来陪娘的,是来跟娘请假的,她说整个国庆七天,要和老板去香港。夏晓蕙问,是去玩儿还是去工作?娜娜含糊地说,我们这种公司,工作和玩儿不可能完全分开,兼而有之吧。

听娜娜说话的口气,就跟已经做了公司老板一样。夏晓蕙没再问什么,在这个家里,她总处于听的状态,过去听丈夫的,现在听女儿的,不诘问,不抱怨,不反对。

娜娜走过来揽住夏晓蕙的肩膀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老板给了我一千港币。夏晓蕙说,那还不够你自己用呢。别管我了。娜娜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估计有一千块,递给夏晓蕙说,那你自己去买嘛,过节有个过节的样子。夏晓蕙说,你才多少工资啊,给我那么多干吗?娜娜说,我发的过节费。你一定要拿着,而且一定要买衣服,过了节我检查哈。

夏晓蕙只好接过来,说,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娜娜一愣,说,没有啊,怎么了?

夏晓蕙说,你那点儿小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夏晓蕙看着女儿,二十二岁的女儿多漂亮啊。亭亭玉立,面容姣好,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娜娜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就说了。妈,别再去那边了,真的不要去了。算我求你了。

夏晓蕙说,是你爸让你跟我说的吧?

娜娜说,和他无关,是我不希望你去。你去一次我难过一次。你为什么那么放不下啊?他那样对你,如果是我,永远都不再见他,那么狠心的人有什么可留恋的。

夏晓蕙说,不要乱讲,他是你爸。

娜娜说,其实妈你现在还不老,好好收拾打扮一下,振作起来,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啊。

夏晓蕙说,你想让我再嫁?你比我还想得开啊。

娜娜说,我当然希望你和爸永远不分开,可我不也得面对现实吗?你老这样,我也心里揪着。

夏晓蕙不响。

娜娜说,我看我爸也是怪可怜的,因为你老去我奶奶那边,还老去他单位,那个女的跟他吵了好几回了。他很难过,那天跟我说的时候都掉泪了……虽然我讨厌那个女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他在乎她啊。你们反正已经分开了,就让他重新开始吧。

夏晓蕙把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她不想那么不满地看着她。原来女儿心里还是疼她爸的。让她重新开始,其目的是为了让她爸重新开始。可她没有不让他重新开始啊。他们这都是怎么了,搞得好像是她不对似的。他成了受害者似的。

但她还是点点头,算是答应女儿。

心里难受得不行。

国庆节的早上,夏晓蕙先给自己娘家打了个电话。

她不敢回娘家看父母,她怕自己掩饰不住情绪,让母亲知道离婚的事。妹妹八年前就离了,一直没有再婚。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她要是再离,母亲会受不了的。夏晓蕙家就姐妹俩,离一个是百分之五十,离两个就是百分之百。夏晓蕙在电话里跟母亲解释说,这个假期学校有补习班,不能回家看他们。母亲倒是没起疑心,还挨着个把女婿外孙女亲家公亲家母问了一遍。夏晓蕙一一作答。

之后,夏晓蕙就给婆家打电话。她想,人不去,问候电话还是应该打一个的。没想到电话一过去,得到的消息是婆婆住院了。不知怎么,夏晓蕙心里竟有几分欢喜。她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觉得自己终于有理由过去了。

当天夏晓蕙就赶到医院去看婆婆了。婆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洗澡的时候忽然晕眩昏倒了。害怕是心血管系统的毛病,不敢大意,就住院观察了。陈姐天天守在医院,这让夏晓蕙不至于为自己是否来医院守婆婆而犯难。以前总是她这个太儿媳守的。

夏晓蕙在医院见到了公公,见到了弟弟弟媳,见到了小姑子,就是没遇见孙哲志。夏晓蕙忍不住问婆婆。婆婆支吾说,他这段时间很忙。后来陈姐私下告诉夏晓蕙,孙哲志和那个新女人去九寨沟了。

同病房的人问婆婆,这是你女儿吗?婆婆含混地说,嗯。

夏晓蕙说,哪里,我是媳妇,以前的媳妇。

病房里的人很诧异。夏晓蕙却不在乎。她又回家给婆婆炖汤。在孙家做媳妇时,婆婆就喜欢喝她炖的汤,老鸭冬笋汤排骨莲藕汤萝卜牛肉汤。这回咨询了医生,她炖的是排骨莲藕汤。婆婆过意不去。夏晓蕙朗朗地说,没事的,就算我们做了二十年邻居,我也该这么做啊。

第四天,夏晓蕙终于遇见了孙哲志和那个女人。他们旅游回来了。进门的时候,恰碰上夏晓蕙在给婆婆盛汤,婆婆笑盈盈地接过来说,哦,好香。孙哲志沉着脸叫了一声妈。婆婆似有些尴尬,好像做了儿子的叛徒。夏晓蕙体贴地说,噢,你来了。我正要走呢。

说罢就站起来,收拾了保温桶,出门。

走出门,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个女人。夏晓蕙凭直觉,知道是孙哲志的新女人,就好好地看了她两眼,心下不以为然地想,没多漂亮啊,我还以为美若天仙呢。不过就是比我少活了几年嘛。

女人不看她,借着她推开的门进了病房。

夏晓蕙走过护士站时,几个护士都很诧异地看着她。她心里有些绞痛,但仍然面带微笑,缓步下楼。

走下楼后,夏晓蕙突然对自己感到不满了。她看见她,那个夺走她老公破坏她家庭的人,怎么能若无其事呢?不说指着鼻子骂,至少也应该义正词严地训斥两句,不说训斥两句,也得刺儿她两句。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丢丑,出出她自己心里的恶气。可是,她竟然一言不发,好像无所谓似的。那个女的会怎么想?肯定会觉得她很无能。

夏晓蕙对自己非常不满,一时心里窝囊起来。

同学聚会定在6号。头天下午,夏晓蕙专门抽时间去了服装城。她推着自行车一路看过去,看到有家顾客很多,衣服也不少,就锁车进去了。

一进去,小姐就热情地迎上来说,大姐,选衣服啊,随便看看嘛。

夏晓蕙看了一下标签,嗯,还不算贵。

小姐在一旁继续说,我们这里的衣服最实惠了,又好又便宜。好多下岗工人都在我们这里买。

夏晓蕙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自己看上去很落魄吗?

