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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蔚文《葵花开》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4:5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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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快下班,车晓玲和几个女同事聊到避孕套,起因是公司做卫生的小马人流,请了两天假,据小马说用了套,不知怎么又有了。和车晓玲同一个科的孔虹对此议论说,肯定是街道发的不花钱的套!质量不可靠,尺码也不对!孔虹用的是进口避孕套,色香味俱全,尺码准确。车晓玲听着有些暗地脸红,她和郑庆用的套也是小区免费派发的,小区门口有个计生用品箱,月黑风高,四下无人,掏一把就走,像做贼。至于尺码,老实说,他们压根儿不知道避孕套还有码号,孔虹这一说,车晓玲顿悟,可不是吗,东西有大小,用具怎能没码?就有人笑问孔虹,你老公用啥码?“当然L号,相当于国内加大!”孔虹一本正经,一伙女同事笑得稀里哗啦。

回家,车晓玲去抽屉翻了下,避孕套盒上果然写了“标称宽度52mm”,用刚普及来的知识也即相当于中号,她心里嘀咕,孔虹肯定吹牛,她老公那身板才没可能大号!门铃就响了,郑庆跑长途货运的远房表弟马四立在门口,像董存瑞炸碉堡一样扛着个大包裹。

进门,她问马四是什么,马四光喘粗气答不上话,指指包裹,意思她拆了不就知道了嘛!郑庆的妈让捎的,包裹老沉,用捆贼的手法捆得滴水不漏。车晓玲费半天劲拆开,差点没晕过去:整整三床被子巍峨地矗立面前!

“苍天哪!”如今谁还盖这种土不拉叽的被子啊,洗时要拆被头,干了又得缝回去。

回家,郑庆一眼瞥见沙发上一摞被子,颜色杂陈,鼓鼓囊囊,不消说,一定是妈托表弟捎来的!去年冬天回老家办婚事时,她就唠过几次要替他缝几床被子——对一个家来说,怎能没几床货真价实的棉被呢?尽管郑庆反复跟她说广州冬天不冷,用不着,被子还是执著地到来了。

晚饭是肉酱拌面,紫菜番茄蛋汤,郑庆剥了几头蒜,车晓玲进了厨房,“怎么办?”

“找地方搁起来,要用时拿出来。”

“搁哪儿?什么时候用?”

郑庆含糊地说,该用时用。

他当然知道广州和这三床厚实棉被的关系,差不多等于林妹妹和焦大的关系,能产生牵扯的概率很小。但被子已经进家了,是妈亲手用针线缝的,他当儿子的怎么办?

晚饭后,郑庆开始为这些被子寻安身之处。这是件具有相当难度的事,郑庆知道,晚饭他多吃了半碗面,把蘸了大酱的蒜头咬得嘎嘣响。困难比他预想的还大。当初两居室的房子他负责采办材料,具体装修方案则由车晓玲实施,这使得家里审美功能多过实用,原本有限的橱柜几乎塞满。

主卧一个大衣橱,原则上他和车晓玲一人一半,实际车晓玲的衣物占掉多半,并且进一步呈侵略趋势。车晓玲在一家台资保健品公司,女同事多,行头的比武很重要,一到换季,那些打折衣服就要令衣橱空间缩水一些。

郑庆在屋里晃荡了几圈,尽量使这几床被子的处理显得轻松,游刃有余。但他头上还是冒出了星点的汗——这些被子要在这个家找到安置之处真不容易!他甚至把脑袋弯进了床底下。

磨蹭到九点半,郑庆终于安置好一床被子。客房橱柜里,在一张钢丝折叠床、一部童车、一大包婴幼儿衣物(车晓玲父母从老家弄来的)中,他扯出一口硕大黑箱子,还是上大学那会儿买的,在一家地下商场,妈果断地拿主意,要买就买口大的!禁装!这口装着一应生活用品的箱子陪郑庆到了省城大学,当年,他是多看重这口箱子啊!拥有了一口旅行箱好像才真正拥有了铁轨、远方、孤独这样一些青春质地的词语。箱子跟他一直到广州,箱面磨损了,式样也过时,他没舍得扔。现在,一床绿地黄花面的被子被塞进皮箱,他几乎整个身子扑到皮箱上,才把箱子合拢。合上那霎,他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愉悦,箱子和被子对他都是目前用不上却重要的东西,现在它们合二为一,都不孤单了。

郑庆上床后,忽然起了某种冲动,他挨到车晓玲身旁,手才伸过去,车晓玲忽一下扭身,“那两床你赶紧找地方搁起来,放客厅难看!”郑庆一下扫了兴,什么也不想做了。

2

周六郑庆加班去了,车晓玲翻看了下那两床被子,货真价实的棉被,最上头是床大红被面,硬扎发亮的尼龙绸面料,被面是群嬉戏童子,或坐或卧或踢毽子,清一色男童,其寓意不言自明,车晓玲在心里撇了下嘴。另一床是碎花被面,粉的褐的红的花抱成一团,像秋后庄稼地,她随手抖开——被里有拼缝痕迹,她凑近点看,是两床单人白被单拼成的。车晓玲马上联想到婆婆在医院后勤科工作,这被单很可能出自医院职工的福利,婆婆向来省俭,能用上的绝不会浪费。

尽管是新床单,车晓玲心里窝了股气,顺着这气,她联想到疾病、各种细菌甚至死亡。她把窗户哗哗全打到最开。

前几天同事江梅的婆婆从大连也邮东西来了,人家邮的是什么?鱿鱼大虾墨鱼扇贝!还有人事科朱玉的婆婆在湛江开服装店,常邮些新款时装来,她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婆婆呢?几床被子还拼拼接接的!车晓玲觉得自己真是没运气!

郑庆的家境她结婚前便知道大概。郑庆父亲在医院工作,郑庆四岁那年,他得病离世,医院照顾他们孤儿寡母,把郑庆妈从一家小化纤厂安排进了医院后勤科。婆婆省吃俭用地拉扯大两个儿子,郑庆每回说起母亲的不容易之类,车晓玲就觉得:这样的事放进作文素材是感人的,可这样的婆婆摊到她头上,她实在不情愿。她宁肯有个缺乏省俭美德、贪图享受、用度大方的婆婆。

郑庆一进家门,车晓玲就把被子抖搂开了,“你妈捎的这是什么被子?”“怎么了?”郑庆一眼看到被里的拼缝,那白单子再眼熟不过,是妈单位发的,妈一直搁在箱底,可能就等着派上这用场。郑庆跟她解释,这不过就是医院库存床单,是医院职工福利的一种。那年月,就像袜厂的工人发处理尼龙袜,罐头厂的发快到期的罐头一样,全是因地制宜,有啥发啥。

车晓玲不能接受这种解释,她认为郑庆是在强词夺理,在偏袒婆婆。按她的理解,这是婆婆对她的不尊重,而这不尊重呢,打头回见面就开始了。

去年秋天回东北办婚事。郑庆哥哥郑强来火车站接的,粗声厚嗓叫了声“弟妹来了”再没话,闷头开车。到家,婆婆迎出来,看去比实际年龄老,面色有点灰黄,像她身上外套——车晓玲把包里给婆婆买的铁锈红薄开衫拿出来,让她试,婆婆说,这色儿我这老皮老脸的哪穿得出去,带回去你妈穿吧。车晓玲连衣服抖搂都还没抖搂开就扫了兴。她原本想指点款式、花色给她看的,在这过程中顺带架起与婆婆的友谊桥梁,谁知婆婆这么干脆就拒绝了。

