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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纸鸽子》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4: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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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吴所谓是何明儿一个难醒的梦。这个梦真要有一天醒来,何明儿会觉得这是上苍给她在今世开下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是秀月小区旁边一座茶楼,茶楼叫“一品香”,门口没有女生,几个戴宋朝官帽的男侍应在迎客。何明儿和儿子吴所谓一前一后走着,走得有些闷。身后的何明儿看到儿子两手插在裤口袋里,两肩耸着,手掌向大腿两边撑开去,那个样子,如风叠起来的一个人模子。如果前面不是自己的儿子呢,何明儿会觉得这个孩子可爱,可平常的行为局限了何明儿对儿子的认识,看他那漫无目的涣散无力的样子,只觉得脊后凉凉的。只有何明儿知道,这是一个极其抗拒一切的动作。

走进装潢得伪古典的茶楼,坐下来,看到男侍应转身出去,进来一个女生。女生看上去像中学生,齐眉刘海下一双大眼睛,涂了睫毛液,眼影是淡粉色的,很跳跃。这个年龄该是上学的年龄,女孩最忌讳过早走向社会。进门后,女生婀娜地扭动腰身,伏跪下来,捏着小茶盅的手跷着兰花指。何明儿看儿子盯着对方看,那个女孩看着儿子吴所谓羞涩地笑了一下,扯了一下嘴角,在何明儿眼睛的掌控之下,儿子吴所谓的脸颊上挑起了两朵红晕。何明儿像似和谁较劲似的站起来说:“我不要茶艺了,就两杯茶,要龙井,一壶白开水。”

女孩,一张白脸,一双大眼,嘴翘而鼻挺,仰了一下头,起身往出弯腰的刹那,何明儿看出了女孩身上泄露出来一丝风尘。何明儿很是不屑地把喉头那口唾沫弄得很响。儿子吴所谓的嘴角龇开了一隙缝,眼睛看着何明儿,一口长气嘘出来,有些内容。

决定和儿子来茶楼里谈话,是何明儿想了很久的事,用茶的气息抑制儿子身上的那股躁气。何明儿一直认为,喝茶是很阳春白雪的事,和儿子坐在茶楼里,听着古筝弹拨“梅花三弄”,任他有千般怨恨,在如此幽静淡雅的环境中,总不至于失态失性吧!

何明儿忽略了当下的情景,无端把一个女生在男生面前的表现扼杀了0

当下,吴所谓顺手把桌子上一根牙签叼到了嘴里,木制的牙签被吴所谓嚼烂了,何明儿心中的火气腾了起来,这个儿子让她心中不知道郁结了多少疑问和痛苦。何明儿压了压冲向喉咙处的火苗,眼睛盯着走进来又走出去的女孩,不看,死盯。

两杯清茶,缕缕上升的热气。何明儿很矜持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她用眼睛示意儿子也喝,吴所谓根本就不看她,嚼得像一团麻线样的牙签被挂在了嘴前,何明儿又压了压性子。

“我们,可以谈谈吗?”

吴所谓说:“谈什么?你限制了我的自由,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限制另一个人自由的!”

何明儿苦笑了一下,看着水中浮着的茶叶很平静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吴所谓猛吸了一下嘴角上的牙签,“你没有给我快乐!”

儿子的指头不是指着她,而是勾着自己的鼻子,那只蒜头鼻尖上有细小的米粒大小的汗挂着。这让何明儿想起丈夫的鼻子来,惊人地一样。

“你没有一点诚意。我不想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出现家中那样的对抗,我现在是你的一个朋友,一个异性朋友,我要求你用最简单的礼貌尊重我。”

吴所谓盯着冒香气的茶杯说:“不是几片树叶就可以决定我们的谈话内容,也不是几片树叶就能换来尊重的,我们还是不谈。”

何明儿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就是方才,她跟踪儿子到一家网吧的门口,就在儿子回头张望什么的时候,何明儿的视线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拽着吴所谓走到了她身边。

吴所谓说:“你跟踪我?”

何明儿笑了笑,“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在我还有监护权的时候跟踪你,不是什么过错,最直接的原因是,我是你妈妈。”

吴所谓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明儿说:“想和你谈话。”

和儿子的谈话如此就上升到一个形式或仪式上了。

那杯茶的香气淡开了。吴所谓端茶的姿态很粗放,嚼碎的牙签还在嘴角挂着,茶杯压在嘴上,卷出上嘴唇来,毫不喘息,一杯茶水倒进了肚子里,杯底子上搁浅着茶叶,还有那根碎得失了形的牙签。

吴所谓觉得眼前这个应该叫妈妈的异性老是不让他省心,尽管自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学生,但目前这样的生活挺适合自己的,未来的一切良好愿望与远景太遥远,他甚至鄙夷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一个孜孜于成绩的人,视野必定是狭隘的,智商高不到哪里去。这样想,他就觉得他一生的快乐都被眼前的这个女人限制了。小时候看动画片,粗暴的声音一声声呵斥过来,想起来就叫人索然寡味。回到家中,做了学校的作业,接着做对面这个女人布置下的作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这架学习机器,在不断重复的学习中,丧失了多少快乐?在快乐不断地被剥夺中,他爱上网络,有什么错呢?起码网络把他的欲望和快乐前所未有地调动起来,想怎样享受都不为过。吴所谓现在还无法设想,在游戏中,愿望被满足到什么样的状态,才会进入到快乐和自由的顶峰,他是太想进入那个顶峰了。

何明儿感觉吴所谓进入了一种幻觉,她加重了语气说:“看你沉迷的状态,你不可以不上网吗?”

吴所谓放下手里空了的水杯,木质的茶几“嗵”响了一下,“你烦不烦呢。”

何明儿说:“烦得无聊,读书可解。”

吴所谓说:“活得绝望,死能除之。”

何明儿喉头一松,火气不自觉地冒出来:“你这样和你妈妈说话?养育你的恩情,你就拿这样的对抗来回报!”

吴所谓站起来,长可至脚踝的牛仔裤刷在地上,裤筒上下有一条红色的横线装饰,使他的腿显得更短,夸张得就那么“跨跨”走出了茶楼。何明儿追赶出去的时候,感觉视野空如阴郁的天空一样,并且那阴郁的颜色染了她整个身体,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冲着空空的吴所谓走过去的街巷吼了一声:

“吴所谓——”

她的情绪因过分夸张呈现出歇斯底里的样子,有人走过去扭回头看她,想象她对谁在喊:无所谓!

何明儿感觉很无助,来自骨头深处的无助。她坐在仿古的太师椅上,满上的茶水冒着热气,对面无人,想不出来叫谁来与她分解此时的孤独。心里想到一个男人,那种无助愈发地彻骨。往常,知识女性的形象局限了她对生活的过分热爱,一个离了婚多年没有成家的女人,她树立在人前的形象,不是一个简单的女性形象,而是一个有教养有知识的教育工作者和伟大的母亲。没有人知道她的儿子是一个整日沉迷在网络中的问题少年,儿子的不作为让她的心情缺少了一种痕迹,快乐的痕迹。尽管所有人看上去对她的评价都是好的,甚至有的女性表面上夸赞她要以她为榜样,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生活状态是一团糟。心理上的生理上的,以及家庭给予她的快乐逐渐在丧失,只剩余下做母亲的资本,而做母亲她又是多么的失败啊。何明儿想到女友海棠,海棠的幸福生活在朋友中是有口皆碑的,物质上的饱和,养就了海棠一副若无所动若无所想的慵懒模样,与何明儿简直是背道而驰的两种状态。如果人的期望值不是太大会不会很幸福呢?填饱肚不生事,生活落到俗处,也许会好一些。对了,就给海棠打个电话。好久没有见面了,一个城市,各自为了生活,何明儿总觉得自己和海棠不是一类人,现在想起来,好像也就是想找一个世俗中的人来窥探一下日子的好歹,打发一下难熬的光阴。掏出手机拨过去,海棠说,你稀罕呀,人民教师,还会想到我?我马上过去,我有话要和你说呢。女人与女人或许能从生活的体验中聊出一些乐趣,不然,何明儿一下午都会为吴所谓在网吧而焦心,而心痛。

十五分钟后,海棠打扮得光鲜水滑来到茶舍,一身名牌。不是每个人都能穿出名牌的,名牌在海棠身上是一种气质。坐下来,依旧是那个女生,海棠看着桌子上的两杯茶叫喊道:“怎么如此不会享受呢?为什么不来茶艺?换茶,消费就是享受,我的人民教师,懂吗?”