挑来挑去,夏晓蕙买了三件衣服,按女儿的旨意,外衣一件,裤子一条,毛衣一件。总共花了不到三百元钱。于是又到另一家店买了一双皮鞋。一共花了五百块。这对夏晓蕙来说,是很大的开支了,尤其是花在自己身上。但想到女儿的心意,想到同学聚会,夏晓蕙还是没有心疼。

总不能穿得让人觉得她很落魄吧?过去好的时候可以不在乎穿着,现在不好了就得在乎。夏晓蕙将一身穿戴整齐,认真吹了一下头发,站到镜子前,新新的一身,稍有些不自然。管它呢,估计女同学们个个都会打扮一新的。前几次聚会,就属她穿得俭朴了。

说十点聚会,夏晓蕙决定十点半再去,她知道孙哲志肯定要拖到吃饭前才会去的。正想着,电话来了,拿起来,竟是孙哲志。

在此之前,夏晓蕙想过多次,下次孙哲志再给她打电话,她一定要刺他两句:我看见你那个新人了,你的水准也不高嘛,就为这么个女人动这么大干戈啊?我还以为是天仙呢。总之得好好出口气,或者干脆就不接,听见他的声音就给他挂了。

可是,当孙哲志那个一贯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边时,她竟然把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不但老老实实地拿着听筒,而且紧贴在耳边,生怕听不清。

孙哲志沉着嗓音问,明天在什么地方?

夏晓蕙说,在锦绣苑。

孙哲志不满地说,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干吗?

夏晓蕙说,大概那里可以打牌吧。

孙哲志说,哪里不能打牌啊。

夏晓蕙说,是不是那里便宜些?我也不清楚。

孙哲志神气活现地问,夏晓蕙小心翼翼地答。他们之间一直就是这样的对话状态,好像定了型似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你几点去啊?夏晓蕙又问。孙哲志说,现在还不知道,我还有事,要晚点儿。夏晓蕙说,那我就说你们单位有事。孙哲志说,随便你。

夏晓蕙放了电话,心里有几分高兴。

孙哲志还是不敢太过分的。只要他肯去,他就得老老实实在众人面前扮演一天的丈夫,夏晓蕙的丈夫。瞒过这一天,下次大学同学聚会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至少在同学面前,那个女人还不敢出现。

夏晓蕙获得了短暂的满足。

一进大厅,眼前热气腾腾的,闹哄哄的,夏晓蕙还没把眼前的人看清,就听见有人叫她。转头,是他们班的美女陈琳琳。

陈琳琳上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热情地说,嗨,晓蕙,怎么现在才来啊?

夏晓蕙心里很感激她,她很怕来了受冷落。她既不会打麻将,聊天也是弱项,更不擅长和男同学调情。再说,陈琳琳还是同学中唯一知道他们离婚的,跟她在一起,她不用掩饰什么。

原先夏晓蕙并不喜欢陈琳琳,孙哲志老枝出墙时,夏晓蕙还怀疑过她,因为陈琳琳就是靠孙哲志调进他们局的,她原来的单位垮了。当然,后来的调查结果表明,不是陈琳琳,是个比她俩小二十的年轻女子。陈琳琳虽然和夏晓蕙是同学,但看上去比夏晓蕙至少年轻十岁。衣着时尚,脸庞光润,而且还单身。夏晓蕙怀疑她的理由很充分。但孙哲志和她完全是两个思路,不但不在一条路上,还不在一个平面上,他要跨越代沟。

陈琳琳把她拉到一张茶几边上坐下,又招呼服务员给她倒茶,好像夏晓蕙是上她家做客而不是来参加聚会。陈琳琳就是有这个本事。

陈琳琳问,怎么样,过节出去玩儿没有?

夏晓蕙说,没有,天天上课。我们那校长就知道挣钱。

于是两个人闲扯了一阵现在的大专院校招收费生的情况。忽然陈琳琳说,你最近心情还好吗?

夏晓蕙说,挺好的。

陈琳琳说,你这个人啊,就是喜欢强撑着。

夏晓蕙说,我怎么强撑着了?我真的挺好,没病没灾的,工作也不是特累,家务也不是特多,我只需要给自己弄饭就行了。

陈琳琳说,唉,我真忍不住想说你,你干吗不打扮自己啊?其实你也不显老,就是穿得太随便了。干吗不买几件好衣服啊?

夏晓蕙看看自己的衣服,有些奇怪。难道陈琳琳没看出自己穿的是新衣服吗?

陈琳琳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你穿的衣服样式太老套了,料子也过时了。还有鞋,现在谁还穿这种方头皮鞋啊?最起码是小圆头,要么尖头。

夏晓蕙低头看陈琳琳的脚,果然又尖又亮。

陈琳琳继续说,你看你哪像省城的老师,就跟县上做小买卖的女人一样。这么穿你不觉得别扭吗?

