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述一下有关我的故事。
我很快就下岗了。对于这种事我并不是猝不及防,事先没有心理准备的。在这一段“感觉不好”的敏感时期里,是我对人生、社会、单位、领导、同事,思考最多的一段时间。的确,在这一特殊时期内并没有人正式通知要我下岗。但是,我已在内心分明感到了这一“决定”正在悄悄地,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尽可能文雅地,尽可能扮作“无奈”的样子向我走来。或者,我正在以同样的方式向它走去。在这个特别时期里,无论是成熟的,还是那些并不成熟的小嫩兔子,都不油然地——这个“不油然”的词多么的妙啊——他们都在不油然地用自己的动作、表情、语言、行为,向我说明:“你将要离岗了。”我知道,他们一律坚决地否认对我离岗一事的那种喜悦的、“幸灾乐祸”的,以及蔑视的心情。但是,他们又控制不住自己这样的心情。是啊,人们的“愉快”和“喜悦”是多种多样的。
当然,特别有出息的、能干大事的人不在其列。那样的人不会把玩这种事,因为他们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事情正像这些“不油然”的人预料的那样,我下岗了,而且是在自然而然的“突然间”发生了。嘻,我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了。并且我应当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我已经解放了,解脱了。今后的我,可以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批评谁就批评谁,想反对什么就反对什么了。我觉得这才是我多年追求的、真正的、有活力的人生。
真他妈的凄惨!
好了,不管怎么说,怎么装愉快,怎么装洒脱,怎么表示什么也不怕,怎么暗示自己有“杀伤力”,但是,你毕竟下岗了。上述的这种阿Q式的行为,只能是中世纪的骑士堂·吉诃德的翻版。我还要充满热情地去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美食,热爱金钱,热爱幻想,热爱旅游。当然也得热爱自己新的“工作”。
我扼要地介绍一下我的新工作0
我自己成立了一个“私人调查事务所”。我得活得浪漫一点儿,好奇一点儿,多动、多思、多分析一点儿。我为什么要成立一个“私人调查事务所”呢?是因为我偶然读到了下面的一些文字:
特务头子苏多普拉托夫对手下的忠告是,你在招募新间谍时,应当“搜寻那些受到命运或大自然伤害的人——那些相貌丑陋者,以及渴望获得权力或影响力,却被不利的环境因素打败的人”。
他还说,间谍“下海”的动机很多:意识形态、贪欲、性、复仇、荣誉、害怕被勒索等等。这一行吸引到的受伤害者、孤独者和怪人比其他行业都多,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对秘密影响力的渴求,也就是苏氏所说的秘密回报。他们走上间谍道路……从根本上说,它主要是一种受想象力驱使的行为。
牛津大学学者约翰·马斯特曼二战期间曾在军情五处负责双重间谍的操控。他对自己经手的间谍作过一番细致研究,结论是:“某些人天生就有一种在间谍和欺骗的神秘世界中生活的癖好,并使自己同时依附于对立双方的同类机构,只要他们对一种恐怖冒险的渴望能够得到满足。”大概没有别的职业会使人对自己行业的神话看得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这就像生活在一部间谍小说中,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博弈。
间谍世界总是能够吸引到很多游移于现实和幻想或伪装之间的人——梦想者、偏执狂、阴谋理论家、冒名顶替者和制假者。这类人往好处说是生性离奇古怪,往坏处说则堪称完全疯掉了。
他们说得多好哇。我承认我被这样的一些论述与阐述诱惑了,并不能自拔,于是,我决定成立一个“私人调查事务所”。尽管我跟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不太一样,尽管他们说得有些尖刻,有点损,但究其本质还是一样的,他们把我繁乱复杂的心理总结得一清二楚,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从事这一类工作的不只我一个人。
“私人调查事务所”成立之后,我立即打出的广告是:
本事务所专业从事婚姻过错调查,寻找债务人,追查债款,电话详单,手机汽车定位,欺诈追踪,各类案件调查取证。
我想,我应当把话再拉回来。我觉得成立这样一个有趣的,适用的私人事务所,不单单是我个人的需要,也是大众生活的需要。要知道,城市人的生活太复杂了,特别是感情生活,有些人的感情生活简直是一团糟。在一团糟当中,又个个强词夺理,振振有词。这种现象相当迷人。坦率地说,我同时也是被这种现象所诱惑了。
这个调查事务所就我一个人(我的老伴儿已经不打算回来跟我一同生活了。她的爱情期来得很晚。是我放手启动了她和她第二任丈夫的新生活),我是所长、侦探、办公室主任、律师(我有国家承认的律师证,而且是第一期毕业的)。没错,我是学法律的。但是,我不想专门研究法律,我更喜欢品尝与品味生活,特别是秘密生活。
我将我的这个私人调查事务所布置了一下,斜放了一张俄式的办公桌。墙上挂着柯南道尔、亚森罗平、捷尔任斯基、阿加沙·克里斯蒂的照片。看起来很可笑,甚至有点儿幼稚,但是有人就相信这个,而且不在少数。特别是那些需要私人侦探的人们,一看到这些照片个个都激动不已。
我接的第一宗生意,是受雇于一个完全为了体验怀疑和嫉妒来到人世上的王太太。
王太太住在别墅区。坦率地说,住在别墅区的人们很需要我的这种服务,或者相类似的服务。我当然不喜欢别墅区的人们,这很正常。但是我没钱,不过,别墅区里却有钱可赚,有事可玩,我会拒绝吗?我当然不会拒绝。
这个所谓的别墅区,其实是这座城市早期的别墅区。布局相当幼稚,感觉这里的“设计”、想法,很可能是从外国电影里学来的,估计还有建筑商、房产运营商、领导同志的个性化的驱使与蛮横,才使得这个老牌别墅区看上去有点儿不伦不类,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让人忍俊不禁。所以,严肃地讲(一生都不曾严肃的人是可悲的人),这个所谓的别墅区,仅仅是个尚可的、普通的住宅小区而已。
我去王太太家那天,是个阴天,随后,便下起了雨。我立起了老式风衣领子——这样看上去更像一个私人侦探。私人侦探应当是刀条脸,脸色黄青。可我是刚刚开始干,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变成刀条脸,脸色青黄了,并且还应当有一副铁石心肠。我还不能太着急进入角色,我得稳一点,应当有一副可信赖的眼神和表情。
按了半天门铃,王太太才出来开门。当然,指望女人听到门铃声后就迅速地出来开门,那是涉世不深,或者不经常与女人打交道的人的想法。这时候,雨越下越大。我想,我必须装作“事情”“案子”特别多的样子。在大雨的配合下,我像一幕舞台剧里的一个角色似的显得有点儿不耐烦。
王太太终于出来了。王太太长得人高马大。我的第一印象是,我要是这家的男主人也不会忠实于这种女人。何况她对男人的那种表情,那种气势,那个熊色……一句话,我不喜欢这类女人。可能小男人喜欢这种女人,跟她们在一起生活,像可怜虫一样,作雄性小鸟依人状。
王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天,我则像一个冷酷的职业杀手那样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外面正下着雨呢,而我就站在门斗里的“人”字形雨搭下面。尽管有雨搭,尽管我穿着风衣,但也被浇得水淋淋的。这种样子,反倒使我更像一个职业侦探。我皮鞋底下的雨水开始越积越多。这是秋雨呀,太冷了,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下这样的冷雨真让人受不了啊。
我站在那儿心里还想,别感冒了,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喝碗热姜汤!