何明儿不懂吗?只是,现在不喜欢烦琐做作的成分。心烦意乱,叫她来是想说话的,或者说是想讨一点生存经验,何明儿觉得叫海棠来是乱上添烦。土陶罐换成了瓷茶壶,为生活本身而心力交瘁的何明儿端起茶盅时,有点讨厌海棠装模作样的动作,这个女人她是从骨子里看不上的。何明儿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精神上的精品。

海棠说:“好久不见了,你的气色看上去不是太好,和男友生气了?”

何明儿说:“没有。生什么气?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子反对。不提他,等儿子上了大学再谈。”

十年寂寞的日子,没有婚姻但不等于没有爱,只有何明儿自己知道,这个年龄再爱,必竟双方都是有过家庭的,她爱着的那个人也是因为儿子。现在的单亲家庭的独生子女全都是皇上,拒绝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家中。对于何明儿来说,也是一样的,吴所谓不同意,她的爱只能是地下的。

海棠笑了笑:“没有哪个男人会等你到孩子上大学,人生就是游戏,爱情在当下的社会没有多少刺激能激活,只有钱、地位,至于才情嘛,我不好说,反正任何事情都要靠数字来推动的。我不像你有理想,我是茫然地活,混沌着过。”

何明儿勉强地笑了笑:“快乐和金钱像抛物线样走势,我不否认,就算没有男人,孩子总还是可以唤醒快乐的。物质的诱惑对我不是太重要,我只专心于我儿子的成长。”

海棠说:“你说得对,我是身在福中,谁又知道我的福是我的苦海呢还是岸?我给你说,沉迷一件事情,会带来快乐,我最近经常网聊,你也常常上网吗?”

何明儿摇了摇头。

“各色各样的人,大千世界,你能感觉人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呢。你与一个陌生人聊天,你不知道对方的一切,凭想象你可以信任他,生动地感觉他、虚拟他,你愿意听他的话,就像一个‘奴’,他的调配让你的身体处于非常美妙的状态。也许按你说的,是一种病态,但是,也是一种心身的反叛,很刺激呢。”

何明儿突然一下觉得不理解了,这社会是怎么啦?学舞蹈的海棠和她的优质老公,在街市上相伴走过去,会赚来很多回头赞慕的眼神。钱对于海棠来说,已经不是物质上的快乐了。但精神上的快乐呢?如海棠说的,真在网络中包含着吗?

海棠说:“明儿,你也上上网吧,别像和尚庙旁的尼姑样,你该有你自己的时间。孩子是未来,只有自己是现在。我表面上的风光不是我真实的存在,我告诉你,我不幸福,如你一样,十年的婚姻名存实亡。我有欲望,我有虚荣,我想保持我婚姻的假相,所以,我不会离婚的,人生游戏,没有比爱情伤人更重。因此,我不看好它,如你儿子的名字一样,无所谓!那个等你的男人未必能等你到孩子上大学,爱是需要培养的,是身体的培养,不是精神的。我不能和你比,虚荣、游戏、满足、假相,是可以掩盖很多,掩盖之下是我的名牌消费,还有什么呢?我的寂寞和无聊,当下的日子我能怎样?所以我选择网络,不选择离婚。”

又是网络,这是何明儿没有想到的谈话,听来的是失望。她有点同情海棠,十年婚姻隐瞒到现在,只有从生活体验中走过来的人才知道时间有多漫长。本来想说说儿子的事情,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说了,多说什么显然都是无力的,也是脆弱的。海棠还想说什么来着,手机响了,关上手机,海棠的脸儿煞白。何明儿问:“出什么事了?”

海棠匆匆饮尽最后一口茶,说是回头解释,人已经走得没有影子了。剩余下的依旧是无助,何明儿突然觉得现在就算是从网吧找见儿子,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拽他回家。对抗,对抗,如果有一个男人在自己身边,就算是没有多少学识,哪怕长了一副孔武有力的身板,狠狠地用拳头替她教训一顿吴所谓,她的心情都会明丽一些。她爱着的那个人,教养限制了他的力量,只能是等待。何明儿从来都没有想过把那个人领回家来,就算是身体的培养,也只能是开钟点房诉苦,有限的时间里偷情做爱。一切埋怨都在教师的光环下扎根了,很深。在没有保护伞的生活之下,教师形象就是何明儿的保护伞,不足与外人道的一切,何明儿咽下了,如一杯苦茶。

何明儿结了账走出茶楼,走进自己居住的小区。上一楼的时候碰到了二楼的住户,彼此笑了一下;上三楼的时候碰到了三楼正要出门的一对小夫妇,他们襁褓中的孩子在怀里看着走近的何明儿笑得开心,没理由不给孩子一张笑脸。何明儿接着往上走,因为走得急,出气有点喘,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在推开卧室门的刹那,她整个人就像泪泡了她一样哗在了床上,一时间,翻江倒海上下抽搐起来。

是谁说过的“温暖是人生的表象,苍凉是人生的本质”。何明儿是何等有个性有教养的人呢,是什么时候具体到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了?具体到生活的端倪,琐碎得啰嗦起来,甚至感受不到生命的快乐,而只余生命的苍凉了呢?无助的她,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寂寞。夜在黑下来,何明儿站到阳台上,倚着玻璃看楼下,所有走过去走过来的人,那样的走路姿态,都不是她儿子。她儿子只有一个字可以概括:“侉。”从这里看楼下,与刚才从一品香茶楼里看并无多少不同,只是路灯亮了。刚才在一品香和海棠的谈话还在她脑海里回旋,却是一句也记不下来。路灯透过重重尘粒把光芒反射上来,这时候儿子是不会回来的,她知道,而今夜能否回来都是未知。

天黑透了,亮起来的灯光把何明儿的影子直起来,屋子空空,逼仄的内心,被什么东西装满了,是一腔的无助。如果此时有一个人,哪怕一个很陌生的人,出现在防盗门的外面,何明儿也会走近,把内层的木门打开,让风送进来那人身体上的一丝烟卷儿气息,哪怕是泥土粪土的气息,也会轻解一下她现在的焦心和烦躁。什么也没有,街道上的车滑行出刺耳的声音,屋子里的白墙比灯光还亮,孤独像山脉一样横在四周。

人在孤独的时候会感觉到时间流动得很长,是一种煎熬。于无声处,烦躁汹涌而至,目标只有一个:网络——游戏——儿子。当明白一切都是徒劳时,打破当前的安静是何明儿求助于任何什么的最大的愿望。她提起电话来,打给谁呢?打给前夫吴秉杰?不能。何明儿想:当时她可是拼命把儿子要下的,儿子是她生命的墙基,任何人不能把他抽走,如果失去儿子,她觉得她就失去了居所。有一次前夫给何明儿打电话,张口就说,我听说你把儿子养得一点也不服你管教,你那么优秀的一个教师,怎么会把儿子教育得如此走形!何明儿当时堵过去一句话:我养的儿子,摔多少跟头,他都是我养的儿子!况且吴秉杰已经再婚,那个女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像防贼一样防着何明儿,惹一层没有任何意义的矛盾有什么用处?不,绝不!已经遁身渺然,何苦揪出他来呢!

决定还是给相爱的那个人一个电话吧。堵心的等待中对方传来声音:“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个电话吗?

何明儿想哭,忍着说:“没事,问候一下,周末。”

“和孩子吃好一点,好好休息休息,对孩子情绪不要那样极端,不是课堂上,任何强硬的态度落到地上都不是惊雷,做一个常态的母亲。”

何明儿说:“知道,这个周末很愉快。”

“那就好,我爱你!”

