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崔小北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是在刘大威的追悼会上,她混在人群中,没一点儿特殊的地方,可崔小北还是感觉到了。当时,崔小北脑袋已经木了,眼睛肿胀着,压抑的哭声从干哑的嗓子缝里挤出来,如带血的锯齿。崔小南搀着崔小北,不住地提醒,坚持住啊。崔小北没听见,忽然像谁在脑袋上拍了一下,她疲弱的目光忽然有了几分警醒,然后,便瞧见了那个女人。女人穿浅蓝色半袖,胸前别一朵纸花,比别人的大一些。她走得很慢,每迈一步都显得非常吃力。崔小北想,是她,肯定是她。崔小北怕她来,又盼她来。现在,她来了,崔小北竟有些抖。
女人走过崔小北身边,终于抬起头,一张并不漂亮的面孔。也就是一闪的工夫,女人迅速低下头。但崔小北还是捕捉到她的眼神,慌乱,犹疑,胆怯,甚至还有一丝敌意。
小婊子。
崔小北没有骂出声。甭说在这样的场合,就是俩人单独面对,崔小北也不会破口大骂。崔小北肚里装着脏话,但永远骂不出口。
女人在崔小北视线里消逝,崔小北咬住了嘴唇。
崔小北昏睡了两天,她被噩梦缠绕,不时惊叫着醒来0崔小南抓着她的手,说我在你身边呢,别怕,啊?崔小北点点头,可一闭眼,马上就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她拼命挣扎喊叫,直到再次睁开眼。第三天,崔小北不再昏睡,可依然沉浸在悲伤中,一句话也懒得说。崔小南不停地劝崔小北想开些。人死不能复活,你要替刘洞着想。你还年轻,一定要振作起来。姐夫走得光荣,他是个英雄。崔小北不知吊儿郎当的崔小南从哪儿淘来的这些废话。崔小南比崔小北小四岁,却像两代人。崔小北看不惯崔小南,俩人一向合不来。若不是出了这档事,崔小北打死也不让她陪。崔小南滔滔不绝,崔小北没有任何回应。崔小北心里冷笑两声,英雄?不错,刘大威走得光荣,但绝不是英雄。一个在外面养小的男人,怎么配称英雄?崔小北悲伤不假,但不全是因为刘大威的死,还有刘大威的背叛。这些,崔小北就是烂在肚里,烂出馊味,也不跟崔小南说。
那天晚上,崔小北冲澡出来,听崔小南在阳台打电话。不用猜,肯定是给男人打。她的话,她的笑声暧昧到下流的地步。你在电话里咪一下……啵……哎哟……我软得都拿不住了。崔小北脸腾地热了。她并不想听,可崔小南的话钉子一样射进她耳里。
崔小北打开电视,声音放得很高。一对男女在沙发上接吻,崔小北受了刺激似的,连摁几次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一个满脸皱纹的农民,他身后是一条河流,大约什么河又被污染了。崔小北听不清他在说啥,耳里全是崔小南的浪笑。
崔小南终于打完,返回客厅。咦?姐,这么快?
崔小北没理她。
崔小南挨崔小北坐下,姐,你就该这样。
崔小北突然说,我明天要去上班。顿顿,又说,你回吧,我没事了。
崔小南盯住崔小北,崔小北的脸出奇的平静。崔小南似乎没有思想准备,迟疑着说,好……吧。崔小北带些恶意地想,省得你软。
打发走崔小南,崔小北耳边清静许多,可脑袋愈加涨了。一会儿是刘大威,一会儿是那个女人。刘大威为什么背叛她?崔小北想不明白。见过那个女人,崔小北就更想不明白了。那样平淡无奇的面孔,大街上一抓一把,刘大威图她什么?刘大威已经死了,她似乎应该忘掉他的出轨,追问是没有意义的,是自讨苦吃。但崔小北难以做到,特别是见到那个女人以后,她的疑问更加强烈。
干脆上班吧,崔小北想,上班忙起来,也许就不会被那个问题纠缠了。前前后后,她已经两星期没到校了。
肖林的到来改变了崔小北的计划。肖林是刘大威的副手,崔小北和他很熟。和肖林同来的是局办的李秘书,一个矮胖后生。在刘大威追悼会上,肖林是唯一号哭的男人。肖林一直自责,平时他和刘大威总在一起,那天偏偏有事。肖林说若他在,刘队就不会出事了。肖林的自责可能是真心的,但崔小北不会当真。刘大威出事与肖林在与不在没有逻辑关系。也许,肖林也会把命搭进去。
肖林和李秘书送来刘大威的抚恤金,数目可观,整整齐齐码着,像一块砖头。崔小北瞟一眼,便移开目光。面对砖头,崔小北有些虚。她不知它会成为横隔在她和刘大威之间的一堵墙,还是成为她和刘大威之间的一条链。她不知自己期望什么。崔小南曾说,崔小北不用为生活发愁,暗示的就是这块砖头。没错,生活是不用愁了,可崔小北的心呢,一车砖头也难以填补。
肖林带来消息,那个嫌疑犯落网了。刘大威就是追他出了车祸。见崔小北没什么反应,肖林说,我见过他了。崔小北知道“见过”是什么意思,那家伙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可是崔小北不关心这些,或者说,不是很关心。她知道这不对劲儿,她应该有所表现。但她做不到,也装不出来。她表情木然,像没听懂肖林的话。李秘书补充,一定会重判。似乎是提醒崔小北。崔小北明白自己必须有所回应了,张张嘴,只吐出两个字,谢谢。崔小北察觉李秘书脸上滑过愕然,想,这就是她的态度,她还能怎样?
肖林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市里决定成立刘大威事迹报告团,肖林和崔小北是主讲人员,崔小北的报告由李秘书整理。局里已经和学校打过招呼,崔小北下半年不用上班,一切按上班对待。崔小北反应不过来似的,眼睛几乎瞪成灯笼,说话也不利落了,报……告?肖林重重点头。崔小北惊愕半晌,断然道,不行!作什么报告?我作不来!肖林和李秘书相视一眼,说,这是任务,不只是你的事,本来这话应该局头儿说,是我要求来的。李秘书会把材料整理好,刘队事迹那么多,你配合就行。崔小北迅速剜肖林一眼,刘大威包养女人,这也是事迹吗?话到嘴边,她终是压回去。她摇摇头,说,算了吧。肖林说,嫂子,我知道讲刘队的事会让你伤心,可这是上面的决定,再说这也是对刘队最好的悼念,你不能感情用事。崔小北说,你不必再说了,我不会讲的。李秘书插话,嫂子不答应,头儿会亲自上门。崔小北说,谁来我也不会答应。肖林说,头儿的耐性嫂子还没听说?崔小北说,那他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肖林和李秘书劝了半天,崔小北依然是那个态度。
肖林似乎失去了耐心,大声问,嫂子,你这是为什么?
崔小北慢慢仰起脸,她疯狂地劝自己,不要不要,千万别哭,眼泪还是淌下来。她当然有理由,可怎么对肖林说?那是刘大威的秘密,也是她心底的死结。就算她不计较,忘掉却是不可能的。忘不掉,又怎能站在讲台上?作为一名教师,登台讲课是她的常态,但她绝不会怀着抵触情绪讲一个背叛者的事迹。
肖林慌了,忙说,对不起,嫂子。
崔小北惨然一笑,我没怪你。
李秘书站起来,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他似乎想催促肖林离开,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肖林。肖林换了个话题,崔小北依然无精打采,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临近中午,肖林说该吃饭了。崔小北说你俩在这儿吃吧,肖林说算了,不如嫂子和我俩出去,顺便把钱存一下。崔小北说,你替我存吧,我不想出去。肖林便要了崔小北的身份证。李秘书对肖林说,数目挺大,还是让嫂子亲自去一趟。肖林没看崔小北,在李秘书后背重重拍了一掌。
没一会儿,肖林提两个餐盒回来,把存折放在茶几上,把密码告诉崔小北。怕崔小北记不住,又将密码写在纸上。崔小北打开餐盒,分别是芝麻饼和糖醋排骨。这是崔小北最爱吃的,刘大威常给她往回带。崔小北心里淌出些许暖意,肖林竟然这么有心。猛然间,她想到什么。刘大威和肖林之间没什么秘密,那女人肖林一定知道。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下午,肖林又来了,一个人。肖林问家里有没有什么活儿,崔小北说没有。肖林说有啥事就说,嫂子可别见外啊。崔小北一脸苦涩,她一个人,能有什么活儿?肖林没提作报告的事,可崔小北明白他的来意。上午那阵儿,崔小北急于向肖林询问,现在肖林坐在对面,她倒迟疑了。刘大威虽然和肖林亲密,养小的事未必让肖林知道。如果肖林不知,询问无疑是“泄密”。那是她和刘大威的……隐私,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藏着吧。隐私。她暗暗嘟囔,实在想不出别的词。
第二天,卢校长上门。刘大威出事后,这是卢校长第三次看她。卢校长临近退休,人偏胖,上楼半晌,仍喘不过气。崔小北甚为不安。卢校长问了崔小北身体睡眠方面的情况,说,学校是娘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崔小北说,已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没啥要求。卢校长笑笑,刘大威因公殉职,学校为你排忧解难也是光荣。崔小北鼻子酸酸的。卢校长问起作报告的事,说这可不是你个人的事,这是树立社会形象。崔小北明白了卢校长此行的用意,低头不说话。卢校长劝崔小北半天,后面的话崔小北没听清,她走神了。小北,你说呢?卢校长用询问做了总结。崔小北哦一声,说,我考虑考虑。卢校长亲自出马,她不忍拒绝。卢校长说,你顾全大局,我就放心了。
肖林再次露面,崔小北劈头就问,是不是你把校长搬出来的?
肖林装傻,没有啊?哪个校长?
崔小北有点儿凶,肖林,你和我说实话!
肖林赔笑道,嫂子别生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崔小北说,我才不管呢。
肖林说软话,嫂子,行行好,赏兄弟个脸,要不我没法儿交差。
崔小北说,我如果不答应呢?
肖林盯了崔小北好一会儿,无奈地说,我没办法,总有人有办法。嫂子,你不嫌烦?
崔小北赌气道,这是逼我,到时砸了可别怪我。
2
杨美玉不知怎么回到家的,她的心很乱。乱石乱麻乱絮,乱得不知是什么了。他死了!她不相信,可他分明死了。他躺在那里,像一块冰。她去殡仪馆不是为了送别,而是想证实一下,他是否离开了这个世界。亲眼看到了,还是难以相信。她想在那儿多待一会儿,可她恐慌得喘不上气,特别是看到他的妻子,她的骨头几乎碎裂。那女人的目光简直是钢针。她问过他,知道他妻子是个教师。在杨美玉的印象中,教师应该是文静的,他的妻子却透着钢板样的寒光。难道她觉察出了什么?难道他对她说过什么?杨美玉打个寒噤。如果那个女人知道丈夫的出事与她有关,准会撕了她。杨美玉想,撕了吧,像花瓣一样撕碎才好呢,谁让她那么不要脸呢。花瓣落在地上就沤成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谁踩在上面也不觉得疼。可罗子呢?罗子怎么办?她不知罗子怎么办,更不知自己怎么办。
杨美玉失声痛哭。就连哭,也不知道是哭谁。
有人敲门,杨美玉听见了,但没动。罗子在监狱,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座城市她再没有其他亲人,谁会敲她的门?对了,是有人敲过她的门。罗子坐牢不久,十字街崩大豆的黄牙敲过。第一次,黄牙拎了两袋奶粉,说是看看她。杨美玉驳不开面子,就放他进屋了。黄牙说些没皮没脸的寡话,杨美玉沉了脸,让他出去。黄牙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抱住杨美玉。杨美玉尖叫一声,奋力挣脱,黄牙狼狈离开。杨美玉以为他不再昏头了,可他却上了瘾,不断地敲杨美玉的门。有时白天有时晚上,杨美玉又怕又烦。她没办法,就偷偷哭。那天,刘大威来看她,见她眼窝红着,询问原因,她就说了。刘大威说,你放心,他以后不会了。不知刘大威对黄牙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黄牙果然不再敲门,而且见了她就点头哈腰。
敲门声继续,莫不是黄牙知道刘大威死了又起了贼心?杨美玉暗骂狗眼,也不知哪来的狠劲,从桌上抄起一把刀,猛地将门拉开。
门口是个老婆子,她刚要扮笑脸,忽然看见杨美玉手里的刀,惊得后退一步,手里的花碗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杨美玉僵了僵,说,你别害怕,我……我……切西瓜来着。
老婆子脸色总算缓过来,她说,我没见你出摊儿,以为你病了……你真病了?