王太太略微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则站在门口那儿等待着王太太的邀请。很显然,王太太并没有邀请我进去的意思。不过,我已经注意到她的客厅里铺着昂贵的新疆地毯等等。身临其境,我现在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愿意跟有钱人打交道。
滚雷、闪电和暴雨,正袭击着客厅左面的那扇窗户,并发出啪啪的声音,大厅顶上的吊灯开始轻微地摇晃。
由于我们彼此陌生,王太太不邀请我进去我认为属于正常。私人侦探不应是一个什么都计较的俗人。
王太太终于说话了,在电话里我跟您讲了,但我还不能肯定。这样好不好,首先,我相信你,不过,你可能面对的是一个很棘手的人。我跟我的男人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我了解他,他非常狡猾。最气人的是,他不说话,像哑巴一样,一句话不说!你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你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不说,我已经被他逼疯了,我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就差给他上刑了。可是即便是上刑他也什么不说,也不跟我这个这个……
我说,上床。
王太太说,是啊是啊。你说这正常吗?
我没吱声。业内人士在我的调查事务所开张之前就告诉过我,面对客户,一定少表态。这样才显得你高深莫测,而且也可以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
王太太说,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生人一样。他就像一个幽灵,早上走,晚上回来,有时候很晚才回来。我的精神都快崩溃了。可我总得搞清楚这个老王八蛋在外面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吧?是不是他真的有一个婊子、骚货、小狐狸精、破鞋吧?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儿。
王太太站在那儿抱着臂膀问我(显然她也有点儿冷),你能把我丈夫每天的活动情况都如实地汇报给我吗?
我说,这是我的工作。同时,我会把您丈夫每天所有的活动都整理好,以最简洁的方式给您写一份文字材料。
她突然撂下脸问我,每天我付您多少钱?
这一瞬间,我发现王太太很俗,厚嘴唇上蹿出了密密麻麻清晰可见的胡须,而且脸色苍白,眼神有点儿飘,有点儿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想,哪个男人找了这样的女人是一生的灾难。一位哲学家说,“他人即坟墓”。我估计这个不幸的哲人指的就是这种情况。面对这样的女人,她的男人毫无办法,无计可施,即使是一个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哲学家也概莫能外。
这里,我想插几句对某些女人的看法——尽管我在现实生活当中,在过去的工作当中,并不是一个喜欢插话的人。
坦白地说,我对当代的某些女性是极为反感的。我知道这样非常不好,但是我控制不住。我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每当面对那些说话滔滔不绝、态度蛮横、傲慢、又处处居高临下的女人时,就有一种缺氧感、窒息感,感到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可是我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谋巧妙地杀死这些女人,让她们在男人面前消失。我从不敢跟她们横眉冷对,因为这样的女人常常带有很强的、很持久的、很狡猾的攻击性。跟这样的女人合作,或者受雇于这样的女人是危险的。因为你不知道她们的“死穴”在哪里,甚至跟她们公事公办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
我告诉王太太,每天我需要打出租车,或者在餐馆里盯梢,或者去大歌剧院,等等等等,鬼才知道你男人会去一些什么样的地方。总之,无论他去哪里我就得跟他到哪里。这些都需要钱。这种花费,毫无疑问都是工作需要,不属于您付给我报酬的范畴之内。我的意思是说,我每天至少工作12小时,报酬为500元。每超过1小时,加100元。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我从不跟客户讨价还价。同意,就干。不同意,我立刻在你面前消失。
她说,那么,都加在一起,每天1000元足够了,对吗?
我未置可否,说,如果额外需要,我会及时通知您的。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比如您丈夫突然乘飞机去南方,可当天又返回来了,一切干得神不知鬼不觉——这种事过去我经常遇到。所以,额外的花费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而且通常是来不及通知您,并取得您的同意。因此,事先您心里得有个准备。
王太太说,好吧。我先付您一半儿……
我立刻说,不不不不,是全部。也就是说,您每天先付我1000元。多退少补。而且我要现钞,不收国库券、股票或者其他有偿证券。这一点,希望您能理解。
王太太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雨。我知道她不是在看雨,但是“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您想好了。
她缓过神儿来说,你需要几天?
两天。我毋容置疑地说,顶多两天,不能再多了。要知道我的事情很多。另外,王太太,考查一个人两天就足够了。
她说,两天根本不够!
我说,好吧。干着看吧。
王太太带着一副愤怒的、吃了大亏的表情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沓百元的钞票,数出十张,递给了我,说,好吧,明天正式开始。工钱,我们一天一结。
我的表情是“没有办法,只好收下了”。
王太太付了钱后,外面的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迹象。这时,我不油然地犯一个小错误,我用表情告诉她,“我想再待一会儿,避避雨再走”。
王太太冷冷地说,看来您是打算冒雨走,那好吧,干你们这一行的都是大忙人,我就不留你了。
我问她,你们有孩子吗?
她的身体像被毒针刺了一下,说,没有。
我说,我也没有。
其实,我有。可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十几年前,我曾在《世界》上看到过这样一则小小说。大意是说,一个罪犯去上帝那里忏悔。他说,上帝呀,我杀过人……上帝说,没什么,我也杀过。他说,上帝呀,我偷过东西……上帝说,没什么,我也偷过。他说,上帝呀,我还乱搞女人……上帝说,没什么,我也乱搞过……后来,罪犯离去了,山谷里传来了罪犯欢快的歌声。
王太太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张她丈夫的照片,说,这就是我男人。说完就回屋了,并仔细地关好门。
我往上拽了拽风衣的领子,一跐一滑地走进了雨界。
我虽然背后没长眼睛,但是我分明看到了王太太正偷偷地趴在窗户纱帘后面注视着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很多时候,一些人或者个别人,在你的背后偷偷地观察着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可你为什么不回头呢?不回头是什么道理呢?其实,真的没什么道理。处处都有道理的人生不是真实的人生。
一个准老年人,下岗以后,仍然独自一人冒着大雨为生计奔波,或者为了幻想,为爱好奔波,这无论如何有点儿悲怆。那么,由谁来为这个世界哭泣呢?世界的面孔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下岗生活真的仅仅是出于某种沉醉、沉迷与兴趣吗?这可信吗?