何明儿说:“我爱你。”

结果又是多么的无奈。何明儿伏到电脑前,开启电源。两眼无神地看着显示器,桌面上是她和吴所谓的照片,她坐着,吴所谓站着,儿子的一只手托着她的肩膀,像一道墙一样由她靠着。这样的儿子,她曾经的自豪,如今却变得和仇人似的。何明儿伏在桌子上哭了,原本坚强的人,怎么会如此泪多?何明儿突然想起吴所谓的QQ号“破抹布”来,有些激动。那是一次和朋友吃饭,说起当下的事,朋友建议何明儿搞一个号上网聊天,寂寞的生活该有一点色彩的东西来填补。当时儿子的眼神有一种不屑连带着怀疑的内容,张口说,我妈妈不适合,我妈妈是一个容易进去,一进去就走极端的人。她当时拍了拍儿子的头,对网络的评价,儿子用了“极端”两个字很好。儿子把脖子梗了一下,他不喜欢何明儿在一位男士面前这样做作的方式。她后来一直没有动过聊天的心思,聊天是面对面的事情,一下和一个陌生得不知道年龄、性别、美丑的人敞开心扉去贩卖隐私,她觉得除非自己有病。现在想起来,是因为,目前,自己和儿子最容易交流的,好像只剩下网络了。

她开始下载零七版的“腾讯”,开始想自己的网名,用什么来应对“破抹布”?

脑海里乱了,净是一些电视里和报纸上看到的因为网络游戏杀人的事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会降临到了她的头上,她一直相信自己的儿子有自己性格中自强自立的东西,就算有他父亲的影子,他父亲也不是差到哪里的人啊!她想起儿子用一根手指指着她鼻尖的样子,有一次居然抓了她的领口,那些个像面对仇人的动作,让当时的何明儿腿肚子抽筋。

这个时代,这个网络,她恨死了!

现在要面对她恨死了的东西,这哪里是何明儿的性格。

用到抽丝一样的“破抹布”,何明儿从这个网名中看不到色彩,那么,自己要用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来扰乱吴所谓对自己真实的判断?何明儿当下想出了几个必须:必须是女孩儿,必须是十六岁,必须对这个社会和家庭有叛逆性格,必须妄自尊大把什么都看得很透。有这几个必须存在,网络名字就得独辟蹊径。何明儿开始搜索在线网名,“爱你一夜”、“甲壳虫”、“沦落天涯”,等等,没有一个让她觉得是有特点的,她必须搞一个独特又很新潮的名字,就名字而言就很让儿子吴所谓心动。

何明儿想起远方的丽丽。

有一次,丽丽在电话里说,我给你搞个网名一起进我们自己的聊天室说话去,这样呢,会省了电话费。何明儿说:“行。”一会儿丽丽打过电话来说,搞定了,你呢,叫“水也狂”,因为你看上去如水一样柔软,要狂一些。我呢,叫“不也狂”,不干什么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已经进入社区,你来找我。何明儿按照丽丽发过来的短信一步一步走,果然就进去了,并大张旗鼓地发表声明说:我找“不也狂”。社区的小黑板上有公布的消息说:水也狂找不也狂。当下有人跟了帖子说:“来了一个母浪。”这句话有明显的语病,何明儿说,你这句话有明显的语病。那个人说,晕菜!这时候丽丽发来短信说,要出去一下,要何明儿自己找网友聊,先适应一下环境,等她半小时左右就上线。何明儿看到自己的跟帖多了,有一个问,你很水吗?喜欢你这个名字,水水的。何明儿觉得这个水字,在这里富含的意思有些变味了,接下来就更让何明儿痛恨丽丽和网络了,“你喜欢一夜情吗?我喜欢,尤是你这般水水的人儿。”对作为中学教师的何明儿来说,“跟帖”这一网络用词,她现在才明白:网络,是可以句句语病,是可以言语滚烫,是可以胡说八道,真假衷肠啊。看看,何明儿都搞得不知道用词了。

丽丽在网名上是很鬼精的,何明儿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这时候给丽丽打电话显然不合适,丽丽正有孕在身呢。那么给海棠打个电话吧,海棠的电话无人接听。这时候往她家里打显然不妥,她丈夫会想,何明儿要网名做什么,猜测的臆想会让自己不舒服。可是,目前的何明儿太想进入儿子吴所谓的内心了,多少年没有交流,叛逆的青春期是一种硬伤,从学习成绩下降的初一开始,母子关系恶化到现在,吴所谓恨不得拧下她的脑袋扔下五楼当球耍。

她静心听了听外面的楼道,没有脚步声,这么说儿子吴所谓现在肯定还在网上。

何明儿决定自己动脑子,如果儿子接纳了自己,那么,进入儿子的内心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了。

何明儿苦思冥想,在年龄一栏里填了十六岁,星座,填了处女座。在申请人一栏里想呀想,想一个否定一个,等终于想出一个“小米粒”网名时,申请不是超时,就是申请人太多。等终于申请成功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何明儿取出偷记下的儿子的QQ号,发出一条问候:“你好,加我好吗?”

堵心的等待。

何明儿盯着显示器,心跳加速。

滴滴声弹响了何明儿的耳膜,一阵激动,何明儿悄声骂了一句:

“他妈的,网络真好!”

何明儿看到一个沙皮狗脑袋摇摇晃晃贴上了自己的面板。

破抹布说:“你好!”

何明儿想了想,一时有些激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眼泪有往出滚落的意思,幸福的心慌。真要装到十六岁花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小米粒说:“我奶奶用抹布用到破都不舍得丢弃,为什么用这么个网名?”

破抹布说:“我比你奶奶用过的抹布还破,破到烂到如一堆吸干营养的牛屎。”

小米粒说:“你一定不喜欢你的家庭是不是?不然不会这么叛逆。”

破抹布发来一个字:“哦。”

小米粒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想了想还是敲了一句话:“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破抹布说:“你喜欢听谁的歌?”

答非所问。

小米粒觉得最喜欢的歌手是德德玛,草原民族历经荣辱变迁,他们的歌声是马背上盛开的花朵,但是,这对破抹布来说怕都是陈年古董,怎么也得找一个新一点儿的人,小米粒说:“那英吧。”

破抹布说:“装嫩呀,挂了吧你。”

之后破抹布的沙皮头像黑了。

何明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何明儿试着发过去一串话:“你怎么啦?你怎么啦?”那个沙皮头像没有一点动静,她想了想,用试探的话骂了一句:“你个操蛋东西!”

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何明儿想儿子是不是下线了要回家了?那么,在他回来之前她得关掉电脑,把网上的所有关于QQ的资料删掉。一切做得都很稳妥,之后,她躺到床上听楼道里的脚步声。

黑暗中的空,像悬空的一口古井。如果有人走动,会有跺脚声响起,那是用声音跺亮楼道里的声控灯光。儿子的脚步声和他父亲的惊人地一样,人未到声先来,是命呢,命让何明儿永远走不出那个人的阴影。什么声音也没有,夜把所有的人带入了梦乡。赤着脚,何明儿走到阳台上看楼下,路灯依旧,城市在失去轮廓,变成深沉的颜色,偶尔有车滑过去,从楼上看,感觉像幽灵在墨一样的夜中飞越。何明儿想:一定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不然刚建立起的谈话怎么就断下去了呢?有什么歌是目前最风靡的?想想看:崔健、老狼、罗大佑、齐秦、汪峰、子曰,一路追忆过来,民歌手们不敢去想,这些怕都是老掉牙的了,还会有谁呢?

网上查去。

何明儿回转身子,怕儿子回家开门,自己来不及拾掇利索,决定把门上了保险,之后,又一次坐在了电脑前。

打开百度搜索,有谁呢?周杰伦。

第一次知道周杰伦是在“镜花水月量贩式歌城”听同事米胡唱《东风破》。米胡不是好歌手,但那一曲《东风破》唱得是慷慨激昂。何明儿觉得这样的好歌自己怎么就没听过?决定学唱,米胡午夜的歌声像狼嚎一样。米胡说,其实周杰伦的嗓子不见得比我的好,他的出名就在于他的唱没有高度。何明儿尖着嗓子学,到最后声带都撕烂了,沙哑着回家,一路上依旧不忘唱《东风破》,这是当下最流行的歌,是儿子最喜欢的歌手,唱会这首歌就等于和儿子有了共同的内心话语。何明儿有说不出口的高兴。那夜的天空下着雨,颇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味道,柏油马路被洗得青黑发亮,心情湿漉漉的。那夜的风是东南风,有一种惊诧的莫名的激动,唱着《东风破》“千古华山一条道”走上五楼,进了家门,儿子在电脑上抬了一下头说:“看你把周杰伦糟蹋成啥了!”