夏晓蕙摇头,说不觉得啊,我一天在家待着,偶尔出门,衣服能蔽体御寒不就行了。再说,那么尖的鞋,穿着多不舒服啊。

夏晓蕙没好意思说自己的衣服是这次过节才买的。

陈琳琳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说,怎么离婚对你没起作用啊?我离婚之后就猛然醒悟了,第一变化就是学会了自恋。我以前只知道爱儿子爱老公,傻到家了。女人自己不爱自己,就没人爱了,特别是咱们这种中年女人。你也应该改变才行啊,再说女人要是不自恋,那肯定很没味道的。

夏晓蕙没兴趣听这个,这个话题与她绝缘。她的心思在孙哲志身上,他怎么还没来啊?她喝了口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孙哲志没跟你说到底为什么离开我?我哪点儿让他不满了?

陈琳琳说,他没跟我说。但是男人嘛,你应该想得到,就是那点儿事呗。夏晓蕙说,哪点儿事啊?陈琳琳凑到她耳边说,性生活。夏晓蕙说,他都多大了,他都四十六了!陈琳琳说,四十六怎么了?正当年啊。你没看见报纸上电视上说的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头娶小老婆的事?夏晓蕙说,那些是不正常的。老夫妻就是作个伴儿。陈琳琳说,啊呀呀,我看你真的有问题呢。你是不是把人家撂一边了?

夏晓蕙不吭声。

陈琳琳说,别说四十多岁,五十多岁也不该这样啊。哎,悄悄告诉你哈,我都还很需要呢。夏晓蕙诧异地看着她,说你不是离了吗?陈琳琳脸上浮出很幸福很满足的笑容,离了也不一定要睡素瞌唾啊。其实只要互相喜欢,什么都不是问题啊。

夏晓蕙有点儿坐不住了,也有点儿烦了,原来她和孙哲志还是一路的。一路货色。她搁下茶杯说,我到那边去和其他同学打个招呼吧。

陈琳琳一把拽住她说,别急,我还有正事没说呢。

夏晓蕙望着她。陈琳琳吞吞吐吐地说,听说,你现在,还是每周都去,孙哲志他们家?

夏晓蕙说,是啊,怎么啦?

陈琳琳说,别去了,真的,干吗啊,离都离了,离了谁不能活啊。他们家人那样对你,你再去多没自尊啊,我听着都难过。

夏晓蕙说,我不难过。我不去才难过。

陈琳琳走过来拉起夏晓蕙的手说,晓蕙,开始新生活吧,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你完全可以重新找一个的,真的,不管是结婚还是不结婚。别再纠缠他不放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夏晓蕙忽然火了,说,什么叫纠缠不放?我不是同意离婚了吗?不是给他自由了吗?他要再婚,再再婚,七婚八婚都随他便。他还想我怎么样,立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你问问他,是不是要我消失?

陈琳琳连忙说,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是没办法,受人之托。

夏晓蕙说,就因为他是你的局长,你就站在他一边?

陈琳琳说,不是的,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他这样对你,你干吗还对他那么好?男人一旦变心,对你来说就是一块石头,你用什么都暖不过来的,你就是用火烧他也不会软的,只会更硬,而且还会变黑。扔了他吧。我听说他们马上要结婚了夏晓蕙说,什么时候?

陈琳琳说,好像就是元旦吧。

夏晓蕙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我去一下卫生间。

她低头匆匆穿过大厅,拐入侧廊。一滴眼泪涌出来,她不想让陈琳琳看见。她进入卫生间,插上门,门响的瞬问,眼泪滑到腮边,摔到了地上。人老了,真是什么都变得缓慢。这滴泪从眼眶出发,滑到腮边,跌落在地,起码用了三分钟。

站起来时,夏晓蕙忽然感到心慌气闷,接着一阵潮热袭来。她心里明白,更年期的症状又出现了。已经有半年没出现了,她还以勾过去了呢。她定了定神,作深呼吸。但汗水还是涌了出来,额头上,背上,腋下。过了一会儿,腋下冰凉,背上冰凉,额头也冰凉。

她只好放弃做一天孙哲志妻子的机会。悄悄出了大门,如来时那样,乘公共汽车回家了。

让夏晓蕙意外的是,她一到家,孙哲志竟然打来电话,问她,你怎么走了?

夏晓蕙说,你不是希望我不出现吗?

孙哲志说,可是他们说你来了一会儿就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吗?弄得我没法解释。

夏晓蕙说,你就知道你你你!从来不管别人死活!下次带你的小老婆去参加好了!你多荣耀啊,多风光啊。你还知不知道你姓孙啊!

孙哲志吓了一跳,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好心好意问问你。

夏晓蕙说,我就这样了,怎么样?!你不满啊?!

声音之大,把孙哲志吓了一跳,嘟嘟囔囔地放了电话。大概是说她有病。

夏晓蕙想,我就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平息了一会儿她想,刚才没把孙哲志吓着吧?她从来没这样对他吼过。可是,她真的想吼。她忽然感到自己恨孙哲志,恨这个让她难受的男人。她从来没恨过谁,现在却恨得牙痒痒,真的想冲到他面前扇他两耳光,再啐他一口。看来电视剧里那些扇耳光的戏都来源于生活啊。

夏晓蕙感觉自己很难受,比最初孙哲志提出离婚时还要难受。为什么呢,是不是那个时候她还抱了希望呢?现在知道他要结婚了,是彻彻底底地甩下她了。她给他熬药,上他们家做饭,去医院看婆婆,一切的一切都白搭了,她就接受不了了?

元旦结婚?想得真美啊,新年新气象啊。快活啊。

她原以为结婚就是两个人相守一辈子,无论贫富,无论疾病,无论丑美,无论年纪,却没想到他把甜的那头吃了,就要扔掉乏味的这一头。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那么死心眼儿地追他呢,随便找一个不就得了。

夏晓蕙出现心慌心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多得她自己都感到了害怕。她也试了很多种排忧解愁的方式。比如抽烟,她悄悄买了一盒烟,可是抽得嘴巴发苦,满屋子烟味儿,无效,还是难受。比如喝酒,她从柜子里翻出两瓶学生送的酒,还是剑南春呢,喝了一小杯,就把胃烧得疼起来,还是无效。忘忧?忘个屁啊,满脑子转悠的就是孙哲志和那个女人。她甚至试过泡网,在网上找人瞎聊,却没有一个能聊五分钟以上,还总碰到性骚扰的。她还试过胡乱消费,那天拿着女儿给的剩下的五百元钱,发疯似的去买了双尖头高跟鞋,可还没到家就后悔了,又去退,差点儿和售货员吵起来。

怎么办呢?