好了,别感慨了。感慨的生活总归是颓废的生活,还得面对现实,面对颠沛时面带微笑吧。现在,我的身份已不再是一个下岗职工,而是一个私人侦探。我知道,作为一个私人侦探,当你对一个人作出了承诺之后,那必然会对另一个人构成“伤害”。这就是混账的生活。不过,需要郑重声明的是,我不是这一伤害的直接制造者,我不过是为了有内容地活着。生活本身太复杂了,幻想既在生活中产生,也会在生活中破灭。对生活,永远不要求全责备。
第一天
一夜狼嗥般的秋风之后,雨已经不下了,但泼皮似的秋风仍在不紧不慢地猥亵着这座洋味十足的城市。这座城市的确是由那些躲避二次世界大战逃难而来的人们建造起来的城市,所以,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洋建筑,有巴洛克式的、哥特式的、古罗马式的、法式的、俄式的、杂种式的,但主要是巴洛克式的。“巴洛克”有人解释,这是华丽的表达,也有人认为是折中主义建筑。我喜欢后者的解释。听说,世界上类似的由外国流亡者建造起来的城市在南北半球还有一些,今天都已经成为旅游胜地了,成了文化工作者的热恋之地了。
这时候,魔鬼般的秋风变成了一个优雅而且相当随意的指挥家,在它的指挥下,金黄色的树叶纷纷地飘落下来。在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街道都被这些“金黄色的音符”覆盖着。难怪这座城市里的人那么喜欢美术作品。
这些是我躲在王太太家不远的地方想到的。心绪之所以如此的浪漫,我认为,是我的这份“工作”没有什么危险性,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完成它。
不到9点钟,王先生从家里出来了。我核对了一下他的照片,准确无误之后,便盯上了他。王先生走出家门后,先在门斗那儿略微停留了一下。这通常是那些经常丢三落四的人的动作,想一想,自己还忘带了什么东西。王先生看了看一地的“金色音符”,然后又仰头看了看在秋风指挥下从树上飘落下的那一片片有旋律的叶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坚定地走出了门斗。我注意到他背后窗子里的纱帘动了一下,显然,王太太在窥视,在暗自地得意呢。她心里或许在想,哈哈,谜底就要揭开啦。
王先生根本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在跟踪他。这种状态可以看出,王先生并不是那种神经过敏,疑心很重,或者喜欢想入非非的人,或许他一生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人家盯梢。或许是他太轻视这个世界了。另外,从他平静的、怡然的表情上看,他似乎也不像一个处在中年热恋当中的男人,并陷在这样危险的游戏当中不能自拔。而且,他也不像一个偷情老手。偷情老手无论怎样装扮也掩饰不住那种本能式的机警、怀疑、自卫式的姿态。尽管这类人确信后面没有人跟踪,也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再走自己的路。还有,陷入感情漩涡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的皮鞋亮不亮、会不自觉地用手拢一拢自己的发式,会像一个真正的爱情战士那样挺着腰板走路,或者健步如飞,或者步履富有弹性,富有乐感。显然王先生不是这几类人,他似在心平气和地散步。那么,那个与他有秘密关系的,被王太太称作婊子、骚货、小狐狸精、破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从王太太提供的相关资料上,我知道这个王先生今年48岁,用王太太鄙夷的话说“年近半百的人啦”。“退养”前,他在区里的一家宣传部门工作,于2002年,被单位安排“退养”。“退养”是人事词典上的一个新名词,是类乎钻法律空子的一种新提法。“退养”不同于退休、离休,而是继续保留工职、工资,及其正式职工所享受的所有待遇。然后,交代工作,空出位置,回家待着去。单位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还“主动”地给退养的职工涨1到5级的工资。如果当事人仕途无望,或者当事人的梦想与幻想已逐一破灭,就可以到人事部门申请办“退养”手续了。在家待到60周岁时,用不着主动提醒人事部门,人事部门像好猎手一样一直在盯着这个日子呢,他们已经非常主动地把你退休的各种手续都办得利利落落、无懈可击了。
王先生的家境是属于比较富裕的一类。王太太是一个品牌化妆品连锁店的老板。他们的日子衣食无忧,生活得很好——我指的是物质生活。精神生活肯定是出毛病了。只是,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样的毛病。
看上去,王先生要比他的太太大几岁。尽管如此,在我看,王先生并不显得很老,看着甚至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几岁的样子。众所周知,一些单位里的中青年,对老同志的这种“年轻的样子”是极为愤怒的,总要寻找各种时机啰啰嗦嗦地讽刺几句,样子非常小丑。可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今就连中青年看上去也比他们自己的实际年龄小很多。我想,主要原因是生活太好了。但是,要知道,有时候,悲剧就是从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从这种“年轻”的状态上产生出来的。
王先生是个瘦削的矮个子,穿着有些古板,以至有点陈旧。人们的审美方式与品德是不一样的。我对王先生的穿着无可厚非,我们不应对别人的好恶干涉过细。当今,的确是一个喜欢嘲弄别人与自嘲的时代,这使得某些端庄的忧患和悲剧意识变得滑稽可笑起来,其实,瓦解端庄是用来掩盖自己无知的。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嘲讽近乎精神鸦片,它可以使那些活得愤愤不平的烂货有一种伟大感。
总之,我要说的是,我对这位被盯梢的王先生突然间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好感。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衣冠楚楚的男人。衣冠楚楚本身其实就是一种脆弱,是一种欺骗大众的代名词。不错,干私人侦探这行,既然是为了生计,就没有对客户的选择权,但是,他们也应当像妓女一样有自己比较喜欢、比较欣赏的客人,并会对这样的客人施以真情。
王先生在微湿的路面上缓慢地走着,人这么年轻,用这种近乎老年人的步履走路,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儿伤感。
说对了,私人侦探也有伤感。
经过一夜的大雨,城市的一切都显得清爽多了。应当说,这是一个出门去随便走一走的好日子。街树上的那些尚还浓密的叶子被大暴雨洗得更加金黄,更加透明了,也使得走在这条街道上的、瘦削的王先生弥漫着梦一样的金色诗意。
王先生就那样款款地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我在这边盯着他。
盯梢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传统的方式多是尾随,但那太传统、太老套了,而且容易跟丢人。如果是那样,一天500元的报酬就会大打折扣了。所以,这种隔道的平行跟踪方式效果更好一些,更自然一些,而且不易被对方发现。一般地说,跟踪中老年人比跟踪青年人轻松多了。青年人走路走得速度太快,尽管他们并没有什么急事,也大步流星地走。这会让跟踪者又辛苦又恼火。跟王先生这种准老年人就不一样了,何况他的步子是那么地缓慢,让跟踪者感到了一种别样的甜蜜,几乎是一种享受。
让人猜不透的城市进入上午9点钟以后,基本上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了,尽管马路上的车很多,但人行道上的行人却少多了,有的人行道上只有一两个行人。王先生提着一把黑色的老式雨伞——今天会下雨吗?我早晨忘记看天气预报了。那把伞看来王先生把它当成拐棍了,一点一点地拄着它走在令人迷惘的城市里。不过,我觉得王先生的出现,让这座洋气的、匪夷所思的城市有一种抒情的味道。这太让人惊讶了。
有时候,走在人行道上的王先生会抬头看一眼在浓黄色的树叶间啁啾的小鸟。这时候,我发现王先生的表情居然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样,一脸的无邪。这让我感动。我绝对不是想标榜自己,说真的,我也是一个喜欢看书的人,我依稀地知道,当一个人对周围的同类失去兴趣的时候,才会对小鸟有如此深情的凝视。
这座跌跌撞撞的城市并不是建在平坦的地面上,也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坡路。这种错落的姿态,反而使得这座城市显然更有韵味了。经验告诉我,在人的一生中许多动情的故事都发生在坡路上的。王先生是否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呢?
经过一个类似德国小城镇似的上坡,王先生来到一个公共报廊的橱窗前。报廊的背后是那座日本式的,看起来有点儿傻呵呵的报社大楼,它是这座城市当中为数不多的日式建筑之一。毕竟日本关东军在这里统治了14年。这座大楼估计有20层(准确的层数我说不清,也不想数清楚它)。我知道,每一层,每一个房间里都装满了形形色色的报人。这些形形色色的报人把这座迷宫似的城市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通过各种方式收集起来,然后,根据有关方面的意愿,编辑、剪裁、排版之后,再加上五花八门的广告,印成报纸卖给几百万市民。从这一点上看,我的工作似乎比他们更务实一点。作为一名私人侦探,我就不存在取舍问题,我的职责就是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好,然后,毫无保留地提供给我的雇主。这一点是许多优秀的报人可望不可即的。
由于我与这座城市多年来相依为命,相伴而行,所以,我清楚这个报廊有好多年了,无论在任何季节,任何节日,任何天气里,都能看到有人驻足在那里看报。我清楚这些人并不是买不起报纸,也不是为了省钱,只是他们喜欢站在报廊前看当日的报纸,这是他们的生活。他们好像是这座城市的旁观者、思考者、评判者与解读员。不过,他们读报时表现出来的那种心平气和,常常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我觉得他们几乎是这座城市里的一群圣徒。
报廊的橱窗里贴满了当日全国各地最新的报纸。报廊前有三四个人正表情淡漠地站在那儿阅读。在我的印象当中,似乎从来没有女人站在报廊前看报。如果有人问我,这座城市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什么区别的话,我认为这种现象就是其中的一种。所以,我认为,王先生大约不会选择这个地点与他的情人约会。因为,这太扎眼了,很容易被人识破。一般地说,非正常恋人的约会地点有点儿类似特务的接头地点,他们一定会选择那些人们不大注意的地方,特别是熟人不大常去的地方。这样,被熟人发现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个人安全也会得以保障。可是,凡事总有例外,比如反其道而行之,也是那些从事秘密行为的人经常采取的方式之一,所谓以真乱真。
王先生拄着他那把黑色的雨伞开始从最前面的第一张报纸看起。凭感觉,我认为他会在这个地点流连一会儿,不会马上就走。于是,我选择了街对面的那个便利店来监视他。我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那把椅子上,一边喝着从便利店买来的瓶装的绿茶,一边抽着烟监视着他。
这家便利店的女老板是一个很实在、很热情的东北女人。我一进去,她就像老相识似的招呼我。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要点儿什么好,但你总得买点儿什么东西,不然,你就没资格在这里逗留过久的时间。女老板很快就发现了这点,主动地向我推荐说,来瓶绿茶吧,糖分低,对我们这种年岁的人很适用。
我笑着说,那好吧。
我一边付钱,一边不时地回头看在报廊看报的王先生。女老板似乎看出了什么,或者说东北女人总是很敏感,很聪明的。何况她还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女老板呢。
她说,对面有你的熟人?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说,算是吧。
女老板问,你是侦察员吧?