真是无法形容当时的那种感受,目光凝聚在前方一个虚拟的物体上,是儿子的后脑勺。脚下脱去的鞋子无声无息又被何明儿穿上了,何明儿的心虚起来,想不出是米胡的错还是自己的错。

何明儿等儿子上学走后,打开电脑下载来听,却发现周杰伦的《东风破》根本就是听不明白,少盐没醋缺热气儿,米胡是唱走调了才唱得如此破东风。她骂米胡太馊,硬把一首泥歌唱土性了。米胡说:“周杰伦唱歌太阴,不符合‘东风破’三字,我给这歌注点阳气,人家要像我这样唱,必然见光就死,那些喜欢周杰伦的小兔崽子们都是自身条件不好,拿周杰伦超低声练唱呢。”何明儿想:自己怎么就忘了说周杰伦呢,倒说了那英,那英对于儿子这一代来说,怕是熟识但不可爱啊。

周杰伦是一头懒懒的驴子上驮着的小男生,眯眼唱着自己醉人的往事。

何明儿的往事中,儿子有多么可爱,儿子是她阳光的酥照与和风扑面的惬意呢。六岁上,何明儿和前夫分手,导致分手的原因是新来的外教米奇。米奇高大,说不出来是不是英俊的那一类型,因为从中国人的欣赏角度看,米奇长得比较粗糙,看上去只能说是剽悍。何明儿是城区一中初三班的班主任,米奇当外教。第一次走进何明儿管辖的教室,米奇走上讲台,两只大手贴着胸口铺开,一脸的虔诚,那神态就像一脚踏进了自家丰收的玉米地,弯了几次腰,表示了他对初三班同学们的关怀和致意。米奇用左手在黑板上写下“同学们好!”米奇写英文的时候却是右手,左右手的不统一是何明儿对米奇最大的兴趣所在。还有,米奇对唐山大地震的关怀,他问何明儿:“唐山发生了最大的土灾,你一定知道当时有多少人死亡。”这是米奇独创的词汇,把地震说成土灾。米奇耸耸高高的肩膀,看何明儿笑得头发跳动起来的样子,他不明白,这个中国女人在笑什么?远年的那一场灾难为什么让这个女人笑?

他不知道何明儿是在笑他独创的词汇呢。

当然,后来何明儿详细告诉了他那一年的事情,并纠正了他对地震的说法。

米奇有许多爱好,整个人看上去总是热气腾腾的,他有许多蒸蒸日上的愿望和梦想。米奇有法学、经济学和心理学三个博士学位,这些在中国人听起来极其累人的学位丝毫不影响米奇儿童一样的天真无邪。他的英语教学常常以一段虚拟场景来训练学生。有一次,米奇在学生面前跪在了何明儿腿前,他把两只大手搓得滚烫,一把抓了何明儿的手说:“我爱你!”

何明儿以为这是虚拟的一段场景,被焐热的一双小手从米奇的大手里抽出来,像蝴蝶的双翅一样扑闪着,甩尽了米奇体温的热气。何明儿说:“米奇,你真可爱。”

米奇一脸红润,很真诚地说:“真的吗?你也爱我吗?我要用中国的方式娶你为妻,你答应我,我在我们的学生面前向你求婚!”

何明儿扭头和学生们说:“这个美国佬,他在用美国式的求爱演绎中国的求婚,这一段虚拟场景你们可以不学,因为你们还不到这个年龄,但是,你们要听清楚了,这里的求婚念:propose,求爱念:court。”

米奇说:“我不是虚拟,我是真心,我要和你丈夫说,我比他更爱你,他不如我爱你,他就应该回老家,向后转,走开。”

同学们哗然。

何明儿觉得很荒诞,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是一个异乡人,这里不是他的祖国,他的血液和这里的河流毫不相干,他无法知道文化带来的审美差异,他不知道忙于生存的人们有着比生存更重要的嗜好。这样的结果,自然是让她的前夫很男子气地在学校的操场上掴了她两个耳光。男人打女人总是令人兴奋的事,操场上聚集的人厚起来。一件外籍第三者插足婚姻事件,像风一样走进了小城的大街小巷。

米奇当时不在现场,在忙别的他感兴趣的事情。骑着一辆破旧的老牌“飞鸽车”,八月刚立秋的天空,天高云淡,米奇幻想着,他揽一个中国女人在怀中,从唐朝人李隆基做潞洲别驾的德风亭开始,这个女人在他的背上,他躬着腰身驮着这个女人,他是一头老马。他甚至幻想和另一个男人决斗,用中世纪的爱情方式,把这个女人抢入他的怀中。

米奇知道这件事情时,他把何明儿的前夫揪到操场,何明儿像乡下的泼妇一样,迅疾闪到两个不同国籍的男人之间。

何明儿伸出斗鸡一样的脖子,冲着米奇说:“我不喜欢你,美国佬,你带给了我婚姻上的伤害!”

米奇很奇怪地指着自己的头,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这里不快乐!”

何明儿说:“你不快乐,关我屁事,鬼才叫你不快乐,你从这个城市滚吧!滚吧!”

很快米奇被解雇了,带着不快乐的脑袋很落魄地流浪到另一个城市。前夫对何明儿的伤害,让她感觉是一种耻辱,她把六岁的儿子吴所谓叫到跟前说:“妈妈和爸爸要分开住了,你看呢?如果你不同意,妈妈会妥协!”

六岁的吴所谓说:“爸爸怎么你啦?”

何明儿说:“他打妈妈了,面对很多人,妈妈觉得丢人。”

六岁的吴所谓说:“他打人是不对,是离婚吗?离吧。”

何明儿觉得儿子聪明绝顶,她放弃了一切物质上的要求,就要儿子,儿子是她将来的顶梁柱,是顶天汉子,有儿子就会有一切,去他妈的爱情,儿子才是召唤她从各种桎梏中解脱并回归幸福的黄手帕。

生活是什么?是一路走过,来自于脚步中黄土的凉意。生活像一棵树,长出来的叶子就为了最后的那场秋风,就为了长老,一句话光阴如水就如水了?儿子上初一的时候,她偷看他的日记,儿子写:“整天面对一个臭三八,心情阴到极点了。”何明儿当时的泪不是流出来的,是挤出来的,被生活的怨气裹着,那泪珠儿一颗颗直戳戳掉在地上,把何明儿的心砸碎了。何明儿那一次狠狠地教训了吴所谓,指着他的鼻子说:“我是你的亲娘老子,不是臭三八,你娘养你不容易,你小时候对语言的感觉哪里去了?”那一次儿子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话,好像那一次之后儿子就不和何明儿交流了。慢慢地拉开了一段距离,无形的也是有意的。和成绩好的听话的孩子相比较,儿子身上的缺点太多,过多遗传了前夫的性格,何明儿身上的优点在吴所谓身上反而看不到。何明儿觉得自己应该放弃自己的一切,为了吴所谓,她决定用严厉的教育来医治他身上的坏毛病。她甚至不想再婚,硬撑着不乱章法,以职业的尊严抵抗着外界的诱惑。后来有人介绍她认识现在的这个男人,她与他见面开始就约定了等儿子上大学后结婚。小心谨慎着,吴所谓还是走进了网络。那一次之后,吴所谓常常要钱说买礼物给同学过生日,何明儿多说一句,儿子就会顶撞过来,每一次都让何明儿感到心像针扎一样生疼。有一次,何明儿要吴所谓班主任把吴所谓调到前排,数学老师反映他不集中精力听讲,做小动作。吴所谓居然和调到后排的同学说:“我妈妈利用职权把你调到后面去,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里,你认为公平吗?”那学生闹到教导处,事情一经扩大,何明儿觉得很没有面子,这就是自己生养的儿子!

