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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八里荒轶事》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5:3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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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弥漫。这当然是冬天。森林像巨大的围网在黄昏里窥伺,在这块荒凉的、乱石滚滚的八里荒,农妇端加荣拄着牛舌,看着自己开垦的田地——它们翻开了身子,就像一只只小兽躲在新覆盖的雪下,雪的气味和新土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里依然强烈,这她感觉得到。“我已经开了十一块了,”她说,“有两亩多地了,我一定要开出五亩,开出二十五块半,我就不用求村长也能维持我和两个女儿的生活了。”端加荣抽着鼻子,脸上因为兴奋而被风绷得紧紧的,眼睛发胀。不过她已经快冻僵了,脚上的套鞋就像是双冰鞋,特别是在停下时。她搬运最后一块石头,要砌石堰;石头上有些人工雕凿的纹饰,如蝙蝠纹、万字纹——这是墓石砖。这证明当年的八里荒是有人居住过的,但已经不知是多少代之前。在不远的某一年,听当地人说,一个大队干部带着五个武汉知青要在这儿开垦,学大寨人大战狼窝掌,结果没几天那五个知青都在这儿上吊自尽了。不过那时候端加荣还没出生,或者说刚刚出生。端加荣今年三十五岁。

这是块有鬼气的地方,有人这么说。端加荣往回走。狗在窝棚那儿朝着风雪和黄昏吠叫,告诉她回家的方位。家就是个窝棚。她让二女儿二丫先回去了,刮洋芋煮饭。她往窝棚走着,却看不到窝棚。风雪太大,在挨黑时更加迅猛癫狂,好像拿着个雪筐子往你头上倒一样。雪还砸人,砸得人头上脸上生疼。这雪不是雪粉,是霰子,像猎人的枪弹。在这样的高山上,雪都变成了霰子。她从树丛里穿过去,树是些高山海棠,长着苹果样的小果,极其酸涩,人不能食。这些小果在雪的猛砸下簌簌往下掉落,就像掉冰块,就像有一群爱闹的山鬼,在树上嬉戏。

可以想见端加荣回到棚子里的愤怒:二丫和小丫根本没等自己,已端着碗在那儿有说有笑呼呼大吃。端加荣的愤怒到了极点,她突然真想挥起她的头一砸过去,把两个讨债鬼打烂脑袋,她真是这么想的,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打死她们,自己就找根绳子往树上一吊算了。她哪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她就强忍自己,知道不会做这种事的,就放下头自己去锅里添。洋芋也不多了,加上汤汤水水,添到碗里,就这么闭上眼睛往嘴里塞。吃着,吃着,心就软下来了。二丫也才八岁,八岁就煮饭,还与她一起早出晚归地搬石头挖土,鼻头就酸了。吃了个半饱,就趴到地上去吹火,火塘里的火半燃不燃,熏得人直掉泪。还真从心里掉了泪。

“放下,我来收。”她收碗筷。看着二丫那肿起的手背和一串冻疮,她说。

她也有冻疮,可这不要紧,她是大人。就在给二丫泡脚的时候,二丫强烈反抗,当脚被摁进热水里去时,二丫发出了惊天的、旷世的尖叫:“啊!……”这叫声在这个窝棚里像是杀人一样,这叫声让人不停地打战。

“讨债鬼,不要叫啊!一叫把野牲口叫来了!”她说。这双脚不泡咋办?肿了,烂了,流水。八岁妮子的脚,整天穿一双水鞋,跟她一样,跟在她屁股后头,泥一身,水一身,在泥水里滚啊,爬啊,为了开出那些荒地,为了开出五亩共二十五块半田来,让明年咱有吃的。我必须这样,我只能这样,我只能狠心。她给二丫抹着蛤蜊油,就等于像糊泥巴一样往那裂口处糊。一个小妮子,脚上的裂口深不见底,谁见了都会掉泪。可端加荣不掉泪,她自己也一样,也有深不见底的裂口,蛤蜊油不够再糊猪油——猪油是洪大顺拿来的,除了吃,还能滋润手脚,这是端加荣的发明。

二丫噙着泪噎着喉爬上床去,小丫给她让开了一个地方0风声像哭,山和森林更深了,河水更远了,天气更寒了。

端加荣进了被窝之后,她细细听着山里野兽的唳叫,还有那像丢失了亲娘的娃娃鸡的叫声,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一点点的幸福,被圈囿在这个暖暖的窝棚里,人比兽还是幸运一些。

“你们听见了什么吗?”后来她问,问两个女儿。

也许她不该问的,孩子还小,就算有什么,也不能让她们知道。何况这只是疑惑,一个大人的疑惑。这么一问,就把问题在心里明晰起来,就等于自己吓自己。在这里,可不能自己吓自己,她已经吓怕了,吓得太久,吓麻木了。可她正在迷糊和混沌之时,正往梦乡滑去的途中,好像听到了苍凉的嗥叫声。人啊?兽啊?鬼魂啊?——狼?!她是这么想的,端加荣是这么想的,心里咯噔一下子,人又清醒过来。是梦里听到的声音吧?

“坏了!”她又想起来,尿盆还搁在外头,没有拿进来。尿盆是一个狗食盆。白天让狗吃食,晚上人撒尿。端加荣想寻找棚子里的替代品,没有,就一个脸盆,又洗脸又洗脚的,不成。几个碗,一口锅。不成啊,就这么些东西,这哪是家,就是个栖身的小窝,跟自然界的鸟雀一样,再有就是三只背篓了,两只小花背篓,两个女儿的;一只揸背篓,大的,自己的。还有几件筋筋缕缕的衣服,搭在一根竿子上。

端加荣咬咬牙起身去,从门闩里抽出刀(防贼又压秽),拉开闩子,冲出去就拿上装满了雪的破盆,再接着闪进来,把门又死死地关上。这个过程简直只有两三秒钟。

盆子放下的声音惊醒了狗灰灰,没有吠叫,倒是摇摇晃晃从床底下走出来,走近盆子,嗅嗅,残雪。狗舔了几下盆沿。狗总是饿着肚子,在这里,狗跟人一样,半饥半饱地生活着,饿了就去林子逮蚱蜢和蚯蚓吃,有时候啃木头。

现在,风在外呜呜地吹着,风的叫声一片混乱。我把所有鬼魅都关在了外头,这没有什么可怕。她想着第二天开荒的事。人一醒来就睡不着了。在阴风中怒号的就是阴魂啊,而不是什么野物。这儿,这儿有往年生活的游魂,有山野精怪,有那五个武汉知青的阴魂。那么,他们也在这里搭过窝棚?可我没有发现,连个采药人烤药的茅棚也没有;那三男两女为什么要吊死呢?是不是他们也夜夜被这阴风惨惨的黑夜吓得绝望了,觉得没了路了?白天安静的荒野,一到了晚上,就会狂暴无常,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一起朝这儿猛泼过来。可在深处,在那些混乱的、危险的声音深处,端加荣发现了从未出现的一种声音——就是虎狼吧。这不是野兽下山的春天,它们应该往山里扎去,扎到巴山和秦岭那边去,莫非它们也没有东西吃,在四山乱窜寻找着可口的食物?

天亮了,一切都好说了。鸟在雪地上乱叫。

“二丫,二丫呀,起来呀!”

雪天易晴,要赶在晴天多挖一块,要挖到二十五块半。可是二丫不肯起来,缩着小狗一样瘦丁丁的身子,那身子也许还没有一条小狗重。拉开门,雪已把门封了,至少有两尺深的雪。这样的雪如何挖地?这么大的雪还没见过哩,至少在这几年,在二十五块半坳子里没见过。从窝棚檐上垂下的冰凌钩子有几尺长,大地一片封冻,只有鸟在早晨号叫,那也是因为饥饿。

那就不上工吧。让可怜的二丫休息一天,我这就下去背苞谷种,也要去找找村长,要到田——如不需要开就不开,有现成的田撒种就行了,这苦不吃就不吃,娃们吃不得了,自己又有妇科病,肚腹使力就疼,整个阴部都下坠得厉害,胀痛难忍。

“我把门锁上,你们就不要出来啊。”她吩咐两个孩子。三下五除二,给孩子们煮好了洋芋,收拾东西。那双给老大王天的棉鞋已经纳好了,放进揸背篓里,想又能见到十二岁的大儿子,心里漾过一丝幸福。离婚后大儿子判给了他爸。他爸也就是前夫的鞋我就不管它了,这个人不是人。再说,给大儿子的鞋也花了她不下一个月,都是收工后晚上一针一线纳的,棉花还是找二组的李登凤讨的,两个丫头的棉鞋说做说做,到如今还没做,可见她心底里还是向着儿子。儿子没妈在身边,跟着那个无能耐的前夫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太阳真的出来了。太阳只是晃了一下就落进森林。她得快点走。她估算着到二十五块半就到了中午,再背着一背篓苞谷种上来,至少要到五六点才回来,这儿的夜路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敢走,就算你拿着刀。

她要先到草浪坪,就是二组,就是洪大顺、村长和李登凤他们住的地方。雪太厚,跋涉了三里地——两个坡,一个垭子,才到了草浪坪。草浪坪卡在山缝里。走到李登凤的家时,已经是一个雪人。李登凤开门时看见端加荣,吓了一跳。端加荣要她帮忙去喊洪大顺。李登凤说,不行啊,加荣,你这样不到他家去,他父母不肯认你,他也下不了决心的。端加荣看到李登凤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心想人情冷暖啊。可端加荣就笑,说,我是有别的事找大顺,放个钥匙在他手上,让他帮我看看两个娃子。李登凤说,放我这儿不行吗?端加荣说不行的。端加荣就走了。

其实,端加荣是个有心人,这两年为求得大顺和他爹妈同意,也给大顺的二老做过棉衣棉鞋,还给他们一人买过一双带毛的高帮力士鞋——这种高级鞋她自己也没穿过。端加荣病病歪歪的,却总能做出一些温暖的东西来暖洪大顺和他爹妈。可尽管这样,尽管洪大顺对端加荣无反感,非常同情(如这个窝棚就是他相帮搭建的),但与端加荣母女合一家的事,也曾点过头(可能是酒话吧),却有许多解不开的死结。比方村长说,端加荣不管跟谁结婚,都得先结扎,也就是说就算能生育也不能生了。洪大顺是个独子,他父母还要抱孙娃传宗接代的。就算他全家点了头,那第一道就是结扎,她这副病病恹恹的身体如何能结扎?不结扎就要交一千五百元保证金,保证不生育的。这笔钱端拿不出,洪也拿不出呀。一道一道的坎就这么拦住了她与洪大顺的结合。何况她还大洪大顺十岁。女大男十岁在乡下是个惊天数字。就算洪大顺喝酒喝醉了或者与她缠绵时说要与她合一家,端加荣也会婉拒说:你待不得我的。两个娃子,凭什么你给养?就算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前夫王昌茂还要搅局哩,他说了,哪个敢娶端加荣,他就杀哪个。有几次,有好心人给她介绍了外村外县的男人,但听说了王昌茂在村里的放言,谁都不敢贸然行事,怕真有个三长两短。

端加荣来到洪大顺家。他爹妈明显冷淡,说洪大顺不在,话不肯多说,也没让她进屋烤烤火的意思。后来听了一句好像是说上山了,听说山上下雪有岩羊子。有羊子却没有说狼。反正下套子逮羊这事让端加荣有了一些安抚,男人总有对付野牲口的能力,不像女人家怕这怕那。女人呀,总归是女人。

端加荣像个霜打过的茄子在大顺爹妈眼里看到了怜悯和绝望。她能给他们什么呢?能给他们儿子什么呢?她来,就是让大顺到他这辈断种的吗?还要养两个仇人的娃儿,王昌茂的娃儿。后来王昌茂把大顺另一只腿也快打断了。大顺有次说我要到了你前夫借的钱就跟你合一家。他去找王昌茂要钱,要那些过去欠他的贷款(约有六七百元),王昌茂扯起棍棒就朝他打,说老子还赔你个鸡巴钱,你把我老婆都勾跑了,让老子妻离子散。世上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老子不找你算账你还倒找老子……

端加荣是想把钥匙给洪大顺让他去打打两个女儿的照拂,怕自己在下边耽搁了,赶不回来。两个女儿没有她那就塌了天,还是反锁在棚子里的。看见了村长的家,心就烦了,就闯了进去,她一腔的怒气就倒在了村长身上,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地就问村长究竟几时给她划地?——本来,她就是蓄了火去找村长发的,她已经给逼到悬崖上了,她想无论她发多大的火,都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个温度。村长烤着火,刚从床上起来或是从厕所回来,有准备下一步吃的喝的悠闲打算,披着羊皮袄,满脸是枕头上压出的肿迹。村长说:你若是把二组的所有人思想做通了,我就给你划地。

——他还是那句不进油盐的老话。他就是不划。准确地说:不调,不把她的地从三组的二十五块半调到二组的草浪坪来。

“村长,这大的雪我来求你,你又不让我结婚又不给我地,把我往死里逼啊?把我们母女三个往死里逼往崖下跳啊!”端加荣鼻头一酸就哭起来。村长的老婆和媳妇都来劝她,给她端来茶水,要她坐下烤火烤烤鞋垫,说不急的不急的。

“你们去看看我们母子过的日子吧!八里荒除了鬼就是我们母子三人……”

“可你是自找的端加荣,你是自找的你为什么不回去?”村长说。

“王昌茂把我往死里打村长您不是不晓得,他见了我就要扒我裤子跟我睡觉像赶鸡子一样,我过得下去我不过吗?村长你为什么不给我划地不让我结婚?”