我没吱声。
女老板显得很兴奋,好像她终于迎来了不平凡的一天。她喋喋不休地说,她最崇拜侦察员了,从小就喜欢看侦探小说。
她说,这回我可看到真正的侦察员了。
我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我想,我的沉默或许更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拿着那瓶绿茶,开始,我是倚在便利店的门口看着在对面的报廊那儿看报的王先生。热情的女老板立刻给我拿来一把白色的塑料椅子,说,坐下工作吧,站着多累呀。我说,谢谢。她说别客气,都是为了祖国的安全嘛!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一边吸烟,一边用那微型的俄式望远镜观察在报廊前看报的王先生。我想看看,他是否是在利用看报这种场合与他的秘密情人约会。作为一个私人侦探,凡事不能凭感觉,更不能事先作出判断,要尊重事实。如果王先生没什么事,一切都很正常,他的女人绝不会花高价雇我干这种事的。
便利店的女老板小心翼翼地问我,先生,您是公安局的还是安全部的?
我没有回答。
女老板说,你看看我,净问些不该问的问题。对了,我给你拿个椅垫儿过来吧,昨晚刚下过雨,地上潮。
我说,谢谢。
我坐在有了椅垫儿的塑料椅子上感到暖融融的,一边继续用望远镜监视王先生,一边想,有女人的生活可真好啊。
我使用的是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坦白地说,是特工用的那种。当一名侦探得有这种配备。这种望远镜可以将橱窗里的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几乎在与王先生的阅读速度保持着一致。不过,我发现每一张报纸的内容、口气、语法、遣词造句、结构,都是那样惊人的相似,如果这些文字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那就说明在报界存在着极为严重的相互抄袭的现象。
王先生一张报纸一张报纸地看着,在每一版报纸面前,他都停留很长的时间。这让我多少感到了一种困惑,要么,王先生是一个有着某种特殊癖好的人,对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非常感兴趣,不然,他就不会看得这样认真。这是不是说明王先生对生活有着浓厚的兴趣?否则他就不会这样子看报了。一般地说,喜欢读报纸的人大多是对生活存有某种幻想的人。王先生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人。要么,他就是在这里等什么人,这里是他的一个相对固定的约会或者“接头”地点。如果再展开一下想象进行推测的话,是不是他在报纸当中寻找什么信息呀?寻人、认尸、同学会通知,或者其他的什么信息?
的确,我完全被这样一个男人的行为搞糊涂了。我想,他总不会是从事秘密活动的特务吧?要知道,有些长期从事秘密工作的人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结婚”生子,几十年他的“配偶”都不知道她的男人是一个特务。
那么,这个古怪的王先生究竟属于哪一类人呢?孤独者?忧郁症患者?偷情者?恋旧者?自闭的人?特务?一个成熟的、老练的危险人物?真的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
两个小时过去了,随着太阳的升高,慵懒的城市气温开始逐步地升高。这大约是秋天的基本面貌,早晚冷,白天,特别是近中午时分,会恩赐给城市一个“小阳春”,给市民们一个母爱般的温暖。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秋天的缘故。
那瓶绿茶早已经喝光了。坐在那把塑料椅子上,我不时地从车流的缝隙中监视着王先生,唯恐在汽车掠过的一瞬间他不见了。这时候,便利店的女老板递给我一杯刚刚冲好的热茶,说,喝杯热茶吧,暖暖肚子吧。早上,男人的肚子总是冰凉的。喝吧。不要钱。
我说,谢谢。这太好了。
同时,我也觉得她的话有趣儿,早上男人的肚子真的是冰凉的吗?我真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肚子证实一下,但还是放弃了。
女老板像一个老大姐似的说,唉,干你们这行也真不容易,太辛苦了。是不是有时候还会有生命危险?
我没吱声。沉默是掩盖自己真实意图与身份的最好方法。
为什么有人会对另一个人说,其实我对你很了解,或者说,我太了解了。原因就是你平时的话太多了,让对方了解了你,掌握了你,甚至比你自己还了解自己,对方已经把你看穿了。不过,有些人看似很能说,可你仍然不了解他们。原因是他们从不说不该说的话。
在街对面报廊前看报的王先生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异常,后来,我就和那个女老板聊了起来。
她很直率,告诉我说她是一个寡妇。
我立刻礼貌地说,恕我直言,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她像老熟人似的说,得了吧,干你们这行的还会看不出来?
我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在报廊前仍然不屈不挠地读报的王先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您丈夫患的什么病?
她鄙夷地说,精神病。
她说,她丈夫已经去世几年了,跟另外一个女人殉情了。
我说,那您怎么看这种事情?您一定恨自己的男人吧?
女老板说,怎么看?我看他,还有那个女的就是缺心眼儿,一对傻×。
我不觉笑出声来,觉得这个女老板粗鲁得很有趣儿。
说着,她感叹起来,唉——这个便利店我都开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有钱的,装有钱的,装严肃的,嘻嘻哈哈的,自来熟的,工人,干部,学生,女人,穷人,死死地盯着秤的,讨价还价的,走马灯似的。在我看,这都是命啊。你说,谁不努力呀?谁都在努力,但是,结果却不一样。你怨谁呢?就得怨自己的命不好。你说,我那个二×男人,打死我也想不通,居然跟一个长得远不如我的女人殉情了。先生,事先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我还一天从早到晚二×呵呵地上货、卖货,啥也不知道,直到公安局通知我去认尸,我这才傻了眼。
我问,你男人有遗书吗?
女老板一听,笑疯了,半天停不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
最后她才说,有,是一首诗,还整得挺老长,里面都是一些半截话,一些不着调的话。
说完又大笑不止。
我问,你觉得他爱你吗?
女老板肯定地说,爱我。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是他的大沙发。
大沙发?
对,大沙发。告诉你吧,他殉情以后,我也老长时间想不通,后来我想通了。
我问,什么?
女老板说,两条。第一条,男人是一个谜。第二条,这是我的命。我告诉我,桂芝啊桂芝,你认命吧。
我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问她,你了解你男人吗?
她的头晃得像拨浪鼓,说,不了解,不了解。他活着的时候给我的印象,就是老实,话不多。不抽烟,也不喝酒,喜欢看报纸,连报纸的中缝都看。
认尸通知也看?
对,我对他说,你看这个干什么?你家死了人啦?
我问,他就在对面的报廊看报吗?