杨美玉点点头,老婆子喜欢吃杨美玉的豆腐,常买。
老婆子说,你歇着吧,我去别处买。
杨美玉说她会赔老婆子一只碗,老婆子摆摆手,摇晃着走了。
老婆子一提醒,杨美玉还真感觉病了,浑身软得没一点儿力气。歇了一天,她就挣扎起来。她想去看罗子,尽管还不到探监的日子,可她等不及了。她现在非常迫切地想见到他。
罗子所在的监狱距皮城三百公里,在一个草原小镇的边上。杨美玉坐的那辆中巴中途到村里拉人,绕了路,到县城已是后半晌。杨美玉没赶上到小镇的车,只好在车站附近找个小店住下。房间里气味很难闻,墙壁到处是漏水后留下的斑渍。床单倒是新的,上面还趴着一朵牡丹花。杨美玉无意间撩起床单,发现褥子脏乎乎的,令人作呕,忙将床单放下。一夜才十五块钱,图的就是便宜,还挑什么?她胡乱吃了点儿,早早躺下。可怎么也睡不着,老觉得身底会蹿出什么东西。杨美玉爱干净,破旧的出租屋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只没洗的碗搁在桌上,她绝对无法入睡。罗子说她乡下命,倒长了一身城里人的臭毛病。她改不了,也不打算改。爱干净有什么错?如果她邋里邋遢,刘大威怎么会在出租屋里住?她想着罗子,刘大威却不时蹦出来。她叹口气,她的生活就是因为这两个男人的出现而改变。
嫁给罗子前,杨美玉没什么波折。她相貌平平,自然对未来也没有多少奢望。念到初二,父亲说挺费钱的,别念了。她就不念了,没觉得退学有什么可惋惜。她拿起锄头下地,成了父亲的帮手。像杨美玉这么大的女孩,村里很少见,要么在学校,要么在外打工。杨美玉不觉得村庄枯燥单调,她的脾性也很少见。又过了几年,父亲说该找个婆家了,她就认识了罗子。她看不出罗子有什么好,也看不出罗子有什么不好——除了瘦点儿。罗子太瘦了,胸脯的肋条都数得清,可瘦算什么缺点?又过一年,杨美玉结婚了。从一个村庄嫁到另一个村庄,似乎没什么改变,可命运开始捉弄她。
罗子对杨美玉很好,脏活累活,只要他在家,绝不让杨美玉伸手,有了好吃的,总是先让着杨美玉,杨美玉不吃了他才吃。罗子开个豆腐坊,挣不了大钱,足够俩人零花。杨美玉磨豆腐的手艺就是罗子教的。这样的日子其实蛮不错,杨美玉很知足。但罗子太爱折腾,隔三差五就去告状。罗子父母一去世,村里就把地收回了,有去世好几年的,村里也没收,罗子为此愤愤不平。杨美玉劝他算了,两个人的地够种了。罗子说这不是地的事,这是尊严问题,凭什么一村两制?没告出任何结果,得罪了村长,也得罪了一些村民。罗子不服输,越告气越大,跑到乡里县里市里,告状的内容也越来越多——村里来客人,村长就从自家小卖部买东西,一年竟有好几万;村里砍伐树木,被村长白白送人;村里有个砖厂,承包费一大半装进村长腰包。罗子罗列村长罪状的时候,眼睛瞪得球一样。杨美玉劝不住他,在告状这件事上,罗子极其固执。终于,上面派人来调查,结论是村长无辜。罗子像被人当众扇了耳光,那两天他的脸灰黑灰黑的。罗子没有罢休,仍然要告,生怕村长不知,还在街上扬言。村长笑眯眯地过来,村长刚喝过酒,眼窝子涂了胭脂一样。村长问,你要告?罗子咬牙说,告,不告倒你我改姓。村长轻蔑地笑笑,你能告出啥?什么也告不出。你是个骡子,家里都折腾不出名堂,还想在外面折腾?罗子脸红脑涨,村长转身离开。
罗子的外号就这么传开。结婚一年,杨美玉肚子平平的。罗子从此很在乎杨美玉的肚子,告状回来,先在杨美玉身上折腾一番,折腾完就骂。罗子总是牢骚满腹,什么都看不惯。罗子对杨美玉说,如果哪天他有权,他要抓一大批人。罗子说从村长这个级别查起,只要有问题,绝不放过。除了告状,罗子就沉浸在幻想中,豆腐基本杨美玉磨。
杨美玉欣慰的是,罗子没骂过她,更未打过她。只是罗子折腾她的时候眼睛透着凶光,仿佛复仇似的。有一天,罗子回来已经半夜,她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杨美玉说那就快睡吧。罗子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杨美玉很困,还是由着他爬到身上。她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要把她骨头勒断的样子。完后,他歉疚地说,弄疼你了吧。罗子不是装的,是发自内心,她从他眼神里能看出来。杨美玉纵有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又告了一年,罗子终于把村长告倒。免职,但没有法律责任。可罗子欣喜若狂,放了两挂鞭炮,和杨美玉大大庆贺了一番。罗子一个人喝掉一瓶酒,直到躺倒。杨美玉也松口气,总算有了结果,她真怕罗子疯掉。其实,罗子心里很苦。
但此后的事让杨美玉和罗子措手不及。新上任的村长是前村长的同宗兄弟,村里的状况没有任何改变。杨美玉和罗子却没了安生日子。往往睡到半夜,玻璃哗啦碎了。如果罗子不在,杨美玉白天也不敢在屋里。工商所来豆腐坊查了几次,因为有人举报罗子往豆腐里掺石膏。的确有人往豆腐里掺石膏或别的什么东西,但罗子从来没有。杨美玉喜欢罗子这点儿,往豆腐里掺石膏粉还不把人吃死?罗子没有昧良心,可工商所让豆腐坊关了半个月。罗子的豆腐掺了石膏,谣言流传开,豆腐卖不出去了。罗子挨家挨户送,他说掺没掺,你们尝嘛。罗子在街上遇见前村长,前村长问他把掺石膏粉的豆腐送人是什么居心,是不是要把全村人毒死?罗子说自己没掺。前村长冷笑,没掺为啥工商所查你?没掺咋舍得白送人?罗子回答不上,怒气却泛上来,将前村长打了,结果被拘留三天。
罗子和杨美玉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俩人变卖了家产,从此背井离乡。
离开村庄那天,罗子哭了,哭声压抑而悲伤。他说我害了你啊,美玉。杨美玉反而有些庆幸,因为罗子没有选择继续告状。她宁可流浪,也不愿罗子再告了。
后来……杨美玉叹口气,那一切像梦一样。
第二天中午,杨美玉赶到小镇。下了车,直接去了监狱。当然没见到罗子,还不到探监的日子。杨美玉苦苦哀求,丝毫没有松动。她在小镇住了一夜,一早又赶过去,依然不让见。她就在门口守着。
下午,一个狱警把杨美玉带进去。
杨美玉坐在凳子上,伸长脖子,死死盯着那扇门,她知道罗子会从那儿出来。
罗子露面了,他稍稍怔了怔,然后坐到杨美玉面前,低声问,怎么了?
杨美玉说,他死了。
罗子没听明白,问,谁?
杨美玉说,刘大威。至此,她方明白,她来这儿不是想见罗子,而是要把刘大威的死告诉他。
罗子十分意外,死了?怎么就死了?
杨美玉说,车祸。
罗子顿时沮丧起来,唉,白盘算了。罗子指望刘大威帮他减刑。似乎这样说不够解恨,停停又说,死得真不是时候。
杨美玉不想在罗子面前评价刘大威,可罗子这样说,她极不舒服,不由回敬一句,其实他挺好的。
罗子相当敏感,马上问,你喜欢上他了?
杨美玉脸一热,横扫罗子一眼,你胡说什么?
罗子没理会杨美玉的反驳,追问,你是不是和他……
杨美玉呼地站起来。
罗子忙说,你别生气,我随便问问。眼底的猜疑却未消除。
杨美玉又缓缓坐下。只有她知道,她的心虚弱得不堪一击。自问,干吗非要告诉罗子?
3
崔小北坐在沙发一端,李秘书坐在另一侧。李秘书要从崔小北身上挖报告内容,他每天上午过来,下午让崔小北休息。他列了一大堆问题,诸如刘大威的工作没日没夜,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她抱怨过没有?在夫妻生活中,她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最委屈的是什么?崔小北不到十分钟就答完了。李秘书哭笑不得,说嫂子,我不考你,只是提示你,蜻蜓点水咋行?得往深讲,讲你刻骨铭心的。崔小北想,刻骨铭心?刘大威背叛了她,这能讲吗?
崔小北是有抵触情绪的。她无法想象站在主席台上演讲会是什么情景,别人讲刘大威的事迹她管不着,由她讲实在太滑稽了。她摆不脱那个阴影,又不能说出自己的隐痛。况且,此时说出来也是犯忌的,不仅毁损刘大威的形象,更会戳破某些人的脸。崔小北没有别的选择,肖林说得没错,她不答应,她的门槛一定会被踏平。她只有妥协。干吗盯住那件事不放呢?刘大威已经死了,不要再计较了。她劝自己。可她的心里转不过这个弯儿,像一头倔脾气的牛。其实,她不恨刘大威,只是想知道刘大威为什么背叛她。
李秘书让崔小北慢慢想,崔小北便作深思状,半天不说一句话。崔小北没有表现出烦乱,想用沉默逼走李秘书。她讲不出什么,反正是假的,他随便编好了。李秘书却显得耐心十足,不急不躁。过了一会儿,李秘书竟打起了鼾。两天了,就这么耗着,也怪难为他了。
崔小北离开沙发,来到阳台。这几天,崔小北一直沉浸在回忆中,可面对李秘书,崔小北说不出口。
刘大威出现在崔小北的生活中有些突然。他们局搞“庆五一”演唱会,崔小北被请去辅导。她觉察到警察们目光中的温度,足以把脸灼伤。她早已习以为常。崔小北身材修长,面容姣美,加之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没有谁敢轻易接近她。崔小北辅导完就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那天中午,局里请崔小北吃饭,刘大威也在场。崔小北那天一身白裙,更显得卓尔不群。从饭馆出来,刘大威突然走到崔小北身边,揽住她的肩,说,不要回头,往前走。刘大威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随着刘大威走。刘大威高大威猛,让她有一种难以反抗的感觉。走至前面一辆警车,刘大威拉开车门,让崔小北坐上去。刘大威开着车,不说一句话,直至问她家在哪儿,她才受辱似的喊叫,你这是干啥?绑架?刘大威不紧不慢地说:崔老师,别激动,激动伤身。崔小北生气地拍着车门,停车,我要下去。刘大威说,到家我自然让你下去。崔小北心想,凭什么呀?遂赌气一句话不说。刘大威说那我送你去学校。到了校门口,他并未停下。他拉着她在大街上转,说再找不到家就要带她回队里。崔小北气咻咻的,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这时,她方感觉身底湿乎乎的,一摸,脑袋忽然涨大,细密的汗珠渗出脑门儿。她根本没想到,月信会在这一刻来。裙子洇了一大片,车座都染上了。如果穿着红图案的白裙走在大街上,那会……她不敢想象。崔小北蔫了,小声说出住址。几天后,崔小北打电话致谢,刘大威贫嘴,谢啥呀,我也是见义勇为,英雄救美。
李秘书喊声嫂子,崔小北吓了一跳,问你醒了?李秘书不好意思地说,昨天加班了。崔小北说,没关系,看得出你困,今天就到这儿吧。李秘书嘱咐,嫂子抓紧想啊。
下午,肖林打电话,说崔小北既然答应,一定要配合好。
崔小北不知李秘书说了什么,反问,我怎么不配合了?
肖林笑说,嫂子别生气,我也是着急。
崔小北说,是你逼我的,让你上火的时候还没到呢。
肖林讨饶,嫂子别吓唬我。求你了,我可把你当亲嫂子啊。
崔小北沉默几秒,说,我想去收拾大威的东西。
肖林很痛快,行啊,我去接你。
崔小北说,不用。
肖林还是开车来了。其实没多远,几站地。刘大威的同事崔小北大都熟悉,他们客气礼貌地和崔小北打招呼。崔小北想,应该晚上来才对。见到他们,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崔小北不为收拾东西,而是想寻找刘大威的秘密。因此打开抽屉后,她让肖林先忙,肖林识趣地退出。
抽屉满满的,记录本、书、充电器、剃须刀、电池……崔小北打开书和本,一页页翻着。什么也没有。没有照片,没有信件,没有关于那个女人的纸片。崔小北不死心,又翻一遍,还是没有。想想也是,现在谁还写信?作为警察,刘大威是不会轻易留下痕迹的。
肖林进来,见崔小北出神,没打扰她。
崔小北闻见烟味,回头问,大威在别的地方存放东西没?