“不是我不给你划地,不是我不让你结婚,”村长说起狠话了,“像你这么胡毬乱搞,整天告状,还想怎么便怎么?!”村长进了房里,把门关上了。

“我,我胡毬乱搞哇?”端加荣往二十五块半走去的时候木木地问自己。她是第一个踏今天雪路的人,雪有时没过膝盖,她在雪地里艰难地爬行。她揩着泪,泪已经风干了。

“我胡毬乱搞?我是胡毬乱搞的人?”农妇端加荣抽泣着,咬着牙问大地,问雪野,问天上那厚厚的云层。雪没有下了,斑鸠闷闷地叫着。扑通一声,她踩到了虚处,滚下岩去。“我是找你们解决问题,不是告状。我没有胡毬乱搞,我不是胡毬乱搞的人!……”

等她爬起来的时候,背篓都压瘪了,脚也崴了。她还得继续上路,她不想哭了,只有愤恨。对村长,对前夫,对这个世界。

她走了近三个小时走到二十五块半,看到了自己曾生活过的家,这个十几户人家的自然村子里有鸡叫,有狗咬,有烟囱里热情爬出来的炊烟。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她往小路上走。她不想让人看到她这一副失魂落魄的寒碜样子,像被土匪赶出来的。在这里,她不会这么在下雪天行远路背着个揸背篓。她现在一样在火塘前吃着茶,纳着鞋底,四平八稳地唤猫狗。或者在门口腌腊肉晒豆皮,或者从邻居家出来,手上拿着一碗别人给的酱菜。

现在,她背着揸背篓,作为一个外人,来找前夫要苞谷种的。

“王昌茂!王昌茂!”

这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她踏进去时故意让一种回忆的亲切感远离,她因为愤怒而鼻塞,像一个冷冰冰的仇人喊她的前夫。

王昌茂不在,屋里冷冷清清,这么冷的天大门大开,屋里没有生火,风在屋子里呼呼乱响。

接着她的冤孽出来了,那是她的老大,大儿子王天,一个硬生生的少年。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出来就向他的亲妈大骂并撵她滚:

“你个不要脸的,又来了!滚!滚啊!”

王天用他茅草般的头一头向端加荣撞来,牙齿龇起有五寸长,就像一个狰狞的猴王。端加荣没防备,被王天撞得朝后一倒,后脑勺撞在了门上,一阵苦疼。等她让开这个小杂种后,抓住他的头发就劈手一巴掌,打在他的嘴巴上。

“小狗日的你反了不是!啊!啊!”端加荣声嘶力竭地阻止儿子的疯狂举动,想把他打醒。不是王昌茂这时候闻声进来拉住王天,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哩。

“你个狗杂种!”王昌茂死死拉住了王天,拉住了要抄门背后一把猎叉的王天,缴了他的械,把他一掌推出了后门,推进了后面的菜园子里。

接下来,王昌茂就像狼看见了羊一样,惊喜地把端加荣的背篓下了,把她往房里拉。

“你干什么啊王昌茂,我是来背苞谷种的!……”

端加荣本来就恨他,今天更甚,饥寒交迫,连一火也没见着,她今天就是死也不从。

“王天,王天,你进来呀!”她这么喊。

王昌茂的欲火就是这样被端加荣弄熄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像个打蔫了的茄子,说——正正规规地说:“你今日想背什么背什么。”

“我只要苞谷种。我只要‘铁籽白’,不要‘五花糙’!”

“五花糙也能吃,二丫小丫也能吃。你不吃,你金贵些,你他妈是贵人,是贵人咋生到这深山老林里扒土种地,瘦得跟鬼似的!”

“那你就不沾我,不缠我,我快死了,我就是鬼,我端加荣快死了,我死了你才高兴咧!”

端加荣把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双灯芯绒面的厚厚的棉鞋,是王天的。她把它放到地上,两只并排放在一起,抹着泪,无声地抹着泪,打开黄桶,到里面去装苞谷种。

“你哭啥哩?又没哪个打你。”王昌茂怔怔地说。

“俺哭自己的命。”端加荣说。

端加荣不敢装,可今天王昌茂却主动给她装,装的全是做种的铁籽白,“多装点,要吃哩。二丫小丫还好吧?”

“她们好不好关你什么事?是死是活由不着你来假充善人。”

“她们是我姑娘我咋不心疼?回来吧加荣,我去接你们……”

“回来?你把我名声败了,你把我打惨了。”

“我败你名声?二十五块半哪个不知道你跟那掰(瘸)子鬼搞!你这婆娘还猪八戒上城墙——倒打一耙!你搬到八里荒不就是想跟掰子结婚吗?你休想结婚!你要结婚,我让掰子过不了年!”

“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跟掰子过不去!你把我整得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啊?!”

“我不放过你?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不放过你?你自己跑的,想去享福的……”

“你逼的,王、昌、茂!”端加荣把她前夫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塞进牙缝,用冰水冰了,再一个一个吐出来。

“贱!女人就生得贱!……村长说了,说不给你土地。”

“是的,村长说了。”端加荣说。她想,不给土地我也要过下去,我绝不回来。

端加荣就这么离开了二十五块半吗?她就这么离开了二十五块半。连儿子都不理解她,她还不离开吗?雪还是雪,还那么深。雪后风冷,风从山背后冒出来,就像一瓢瓢凉水往你内衣里灌。二十五块半,她嫁到这里来时对这个地名还抱有好奇,怪哩,还带有憧憬。二十五块半是很久以前一个从秦岭来的开荒人开出的,他开了荒,数数只有二十五块,咋丢了半块呢?后来一拿开自己的斗笠,唷,盖住了半块。这就是二十五块半村民常常聊天的内容。当年,二十五块半的王昌茂还不是像现在这样邋遢糟糕,那时的王昌茂整齐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还能在村小学的水泥黑板上写板书——他当了两个月的代课老师——还有人见了他的面喊他王老师。跟王老师结婚后只有两个月大家又喊回了他的原名。王昌茂想富哩,什么都干过,熬过黄连素粉,打过“金钗”(一种名贵草药),还下河炸过鱼;有一次炸鱼,把同行的一个伙伴——就是吴老发的三儿子炸死了,以后再不敢干了。可不敢干生了三个娃子,要吃要喝。眼看家底越来越薄,三个娃子连墙都要啃穿了,他找不到生财之道,就想有几百块钱可以买些椴木棒子来种香菇、木耳,慢慢发展兴许弄成气候,能每年赚个一两千块钱,只要把生活过过去也就行了。

可王昌茂哪有资格贷款呢?因为王昌茂无还款能力,村长不给盖章,他只有干瞪眼。一个没有还款能力的人想贷款,他必须要攻破驴脚拐代销店那个掰子洪大顺。洪大顺有一年把脚给摔了,就摔掰了,他就在峡谷口驴脚拐开了个代销店,后来银行不知怎么让他的代销店成了信用店,就是信贷员,搞小额贷款。因为洪大顺是初中生。洪掰子——大家都这么背后叫他——自当上了信贷员,那个代销店的生意也就好了。他一脸白净,梳着三七开分头,早晨分头用山溪水洗了,丝毫不乱,两只手戴着蓝色的袖套,坐在用柳木板拼成的小店里,待人和蔼,彬彬有礼,就像是从城里来的工作同志。因为是掰子,也没有哪个女人找他,或者说他还瞧不上一般的女人呢。一个单身汉,嘴上刚刚长毛的毛头小伙子。王昌茂想了想自己家里,想尽了一切,都拿不出什么攻破洪掰子这个人。后来,有一次,他看着自己的老婆端加荣,看她洗澡穿衣时,胸前多出来但已下垂的两坨肉,清瘦的髋骨和平坦的腹部,他心头一亮:只有这个虽然生育过度但多少还有点儿年轻的老婆了。算一算,老婆大洪大顺十岁,但老婆的眉目间还是有魅力的。征服一个百事不晓毛头小子,应该是不难的。——心头不算很亮,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不过心还是虚,就怕老婆不肯……

老婆成为他改变家庭环境或者说实现一点儿小致富计划的牺牲品。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人到了穷处就没什么顾忌了,唉。

这一天王昌茂到驴脚拐——离二十五块半有三四里地,他凑了几天凑了一块五毛钱去买了包纸烟(他抽叶子烟),给洪大顺说对不起呀,上次赊你的一包烟,过几天再还。洪大顺这掰子是个好人,也没找他讨要,给了他买的烟,说行的行的,不碍事。“大顺哪,你可是这个——”王昌茂伸出大拇指来,他又说,“明天到我家吃饭去。”

第二天晚上,王昌茂精心安排的晚餐就开始了。杀了一只生蛋的鸡,要儿子提了些四季豆去到下面喊洪大顺来吃饭。一锅鸡和一壶酒这就拉拉扯扯吃到了九十点钟,又下起了小雨,又出现了罩子(雾),王昌茂精心地把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心地单纯的残疾人洪大顺灌醉了。灌醉了就留宿,让他到客床上歇息去。从来就只知顺从丈夫的农妇端加荣并不知道丈夫恶毒的计划。那应该是一个冬天,端加荣只记得她收拾完后脱下棉衣要上床睡觉了。丈夫王昌茂说:“加荣,给掰子送点儿水去。”“我要睡了,你送去吧。”端加荣累得只想上床歇口气。伺候酒饭,灶前灶后,桌上桌下,都是她一个人忙,王昌茂是甩着手不干的。可这天王昌茂不让她睡,把她往床下推,并说:

“我又不欠他的鸡,我是想贷点款,去林场买些椴木棒子,花栎木也行。你去再加加温。”

“咋个加温?”端加荣被丈夫推下床了,懵懵懂懂地问。

“你不会来事啊!”王昌茂吐着酒气埋怨说,“人家的老婆啥都赶不上你,还把村长乡长哄得团团转!伤鸡巴心!”

端加荣这就愣住了,说她迟钝也不至于迟钝到什么也听不出。她听出了,要她去哄他。我咋哄他?我咋个样来事儿?端加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

“就要我给他送茶啊?”端加荣问。

“走啊,去啊!像截呆木头!……”丈夫拍着床沿小声而严厉地说。

端加荣披上棉衣,就去找杯子找水瓶。她提着开水推开客房的门,那个姓洪的年轻的掰子早就醉得睡过去了。端加荣说我给你送点儿水来的。我怎么哄他呢?我笨嘴笨舌,再给他说说贷款的事?……端加荣没有五分钟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可丈夫说:“你咋就回来了呢?”端加荣说:“天冷哩,我不回来我怕冻凉了。”丈夫说:“你去呀,你缠缠他,把咱们贷款的事搞成……啥事咧,你让他怎么都成,我说得还不明白吗?老婆,你头脑咋就不开个窍呢?”

到这时候,王昌茂把话说明白了,端加荣也就全明白了。他是让我去陪他睡觉,把他勾引了,拉下水,贷款就成了。端加荣看着自己的痛苦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生活了多年的男人,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黑心,把自己的老婆当诱子去达到他的目的。

“孩子他爸,这可不行呀,咱就是不要这个款也不能这样……”

“莫非咱就天生的穷命,噢?为咱家,为三个娃子你就胆大一点儿不行吗?又蚀不了个什么!”