夏晓蕙去学校上课,学生和老师都问她,夏老师你生病了吗?教务主任甚至让她抽空去查个身体,是不是身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夏晓蕙总是跟他们解释说,这段时间肠胃不好,正在吃中药调理。

其实夏晓蕙几次想到了死。她似乎理解了那些自杀的人,这个世界再没有了牵挂,再没有了光亮,再没有了温暖。可是,自己若走掉,孙哲志倒无所谓,女儿也会挺住,最最受不了的肯定是父母了,父母一定会遭受到下地狱般的煎熬。她不能那么自私。

夏晓蕙不想跟任何人诉说。可是,以她多年做老师的经验,自己这样总闷着是不行的,会疯掉的。于是她上网搜索心理咨询网站,终于找到一篇针对性比较强的文章:《离婚后怎样抚平心灵创伤》:

“一个人离异后的心灵复原常常需要一段时间……其实失去婚姻并不代表着失去一切,当你决心面对现实,接受现实,你就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夏晓蕙看进去了,感觉说得很在理。比如,承认婚姻失败,承认双方都有责任;又比如,离婚后不要再抱希望,应该彻底切断脆弱渺茫的一丝线,彻底放弃不切实际的希望。

夏晓蕙很惊讶,这些话就好像是针对她说的一样。看来离婚女人的问题都差不多啊,自己并不是一个特别的。文章说应该彻底切断,可自己一直想保持一点联系,哪怕它细若游丝。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离异后与人建立起坦然、温暖的关系非常重要。亲友给你的支持越多,你复原越快。躲进安静的角落,一个人慢慢疗伤,这是不正确的。”夏晓蕙决定听专家的。不管怎样,先走出去。看有没有可能,建立新的温暖的人际关系。

夏晓蕙翻箱倒柜找自己的游泳衣。那还是谈恋爱时,孙哲志给她买的。总算找到了,在她专门存放旧衣服的一个箱子里。她确信能找到的,她不会扔,也不会送人。曾经红艳艳的游泳衣已经成了粉红色,且粉得斑驳陆离。她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忽然有种入水的冲动。有多久没游泳啦?二十多年了。

昨天去看病,医生一再说,她现在这种情况,尤其需要加强锻炼,多运动。越是一个人待着越不好。于是回来的路上,她就直接去了体育馆,买了一张游泳卡,一次二十五元,她咬咬牙,买了二十次。游泳馆是室内的,恒温。这样的话不用等夏天来临,她就可以开始锻炼了。所有的体育项目中,她只会游泳。

其实医生的话只起了促进作用,想锻炼的念头是产生在同学会那天。陈琳琳说的一堆话里有一句她是认同的,要想抓住孙哲志,得先抓住她自己。看看她这段时间变成什么样了,说得严重一点儿就是行尸走肉。她得振作起来,挺起胸来。

没想到游泳衣还能穿,虽然小腹有些鼓鼓的。她揣着几分兴奋几分陌生,选了一个无人的泳道,悄然入水。哦,被水浸泡的感觉真好。她伸开双臂,舒缓地划水,游起来,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回到了她的体内。入水之后,暗旧的粉色泳衣又回到了红艳艳的状态,如一条红色的鲤鱼,在水中轻漫滑动。

夏晓蕙是上午去的,她相信那个时候人最少。果然,整个池子只有两个人。夏晓蕙游得很慢很慢,好像真的是一条鱼,在毫无目的摇头摆尾。鱼儿游在水中,往事便如水草般纠缠上来,裹住了鱼儿。

那个时候孙哲志所在的国营大厂有个游泳池,虽然无比简陋,却能够满足她的喜好。夏晓蕙总是要游上一千米才过瘾。孙哲志虽然也会游,但远不如她好。俩人常常在晚饭后一起去,一起去的话夏晓蕙就游不了那么多了,俩人总是长时间地站在池边说话,那个时候还不太开放,谈恋爱的男女在水池里想亲热的话,只能假装成师徒。通常是男的把女的横抱在怀里,认真传授泳技。女的必是胆小如鼠,稍微一动就惊叫并且紧紧搂住男人。孙哲志没有这个条件,即便他游得很好,想让夏晓蕙装成不会游也很困难。夏晓蕙从来就是个不会装的女人,不会装傻,也不会装笨。所以他只好把手伸进水下,鬼鬼祟祟地揽住她的腰。但那种鬼鬼祟祟的感觉,还是让夏晓蕙觉得很幸福。一直到有一天,夏晓蕙发现她怀孕了。当然不是在水里受孕的。但她从此离开了水。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一上岸就是二十年,几乎要成鱼干儿了:

夏晓蕙闷头游,来来回回的,思绪也来来回回的。

她发现自己又在想孙哲志了。真是不可救药。

抬头换气的一瞬,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和她说话,游起来就不冷了是吧?夏晓蕙很诧异,是跟自己在说吗?看看池子里没其他人,显然是了。但她假装没听见,游走了。一个毛头小伙子,难道还会来和自己搭讪?夏晓蕙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想想,应该是高兴的吧。也许穿着泳衣戴着眼镜儿和帽子,他把自己当成年轻女孩儿了。

呵呵。夏晓蕙很难得地乐了一下。

她游到头,看见小伙子哗啦啦游过来,是自由泳,游得很棒,像专业队员。夏晓蕙想不明白,这样的小伙子怎么会大白天有空游泳?