肖林说没有。停停又问,都找过了?要不再翻翻?
崔小北知道肖林误会了,他以为她在找存折一类的东西。刘大威肯定有私房钱,没钱怎么养小?但崔小北对钱不在乎,对刘大威的钱不在乎。在乎也白搭,她卡不住他。除了工资,刘大威也有一些灰色收入,他怎么说她都信,那是不能较真的。
崔小北淡淡地说,我俩的结婚照不见了,我以为他带到了单位。
肖林自作主张,替崔小北又翻一遍,自语,他会放哪儿呢?
崔小北说,算了,大概我记错了。
4
皮城西北有一大片旧城区,叫堡子里。杨美玉租住的地方在堡子里一个大杂院。出了院是石板街,往前走百十米就是堡子里十字街。街上应有尽有,药铺、医疗点、理发店、粮店、杂货店、成人用品店……此地的价格比大街便宜许多,洗澡三元,理发两元,当然服务也马马虎虎。十字街两边是摆地摊儿的,蔬菜水果茶叶等。杨美玉的位置就在其中,固定的,没记号,但摆摊儿的都知道那个地方是杨美玉的。
杨美玉推着豆腐出来,这是刘大威死后第一次出摊儿。纵有千般愧疚,也不可能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拽回来。他去了,罗子在狱中,她要活下去,就得磨豆腐。只是她蔫蔫的,如秋风摧残后的黄叶。病态倒给她平添几分别样的神韵,而她浑然不觉。
没想到黄牙占了她的位置。杨美玉不声不响地看着黄牙,黄牙并不畏惧,笑嘻嘻地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杨美玉没见过那么难看的牙齿,高低错落,杂乱无章。黄牙不再怕她,这个狗东西。杨美玉说,这是我的地儿。黄牙佯问,写你名字了?低头瞅瞅,没呀,你叫啥?杨美玉说,你怎么像个无赖?黄牙不乐意了,妹子,嘴干净点儿,想要这地儿,说句好话,我就给你。杨美玉说出来的却更加难听,你还是人吗?没句人话,不做人事!冲你这样的人,有好话,也不给。
别吵了!是那个老婆子,她表情夸张地嗅了几口。多好闻的豆腐味儿,都被你们给吵散了。
杨美玉和黄牙住了嘴,看着老婆子。
老婆子训斥,一个老爷们儿欺负妇女,也不害臊。
黄牙说,我没欺负她,是她欺负我。
老婆子说,这地儿是她的,你趁早腾开。
黄牙不买账,我凭什么腾?你算老几?
老婆子说,你不腾,我让你一颗大豆也卖不出去,不信你试试。
黄牙嘟囔,腾就腾,其实我是替她占着。
杨美玉忽然不想在这儿了,她说算了,推车走到顶头。哪儿不能卖?她的豆腐不掺假,买她豆腐的都是老顾客,没多久就卖完了。收拾了东西,她低头往回走,还是无精打采的。走了几步,她停住,回头望望。那个身影再不会出现了,她还是习惯性地凝望着。
杨美玉无法抹掉他,他在她心上打了烙印。不来皮城就好了,不来皮城,就不会认识他,她的心就不会这么难受。可是,她和罗子哪有选择?
杨美玉和罗子在郊区租了一间房。他们揣着变卖家产的两万块钱,带了那台磨豆机。磨豆机是唯一没卖的,吃饭的家伙,不敢卖。郊区没有豆腐坊,菜店的豆腐是城里送出来的。罗子磨了几锅,销得还不错,同样大的豆腐,他们便宜两毛钱。一个月下来,算了算,比在村里挣得多。当然,开销也大,光房租一月就二百。罗子一有空儿就出去转,杨美玉问他干吗,他不说,神秘兮兮的。一天晚上,他郑重地说,要和杨美玉商量个事。杨美玉暗暗紧张,他决定离开村庄时,也是这种神态和口气,脸上涂了黑胶似的。罗子看中一处房,想买下来。他说一年两千四的房租,十年就是两万四。杨美玉问,你不打算回了?罗子说,哪儿的水不养人,哪儿的土不埋人?我觉得这儿挺好,就是回,也可以把房子卖掉。杨美玉提醒罗子,一定要看好。罗子说他看了好几处,就这处价钱还合适。第二天,罗子领杨美玉去看了,是旧房子——新房也没这个价,带个小院,院里有一棵杏树,花开得正浓。杨美玉当即就喜欢上了。来皮城后,杨美玉清静了许多,罗子不再没时没晌地复仇似的折腾她。只要她说累,他就不动她。杨美玉先前担心罗子有别的意外,现在不用担心了。罗子没了压力,不再看啥都不顺眼,不再扯街骂娘。
第一次住进自己的房子,杨美玉恍若梦中。尽管是郊区,那也属于皮城。杨美玉问罗子,房子真是咱们的了?罗子说,当然了,谁敢抢,我和他拼命。杨美玉瞅着罗子的瘦猴样,撇嘴,拼命你也不是个儿。罗子佯怒,你笑话我啊。猛然扑到杨美玉身上,俩人滚在一起,顾不得吵嘴了。俩人的嘴咬在一起,这是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的仪式,城市人都喜欢咬嘴巴嘛。
夜很深了,可是谁也没有睡意。杨美玉喃喃,我还是不相信,没人撵咱们吧?罗子嘲笑她胆儿像芝麻。他说,城市是讲理的地方,你以为村里呢,村长一手遮天。杨美玉说,你不用怪村长了,没他,还来不到这儿呢。罗子骂,全因狗日的逼咱呢。罗子终于困了,扭身睡去。杨美玉骂声瘦猴,偷偷笑起来。她笑得很吝啬,不敢太放肆,像拧开的水龙头那样哗哗流,会流完的。杏花的香气飘进来,甜甜爽爽的。她想,能把杏花的香气留住就好了,她的豆腐就更香了。
三个月后,两个公家人通知罗子和杨美玉搬家,皮城要修外环路,这块儿要拆迁。罗子一下急了,眼睛血红血红的,眉毛都竖直了,凭什么?杨美玉也吓蒙了。罗子的问题太幼稚,其中一人很好笑似的说,修路就是要拆迁啊。罗子蛮横地,不行,我不让拆。另一个说,你发烧了吧,别人想拆还轮不到呢,拆迁都有补偿。罗子问能补多少,俩人用目光量量,说怎么也得四五万吧。罗子看着杨美玉,杨美玉也看着罗子,想证实耳朵是否出了毛病。确信没错,罗子说话都结巴了,啥……时拆?对方说,很快,提前找住处吧。
罗子乐疯了。
杨美玉笑疯了。
他们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天上。他们飘飘欲仙,能呼风唤雨了。房子突然涨了一倍,两万变四万,天哪。杨美玉扯罗子一下,罗子抓杨美玉一把,俩人简直手舞足蹈了。是真的,不是梦里,更不是天上。两天没磨豆腐,心仍落不到实处。直到杨美玉提醒找房子,罗子方冷静下来。
那天,一个汉子敲开门,杨美玉以为又是公家的,满脸豆花一样稀软的笑。汉子打量杨美玉,问别人转租给你的吧?杨美玉说是我自己的房子。汉子问明情况,沉了脸道,房子是我的,你上当了。杨美玉瞪着眼,不知他在说什么。汉子说,房子是他的,他租出去了。汉子说,你们也不想想,两万块钱能买这么一处房子?杨美玉总算明白过来,也更糊涂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她的脸灰了白,白了灰,没一点儿血色。汉子再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了。
汉子正要离开,罗子回来了,待明白怎么回事,也是一脸死灰样。但罗子没有吓傻,他直瞪着汉子,眼球跃跃欲试,随时要射到那汉子脸上。
罗子问,你说房子是你的?
汉子说,当然是我的。
罗子说,现在我买了,就是我的。
汉子,房证在我手里,这房子就是我的。
罗子说,过去是你的,这不是卖给我了吗?谁卖你找谁去。
汉子说,你没毛病吧?受骗的是你,你应该找他。
罗子说,这你别管,房我是住定了,谁也甭想撵我。
罗子和汉子吵,杨美玉傻呆呆地瞅着。她多么盼望汉子灰溜溜地认错啊,可汉子越吵越凶,倒是罗子嗓门儿虽高,听上去却发空发糠,碰碰就会碎成渣。那一夜,杨美玉和罗子谁也没说话。第二天,汉子又来了,带了房本让罗子瞧。罗子说,我不看,房子是我的。汉子说,我没见过这么认死理儿的,我这是帮你,你赶紧报案吧,把那家伙抓住,追回多少算多少。拆迁款按房本发,你想领也领不上。罗子说,我不管,谁拆谁给我钱。汉子摔门走了。
半晌,罗子声音轻轻地问,要不,咱去报案?
杨美玉说,撑得过去吗?
报案了。那个骗子已不知去向,公安一时半会儿逮不住他,逮住自然严惩。报案的结果等于承认了事实,房子是别人的。罗子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城市咋也无法无天?杨美玉说,认了吧,钱是人挣的,磨豆机在,咱就饿不死。罗子吼,凭什么认?我就不认!杨美玉忍住心酸,劝,我知道你不甘心,我想甘心吗?
俩人痛哭。
罗子依然硬撑着,不给钱坚决不腾房。杨美玉拗不过他,也不再劝。她也存了一丝侥幸,这么耗着,公安说不定补了那两万块钱。她已不敢想什么四五万了。天上可能会掉馅饼,但不会落进她和罗子嘴里。
搬迁的最后期限到了。罗子不搬,不搬!戴袖章的说补偿款已被房主领走,罗子属于违法居住。罗子说我不管,反正房子是我的。他还给杨美玉打气,只要住着,他们就不敢拆。
罗子估计错了。那天,俩人还睡着,听房上有声响,迅速穿衣跑出去。两个工人在房顶揭瓦,一个戴袖章的在地上指挥。
罗子大吼,你们干什么?住手!
工人看看戴袖章的,那人的手在空中劈了一下,拆!
工人便又拆了。
罗子骂,我和你们拼命!
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后生,一左一右挟了罗子,罗子跳都跳不起来。
罗子骂,我×你们娘!
罗子骂,我×你们祖宗!
屋顶已拆了一大片,灰尘扑到院里,扑进屋子。罗子又冲呆傻的杨美玉嚷,进屋躺着,躺着去呀!已经声嘶力竭。
杨美玉冲进屋,猛又定住。磨豆机、盘碗、炒锅、被子落满尘土,像一个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杨美玉呆了呆,反身去央求戴袖章的,让我把东西搬出来吧。又对罗子叫,别丢下咱的家什呀。
罗子慢慢垂了头,像断了脖子。
戴袖章的挥挥手,两个后生松开罗子。
5
一周后,李秘书整理出一个初稿。有些是在崔小北讲述的基础上写的,有些则是李秘书的杜撰。如刘大威带一个流浪汉回家吃饭,与崔小北发生争执,刘大威最终劝通崔小北,并留流浪汉在家住了一夜。崔小北说,哪儿跟哪儿呀,刘大威不是救世主。就是刘大威有此举动,崔小北也不会让步,哪怕掏钱让流浪汉住星级宾馆,在家住绝不可能。李秘书说,问题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怎么打动人,刘队做得也许比这好,你不知道罢了。这又不难,你照念就行。你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只要能念出感情。崔小北说,什么感情?我不相信!这句话本来窝在心里,没想到在此刻迸出口。李秘书看崔小北的眼神就有点儿异样。崔小北知道自己失态,忙放缓语气,慢吞吞地说,我再想想。李秘书走后,崔小北的心还怦怦跳,怎么就走嘴了?绝不能让李秘书瞧出什么。
崔小北再次陷入回忆,一时竟恍惚起来。近二十年的夫妻,风风雨雨无数,哪件是真的,哪件又是假的呢?也许她一直混淆着。可是,她还是认为,有些事是铁板钉钉的。比如刘大威对她的改变。崔小北走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刘大威则相反,陪她上街,东瞅瞅西望望,像一只抓鼠上瘾的老猫。刘大威说崔小北这架势最容易招小偷,崔小北嗤之以鼻。结果有一次还真着道儿,拎包被偷了。那是崔小北极喜爱的一个坤包,崔小北骂刘大威,要你们警察有什么用,要你有什么用?你不是跟着吗?刘大威说崔小北故意招小偷上身,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尔后变戏法似的拿出那个坤包。刘大威演了一出戏,后来,崔小北还真改了,走路虽不再东张西望,但目光中多了一份警惕。当然,刘大威也没少惯她。崔小北有个很可笑的毛病,怕挤牙膏,只要刘大威在家,每次都事先给她挤好。有一次,刘大威黎明时分才回来,倒头就睡。睡了一会儿,忽又坐起来。崔小北问他干吗,他说怕睡过了,先把牙膏挤出来。崔小北眼睛突然就湿了。那时候,她是那么……幸福。
刘大威为什么背叛她?