进房,车晓玲情绪更不好,除了房内贴的“喜”字,天花板上拉的两条彩练,床上甚至没铺新的五件套六件套,只是洗干净的蓝花床单而已,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旧彩电,摁钮揿进去半天弹不出来。比起姐姐车晓云的婆家准备的锃明瓦亮的新房真是天壤之别。

原本这次婚事,婆婆就没拿什么钱。广州买房带装修花了四十一万,按揭了二十万,余的二十一万郑庆出了七万,车晓玲出了六万,车晓玲家出了五万,婆婆统共给拿了两万,连个洗手间都不够。车晓玲以为此次回来办婚事,婆婆该视她为上宾的——难道她不够大度吗?

头顿饭,桌上尽是酸菜宽粉条熬五花肉之类,还搁了茴香八角,郑庆吃得欢实,她一点胃口没有,半碗饭就搁了筷——婆婆怎就不问问她爱吃什么呢,就算做不出至少得问问吧?车晓玲觉得自己的到来一点都没引起婆婆重视。

两天后的结婚酒席,婆婆坚持打包,一桌桌去收,车晓玲站在那窘死了——这顿饭婆婆吃到后来,心神不定,好像就专为等着收剩菜似的。亲朋走得差不多,婆婆起身要去打包时,她偷偷在桌下踢了下郑庆,郑庆说:“妈,算了吧。”

“都是自家亲戚朋友,要什么紧!我吃!”婆婆绷着脸,郑庆就不吭一声了。

下顿,婆婆炒了几个菜让他们先吃,又热了几个打包剩菜搁自己面前,说:“剩菜入味,我最爱吃。”车晓玲听着,心里哼口冷气,那几个剩菜她一下没碰,郑庆倒是左一筷右一叉——她看着就来气。

让车晓玲生气的还有见面礼,按说新媳妇头回上门子,婆婆怎样也要表示下。但别说一根金一条银,她连块铜都没见着,她就不信婆婆手头没积攒下东西!就不信老大郑强的老婆啥也没得!

郑庆说,我妈真没那些,你看她脖上手上戴了啥?郑庆知道,爸的病欠下一屁股债,每隔阵子,妈就要从工资中努力挤出一笔还债,有时借了新的还旧的。妈有本黑皮面小本儿,专门记这些债务,妈的字迹向右倒着,像被风吹折了腰。

“算了吧!当我多稀罕!”郑庆不解释这句倒好,他一解释,对婆婆积攒的不满突然就找到了突破口,她的要求高吗?不高!不过一个通常的随行就市的婆家而已!

回来后,女同事们问她得了些什么见面礼,她含糊应付过去,心里的气又挑起了,跟郑庆说,郑庆说:“算了,你哪会戴那些俗气玩意儿,我妈可能怕你嫌土。”

“土?金子折了钱换水晶铂金,总不土吧?”车晓玲一听更来火。

“她把最值钱的儿子都给你了,你还要什么?”郑庆挤了点笑说。

“那倒是,你妈亏血本了!白把个儿子送我——我爸妈他们可嫌发了,用个不值钱的女儿换了你这么值钱的儿子!”

类似的口角从没输赢,他们怀着各自的委屈与愤怒,觉得对方如此不讲理,不体谅!他(她)怎么竟是这样的人呢!郑庆想起当初恋爱时,走在街上,车晓玲给他的印象多善良!碰见穷要饭的老头、抱孩子的外乡妇女、残疾人,她总会扔点零钱,她扔零钱时的姿势打动了郑庆,他觉得一个施予的女人是很美的,尽管车晓玲不漂亮,不如她自己想象的漂亮,但比那些一眼看上去漂亮的女人美多了!碰到了他心里最在意的那根细弦。她既然能对不认识的陌生人都有同情心,跟他省俭了一辈子的妈怎么就这么较劲呢?有关郑庆家里的话题成为埋伏火药的敏感地带,踩上去就得硝烟一场。

3

这天郑庆特意提早下了班,车晓玲还没回,他想再巡视遍家里,看哪能安置下那两床被子,免得车晓玲唠叨。巡视结果是他发现家里设计是那么经济、准确,一个萝卜一个坑!当初装修时怎么没多留些储藏空间呢?婚姻显见具有繁衍性质,不仅会增殖出孩子,还会增殖出大量庞杂。屋里的那些犄角旮旯为何当时没都打上柜子呢?他早该知道结婚不止两个人这么简单!

这些被子不像腈纶被、水鸟被什么的,挤掉空气就成了一小团,棉花的密度使它再怎么挤压也有不小的密实体积。它们像伙乡下亲戚,郑庆没能力安置却又必须安置他们,他该怎么办啊?他真愿现在是冬天,那些罗莎云娜珍珠全来吧!让台风和寒流来得更猛烈些!这样车晓玲就知道被子在一个家的重要性,从而积极接纳它们。可现在是广州的四月底,温度离被子越来越远。

郑庆摩娑了下被子,妈眼睛一直不好,流泪酸涨,还有她长年的腰痛,为这几床被子她一定费了不少力,她一定不知道费了那么大力却给儿子添了麻烦——郑庆想着,心里很难受。

对长年生活在北方小城的母亲,再对她形容冬天的暖,她还是不能确信——总还是冬天吧?既然是冬天总得盖被子吧?郑庆一位大姨也加深了她关于南方冬天冷的印象,大姨随女儿生活在苏南,一回北方她就抱怨南方冬天简直不是人待的,湿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房里像冰窖,哪像北方,进屋就有暖炕,大姨对郑庆母亲说,寒气剐得人生痛!一天到晚滴滴答答的雨,进了被子探个头都不敢,恨不能把尿壶搁床上!这就给郑庆母亲留下了关于南方冬天的印象,也为这三床被子的缝制提供了更充分依据:一旦天冷,那些轻飘飘的被子顶屁用!

郑庆正为被子找出路,电话响,是妈,问:“马四把被子捎到不?”

“捎到了,妈,不是让你别备这些吗,用不上!”

“谁说用不上!等你用上时我怕就缝不动了,被子又不是吃食,不霉不烂,搁着怕啥!”