儿子开始去网吧,像瘾君子,语言更少了。

何明儿想,再申请一个QQ号,儿子毕竟还没有长成气候,他还没有分辨一切的能力,他不能自控,她必须像捏面人那样把儿子捏成一个形状。这个年龄是不能放任他去自由的,两年后高考,如果不扭转他的兴趣,考不上大学,那就等于被社会淘汰了。哪里招公务员不要文凭?哪里招人才不要文凭?没有文凭就等于没有饭碗,比不得从前了,那个年代讲究根正苗红,是工人的子弟可以接班,能做工农兵那是再光荣不过的事情了,如今,眼下,哪个不以儿子考清华、北大为耀?哪个不以老子经商为荣?同学聚会的话题,不是我儿子在哪个国家,就是我女儿钢琴几级了。没有成绩是没有面子的事,你做父母的是怎么教育的!我何明儿的儿子将来考不上一类大学,那是我何明儿养的儿子嘛!不学习,不考大学,玩游戏顶得了将来的饭碗嘛!我何明儿就这样一个儿子嘛,儿子没有将来,我何明儿有什么将来?儿子是一块璞玉呢,将来必考名牌大学,必考公务员,必进政府职能部门,儿子将来如果不这样走路,我何明儿何苦要付出婚姻的代价?

何明儿决定先用“小米粒”找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聊会儿天,要想进入儿子的心灵必须先进入这一代人的心灵,一代人的心灵,妈妈呀,何明儿的头一下发胀,感觉问题大极了。

这时候有电话打进来,是海棠。这么晚了,电话里海棠说,看有你的未接电话,有事吗?何明儿突然不想说关于网名的事了,说,没事,看你下午匆忙走了,想打电话问候一下。海棠说,出了点事情。何明儿问,出什么事情了?海棠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还在局子里。何明儿说,什么局子里?因为什么?海棠说,没有啥,公安局,无所谓的事情。改天解释。海棠挂了电话。

何明儿放下电话时,心里对海棠的话有点奇怪,莫名的,还有点幸灾乐祸。

坐回电脑前查找在线人群,把寻找的目标定位在自己居住的城市,把年龄局限在十六岁到二十二岁,她想找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性柔,人说女孩是母亲的贴心小布衫。从生育的角度说,何明儿还是想要男孩子,何明儿传统呢,父亲活着时说过,女人头胎不养儿子,那是会被家族看不起的,就说现在,她虽然离婚了,因为有了吴家的孙子,曾经的婆婆和公公始终都把何明儿当自己儿媳妇待,那不是说自己有多么好,是因为有吴家的根在她何明儿手里握着,老人不嫌孙多。

显示屏上,十六到二十二岁,上线人数,怎么会有这么多呢?零乱晃动的人群,一行一行罗列在眼前,全部晃着卡通头像。何明儿想起世界上最著名的小木偶,匹诺曹。一行一行的字都是淘气的孩子,也许除了淘气的匹诺曹外,每一个卡通头像后面都藏着像何明儿一样的人。她曾经用匹诺曹教育过吴所谓,要他有同情心,要乐于帮助人;应该诚实,永不撒谎;应该勤劳,用劳动换取报酬;应该爱妈妈,因为母亲是这个世界孕育了他的血亲。何明儿笑了一下,多年来唯一的一次笑,是想象卡通头像背后的故事,故事里的热闹,也是对她第一次走进网络里满怀着的奇异幻想的失笑。

一个十六岁女孩子跳入了何明儿的眼帘,“孤独的水”,何明儿觉得要进入角色了。

小米粒说:“你好,加我好吗?我是你的妹妹。”

一头小猪的头像贴上了小米粒的面板。

孤独的水说:“你好,你是很小的小妹妹吗?”

小米粒说:“是呀,小小的小如米粒儿呢。”

孤独的水说:“你怎么这么晚还在网上?家人不管吗?”

小米粒迟疑了一下说:“我讨厌父母,总是管呀管,逃学不回家呗,要不这么晚了怎么会来找你。”

孤独的水说:“我和你一样,你在哪家网吧?我去找你,约个地方出来好吗?”

小米粒觉得对方的热情有点过了,女孩儿在一起聊天,总要磨叽一会儿吧,真就对夜晚不惧怕?

“你喜欢谁的歌?”小米粒想起方才和破抹布聊天的失败。

孤独的水说:“喜欢周杰伦。我定个地点你出来吧,你不是很孤独吗?”

小米粒觉着从喜欢的歌手上说,应是一个青涩年龄的人,但为什么不就歌手的话继续呢?奇怪。接着问:“我是很孤独,就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是说现在,是白天。”

孤独的水说:“想离开这个城市,离开熟悉的面孔,往远走,走到天涯海角,你跟我走吗?”

小米粒说:“我还没有想过。”

孤独的水说:“你有视频吗,打开我看看你。”

小米粒想,你看我不露馅了吗?决定要看看对方,“我没有,我想看看你。”

孤独的水说:“我想给你买衣服,把你打扮漂亮,你一定很漂亮,我们见了面不就是最好的视频吗?”

小米粒想,她为什么老想要出去呢?于是就想了一个招数说:“我不是十六岁,我是男人,你信不?”

孤独的水说:“骗人吧,听你说话的口气像十六岁。”

小米粒说:“不是,我想找女孩子,你要不是呢,你就挂了吧。”

孤独的水说:“你要我死吗?小心肝,我真的想你了,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来集运网吧门口好吗?我能给你最大的快乐。”

何明儿感觉皮肤很不舒服,先是紧,接下来打了个冷战,胳膊上的汗毛就竖直了,这个人,会不会是男人?那么会不会有女人也在找男孩子聊天,聊一些下流的事情?

孤独的水说:“我要你看我,我是你的哥哥,宝贝!”

何明儿关闭了对话框。网络太可怕了,让人少了感性认识,那个猪头还在滴滴滴叫着,何明儿已经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自己的儿子就这般在网上打发大把的时间。时间,时间,有多少时间可以从头再来!

小米粒点击儿子破抹布的头像说:“儿子,你要回家!你要回家!!你要回家!!!”写好了没有发送,她觉得自己应该克制自己,这样等于是告诉儿子“我是你妈妈”。这么多年来自己那种不克制的,对一切要当下就想弄清楚的教师性格,在儿子面前是威严尽失。何明儿在桌子上哭了,面对网络,哭终归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决定写一封长信给儿子,不能面对面交流的时候,就用文字。

匹诺曹,永远的匹诺曹,因悲伤而长逝了。

清醒万分的何明儿打开门感觉一下楼道里的风,风里没有儿子回家的气息,黑挤进来,屋子里的光推出去,一腔的耳目却是什么也听不到。

明知道他在网吧,自己却很无可奈何,这叫什么样的日子!

打开“我的文档”,开始写信,和儿子在现实的人生之外,又多了一层纸,人情如纸,亲情也要如纸了。

写信,信上写啥?话很多,却不一定能入心、入情,宁愿写一堆溢美之词的表扬稿子,却不知道在写给儿子的信前怎么开头?!

何明儿燃了一根香烟,让空涨的心静下来,静,是一个向一切展开无数进入它的路径的动词,与当下的景象相比较,静是跃然于纸上的,没有一点办法,必须这样,这是血缘。

吴所谓,我亲爱的儿子:

妈妈用文字来和你交流,这样的说话方式本不该存在我们母子中间,但是,存在了。一切的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

妈妈常常回忆起你小时候的模样,那么乖巧、可人,还记得有一次回乡下去,我们走在细瘦的土路上,由姑姑家去外婆家,你没有注意有一条蛇挂在路边的灌木上,妈妈吓得倒抽一口气退后了几步,你说:“妈妈你怎么啦?怪吓人的。”妈妈说:“是蛇,土绿色的,挂在路边的灌木上。”你说:“我看看,我把它打死要妈妈走。”那条蛇在你走近的时候滑走了。妈妈说:“什么东西小了都好,唯独蛇不好,瘆人。”你说:“人小了也不好,大了好,像妈妈一样,我大了保护妈妈。”儿子,你大了吗?你是大了啊,高出了妈妈一头还要多,你长成大小伙子了。你先我站到山坡上,回头看着妈妈说:“妈妈,妈妈你看起来很小,和我一样。”我说:“因为你站得高。”你说:“才看妈妈小。”六岁的你知道站得高看得远站得高看得小的道理,那样的融会贯通的能力真让妈妈惊讶,妈妈想到将来的学习于你一定是一个愉快并开心的过程。这也是妈妈对你一直期望的过程呀。