“孩子他爸,你说这话,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是我亲口说的,别争了,去去!……”

丈夫霸着床沿,不让她近身,端加荣那是第一次发觉自己无家可归,就像不是这屋子的人似的。她在这个屋子里结婚生子,生了三个娃子,每天里里外外,忙了田头忙灶头,忙了白天忙黑夜,忙了丈夫娃子忙猪子羊子鸡子狗子,可她发现她在这个屋子里连栖身的自主权都没有,这个男人一句话就可以把她赶走。可怜的端加荣就是这样怅然若失、失魂落魄地再次进到客房的。丈夫怂恿我跟别的男人……在眼皮子底下……农妇端加荣进去浑身都在战抖,那是天冷或者心冷。她把那个客房的闩子插上了,她走到洪大顺床前,灯捻得很小,洪大顺说是哪个?端加荣说看你喝了茶没。她说话喉咙哽哽的,发硬,说不出来。她坐到了床沿,抓到了洪大顺的手,洪大顺醉醺醺地说:大姐你是咋的啦?他发现她抖得厉害,手冰凉。端加荣听他问更加抖,她知道丈夫要贷的那三百块钱就押在她身上了,让她做那种她从没想过的坏事,坏女人干的事。端加荣还是说你你你喝了吗?洪大顺说茶我喝了谢谢你了。端加荣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做,就把他的手抓起来贴到自己胸前,隔着一层内衣。男人应当喜欢那里的,当初王昌茂与她相处最早就是去那里,摸那个东西,以后娃子们从肚里一出来,眼都没睁就抓那个东西。现在那个东西稀稀朗朗了,不再是做姑娘时那么有分量了。一次又一次地哺乳,增大、缩小,增大、缩小,增大、缩小,虽然她才三十岁,可那儿已经松弛,就像被掏空了一半的面袋子,但那时候她还在给小女儿哺乳,也不至于太难看。这里果真管用,洪大顺就把手伸了进去。就是这样,端加荣挨着他躺了下来,甚至无耻地把那个东西送到他嘴边去。端加荣心里咚咚的直想哭。洪大顺把那个东西叼住了她还是想哭。洪大顺吮着她急切切地说:“昌茂哥睡没?”端加荣说睡了。可洪大顺虽吸了几口,却兴趣不大,端加荣去摸他下身,他说:“我还是个小娃子,不会做这样的事。”

当然,这样的事端加荣是会做的,就这样,端加荣把洪大顺的童贞给缴了,洪大顺的童贞丢在了端加荣的身上,就在她丈夫王昌茂的眼皮子底下。

端加荣回房去的时候鬼头鬼脑的王昌茂还没睡,还脸朝着里面的墙壁唱歌:“姐儿住在三岔溪,相交哥哥打铳的,听到对门枪一响,姐在房中笑嘻嘻,晚上又有鸡子吃……”

“王昌茂,你唱啥啦?”

王昌茂嘿嘿笑说:“我唱‘晚上又有鸡子吃’……”

就这样,王昌茂的三百块钱贷到手了。第二天,端加荣找邻居借了两个私章——洪大顺说要几个人的章一起贷,王昌茂一人贷村长不批,就把钱从驴脚拐代销店拿回了。

王昌茂拿着这些钱,甭提有多高兴了。手头活了,能干事了,抽烟抽纸烟了。得意忘形之际,跟洪大顺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子称兄道弟起来,经常接他过来吃饭,还时不时让端加荣和孩子给他送些蔬菜过去,让端加荣给他洗这洗那。有时候高兴了,就对她说:晚上你就别回来了。这人不是没了人味吗?王昌茂的确就没了人味。可村里的人都服他,他是怎么跟洪大顺这个掰子搞好的?要想找洪大顺贷款,都得找王昌茂去说个情。端加荣当然晚上还是回来,可渐渐地,村里就传出了风声,没有不透风的墙。洪大顺成了王昌茂家座上客,端加荣经常在代销店出入,人家也不是傻瓜,长了眼睛不会看!这就有了闲言。加上贷款的次数多了,洪大顺就躲端加荣。端加荣被指使了去贷款(就是借款),赊烟,她不想去,王昌茂就发狠地说:“你去不去?你还不去呀,你这么厉害!”端加荣知道他恫吓她的理——自己的软捏在了他手里。他又从不说穿,就是要她去,一次比一次凶狠。只要去,就容忍她在洪大顺那儿待的时间。端加荣哪敢多待,村里的议论她也感受出来了,她是个敏感的人。而且,去洪大顺那里,一次比一次难开口。洪大顺一次比一次不情愿,甚至不愿近端加荣的身。端加荣知道洪大顺是在嫌弃她,她这个样子,清醒时的年轻小伙,是不会对她感兴趣的。可就是自那一次,端加荣勾引醉后的洪大顺那一次,她就在王昌茂面前没了说话和做人的狠气与底气。因为她做了丑事,做了一个良家妇女不该做的事。有时候王昌茂跟她睡觉时,酸酸地说:你莫有了洪掰子把咱甩了呀!端加荣发现自那以后每一次睡觉他越干越狠,像干别人的老婆一样,在她身上疯狂。端加荣见他这么酸酸的,说:“王昌茂,你说什么啊!咱们是夫妻!”王昌茂说:“人家年轻呀,有钱呀,人都想吃口新鲜的,我是老鸡巴一条了,你没兴趣了。”

——从此后,端加荣不能拒绝王昌茂的要求,例假也不行,妇科病也不行。如拒绝,就是那种带暗刀子的话,就说:“跟别人有兴趣,跟老子没兴趣!”

洪大顺终于要钱来了,要他还贷了。你猜王昌茂是什么反应?王昌茂是从端加荣口中听到要钱这个话的,他当即摔了碗,破口大骂道:

“你×都卖了,他还敢找老子要钱?”

原来,他认为那个钱就是不还了的,是端加荣卖×的钱。端加荣一听到他这么恶毒地把话说白了,就急了,说:“你说话咋这么难听啊,孩他爸?”

“你不是卖了×?你的×就白给他这个掰子捅的,他就不付钱?”

“没有!你不要瞎说啊王昌茂!”端加荣否认,她当然要强烈否认,可她的否认是无力的,明显底气不足,后来求饶似的说,“都是你闹的,你的鬼点子。当着孩子们的面,你可要小声点呀!”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端加荣就还是厚着脸皮去找洪大顺,她说:“你我发生关系,王昌茂知道。”她只好使出了吓唬他这一招。

洪大顺说:“知道,他写的有条子,你也要还。不还我的账抟不拢。”洪大顺不在乎,洪大顺就是要他们还钱。

端加荣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回去。她没能完成任务。她记得就是那天晚上,一个又雨又潮又冷的日子,她与王昌茂又为这事吵了起来,王昌茂终于动手了,不仅说话恶毒,而且出手凶残,拿起扁担就砍,将端加荣腰砍伤了,头砍出了血。那是往死里打,几个娃子一起呼天抢地。王昌茂不让娃子们拉她,边打还边骂:“打死你个骚×,你这卖×的偷人货!”

端加荣若是跑得不快,那天她就会死在王昌茂手上。她跑了出去,往二组跑去,跑到好友李登凤家里去。娃子们的呼叫被她狠心地掷开了,越跑雨越大,越跑山越陡,越跑路越滑。可是李登凤不在家,回娘家去了。端加荣站在大雨里,无家可归。她在黑咕隆咚的山道上又溜又滑又摔跤。摔跤不算什么了,爬起来又走,浑身泥水,腰更疼痛,头上的伤口在冷雨中仿佛凌迟在刀刃上,头皮像被人掰开了似的,脑髓给雨水泡烂了……山林里雨水轰响,那是山溪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吼叫。到处是泥石流崩坍泛滥的碰撞声,到处是野兽失魂落魄的号叫声。端加荣在山里喊叫,喊自己的亲爹娘,亲爹娘太远,隔了几个县,不会管她了,她已是嫁到这深山里有三个娃子的女人了,娘家已经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了。端加荣就是这样跑到了驴脚拐,没摔下河摔下岩没被野物啃掉,拍开了代销店的门。

可是,洪大顺没有把她拒之门外,给她烧水洗,给她包扎伤口,给她把泥浆衣裳鞋子也洗了,升起火塘给她烤衣服。她躺在洪大顺有着男人酸臭味的被子里,在屋子的融融火光中,疼痛和惊悸被这个年轻娃子慢慢抚平了。洪大顺给她洗衣服,可王昌茂从来没给她洗过一次衣服,没有,仿佛洗衣物天生就是端加荣的事情。自嫁到二十五块半来,仿佛一辈子就是要洗男人和娃子所有衣物的,生就是王家的奴狗;洪大顺给她端茶喝,热气腾腾的茶水端到床头,可王昌茂从没在她生病或坐月子期间给她端过一杯热茶,都是自己下地自己倒着喝的。端加荣要说感谢,洪大顺说,什么也别说了。

她发现她喜欢上了这个细心体贴的残疾小伙子。这小伙子腼腆,她勾引过他,不错,她夺去了他的童贞,她是一个荡妇,这都不错。可这不是她的错。她欺负了他,可她感觉到这小伙子的善良、单纯、不谙世事、小娃子般的可爱。她后悔,有负罪愧疚感。

可是,当王昌茂得知那天晚上端加荣是在代销店借的宿后,厄运就落在了她身上。不仅打她,还要与洪大顺拼个鱼死网破。有一次,李登凤请客,把端加荣和洪大顺都请去了,吃到结束时,王昌茂赶了去。洪大顺知趣出来,还是让王昌茂从背后给了他一石头,打破了脑壳,当即倒地。端加荣上来制止,也被王昌茂给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洪大顺毕竟年轻,爬起来与王昌茂对打,将王昌茂身上也多处打伤,让他歪着腰哼哼唧唧地踉跄去乡派出所报案,说是他捉奸却被洪大顺打了。这样的事,派出所见多了,按惯例,双方各罚五十元,还要写下保证书。这也就是:凡是这样村民斗殴打架的事报案,派出所都会稳赚一笔,至少一百元,两败俱伤,让他们从此害怕警察,不再找上派出所的门来。王昌茂罚了款,洪大顺也赔了钱,没有正义,无所谓对错,谁伤谁倒霉。这以后,就不找派出所评理了,王昌茂就报复,见到洪大顺与端加荣在一起,就邀人去打,打洪也打端。洪反击,也邀了一些亲朋打王,不再找警察公断,只凭自己的拳头,自己打死自己埋。打得洪大顺再不敢找端加荣,端加荣也再不敢找洪大顺了。打端加荣是关起门来打的,谓之关门打狗,打得端加荣三昏六醒,五青八紫。可他自己呢,常言说得好:好打架的狗子没张好皮。王昌茂也被洪大顺打得够惨了。乡警不管,村长也管不着这三个人的烂事。直到有一天,法院的人来到村里,宣布端加荣和王昌茂两个人离婚。这个婚离得村长也舒心了一大截,离得端加荣看到了一线人生的阳光。端加荣该是多么轻松啊!她看到的是天高地阔,白云朵朵,是红花绿叶,她如脱笼之兔,离绳之犬,终于摆脱了王昌茂的魔掌,自己能成为自己的主人了。虽说断给她两个女儿,可精神轻松了,魂儿又回到了体内,生命和希望像一双强劲的翅膀,借着这高山的气流,要开始自由自在地飞翔啦。

可是她高兴得太早了。她还是得住在二十五块半,还是得住在王昌茂家隔出的一间屋子里,共用一块菜园,撇成两半的田地还是连在一起,只是端加荣自作主张用石头垒起了个田界。一起下地,一起收工,一起做饭,一起喂猪;同一条路,同一个屋场。这哪儿是离婚哪,这就是两口子怄气。刚开始,端加荣还无法犁地,无法使牛,要耕地使牛,还是要求王昌茂,就要丫头去喊;病了,她挑不了水,只好请王昌茂挑。儿子王天吃饭,有时还是过来吃,甚至王昌茂死皮赖脸也过来吃;背重的,端加荣背不得,被王昌茂打残了(基本上残了),只好要王昌茂背。王昌茂也残了(被洪大顺打得吐过血,躺在床上半个月),可毕竟是男人。王昌茂瘦,瘦得有骨头,端加荣瘦,瘦得像根筋。问题是:只要求王昌茂帮忙干活,王昌茂就要跟她睡觉。离婚以后,王昌茂性欲更旺盛了,就像跟别的女人偷情,田头山坡、竹园牛栏,都是王昌茂的发泄场,不睡不给干活。高兴时性交,不高兴时就打,跟婚内一样,甚至比婚内更残暴。说要把她打死,谁要她离婚跟洪大顺的。

有一天,她喊道:“救救我!”这是向天呼唤的。端加荣向天呼唤着救命人。有一天,她带着两个娃子,来到了二组(她不是来投奔洪大顺的,是想离李登凤近一点,李登凤的娘家跟她娘家是一个村的),想要村长给她母女三口调一下田,调到二组来,躲开那个像鬼一样缠住她的前夫。可是,没调,不给,端加荣就只好到八里荒搭了个窝棚,决定自己开荒养活自己。

端加荣受了儿子的气从二十五块半出来,在雪中哭着走着,她想到乡政府去。她想找乡长评理去,要乡里解决她的土地问题。当她踏上另一条去乡政府的路时,又记起了钥匙在自己手上,两个娃子还反锁在窝棚里。如果现在去乡政府,晚上断是赶不回来了,就要到路上讨歇。她没有办法,背着苞谷种,只好先往八里荒赶。

现在,就来说说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吧。端加荣总算在天黑前赶回了八里荒的“家”。两个孩子在棚子里哭得昏天黑地,特别是小丫,她姐姐二丫打了她,因为她尿了床。想生火,又没有软柴,门被锁了,不能出外寻柴。两个女儿你抓我,我打你,在地上滚得像两个泥人,敞着衣,赤着脚,锅朝天,碗朝地,狗也被心烦的二丫打得嗷嗷乱叫,也是因为饥饿。家里像遭了劫一样,心也烦得慌,各给了两个女儿两巴掌,就生火,做饭,烤衣,喂狗。好在从二十五块半背了些蔬菜和懒豆腐,一锅煮。

正吃着时,听到了敲门声。问清楚是洪大顺,开了门,洪大顺掰着腿背了块血淋淋的岩羊肉裹着一身风雪进来了,且脸色苍白,一副紧张惶恐的样子,进来就迅速关上门说:“不好了,有野牲口跟上我了!”