她说,不用,对面报社的记者、编辑每天都给我带几份报纸过来,不要钱。那些到我这个便利店买烟、买小吃的记者、编辑,都知道我爱人喜欢看报。后来,他一死,我才知道我并不了解他。
她突然说,你猜猜我有多大岁数?
我一边拿起望远镜监视王先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到30岁吧。
女老板啪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风骚地说,讨厌!
这时候,我发现王先生离开了报廊,向北面的岔路走去。
我立刻站了起来,跟女老板说了声再见。立刻斜过马路追了上去。女老板在我的背后喊了一声什么,我没听清。我在想,女人的热茶真好。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王先生。
我觉得他好像没什么固定的目标,看上去他颇为随意,像在闲逛。在途中,王先生进了几家商店,有大的超市也有小的便利店。大超市还好说,那种小的便利店我就不好跟着他进去了,只能在马路对面用望远镜观察他。他进到便利店之后,先是浏览了一圈儿商品,然后,什么也不买就出来了。当然,便利店也有可能成为与婚外情人约会的地点。王先生在报廊那儿消磨了那么长的时间,有可能是约会的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他再去约会地点赴约。
后来,我尾随着王先生来到了一家美国人开的大超市。
进了大超市,王先生并没有去取超市提供的推货车,就那样两手空空地走了进去。这个时间段超市里的人不多,不是客流的高峰期,因此,对王先生的监视变得很容易。王先生在超市里将每件商品都看得很仔细。有的商品,他会从货架子上取下来,认真地阅读产品的说明书,然后,再放回货架上。王先生似乎对超市每一件商品都很熟悉,似乎货架子上摆的每一件新产品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只要是新产品他都要拿下来仔细地研究一下。难道他是为某个商店、厂家从事商品调查工作吗?
在电视机卖场,他逗留的时间最长。他站在电视机前面看着里面专门为诱惑顾客上钩而专门制作的高清晰画面节目。我偷偷地对他进行了拍照。包括他在人行道上走,在报廊前读报,在便利店里浏览,我都用数码相机一一作了记录。我得对王太太有一个交代,王先生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就说明我一天都做了些什么。我不会白拿报酬的。
后来,王先生来到了食品卖场。这一行为引起了我的注意,中年男子到这里来,毫无疑问是一种有家的表现。他们在这里购买食品、蔬菜,目的就是回家烹制。不过,从王太太提供的有关资料表明,王先生从不往家里买任何东西,而且王太太也不需要他买,家里的一切均由她自己做主,王先生是一个一切等现成的人。既然如此,他到副食品卖场来干什么?难道他另外还有一个秘密家庭吗?这一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紧张起来,偷偷地给他拍了好几张照片,有他在生肉案前的,有他在蔬菜面前的,有他在粮油面前的,都一一录拍在案。显然这一发现让我有点儿兴奋。尽管这种兴奋是不道德的,但是,不道德的兴奋也是兴奋哪。何况,这是我的工作。
令人遗憾的是,最后,王先生什么也没买就走了出来。我想大约是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供他选择吧。
王先生从超市出来后,第一次看了看手表,然后行走的步子开始加快。
我心想,有戏了。于是,紧紧地跟着他。
很快,他进了一家地下快餐店。
我看了看快餐店墙上的电子表,发现已经是中午了。
这家快餐店是一家连锁店。中午时分到这里就餐的男男女女很多,如果身有特殊任务的人,在这个地方见面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王先生似乎对这家快餐店很熟,好像他经常到这里来用餐。他要了一碗牛肉面,一小碟豆腐丝,一小碟海带丝。档次还算可以。他端着托盘,独自坐在角落里吃了起来。
我也照样要了一碗面,坐在他的侧面不远的地方慢慢地吃着,看看他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真的有点儿好奇了。
我发现这种牛肉面,不仅量大而且实惠,好吃,辣,价格也十分便宜,十几块钱就搞定了。不过,按照王太太的家庭情况,王先生还不至于吃这种廉价的大众式午餐。那么,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用餐呢?我想答案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在这里将和什么人见面;另一个原因就是,王先生的历史告诉我的,他先前就是一个比较清贫的男人。到这种店来用餐是吃一种回忆,吃一种温馨。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端着托盘坐在了王先生的对面。这个女人不仅长得年轻(尽管如此,我估计她的实际年龄也有35到40岁),而且人长得很端庄,有气质,甚至有一点点高贵。一句话,是一个具有端庄美的女性。从她的装束上来看,有可能是一个知识女性,或者公司的白领。她坐在了王先生对面的空位上,瞟了一眼王先生,什么也没说,吃了起来。坦率地说,这个女人可比王太太强多了。王太太是一个平庸的女人,尽管她从事美容业,但美容师的工作只负责女人的脸,解决不了女人的气质,气质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我在想,如果王先生找了这么个女人,说真的,我倒有点儿羡慕他,觉得他的选择是有层次的。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样子有点猥琐的男人端着托盘坐在了那个女人旁边,显然他们是一起的,那个女人还主动地给那个男人夹自己碟子里的腌黄瓜。这张坐两个人的餐桌一下子坐了三个人,看上去有些拥挤。于是,王先生端起自己的托盘,去了另一张桌子。那个猥琐的男人迅速地占领了王先生的座位,与他的女人面对面地吃了起来。
怎么讲?这就是生活。
我很快就把一碗面吃光了。这是我们这一行的特点,如果你监视的人在用餐,你也用餐,你应当先于被监视的人吃完,因为被监视的人随时都可能离去。但是,坐在角落里的王先生仍在不紧不慢地吃着,好像他有的是时间,很宽裕的样子。这与匆匆忙忙的城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或许,他在等什么人吧?吃饭细嚼慢咽的男人是有的,但是,这么细嚼慢咽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到。难道他真的在等什么人吗?