说了几句闲话,电话那头犹豫了下,郑庆听见妈说,想来广州住阵子,来看看他新家,腿脚越来越僵,怕哪天眼一闭,连他家门都辨不着头脑哩——“妈,你胡说啥!”郑庆有些吃惊,去年回老家办婚事,他就让妈跟他一道来广州玩儿,妈推脱了。郑庆知道她的固执,加上自己忙,还有,他不是一个人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组建了一个小家,妈要来必须得到家里另一人的支持,否则,即使来了也有问题。这也是郑庆去年没坚持要妈来广州的缘故,好像时机还不成熟,何时成熟呢,他也没想过。但现在既然妈自己提了,那么时机就成熟了,不熟也熟了。妈说:“你们若忙就算了,我……”郑庆说:“忙啥!妈,你来吧,我和晓玲一直都说想让你来呢。”

郑庆想,妈可能是真闷了!不然就是又和嫂子有了矛盾?嫂子急脾气,心眼儿不坏,可说话戗得很,几句话出口,妈就要转身回。

这些年,妈除了偶尔去趟省城,哪儿也没去过。退休头年,哥哥郑强的女儿团团又出生了,尽管哥嫂说请人带,妈不肯,说万一请得不好,花钱还受气,哥嫂就不坚持了——请谁能比得上妈尽心尽力?如今请个人也不便宜,工资带吃住没千八百拿不下!妈把团团屎一把尿一把在身边带到快三岁,去年9月上的幼儿园。团团一上幼儿园,家里就落妈一人,郑庆想到这,又强调了声:“妈,你来吧,我让晓玲回头拾掇拾掇房间……”

“别拾掇,我住一下就回,你和晓玲商量下,回头来个电话。”

“行,妈,你等我电话。”郑庆本想说“妈,你愿啥时来都行”,但他没说,这不是夸口的时候,弄不好让事情变得麻烦。

搁了电话,郑庆忙着做晚饭,泡椒熘鱼片,鸡蛋木耳烩粉丝,都是车晓玲爱吃的。才盛好,车晓玲回来了,说:“下班前爸打电话来,说和我妈下周来。”郑庆吓了一大跳,天爷爷!竟有这么巧!

“我爸老同学四十年聚会,定在广州,老班主任在广州,病得起不来床了,他们索性连聚会带看望老师——你说那年代的人真是革命友情哪,这么多年居然还有联系……我爸说正好来我这住阵子,我妈刚退,闷得慌,到时你可得抽空陪他们四处转转……”

“哦。你爸妈来……住多久?”

“顶多个把月吧。”

郑庆想该不该说妈也想来呢?这时说合不合适?还没想明白,好像就错过了说的时机,车晓玲兴致勃勃地起身拿才买的新包给他看,“好看吧!你猜原价多少?孔虹她们都说这包别致……”车晓玲展示着一个跑车形的黑白色坤包,老实说,郑庆第一眼联想起丧事用品店里的纸扎,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包做成跑车形状,但他不能说,说了准惹恼车晓玲。

郑庆张了张嘴,觉得还是应当说妈想来的事,却被粉丝里没拌匀的胡椒一下呛咳,车晓玲就进房试包去了。

车晓玲的背影颇像岳母,窄条条的,走路稍有点内八。岳母吕玉琴当了几十年小学数学老师,算计持家是强项,那是南方女人过日子特有的精细天赋:柚子皮沥掉苦水,加点肉末炒就是盘好菜,豆渣掺些面粉葱花摊成饼,寸把长的小鱼腌渍后裹上面粉煎,野马齿苋晒干,留着蒸肉,四季的餐桌也不显寒碜。儿女穿戴上她亦不露寒酸相,毛衣照着《冯秋萍绒线编织》织出花样,白衬衫裁两根飘带,旧裤子翻个面,接圈同色调的荷叶边……车家姐妹走出去,虽不漂亮但有其看点。在对两个女儿的用度上,吕老师不像别家做妈的一味省抠,她常给两个女儿买些零头碎脑的小玩意儿,花不了多少钱,却为车家女儿的打扮意识铺垫了基础。

岳父母来了自然住客房,那妈来了住哪儿?在厅里支张小钢丝床?妈原本腰不好,睡着准定不舒服。他睡钢丝床,让妈和晓玲睡?打车晓玲那绝对通不过!让车晓玲爸睡厅,妈和吕老师睡客房?先别说妈是否习惯,岳母估计也不愿意。

——被子还没处安置,又来了比被子占地更大的。让妈延期来?郑庆知道妈性格,开这回口不容易,肯定下了好半天决心,妈在家待惯了,心疼路费,怕给他添麻烦,能克服所有这些开这个口,说明妈这段日子的确在家太憋闷。郑强开出租,成天见不着人,嫂子有点空也带着团团回娘家了。妈一定是太闷了,跟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办?!郑庆心里七上八下,妈可能正在家拾掇行装呢——妈有多少年没出过远门了?还是父亲在世时,两人同去过北京一趟,那时哥哥郑强两岁,肚子里又有了他。父亲到北京出差,把妈带上了,相片上,一家三口,不,一家四口幸福地笑着,父亲意气风发,妈短发被风撩起,脸上是令郑庆十分陌生的笑容,属于一个对生活怀着崭新憧憬的姑娘。郑庆记忆中,妈极少笑,脸上总有树隙投下的阴影。爸把妈扔下太早了,她在阴影中待得久了,成了阴影的一部分!而他郑庆能把妈带到光亮些的地儿吗?他发现自己其实很无能。

4

第二天,同乡阿邵说亲戚带了些山里的干口蘑来,让郑庆来吃个便饭。阿邵是他以前住的小区物业工程部的,工程部就在郑庆租房单元的一楼,一来二去就熟了。阿邵家里负担重,父母多病,阿邵前年辞了职,跟着亲戚做园林施工,人黑瘦了一大圈。郑庆装修房子时,阿邵来帮过不少忙。郑庆在为送些什么给阿邵时,忽然想起有年广州寒潮,阿邵跟他抱怨如今被子偷工减料,一点也不暖和。郑庆就把那床大红被子带上了,这床新被子让阿邵有点吃惊,“这下不怕寒潮了!”阿邵使劲拍了拍被子。

这晚,车晓玲一吃完饭就开了电脑修照片,她新近照的。车晓玲爱照相,更准确说,她爱修过的照片。PS过的照片放在博客上,连同其他买的玩意儿,譬如那个宝马车形的坤包。最初是车晓玲在常去的广州论坛开设了博客,写着写着,就把热情写高涨了,逐渐攀升的点击率让她挺高兴。再后来,她发现孔虹也在那个论坛写博,博名叫“幸福彩虹”,点击率也颇高,她俩互链了下。转身呢,车晓玲忿忿的,“显摆!”她说孔虹。孔虹大她两岁,也是几年前从内地来广州工作,认识了在本地经商的老公。孔虹保养得很好,有次公司新来女孩心直口快,说,还以为车晓玲比孔虹大呢!

郑庆看过几次车晓玲的博,ID用的“风中铃兰”,博客上的照片差点让郑庆认不出,他看了几页,博客呈现出的博主是那么富有情趣与哲思,“女人,最不可取的就是和凯丽·布鲁克比腿,跟莫妮卡·贝鲁奇比胸,跟奥普拉·温弗瑞比财富……那样,你永远觉得自己不幸;女人,当青春递减,请记得智慧要递增,这样人生才会加分……”诸如此类的人生感悟让不是女人的郑庆听上去都觉得蛮有道理。车晓玲,不,风中铃兰,在博上动人知性地微笑着,跟知心姐姐年轻时一样。

郑庆打算今晚和车晓玲说妈想来的事儿。车晓玲看去心情不错,下班前,有位男网友在她博上留了热情洋溢的言,夸她漂亮又有内涵。郑庆瞄了几眼,不禁为她出手的快狠准而佩服,刷刷几下,她就把脸庞上那些细小的皱纹斑点眼袋全PS掉了——那些时尚杂志上的明星全这么出笼的,用Photoshop万能手术刀把脸摘了壳。

趁着她情绪好,郑庆说,“哦,我妈前两天来电话,说想来玩玩儿……”

“你妈要来?怎么没听你说?睡哪儿?”