夏晓蕙等他游过来,跟他打招呼说,你游得很好啊。

小伙子笑笑,没有否认。

夏晓蕙又说,你是专业队员?

小伙子说,我是这里的教练。

哦。原来是这样。你看我游的动作哪里不对?小伙子就过来给她比划,纠正她的动作。

呵呵。夏晓蕙笑起来。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她游到头,就爬上岸去更衣室了。只是进更衣室之前,她回了一下头,看到小伙子正哗啦啦地游过来,是自由泳,游得很棒,像专业队员。

夏晓蕙用力蹬着自行车,回家。

这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去游泳,可是并没能够“与人建立起新的温暖的关系”,她只是和水建立了关系。她在水里很自在。那个第一次和她打过招呼的小伙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其他游泳的人都各游各的,多数都是结伴而来。她每次游了上来,都会感到更加孤单。

车子像是没气了,蹬着很费力。也许是游泳消耗了体力?天气越来越冷,老天一直阴惨惨的,不知是要下雨,还是要落雪。暗天里仿佛藏满了阴谋诡计。昨天她去成人班上辅导课,那个从攀枝花来进修的女孩子一见夏晓蕙就说,夏老师,你们这儿的人是怎么活的啊?天天这么阴兮兮的,不得忧郁症啊?夏晓蕙笑笑,说习惯了。

确实,习惯了,如果老天连续晴朗几天,夏晓蕙反倒会惴惴不安,好像多吃多占了什么。可是此刻,她真希望老天赶紧放晴,老天如果放晴了,她的心情怎么都会好一些的。现在,她一个人,被里里外外的阴笼罩着,包裹着,差不多阴到地狱里去了。想想自己多么失败啊,人不丑,性格随和,家庭背景中等,读书也还不错,可是快五十岁了,却忽然失去了丈夫,一天蹬个破自行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行,最重要的是,生活中没有一件让她快乐的事。

夏晓蕙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和孙哲志联系了。但并没有摆脱他,昨天夜里又梦见他了,梦见她跟他一起在孙哲志早年那个工厂里,他们一起做饭,做好饭后,孙哲志竟然叫那个女的一起来吃,在梦里,夏晓蕙还给那个女的盛饭。真是可笑。真是荒唐。夏晓蕙对自己太不满意了。她该恨他们,恨他和她。恨一个人怎么那么难啊。

夏晓蕙回到家,马上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想制造一点儿温暖和明亮的感觉。她下决心找那箱书信。就是那箱她和孙哲志共同创作共同署名发表的情书,计有两百余封。今天早上醒来她对那个梦很不满时,就想到要把那些信找出来。

她记得信是装在一个健力宝的纸箱里,害怕潮湿,下面还垫了塑料袋。搁哪儿去了呢?已经找了好多次了,床底下门后,哪儿哪儿都没有。奇怪。总不会是孙哲志带走了吧?

夏晓蕙气馁地坐下来喘气,一抬头,看见了,原来孙哲志把它搁在了大立柜的顶上。夏晓蕙搭凳子上去够,够不着,反倒腾起了柜顶上的灰尘,呛得她难受。

夏晓蕙就给孙哲志打电话,没人接。打手机,手机又转到了留言台。她就发短信。现代通讯好啊,想藏起来是不容易的。夏晓蕙发短信告诉孙哲志,有要事找他,他必须回来一趟,不然她就去单位。

果然,中午下班后,孙哲志不耐烦地出现了。进门就说,下午局里要开会,讲话稿还没准备好。夏晓蕙说,你不用紧张,我就占用你十分钟。她指指衣柜上的纸箱:帮我拿下来就行了。

孙哲志当然知道那箱子里装了什么,是他们一起装好,一起放上去的。他看了夏晓蕙一眼,不知道她又要起什么么蛾子,但他不敢拒绝,只好踩凳子上去拿。

夏晓蕙忽然拦住他,让他等等。她跑去拿了件旧衣服,还有一顶浴帽,让他换行头。把你西装弄脏了俺赔不起。

孙哲志看着夏晓蕙递过来的一件红黑格子呢短大衣,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了,是夏晓蕙上大学的时候穿的吧?他想拒绝,但考虑到柜顶上确实藏污纳垢,他这身西装下午还得坐主席台,只好穿上,又老老实实地将浴帽戴在脑袋上,这才踩凳子上去。

夏晓蕙在底下扶凳子,忽然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孙哲志说,你笑什么?夏晓蕙笑不成声地说,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太好笑了!孙哲志垮着脸说,别笑了,快接箱子!夏晓蕙还是笑得不行,简直就直不起腰来。孙哲志发火了,吼了一声,夏晓蕙,接箱子!

夏晓蕙吓住似的,突然停下来,呆呆地看着他。孙哲志被她这么一看,觉得自己有些过火,缓和了语气说,快接啊,我要抱不住了。

夏晓蕙就把箱子接住,放到地下。

孙哲志说,你笑什么啊,差点儿把我摔了。

夏晓蕙蹲下去,打开纸箱。

孙哲志嘟囔着去卫生间洗手,他忽然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上是花浴帽,脸上一抹灰,身上是格子女装。的确非常滑稽,任何人看见了都会发笑的。他也忍不住咧开嘴,但马上又克制住了,他不能笑,绝对不能笑,一笑气氛就变了。阵线就乱了,夏晓蕙该有新想法了。

孙哲志用凉水哗啦哗啦地洗脸,把笑意洗掉,然后扯下帽子,脱下衣服,这才从卫生间走出来。可是一看见夏晓蕙,他终于抑制不住笑起来,尽管他马上转过脸去,夏晓蕙还是看见了。