这个问题如巨大的链条,死死缠住她的脑袋,越缠越紧,她的额头几乎要裂了。
崔小北决定弄个明白,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刘大威永远沉默了,那个女人还在。那样一个女人竟然和刘大威搞在一起,真是滑稽。可……她马上想到一个问题:去哪儿寻找那个女人?崔小北仅仅见过她一面。崔小北有些遗憾,当时该追出去问问,她的名字,她在哪儿住着。现在,怎么寻找她?
崔小北想起一个笨办法,在人海中寻找。说干就干,李秘书不来,崔小北就在大街上、小巷里转悠,像刘大威一样东瞅瞅西望望。有几次,她发现了女人的背影,追上去却是男人的面孔。她不会记错的,女人的脸平淡无奇,但眼睛很有特点,怅怅的,水水的,让人心动。
转了三天,崔小北意识到大海捞针行不通。她想到了肖林。崔小北本来不愿惊扰他,现在想想,只有从他嘴里能套出点儿信息。这很危险,等于宣布她和刘大威出了问题,等于砸刘大威的形象,会把许多人逼到尴尬的墙角,可她还是要冒这个险。他们看重的,她没兴趣,他们忽略的,恰恰对她至关重要。
崔小北给肖林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她去找他。肖林说,不用嫂子跑,我过去。
几个小时后,肖林来了,问崔小北有什么事,他知道崔小北肯定有事。崔小北说,李秘书把稿子弄完了,我一个字也记不住,照着念总不合适吧。肖林说,你的记忆力不是一直很好吗?刘队说小学同学的名字你都记得。崔小北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怕到时候出丑。肖林甩着两手,严肃地说,嫂子,这不是丢你的丑,这是出刘队的丑。崔小北问,你说我该咋办?肖林迟疑半晌,说,实在不行,也只有照稿子念了。
崔小北问肖林下了班忙啥,肖林说哪有下班的时候,有空我就去打打球。
崔小北说,你和大威不一样,他喜欢下棋。
肖林附和,是啊是啊。
崔小北问,除了下棋,他常去什么地方?
崔小北说得随意,肖林答得滴水不漏,说,刘队喜欢在街上转。
崔小北说,市区这么大,他转得过来?总有爱去的地儿吧?
肖林问,嫂子问这干啥?
崔小北淡淡一笑,随便问问,还保密呀?
肖林忙说,没有没有……刘队哪有秘密?他这人不乱来的。
崔小北马上纠正,我没说他乱来呀,不过问问他常去什么地方。
肖林问,嫂子你……怎么啦?
崔小北反问,你觉得我不正常了?
肖林十分尴尬,对不起嫂子,我不会说话,没事……我就走了。
崔小北没言语,竭力平静着自己。她过于激动了,肖林不说是正常的,说反而不正常了。看肖林的表情,他一定知道刘大威常去什么地方。她心中有数了。
几日后,崔小北给肖林打电话,说那天她心情不好,可能伤着他了。肖林朗朗地说,我当你是亲嫂子,打我几下都成啊。崔小北提出请肖林吃晚饭,肖林爽快地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崔小南打电话,约崔小北出去吃饭。崔小南说吃饭是次要的,关键是散散心,一个人憋在屋里,还不疯了?崔小北借口身体不适,拒绝了。即使没和肖林定好,崔小北也不会答应。
说起来,崔小北和刘大威的婚姻还是崔小南促成的。崔小北和刘大威交往很久了,一直犹犹豫豫,她不知犹豫什么,就这么耽搁着,刘大威也不催她。那时,又一场乱爱风暴袭击了崔小南,袭击了崔小北的家庭。崔小北认为崔小南从来不懂什么是恋爱,只会乱搞。初中,崔小南就流过产。她们的父母都是正统的教师,哪容忍得了这种事情?下狠心收拾了崔小南一顿,逼问她孩子是谁的。崔小南说,我哪知道,反正是他们的。这是一个初中女孩说的话吗?崔小南今儿跟这个,明儿跟那个,常有男孩为她打架斗殴。崔小南早早退学,到了社会上,更是如鱼得水。那次,她和一个男的搞了一年,散了,把肚里的孩子也打掉了。怕男的找她,躲得人影儿不见。男的找不见她,就找到崔小北的父母,要他的钱,要他的孩子,并赖在家里不走。如果不是崔小北向刘大威求助,不知还会出什么事。崔小北和刘大威迅速结婚,一来觉得刘大威可以依靠,二来也想给父母一个安慰。没多久,父亲离世。崔小北认定是崔小南的不争气使父亲过早去世。崔小北恨崔小南,也看不起她,很少搭理她。
崔小北和肖林几乎同时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俩人相视一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肖林说嫂子请客,我买单。崔小北未置可否。肖林要瓶啤酒,崔小北要瓶酸奶。在这个场合,倒没有家里说话自然了。肖林低头喝酒,每次只抿一点儿。崔小北忽然笑了,肖林问,嫂子笑啥?崔小北说,你怎么像饮鸩一样?有心事?肖林说,我怕吓着嫂子。崔小北佯怒,你把我当什么了?尔后又自责,那天是我不对。肖林说嫂子见外了。崔小北问,你真拿我当嫂子?肖林说,当然。崔小北盯着他,我很想知道大威的事。肖林的目光马上移开,刘队……能有什么事?
崔小北把头偏开,她有点儿生气,但不愿表现出来。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崔小南,自然身边有个男的。崔小南极为利索地走过来,崔小北的心猛地一沉。
崔小南大咧咧地说,怎么哄我啊,姐,我以为你真不舒服呢。
崔小北轻轻哼了哼,目光又移向窗外,只要她开口说话,崔小南绝对会坐下来。
崔小南扫肖林几眼,说,行啊,姐,这么快就——
崔小北打断她,胡说!
崔小南道,怕啥?光明正大嘛。
崔小北恼了,够了!抓起包就走。
肖林追上来,对不起嫂子,咱换个地方,你别生气。
崔小北嚷,谁生气了?
肖林跟在崔小北身后,俩人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肖林小心翼翼地问,嫂子,你想问啥?
崔小北猛地顿住,样子挺凶,就算刘大威做错什么,这个时候了,我能计较他吗?我只想知道他常去什么地方!
肖林慢慢挤出一句话,好像常去堡子里。
6
杨美玉和罗子搬到一个废弃的礼堂。礼堂没门没窗没电,地上丢弃着塑料袋废纸破瓦片。罗子把东西弄到一个角落,简单搭了搭,就算安家了。礼堂住了许多麻雀,一整天唧喳个不停,晚上倒也安静。一天夜里,杨美玉觉得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钻进被窝,忽然意识到是老鼠,顿时尖叫起来。罗子把被褥抖了一遍,可是杨美玉不敢再睡。她抱着膝盖,簌簌掉泪。这哪叫人过的日子。罗子劝了一会儿,便开始骂娘。自搬到这儿,罗子又故态复萌。罗子骂骗他的人,骂戴袖章的人,骂皮城。
白天,罗子早早离开礼堂,进城找有关部门上访。如果说过去还有目标,现在连目标也没了,只是念叨着政府赔他的钱。杨美玉和他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受不了那些目光。信访接待人员不但说罗子起哄,而且怀疑罗子脑子有问题,劝杨美玉带罗子到医院瞧瞧,被骗的人多了,都找政府要钱,政府还活不活了?倒是挺可怜杨美玉,怎么嫁这么个男人?杨美玉劝罗子认了吧。罗子干号,我放不下那两万块钱啊。
杨美玉提议回村算了。罗子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杨美玉咆哮,凭什么回去?就这么认了?要回你回。杨美玉抬脚就走,她早就受够了。罗子忽又抱住杨美玉,痛哭流涕地央求杨美玉留下,这个样子咋有脸回去?杨美玉叹口气,她也觉得没脸啊。
在礼堂住了大约半个月,一天晚上,罗子忽然想和杨美玉做爱。自搬到这儿,俩人没碰过。罗子没像过去那样莽撞,表现得十分含蓄,轻轻蹭着杨美玉。杨美玉哪有这个心思,他蹭,她就躲。几个回合后,罗子老实了。杨美玉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心生悔意,把罗子揽过来。
半晌,杨美玉睁开眼,说,这下行了吧,睡吧。
罗子却坐起来,黑暗中,如一截残坍的土墙。
杨美玉轻轻推他,想啥呢?
半晌,罗子说,你不会离开我吧?杨美玉道,胡说啥呢。她偶尔有离开他的念头,可仅仅是一闪,她知道一旦离开,罗子就彻底完了。
罗子问,恨我不?
杨美玉说,我不理你了!
罗子说,你对我这么好,我知足了。
杨美玉觉得罗子反常,但他声音很冷,她没在意。
罗子说,我会让你有钱的。
杨美玉困了,轻轻嗯了一声。
罗子说,拿到钱,你就回村吧,村里总要好些。
杨美玉又嗯一声,她实在太困了。
第二天,杨美玉醒来,罗子已经不见了。杨美玉的心有点儿空,麻雀的叫声吵得她更加烦乱。罗子昨晚的话钻进脑子,她感觉哪儿不对头,又说不出什么。她在空旷的礼堂走了一圈,决定进城看看。她不知道看什么,只是被自己的感觉牵引着。
皮城的景色与她无关,皮城的车辆与她无关,她茫然而孤单地走着。隐约有话撞进耳朵,有人要跳楼。她想,不如意的人多着呢,忽然打个激灵,步子便快了,随人流冲向那个地方。
那个人果然是罗子。
那个人竟然是罗子。
罗子站在电信大楼上,小得像一只水瓶,杨美玉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杨美玉明白罗子昨晚的意思了,他是在交代后事。他要用死换回自己的损失。杨美玉白了脸,大叫,罗子!
楼下聚了许多人,警察在喊话。杨美玉的喊叫被淹没。
杨美玉几乎跳起来,罗子!
罗子不看她。
杨美玉大喊,罗子!声音扑出一团血腥。一个警察走过来,像一堵墙竖在杨美玉身边。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从此,她的生活和他纠缠在一起。他有一张庄稼汉那样的黑脸。他说,我是警察,楼上是你什么人?
杨美玉惶惶道,我男人。
他说,太好了,跟我来!不由分说牵起她就走。
杨美玉趔趄着,想抽出手来,没抽动。
走出人围,他说,想救你丈夫,必须听我的。
杨美玉点点头。
他问,你们的孩子呢?
杨美玉脸红了,警察真是饶舌。
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在杨美玉肚子上瞄瞄,问,你怀孕没?
杨美玉简直要恼了,他怎么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可他的目光太厉害,钢钎一样注视着她,她不由摇摇头。
他说,你怀孕了,你必须跟他说,你怀孕了。你之前没告诉过他,是吗?
杨美玉明白了他的用意,机械地点点头。
他带杨美玉来到楼顶平台上。罗子站在楼的边沿,威胁,都别过来,要不我跳了!又瞪着杨美玉,你来干什么?他的嗓子哑了。
他说,别乱来,有什么问题,下来解决。
罗子问,你是谁?
他说,我叫刘大威,是警察。
罗子不屑地哼哼,你叫市长来。
他说,你的妻子怀孕了,你想丢下她和孩子吗?
罗子盯住杨美玉。
杨美玉泪汪汪地点点头。
罗子大叫,美玉,你干吗哄我,千万别上他的当。
杨美玉说,我没哄你,是真的。
罗子看看他,又看看杨美玉,嘴唇哆嗦着,你怎么不告诉我?
杨美玉哽咽了,我不想让孩子生在那个地方,我想有了住处再……
罗子整个人颤抖起来,害了疟疾似的。
他及时道,过来扶住你妻子。
罗子再次叫喊,还我的钱!
他说,这样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下来,我会帮你。
罗子犹犹豫豫地问,你说话算话?