整个的午餐并没有人与王先生联系,他仅仅是吃午餐,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觉得这个王先生有点儿匪夷所思。一般说,秘密调查一个人应当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个人,但是,经过一个上午的跟踪,我不仅没有对这个王先生有进一步的了解,反而更加迷惑了。
王先生从快餐店出来,站在门口想了想(我还是偷偷地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他向东边的那条街走去。那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利用午休时间逛商店的人们使这条街变得拥挤起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王先生的身影时隐时现,但我一直没有丢掉目标,紧紧地跟着他。
上了一个坡之后,王先生径直去了坡上的那家电影院。
这是一家老电影院了,过去曾叫过乌克兰电影院,后来改叫亚细亚电影院。它就处在繁闹的商业中心,这里从来是万头攒动,人来人往,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是来自附近的各个县城,他们到这里来购买一些城里货,城市熏制的副食品、熟食回去。这个地方从来是行人成分最繁杂的地段,下坡是火车站,上坡是老秋林商店,药店、书店、肯德基、麦当劳、购物中心、副食中心、皮鞋中心、电讯公司、邮局,以及五花八门的各种店铺、各色人等,以及各种小偷小摸的人。如果在这里与人秘密见面,也是一个较为理想的地方。太清静,人太少,目标与目的就容易暴露。
王先生在影院的售票口买了一张票,然后走进了电影院。我立即买了一张票尾随了进去。我想,这回差不多了,另一个目标该出现了。
我多年未进电影院了,而今的电影院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电影院的样子了,好多座位都改成了较为“隐蔽”的“情侣座”了。电影院里的空气相当糟糕,卫生条件也比较差,可能是循环上映的关系,他们没办法清扫。场内的观众不多,三五十人的样子,有相当一部分人都坐在“情侣座”上,他们主要利用这个环境进行幽会。这些人绝大部分是四五十岁的人。看来,人活到这份儿上挺辛苦,挺艰难啊。
我选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王先生则坐在前排大部分空座正当中的那个位置上。目标非常清晰,就他一个人,周围所有的座位都空着。如果把后面的那几排“情侣座”隐去,这里好像是他的个人专场似的。
这家电影院的电影是循环上映的,不管观众多少,也不管空多少座位。循环上映的电影照放不误。王先生擦了擦眼镜,然后戴上,好像审片儿的官员似的,正襟危坐,开始看电影。二楼放映机的光线正好从王先生的头上过。如果有一只蚊子接近他,我也能发现。
我想,是不是王先生已经发现有人在跟踪他?所以,他才在剧场内作出如此的选择,让跟踪者打消怀疑?或者,他会在电影上映的途中,借上卫生间的机会,与对方相会呢?行了,好好地盯着吧。
这是一部20世纪80年代出品的外国影片,拷贝很烂,看不清片头,但毫无疑问是一部悲剧式的爱情故事。公正地说,即便是20世纪80年代出品的老电影,也绝不能说它的艺术质量落伍了,可以说,它仍旧是一部优秀的影片。中国当代的电影应当向他们虚心学习才好。
我一边监视着王先生,一边看电影。这部片子的确很感人,看了让人难过。这时候,我吃惊地发现,王先生开始流泪了。我偷偷地用望远镜观察他,发现他的泪水正顺着面颊往下淌,他似乎完全不觉。我彻底被王先生搞糊涂了,我真的不清楚我在跟踪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我甚至开始同情这个被人秘密跟踪的男人。或许,他真的有什么秘密,或者不便告人的勾当,但至少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感情丰富,而且富有同情心的男人。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男人,包括优秀男人能够做到的。对某些男人而言,在他们眼里只有女人,没有爱情。他们理解的爱情,就是上床。王先生显然不是这样的男人。我推想,在王先生看来上床和爱情肯定是两回事。爱情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纯真的、纯情的、浪漫的。不然,他掉什么泪呢?当银幕上出现男女主角再度相逢的场面时,王先生感动得泪如雨下了,不断地用手帕擦眼泪。我的眼睛瞬间变得热辣辣的,显然是王先生的泪水打动了我。这一点我完全没有料到。还有一点我没有料到的是,我想到了便利店的那个女老板,那个寡妇……
电影终于放完了,但是,令人吃惊的是,王先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接着又看了一遍。这一遍的“重复”的确让我感到有点儿累了。说实话,在上映第二遍的中间,我打了一个很长的瞌睡。当我猛然惊醒的时候,心想完了,对方一定不见了。但是我很快发现,王先生仍然正襟危坐在那里,表情严肃地看着电影。于是,我离开了座位到走廊里去吸烟。
我注意到秋日里的白天渐渐地短了,电影院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并且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滚雷声。我不禁在心里佩服起王先生来了,妈的,这个带雨伞的王先生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要知道,这一“特殊”本领,并不是所有和这座城市零距离接触的人都有的,只有经常贴近自然的人才会有如此特殊的预见。
电影散场以后,我不远不近地尾随着王先生朝着他家的方向走去。
雨下得愈来愈大了。王先生打着伞走在前面,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寂静无人的雨路上。我穿着风衣,竖着领子,跟在他的后面。真的,我希望他能找个地方先避避雨,免得我被雨水彻底浇透。可是王先生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从他的背影看,他似乎还没有从电影中的情节里“走”出来,一直沉浸在电影的某些场面里,某些片断中。
民谚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我感到有点儿冷,跟踪的步子有点儿乱,像一个步履混乱的醉汉。我甚至为自己的这种滑稽的样子感到羞愧。
王先生一点儿坐车的意思也没有,就那么走。我也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一直尾随到王先生的家。看着他走进家门后,我才悻悻地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已经被王先生发现了。这个貌似憨厚的王先生故意在耍我,捉弄我,嘲弄我。是不是这样呢?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觉得自己今天挣的这500元有点儿可耻。我怎么会被这样的一个人戏耍了呢?
这恐怕是我最窝囊的一天吧。
第二天
翌日,天仍然有些阴霾。这次出门之前,我倒是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一个下雨的天儿。为了接受昨天挨雨淋的教训,我特地带上了一把伞。我甚至觉得一个私人侦探也应当是一个气象专家,而且在执行“任务”期间,每天都要关注天气的变化,设想在天气发生了变化之后可能会出现的一些“意外”情况。要知道,世界上无论多么优秀的跟踪者,原则上都是被动的,主动权永远掌握在被跟踪者手中,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抛弃”你,扬长而去。甩掉跟踪对他们来说是一件相当愉快的事情。不过,我必须遗憾地说,我已经接到了有关方面的通知,看来我这个调查事务所开不长了,政府又有新的政策出台了。这就是生活。生活不仅仅每天都是新的,更重要的,它是不可预测的。
我依旧准时地在王先生家对面等候着,我必须把自己的第一桩,也是最后一桩工作干完。
9点整,王先生果然从家门走了出来。我暗暗地骂了一句:“见鬼,又是这么准时。”但是,我很快发现,这次出门王先生并没有带伞。我暗自觉得自己好笑起来,因为我认为极有可能王先生是对的——换句话说,我似乎已经从这位貌不惊人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某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毫无疑问,包括天气在内,他对许多方面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
王先生依旧慢慢地像散步似的走着。我依然在他对过的人行道上监视着他。走着走着,我突然有一种极大的担心,担心倘若两个人的状态天天如此,那算是怎么一档子事呢?没有成就感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长此以往我非让他给逼疯了不可。
头一天晚上,我烫热水澡驱寒气之后,躺在床上,我倒是真的认真地研究了一下王先生的历史,希望从他的工作经历当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找出一点儿线索。
王先生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公务员,过去叫职员,或者叫干部。他所从事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行政秘书一类的角色。下面来的报告、请示,上面领导的批示、指示,他处在这个中间位置上,所谓承上启下,相当于一个二传手。当然,这个工作并非不重要,但是也并非多么地重要。他每天都提前一点儿上班,免得万一上级领导早早到了单位,一看办公室里没人,下属们都踩着点儿上班,领导的脸色会非常难看,会无故地冲你发火。到了下班的时候,王先生也不能按时下班,万一领导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要查看什么件儿,要下发什么文儿,要紧急召开个什么会议,要临时安排第二天一大清早的工作,一找人,办公室里的人居然都下班回家了,那可就糟了。所以,他必须等着领导办公室的灯熄灭了,然后,再趴在窗台上,看看领导的小车是否真的开走了。有时候,就在领导打算上车的那一瞬间,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返回到办公室来找他们,交代几句。所以,必须等着领导彻底走了,你才能走。节假日也如此,节假日是领导最失落的日子,下属们都放假了,没人围着他们转了,没人请示了,突然,他们变成了一个个普普通通的人了。这期间的领导心里非常烦乱,一定会到单位来,没事找事,临时召集几个人开个什么会。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官员,一退休,完了,一下子老了十多岁的样子。这种突然的沧桑,原因就是由于长此以往形成的那种不断运转的工作方式所决定的。王先生已经养成了早来晚走和节假日不休息的习惯了。到了9点钟他必须走……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了,意思是说,他每天早上9点钟准时出门是不是早年的工作方式的后遗症呢?
王先生照例又来到了那个报廊前。报廊橱窗里的报纸全部换新的了。他又开始逐个橱窗地看了起来。
我只好再次来到那个便利店,女老板见了我,像老熟人似的热情地跟我打起了招呼。
她说,来啦,喝一杯热茶吧。
我说,好的。不过,这次我得付钱了。
女老板笑了笑,没吱声。
我发现,今天的女老板有一点儿变化,脸上化了妆,头发也收拾了。女人真是一个谜呀。女人为什么天天打扮?天天打扮就是天天都有一种潜在的梦想啊。
我照例坐在女老板为我准备的塑料椅子上。这种情景在外人看,还以为我是这家便利店女老板的新丈夫呢。
我点了一支烟敬给女老板,女老板欣然接受了。我心里在想,是啊,不要说女人了,男人也一样,这人要是没有幻想,内心总是波澜不惊,这日子可怎么过哟,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女老板倚在门框那儿一边吸着烟,一边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大哥(她居然管我叫大哥了),你看,在对面报廊看报的总是那几位,他们天天像上班一样准时,而且风雨不误,就是下大暴雨他们也来,一人打一把伞站在那里看报。过去我认为,这真是一群怪人呀,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在他们中间还有可疑的人物哪……
我问,他们彼此都认识吗?