郑庆有点沮丧,车晓玲一下抓到事情的难办之处,他就怕她问这个。

“不是有钢丝床吗?”郑庆含糊地说。

“你妈睡?”

郑庆听她口气几乎是没商量余地的拒绝,知道这事麻烦。

“其实,你说你爸妈要来的那天,我妈之前正好打了电话说想来……”

“那你那天怎么没说?”

是啊,自己怎么没说呢?郑庆也不知该作何解释——说了又如何?车晓玲照样问,“睡哪儿?”

家里就这么大,怎么挪腾?郑庆从车晓玲的话中,觉出他没抢在她之前说,那么只有处在劣势,先来后到嘛!他再说其实是妈打电话在先,谁证明?电话又没录音。

但郑庆还是想争取,“不然你和我妈睡,我睡客厅。”

“别!你妈那鼾声,我是没法睡!”

去年回郑庆家办婚事,中途一个亲戚来,车晓玲和婆婆睡了晚,半夜醒,就听婆婆打鼾呢!郑庆说妈年轻时不打鼾的,可能年纪大了,呼吸道有什么问题引起的。总而言之,车晓玲不想婆婆来,且是这时候,不说别的,就这么多人轮洗手间也够呛!

那回在婆婆家,她一大清早肚子痛,偏婆婆在厕所——婆婆便秘,每天早上都得蹲好一阵,她肚子痛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弯腰扭膝,攫拳龇牙,肚里翻江倒海,快决堤了!好在婆婆可能听见外头有动静,冲水开门。平素,婆婆用过的厕所她总要等阵再进去,让味儿透透,那天婆婆一出来她就冲进去了,屏着气,扯裤子都来不及——若五个人住一起,共用一间厕所,那会混乱成怎样?自个儿爹妈急起来还能敲门催催,婆婆在里头怎好催?再有,如打个车去哪儿玩儿,四个人一车刚好,五个咋塞?

5

岳父母就到了,大包小包,光小干鱼就带了两三斤,腌辣椒两大瓶。吕老师说广州买不到这些。来的第二日,吕玉琴老师一大早架起油锅炸开了肉皮,说做烩杂素,晓玲爱吃,油锅冒着腾腾热气,郑庆心里咝咝冒着冷气。

“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吕老师一来就宣讲了健康的作息规律。岳父在各处敲敲钉钉,说房里挂钩少了,挂东西不便。才来两天,超市泡沫盒在厨房摞了一堆,留着当就餐托盘,阳台支了个匾晾鱼干……

这晚郑庆回来迟些,进门,车晓玲和父母正吃晚饭,三人说着家乡话,吃得带劲,郑庆觉得自己像个多余外人——若妈来了呢?

从房子出资比例来说,郑家出了九万,车家出了十二万——他只是股东,车家才是董事。

岳父母来的第三天是周六,车晓玲把一天都安排满了,白天逛街,去几个景点,晚上去本地小吃城。车晓玲兴致勃勃,老实说,郑庆原本哪儿也不想去,几宿没睡好,疲累不堪。但没法,这不比其他,属于非去不可的外事活动,关系双方建交——岳父母对他这个女婿并不满意,和大女儿车晓云排场的婚姻比起来,车晓玲不说清仓蚀本,至少也是季末打折。对亲家只拿了两万给儿子办婚事,吕玉琴老师是耿耿于怀的。但吕老师毕竟是老师,是有知识受过教育的女性,当郑庆面没说过什么。

没说过什么有时比说过什么还让人如坐针毡。郑庆觉得岳母表情像奥数般难琢磨,相比,岳父更随和点——郑庆听说岳父四十六七岁时闹过次婚外恋,爱上下属单位一个二十三岁姑娘,写了许多炽热情书,找机会安排她和自己一起出差,出差途中,他表白了爱情,深夜跪在姑娘床前,把她吓得要叫酒店保安。回来姑娘就向领导汇报了,有情书为证。这出老房子着火的艳闻一时沸扬,不过,现在郑庆是一点看不出岳父着过火的痕迹了,他笃定坐在电视机前,胸怀国家时局,宁看前列腺专科广告也不看电视里晃荡的三点式姑娘。

小吃城人很多,排了半小时队,坐下,郑庆长舒口气,一天逛下来,他对车晓玲一家的体力只觉崇拜。他们且走且停,货比三家,讨价还价,间或岳父还要就如今物价作政策层面的纲领性发言。郑庆几次觉得快到极限,他勉力支撑,给岳父母倒酒让菜——他想妈此刻在干吗呢?一个人,冷清孤单,等他的电话等得心急。吕老师问了声:“郑庆,你妈还好吧?”“好”,郑庆说,“她前几天打电话说想来玩玩儿呢”。

吕老师和车晓玲飞快交换了下眼神,把话岔开了。

有关女儿车晓玲的婚事,吕玉琴当初是有些无奈接受的。车晓玲不漂亮,遗传的瘦,但她爱打扮,这就瘦出了几分气质与时尚感。来广州后,她先和一个小她三岁的男人恋爱,那男人修长的手,黑亮的眉毛,笑起来嘴边有个浅浅小窝,还有给杯水就敢发电的壮志。他来势凶猛,她一下没站稳就被他浪头打晕了,可她才晕着浪头又过了。问她借了四千块,他手机再打不通,她不想把他定义为骗子,宁肯相信他碰上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困难。

他骗了她,她心底还是喜欢他。他骑辆二手“大路易”,车子发动好半天才能打着引擎,有时骑着又熄火了,有回过个铁轨时车突然熄了,远远有列火车驶来,车子老沉,卡在铁轨不动,简直像惊险的好莱坞电影,黄昏空气里迸发剧烈摩擦的气味——她把它读成了死生契阔。她急了,拼了命替他推,高跟鞋把脚崴了。深秋,她一身全被汗湿透。那次他很感动,说,我还以为你会吓得跑掉呢!她说,怎么会?!那一刻,她的确觉得两人的命是系在一处的!她不能扔下他,那么大的广州,他们就是彼此的亲人!