他说,你妻子可以作证,过来呀,扶住她。
罗子踉踉跄跄扑过来。
杨美玉和罗子被带到房间。罗子一路护着杨美玉,杨美玉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的酸楚流露。若不是他的主意,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待罗子确信杨美玉没有怀孕,而是和警察合起来骗他,眼球被冻硬了一样,迸着寒寒的光,忽然跳起来扇了杨美玉一巴掌。罗子还想扇,被他的大手卡住了。
罗子哭骂,你个蠢娘们儿,你上了他的当。
杨美玉没有痛感,对他说,让他打吧,他心里苦。
他松开罗子,同时狠狠地说,愚蠢的是你。
罗子耷拉了头。
他问了事情经过。杨美玉讲述,罗子不说话。罗子对他怀着敌意,显然不相信他能解决什么。在楼上没能解决,机会就错过了。
他好一阵儿没说话。
罗子问,咋,你不是能解决吗?赔我的两万块钱。
他说,我会帮你的。
罗子追问,怎么帮,就凭嘴上两片肉?
他说,你要相信我。
罗子说,我信你一次,这是你自己说的。说着说着,罗子就激动起来,你必须替我解决,如果你不骗我,说不定现在钱都到手了。
杨美玉捅罗子一下,她觉得罗子有点儿过火。
罗子大声责备,你怎么向着他?
杨美玉脸上一阵烧,不由看他一眼,他也正看她,她忙避开。没什么内容,她只觉得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他把杨美玉和罗子送回住处。他是第一个到他们住处的客人。他看着满地的垃圾,看着缩在墙角的家什,皱了眉。他说,怎么住这儿?罗子说,我无家可归了,还能住哪儿?
一只麻雀飞过,一团粪白落到他袖子上。杨美玉扯了卫生纸给他擦拭,紧张得心狂跳。
7
崔小北的鞋跟在石板街敲出嗒嗒的响声。她还是第一次到堡子里,没想到皮城竟有这么老的地方,老得都快长毛了。一个穿大花短裤的妇女提着桶倒脏水,边走边打哈欠。妇女没戴乳罩,一双大奶子一走一颤,乳头隐约可见。妇女返回来,见崔小北还在那儿转,问她是不是找人。崔小北点点头。妇女很热心,问找谁家,我带你去。崔小北说我只知道她在这一带住。妇女说堡子里有几千户,没名没姓怎么找?妇女嗓门儿很大,吵架似的。崔小北忙说我再问问,转身走开。
转了几条街道,已是半上午了。崔小北的肚子咕咕抗议,早晨走得着急,没吃饭。这时,她走到了十字街。她想找个吃早点的地方,可看着灰塌塌的铺子,又没了胃口。她怀疑肖林说了假话,刘大威怎么会把他的小养在这个地方?或许,肖林确实不知道刘大威的秘密。
崔小北当然不会放弃,只是目光有一搭无一搭的。仿佛是突然间,她的目光聚在一起,一下坚硬了。崔小北看见了她,那个女人。此刻,她正给一个小孩装豆腐。她竟然是个卖豆腐的!崔小北心怦怦乱跳,好像意外发现了宝藏,有点儿措手不及。崔小北就那么盯着她,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崔小北怎么会被一个卖豆腐的吓住?
她也看见了崔小北,脸上闪过大团慌乱,姿势整个僵硬着,仿佛被崔小北的目光定住了。崔小北就这么凝视着她。崔小北一直在找她,此时却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过去。刘大威的相好竟然是个卖豆腐的,崔小北简直受了污辱。如果刘大威站在面前,崔小北一定会扇他两嘴巴。崔小北怒不可遏。可崔小北还是走过去,她想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把她丈夫勾住的。崔小北不会打她,崔小北的愤怒不是针对她。崔小北神情高傲,她看到那女人的目光胆怯着退缩着,仿佛要找个缝儿钻进去。
崔小北一步步逼到跟前,站定。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豆腐。
崔小北问,你叫什么?
她声音很低,杨美玉。
崔小北脸上飘过一丝冷,美玉?充其量是块石头,刘大威看走眼了。
崔小北说,我一直在找你。那天我见过你,你还记得吧?我是刘大威的妻子。
杨美玉的耳根红了。她看着崔小北的下巴,不说话。
崔小北说,我想和你谈谈。
杨美玉顿时紧张了,看崔小北一眼,又躲开了。
崔小北说,这两块豆腐,我买了,就去你家……哦?
杨美玉点点头,很被动。
崔小北跟在她身后。杨美玉看上去很软,大病初愈的样子,步子歪歪扭扭。崔小北忽然想扶她一把,伸出的手又缩回了。
那是一处四合院,青砖灰瓦,院内拉了两根晾衣服的铁丝,墙角堆放着自行车、花篓子,不大的院子显得更加狭小。她的屋靠近门口位置。一间大屋子,中间拉一条布帘,外面是磨豆腐做饭的场所,里面是卧室。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床,一张餐桌,两把椅子。
崔小北伸出手指,在椅面上拭拭,倒也干净,于是先坐了。崔小北的目光咬在床上,久久地。屋子寒酸了点儿,可有一张销魂的床足够了。崔小北回过神儿,发现她在原地站着,口气硬硬的,你坐呀。
杨美玉坐在床沿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慌慌站起,给崔小北倒了杯水,复又坐下,搓着自己的手指。
崔小北盯着她,盯够了,方叫,杨美玉!杨美玉抬起头,惊恐而疑惑地看着崔小北。
崔小北问,你今年多大?
杨美玉说,二十六。
崔小北想,果然是个小雏。又问,不是市里的吧?
杨美玉点点头。
崔小北说,你别紧张,我不会把你怎样,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是怎么认识刘大威的?
杨美玉不说话了。
崔小北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杨美玉仍然无语。她似乎对刘大威三个字很敏感,没了胆怯、慌乱,神情显现出固执的对抗。
崔小北异常恼火,我问你话,你没听见?
杨美玉目光里有了冰冷的成色。
崔小北意识到自己过火了,这么审问不会有成效。她放缓语气说,我想了解了解刘大威的事,没别的。如果要伤害你,我就带人来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谁是谁非已经没有意义,我不过问一下。当然,你实在不愿意说,我也不强迫你。
静默片刻,崔小北问,能给我拌块儿豆腐吗?我饿透了。她看出杨美玉是个干净女人。杨美玉怔了怔,起身出去。不过五分钟,杨美玉就将一盘豆腐端上来。崔小北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搛一筷子,果然好吃。崔小北没少在饭馆吃拌豆腐,但从未吃过这么香的。崔小北忽然想,刘大威能被杨美玉迷住,说明她一定有特殊的本事。杨美玉长相一般,也许就靠做饭的手段。在这点儿上,崔小北远不是对手。崔小北厨艺很糟,而且怕闻油烟味,在家主要是刘大威下厨,她偶尔打个下手。刘大威出门,就给她炒几个菜放在冰箱。可刘大威在外面什么没吃过,怎么会馋她的东西?就是馋,也绝不仅仅是馋她的厨艺,比如她的身体……崔小北瞄瞄杨美玉。杨美玉身材蛮性感的,在床上也很有本事吧?崔小北的心痛了一下。
崔小北换了话题,杨美玉的神色松弛了。崔小北问她做一锅豆腐需要多少斤黄豆,她能挣多少钱,房子多少钱租的,杨美玉一一作答。崔小北问你干吗要做豆腐呢?干点儿别的不行吗?崔小北本来要问刘大威怎么舍得让你做豆腐,出口又改了。杨美玉目光凄迷,干啥呢?我干不了别的。崔小北说,卖豆腐倒也不错,只是挣不了多少钱。
崔小北一直待到下午方离开。她给了杨美玉一个电话,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她。她觉察杨美玉的手有点儿抖。第二天,崔小北又去了,再次坐到下午。接连去了三次,杨美玉有没卖掉的豆腐,她就全部买下。杨美玉似乎放松了戒备,崔小北说到什么,她的嘴角会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可只要崔小北一提刘大威,杨美玉就缄默了。她越这样,崔小北追寻的欲望越强烈。她为什么闭口不谈?她害怕什么?刘大威嘱咐她死守秘密?
那天,崔小北正要出门,崔小南打电话说有要事找她。自那天在餐馆碰面,崔小北再没见她。崔小北实在不想理她,可她知道,她是躲不开这个妹妹的。崔小北说自己有事,改天吧。可崔小南急得不行,似乎要地震了。崔小北说那你快点儿。
崔小北窝在沙发上等崔小南,心神不定。难道崔小南遇到了什么麻烦?崔小南的麻烦一般与男人有关。男人找她的茬儿,她就躲崔小北家。谁敢到警察家找事儿?刘大威在,一切有他镇着。现在刘大威不在了,崔小北可不想惹她。她晓得崔小南的性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每次崔小南来避难,也是崔小北最头疼最紧张的时候。崔小南常常穿着短裤就跑到客厅,换内衣内裤也不懂得关门,有时把拖鞋留在客厅,她吆喊刘大威给她送进去。彼时,刘大威就会尴尬地看着崔小北,仿佛征询她的意见。崔小北瞪他一眼,拎着鞋扔进去。崔小南不知是崔小北替她拿的鞋,抱怨道,姐夫,态度友好点儿哎。崔小南住一阵,崔小北便想法撵她走。
崔小南进屋就说,我是打车来的,够快吧。
崔小北问,又怎么了?
崔小南说,姐哎,我可是为你的事来的。说着掏出一张报纸,你瞧瞧吧,多长个心眼儿。
是一张《皮城晚报》,崔小南让崔小北看的是一则长篇故事。皮城郊区一个村主任突然去世,家人尚在悲伤中,一个女人领着五岁的孩子上门,说孩子是村主任的,要求继承遗产。DNA鉴定后,孩子果然是村主任的。官司了结,女人如愿分得部分遗产。
崔小北暗惊,一个村主任竟然也养了小,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崔小南得意道,怎样,我提醒得对吧?你也该有个准备,万一有人登门,别慌了手脚,自己的钱凭什么分给外人?
崔小北说,没别的事,我走了。
杨美玉不会这么干的,崔小北有这个把握。
崔小南说,姐,你得多个心眼儿,姐夫那么棒,外面难免有一两个相好,他如果给相好留下钱,你要想法追回。
崔小北生气道,住嘴,别污辱刘大威,你以为别人都像你?
崔小南不悦,我不过提醒你。听不听拉倒,好心当喂猫食了。
崔小北说,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崔小南悻悻离去。
崔小北喘了好一会儿,情绪方稳定下来。她绝不让崔小南知道刘大威出轨的事,这不只是维护刘大威的形象,也是维护自己的形象。她高傲的资本不只是她不像崔小南那么一塌糊涂,还因为她找了个靠得住的男人。
崔小南的话倒提醒了崔小北,杨美玉不愿提及刘大威,难道是刘大威给她留了钱,她怕崔小北索要?
崔小北在街上没见到杨美玉,暗忖,别是躲了吧?直至看见推豆腐的小车,方松了口气。杨美玉难得地冲崔小北笑笑。崔小北问她全卖了?杨美玉说,我留了一块儿。仿佛料定崔小北会来。这几天,崔小北一直吃她的拌豆腐。
俩人说了些别的,崔小北忽然问,大威也很爱吃吧?
杨美玉僵僵地点头。
崔小北说,我明白了大威为什么忘不掉你。
杨美玉甚为惊愕,他……说过我?
崔小北说,说过。
杨美玉咬住嘴唇,咬得很紧。
崔小北说,刘大威是个优秀男人,你喜欢他没错,你们俩好上也没什么不对,总是有理由的,我不会追究。我只想知道我不曾了解的事。这样,我给你钱,你讲一小时,我给你一百,这比你卖豆腐强多了。说着,崔小北拍出一百块钱。
杨美玉抽搐一下。
崔小北等了等,二百,怎样?
杨美玉声音有些激动,我不要你的钱,我凭什么要你的钱?
崔小北说,你别误会,我也是想帮帮你。我不缺钱,你是需要钱的。咱俩也算公平交易。
杨美玉沉思了一会儿,似在权衡。她终于抬起头,问,你想听什么?
崔小北目光平静,所有的一切。
杨美玉又问,什么时候?