听说有野牲口,屋里大人小孩三个人都瞪大眼看着他。端加荣问:“你咋知道的?”洪大顺说:“进了八里荒垭子口,林子里就有响动,有个野牲口一直跟着我。”

“是啥哩?”端加荣问。

“好像是狼。”

“是吧?!”端加荣说。她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声音,这更加证实了昨晚她的感觉是对的。八里荒虽然有些鬼鬼祟祟的野物,可白天是安静的,晚上也相对安静。有一天端加荣在地里收工晚了,拿着工具正准备回家时,曾看到过一头小熊在林子边打量着她。不过她一声大吼就把熊给吓跑了。不管怎样,野牲口总是怕人的。特别是那些獾啊狸啊山猫啊野羊啊,见了人就跑。

“你这两天是上山下套子去了吗?”

“是下套子去了,几个一起去的,是听说狼来了,大家去套狼,从秦岭那边过来的,套到了几只岩羊子。”

“你这么背来,狼闻到了腥味哩,”端加荣说,“你不该这么背的。”可一想,他是给她们母女背点肉食来的,他是一片好心。可好心看来办了坏事。昨晚的狼兴许是在这一带游弋,没吃的就走了,下山也好,去巴山也好,秦岭也好,反正八里荒没啥它可吃的。这下,狼来了,问题就难办了。

端加荣心里乱乱的,洪大顺就劝她不要着急。今天反正是招了狼,不能回了。当晚就把那岩羊肉煮了,棚子里的四个人还吃了一顿羊肉宵夜。棚子从中间拦了一道,前边用木桩子搭了个客铺。端加荣与洪大顺睡在客铺上。雪应该是住了,风也停了,外头正悄悄地、精心地冻着冰凌,把大地冻成一块死尸般的冰壳。可是,他们听见棚子外头有什么走动的声响,并且,窝棚壁子有什么扒动的声音。

“果真啊!果真啊!”端加荣说。可傍着一个男人,端加荣没有很害怕,手只是紧紧地箍住洪大顺,箍住洪大顺温热的腋窝。

“不要怕。不要怕的!它陪我来的!”

“果真啊,是狼?”

狼见过,可狼今日在八里荒。好在有一个男人,可也正是这个男人,把狼引来了。事情就是这么,你感激他,你埋怨他。

狗很灵敏,狗叫了起来。

“不要怕的,我说了,就是狼,明天我喊村里的人来,它也不得活的。”

“妈,妈呀!”两个女儿在喊。

端加荣只好去照顾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吓得抱成一团,往被子深处拱。洪大顺睡不了,他也有点儿恐慌,寻刀,又去火塘拨火,把火烧大,抽烟,说:“狼见了烟火味,就会走的,它不得活的。”他反复说。

端加荣说:“这么大的雪,它们肯定没吃的,见了这些肉,它们哪不想吃一口呢,肯定不是吃咱来的。”

洪大顺说:“肯定,是啊,它咋吃你们呢,人这么容易让它吃!”

端加荣问:“没有拦你的路啊?”

洪大顺说:“我照见林子里有两只牲口眼睛,绿莹莹的。它不敢轻举妄动,就证明它没有成群。”

“一只?”

“就一两只,我估死了,狼跟虎豹一样,都是独心独肝。不要怕的,不得活的。狼现了身,在这里不得活的。”

“可这不是在草浪坪,是在八里荒呀!当初你为何不把肉甩给它算了?”端加荣说。

“人都没吃的给它!”

“现在咱把煮熟的甩出去喂它行吗?”端加荣问。

“不行的,喂白喂了,明天先看看再说。”

后来,洪大顺看着端加荣,看着这个大自己十岁的女人,看着这个棚子里的一切,说:“住这里,也不是个事。”

这时候,狼的叫声真的清晰地传来,是在风中,起风了,河谷在低低地吼叫,荒野浩荡,那声音像一把剑横扫过来,发着寒光。

“那又住哪里?我愿意的吗?我疯了!有地方住会往这里跑?我不开荒翻过年我们母女三人吃啥?村长又不调换地儿,你说我能住哪儿去?”

她最后一句话是想洪大顺接茬儿的,如果洪大顺下了决心,把她们母女接走,接到草浪坪他家去,那不一切就解决了吗?

洪大顺不接茬儿,他欲言又止。端加荣故意这样说的,让他很不自在,逗逗他,有时,让他弄得浑身不自在,端加荣会在心里笑,笑过之后轻松些。洪大顺毕竟是个小青年,整整他的蛊。端加荣见洪大顺又卡住了,就说:

“大顺,我不是逼你呀,你不消吓得。”

洪大顺说:“我又不是吓大的,我晓得,反正……反正你们住在这儿总让人捏一把汗……我要是接你们走呢?”

端加荣说:“你搁不得我的。大顺,算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我就这个命。你这么说,理不直,气不壮,声音打战哩,我不会当真的。”

她越这么说,洪大顺就越觉理亏,就越想把那句话铁板钉钉决定算了,可……

“我来这儿,又不是像别人说的,是来投奔你的。我住这离你那么远,我不住草浪坪,我住孤魂野鬼住的八里荒,看哪个嚼舌根子去!你接我我都不去的,我就要争这口气!”

他们撕着苞谷,他们听着外头的风声。雪不知还在落没落,雪落是无声的。

“明天,我到乡里去!”端加荣说,“大顺,明天劳烦你照看娃子,就打一天照拂。”

“还开不开荒呢?”洪大顺问。

“开呀,咋不开?没看我苞谷种都背来了嘛。”

“你果真要在这儿长期住下去?”

“我说了一百遍,长期。”

“换给你田也在这儿住?”

“住!”

女人的声音有点儿嘶哑,可很决绝,干脆。这个女人!……

早上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雪地上有零乱的兽迹。端加荣喊出了洪大顺来看,洪大顺看后,果断地说:“狼的,说不定不止一只哩!”

“那它们去了哪儿呢?或是藏起来了?”端加荣问。

洪大顺掰着腿,踏着狼的脚印看了一段,指给端加荣看说:“它们去了北边的林场,估计是那儿羊多。”

“林场养的羊子啊?”

“正是。”

这么说,端加荣心就放下了一点。不过她依旧放心不下,问:“它们还会不会来呢?或者,藏在对面山上的林子里了?”

——那儿,离端加荣开的荒田不远,那儿也有些兽迹,乱七八糟的。

“甭怕哩。”洪大顺不在乎地说了这么一句。他又补充说:“昨晚咱一个,还背着这么好的肉,它也没敢上来,兽总是怕人的……”

端加荣就无话了,就要去乡里。

雪没有化的意思,踏在上面像一个硬壳,每踩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儿,好像要捅破一层玻璃似的,令人心惊肉跳,还格外吃力。路上已有些脚印,路两边的雪地有许多神秘野兽的脚印,大的,小的,零乱且多,雪下过之后,通过这些脚印,清楚地感觉到昔日死气沉沉的山林里是很热闹的,熙来攘往。不过也平添了一份寂静的恐怖。她就这么去乡里。她过去就没有去过乡里吗?去过一百次,可乡长是县里派来的(不是当地人选的),三天两头找不着,人家住县城里。就算找着了,事儿多呀,这点儿调田的小事就打回村里去,要村里解决。听说现在新调来一个乡长,这就让端加荣下了决心再去找一次,人与人总归不同的。但我该跟他咋说呢?……我要说,我不是“搬”到八里荒,我是“逃”。我是逃跑的,从前夫非打即骂、整天追你强奸的魔掌里逃到八里荒的。我是在村人的指指戳戳甚至是家人的误解下逃离村庄的。是呀,我不再有能力承受那样的流言飞语,我内伤严重,精神崩溃,走投无路,最后跑出了人们视线,跑到山林里,成为野人,带着我的两个女儿,成为与野兽为伴的山林孤客,没有亲人,没有田地,没有住处,无家可归。我先是住山洞,后来洪大顺和李登凤见我可怜,帮我搭了个窝棚,可也四壁透风。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每天对着荒山,太阳,在石头缝和荆棘丛里开荒寻地,垒石填土,过的是比野牲口都还艰难的日子。我躲避了,心情轻松了,身体完蛋了,两个娃子嗷嗷待哺,上学更是奢望,可村长还说我是自找的,是胡毬乱搞,我这样一个形同叫花子的女人莫非是个坏女人?……

端加荣想得心潮澎湃,想找一个好乡长倾诉一下,积郁太深,心里要发泄,要找人评评理,让世人明白是非曲直,好坏善恶。

可是,乡是个小乡,进入乡政府小院的门口两边,是几家农户的猪圈牛棚,散发着稀奇古怪的臭味,每来乡里,心情就坏了,乱了。乡政府院子里断砖遍地,野草深深,雪没人扫,走了进去,没见一扇门是开的,没一点儿生气,没一点儿光明,几只铜嘴八哥在雪地上寻草籽吃,发出苍老的叫声。雪地上有几串黄鼠狼和大山猫的脚印。

澎湃的心海骤然间止息了,冲口而出的火炭般的话语咽下了,跑了,无影无踪了。脚下冰冷,头昏眼花,找个人问问都不行,拍门,无望地拍门。走到前面的农家——一个代销店问问,代销店的老板是人称“瞟花”的斜眼老孙,他家里其乐融融,老伴正抱着被大红大绿毛毯包着的小孙子笑呵呵,儿媳刚生过娃子,脸红红的。看看别人的家,看看别人的幸福与温暖,端加荣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可她忍了忍。这家人家知道她来的意思,说这大的雪还上班,公路不通,汽车开不进来,都躲到县城去了。——又是一个从县里调来的乡长!端加荣几近绝望,就去选。她还要一把头。就选个板,柄儿要洪大顺配配。

老孙他们知道她目前的处境,还是同情的,看她选板的那双手,那双比男人还糙还破,血痂累累冻疮片片的手,就说,田总是村里的事,总不能没田还让人活吧!端加荣笑笑说,你活是你自己的事。她眼是肿的,红的,嘴上都有裂口,血水丝丝往外渗,舔舔是咸的。可这一切她并没在意。她精心选好了一把,又买了两盒蛤蜊油,还把那柜台上的棒棒糖抽了两个下来,给两个女儿带回去。她背上揸背篓,迎着风就开门走了。

“这不算什么。”她鼓励自己。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对自己说。她想着那个蓄得白白胖胖的媳妇,那个抱孙子的大娘,那一家人,泪水流了出来。“这没有什么,”她揩着泪说,“我也会有幸福的,以后,我也会挣来我的幸福……”

天色晦暗,前面碰到一个在雪路上赶羊的人,跟她打着招呼说了几句含含糊糊的话,那话被风抢去了;那话在那人匆匆地走过后让端加荣回忆了半天,说的好像是狼。狼?!