但是,妈妈怎么觉得你是越大越难交流了呢?越大越对学习不感兴趣了呢?上小学的时候,你每次考试只要一考不好,你就哭着回家了,你说丢妈妈的脸了,看看,多让人感动呀,你真是知道妈妈的心思啊。读初一的时候,平常比你学习好的同学都考不过你,但是,妈妈在替你高兴的同时,忽略了你上网玩游戏,你在一步步深入网络的空间。你第一次逃学,我从网吧逮着你,你看见走近的我,把身子缩了下去,我把你拽起来,你红着脸不看周围的人,眼睛里含着泪,你保证说,再不逃课了。第二次又从网吧逮着你,你看着走近的妈妈,站起来说:“我跟你走。”我注意你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颜色,甚至感觉脸上还挂了一层灰尘,细小的挂在绒毛上的那一层白灰,妈妈知道那是你对妈妈的怨气。第三次,第四次,多了,我记不起来了,你把妈妈的首饰拿了去贱卖掉上网,等我发现后,你又告诉我自行车丢了,上了三年初中,丢了十五辆自行车。你在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你对付生你养你的妈妈,你妈妈现在还有什么呢?有的就是一张嘴了,现在,就算是有嘴,你都给妈妈封了,一说话,你就瞪眼,眼珠子像玻璃弹子一样射过来,还没有等妈妈张口,你拖着两条腿走了,走进你心爱的网络世界。

吴所谓,妈妈的儿啊,这世界上妈妈还牵挂谁?只有你啊儿子!四岁上入幼儿园,儿童节你在舞台上表演节目,你看着台下的妈妈吐了一下舌头,小可爱样子,妈妈朝着你做一个鬼脸,你忘了台词,冲着台下喊:“都是我妈妈害我忘了台词!”妈妈带头鼓掌给你掌声,台下所有父母都给你掌声,你冲着台下喊:“我爱你妈妈,妈妈!”你知道吗儿子?妈妈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开始上学了,妈妈给你口头要求了一条横杠:小学期间,限你在前五名。每次考试你总是排名第一,只有一次考了第四,你一路哭着回家,进门窝在沙发上看着妈妈说: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那时候你多有骨气。妈妈有一次与你谈话,说到你爸爸,说到这个家,你说,你不允许有男人踏进这个家。你说,你是这个家唯一的一个男人。为你这句话,妈妈决定就我们母子一起生活到老。

是什么让我们母子成了路人?越往后的日子,你对成绩越无所谓了,青春期让你的喉音变粗,你恶狠狠盯着妈妈说:“我讨厌排名次!”这还不够,你居然打开门冲着楼道喊:“我讨厌排名次!”满楼道粗重的回音跌落下去,你是妈妈最乖巧的孩子,是什么让你如此叛逆?

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你在想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对将来还抱什么理想?这个世界,没有理想的人注定人生第一步就是失败的,你不可能在网络里捞到你想要的世界,那里的世界是虚幻的,这世界上没有孙悟空的跟斗云,网络游戏用海市蜃楼般的幻景来欺骗你。

你应该知道,儿子,有妈妈就有家,妈妈是你的墙,你的门,你的炉灶和暖胃的粮食。妈妈看到时间在你的眼睛里一层一层变黯,你回不到现实中来,你眼睛里重重叠叠的黯淡令妈妈骇异,是什么牵了你的鼻子?牵了你的魂?

你回到现实中来吧儿子!你知道吗?你是妈妈沉重的影子,妈妈多么想看到早晨的霞光把你的身姿推向前方,霞光里你灿烂的笑容,和你回头叫我那一声“妈妈!”像力量在挽紧妈妈的心脏。

儿子,妈妈的儿子,妈妈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妈妈现在,只希望你回家!回家!回家!

儿子,妈妈求你了,你能用写信的方式和妈妈交流吗?

妈妈期待你的回答。

何明儿写不下去了,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她把写好的信调成最大的字号,用A4纸打印出来,一共十页,她想用夸张来吸引儿子的注意。

以前,何明儿也试着用文字和儿子交流过,她把写好的纸条放在儿子的写字台上,只要儿子一看到,接下来的事情,必然是一团纸球越门而出,门在闭上的时候,儿子吴所谓会把一句很梗的话丢出来:“请不要越雷池半步!”

那可是我何明儿分下的房子啊,你敢把那十五平方米的卧室说成是你吴所谓的雷池?门重重合上的时候,何明儿觉得这句话像箭镞一样穿过她的胸膛,何明儿在客厅里大喊:“别忘了小兔崽子,是我给了你生命!”吴所谓用血写下几个大字斜着门缝插出来,那上面写着:“把你的生命拿去,我对活人已经失去信心!”

没有谁知道何明儿当时的痛,那是没有一点力量感觉的痛。接下来的寂寞是扩大的,她甚至想用大声的哭,招来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陌生人的关注。但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来,空气里的无助像腊月天的寒气冻得她浑身打颤,经由手背的寒颤,在何明儿的喉头结冰,何明儿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的失败到底在什么地方?

现在,她用透明胶带把信贴在吴所谓卧室的门扇上,那纸张一页一页矮下来,矮下来的纸张背负着沉重的力量,似要压弯她的脊背,她扶着墙,想往起站,双手挂在一个高度上,如同绝望的攀崖者,她在和儿子赌博!倏忽之间,何明儿觉得自己像枯枝一样,万籁寂静,天地木然,没有人来扶她一把,她所有的寄托,就因为儿子的存在而存在,“儿子”两个字让何明儿生痛,这一场赌博,何明儿觉得自己是血本无归。

何明儿把无助的手臂松下来,整个人像脱水的拖把一样,瘫在地上。何明儿把身体贴紧地面,尽量把身体偏一些,折一点,好让悬空的心更为舒展地放在地上,目前能够与她温存的除了地板还有什么呢?儿子在另一个自我的空间里,那个空间唯一的联络方式是:网络。

吴所谓是凌晨六点钟回家的,门被反锁着,在他想用钥匙扭动锁眼的刹那间,门被打开了,劈面相逢,吴所谓觉得像在做梦,门前站着的女人,是谁?门后呢,风吹动一扇门上的纸张,像是要奋力挣脱什么,仿佛又被什么力量给拽住了,有按捺不住的激奋。吴所谓张大了嘴巴,要说什么,何明儿等不及了,上前搂住吴所谓说:“你回家了儿子,你回家了儿子!”

吴所谓挣脱出来说:“你在装什么神经?”

何明儿知道,这是儿子对她一晚等候唯一的肯定。

楼道里有铁门开启声,轻微的,一定有人探出了脑袋想探问什么。何明儿突然意识到了黎明前的安静,一个离婚的女人,在这层楼里,你不敢有半点动静。这是学校分配的家属楼,从一层到五层,有学校的中层领导,有后勤工作人员,还有几户好像被出租出去了。尤其是那些中层领导的太太们,天生的优越感,让她们对四周围的邻里产生一种敏感与好奇。平淡的生活是不断需要制造话题的,人不一定有多高的修养,但是,她们选择话题的权利却很敏感。一个单身女人,黎明时分,儿子的一声吼叫,意味着想象里的事情有了语言的嚼头。这里的住户没有一个在安静气氛里弄出过巨大的响动,所有的矛盾深藏不露,像饺子馅一样。对于何明儿,自从那次影响小城人的趣味话题发生之后,总有挑逗的目光投向她,有多少眼睛盯着在看在听呢?何明儿一把拽进儿子来,轻声关上门。然后,她听到纸张被风掀动的声音,儿子打开卧室门,走进去,门被关上的刹那间,纸张散发出火药味的噪音。之后,一切陷入到了长久的寂寞和安静中。

回家的人对何明儿最大的意义就是回家了。

泪水顺着脸颊绵延而下,纺线一样被拉细,被拉长,终于滴落到地板上。那封信,显得唐突而羞涩地挂在门上。儿子没有用眼睛去读它,何明儿很准确地看清楚了,吴所谓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盘桓,目无旁顾,执著于自己的世界,看见灯光的时候,眼睛透出了失措,是想逃离什么,只有逃进卧室,一切才会安全吗?