女老板说,不认识,他们总是各看各的,彼此不说话,谁来了,谁走了,都不说话。大哥,你觉得他们当中谁有问题吗?
我没吱声。
女老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我懂了,在他们当中有嫌疑犯,对吧?
我心想,当然是有嫌疑犯了。
不过,“嫌疑犯”这个词是很宽泛的,你说谁不值得怀疑呢?谁又不曾被别人怀疑过呢?没被别人怀疑过的人是人吗?只是说,这个“犯”字用得极端了些。可是,在生活中,在婚姻中,在工作中,在友情中,“极端”看似是一个个的个案,其实是一种极为普通的现象。我想,极端不应当被看作是一个贬义词,它是人之激情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是另一种牛×,另一种潇洒,另一种不同凡响,另一种沾沾自喜,另一种政治上的幼稚,另一种苍白与无奈的生活。
我问,这几位在报廊看报有多长时间了?
女老板像一个女谍报员那样拈着香烟,仰着头算了起来。从她的这种状态可以看出,人这一生对自己的设计的确是多种多样的,欲望也是五花八门的。
女老板说,至少有三四年了。那时候我丈夫还没有跟那个女傻子一块儿殉情呢。他活着的时候,偶尔也过马路去看看报,他主要是看副刊,副刊都是一些本市文人写的那些扯淡的东西,啧啧,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呀,可他喜欢看,看就看呗,有时候,他看了之后还受刺激了,回来之后,嘴里不断地自言自语地叨咕。感觉就是不服气。要不说这些败家的文人哪,一个个酸不酸,甜不甜的,可咋整?
我说,他爱好文学吗?
女老板说,对,爱好写诗。我有一回骂他。我说,诗歌还能有猪头肉香啊?
我笑着问,他怎么说?
女老板说,他骂我呗,贼难听,我没法学。有一回,我在马路这边看他给那几位看报的人敬烟,结果都被人家拒绝了,个个都摆手,动作都一样。我丈夫这个人哪,一阵儿一阵儿的,一阵儿人还挺热情的,对人特别坦诚,过一阵儿,完犊子了,一声不吭,整天阴沉个脸,闹人,不听劝。大哥你说,人这一生不就是在别人的劝说下度过的吗?
听女老板这样说,我不禁大吃一惊,看来,朴素的人生哲理就在民众中潜藏着哪。
女老板说,但是,我没想到他能殉情。大哥你看,这些看报的人活得多好啊,总是一个劲儿,天天来,有滋有味的,像钟表一样准时,活得让人放心。
我同意地点点头,说,看样子,这些看报的人都是一些干部啊。
女老板说,肯定是。要是工人,站在那儿看一眼就走了,不会这么一张换一张地挨着排儿看。
从女老板的判断中,我觉得人人都是可以做一名私人侦探的。显然,这些看报的干部都离岗了,可是他们多年来在机关养成的看报习惯却无法改掉。虽然说,看报并不是恶习,但也并非是绝对良好的习惯。只是这种“读报”的习惯已经深深地嵌入到他们的行为方式当中去了,变成了他们现存的生活了。
女老板说,如果有一天,这个报廊被取消或者被拆除,大哥,你信不信?他们当中将有相当一部分人得憋屈死。
我说,报纸已经成为他们维持生命的一个支点了。
女老板的脸立刻灿烂成一朵怒放的花朵,她说,大哥,你挺有文化呀。
…………
王先生看过了所有的报纸之后,便离开了报廊,去了南边的那条路。
我立刻付了茶资,告别了女老板,跟了上去。
女老板问,大哥,明天你还来不?
那种表情似乎是期待着。
我说,来。
女老板说,你来吧,我事先给你烧好了热水沏茶……
王先生顺这条路一直朝江边的方向走去。大概不是双休日的缘故,江边的游人并不多,三三两两而已。而且,这三三两两的老人,看状态似乎是被喧闹的主流社会、被家庭、被朋友、被事业所抛弃的人。要命的是,尽管他们一脸的愁苦,一脸的木然,但他们还都活着,活着去干什么呢?到单位转一转,去“享受”白眼与冷遇吗?到公共场所观看火热的生活带给他们的心理酷刑吗?到了他们这个年岁,朋友愈来愈少了,已经不可能对那些昔日的、本来就禁不住推敲的朋友有任何期待了。我想,他们所谓的期待,绝非求那些旧友办什么事,不过是向对方倾吐一下自己的郁闷,释放一下心中的块垒,回忆一下过去甜美的生活片断。但是,老年的精神状态使得他们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了,他们的生活圈子越来越小了,当最后只剩下他们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到江边来聊度一天。他们零零散散地在江边一个人待着,才会觉得放松,没有压力,才能自由地回忆过去。换句话说,有些人天天去报廊看报,有些人则天天到江边消磨时间。是啊,这个国家的老年人愈来愈多了。而且这种现象将有增无减。有心人拍一部这类题材的电影吧。
王先生找个面江的长椅坐了下来。
这时候我发现,王先生也吸烟。
他哈着腰吸着烟,幽幽地看着江水。
我坐在他后面不远的一个石凳上,远远地监视着他。我心里在想,他的“情人”会在这里与他相会吗?倘若真的在这里相会,我个人认为,除了诗意与刺激,恐怕还有一缕凄凉吧。品人生的滋味,真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啊。
空秋之下,沿江树木的叶子大都是土黄色的,加上天时阴时晴,灿烂的阳光忽来忽去地变幻,兼以树木的紫红和老绿,使得对岸的层次看上去极为明朗。显然,王先生的灵魂已经被融进这样的景色当中去了。
通过望远镜,我发现一条毛毛虫落在王先生的肩上,开始,那只刚刚“摔落”在王先生肩上的毛毛虫装死,一动不动,在它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才开始慢慢地蠕动起来,并顺着王先生的后肩部起伏行走。我突然觉得,这只毛毛虫很像是王先生的化身。
对面的江岸上竖立起了不少巨大的广告牌,使得整个风景区充满了商业气氛。尽管如此,我仍然能感觉到一泻千里的大江永恒的生命力和鄙视一切的个性姿态。同时,我也深深地感到了大江的那种宽厚,特别是对这孑然之人的宽厚与深情的抚慰。难怪这里的先民们是那样地崇拜大江,将大自然的一切都视为他们神圣的图腾。
王先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一个人走近他坐的那条长椅。
我突然想,他不会去自杀吧?像女老板的丈夫那样选择死。著名的电影编剧、作家乌·白辛就是投在这条江里自杀的。
不过,我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我想,一个看了当天所有报纸的人是不会去自杀的。那么,这个王先生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想干什么呢?
中午的时候,王先生才离开那个长椅,向城市里走去。我希望他能发现落在身上的那只虫子。但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就那么浑然不觉地走着。那些从他后面走过的行人,大都发现了他身上的那只虫子,没有人告诉他。
…………
后来,我随着王先生来到“食品一条街”。
在横过马路的时候,王先生突然奔跑起来,而且是不顾一切地飞快地穿过马路。我被他这突然的起动惊呆了,立刻追了过去。过了马路后,王先生又恢复了他那种“散步”的常态,又变得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我在跟踪他?但是,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看法,因为王先生一直没有回头看。那么,他为什么会突然起跑穿过危险丛生的马路呢?他是想自杀吗?如果不是想自杀,这又是为什么呢?不满足自己平稳的步履?自己刺激一下自己,改变一下行走的节奏从而获得一种快感?一种满足?一种高兴?