狼与这风雪,这天色,这羊和挥鞭赶羊的人……

端加荣是走到她的八里荒地头遇见一只狼的。本来她可以迅速地回到她的窝棚,可她看看自己戴的电子表,时间还早,虽然天色看起来快近晚了。她在路上想着如果我不去这么求他们,如果我自己能刨出二十五块半不求他们,刨出五亩——我现在已刨出了十一块了,我还有劲儿,心中的热望还没冷却,希望还没死去,我就省得这么一遍一遍热脸贴冷屁股找各级领导被他们看轻被他们羞辱,被他们误认为神经病。因为我拥有了五亩地,又离前夫王昌茂远了,就算洪大顺不答应,他家不认我,我也不靠男人生存了。要男人干什么呢,我所见到的男人,想依靠也依不了啊,他们哪叫男人啊,就像是些没有目标的野牲口,像些没头苍蝇,你无论怎么努力也难换来一个男人对你的温热,不是让你遍体鳞伤,就是让你声名狼藉,遇事了就用酒来麻醉自己,或打老婆娃儿出气。我如果努点儿力,拼点儿命,我会比他们活得更好!……这么想时,她就站在了自己这一个秋冬搬石挖土砍树根垒起来的一片田地面前。可是,她看到了田头蹲着一个黑糊糊的家伙,那家伙眼又闭着,使你看不清它是个什么活物,仔细想想该不是自己砍的来不及火烧的刺蓬吧?可记忆不会这么糟糕,我的田块里从来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算不干净,蒙了雪,也不会黑糊糊一片。就想到鬼。这八里荒是有鬼魂的,还有山精木魂,山混子,野人“家家”(外婆);有那五个武汉知青的冤魂哩……这样的念头都是一闪而过的,端加荣的判断最后只在野牲口进而在熊瞎子和狼之间,最后的意识定格在“狼”上面。

“哪个?!”自己的寒毛已经竖起了,话一吼出口,身子就提紧了,就拿出那个买的头。

没有回音。那东西还是那么蹲着,蹲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透着诡诈的森凉。

“我砸啦!”她这一声喊去,手上的板也就狠狠地掷去了,可惜没有打着,打在雪地上,溅起雪粉,那东西倏地就跑。端加荣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比野兽更恶躁的嗷叫:“嗷呀——”她同时跑过去捡板,从那雪地上摸到了板,又朝前面奔跑的东西砸去,又捡石头,一块一块地向林子里砸去。

后来,她害怕了,腿软了,连板也不要了,拔腿就向自己的窝棚猛跑,边跑边喊:“大顺!大顺来呀,打狼呀!……”

端加荣发着高烧,洪大顺给她烧了一碗姜汤端给她喝,还给她的颈上和背上刮了痧。这个女人的颈上、背上全是骨头,皮肤黄黄的,松松的。他去摸她的脉,脉跳得凶快,就像是跑了几天几夜没停下来似的。还说着胡话,喊“娘”,喊“爷老子”,喊“王天”和村长刘绍五的名字。这个女人张大着嘴巴,像一条旱坡上的鱼喘气,气急,带着死亡的呢喃,基本上疯了,认不出人,眼前金花四溅,被鬼魂缠身。两个女儿睁着小羊般的眼睛望着乱喊乱叫的她,不停地颤抖。

这个屋里鬼气袭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深夜的风在林子里放大了声音,像一群发病的病妇,像端加荣们,在外头与她呼应。洪大顺端着那个散发着辛辣气味的碗,看着这屋子里病的病,小的小,他掰着脚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候同情心大增,有时候又恨不得拔腿拍屁股跑了。

后来床上的病人渐渐平息下来了,世界安静了。洪大顺翻出来两根棒棒糖,给两个女儿说:“你们的妈给你们买的。”

他看她们吃糖,小心翼翼地吃糖,四只瞪大的眼睛像四颗寒星,可可怜怜地瞅着他。洪大顺直打瞌睡,对她们说:“你们睡吧。”

第二天,端加荣醒了,可头依然沉,像有千斤磨盘压在头上,昨夜的经历像梦一样。可她的烧退了。洪大顺就说他有事要回去一下,到时再给她弄些生姜来。洪大顺说:“那我走了,你们小心一点。”端加荣知道留不住他,可没一个男人,她毕竟心虚。她发现,在这样的地方,身边不能没有男人。她想错了,没有男人你会十分害怕的。

“走吧走吧。”端加荣不耐烦地说。

洪大顺心里想飞跑,可脚步又期期艾艾,欲行又止。这样的男人真是难受。她又说了一遍:“走吧走吧。”

洪大顺满脸歉意,加上没睡,年轻的脸上蜡黄蜡黄,眼睛充血,就像用红色染过一样。

“你今天就别出去了,特别是晚上,要把门关好。”

“晚上你不来啊?”她问。她傻乎乎地问。

“晚上……”洪大顺总是不想来的,洪大顺说,“晚上再看吧……我去田头转转。”他拿起了一根当柴烧的树棒子,“肉还有,我到时拿些白菜来……”

狼就是他的肉引来的,是洪大顺引来的。可他不会这么说。他也是好心。端加荣和两个女儿吃着在吊锅上煮的野羊肉和一些杂拌菜,想着下一步怎么办的事。她当然还得去搬石头开荒,她不能因为狼就把她的宏大的计划给中断了。她不会这么容易半途而废,落荒而逃。她咬着牙,每当这时她就要紧咬牙关挺过去,不能打退堂鼓。

“回去吧,妈。我们回去好吗?”二丫突然对她这么说。

“不。”

她的二女儿已经背上背篓了,双手揽在背绳上,手上的冻疮看着都心疼。

“不。”她又说,这是对自己说。她背上背篓。

那个她恨的男人,那个她的前夫,如果把他叫来,对付一阵子,也就好了。把两个女儿送回去,她一个人在这儿?这当然也好,可是,她就打败了,就等于是向前夫屈服了。为了争这口气,她要把两个无辜的女儿绑在这儿,绑在一起,成为悲壮的胜利者。

有一回她真的是想下去叫前夫王昌茂的,可当女儿这么一说,她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晚上,发生了一点儿事。

这天因为风雪又起,刚出门的端加荣又回来了。到了下午,洪大顺顶着风雪给她送来了白菜。她的心一热,她的心很热。洪大顺脚一颠一跛的,在这么大的雪中,走这么远的路又跑来,给她送白菜和生姜,着实让她感动了一阵子,就赶快做饭给他吃。还有酒,是洪大顺自己带来的。正开锅喝酒时,她的前夫从天而降,推开棚门,是一个被白雪覆盖了全身的雪人。是来看她们的,提着一只毛锦鸡,是只死的。

“你?!”

“你!”

两个男人就这样怀着微笑的仇恨打过了招呼,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在木桩凳子上拿着筷子,抹着嘴,却动弹不得。

两个女儿就去喊她们的爹。这一喊把紧张的气氛就冲淡了。端加荣就说:“你吃饭了没啦?”

他就坐下来,王昌茂就坐下来,就望着洪大顺的筷子和酒、咕噜咕噜的锅里。

“那就吃。”

端加荣拿来杯子,给前夫倒酒。

两个生死冤家的男人这就坐下来一起吃酒,一起喝。这种一起吃酒的时候过去有过,过去王昌茂要贷款时经常这么吃过,喊洪大顺掰子这么吃过,还碰杯,杯子碰得咣当响。今天没碰杯,也没有发生战事;发生战事过去也多了,两个人打得死去活来,鼻青脸肿,动锹动扁担,打得两个人都瘫了,加上端加荣,都瘫了,瘫在床上像快死的病人。今天各自喝了几口,搛各自的肉吃,王昌茂就要把沉闷的、快爆炸的气氛冲破。王昌茂露着牙齿说:

“毛锦鸡吃了饭我给你剐,我给刘村长也提了两只去了,我要他一定不给你调地!”

他大声地说,大大咧咧地岔着腿,在洪大顺洪掰子的面前。

端加荣知道他从大雪里进来,火烤了,酒喝了,暖过来就要闹事了,他肯定心想不见自己的仇人,可恰恰在这里见到了仇人,见到了最不想碰见的人。也恰恰,端加荣心里大呼悲兮——咋就在这里让他们两个碰上了!

“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不让我调地?”端加荣问。

“我就是不让你调地,不让你到二组去。我说你搬出来就是为了他,果真你就是为了跟他在一起。”

“他就给我拿了两蔸白菜来,就走的。”

“这肉呢?这野羊子肉未必是你偷来的?”

“你姑娘在吃咧,不是我一个人在吃咧!”端加荣提高了嗓音。她要镇住王昌茂,她生气,他一次次阻止她,阻止她的幸福,像一个恶魔缠住她。为什么还给村长去说这个?村长的口气会慢慢松的,可他这么一闹,调地不就要彻底泡汤了吗?

洪大顺不说话,洪大顺不说话是对的,吃着,还烤着腿上湿湿的裤子。他不说话,却不能走,走了王昌茂就占了上风,说不定会闹起事来。他不走,就可以镇住王昌茂,至少与他形成对峙。洪大顺那么吃着,搁着酒杯,很少喝。王昌茂喝去了几杯。

“你不让村长调地,是不是想逼死我们母子三个?逼死了有你哪一点好?啊?”

“老子就是不准你跟别人。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哪个想跟你,我就跟哪个拼命!”王昌茂说。

“嘿嘿!”洪大顺笑了,主动跟王昌茂碰杯,“来,把这个干了。”

洪大顺今天拿捏得很准,没让王昌茂发炸,这样就把场面控制住了。洪大顺说狼,他转开了话题,说端加荣你昨天让狼吓了,对王昌茂说她让狼吓病了。

“狼?”王昌茂当即脸就变黑了,说我还不是今天要到这里睡的。那是撵洪大顺快些走。他看他不得,看了就不舒服。

洪大顺把酒倒进了嘴中,还只吃了个半饱就说走了。

可天黑了,本来洪大顺是可以在这里住下不走了的,这么晚的天,冰天雪地,又出现了狼,他一个掰子走夜路那一定是危险的。洪大顺本来就不打算走,也可以照顾照顾端加荣母女,可王昌茂一来,就没他的位置了。

洪大顺要走,端加荣就赶紧说:“王昌茂你跟他一起去,去登凤家讨个歇。”她这么说,是想让王昌茂给洪大顺做个伴。可王昌茂一听跳了起来,说:“啥?赶我走啊?我是娃子们的爹,狼来了,我不护住她们谁来护?你野老公来护?”

“不要你,这里不要你!这里我哪个都不要!”端加荣说。她打开门,要发誓把王昌茂让出门去,让他跟洪大顺一起走。

风呼呼着灌进门来,人禁不住簌簌发抖,那是旷野深寒的雪风,带着阴森森的气息。

“走啊,你们都走啊!”端加荣喊。

王昌茂就只好走了,两个男人都走了。端加荣给了他们一个竹子扎的火把。两个男人举着火把,踏进雪地,火把将那条隐约的雪路照得通红。雪地里,那个火把燃烧着,两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渐渐消失了,连同火光,一起被黑暗吞噬了。

端加荣又感到自己突然寒战起来,牙齿咯咯地打架,连锅碗都没收就赶快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鬼、神、兽、妖……

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棚外出现了呵斥声,端加荣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仔细一听,确是外头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在外头争吵。她披上衣服跳下床,到门缝里朝外看,感觉到是两个人,听那声音是前夫和洪大顺,打开门,用电筒往那边一照,在雪地里,果然是王昌茂和洪大顺在厮打,打得雪粉纷飞,打得衣衫褴褛。端加荣看到这个情景,就冲了出去,对两个男人大喊:“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两个男人还是恶狠狠地踢打着,在雪地上翻滚,爬起来又打。电筒照处,两个人脸上都淌着血,头发散乱,敞着怀,张牙舞爪,打得难解难分。

端加荣上去死死地拉着他们,想把他们拉开。后来终于把他们分开了,让他们站在两边,两个人喘着气。端加荣又说:“你们为啥要打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快进去呀,在外头要冻死的!……”

两个男人发狠地吐着血水,捋着袖子,跟着端加荣进到了窝棚里。这两个男人,端加荣看到洪大顺一只脚已没有了鞋子,穿着尼龙袜子站在地上,太阳穴那儿有一道深槽,正从鲜肉那里沁出血来;王昌茂的棉袄已经破了,拉出一挂棉絮来,脖子上她过去给织的毛线衣也拉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肮脏的球衣领。

“为什么要打!酒喝多了发酒疯是吧?!”端加荣泪水四溅,大声嚷嚷。

两个男人现在心平气和了,互相指责。王昌茂说洪大顺他在后头砸树,吓掉他的魂哩,干脆就是拿石头砸他,他以为是狼。洪大顺说他走不快,在后头走,看到树上有只灵猫,以为是豹子老狼哩,就拿石头去砸,砸下来的树叶掉到王昌茂头上了,王昌茂就恼了,跑过来就与洪大顺打起来。

“你们都滚!都给我滚啊!”端加荣听后发起了脾气,赶他们走。

“你们这些吃多了没事干的,给我滚远点儿!我不要你们,都不要,一个也不要!看见你们烦!”

端加荣不管他们衣衫鞋袜,不管已近深夜,就把他们往外推了。两个女儿在床上哭着喊:

“不要让爸爸走,爸爸太远了!”

王昌茂可能喝高了,酒醒了,醉了,这时蹲下去,在雪地上大声地呕吐起来。吐够了,气息奄奄地站起来对端加荣说:“好,我走,我走。让你跟掰子享福,在这里享大福!”