何明儿决定敲门,是有节制和有节奏的那种。

声音轻巧而礼貌。

万般期待,门扇上的纸张,拇指大的黑字,最后装进眼眶里的不是吴所谓,是何明儿。

她一边敲门一边看信,信写得没有节制,满纸都是真情,每读一字,心房怦然,一夜的心沉气闷,是该发泄了,你不看,我就读给你听,一字不落地读。

何明儿搬过椅子,坐下来,仿佛是教室里的讲台,似乎又有一股子强烈的热力撑着她,使她不能安坐,复又站起来。面对很小的空间,生命体内却有万般欲望,如果何明儿此时是清醒的,她会感觉到自己夸张的面部,特写的嘴唇,包括吐字的舌头都是一幅绝好的漫画,可惜人的精神的空间很难定势、无从把握,此时此刻何明儿希望自己的声音能敲击和抵达吴所谓的心灵。

先是很小声地读,接下来,大声地读,像阅读课文,朗朗如月,她的阅读中有回忆,有忍辱含悲,仿佛人生,抑扬顿挫,凄凉、残缺、隐痛、迷离,读到结尾处,全身竟充溢出了阅读的快感。

阅读之后,一切无声。

已经是星期天的早晨,何明儿觉得打开门的希望不存在了,拒绝交流,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夜无眠,已经构成了谈话的障碍。

门内的鼾声是最好的回答。

何明儿开始梳洗,镜子中的眉眼,已经不是自己原来的眉眼了,黑眼圈、眼袋、肿胀的眼泡,有掩饰不住的苍老。梳洗又必须是很认真的,因为要面对许多喜欢窥探人脸上眉眼的闲人。

家属楼通往学校有一片广场,是城市绿化重点工程,也算是一个休闲广场,一早一晚成为市民最活跃的场所。最近,为了迎接教师节,除了学生的节目,学校要老师也参与进来,为了不影响课时,时间上利用了早自习这一空当。何明儿是集体舞中的一员。如果不下楼去参加呢,必然会影响集体活动;下去呢,这个样子,眼睛像金鱼眼一样,要人怎么去猜测!往常何明儿也会时不时地到广场上去锻炼,广场上节目多,老年的有太极拳、扇舞什么的,中年的有交谊舞。何明儿有时候会和人跳跳交谊舞,大多数时间是和女人跳,一是男人都有固定的伴儿;二呢,一个单身女人和谁跳多了都会有闲话出来。早起也是因为儿子要上学,她要给儿子做饭,送儿子下楼,锻炼后到早市买中午的新鲜菜。时间长了成了习惯,她与儿子的身影也成了广场上锻炼的人眼睛里的一道风景。哪怕是不锻炼身体,何明儿也愿意和儿子从那里穿过,好像只从那里走一遭,她才会发现生活的状态还是像以前那么好。有学生家长会聚过来讨好她,有人会说,看人家的儿子多有出息,到底是教师呀。如果说家里的情景给何明儿太大的心理压迫,走到广场上,人们的夸奖会令何明儿感到比别人优越。何明儿也正是这样一天天从小城人的议论中硬扳回自己的教师形象的。米奇留给人们的印记模糊了,对何明儿很少有人妄加揣测,更多的时候是赞扬一个母亲的不易。何明儿也从每个人每天面对的日子里,知道了每个家庭的日子与外表看上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每个家庭的相同点是一样的,有不能停下来的争吵。

何明儿孤傲的性格就这样一点一点浸入到俗世的底部,无端的也是无来由的由量到质,由质到量,看似不变的过程,性格却正在其中发生着变化,也开始变得婆婆妈妈,碎嘴婆一样喜欢嚼事了。更多的时候,何明儿会和那些锻炼的人们挑起话题,是关于孩子的话题,关于网吧的话题。何明儿说起来像是于自己不沾边似的,只是以一个老师的职业道德关心社会问题,谁也不知道她的内伤。听到的,看到的,何明儿都会记录下来,先是在心里装着,结束后回家记录成笔记。看到吴所谓的时候,对照笔记,心情会紧张,会联想,到最后,像得了重症,反复不停地拿听来的教育吴所谓,有时候成了教化,令吴所谓反感得会吼一声:“有病了你!”

比如,前一段时间城市里发生的两件事情很是让何明儿害怕。一件是在城郊一家网吧,四个学生斗殴,因为网恋,其中一个学生拿水果刀捅了另一个学生,这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人像马蜂窝一样。传到何明儿耳朵眼里的话是,那个捅人的学生丝毫没有惧怕的心理,他认为,爱情就应该像欧洲中世纪那样去决斗。听说,那个学生的家长是开肉店的,家长的择业是否会影响孩子的性格?何明儿思想之后,肯定地认为家长的择业会影响孩子的成长,不然古时的孟母何苦要三迁?何明儿觉得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双方家长面对的事实,面对打破了十几年的生活秩序,一下空了的屋子,空了的希望,空了的精神,接下来要怎么面对?如果是自己,何明儿会选择死。另一件事情是一个初三女生,有一天上课,在课堂上突然笑起来,很阳光的那种,极度地放松,极度地明亮,笑到最极致处把书本撕碎成拇指大的纸片,扬起来,蝴蝶一样空灵飘逸落满教室。何明儿了解到,这个女学生学习成绩原本是很好的,一直排名在前十,一段时间成绩下降,父母教育上加强了一些,限定了底线,不能再落到十五名后了,结果就出现了如此画面。上百人的网吧,何明儿是进去过的,不止一次,清一色的青春,一丝不苟的坐姿。门口写着“禁止学生入内”,如果容颜不是从脸上去看的,何明儿会以为进入了天堂。

从那里走出来,何明儿明显感觉到了虚脱,这是生活吗?是!不容何明儿置疑。

生活是什么呢?何明儿后来明白了,生活就是不尽如意,网络是什么?是带给人娱乐方便的同时,也给人骚扰和困窘。这好像也是所有事物的共同特点,常常是好也是坏,是对也是错,是有理,也是无理,是所有的对立面,是垃圾和孩子的梦想。如果你不要垃圾,那好,你连孩子一起扔掉吧,而你舍不得孩子,也就只好让孩子和垃圾同在。她害怕,假如有一天人们知道她的孩子也在上网时,她要怎么面对!何明儿在不满足中满足,在无可奈何中掩饰自己的生活,也学着去说一些假装的与心情不符的话,因为,她真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那个曾经被老外米奇很是欣赏的何明儿死了,重生的是另一个何明儿。

参加跳舞的教师已经集合了。音乐开始,红色的绸子扬起来落下去,探海、卧鱼儿、云手,生活在当下不近如意中的一份好心情。音乐是《好日子》。

教化学的张老师说:“你今天来晚了,哟,还戴了眼镜,气质一下就提起来了。”

何明儿收了一下绸子又快速地打开,转身,仰头,“儿子休息,睡懒觉,我也跟着睡着了。”

何明儿提了提眼镜,要不是一夜不睡,她是不戴眼镜的。

教物理的李老师说:“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一米八几了吧?那天见到了,一下还真没有认出来,福气呢。呀,身上的运动衣是啥牌子的?显身段呢。”

何明儿说:“我这一辈子就活这个儿子呢。还牌子呢,假名牌。”

教政治的王老师,老公在公安局,压低了嗓音说:“知道不,又有新闻了,你的好朋友海棠,出事了,掉到泔水缸里去了。”

海棠出啥事情了?

“告诉你吧,都是网络惹的祸。”

上仰,下摇,卧鱼儿,红绸子翩翩,身体和精神都沐浴在了好奇中。何明儿有些心不在焉,想知道海棠、网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裸聊。”

何明儿一时没有明白,“什么是裸聊?”