夏晓蕙不知怎么,心里忽然舒服了很多。真奇怪。

孙哲志咳了两声,说,我得走了,下午真的要开会。

夏晓蕙忽然说,你什么时候结婚啊?孙哲志愣了一下,说,还没定。夏晓蕙说,结婚别忘了通知我啊。孙哲志不响。夏晓蕙又说,你们会要孩子吧?孙哲志说,你问这个干吗?夏晓蕙说,我想她那么年轻,肯定想要孩子。孙哲志不吭声。夏晓蕙又说。不过先说好了,你们如果有了孩子,不许叫我阿姨,要叫我奶奶。你想要不了两年,我们女儿也会生孩子的,不能把俩孩子弄成两代人啊。

孙哲志终于板着脸说,你烦不烦啊。

夏晓蕙不再说了,张着两只扑满灰尘的手,看着孙哲志把西装外套穿上,拉开门。孙哲志走出去,又回头不自在地说,你,那个,赶快洗洗吧。

夏晓蕙等他关上门,连忙进卫生间,一看,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抹了很大一块灰,眉毛还沾了蜘蛛网。难怪他笑。

笑就笑嘛,还死忍着,真是的,真没劲。难道换个老婆连笑也得搭上?损失忒大了。

夏晓蕙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已经没那么气了,可以调侃了。

看来网上那篇文章说,要彻底斩断联系,并不是针对每个人的,对她夏晓蕙来说,还需要一丝联系,哪怕细若游丝。并不是她想靠这丝线把他托回来,她只是想给自己这辆迅速下滑的车一个缓冲。是的,最终是要滑到沟底的,她知道。但是,请慢一些。

三天后,夏晓蕙又给孙哲志发了条短信。

现在她索性不打电话了,就发短信。短信真是个好东西,不是省钱,而是免去了多少尴尬。夏晓蕙在手机里写道:我已整理好了信件,你的那部分是你自己拿回去保存还是我保存吲、哲志竟然给她回复了:还是由你统一保存吧。夏晓蕙又写道:这么说你认为它们还是有保存的必要了?孙哲志又回复道:你到底想于吗?夏晓蕙又写道:我就是想弄清楚过去的日子在你心里的位置。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就拿走自己处理掉。

无奈之下,孙哲志又来了。

孙哲志板着脸说,那你就把我的那部分给我吧。

夏晓蕙就从书房拿出个小纸箱,交给孙哲志。孙哲志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信件,上面都有日期。夏晓蕙说,我按时间排列的。孙哲志忽然发现,那上面全是夏晓蕙的字迹。孙哲志说,你拿错了,这些是你的。夏晓蕙说,没有错,这些信从我写给你以后,它们就是你的了。法律上肯定会这样界定的。而你写给我的才是我的。

孙哲志有种上当的感觉,瞪着夏晓蕙,夏晓蕙让他瞪,一点儿也不回避。他很为难,拿走吧?好像他们之间还没了断,而且,放哪儿呢?不拿走吧,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出个理由。弄不好又被她抓住话把儿。孙哲志终于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很难缠啊。夏晓蕙说,你不是已经脱身了吗?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竟然是女儿回来了。

一下子,三个人都很高兴。夏晓蕙高兴自不待说,女儿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孙哲志是觉得救了驾,夏晓蕙至少不会在女儿面前跟他斗嘴。女儿呢,看见爸爸妈妈竟然在一起说话,还以为关系有了转机呢。

女儿分别拥抱了一下爹妈,高兴地问,爸你怎么回来了?

孙哲志讪讪地说,我,我回来找点儿资料。

夏晓蕙说,我把我们过去的书信整理出来了,你爸过来拿。

女儿顺手就从纸箱里取出一封,孙哲志很紧张,夏晓蕙也不自在,连忙说,别看了,都是灰。

女儿不听,打开了,没想到里面全是折纸,有鸟,有兔子,有船,有房子,有五角星,都是用学生考试卷儿折的。每个折纸上还写了字,比如“送给你一座房子,我们以后一起住”,比如“我会划着这条船来找你的”。

女儿万分惊讶,看看爹,又看看娘。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她的爹娘,当初会如此天真浪漫,如此温柔多情。在女儿的目光下,夏晓蕙还是有些不自在。孙哲志更挂不住脸了,拿上包说,我来不及了,下午要开会。下次再说。

拉开门就走掉了。几乎是逃离。

夏晓蕙把女儿手上的折纸放回到信封里,放回箱子里,再搬进书房放好,然后才问女儿,你吃饭没有?

女儿好半天没说话,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好像在看墙上的照片。夏晓蕙以为她在为刚才的事情难过,就说,没什么新情况,我已经接受现实了。他跟她马上要结婚了。

夏晓蕙说得很坦然,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调整过来了。

可是,没想到的事又发生了。

只听女儿幽幽地说,我也马上要跟他结婚了。

夏晓蕙不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你说什么?

女儿仍背对着她,说,我说,我跟他,我们老板要结婚了。

夏晓蕙张张嘴,又闭上,又张开,就张在那里了。

女儿回过头来,看着她,说妈,我知道这事你无法接受,尤其是现在,爸有情况,我又有情况。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了。我没时间给你缓冲和考虑了。想跟他结婚的人很多,我必须得抓住机会。他已经答应了。

本来我想打电话告诉你的,怕你不相信。你现在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先消化一下,再跟我爸商量一下,然后。我们三个人明天一起谈一次。

女儿说完就拉开门,好像要在夏晓蕙反应过来之前逃走。突然她又回过身来抱住夏晓蕙,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句:“对不起,妈。”

然后关门走掉。

剧情转换得如此之突然,完全把夏晓蕙踢出去了。

夏晓蕙等自己心慌腿软的劲儿过去一些,才给孙哲志打电话。

她上来一句就是:你有女婿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调侃。本能的?还是吓傻了?孙哲志稍稍愣了一下,说,你是说荔儿有男朋友了?夏晓蕙说,不是男朋友,是老公,很老的老公。

孙哲志声音一下大了,说,你说清楚,怎么回事?夏晓蕙说,你觉得我在电话里说得清楚吗?孙哲志说,噢,好的,我马上过来。你等着我。

这是孙哲志最痛快的一次,也是速度最快的一次。女儿毕竟是女儿。如果说荔儿是夏晓蕙的心肝儿,那就是孙哲志的心尖。

孙哲志一边脱外套一边问,快说,怎么回事?