——经历过这样的事,他怎么还会借钱后就玩儿失踪呢,她拒绝相信自己糟糕的运气,虽然事实明摆着。这时就有个大她十三岁的男人出现,从精神上抚慰她,物质上支持她,他是公司的一个地市经销商,长相普通,但正因普通更显稳重老到。她原本也觉得和他没可能,但一来二去的吃饭K歌短信,也就有些说不清了。他有太太,不过感情不好,他说离婚是早晚的事,他们想等女儿高考完就办,大概还有两年时间。

她过生日,他送了条从香港买的古琦丝巾给她,还有一捧玫瑰,带她去酒店顶楼吃饭,那个酒店的楼层和消费一样高,三十几层,她在举杯的刹那仿佛觉得他把整个城市的灯火都送给她了。作为回礼,那晚车晓玲把自己回赠给了他。在一起快两年,她发现他根本没有离婚诚意。而她不觉二十七了,仍瘦,但和二十出头时的瘦又不同了,那时的瘦是诗,是词,是柳叶婉转,这时的瘦就有些显出局促了:年龄越往上,女人的瘦就越显得资金周转不过来似的。

她有点慌,原本和那人在一起就瞒了家里,她又催他,男人说这事有些麻烦,太太得了抑郁症,他若提离婚,女儿会恨他一辈子——终究,女儿才是他嫡亲的人,最在乎的人,最不舍得伤害的人哪。或者,女儿是他早准备拿来搪塞的理由吧,车晓玲的心冷掉了,一冷,就发现,这事原本通俗,打开头,她就该想到收梢,她哪就会是这种通俗故事的一个例外?和超市摸奖一样,人人都抱了点自以为是的运气,最后摸上来的不外乎全是安慰奖的扑克一副。她从同居房子搬出来,隔周再取落在那儿的东西,发现锁换了。他说是太太发现,找人换的——他尽可以把什么都往太太女儿身上推,反正,她在她们面前名不正,言不顺,唯有理亏,也不可能去找她们。

认识了职员郑庆。和她同年,相貌是看一眼再想起要费劲的那种,五百度近视,有不少白发,少年白,头发山鸡般地支棱着,青春痘在脸上留下了些暗印,略厚的唇,话少。若在前几年,车晓玲不会同他有什么瓜葛,但此时的她已非彼时的她,只想找个江阔云低、宜成家的男人。

那段日子她消沉得很,郑庆没问过她过往,她也不想再提。不再提,此前所有过往就有可能变成消逝的隐匿。有晚她不舒服,他来给她做饭,炖鱼头豆腐汤,小火煲了四十分钟,撒在面上的芫荽择洗了五分钟,超市最后一把,有些蔫黄,郑庆一根根择,坐在小凳上的郑庆蜷弯着身子,眼睛快凑到菜上。窗外,谁家传出王杰的老歌《安妮》,“安妮我无法忘记你,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车晓玲埋在被子里哭了,谁会用生命呼唤她呢?又有谁值得她用生命呼唤?她所经历的男人啊,都全他妈的不是玩意儿!她哭得泪流满面,那些纷扰的前尘往事从此都去了吧!她车晓玲要找个人择日嫁了!

和郑庆认识半年后,结婚。吕玉琴知道女婿郑庆的家境时,心有不甘,但女儿也二十八了,大女儿车晓云的儿子都上幼稚园大班了。吕玉琴炒股,知道车晓玲既错过了抛的最佳时机,只能当断即断,等下去,风险相当大,没准从此套牢——如今多少大龄和老龄女单身?无论如何,郑庆家境虽不尽人意,但他本人配车晓玲也差不到哪儿去吧。而且,吕玉琴和女儿车晓玲共同觉得还可安慰的是,郑庆毕竟可靠,情史清白,现在找个情史清白的男人多难!

6

郑庆提了妈想来的事后,岳母吕玉琴第二天吃饭时感慨,“这房还是小了!我们这四人一坐,厅就差不多了,早知当时买大一些就好!”

“妈,你说得轻巧,就这还贷了二十年呢!”

岳父就说吕玉琴,“有什么小的!还有好些人住不上房呢,郑庆晓玲他们还年轻,赚了钱再换大的嘛!那时一步到位,买你姐那样的复式房,也让我们享享福,你说是吧,晓玲?”

“爸,您等我买复式可难了,您指着郑庆呗!”

“妈这次要来广州看来是真难了!”郑庆想。

郑庆打了个电话给妈,打了两次家里都没人,郑庆打给郑强,郑强在送客人去机场,说不清楚妈去哪儿了,可能上哪儿逛去了吧。郑庆本想说,让郑强有空多回去陪陪妈,想想,说了也是废话。郑强忙着赚钱,现在住的房子连个像样点的院子都没有,团团回来都没地方玩儿,郑强想换套小区里的二手房。

晚上打,妈接了,郑庆把编好的谎话说了遍,“妈,我这几天加班,本想让你周末来,今天临时公司派出差。去多久?哦,可能半个月吧,我一回就打电话给你。”郑庆有些紧张,心虚,他怕妈多想。他觉得妈已经猜到了只是不说破,这个电话把他手心的汗都打出来了。

“好,庆你忙,在外头要当心身体。”

“知道。妈,你也注意身体,忙完我就给你电话。”

郑庆算了下,岳父母来已经十一天了,岳父的同学聚会业已结束,他记得车晓玲说他们可能住个把月,那么,也就是说还有二十天左右岳父母就应当回湖北了。

接下来的日子,郑庆被一种隐隐的焦躁围绕着,每过一天,他都恨不能在纸上画笔正字,二十天,四个正字。他心神不定,自责沮丧,念书时,他想工作了就好了!就能把家担起来,让妈过得舒心点,但事实呢,工作了,成家了,却连妈想来住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岳父母走了就好了!他马上给妈打电话。

在郑庆心里的正字快画满三个时,岳父母却似乎还没走的迹象,吕玉琴老师已把这一片菜场超市摸熟,和小区里晨练的一些女人也熟了,你买条小丝巾送我,我买袋糕点赠你,很是热络。岳父仍在家关注天下事,闲了戴着花镜看报,或研究超市的货品手册,从中找出实惠超值的信息告诉吕玉琴……住了这段日子,岳父母都表示广州气候温暖,水产品也比老家新鲜便宜,挺适合老人安居的。

当然他们提过回去,车晓玲说:“急什么,再住住,你们买菜烧饭做家务,是嫌累了想回吧?”

“累倒不会,就怕累半天没累到点子上,瞎添乱。”吕玉琴老师说。

岳父母来后,家里大小事都被他们揽了,大到开支,小到马桶——马桶这几日漏水,物业来修过,说一个零件坏了,但还能对付用,不过要轻按轻提,否则还得漏。吕玉琴特意晚饭时宣布了一遍。第二天早,车晓玲先上班,郑庆准备出门,听吕老师在那小声嘟囔:“不长记性!要么就买个质量好的马桶,省得三天两头找物业,晓云家的马桶哪会这样……”肯定是马桶又漏了,吕老师埋怨郑庆手重,没按照物业吩咐的轻按轻提。

吕老师边嘟囔边出门去了,附近外贸鞋店来了批便宜的内销布鞋,吕老师总能灵敏地嗅到这些信息。她总是所费不多却收拾得体体面面,吕老师用洗面奶,护手霜,切黄瓜时贴几片在脸上,还自己染发。郑庆想起妈,妈的穿着和家里一般黯旧,妈很少买衣服,妈几乎不逛街,妈手裂了只抹点蛤蜊油。旧家具,牙缸里卷了毛的牙刷,洗得透光的毛巾,龟裂还舍不得扔的面霜,粗硬手纸,旧毛线织的椅垫……那个他待了多少年的家,一点没变!它们年深月久,和妈牢牢长在一块儿了。想起妈,他的心就成了积水的潮冷洼地。