王昌茂摇摇晃晃地走了。洪大顺呢?洪大顺用一把干茅草包住了脚,那只掰脚,也没给端加荣打一声招呼,抹抹额头上的血,也走了。留下端加荣在那儿哭喊着:“走吧!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都走光了才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可这时候,王昌茂又摇摇晃晃走回来了,对端加荣说:“你提醒我了,我想把二丫小丫带走一个,这么晚了,总要有个人做伴。”

端加荣不干,说这么晚了让一个孩子跟你行夜路不行的,我不会让她们跟你走的。王昌茂一定要带走一个孩子,说是你说的嘛就留你一个,说她们跟你在这里受的是哪门子罪啊。不饿死也得冻死。王昌茂就要上床去扯小丫。说:“小丫,跟爸爸回去,回二十五块半去。”端加荣说:“二丫小丫判给我了,与你不相干。”王昌茂说:“你养不活的,我给你减轻负担还不行吗?你看看她们手上脚上的冻疮吧!”端加荣说:“到你那儿冻得还狠些。”王昌茂哄着小丫,小丫竟心动了。王昌茂再一次被挤出大门后,小丫竟哭着下了床,大喊着“爸爸,爸爸”,光着脚丫子追了出去。端加荣气不过,追上去,给了小丫一巴掌,把她拽回了棚子,门砰地关上了,任王昌茂怎么敲门也不开。

第二天,天放晴了。

端加荣睁开吃力的眼皮看看门外,天已晴了。蓝色的天与白色的雪就像一个脸盆的底和沿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昨晚两个男人的打斗没留下什么痕迹,有一些脚印,也加入了一些兽迹。两个男人是死是活这又关她什么事呢?没有他们,心里还一阵别具一格的轻松,就像跟这干净的天空和雪地一样。经历了这些,她更加坚决了要尽快开出那剩余的十四块半来,要在八里荒,凭她一双手,不,还加上不到八岁的二丫的一双手,母女的四只手,重又开出一个二十五块半,在八里荒,造出一个村庄,只有她一家的村庄,在这里建造她幸福的生活。不要男人,她也应该有幸福安宁的生活。

二丫被她强行拉起来了,强行拉入空气依然凛冽的荒野中。假定两个男人都死了,冻死了,被虎狼狗熊吃了,那不更好吗?端加荣就是抱有这种让人畅快的恶毒的想法,背上背篓和头,走上大石坡。

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像披着孝衣窥视在雪地中的怪兽,像一群吊丧的精怪。而那天晚上那只狼蹲的地方,只有阳光在那儿红红地印染着,后来的风雪已经把那儿抹平了,仿佛没有任何野物光临过。风摇动衰草,石头拖出阴影,更远的山坡下,森林晶莹剔透,树挂雍容华贵……

端加荣一头刨下去,就刨出了一个吼子(竹鼠),在洞里伸出两颗大啮齿朝她大吼,蓝闪闪的毛皮煞是好看。

“我得惊扰你们,快搬家吧!”端加荣刨地,扒开积雪刨地。她不想打死那只吼子。

二丫搬石头的手套有几只指头伸了出来,端加荣见状,就把自己的手套拉下来,戴到她的手上。自己就光着手,刨石头挖土。

上午真的挖得很快,流了一场大汗,身子竟然好多了。挖出了一大堆草根树根葛藤,又点火烧着了,端加荣和二丫在火边烤火。将这些东西烧了,又会成为肥料,一举两得。当火噼噼啪啪在棕红色的新土中燃烧起来,周围的雪地都似乎映红了,雪地上出现了蹦跳的小松鼠,火焰腾到高空,仿佛春天就要来了,泉水就要解冻,冰雪就要融化了。如果我一开春种上三亩地的苞谷,两亩地的洋芋,在石缝田边种些南瓜、蛾眉豆、刀豆、芝麻,那一定是一幅兴旺的景象。到了秋天,再搭一个守秋的棚子,人住在高高的棚子上,望着自己成熟的田地,晚上睡在厚厚的茅草里,看着八里荒格外明亮的星星,通红通红的森林,雪白雪白的瀑布,满山的野葱野蒜;有猪,有狗,有鸡,给女儿们讲着古老的故事。如果身边还有一个能疼自己爱自己的男人……没有男人那也是十分惬意十分美好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啊!……端加荣在火焰燃烧的幻景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禁泪水涌出。

可是这一天她总有一点惴惴不安,心里好像有什么隔着一样,好像有谁催她回窝棚去,窝棚有什么唤她回去,当她匆匆拉着二丫回窝棚弄中饭吃时,还没到窝棚,就看到窝棚顶上升起了一股青烟。她飞快地跑向窝棚,打开门,棚子里烟雾弥漫,床上已经着火了!是床上,她冲进烟雾,同时喊小丫,听见了小丫在壁角那儿哭泣。她向水缸冲去,菩萨保佑,还有半缸水,她用脸盆舀水向床上泼去。终于将火泼熄了,可被子和垫絮都烧掉了半边,棚子里一片狼藉。问小丫究竟是怎么回事,小丫呜呜咽咽哭诉说她冷,就吹火想烤烤火,把火星子吹到床上去了,燎到了床沿的茅草,火就烧起来了。

端加荣只有庆幸,得亏回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窝棚没了,连小丫也会烧成灰的。

看着这个“屋子”的一片惨状,欲哭无泪,娃娃还小,打也无用,大难不死,就是万福了。只好收拾屋子,烤那未烧光的被子,好在客床上还有一条被子,晚上还能有个栖身的地方,有个东西挡挡寒。

下午,当她再一次出去的时候,小丫就不干了,不要一个人被锁在家里,跳着脚哭着紧紧抱住端加荣的大腿,要跟她一起去。端加荣怎么也脱不开身,怎么哄也不行。她心软了,只好给小丫的头上围了一条枕巾,把她带到山坡上去了。

野外的风就像锐利的镰刀,砍得人身上生疼,热气全无。小丫又不能站在身边,碍手碍脚,看她冻得清鼻涕直流,就找了块避风的大石头,又给她抱了些上午砍的枯草葛藤,点燃了,让她烤火,并吩咐她不要乱跑,就在这里好好坐着。之后端加荣就和二丫一起干活去了。

下午的进度非常快。端加荣搬运着土石,甚至忘了大石头后面的小丫。有一会儿,当她想歇口气时,陡然想起了小丫来——那边没有冒烟,火定已熄了,可小丫没吵没嚷地没了声息,怕不是睡着了?这地儿是不能睡的,气温太低,就踅到大石头后面去。上了个坡坎,一抬头,在离石头不远的粗榧间,看到了一个野物,狼!是狼!那狼一身灰白色的短毛,且很零乱,两颗眼珠子像要射出的子弹瞪着她,蹲着,就跟前天晚上看到的姿势一样!而且狼的嘴边和嘴里到处是血。那血鲜红鲜红的,就像狼的嘴被人撕开了一样,就像衔着一枝红梅花!

“狼!狼呀!”

端加荣看四处竟没有可抓的东西,抓起一把雪朝狼掷去,雪在空中就散了,狼惊了,猛地向后退去,退进粗榧深处。

端加荣“狼呀狼呀”地喊着就朝小丫坐着的石头后头跑去,火熄了,柴散了,哪还有小丫的影子,就一条枕巾散落在地上,血却是格外鲜明的。端加荣嘶喊一声:“小丫!小丫呀!”就顺着血迹去赶,在另一块石头边,小丫还在,倒在那里,半边脸已经啃得没有了。

“小丫呀!我的小丫呀!这叫我怎么搞啊!”端加荣和闻声跑过来的二丫抚着小丫的身子哭喊着,号啕着。她抬起头要寻找咬死她小女儿的仇人,那只狼。一下子就在不远的石头边,看到了那只灰白色的狼。它还没走,它还在原地,等着人走后它继续来吃这个小孩的尸体。

“狼!打死你!”

端加荣冲到田里,拿起了她的牛舌,对不知如何是好的二丫,说:

“快去叫登凤阿姨来啊,死鬼呀!”

端加荣不顾一切地朝狼扑去,狼紧闭着血糊糊的嘴,向远处逃走。端加荣拔腿就追,她要与这只狼拼个你死我活。要把它打死,为小女儿报仇!

一口气追了两个山坡,一个深沟。她发现她紧紧地跟着它,没有让它跑掉。在雪地里行走,雪太厚,一步一步都很吃力,她吃力,那么轻快的狼也好像很吃力,走得太慢。风把眼泪吹干了,眼睛越来越明亮,她终于看到了那只狼毛色很差,许多地方都脱掉了毛,而且极其瘦弱,就像副骨架,瘪着肚子,走路打瘸。这是只饿极的狼,而且,她断定是只老狼。走了一会儿,她还突然感到,这是只孤狼,没有同伴。

狼叫起来。当它爬上一个山坡时,向着山里发出悠长、急切的嗥叫:“呜——”

可是,狼的叫唤换来的不是其他狼的回应,倒是传来了人的应声。是不是有人来了?可是那声音很远,很远很远,但却给了端加荣一种支持,一种希望。

狼继续走着,偶尔回过头来,睁着红红的眼睛(因为吃了人肉,它的眼睛是红的),带着警惕,甚至乞求、无奈、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饶了它。

我不会饶了你的,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狼隐隐地,不声不响地走着,时不时转头看她。这情景又持续了至少三里地,进入了林子,进入了一片野生的蜡梅林中,里面榛莽丛生,到处是常绿灌丛,也没能甩掉她。可也让端加荣的脸上、手上划得伤痕累累。

狼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要咬死我的女儿?我是个苦命的女人,一心想在这里躲开前夫的虐待,村人的指戳,开一点荒,过一点清静日子,没招惹你,你凭什么下这种毒手,掐断我的希望,把我往死路上逼啊?狼,都说人毒,人再怎么毒也不敢杀死我的孩子。我死了孩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拿什么给我的亲人交差?拿什么去堵村人的嘴巴?……

走到一片高坡处,她知道这是雨行崖,过去这里总能听见从高顶上飞下的泉声,但现在飞泉全冻成一片冰瀑,晚霞亮了,照到这里,像是花开冰崖。她看到那狼确确实实是一只又老又饿的狼!这更加坚定了能杀死它的决心。我要割断它的颈子,喝它的血,吃它的肉!我要报仇,我要把它撕成八十八块才解恨!

那狼四腿岔开,站立不稳的样子在那儿喘气,嘴巴发出含混的、呜呜的吼叫。好像是烦了,好像是绝望和痛苦。它好不容易跳上一块石头,想伸长脖子大声嗥叫,端加荣大喊一声“杀死你”,就将头朝它砸去,那狼吓得蹿下岩石,又朝前头跑去。

这时候,看见了如血的晚霞,照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上,端加荣突然感到一阵虚脱,冷汗直冒。这两天本来人就昏沉,发着低烧,一点劲儿都没有。女儿被狼咬死了,人就垮掉了半边,又这么一步不停地在雪地上追撵了十几里地,已达生理极限。气喘吁吁,胸腔里的心脏好像要爆炸了,血已经涌到眼睛边上,要从眼眶里往外喷出。而且下腹疼痛难忍。天快黑了,要二丫去喊登凤的不知喊了没有,会不会还有狼在那儿,把二丫也吃了?……她不敢往下想,害怕,快疯掉了……如果就这一只狼,如果她喊上了登凤……可登凤一个人也不会来,会喊上她丈夫,或者喊上洪大顺。可洪大顺是个掰子,走不快……登凤一定会去喊王昌茂的。我叫二丫喊登凤,其实是想让她们叫上王昌茂来。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女儿被狼吃了,昨天他还要小丫跟他回去的,小丫也赶她爸的路要回二十五块半的,咋就不让她跟去算了呢,跟去就没这个事,命就不会丢了!命丢了,王昌茂会放过我吗?他会不会打死我?……

天黑了。天暗下来了。天清似镜,一轮明月从镜子的中央垂挂下来,像一个圆溜溜的气球。……有一次上街,小丫要买一个气球,我硬是没给买的,要三角钱,我哪会花这么多钱给买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空心玩意儿……现在小丫死了。小丫呀小丫,我可害了你了,你妈为争一口气硬拗着到这八里荒把你给弄丢了,弄没了,你妈我该死呀!可也是他们逼的,他们把你妈逼得没了路,我想走出条路却又把你走没了,哇嗬嗬!……

过了鹰窝嘴。她知道过了鹰窝嘴,这狼把她引到哪里去呢?这狼已经快死了,却又不死,是想把她引进狼群?这狼是不是要逃到秦岭去?

狼的眼睛盯着她时,绿莹莹的,时不时嗥叫一声。它快死了,她也快死了。这两条生命在比着脚力,比着生命的长度,比着韧性。她拄着头,连头都背不动了,可没有头不行,要打死狼;头还要开荒的。我是要开荒的,是不会退却的!

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感觉到前头的狼越来越慢,就从心底聚积力气,想在这儿下手,将狼打死,或者与它搏斗一场!她这么想,当狼几近停下来时,她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憋了一生一世的力量,大喊道:“杀死你!”就挥起头向狼薅去。

那狼突然将身子掉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她,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雪粉来。

这山上哪来的雪粉,全是雪子儿,黄豆大一颗颗的雪子,像霰弹一样向端加荣飞来,端加荣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疼痛难忍还眯住了眼睛。强行睁开眼一看,雪子落下处,没了狼的影子。

她揩了揩被雪子砸出眼泪的眼睛,靠着一棵大树四下看着,终于在前头又看到了那一双狼的眼睛。我不会放你走掉的,就是要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死你,替我的女儿报仇!