夏晓蕙就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她也只知道这么简单。公司老板,四十六岁(竟然和孙哲志同年生啊),离异,有一子已上大学。财产不详,据说至少上千万。城里有洋房郊外有别墅,汽车若干辆。北京和上海都有分公司。(后面这些内容,还是女儿原先告诉她的,那个时候只是以此来考察该公司是否底子雄厚的。)简单概括:一个大款。

起初孙哲志马上要去找女儿,被夏晓蕙拦住了。没用的。她说了明天再和我们谈,今天她不会接电话,也不会见我们。

孙哲志就坐下来抽烟,连抽五支。这期间,夏晓蕙一直在淌眼泪,无声地流淌。孙哲志掐了第五支烟后说,你别哭了,我也难受,我也无法接受。夏晓蕙说,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们父女多相像啊,一个娶小的,一个嫁老的。你们俩多时尚啊。孙哲志恼羞地说,行了,你就少说两句风凉话吧。夏晓蕙说,我说说怎么啦?做得还说不得?孙哲志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给她做了榜样?夏晓蕙说,你也好意思用榜样这个词儿?是报应!孙哲志说,不是的,还是感情。夏晓蕙眼睛一瞪,孙哲志说,是感情出了问题。

夏晓蕙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已经感觉到眼皮很疼了,大概擦破了。但除了流泪,她不知道她还能干什么。讽刺挖苦孙哲志又有什么意义?可她还是忍不住想挖苦:

你们父女俩可以一起办喜事啊,肯定能轰动。两个老男人多风光啊。两边的父母一定要参加……不过得介绍清楚了,别搞混了……

孙哲志终于听不下去了,吼了一声,好了!别说了!

夏晓蕙说,怎么,你做得我还说不得了?

孙哲志发现夏晓蕙的眼睛已经红了,哭得充血了,或许还有愤怒。他缓和了语气说,如果你这么讽刺挖苦我有用,我就让你挖苦了,怎么挖苦侮辱都可以。问题是没用啊。

夏晓蕙一听,哇地一声,又绝望地哭了起来,声音很大,已经是不管不顾的阵势。那抽泣的声音,那擤鼻涕的声音,哪像个女老师,完全是街道大妈的感觉。

孙哲志长叹一声,说,如果我放弃和……和她结婚,娜娜能回心转意的话,那我就放弃。

夏晓蕙一顿,停住哭泣,抬起头来看着他。

孙哲志说,你不用那样看我,我是为了女儿。

夏晓蕙仿佛看到了希望,平息下来。于是两个人具体商量明天怎么和女儿谈,该分析些什么,该警告些什么,该奉劝些什么,该吓唬些什么。总之要让她回头,一定要让她回头。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致过了,简直是拧成了一股绳,一股结结实实的绳子,一点儿缝隙都没有。

孙哲志回到局里就把第二天的工作安排了,他跟两个副手说家里来了个长辈要看病,需要一整天时间。晚上跟小雅吃饭时,他也一点儿口风没露。他还是存了私心的,先不告诉小雅,等处理好了再说。或许女儿就被他们说动了呢,主动放弃了呢,那他还是可以……继续的。如果实在不行,再说。因为有可能离开小雅,那天晚上他对小雅就格外温存,小雅几乎起了疑心。

夏晓蕙头天晚上吃了安定,强迫自己睡觉,强迫自己让眼睛闭上,休息,让脑袋停下来,不要再瞎想。夏晓蕙有经验,只要失眠,所想的全部是痛苦的经历,不愉快的经历,窝囊的经历。她已经有些无法承受了。

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她好歹睡着了几个小时。但是早上起来,夏晓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依然很惨,眼皮浮肿,面色蜡黄,白发也在一夜之间迅猛增加。

夏晓蕙想,也好,女儿看她这副样子,可能会回心转意。

但是,完全出乎夏晓蕙的预料,当然也完全出乎孙哲志的预料。女儿丝毫也没有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的机会,三三个人刚落座,刚泡好茶,女儿就拿出了她和大款的结婚证书。

夏晓蕙和孙哲志谁也不去接那个东西,他们只是互相看着,也许他们是在求证,这是他们的女儿吗?

女儿说,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太突然了。但是对我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如果我这次不抓住,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追他的人多得很。

孙哲志和夏晓蕙仍愣怔着,傻看着。

女儿说,其实年龄不算什么,我爸和小雅阿姨不是也差很大吗?

夏晓蕙连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说,可是你爸和小雅阿姨是相爱的,你爱他吗?爱你们老板吗?