这晚郑庆去了酒吧,平时,郑庆几乎不来这些闹哄哄的地方,更不会独自消费五十八元一扎的生啤,但今天他很想在酒精和烟雾中麻醉一下。音乐振聋发聩,喝着喝着,地面有些晃,他的人往高处飘,这感觉真爽!一种混乱抵御着另一种混乱,他由衷地想,酒吧真是个好地方!难怪有人迷酒吧就像染上毒瘾。就有人拍了拍他,“先生,你衣服掉了”,郑庆看见落在地上的外套,转身,他看见说话的女人竟是阿邵的妹妹阿唐!郑庆在阿邵那儿见过几次,职高毕业的阿唐很爱笑,有点胖,老公先来广州打工,在酒店当保安,先和女服务员有了外遇,再得了肝病,女服务员跳槽后人影都没见了。阿唐赶过来,一边陪老公治病一边打工。

阿唐不是跟阿邵说在广州一家公司做文员吗,怎么会在这儿?阿唐的黑色连衣裙上露乳沟,下露大腿,仿佛开渠疏浚——男人的眼睛盯着她,似渴了七天七夜。见是他,阿唐吓一大跳,“郑大哥,你怎么在这?你别告诉我哥,最近……医院开支大,我这才第二天来上班……老板要求这么穿的,真的……”阿唐往上拎了把裙子。

这晚郑庆真是有点喝高了,阿唐把他扶出酒吧的,阿唐要替他叫车,他说,不用,风吹吹就好了。

郑庆走起来才发现有些找不准重心,他把旧电脑包背在左肩,右边身子就发飘;他换到右肩,左边身子又飘起来,最后他把包吊在脖子上,走了几步,比开始好点,但再走,双脚发软,一个劲想往下跪,他把包一把扔到了马路上,有个男人往这边看,鬼头鬼脑。郑庆晃荡着过去捡包。红灯,车辆还在过,郑庆捡起包时差点撞到一辆的士,郑庆很生气,他把包狠狠抡在车屁股上:“你他妈的开个车了不起啊!我哥早开了!什么破技术!”车子猛地刹住,司机探出脑袋正想骂,看一眼又开走了,郑庆有点扫兴,他本来希望车停住和他吵一架,最好打他妈的一架!

他接着走,摇晃着一头扎进路旁灌木丛,腿伸在外,脑袋和身子伏在灌木里,夜色里像只獾。他躺了会儿,垃圾刺鼻的臭味熏得他直想吐,爬起来,他接着走,他含混地唱着“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啊……”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会唱的一首歌,唱到“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时,见有个女人站在不远打电话,她身后是间亮着霓虹的店,怎么好像还是酒吧,并且就是他刚去的那间酒吧?他走了这么久竟还在酒吧附近?!

他再看一眼,笑起来,那女人竟是阿唐!郑庆站在那冲她呵呵笑,傻子一样,阿唐回头,也瞧见他了,跑过来。穿着高跟鞋的丰满阿唐跑起来像是凌空发射过来一样,她身上有股爆米花香气,郑庆摇晃得更厉害了。

这晚,车晓玲在梳妆镜前修眉——镜中,她的太阳穴两侧有些塌陷,是因颧骨愈高的缘故,比起前几年,她又瘦了,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她也还注意衣饰,但就是不同了,像正版和盗版的区别。眼袋,细纹,在灯下全刺目地跳了出来,她屡下决心想买套昂贵些的化妆品,比如广告中女明星举的那管SK-Ⅱ精华素,“我不怕细纹,是细纹——怕它!”细纹怎能不怕它?七八百元一小管,配齐一套好几千!而且化妆品这东西像抗生素,使了好的就下不来了,凭她和郑庆的收入能一直用下去吗?房子的按揭要还,孩子要生……

她把脸凑近些,眼角有个小红疱,这几天用眼霜用出来的,想省点钱,在网上买的折扣名牌,没听过的一个美国牌子,结果也不知是假货还是皮肤过敏,眼周起了点红疹,继而出了个红疱。她不敢再用,又心疼,二百元呢!卖家说专柜要三四百。

郑庆说加班要晚回,晚上十一点了,她想给他打个电话,想想算了,他除了加班能干吗呢,不在家更好,她一个人待待!这段日子,博客老有人恶意留言,让她别再贴那些PS过的照片了,骗谁呢!她删了几次,那人好像和她耗上了,话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嫌恶,她删了又留,话一次比一次难听。之前车晓玲在网络上建立起来的某种兴奋与自足一下跌到谷底,像画上被人戳了个洞。她想是谁呢?孔虹?应当不是,孔虹没空在同性身上花闲工夫。原本,车晓玲自以为人缘还好,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她和谁说话都带几分笑,带几分亲热口气,虽然她也隐约听过有同事议论她对人没真心,热情全是假的——试问又有几人真对同事掏心窝子?她也就装着没听见,但这留言一下让她发现自己的人际其实挺失败,由这留言,她仿佛一下嗅到周边的冷淡与敌意,她的那些笑有多半是付之东流了!

让她心烦的还有公司换了个欧阳经理,调整了绩效考核,比以前严格,还听说上面有可能提拔孔虹。凭什么提拔孔虹?论资历,比能力,她车晓玲哪点比她差?不就是老公有些钱,生出那股子优越感吗?让车晓玲心烦意乱的还有——欧阳经理是个外形舒服的中年男人,身材没发福,穿衣颇有型,一来就成公司女同事关注焦点。近期女同事的打扮热情暗中高涨,车晓玲看在眼内觉得好笑,可她亦一点不落后于她们——当她用力时,力不从心的感觉陡然明显。今晚的镜中,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容颜的变化,尽管她一直尽力拿那些PS过的照片当作唯一真实有效的自己,但这个晚上她骗不了自己。因为外表俊朗的欧阳经理的到来,因为女同事们的暗中较力,她的沮丧在今晚铺天盖地。

上周末公司聚了次餐,欧阳经理和每位女同事碰了杯,碰杯的轻重缓急在女同事们心里激起了程度各异的涟漪。车晓玲那晚穿了浅绿开衫,她想浅绿显得年轻点,同事们一桌坐定,对面的孔虹穿了件很有设计感的T恤,一看就是不便宜也非打折的牌子货,既随意又与众不同,T恤把孔虹衬得更年轻,她的“雅顿第五大道”香水隔着桌子飘过来,盖过了小碟里的海蛰头和酒糟鱼,车晓玲的心情一下跌坠,她觉得欧阳经理的位置挨着孔虹绝非偶然。

电话响,是吕玉琴的表姐打来的,说女儿灯灯同男友从韩国路经广州回湖北,周六上午到广州,周日晚回湖北,让吕玉琴若有空陪着玩玩儿。吕玉琴一口答应——餐桌上,吕玉琴说了,这表侄女是她看着长大,就跟自己女儿一样,现在定居韩国,难得回来,这次一定得好生陪陪。

灯灯就来了,带了个大脑袋,头发又蓬又厚的韩国男友来,中文名叫开关,女友是灯嘛,他就是一开关。按吕玉琴的安排,周六晚在家接待一顿,周日中午在外头吃一顿。吕玉琴的表姐说,玉琴,你可是代表中国,你的手艺还不把那就吃过泡菜大酱的傻小子震了!