崔小北答,现在。
8
杨美玉看着桌上的钱。崔小北——她的名字蛮好听的——已经走了。杨美玉却有些犯呆。我真的讲了?她问自己。没错,钱在那儿摆着。她不知自己讲了多久,不知崔小北放了多少。
杨美玉没想到崔小北竟然找上门,更没想到崔小北只为打听他的事。崔小北那么傲气,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可她没对杨美玉动怒,没有指责杨美玉,相反,倒有点儿客气。杨美玉悬着的心放下了,疑虑却浮上来。崔小北为什么执意问他的事?只想知道?还是有别的目的?杨美玉当然要拒绝她,她不会把自己和他的事抖出去。这是她的秘密。没想到崔小北那么固执,还提出那么优厚的条件。杨美玉答应了,但不是冲那些钱去的,尽管钱对杨美玉很重要。那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答应崔小北?杨美玉说不上来,反正稀里糊涂就应下了,而且,一说还收不住了。
屋子一层层暗了,那些钱也渐渐模糊,和桌子一个颜色了。杨美玉懒懒地躺着,不想动弹。似乎到了吃饭时间,可她没有饿的感觉。
有人敲门,杨美玉以为她又返回来了,随之打个激灵,问,谁?
我呀!一个走风漏气的声音。
竟然又是黄牙!没等杨美玉跳下地,黄牙推门进来了。杨美玉想摸灯绳,没摸着,她的手发抖了。她大声问,你要干啥?
黄牙说,别怕,我来看看你。
杨美玉说,有啥好看的,请你出去。
黄牙说,那天我是逗你玩儿的,其实我是替你占个地方,你别生气。
杨美玉说,我跟你生什么气?走呀!
黄牙说,你一个人过挺不容易……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杨美玉大叫,你不走,我喊了。
黄牙边退边说,别喊,别喊……我会对你好的。
杨美玉砰地关了门,插上。方发觉衣服湿透了,浑身软得像褪了皮的西红柿。伤心再次漫上来,他轻易丢下她就走了。他若在,借给黄牙个胆子也不敢。
杨美玉和罗子从废弃的礼堂搬到堡子里,都是他给张罗的。他说已交了两个月房租,临走还留下五百块钱。他说你们先把豆腐磨起来,不要耽搁了生意。罗子问,就这么打发我?我的钱呢?他说我会给你个交代。
杨美玉没想到他会替她和罗子安排。她对罗子说,你别冲他嚷,又不是他骗了你,看样子,他心眼儿挺好。罗子哼了哼,你别让他蒙了眼,没有他,我早就要上钱了。杨美玉觉得罗子挺过分,说,人家救了你。罗子说,那叫救?你俩合伙骗了我。杨美玉火了,你再跳呀,寻死还不容易?罗子说,跳就跳,我一个穷光蛋,有啥留恋的?见杨美玉脸色难看,又缓声道,死也是要决心的,那次我确实下了决心,再跳……唉,我不能丢下你。也好,总算找到一个能管咱的人。
几天后,他来到出租屋,说他调查过了,罗子确实被骗了。那个家伙不仅骗了罗子,还骗了别人,公安部门已发出通缉。
罗子眉头拧个大疙瘩,你这话等于没说,他一百年后落网,我能等到吗?罗子在他面前总是理直气壮。
他有点儿生气,你抬什么杠?
罗子说,你给我个准确时间。
杨美玉怕他发火,轻轻拽拽罗子。罗子说,好,不说时间,逮住他,我的钱就能追回了?
他说,你起诉他,要求赔偿。
罗子问,他要是没钱呢?
他顿顿说,等他落网再说。
罗子问,政府就没责任?
他说,政府没让你上当。
罗子骂,×他妈,没钱我割了他的腰子,听说一对腰子至少卖两万块钱。
他笑笑,劝罗子务实点儿。
罗子说,反正你答应给我解决,你让我务十我就务十,你让我务九我就务九。
自此,罗子就缠上了刘大威。罗子有了目标,不再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常在单位门口等他。罗子不敢进去。他有时到家里坐坐,问生意的情况。罗子愁眉苦脸地说,糟得很,快揭不开锅了。他看杨美玉,杨美玉就低下头,她挺羞的。于是,他就给罗子和杨美玉留一点儿钱。杨美玉劝罗子,不能再要他的钱了。罗子气乎乎地,凭什么不要?像他这样的人,钱来得容易,不然给了你,他咋跟老婆交差?对于他,不过是牛身上的一根毛。你别认为他帮你,才不是呢,他是用钱找个乐子。每次拿钱你不都低眉顺眼的吗?他瞧的就这出戏。杨美玉说不过罗子。他的钱没落下好,他一走,罗子就骂,像他这样的,都是白吃白喝,你能算清皮城有多少?真是太不公平了。
终于,他不再留钱。罗子明要,他也不给,反而责备,年轻轻的,怎么不懂得自食其力?我又没欠你的。
罗子说,你答应过的。
他粗声问,我答应什么了?答应养你俩?
杨美玉感觉十分刺耳。就是这句话让她心生怨恨。给几个钱,就是养他俩了?她和罗子是他养活的吗?罗子那套理论对杨美玉起作用了。他不过是拿钱找个乐子。
他不再上门。
罗子天天出去,杨美玉以为罗子又去找他,后来才知道罗子干了三只手的勾当。杨美玉劝过他几次,罗子不听,俩人吵架。吵完,罗子又痛哭流涕,说他是想让杨美玉过上好日子。罗子说我不是偷,不过是换个法子弄回自己的钱。他发誓弄够两万就住手,不然让雷击死。
那天,他突然上门,脸色阴沉,要下暴雨似的。罗子跟在他后面,面容灰白,一副挨过打的样子。罗子终于栽了,没等警察审他,他就叫嚷,你们放了我,我是刘大威的兄弟。他又叫,我是刘大威的兄弟。并口口声声让刘大威过来,还说出刘大威的手机号。警察给刘大威打电话,没一会儿,刘大威就过来了。
杨美玉看着他,忐忑不安,罗子毕竟犯了法。罗子勾着腰,脖子却往上仰着,人又瘦小,看上去像一只吊起来的虾米。
他似乎竭力忍着怒气,杨美玉看见他脖子上的血管蛇一样扭曲着,弓起来。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把他交给你了,再犯,就等着坐牢吧。
杨美玉明白他是对她讲的,却不知怎么应答他。
他一说话,罗子反不害怕了,拧着细长的脖子说,活不下去,我怎么办?
他冷笑,愿偷你就偷去,别再说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管你的。
罗子振振有词,你答应替我解决的,凭什么不管?
他怒喝,怎么像个无赖?他的声音铁棒一样坚硬。尔后,突然放缓语气,你不听,只会自食恶果。
他走后,杨美玉劝罗子别再干了,罗子答应了。可罗子好像上了瘾,过几天又偷偷出去了。
罗子再次栽了跟头。他依然用上次的招数,说他是刘大威的兄弟,有什么事冲刘大威说去。刘大威还是管了,替罗子交了罚款,把罗子领回来。刘大威把罗子交给杨美玉,自然少不了一番斥责。杨美玉羞得无地自容。她和罗子吵了一架,不准罗子再出去。那几日,罗子就在家睡大觉。罗子无精打采,勾头缩脚,样子难看而可怜。杨美玉心中不忍,劝他出去走走。
这一走,罗子闯了大祸。他撬开一位官员的家,被官员的司机逮个正着。罗子再次声明自己是刘大威的兄弟,但他没等到刘大威。
消息是他带给杨美玉的。杨美玉顿时傻了,半晌才问他该怎么办。
他声音冷冷的,能怎么办?等判决吧。
杨美玉说,不怨他,是我没看住他。
他责备,你不要纵容他,怎么是你的错?早晚有这一天,不进去他醒不了。
杨美玉想着蚂蚱一样瘦气的罗子,心如刀绞,央求他救救罗子。她哭道,就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她是第一次开口求他,她的身子抖着,声音也抖着。他依旧冷冰冰的,就算能救他,他还会进去的。
杨美玉慢慢跪下去。他是警察,只要他帮忙,罗子肯定进不去的。
已经晚了。每一个字都像冰砖击在杨美玉心上。
杨美玉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船一样的大脚……大脚移动了,杨美玉眼前只剩下无言硬冷的地面。
9
李秘书重新把稿子改了一遍,基本是在崔小北讲述的基础上加工的。李秘书和肖林一块儿过来,让崔小北演练了一番。崔小北讲得结结色巴的。李秘书急出一头汗,说领导已经批评他了。肖林也帮崔小北寻找原因,紧张,还是背得不熟?肖林让崔小北再来一遍,先照着念。肖林和李秘书坐在沙发上充当观众,崔小北站在电视机的位置。崔小北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出错了。其实,她也挺着急的。念到一段,崔小北觉得一个人飞过来,轻飘飘地落到纸上,她浑身散发着豆腐的香味。崔小北让她走开,不要起哄,可是她不走。崔小北和杨美玉的目光相遇,她看到了杨美玉的嘲弄,你怎么瞎讲?崔小北挥挥手,杨美玉终于走了,崔小北却找不见稿子上的字了。
我念到哪儿了?崔小北抬起头。
肖林和李秘书相视一眼,掩饰不住惊愕与失望。肖林小心翼翼地问,嫂子,怎么了?不舒服吗?崔小北摇头,我不知道。肖林说,你精力不集中,在台上可不能胡思乱想啊。崔小北说,要不,你们换个人吧。肖林险些跳起来,那怎么行?只能是你。崔小北说,我可是说过丑话的。肖林近乎央求,嫂子可别吓唬我,你行的,一定行。崔小北还未见过肖林的巴结相,叹口气说,再给我点儿时间。肖林说,你一定要抓紧,报告初步定在国庆节。
崔小北无路可退。她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她被杨美玉搞乱了。现在能帮她的只有杨美玉。崔小北沉陷于杨美玉的讲述中,拔不出来了。
崔小北没忘了带钱。这是她和杨美玉的交易。杨美玉的沉默终于被钱击开了口子,杨美玉讲了她的村庄,她的丈夫……起先,崔小北想打断她。崔小北只想听和刘大威有关的事。又一想,不就几张钱吗?让杨美玉挣吧。随着杨美玉的叙述,崔小北的心抽紧了。杨美玉真是不幸,这样的女人,一旦抓住一个男人,绝不会轻易放手。
崔小北和杨美玉面对面坐着。杨美玉不看崔小北,崔小北也不看杨美玉。窗帘拉着,门插着,屋内的光线暗淡柔和,崔小北偶尔站起来,给杨美玉续点儿水,此时,杨美玉就会停下来。如果崔小北没听明白,就会打断杨美玉,问个清楚。
屋子越发暗了,杨美玉停下来,征询地望着崔小北,今天就到这儿?
崔小北看看表,点点头,数出几张票子拍给她。崔小北没有马上离开,伸个懒腰,又坐下来。
杨美玉问,要不,在这儿吃点儿?
崔小北想想说,也好,随便弄点儿,我一个人也懒得做。
杨美玉却没有随便,出去采买了一趟。晚餐很丰盛,鲫鱼豆腐、虎皮尖椒、香辣虾仁、素炒笋丝。崔小北一个菜尝了一口,惊叹,你竟有这般厨艺,干吗不开个餐馆?杨美玉羞涩地笑笑,我哪有这个本事?家里吃还行,拿不出手的。鲫鱼豆腐味儿差了点儿,用我做的豆腐比这好。这几天,杨美玉没做豆腐。崔小北问,大威没少吃你做的饭吧?杨美玉神色暗淡下去,这几样都是他爱吃的。崔小北哦了一声,杨美玉对刘大威的口味比她还清楚。
崔小北吃多了,揉着肚子说,我都不会动了。
杨美玉忽然怔怔,尔后小声说,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崔小北移开目光,她难以掩饰自己的醋意。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笑说,咱俩去喝茶吧?
杨美玉有些犹豫,崔小北牵她一下,走啊,我请客。
崔小北带杨美玉到了一品轩茶馆。崔小北来过几次,很喜欢一品轩的陈设和情调。崔小北要了一个小包间,杨美玉想左右打量,目光不敢停留,大概怕露怯,点一下马上缩回。崔小北要了一杯乌龙,问杨美玉喝啥,杨美玉说喝白开水。崔小北说那怎么行,到茶馆就要喝茶。她看着杨美玉,让杨美玉点。崔小北想看看杨美玉能点出什么茶。杨美玉说你喝啥我喝啥,崔小北说那就乌龙,不由笑了。
杨美玉抿抿嘴唇,她感觉到了崔小北目光的复杂。
崔小北也意识到了,忙又笑了一下,这次笑得很灿烂。她问,喜欢这里吗?杨美玉没肯定,也没否定,笑笑。
崔小北问,大威带你来过吗?
杨美玉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崔小北说,来的次数多了就会喜欢。
俩人好一阵儿没说话,崔小北不会做饭,但懂得怎么喝茶,她似乎找到了优越感。可这种感觉很快消散而去。杨美玉土气又咋样,不照样夺走刘大威的心吗?