在月光下,静默的山冈,鬼域似的森林,深深浅浅的雪地……

已经是半夜了,端加荣困得不行,头沉如石。

一个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个村子的边缘,狼绕过一个大草垛。她小心跟着,却迎面撞到一棵树,那树齐眉的地方刚好被人剁了几根树桠子,就像一束利剑朝她刺来。要是她躲闪不及,一双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险哪!她暗中惊叹。走着走着,又是一棵树,又是一排树枝桩子,刚好砍到眼睛那儿!又躲过了,脸却不小心拉开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树,狼牵着我在草垛边转圈哩!毒呀,这老狼!她就知道了,就停住了,手举起头,躲在草垛边,只等狼再转过来。

可狼没有转过来,狼不见了。

杀死那只老狼是在第二天。端加荣迷迷糊糊地跟着那只狼,不知不觉已走到东方发白。狼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不停地哼叫,却又时常爆发一两声凄厉悠长的怪嗥,歪歪欲倒。端加荣也歪歪欲倒。她快倒下了,可她告诫自己,不能先狼而倒下。眼看着东边的山上露出了一线红光,端加荣在嘴里塞满了雪,又用雪擦了一把脸,可是她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一阵浓郁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一看看四周,这不是迷魂塘啊?

后面有喊她的声音,这也是在此刻突然出现的。那声音她没听出是谁,逶迤在远处,可精神为之一振,但是,植物和浓郁的草药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将她熏得头闷闷的。这就是迷魂塘,有许多奇怪的草药和植物,许多采药人都是在这里失踪的——它迷人的魂!在雪没能完全覆盖的沟坎间,那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或半枯萎的硕大无比的虾脊兰、开口箭、八角莲、忍冬、苦参、鬼桑子、醉醒花草,密不透风。端加荣心想这狼可有心计,把她引向这个鬼地方,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就是借刀杀人!

端加荣双手握着头,想扒开那些植物,却见植物上红烟袅袅,上面浮出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驾着烟雾竟跳上她的头!

端加荣记起村里的采药人讲过,那都是死里逃生的采药人,说是在迷魂塘会遇见红衣女子,敢情就是这个,这是人被这里的气味熏昏了,产生的幻觉!端加荣要让自己清醒,她记得采药人说过千万别理这女子,是迷魂塘的秽物下的障子,你若与她拼命,几天几夜会打得没完没了,最后丢了命。

她分明听见也看见那女子在撩惹她,在唤她,糟贱她。端加荣把头猛挥,想用镘头死她,可了几下,烟雾散去,那女子依然在头上。

我是在追狼哩!端加荣忽然记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是来与狼拼命的,狼吃了我的女儿,我是杀狼的,你这妖魔女子,走开些!

端加荣强迫自己清醒,跟着那狼。可狼和那女子在眼际迭现,有时狼就是女子,女子就是狼。沟越走越深,雪也越来越深,而且头更昏沉,幻觉频现,林子里竟然有野兽的骷髅在飞来飞去……这都是障子,狼下的障子,狼借了沟里的瘴气下的障子。这沟里密不透风,这样寒冷的季节也没一丝风。她用咬嘴唇让自己清醒,再看那狼,狼正在吃一种草藤,吃沟坎下吊挂的一种草藤。端加荣也跑向前,去抓狼吃的草,拼命往嘴里塞,一顿猛嚼,一股辛辣味立马蹿入大脑,石头一样的头顿时清醒了,扩开了。漂飞的骷髅不见了,红衣女子不见。再看那草藤,原来是钩藤子。

不仅清醒,而且力量猛增,她知道机会来了,狼没吃多少这钩藤,正倚着一块石头喘气,身上肋骨毕现,快站立不稳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打死你——”那一过去,却松松地落在了狼的尾脊上,头震掉在地上。她自己也快倒下了,可她不能放过狼。那狼从头下爬起来,正待再跑时,端加荣猛地扑上去,用最后的力量,死死勒住了狼的脖子。狼歪过来的嘴巴咬住了她的棉袄,牙齿进入了端加荣的皮肉深处。一阵剧痛,可她绝不会放手,她更加用力勒狼的脖子,死死掐住,掐住,狼终于松开了口,身体的挣扎踢蹬也在慢慢减弱。端加荣用一只膝盖抵住狼的肚子,张开嘴,嗷地大叫一声,就咬住了狼的颈子,她咬住,往深处咬,死咬,终于咬断了狼的喉咙,一股臊腥的液体冲入口中。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喊她的声音,她用眼角看到了后头一个一步一掰的人,是洪大顺。洪大顺拿着一把猎叉。

她依然死死咬着狼的喉管。

他们把那只狼和小丫埋在了一起。在端加荣开垦的田边,用石头垒了一个小小的坟,让狼垫在小丫小小的棺木下面,作为陪葬。端加荣在那天呼天抢地地哭着,没谁能拉住她。端加荣拍打着雪、冰碴儿、泥土和石子掺和的坟堆,哭喊着:小丫呀,你可就守着咱们的地儿了,你就在八里荒扎下根儿了!你这小不点儿的妮子可啥也没看啥也没吃啥也没喝跟着我托了回人生几年就去了,我该死呀!你奔着我来投我的胎就是让我带你在这儿让狼咬一口的儿呀!……

村长说你甭哭了,哭也没毬用了,人死不能转来,就只当少生了一个,这个也是个超生,该罚的款你们还挂着哩,这就了啦,你们也少了笔账了。乡里会来人的,你先搬到二组去住。

“不,我是不会搬的,除非给我调田,把田调了我就搬!”

“你这人,再被狼吃我可不管你啦!”村长愤愤地说。

大家都骂村长是一个乌鸦嘴。正在劝端加荣搬家的时候,两天不露面的端加荣前夫王昌茂来了,而且还有他的姐夫、妹夫、妹妹,加上儿子王天,一大帮子人。他们不是来跟死者告别的,是来抢人和找洪大顺打架的。他们把小丫的死迁怒于洪大顺头上,认为端加荣是鬼迷心窍被洪大顺哄骗了到这儿来的。不过这一次他们是连端加荣一起打的。

这伙人一来就揪住了洪大顺,把这个走路不利索的人打了个半死,当着村长的面。又有几个围住端加荣,对她也是一阵拳打脚踢。村长去劝架,被打折了两个手指头。村长只好不管了,并且甩下一句狠话说:“都是一伙胡毬乱搞不守本分的家伙,让你们狗咬狗。”

洪大顺被几个人按在雪地上暴打的时候,王昌茂找他要人,要死去的人。说你这个掰子真搞得老子家破人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王。洪大顺被打得吐血,端加荣怕出人命,不顾一切上去护洪大顺,说这事与他无关,要杀要剐她担了。那些人又扑上来打她。不仅打她,并且要抢去二丫。

这已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身边的唯一的孩子。儿子王天已不属于她,今天又参与了对母亲的殴打,虽然被愤怒的李登凤拉开,但还是在一旁骂骂咧咧,完全向着他爸那一帮子人。二丫不能给你。当他们把二丫带出窝棚时,端加荣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忍受着那些人雨点般的拳头。

“不,你们休想把二丫带走!不!不!……”

二丫被两边的人拉得嗷嗷大叫,虽然王昌茂和那几个男将女将一起来夺,可端加荣抱着二丫就像用铁箍扎住了桶,任由他们打击,就是不松手。

“王昌茂,这是我的娃儿,是判给我的,是我的!你们不能让我什么都没有了!”

王昌茂说:“让狼也把她吃掉?你这个臭婆娘,跑到荒郊野地跟男人玩,把我的娃子玩没了!”

端加荣怎么也不放手,二丫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她给二丫说:“二丫,你不要离开妈呀!不要走!跟妈在一起!”

“你们不要妄想,除非把我打死!二丫就在这里!”她的头和背像被人击鼓一样擂打,咚咚直响,可休想把她那双手掰开。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把二丫给你们!……”

没有谁敢杀她。夺不走二丫,他们就让她没有栖身之地,就一把火把窝棚烧了。

他们点燃了火,他们走了。他们抢走了她们的生活用品包括那个脸盆,一把火,就把窝棚给点着了。

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的,要你心回意转,没了路,回头乖乖地回二十五块半去。

可是不!那个赖以栖身避寒躲兽的窝棚在大火中呻吟时、缩小时、爆响时,端加荣疯一样冲进了火海,任何人都扯不住她。她抢出了半背篓苞谷种铁籽白。她一个一个把苞谷抢了出来,有烧着了的,有没烧着的,有烤熟了的,有没烤到的,有半生半熟的。她后来一颗颗抠那还能做种的苞谷籽,她知道那些埋进土里还可以发芽。她抢出了苞谷籽。在窝棚坍塌、化为灰烬的一刹那,她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抢出了那些做种的苞谷。她的头发和眉毛都给火烫焦了。

还有女儿,还有女儿二丫,这是唯一陪伴她的亲人了,还有小狗灰灰。有一个女儿,有一条狗,有种子。端加荣笑了,抱着二丫和苞谷种,笑了,含泪笑了。她遍体鳞伤,笑了。她站在废墟旁,青烟袅袅。那个过去有些微欢笑的简易屋棚,有炊烟和门的屋子,透风的屋子,门口有农具和一条狗叫唤的屋子,面对着永恒寂静和山冈的屋子,没了。那个窝棚是她一镰刀一镰刀割来的芭茅搭盖的,还有洪大顺从家里背来的杉料,有他破篾扎的架子,有两个女儿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捡来压好的边檐……现在都没了。不要紧,你们吓不倒我的,掐不死我的。

就是在这天,在两个人歪歪倒倒、瘸瘸拐拐去乡里报案的这一天,在结冰的路上,洪大顺忽然提出来要跟她结婚算了。她是要坚持去的,去乡里,她要找到正义,要向领导申诉。哪怕打成这个样子了,走不动了,爬也要爬到乡政府去。这个人别人都说她有神经病。她就走了,把二丫交给洪大顺就走了。洪大顺又将二丫交给李登凤,掰着腿去追赶她。

这是个北风呼啸的傍晚,滴水成冰。端加荣这个瘦丁丁的农妇要爬向十几里外似乎从来就不见办公的无人的乡政府,去凭说道理报案告状,她刚死了女儿,追了两天狼,房又烧了,一无所有,噙着一辈子悲愤屈辱无处诉说流淌的泪水,要去那个挂有××乡政府小牌的小院找人主持正义,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的。洪大顺对李登凤说:“她呀!”

他是去拉她转回来的,没有用。即使要这样,也可以歇一宿再说,再去不迟。李登凤说端加荣是被逼得这样的,快逼疯了,你一定要拉她转回来。洪大顺就是这样去追端加荣。这样的女人十分可怕。她咬死了狼。她像石头,在风中越锉越硬。你就是把她打死,她也不会低头。可这几年她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刚开始,他与她认识时,她并不是这么的,是个逆来顺受,被丈夫指使,要她向东不敢向西,要她赶狗不敢撵鸡的驯善女人。可现在,她那几根就剩下的骨头成了铁。前几天追她,她要与狼拼个你死我活,不顾一切了。可她战胜了狼,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怕……洪大顺追到大岩口时,依稀听到了夜的深处传来的救命的声音。他找呀找呀,在大岩口的深沟里,找到了摔下去的端加荣。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洪大顺,那一夜,无论端加荣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都会冻死,冻成一根柴火棍子。

端加荣走得很快,那不是逃走。她明知道去乡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可没有办法,她当时的冲动就是往那儿走去,那是政府,她相信政府,这最后能给她一个解决问题的地方。每次她都是这样。被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拒绝一百次,一千次,吃一万次的闭门羹,她一万零一次也要往那儿跑。她自己笑自己:路都跑成槽了。别人也笑她:路都跑成槽了,腿都跑细了。就是这么,她要往那里跑去。整个胀坠的下身和闷痛的右腹部因为追狼而更加严重。因为结冰,走几步就会滑倒在地。那个手电筒她花去了多少电池,她不记得了。从泥土里扒出的几个钱都买了电池。没吃没喝都买了一号电池。如今的电池寿命忒短,打着打着就变成了红火,就朦朦胧胧了。一步没踩稳,就摔进了深坑。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深坑里,四壁滑溜,她就喊呀喊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后来又冻得昏死过去,坑并不高,就差人拉一手,结冰后的坑壁就像玻璃,想找块石头垫脚,石头全冻在冰雪下。可她也没有绝望。脚是摔坏了,脚踝像被人砍过一样。她不停地在坑底走来走去,大喊大叫,拼命喊叫。直到再一次昏迷……终于,她的救星来了,她预感到会有人来找她的,在她的身后,有个人一定会出现。在她追狼即将倒在迷魂塘的时候,那个人出现过。她用她的毅力,感动了这个人,这个人现在与她难解难分,不会坐视她一个人向危险的路途走去。这个小伙子,对她有了一丝依恋,他们快成为命运共同体。终于,她听见了唤她的名字,一个男人。在快与死神相会的时刻,那个人,看见了她,向她伸出了一双手。那个人终于把她拉了上去,并用自己瘦弱但还是热气腾腾的胸膛暖她,暖她的手脚。那个人说:“加荣,你是为何哩!你何必要这样哩!你吃这样的苦不划算哩!……”那个人捏着她的手脚,想把她捏到阳世间来,那个人说:“不就是要让我答应吗?我应了,我应了还不成吗,回去吧,回去吧……”这个人掰着腿扶着一拐一拐的她往回走。端加荣胜利了,她得到了他,意外地收获到了他,在八里荒的荒山老林里。这也是一种耕耘。两个人伤痕累累,可她收获了最好的东西。那个人说:“有个二丫就行了,我不要别的了,不生也行,你这身子也生得累了,活着就不易。”她紧紧地抓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并不宽厚的肩膀,可这个人实在,不打她,这就够了。后来她大哭起来,快到洪大顺的家了,很少流泪的她像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你家,我要回八里荒!我要回我的窝棚!”看到家了不知端加荣为何大哭起来,这让洪大顺很诧异。他提醒她说:“不进去咱们两个都要冻硬了。”三十五岁的端加荣却死活不走,像个小娃儿一样坚持要回到八里荒去。“那窝棚不是没了吗?小丫不是走了吗?八里荒什么都没了,你去那儿干什么?”“我就是要回八里荒去!我要我的那十一块地!我要回那儿去,我要去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个小娃儿撒娇。洪大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问她:“是不是怕我爹妈不认你,赶你出来?”端加荣不回答,紧紧抱住洪大顺,生怕他飞了似的,依然说:“我要回八里荒我的窝棚去!……”