女儿说,我现在跟你们谈的是婚姻,不是爱情。

孙哲志又气恼又羞愧,眼睛瞪着女儿,却说不出话来。

女儿停了会儿又说,其实我也有点儿难过。昨天看见你们俩的情书,不管你们现在怎么样,毕竟你们还是认认真真、甜甜美美恋爱过的,我不会有了。可是恋爱再美,也会过去的,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找到事业和生活的依靠,一辈子的依靠。

孙哲志总算先清醒过来,抓住机会插话说,娜娜啊,你怎么知道他能让你靠一辈子?既然他能把原先的妻子离了娶你,以后你老了他还可以找更年轻的啊。

夏晓蕙也连忙跟上说,是啊,等他对你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就会去另找新鲜的。你不是跟我说他很好色吗?这种人绝对靠不住。那个时候你怎么办?年纪轻轻就成了离婚女人。女儿淡淡一笑,说,这种问题,我早考虑过了。你们根本不必担心。我不是因为昏了头才结婚,我跟那些结婚的不一样。我是跟他签了合同的。

女儿随即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夹着两页纸。很规范的合同样子。

夏晓蕙抢先拿过来看,是一份结婚协议书。倒也简单,一共三点。第一,双方自愿结婚,互相尊重;第二,婚后女方须对男方保持忠诚;男方可继续与其他女人交往,但不得与某一女人持续交往;第三,若因女方感情变故而离婚,女方愿净身出门;若因男方另有新欢而离婚,须赔偿女方三百万元人民币作为补偿。

下面是俩人的签字,还有公证人的签字。

夏晓蕙把合同递给孙哲志,像完全不认识似的看着女儿。女儿不看她,眼睛盯着父亲手中的合同补充说,他说给我一个分公司打理,我会全力以赴干事业的,不谈爱情。若今后真的遇见真命天子了,那净身出门我也愿意。这个合同主要是牵制他的。

还能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们已经在不同的世界上了。

夏晓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屋里阴暗得像地狱一样。但她没有开灯,她想待在地狱里。她已经下了地狱。她浑身哆嗦着,是那种从里到外的寒冷让她的整个人止不住发抖,抖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慌得好像掉出来似的。她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发呆。

电话响了。持续地响。她不接。她没法接。因为她没法开口。她感觉自己已经死了。电话停了,一分钟后又响起来,持续地响。接着手机也响了,手机就在她的口袋里。她把它拿出来,搁在桌子上,她看到了号码,是孙哲志的。两个铃声此起彼伏。然后又一起停下来。

屋里暖和些了,她渐渐停止了哆嗦。但却无法停止绝望,是那种眼泪都流不出来的绝望。她真的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这个世界把她逼到死角里了,一条路都没给她留。她东闯西撞,已经尽力了,却没有找到一条走出去的路,她已经投降了,可他们还是在逼她,撕裂她,粉碎她。

去死。可以吃安定,一觉睡过去。可她的安定量不够了,只剩十来粒了。那么,用煤气?听人说煤气中毒最不痛苦……寻死是那么容易的吗?

丁冬一声,有短信。夏晓蕙拿起来看,是女儿发的。

妈你一定不要钻牛角尖。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婚姻不如意嘛。你不如意我也不如意。这个年头婚姻不如意的很多啊。只要咱们身体是好的,没得绝症,其他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我知道主要是太突然了你有点儿不接受,过几年你就会觉得我是对的了。有空我会来看你的。他也说要来拜见你和爸爸。一定不要太难过哈,想开些嘛。

夏晓蕙把手机关了。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整瓶没开过的酒。今晚干脆把自己放倒吧。她打开,直接倒在喝茶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难怪喝酒都要下酒菜,原来是太呛了。夏晓蕙找到一包饼干,就着。

什么叫痛不欲生?她知道了。

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脸上发烧发烫。可为什么大脑还那么清醒?她一边喝,一边想她该怎么办。想了很多,却越来越乱。干脆,整理一下吧,看看她到底该选择什么。她就找了纸和笔,一样一样写起来:

去死;反对:爹妈怎么办?也改变不了什么。

出家;反对:弄得满城风雨,能解脱吗?

堕落,也随便找个男人混;反对:碰上流氓或者变态的怎么办?

挥霍,把钱全部取出来,买东西,美容,旅游;反对:恐怕会更不舒服,自己生来就不是个享福的人那就,苟活……假装什么事儿没发生,该干吗干吗……能行吗?能行吗?

究竟是什么时候醉倒的?夏晓蕙完全不知道。

反正早上醒来,她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衣服也没脱,桌上一片狼藉。嘴巴发苦,苦得张不开。

她慢慢想起了头天晚上的事,好像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那些纸条还在桌上摊着,似乎在问她想好没有。

她站起来,想找口水喝,却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一张纸条,打开,上面写着:继续苟活吧。

原来自己是这么想活啊。

还是不了解自己啊。

夏晓蕙把纸条展开,弄平,压到玻璃板下。然后收拾屋子,烧开水,给自己做早饭。再然后,她出门。

天空中似乎飘起了雪花儿,细细密密的,若有若无的。但的的确确是雪花儿。这就好,不管是什么,雨还是雪,死还是活,总算有了个清楚的结局。

她推着自行车穿过大街,朝学校走去。她还有课。

忽然,一股清香飘来,直接袭人她的肺部。真是香啊,香到她有重生的感觉。夏晓蕙一边使劲儿嗅,一边四处寻望,哦,是蜡梅。一个小贩用自行车驮了好多蜡梅在街口卖呢,一束束怒放的花染黄了一条街,熏香了一条街。

蜡梅开了。这小小的花总是在最寒冷的时候亮出她蓬勃的生命。无论世间怎样糟糕,她都会准时来临,带着她清香无比的呼吸。

夏晓蕙连忙过街,朝蜡梅走去。

要苟活的话,家里至少应该有把花。夏晓蕙对自己说。

作者简介

裘山山,女。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到处都是寂寞的心》,短篇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白罂粟》,中篇小说集《落花时节》,散文集《女人的心情》、《五月的树》,长篇传记文学《隆莲法师传》、《从白衣天使到女将军》及影视剧本等。作品曾获四川省文学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昆仑》文学奖、《当代》文学奖、《四川文学》小说奖。短篇小说《幸福像花开放》、《保卫樱桃》、《我讲最后一个故事》、《一条毛毯的阅历》分获本刊第八、九、十、十一届百花奖。现在成都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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