上升到外事接待的层面,吕玉琴可忙坏了,上超市就上了三趟,牛肉、鱼、鸭子……吕玉琴听表姐说韩国烤鸭子折合人民币近一千块一盘,在超市买鸭子时感觉立马变了,哪里是买鸭子,简直是赚鸭子啊!岳父也积极配合,让车晓玲从网上下载了些韩国餐桌礼仪——说韩国人不端碗吃饭,嘴巴也不碰到碗,用餐时不出声儿,匙和筷也不能碰到碗而发出声……岳父说,你看看人家礼仪!咱国家的年轻人现在粗鲁得很,哪有什么讲究和传统!郑庆听到这套礼仪联想到幽灵,又想自己吃饭是一点仪态也没有的,岳父可能正是借题发挥。

灯灯来的那天,吕玉琴脸上的笑肌一直没归位过,又是抱又是搂,灯灯看去倒远没这么热情,坐那猛发短信,要么跟开关说话。一桌子菜,灯灯和开关胃口很好,尤其开关,简直食量惊人,桌上肉食全扫荡了遍,啃鸭子腿的劲头活像才从埃塞俄比亚来。郑庆稍留心了下,发现开关吃起鸭子来好像声响是不大,但速度极快,一会儿一只大鸭腿就进了肚。吕玉琴很高兴,一个劲说,“多吃多吃!”郑庆想,再多吃,只怕盘子也要被他吃下去了!吕玉琴又说起灯灯漂亮,和父母一样能干——吕玉琴的表姐和表姐夫是吕玉琴家族中混得很不赖的,算这个家的门面人物,女儿灯灯高中就被送出国念书。

第二天征询灯灯意见,说去吃烤肉。广州餐饮业兴旺得不可思议,个个店人满为患,好容易等到位,小姐说金牌烤肥牛没了,灯灯有些不乐意,因为她和开关都爱吃烤肥牛。吕玉琴说,那要么换一家?郑庆又饿又累,说,要么就到这儿吧,点别的好了。灯灯看他一眼,没吱声,这还是她来广州头回看他一眼,之前都是随便那么一瞭——年轻女孩对长得不帅的男人那种略带些轻蔑的漫不经心,那一瞭,只是确定那儿有个物体存在。刚才这眼,灯灯才算是正式看过他了,这一眼,流露出一种反感与排拒,车晓玲也看到这眼了,说郑庆,又不是请你!由灯灯定!

结果还是另找一家烤肉馆,打车、堵车、等位、点菜,一团混乱中,总算快吃上烤肥牛了,车晓玲一家表现出的耐心让郑庆很吃惊,他以前没觉得他们是这么有耐心的一家子。

孜然五花肥牛点上了,灯灯想喝的原味酸奶没有,说卖完了,有其他饮料,灯灯不爱喝,跟服务员说,怎么酸奶都没有!来杯白水吧。吕玉琴说,喝水怎么行!郑庆,你去附近给灯灯买一盒吧。郑庆出了包厢,挤过大厅熙攘吃客,餐馆外阳光刺眼,他往前走,只有几家服饰店,拐个弯,有个卖冷饮的,但没原味酸奶卖,指了下前面,说前头有家超市。

郑庆衣服汗湿了,黏住背,额上的汗顺脖颈淌下来,脸好像发涨了,镜架有点卡进肉里。还不到夏天,竟这么热了!热得人心里直发躁。卖冷饮的人可能指得有误,郑庆走了七八分钟也没见超市,倒有个卖锅贴的摊,摊主北方口音,郑庆停下来,要了一张。摊主的手骨节有些歪曲,是老害冻疮的人特有的手,郑庆也有双这样的手,在老家,他年年生冻疮,用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辣椒生姜煮水浸,用皮虫液擦……那时的他瘦,只一双手红肿地突兀。毕业,他毫不犹豫直奔南方而来,他想投奔一个阳光茂盛的城市,把北方灰暗的冬天和那些身心的冻疮全抛在身后。

摊主递过热腾腾的锅贴,那股热中,郑庆却忽然触到曾经北方小城冬天沁骨的冷。那幢老砖房的一楼,家门后常年冒黑烟的烟囱,医院里血污器具、垃圾袋,短到脚踝接过一截的运动裤,大白菜里零星的肥肉片。冻疮一般痒痛。

锅贴快啃完,总算看到家小超市,酸奶买到了。郑庆往回走,他的脚朝着餐馆方向,然而他一点也不想去。

酸奶递到灯灯手上时,桌上的菜已被吃得七零八落,车晓玲说:“我以为你走去郊区奶牛厂了!”灯灯哧地笑了声,嗞溜嗞溜地吸酸奶,岳母吕玉琴笑了下,往郑庆碗里夹菜,“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就你了!”——吕玉琴老师是不打包的,但她会把包直接打进人肚里。浸着汤水的菜很辣,郑庆嘴巴火辣辣的,包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他的脸,汗涔涔,像刚跑完三千米。

饭后车晓玲要带灯灯和开关去采购水货名牌,这是他们行程中一个重要内容,广州是名牌水货集散地,开关要买“劳力士”,灯灯要买“LV”。晚上,本来安排郑庆去送灯灯和开关,他们行李多,箱子提包一大堆,但郑庆吃过午饭就走了,说公司加班。吕玉琴说:“成天这么忙,忙出了好多名堂啊!”

“他能忙出什么名堂,在单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公司来得比他晚的人捞的机会都比他多!”车晓玲说。

7

岳父母走的事似还没动静,灯灯来的这闹腾两天好像刷新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在广州的日子要重新计数。郑庆觉得等待已然无望,他心里要妈来的日期开始推移,或者等年底?要么春节?春节他回老家和妈一道来?对!郑庆差不多做了这个决定,他想到时跟妈说,不放心她一人上路,不如他过年时回去接妈来广州。

有了这个想法,郑庆在心里忽然松了口气,他甚至不急着给妈打电话了,有了春节垫底,他不心虚了,非但不心虚,还有些理直气壮。

这几天,有种新内容注入他生活,那个酒吧的夜晚过后,他的若干次“加班”都被另一种酒精所充满。阿唐,念及阿唐,他心里有种新奇而暖融融的感觉,比他小的阿唐像姐姐,体贴、亲切,像她的肉体一般温热与灼烫。她那么体形丰实的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却总是低下去,她笑着,看他,忽然就低了点头,偏了颈子,像才认识他——这时他就想别朵花在她鬓边,随便什么花,只要是开着的、怒放的,任何花都美。从没有女人在他面前偏歪了颈子,他真想献给阿唐一朵花。

阿唐喜欢发短信,是那些网上常见的,“意外的相逢会改变一生的命运:我注定是你的囚徒,不祈求别人的解救,也不想听多余的誓言,你的故事是我的动人情节……”或者“我多想这个短短信息能变作一片羽毛,悠悠地飘到你的身边,轻轻地落在你的肩上,当你把它慢慢拿起,就能看到我的心……”郑庆以前觉得这些短信俗不可耐,现在不觉得,好像每一句里都有为他量身定做的情意。寂寞已久的手机现在老是嘀的一声,在路上,在地铁里,在办公室,在马桶上,嘀的一声,郑庆心里就像有只鸟叫了声,鸟叫了花就开了,水里荡起圈圈涟漪。