崔小北忽然问,你的厨艺什么时候学的?
杨美玉说,想不起来了。
崔小北问,是为大威学的?
杨美玉嗯了一声。
崔小北有些泄气,你挺有手段的。
杨美玉的脸红了。
崔小北说,开始吧。
杨美玉嗓子有点哑,轻咳一声,抿口水。她被烫着了,险些扔掉杯。她瞄崔小北一眼,再次开口。
罗子入狱后,刘大威常来看她。有时拎一条鱼,有时拎一包瓜子,偶尔也给杨美玉留点儿钱。杨美玉对他怀着怨恨,她无法忘掉那一跪。她认定他出面,罗子就不会进去,至少不会判那么重。她不和他说话,和他有什么好说的?如果过去对他有过感激,随着罗子的入狱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杨美玉给他冷脸,他还是来,问她有没有困难,有就给他打电话。杨美玉不理他,他待一小会儿就走了。
第一次探监,杨美玉差点没认出罗子。罗子像一只剃了毛的老鼠,瘦小皱巴,可怜兮兮。罗子流泪了,他让杨美玉救他出去,哪怕减刑也行。杨美玉无助地摇头。罗子让她找刘大威,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让刘大威帮忙。从监狱回来,杨美玉脑里全是罗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和他恳求的目光。杨美玉不知怎么说动刘大威,几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终于想出一个主意,勾引刘大威。杨美玉想,刘大威睡了她,就会帮她。
那天晚上,杨美玉刻意打扮一番。快十点的时候给刘大威打电话,说她病了。刘大威很快就来了,进门便问她哪儿不舒服。杨美玉在床上团着,说肚子疼。刘大威问严重吗?杨美玉点点头,让刘大威替她揉揉。这是她设计的一个步骤。可刘大威抓起她的胳膊就要去医院。杨美玉说不用不用,揉揉就好了。刘大威不听,他的车在巷口停着,他硬是把她塞进去。杨美玉不得不继续装,一副走不了路的样子。化了血,验了尿,医生诊断是肠胃痉挛,并开了一瓶药水。刘大威送她回来,已是午夜。一开门,杨美玉蹲在地上,说又疼得厉害了。刘大威把她抱到床上,喂她喝了药。她躺着,刘大威坐着。她让刘大威走,刘大威说我再陪你坐会儿。她说你也躺会儿吧,刘大威说不累。她一嚷肚疼,刘大威就让她喝药。她说帮我揉揉吧,恳求地望着他,样子可怜极了。大威说土办法不行,要不还是去医院吧。杨美玉不想再折腾了。后半夜,她自己都困了,催刘大威离开。
第一次勾引失败了。当然,也有收获,刘大威抱了她。
杨美玉想,要让刘大威上钩,必须让他来得更勤。她只能装一次病,不能天天装。她想到了吃饭,这是一个普通却硬实的理由。杨美玉约刘大威吃晚饭,让他务必过来。
刘大威对杨美玉的厨艺赞不绝口。杨美玉说,好吃你就常来。杨美玉频频敬酒,自己也喝了点儿。杨美玉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刘大威说,别客气,举手之劳。喝了酒,杨美玉胆子壮了,痴痴地望着他。刘大威觉出来了,他不敢正面看她,装着糊涂给杨美玉说笑话。
刘大威告别的时候,杨美玉突然从背后抱住他,死死的。刘大威身子颤了一下,低声道,喝多了吧。杨美玉说,我没喝多,我喜欢你。刘大威说,我把你当亲妹子看的。杨美玉脸贴着他的后背,柔声道,留下吧,哥。刘大威说,看,让人家笑话。杨美玉说,没人知道的,哥。刘大威想掰开杨美玉的胳膊,杨美玉抱得更紧了。刘大威说,你真喝多了。杨美玉说,我会让你舒服的。杨美玉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刘大威忽然生气了,猛甩开杨美玉,大步离开。
杨美玉靠着门框,无声地哭。
有一段时间,刘大威不再到出租屋。杨美玉叫他吃饭,他总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推辞。杨美玉明白他在躲她,想去找他,终是不敢。杨美玉不知怎么办好了。有一天,杨美玉上街被抢了包。包里几十块钱,损失不大,可杨美玉还是吓傻了。杨美玉醒过神儿,给刘大威打电话。刘大威终于露面,他安慰杨美玉一番,把杨美玉送回。几日后,刘大威拎着杨美玉的包,物归原主。杨美玉一定要留刘大威吃饭,刘大威没有拒绝。杨美玉有了上次的经验,也不敢再冒失。
刘大威又像过去一样,隔三差五到杨美玉的出租屋坐坐,有时也留下吃饭。杨美玉暗想,千万不能性急,只要他能来就有机会,不信以她的年轻勾引不上他。杨美玉不为别的,就是要让刘大威救罗子出来。
杨美玉根本没有想到,在勾引的过程中,她会喜欢上他。待她意识到,已难以自拔,她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两天不见就有发疯的感觉。这与罗子的初衷相反,可她已顾不上这些。
崔小北打断杨美玉,等等,你是从哪天喜欢上他的?
杨美玉摇头,我说不清楚。
崔小北问,在这之前,你其实是恨他的?
杨美玉说,嗯。
夜色已深,崔小北看看表,把酬金给了杨美玉,俩人离开茶馆。崔小北问杨美玉,一个人敢回不?杨美玉稍稍犹豫一下。崔小北忽然说,要不,你今儿到我那儿住吧,反正我一个人。
走进崔小北家,杨美玉更为拘谨,走路轻轻的,生怕不小心踩碎什么的样子。崔小北拿出点心,俩人草草吃了点儿。崔小北安顿杨美玉睡下,特意强调,他常在这屋睡。做这一切时,崔小北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待躺到床上,她才觉出自己的古怪和反常。怎么能把杨美玉带到家里,还让她睡刘大威的床?
清早,崔小北被轻微的声音惊醒,穿着睡衣出来,杨美玉正满头大汗地开门。杨美玉求救地望着她,怎么弄不开?崔小北咔嗒一声,杨美玉逃一样离开。
10
从厕所出来,杨美玉顿觉轻爽许多。如果不是崔小北及时打开门,杨美玉非尿裤子不可。杨美玉不敢用她家的卫生间,怕万一不会用给弄坏了。崔小北挺怪的,竟然让杨美玉在她家里住。直至现在,杨美玉仍难以相信,我真在他家住了?真睡了他的床?杨美玉抬头看看天,太阳明晃晃的。是的,她确实住了。崔小北是什么意思呢?杨美玉不明白。那一夜,她并没睡好,翻来覆去想她和他,想崔小北和他,忽而自卑,忽而嫉妒。
出租屋狭小阴暗,比楼房差远了,可她还是喜欢自己的房子,在自己家自在多了。杨美玉嫉妒的不是崔小北住那么好的房,而是崔小北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她和刘大威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杨美玉想好好睡一觉,她知道崔小北下午肯定来,这个女人似乎上瘾了。杨美玉也上瘾了,讲述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快感。杨美玉得把精神养好。
刚躺下,黄牙又来敲门。白天敲门,她不怕,但是讨厌。黄牙问杨美玉这几天没出摊儿,是不是病了?杨美玉说我没病。黄牙问,那你咋回事啊?杨美玉没好气地说,你管得着吗?黄牙叫不开门,便说他把两瓶罐头给杨美玉搁窗台上了。杨美玉让他拿走,可黄牙已经离去。杨美玉猛地拉开门,窗台上果然有两瓶罐头。她气坏了,抓起来冲黄牙的背影丢去,不等黄牙有反应,砰地关了门。
还未平静下来,那个常买杨美玉豆腐的老婆子又来了。她说这几天吃不上杨美玉的豆腐,就从别处买,味儿差远了。老婆子问杨美玉什么时候开始做。杨美玉歉意地说,明天,明天一定做。杨美玉记得还欠老婆子一只碗。
总算消停下来,杨美玉蒙头大睡。
杨美玉从昏睡中惊醒,听出是崔小北来了。一瞅,快三点了,边揉眼边打开门。崔小北说,我的手都拍红了。杨美玉不好意思地说,我睡得死。让崔小北坐,她急急忙忙梳洗。崔小北问,还没吃饭吧,别做了,我给你买点儿,吃啥?杨美玉说替我买一碗凉粉。
崔小北拎回凉粉,杨美玉已梳洗完毕。杨美玉吃,崔小北坐那儿看。崔小北说,别急,慢慢吃。其实是催促的意思。杨美玉想,她咋急成这样?但还是快了许多。
杨美玉终于吃完。俩人同时松了口气。
杨美玉问,开始?
崔小北说,讲吧,今天晚了。
杨美玉爱刘大威爱疯了,又不敢说出来,怕惊跑刘大威。她没向刘大威提过什么,刘大威留钱她就收下,刘大威不留也无所谓,只要他能来。她让刘大威买的唯一一件东西是冰箱。她变着花样做菜,几乎每天做,刘大威不来,就放进冰箱。刘大威来了,她把现炒的冷藏的一块儿端上桌。刘大威的眼睛瞪圆了,责备,这不是浪费吗?杨美玉说,我愿意,谁让你不来呢?语气里已带了撒娇的成分。刘大威说,我忙着呢,再说,我也不能不回家吃饭。杨美玉说,我不管,我就要做。刘大威虎着脸说,下次可别这样了。下次,杨美玉照旧。刘大威虽然责备,可他看杨美玉的目光变了。杨美玉觉出他喜欢上她了,只是他有些矛盾,他一定顾虑着什么。杨美玉想,他成为她的人是迟早的。
崔小北忽然插话,你断定那个时候他就喜欢上你了?杨美玉斜崔小北一眼,说,当然。
崔小北问,就凭目光?
杨美玉反问,这还不够吗?
一天晚上,杨美玉正要睡觉,刘大威来了。杨美玉惊喜不已,忙动手准备菜,刘大威摆摆手,我不是为吃饭来的。为别的来,那更好了。刘大威靠在椅子上,脸色阴沉。杨美玉看出他情绪很糟,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他不说,杨美玉也不追问,说我给你熬点儿醒酒汤吧。熬好,却发现他靠在那儿睡了。他的嘴角流出口水,像一个婴儿。杨美玉倒了半盆水,脱下他的鞋袜,给他泡脚。他醒了,欲往外抽。杨美玉轻声道,别动。刘大威不再动,很乖。杨美玉低着头,但知道刘大威在看她。她的后颈很热,是被他的目光灼的。
崔小北打断杨美玉,你替他洗脚了?
杨美玉说,是啊,你没给他洗过脚?
崔小北说,没有,他只给我洗。
杨美玉说,我喜欢给他洗脚,我可以放心地摸他,不用担心他生气。
崔小北脸上滑过一个古怪的神色。她问,那天,你和他终于上床了,我猜得对吧?
杨美玉纠正,不是那天,那天他还是离开了,不过,情绪好多了。
崔小北说,你挺有手段的。这么说,你俩发生……还在后面?
杨美玉不知崔小北今天怎么回事,总是打断她。她问崔小北听不听了,崔小北忙说,听,我不打断你了。
杨美玉接着讲。那一晚终于来了,那是杨美玉终生难忘的。崔小北呼吸急促地盯住杨美玉,杨美玉说我忘不了的。又重复一遍,我永远忘不了。突然就不讲了。
崔小北催促,说呀。
杨美玉说,我讲得够多了,现在该轮你了。
崔小北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杨美玉说,我要听你讲。
崔小北生气了,胡闹!
杨美玉说,你不讲,我是不会往下讲了。
崔小北说,我是付你钱的。
杨美玉笑笑,我也会付你钱,一小时二百,嗯?这也是公平交易。杨美玉脸上没有胆怯。
崔小北涨红了脸,你怎么能这样?这是刁难!
杨美玉说,我只想听你和他的事,讲不讲随你。杨美玉伸个懒腰,她实在是困了。
崔小北妥协了。她问,你想听什么?