她是回去了。第二天。她要在她开垦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她什么人的话也不听,洪大顺的也不听。她喜欢上了八里荒,而不是草浪坪。虽然,草浪坪要接纳她。她要守着小丫,也让小丫伴着她,在早晨和晚上,让她的小丫能看到她的身影,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她在那烧毁的废墟上重新搭起了她的窝棚。依然是芭茅为顶,依然是当地人说的千脚落地的剪夹棚样式,但对付常常落下的大雪最有用,不会因雪厚而压坏屋顶。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村长也送来了杉料,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因为新来的乡长亲自指示要解决端加荣的问题;这一次,派出所也破天荒没罚洪大顺的款,而是只罚了王昌茂的款,且是一百元。王昌茂把一头小猪卖了才交了这个钱。一个警察去二十五块半还让王昌茂写了保证书,并且说那一百元就算取保候审了,再犯就抓走。如果他再聚众斗殴,寻衅滋事和对前妻打骂的话。端加荣的土地问题,乡里将派人来调查,与村里协商解决。

我就住在这儿!如果再没有前夫的骚扰,端加荣就会有安宁的生活;如果身边有个男人,那么狼和熊又怕什么呢?八里荒能开垦出二十五块半的五亩甚至十亩,到处是庄稼,到处是鸡飞狗跳,炊烟袅袅,狼和熊就不敢来了,她也不怕了。她是这样安排自己在这儿的未来的:我买一条犊子,有牛,养几只羊,两头猪,弄一把猎叉。灰灰也会慢慢长大,它是条猎狗。再不成,还弄条赶山狗来。种下苞谷、洋芋、红苕、芝麻、刀豆,在窝棚四周种上葫芦和南瓜,让它们爬满棚顶。弄一张小桌,在夕阳西下时,将小桌摆到棚门口,我、大顺和二丫,一家三口好好地吃着自己种下的菜,喝一杯自己酿制的苞谷酒;过年杀一头年猪,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了。当然,还可以下套子套一点与他们为害的野牲口,糟贱庄稼的毛雀子。到了春天,这儿到处是野菇、野笋、野蒜,都可以采了晒干,以备日后吃喝下酒。我与大顺都有痨伤,经常喝点酒可以除伤痛……

端加荣美滋滋地想着,在继续开荒中等待着乡里派来调查情况的人。

在她等了半个月,开到十九块地的时候,一个硬丁丁的乡政府办事员终于等来了。这个人头发快掉光了,脸色青黄不接,看上去年龄并不大,却架子蛮大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像伟人一样叉着腰在八里荒的山坡上张望了一会儿,摸摸树,又踩踩端加荣新垦的土地;接过洪大顺递去的烟却又怪异地、从上至下地打量了洪大顺两眼,再打量了端加荣两眼,问:“你就是那个咬死狼的女人?”然后居高临下道:“哪个批准你们在这儿乱挖的?”端加荣感到来者不善,不是来调查她土地要与村里协商给她调田的吗?那个人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多大年龄了?你家里有些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上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跟王昌茂离婚后,发生关系没有?你为什么要和洪大顺结婚?你的腿是怎么掰的?王昌茂找你贷了多少款,还过没有?你们一共打过几次架?交代你的简历(确实如此)。你把与端加荣发生男女关系的情况再重讲一遍。到现在为止一共开了多少亩荒地?是哪个同意你们在这儿开的?村里给了你几亩地?……那人将记录稿重读一遍后,让端加荣和洪大顺在最后写下:上述情况属实。并在记录错了、涂改、添加的地方按上手印,然后签字。

不对嘛,像审犯人似的,这是为什么呢?我无家可归,生活无着,我自己开荒种一点吃的也不可?你才管得宽哩,非但不同情人家反而指指点点。可你有什么权利批评我在这鬼不生蛋的乱石缝里刨点土出来种庄稼呢?土是搬了许许多多的石头从深处挖出来的,到处是鬼魂的野山里,莫非你们想把我赶走?

端加荣在忐忑中猜测着结果,她并不相信就这个阴阳怪气的人来了就完了,她与洪大顺的结论不一样。洪大顺说,可能有麻烦呢,没吃上狐狸肉,惹了一身臊呢。她去找村长问问情况,乡里不是来人与您协商了吗?村长说你等着吧,等着就是了。

端加荣还是要在田里搬石头。天气十分寒冷,每天早晨开垦过的田里结上了一层冰,土垡冻得像石头,石头冻得像铁。她依然要把土和石头都刨松,然后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垒石堰,以免日后水土流失。她垒砌的石堰就像城墙一样,就像过去土匪的寨堡,路过的打柴人采药人看了哪个不说这石堰垒得,就像铁打的围桶荆州城啊!

那同样是一个没有阳光也没有暖意的日子,山上冷得应该是更加瘆人,风就像老虎跑过时的样子,卷起雪粉,横刀砍杀着世界。就是在这呜呜的北风中,几个人出现在八里荒。为首的是一个乡林业站的什么头头,穿着羽绒服,后面跟着三个五大三粗的比野人还高的巡山员。这三个人穿着迷彩服,手上拿着棍子。那个林业站的头头来了就对端加荣和洪大顺说:“你们必须马上停止毁林开荒,从这儿搬走。”

那人指着端加荣的鼻子说:“你破坏和违背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滥伐树木,破坏地表植被。现在是法治时代,依法治国,你知道吗?要依法治你们这些毁林开荒的农民!”

端加荣只知道天一下子黑了,这儿,这些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十几块土地将不属于她了。而且那些人要她马上搬走,不能在这儿搭建房屋。

“可不要啊!”她说,“鬼都不愿意住的地方我才来住,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她后来说:“这样吧,我不要你们调地,把我二十五块半的地拿了,抵这儿的地,我开出的地,算村里调的行吗?”她几乎是哀求地说,她差一点就给那几个人跪下了。

后来村长也赶来了。村长说:“没有办法,他们要你回到三组去,王昌茂已经答应悔改了。这是乡里的意见。咱也没懂法没学法,以后都要好好学习呢。”又压低声音对她说:“活祖宗,你在这儿悄悄地种悄悄地收就是了,你自己反映到乡里去把事搞砸了嘛……”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我不能回去!……”端加荣面对着那些要拆掉她第二次搭起的窝棚的人,怒吼起来。她看见那些人要用木棍撬掉她的屋顶,要卸下她的门——门上还有被火烧过的印迹。

“你们不要动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呀!”

她挣脱了村长和洪大顺的拉扯,站在自己的窝棚门口,手上操着她开荒的牛舌,打过狼的牛舌,浑身颤抖着,保卫她的屋子,不让那些人上前一步。

那些人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要以死相拼,就胆怯地往后退去,不敢轻举妄动,以免那个女人的头落到他们头上。

那个头头说:“没判你刑,没把你抓去就不错了,你犯了这么大的法,还不配合我们,真想逮进去吧?!”

“你们判我,你们来抓!你们只要动一动我的房子,我不要你们抓,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看!”

“就是不拆,你也休想住这儿,必须恢复这儿的植被,县里下达的硬指标!你开的荒交给村里,开春后补种树苗……”那个穿着羽绒服的人把颈子恶狠狠地从羽绒衣领里伸出来,暴跳如雷地说。

事情已经这么了,无可挽回了。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僵持到天黑。那几个人一直怀着想冲过去把端加荣按住的冲动,可是没有得逞。村长只是点头哈腰说照办,不时喊话要洪大顺劝端加荣。村长跳着脚说:“洪大顺,就是你掰子把端加荣害了!”

端加荣说:“这与大顺无关,是我要来这儿的,与任何人无关!……”

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天晴了,一轮满月像灯笼挂在八里荒的上空,林子像镀了层银子,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就像燃烧着某种焰火。八里荒在寒冷的空气里就像白昼。端加荣背着头来到了她的田头。她在小丫的小坟头边坐了一会儿,积雪把她的女儿抱在怀中。在更深处,那里有她亲手杀死咬死的狼。那是复仇。可是,在多年前,我是个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女人,现在我可以用牙齿咬死一只狼。看看这大半年来我与二丫挖出的土,砍出的灌丛,垒砌的石堰,在月光下,它们像一家家房屋的山墙,衬出棱角分明的投影。这相当于我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房子,甚至正在垒起一个村庄的雏形……我这么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不,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开出一片未来的生活,我就是要赌一口气,就是要做给人看看,我端加荣不仅仅是男人手上的一样农具,用时捏在手上,不用时扔在墙角里……可我为了争这口气,现在,这所有付出的心血都将白费了,田将不成为我的,为了争这口气,小丫也付出她小小的生命。我以为这块自己开垦的土地会成为我幸福的归宿,它却成了比过去的一切都不幸的坟墓。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田我不能交给他们,不能把我的劳动拱手让给他们。这是我的血汗换来的,是用生命换来的。我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交他们手上!

一股愤怒的激情在这寂静寒冷的夜晚越烧越旺,她忽然操起头,朝那坚实的石堰刨去。又是刨着,又是撬着,那些石头纷纷向坡下滚去,土石纷飞。她大声地吼叫着,像一匹母兽发出的沉痛的号叫,像是恫吓和申诉,又像是撕心裂肺的哭泣,就这么,她像疯了一样毁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浑身发抖,同时喊叫道:“不给你们!不给你们!”

阒寒、高远的夜空里全是她可怕的喊声,那声音一直震荡到远处的森林和山谷,叩击着满天冰凉的星星。

当洪大顺打着火把寻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继续毁灭着她的“工程”。她在月光下像一个荒林中的女妖,披头散发,猛烈地与石头和土地对抗,头在石头上迸射出一串串火星,好像她在与整个世界战斗。

“加荣,别!你在干什么呀!别这样!”洪大顺喊道。

她无法停下来,她,端加荣,这个孱弱的女人现在变成了一架毁灭世界的机器。可是,他也看到了这个女人所散发的能量,同样让他震惊。“不给他们!不给他们!”——那团愤懑狂乱的影子在他走近时,在手上火把卷燃的火光中,越来越长,越来越大。那拒绝的吼声在这片荒凉的深夜石坡上,就像是阴魂的呼号,被带向月光的深处,变成了山峰和传说。

大约过了一年以后的某一个春天,万物花开的时候,端加荣穿着整齐的、漂亮的服装来到了这儿;有人看见了她,出现在八里荒。这一年,有传言说,有人看见端加荣和洪大顺在十堰市开了一个副食商店,就在火车站不远。八里荒的这个窝棚并没有拆掉,倒是成了采药人和牧羊人躲雨避风的极好的地方。不过那片毁弃的田地已新种上了树,是一种长势十分凶猛的笔直的日本落叶松。这松树的叶子连羊都不吃,吃了会浑身浮肿,甚至死亡。有人看见端加荣在她小女儿小丫的坟前扯着草,并且挂上了一串彩色的气球,气球就系在一棵小树上。她还烧了一个塑料的好像是汽车的玩具,并且供上了果冻、糖果、娃哈哈酸酸乳等一堆吃食。当然,还有一双漂亮的翻毛皮鞋。那可是真正的皮鞋。

春天在八里荒充满芬芳,银莲花、报春花、驴蹄草花,花葶高挑娇嫩,就像孩童。就像孩童的身子,散发出浓香、郁香和清香。有人看见端加荣一个人在这里悄悄地哭泣着,抬起头来,站起来,她胖多了,脸色也有了红润。

就是这一次,听说她将洪大顺的爹妈,也接去了十堰。

她在更远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幸福。

作者简介

陈应松,男,祖籍江西余干,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长篇小说《绝命追杀》、《别让我感动》、《失语的村庄》,小说集《太平狗》、《暗杀者的后代》、《松鸦为什么鸣叫》、《豹子的最后舞蹈》、《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二十七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第一、二届湖北文学奖、湖北省文化精品突出贡献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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