郑庆就在这些涟漪中品尝着隐秘的喜悦。阿唐不在酒吧上班了,阿邵做事的那家亲戚的园林公司出纳回老家生孩子,阿唐以前在职高学的就是财会,来顶替了她。不见面时,他们常在QQ上聊,他聊得多,阿唐听,阿唐打字慢,她说喜欢听他说。

他们在码头约会过一次,坐船,广州现在坐船的人很少了,那片偏僻的轮渡几乎以货运为主。他们买了票,等二十分钟一班的船。阿唐说她在老家很少坐船,想看看对岸是什么样子,郑庆请了一天假,像逃学的孩子般兴奋,他指点江面上的轮渡趸船给阿唐看,江面上渐升起些灰色薄雾,两人开始很快活,唧唧喳喳,慢慢就不说话了。郑庆靠着阿唐,身上其他都是凉的,就挨着阿唐的那条胳膊是温的。阿唐问,“想什么?”“没想什么。”他答。雾像飘进脑子里,一片模糊。对岸是排厂房和烟囱的轮廓,不远处有条船上有人打架,一个男人凶狠地打了另一个男人一拳,那男人痛苦地蜷了身子,阿唐抓着他的胳膊指头一紧。他揽过阿唐,觉得自己、阿唐,面前这条江,这个人世都相当软弱,连一拳都挨不住。

吕玉琴老师终于决定回老家了,她有些住得没劲,小区里那几个玩熟的女人最近邀着打麻将,拖她一起去,输赢了几个回合,彼此间相处就有些说不清,背后彼此说三道四,有回说到吕玉琴老师头上,传到她耳朵里,她不去打了。广州再好毕竟是隔心隔肺的他乡,比不得老家,吕玉琴让车晓玲订车票。

郑庆这天晚上又“加班”了,阿唐老公病情稳定些了,近几天就要回老家休养。阿唐说,再等他稳定一阵,就要回去把离婚办了。当初老公外遇时吵着要离,以为那个女服务员会同自己结,现在女服务员虽然连人影都不见,但阿唐老公也没脸收回当初离婚的话了,就是他有脸,阿唐也不肯了。

郑庆在阿唐租房吃的晚饭,阿唐手艺不错,家乡菜做得很地道,每回来阿唐都不让他动一下手,说他上班累了,饭盛到面前,筷子摆好,还有接下来的床上,郑庆在这简陋租房里觉得自己像个君王。

这晚,阿唐还在厨房忙活,郑庆就把她抱住了,他从袋里掏出朵花,是朵亮熠熠的胸花,妩媚的淡紫,花形周正,阿唐笑了起来,说:“真好看!”郑庆有点小得意,“是我挑的,当然不会错。”老实说,他几乎没什么给女人买礼物的经验,和车晓玲恋爱时,他给她买过件毛衣,她勉强试过后再没穿过。

阿唐快把他架进云端时,手机响了,郑庆本不想接,但手机响得很顽固,他瞄了眼,郑强打来的。郑强很少给他打电话,郑庆只好从云端下来了,他听见郑强在那头说:“你在哪儿?妈胃癌!晚期。”

郑庆不知道郑强后头还说了什么,他脑子里来回盘旋着一句话,“胃癌,晚期!……”

妈其实一个半月前就知道自己患了胃癌,医院职工体检时查出来的,晚期,妈不让告诉家属,说自己会和他们说。

妈给他打电话,说想来他这儿住住,认个门。

这个门,妈没认成。郑庆想起去年回老家办婚事就发现妈脸色不好,暗黄,妈老说心口窝痛,他怎么就没陪妈去做个检查呢?

郑庆从阿唐那跑下楼时差点把脚崴了,他骑上自行车就跑,他要以最快速度回家,收拾行李!他要把妈接来广州治!他要让妈来认个门,一定!他要让妈住自己的房间,他要把床铺得暖和又柔软,他要给妈烧鸡蛋面条——在家时,每回生病,妈一定会给他煮碗鸡蛋姜丝面条,滚热地端到他跟前。他给妈烧过面条吗?妈病时有人给她端过口水,递过颗药吗?郑庆心里酸涨得要爆了,他很委屈,得病的是妈为什么委屈的是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万分地委屈,想此刻就揪紧妈的衣襟!妈不能撇下他,不能!他还什么都没为她做!他真是很委屈,妈会明白他的委屈,妈会等他,给他时间!他这样想着,在街巷冲得更快了,风贴着他汗涔涔的头皮掠过去,他想拼尽气力地喊:“妈!妈!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回了!妈我要接你到广州,妈我再也不和你分开!”

这几天广州举办花博会,街上人多,到处塞车,斑马线旁有群穿蓝工装的工人,可能刚从忙碌的流水线下来,挨他最近的姑娘拇指上缠着暗褐色的肮脏纱布。红灯漫长得要发疯,郑庆不等了,他拐进了旁边小巷,他疾疾地骑,左躲右闪,他的胳膊有次蹭到了水泥墙上,火辣辣的,但他并不觉得痛。“让让!”郑庆摇着车铃,他想对每辆车子、每个人使劲吼:“我要去接我妈!让让!让下!!”

空气中飘荡着饭菜香,前面院子的值班室映出炝锅的火苗。小时,有次他和哥哥郑强被邻居几个孩子欺负,骂他们“没爹的娃!”打起架,衣服撕破了,回来妈抡起条帚揍了他们一顿,要他们罚站。妈赶着烧晚饭,不知怎么炉火把糊墙的报纸燃着了,妈手忙脚乱喊他们端水灭火,他们犟着,就是立在那儿不动,他们一腔委屈,咬着牙,谁也不愿先当叛徒。火越燃越大,妈一通忙活总算把火灭了,妈的手被烫了几个大泡。

那晚,妈没吃晚饭,蜷着身子坐在一片狼藉的厨房,一动不动。郑庆和哥叫了几次,妈都没动,就那么坐着,像尊一碰可能就要碎掉的塑像。妈坐到什么时候,他们不知道,梦里,郑庆好像听见妈的哭声,低闷,无告,痛彻心腑,从棉被底下传来。

郑庆冲进家,从看电视的车晓玲和岳父母身边跑过,他把那口大箱子取出,他要带这口箱子回家!那床棉被他取出来,铺在床上,灯下,他才发现,这床绿地金黄花的棉被真好看啊!和煦得就像东北老家秋天的葵花盛开,泥味儿混着花粉气像长了翅膀四下里飞,大片大片金黄的朵盘迎向阳光,和光融在一起,郑庆腿一软,跪下,把头深深埋进了棉被里。

作者简介

陈蔚文,女,七十年代中期生。已发表小说、散文及随笔百余万字,获奖项若干,作品收录于多种小说及散文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随纸航行》,随笔集《不止是吸引》、《情感素材》等。现居上海,在媒体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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