杨美玉说,什么都行。
崔小北无奈地说,好吧,那就从洗脚讲起。
崔小北没说假话,刘大威确实常给她洗脚。崔小北的脚指甲很怪,不往外长,而是往肉里长。崔小北总是忘记剪脚指甲,指甲嵌到肉里,刘大威不得不用刀具往出抠。每次,崔小北都疼得满头大汗。后来,刘大威隔三差五替她剪一次,剪嘛,自然要先洗的。崔小北觉得天经地义,丈夫为什么不能替妻子洗洗脚?刘大威因为替崔小北洗脚、剪脚指甲而有了意外的收获。那天,刘大威路过火车站广场,看到地上躺了不少人。经过一个人身边,刘大威稍停了一下,他看到一双露在外面的光脚,指甲特别长。早就该剪了,为什么不剪呢?刘大威似乎想提醒他,马上意识到什么。骂自己,脑子出毛病了,又不是崔小北的脚。刘大威正要离开,目光触见脚旁的鞋。是一双新皮鞋,黑亮黑亮的。刘大威笑着走开,脚和鞋实在不般配。走了几步,刘大威感觉哪儿不对头,又返回来,重新打量睡在地上的男人。男人身下铺着报纸,脸上盖顶帽子。他的衣服旧了——不是旧,而是脏。男人脑袋枕着一个包,竟然也是新的。刘大威踢踢他,喊,喂,让一让。男人拿开帽子,看到站在身边的刘大威,目光突然一慌。刘大威将男人带回队里,几个回合下来,男人就交代了。他是被通缉的乡村信贷员。刘大威无意中逮了条大鱼。他和崔小北谈及此事,按捺不住的兴奋。崔小北说,怎么样?我的脚可是头功。
杨美玉问,他的眼睛这么厉害?
那么她的心思,他早该明白了。
崔小北说,干他们这一行,哪个眼睛不毒?
杨美玉说,还是说你俩的事吧,你们吵过架没?
崔小北哼了哼,当然吵过,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
崔小北和刘大威争吵多数与崔小南有关。崔小北一直提防着崔小南。这话,她不能对刘大威讲,让他离自己的妹妹远点儿?她说不出口,况且也不可能。崔小南麻烦事不断,也只有刘大威能摆平。崔小北说不出口,但态度写在脸上,可刘大威似乎看不出。刘大威出差回来,给崔小北、崔小南各买一条水晶项链。崔小南当着崔小北的面,搂住刘大威的脖子噢了一声,说姐夫你真好。刘大威尴尬地瞅崔小北,崔小北脸绷得木板一样。崔小南像是没看见,哼着歌忙活自己的。崔小北暗骂崔小南不要脸。崔小南的首饰多的是,怎么会喜欢一条水晶项链?不过借机抱刘大威一下。崔小北没和刘大威吵,但一个星期没和他说话。
崔小北在床头柜发现一条领带,问刘大威什么时候买的。刘大威轻描淡写,说单位发的。过了几天,崔小南来家里,午饭桌上,崔小南忽然盯住刘大威,姐夫怎么不戴我买的领带?刘大威紧张极了,崔小北觉出他踢了崔小南一下。崔小北放下筷子,离开餐桌。晚上,崔小北质问刘大威为什么撒谎。刘大威解释,怕她生气。崔小北气咻咻地说,她买一条领带,我为什么要生气?刘大威说,看,你这不是生气了?崔小北让刘大威把领带扔了,刘大威不干,说你干吗和一条领带过不去?崔小北恨恨地说,我就是过不去,三下五下将领带剪了。刘大威变了脸色。
杨美玉问,你妹妹这么可怕?
崔小北说,不,是可耻。
杨美玉小心翼翼地,听你的意思,要不是你看得严,他俩就会……
崔小北大声道,我没那么说,瞎猜!崔小北站起来,脸上飞扬着青云。
杨美玉忙说,你别生气,没有就没有。喏,这是你的钱。
崔小北瞪着杨美玉付的酬金,好一阵儿呆。
11
崔小南五次三番上门,绝不只是提醒崔小北防着谁。终于,崔小南露出底牌,要和崔小北借钱。崔小北问她借钱干吗,崔小南说想做点儿生意。崔小北冷笑,说自己没钱,什么东西到崔小南手里都是有去无回。崔小南问,我姐夫的抚恤金呢?崔小北没好气地说,知道你惦记这个,这钱我都不敢花。崔小南搂住崔小北脖子,姐,挣了钱我马上还。崔小北离开沙发,借机摆脱她,别缠了,不可能的。又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不替自己的以后想想?就这么混下去?现在脸蛋还嫩,以后你靠啥活?崔小南说,所以我想赚些钱嘛。崔小北喝道,够了。崔小南撒娇,以后没人养我,我就靠你,谁让你是我姐呢。崔小北叫,别烦我好不好?崔小南说,我不烦你,你一个人烦吧,烦死你。说完气鼓鼓地走了。崔小北知道,用不了两天崔小南就忘得干干净净。崔小北虽然生气,崔小南真要没饭吃,她绝不会袖手旁观。崔小南说得没错,谁让她是姐呢。
如果崔小南的生活是泥潭,崔小北的则是坚硬的河岸。崔小北不仅努力和崔小南不一样,而且还要让崔小南看到她的不一样。尤其在婚姻上,崔小北竖着一个标杆。
刘大威在外面有人了!难以描述崔小北当时的吃惊程度,整个眼眶几乎要裂开。虽然崔小北没什么证据,但闻到了刘大威身上的女人味,不是崔小南的。崔小北对气味十分敏感,刘大威曾开玩笑说崔小北的前世是警犬。刘大威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崔小北一度对自己的感觉产生过怀疑,宁肯认为自己错了。数次闻嗅后,她没法再欺骗自己。刘大威有了外遇,他身上的女人味越来越重。
崔小北表面上若无其事,心已被无形的大手撕碎。崔小北引为骄傲的资本顿时坍塌。崔小北没有询问过刘大威,怕刘大威突然摊牌,怕俩人的危机掩藏不住。崔小北的标杆折了,可她强挺着。彼此的话越来越少,有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俩人的情调已是明日黄花。刘大威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回家次数少了,偶尔回来也是心事重重。裂痕已难以愈合,分手是早晚的事,但崔小北依然没提一个字。她在等待刘大威主动摊牌,她要看看,刘大威怎么张开嘴。刘大威似乎想说的,可几次都欲言又止。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那天夜晚。
噩梦一般的夜晚。
崔小北不知自己是第几趟到堡子里了。杨美玉提出那样一个要求,确实让崔小北意外。杨美玉朴实中有几分拧劲,如果崔小北不说,就无法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崔小北花出去的钱又一张张回来了,刘大威的事对杨美玉似乎比钱更重要,崔小北对她刮目相看。这个女人,难怪刘大威被她迷住。
又是一下午的讲述。崔小北没有离去,杨美玉留她吃了晚饭。杨美玉问崔小北累不累,要不要躺一会儿。崔小北摇头。她不会在刘大威和杨美玉求欢的床上躺着。
刘大威在你这儿待过多少个夜晚?崔小北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杨美玉甚是迷茫,多少个夜晚?我想不起来了。
崔小北问,多得记不清了?
杨美玉红了脸,默认了。
崔小北叹口气,你说咱俩谁更了解他?
杨美玉顿时来了兴趣,眼睛亮亮的,你说呢?
崔小北说,我考考你,你说刘大威最擅长什么?
杨美玉踌躇一会儿,你先说。
崔小北讥诮,看不出,你还挺鬼的。告诉你,他最擅长看人。在公共场合,他扫一圈,就能判断出哪个人有过前科,哪个人有问题。其实,这是一门学问,叫心理学。算了,你不懂。
杨美玉似乎被激怒了,反击,不对,他最擅长接吻。看人算什么本事?哪个警察不会?接吻才是学问。每次他吻我,我差不多都要死过去。不知他的舌头是什么做的,香死了。
崔小北的脸扭得很难看,低声骂,你真不要脸。
杨美玉怜悯地瞅着她,你难受啦?
崔小北哼了哼,才不呢,烂舌头,恶心!
杨美玉问,你们每次见面都接吻吗?
崔小北说,有一阵儿是,可哪对夫妻能坚持?对你不过是新鲜,野花嘛,总比家花刺激。咱别说这个话题了。崔小北显得有气无力。
杨美玉意犹未尽,他抱你抱得紧吗?
崔小北质问,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
杨美玉有点儿委屈,咱俩不是在说吗?你怎么老是发火?
崔小北说,对不起。哦,我想起件事,你绝对想不到。他开始追我的时候,我没一点儿感觉。追我的人很多,我哪会把一个警察放在眼里?我喜欢书生气的那种,警察给人的印象是粗暴,不懂情趣。他常在学校门口等我。那年的情人节,他捧一束玫瑰花送到我办公室,我觉得别扭,没理他。第二天,他突然跑来,当着同事的面割破手指,写下一封血书。当时的震撼真的难以形容,我的心被彻底征服,选择了他。婚后,我发现他其实很温柔,就连那种事也是。
杨美玉问,哪种事?忽然明白过来,表情怪怪的。他是那样的?可他对我不一样。你不是想知道我俩的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吗?我不知是怎么发生的,反正就是发生了。我梦想的事到了,我一下子晕了。他没晕,可他疯了,他撕我的衣服,一会儿也等不及了。我的扣子掉了,裤子扯了,乳罩也成了两半。他那么猛,我都坚持不住了。后来,我就哭了,我是高兴的。我捶他,让他赔我乳罩。我不过是撒撒娇,第二天,他真买了一件,样式很好看,大小也合适。他眼睛真的很厉害,什么都看得准。
杨美玉沉浸在深情的叙述中,面带红潮,仿佛正和刘大威经历着。等她回过头,发现崔小北在啜泣。崔小北咬着嘴唇,竭力忍着,以致脸肌错了位。
杨美玉小声问,你怎么啦?
崔小北掏出纸巾拭拭,说,没什么。我现在明白,他是爱你的。结婚这么多年,他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甭说乳罩了,一只袜子都没有。他那么细心的一个人,竟不知一个女人期待什么。刚才,我对你撒了谎。他是追我来着,可没给我送过花,更没写过血书。我不想欺骗自己了。如果他活着,我一定会把他让给你,我……崔小北又哽咽了。
杨美玉呆了呆,忽然说,不,我……我也是编出来的。他没吻过我,没撕过我,没给我买过乳罩,这都是我想出来的。姐,我真是不要脸……
崔小北瞪大眼,你……究竟怎么回事?
杨美玉眼睛也湿了,我是个罪人,我对不住他。我喜欢他,也看出他喜欢我。可是,我想要的一直没有发生。我等不及了,怕抓不住他。我没有冒冒失失往他怀里倒,我耍了点儿计谋。那天他在我这儿吃饭,我在他杯里下了药。这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我很害怕,怕被识破,他可是警察。他没起一点儿疑心,吃完饭,他说困,我劝他躺一会儿。他就躺到我的床上,这是第一次。我拉上窗帘,插上门,我心跳得厉害,他属于我了,就要属于我了。我跪在他身边,脱了他的衣服。他睡得太沉了,我怎么推他搬他,他都不醒。我还能要什么呢?这已经足够了。我在他身边躺下去。我想就这么和他躺着,永远不要醒。我太高兴了,不知自己醒着还是做梦。后来,他醒了,发现和我光着身子躺着,直跳起来,险些栽到地上。我也醒了,忙拉着灯。他脸色刷白,问我又像问他自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把衣服递给他。他不安地问,我做什么了?我能说什么?我不敢说这是我搞的鬼,也不敢说他把我怎样了。我哭着说,以后你要对我好啊。听我这么说,他一下子僵在那儿。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好像被判了死刑。他说对不起,慌慌张张逃了。他走后,我一下后悔了。他对我那么好,我却害他。我太无耻了。我和他唯一的一次就是这样。我打定主意,告诉他真相,哪怕他骂我打我,从此不再理我。可第二天他就……他是我害死的,我是个罪人啊。
崔小北异常惊骇,竟然是这样!半晌,她问,你是说,他出事前一天夜里是在你这儿……
杨美玉带着哭声说,是啊,姐。
崔小北慢慢缓上一口气,谢谢你说了真话,我也是有责任的。那天,他回到家已经半夜。他没睡,一个人在客厅呆呆坐着。我挺生气,好容易回来一趟,你这是干吗?那阵儿,我一直等他提出离婚,我认为他不提是逼我提。好,那我就说。我草草写份离婚协议,让他签字。他惊恐地瞪了我一会儿,拒绝了。我说你不签,那就法庭上见。也就是说说,我不会因为离婚上法庭。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猜他去了队里。白天,他就出事了。没想到那天夜里……
杨美玉忏悔,我害了他呀。
崔小北悲伤地说,害他的是我,不是你。如果我早和他谈谈,就不会这样的。
杨美玉喊,是我。
崔小北争执,是我。
杨美玉叫了声姐。
崔小北说,其实不是你也不是我,他是追嫌疑犯出的事。
杨美玉说,他心里苦啊。
崔小北说,他急躁了。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私人档案》,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婚姻穴位》等。作品曾被多种选刊选载,中篇小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曾获河北省第九、十届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品奖,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