王先生找了个卖油饼、豆腐脑的摊位坐了下来。
于是,我坐在了离他不远的那个馄饨摊前。
除了油饼和豆腐脑之外,王先生还要了二两白酒和一碟卤花生米。
我心想,看来在这儿得逗留一会儿了。于是,我也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碟小菜。
王先生吃得相当慢,从他整个背部看,似乎充满了男性的悲哀和绝望。我想,他只是在活着,他必须吃点儿什么,他饿了呀。
我心里有点儿难过,我盯这样一个男人的梢,偷拍这个男人的照片,无疑是一种强权,一种践踏,是一种野蛮的侵犯。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工作与工作之间除了相互支持,也包含着相互侵犯哪。
吃过以后,王先生付了钱,人家找给他的钱,他看也没看,就塞到兜里去了。是的,他并不缺钱。
我跟着王先生七扭八拐地来到一家偏僻的大众浴池。
大众浴池简陋得让人震惊,像战地浴池。好在到这里泡澡的人不多,空空落落,让人心静如水。
王先生脱光了衣服,像一只煺了毛的山羊似的在我的前面走。
这时我发现,王先生的脖子、大腿、胳膊,到处都是紫黑色的伤痕。显然,这些伤痕是出自王太太之手。那么,王太太在“制造”这些伤痕的时候,他反抗了吗?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让她掐,让她发泄吗?王太太在指责或者中伤他的时候,他辩驳了吗?如果不辩驳,他又为什么选择沉默呢?
这个可怜的人哟,他是否被王太太抓住了什么把柄呢?如果是那样,他为什么不选择离婚呢?他惧怕什么呢?他已经退休了呀,再说,当代之离婚已经没人歧视了,办理离婚的手续相当简易。甚至有人在说,离婚是支持房地产业的发展。离婚前是一所住房,离婚后必须再有一所住房。而现在,有许多空房子多年卖不出去,房地产商正在犯愁呢。
王先生选了个热水池泡了起来。
我泡在对面的那个温水池里监视着他。
我发现进到热水池里的王先生很快出现了昏昏欲睡的样子。可能是热水的作用,他的脸开始是红色的,接着,逐渐变青,眼神儿也迷离起来。我想,他可能要睡了,那可就危险了。于是,我立刻对旁边的一位浴客说了王先生的这种危险,那个浴客立刻过去拍了拍王先生的肩头,大声地说,喂,不能在热水池里睡觉,否则会呛死的。
惊醒了的王先生立刻回到了现实,像一只山羊似的从热水池里爬了出来,去了淋浴那儿开始打肥皂洗涤自己。
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随着他的节奏把自己处理了一下。
王先生洗过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木床上,然后像一具尸体那样平躺下来,盖上毛巾被,很快就睡熟了。
不到30秒钟,王先生这个小个子竟发出那么大的鼾声,以至于所有在大堂里休息的浴客都扭过头看他。他睡得是那样的好,间或还痛苦地痉挛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记得我和王太太谈价钱的时候,我曾注意到她的家里有卫生间啊,可为什么他不在自己的家里洗呢?是不是这里让他感到安宁啊?
我躺在他的对面研究着这个跟踪对象。通过两天的跟踪,我似乎得出这样的一种看法,这具像死尸般入睡的男人已经活明白了,他对待自己面临的困境,已不再痛苦,不再苦闷,不再痛不欲生了。然而,他也并不是因此而变得麻木起来,他是在积极地生活着。他对自己相当地热爱,相当地尊敬、看重。他已经把自己所面临的所有的困难作为一种“消费品”进行逐条分析了,并从中得到某种乐趣。他似乎已经清楚自己不会被困境所欺骗,他必须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他将自己每天必须面对的困境逐一地进行检索、分析,并在这一过程中把它们变成一种精神佳肴,来自我消费、享有。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令我震惊了。中国式的阿Q“活”到当代,显然已经大大地进步了、丰富了、上层次了,那种“只当是儿子骂老子”的做法,不再适于今天了,当代的阿Q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准,即消费困境。不然,他会睡得那么踏实吗?
王先生一直睡到晚上才醒过来。坐起来之后,他开始用双手搓脸。然后,有条不紊地一件一件地穿衣服,动作非常缓慢,但是,有章有法。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浴池,城市已是万家灯火了。
王先生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显然,他并不着急回家,有时候还站在交叉路口看一会儿交通民警指挥车辆。
这是个彩色的秋夜,整个城市到处都有霓虹灯闪烁。王先生像一个不被人注意,却被人偷偷跟踪的幽灵,在彩色的世界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将近晚上10点钟,他才回到自己的家。
一天的盯梢让我感到沉重。我开始明确无误地感到,人与人的活法有多么的不同啊。只是这时候的感觉相当矛盾、相当纷乱、相当古怪,使我陷入一种选择的困境当中:愉快?痛苦?伤感?无奈?敬佩?都是,也都不是。
第三天
仅仅两天的工夫,街树的叶子就差不多落光了。老秋之下的城市显得疏朗而清凄。我在远处看到王先生准时离开家后,便立即来到了王先生的家。
王太太见是我,神情略有些紧张地想把我让进屋里去,但我拒绝了,就站在那个门斗下。
王太太问,怎么样?发现我丈夫有什么问题吗?
我并不急于回答她的提问,把两天跟踪的文字材料、照片交给她说,请过目吧。
王太太迅速地翻阅这份材料。然后,抬起头来,吃惊地问,怎么,就这些,是全部吗?
我说,对,全部!
王太太问,那我丈夫没什么可疑的迹象吗?
我说,没有。准确地说,一丁点儿也没有。
王太太问,为什么?
我说,我怎么知道?不过,我个人认为,你丈夫完全可以信赖。
我接着说,王太太,请付款吧。
王太太立刻取钱,并多给了我50元,她想了想又说,请您为这件事保守秘密好吗?求您了。
我说,当然。另外,我这个事务所要关门了。
王太太问,为什么?
我说,我已经接到有关方面的通知,我打算改成律师事务所,这是政府允许的。
说完,我就告辞了。
出于好奇——不好奇的人生还是有趣儿的人生吗?傍晚时分,我再次悄悄地来到了王太太的住宅外面,在一旁监视着。
王先生终于出现在回家的路上了,我一看表,又是10点多钟。我充满同情地目送他进了家门。
在窗户外,我看见王太太泪流满面地拥抱了王先生,嘴里不断地说着什么。王先生则一动不动。看上去,他似乎有点儿不耐烦,是在默默地忍受着太太的突如其来的拥抱。
我想,这时候的王先生,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精神,都已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他已经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了。
我离开了王先生的家,点上了一支烟,独自走在大街上。看着万家灯火的城市,我无法估计出这座城市里究竟有多少像王先生这样生活着的男人。
最后,我去了那个便利店。便利店已经打烊了。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敲了门。很快,女老板打开了门,她的脸上充满了胜利者的光辉。
作者简介
阿成,原名王阿成,男,山东博平人,曾当过司机、工厂干部、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咀嚼罪恶》、《扭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年关六赋》、《胡天胡的胡骚》等五部,随笔集《哈尔滨人》、《春风自在扬花》、《胡地风流》等四部,英文版小说集《良娼》,法文版小说集《空坟》等。其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获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良娼》获1991年东北三省优秀作品奖,《东北人,东北人》获1992年黑龙江政府文艺大奖,《秀女》、《丙戌六十年祭》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在《小说林》编辑部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