有一位插话说:“光身子要人看。”

音乐响起来了,红色的像花朵一样绽放的早晨又开始豁然灿烂了,每个人看上去都像蝴蝶一样,在被规范了的动作中舞动,一丝不苟,海棠的事情给这个早晨添加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没有人觉得这不是生活。

海棠的命运是海棠最后的结局。听明白后,何明儿觉得海棠在生活面前实在是没有什么品位。又觉得社会的进步与海棠的品位相比,会变得很局促,很狭窄,很不算什么。一个婚姻中的女人,没有爱,只落下了虚荣,能掩盖多少世俗?心被伤到多重且不去说,接下来的日子惊天动地,那是心身两方面的疲惫啊,何明儿再清楚不过了。女人一生心事全在孩子和丈夫身上,留给自己的是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的夜晚时光。原来的日子不好,但是,总还有婚姻,总还有牵系,你恨那个人,那个人还在你眼皮下生存。你恨那个人,因为有一纸婚约,你就得装出一副恩爱模样。只有那个人与你什么也不是了,你才会缺少了焦渴般的恨,留下不尽的幽幽的无奈。一切应该是从面对现实开始的,开始时的那种放松渐渐地转换成了空,她才要去糟践自己。何明儿拿自己的日子来和海棠比较。当时,丽丽还打过电话来说:“一个人多好,思想可以富含诗情画意地去期待,去憧憬,去生造清风明月式的幽雅与闲适,就算是和一个人聊天,旁边没有眼线,没有约束感,大笑也不会有人说,看你,没有一点含蓄样!”日子长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孤独是那样地咄咄逼人,旁边一旦没有了人,敞开的屋子,昏黄里颤动的影子,即使煲电话,听到的也是对方呵斥丈夫的声音,那预期的想象与切身置于现实之中,仍然是两个完全不同也永远不可能一致的概念。何明儿是用自己码起来的日子去理解海棠的。海棠面对的是什么?是美丽不为所动,是渐渐的年华老去,是寂寞的两山相对,没有孩子,简单到两个人,闲与忙,一个人不入另一个人眼,我给你一切,但不给你爱。何明儿从海棠昨天的谈话中知道,网络给了海棠一种臆觉,非常强烈的臆觉,说一些平常不愿和现实中的人说的话,寄托一些平常不敢对现实中的人寄托的相思,人隔着网络嘛。

和一个人裸聊。

又是网络!

和城市的夜迥然不同的白昼,城市的白昼有种种这样那样的反响,汽车喇叭、摩托声、孩子的嘈杂声、上下班人的喧嚣声,还有闲话和假装的关爱。总之,城市的白昼是活生生的,是有生命的。城市的夜晚呢,尤其是对一个离婚的女人,简直就是死亡,是没有一星半点儿气息的,尤其是对于单身的曾经结过婚的女人来讲。何明儿在体验中理解海棠,但听到这个消息时也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消息不是哪个人传播的,正是网络。

何明儿惦记着家中的吴所谓,这一觉怕是要睡到过午,午后醒来第一个动作首先是打开电视,搜台像弹钢琴一样,最后的落点是动画片,惯常的动作。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居然没有思想,没有选择,还停留在看动画片的年代。何明儿突然想到,假如一个裸聊者面对吴所谓呢?天,我的儿子还会健康地步入社会吗?!何明儿想到,吴所谓与网络是一个不敢松懈的问题,三十岁的海棠都控制不了,那么吴所谓还是一个孩子呀?假如吴所谓面对的聊天对象就是海棠这样的中年女人呢?假如,假如……天,真不敢往深里去想,她打了个激灵,决定在吴所谓醒来之前赶回家搞坏电脑,反正我不动电脑也绝不允许你再上网!

有电话打过来,是那个她爱的或爱她的人。

他说:“还在为教师节排练吗?”

何明儿说:“散了。你听说海棠的事没有?”

“什么事?一夜之间有什么新鲜事了?”

何明儿有气无力地说:“她在网上和一个人裸体聊天。”

“有这种聊法,也不是稀罕的事情,看一个人与一个人的情感程度。”

何明儿一下觉得电话里的那个人有点陌生:“你居然理解?”

“没什么不理解,是一种现象。就像我们,也开钟点房。师道尊严,也是人,情感在一定的氛围下,人是可以臆想的。”

何明儿说:“不可思议!我担心我儿子,假如他也看到这些,他还是个孩子,你懂吗?我怀疑你的人品!”

“没有那么严重,神秘的事情总是吸引人。你冷静一下,你是有分析头脑的人,在儿子的问题上你一定要冷静。你沿着马路走一圈,看看人或者景或者早晨的阳光,然后买菜回家,不要把生活想得太复杂,简单到一日三餐才好。这样吧,我晚上见你一下,千万思想上不要走极端。”

何明儿几乎是在喊:“不是你儿子你不知道利害关系!”

何明儿把电话关了。何明儿想,有道理的事,也许没有多少道理可讲,无道理的事呢,真的能让人走极端!

冷静了一会儿,决定沿路走一圈。这条路叫滨河路,广场叫滨河花园,河已经成为概念,有绿树、绿草,全是人工种植。有三两个孩子追逐的笑声传过来,如小鸟的婉转啼鸣,孩子没有大人守护,心情放得很开。那边,打太极拳的还没有散,看上去平声静气,音乐是古典的,动作很是飘逸,有轻微的沙沙声,像窃窃私语。沿着街边走,早市上叫卖声很是热闹,散开的人从身边滑过,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挤满了马路的人群阻挡了那些企图呼啸而过的汽车,马达声和喇叭声此起彼伏。何明儿想,一早就这么热闹,人再也不是统驭一切的至高无上者,必须与物,那些自己创造出来的器械,达成妥协。

难道自己也要和吴所谓达成妥协吗?自己创造出来的物!还有海棠。

找一个能够隐藏自己的地方坐下来。坐下来的何明儿想过滤清楚头脑里的吴所谓还有海棠,还有网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状态?

何明儿这样来分析:让海棠悚然而起的是一种深不可测广不着边的孤独和恐惧,无爱的婚姻一定像那夜的雾障般,紧密地包围着海棠,压迫着海棠,令她有一种真切的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不然,她不会面对一个陌生的人脱光了自己。话又说回来,孤独的没有伴侣的日子真就那么咄咄逼人,令心情无法控制吗?更想不到的是,那个和海棠网聊的人居然要挟她,想要海棠拿钱来换取网上截取的照片,更让人可气的是她老公接到讹诈电话后会去报警,会把自己老婆的事情说给陌生人听。海棠一定被这件事搞昏头了,不然不会发生让全城人民听了都想传播的事。信任、爱、廉耻,都哪里去了?为什么执法人员涉及到这个案例时,他们的猎艳心情比秋天的光照还强烈?有一天,我儿子吴所谓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不敢往下想了。

回想昨天看到的海棠,都是俗世中人,总该俗世一点,藏着一点,掩着一点,遮蔽一点,虚假一点,甚至厌倦一点有什么不好?海棠,你剥光了你自己!

人与人之间某种意义上说,就隔着一层衣服,脱掉衣服,一个女人再无口碑。

何明儿思想乱了,乱成一锅粥。

何明儿在市场买了肉,肉价一天一个样,她要了那块膘瘦点带五花的肋条,如果吴所谓中午醒来呢,一定给他做红烧肉,他喜欢吃。对了,还应该有两个新鲜蔬菜,用家常的体恤来安抚他,冷静地去唤醒他,不能像海棠那样感觉不到爱,出了大问题。爱情是爱,亲情更是爱,要他知道家是天下最好的温暖之处。

买菜的间隙碰到了楼下的校长太太,四十多岁的人了,脸上没有一点儿褶子,不是因为美丽,是因为胖。首饰也厚重,耳朵和项上闪耀出金属的光芒,手抬起来不是招手,是朝后抹开披散在两鬓的头发。何明儿不喜欢胖得没有型的脸,优越显形在脸上,眼睛从来都是搜寻似的看着你,因丈夫的官位,怀疑而负气地盯着,想盯出什么来。这让何明儿很不自在,手里提了买菜的塑料袋子,迎着走过去,格外谨慎有礼地说:“大姐,买菜呀?”

“买菜。买这么多菜?几个人吃?”

“我和儿子,两个人。”

“怎么还是一个人呢?还以为有了呢,谁说的呢?噢,是我家张校长说的,说你有了,怎么会没有呢,凭啥他要说你有了呢。”

何明儿像明白什么似的说:“谈着一个。”

“哪个单位?做啥的?多大了?也是离婚了吗?女人不成家,周围的人都会为你操心。”

何明儿一时哑然。

这样胀人的话,要怎么来回答?

何明儿从买菜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北瓜来,递过去,把不开心压下去,说:“多了,新鲜得和春天一样,给大姐两个,闲时来楼上坐坐,等我没课的时候,我好细说与你。”

逃也似的走开了。

一条单身女人走过来的路,做什么都有闲话,总是世俗。拾级上楼,悄声打开门。

吴所谓的门紧闭着,门上的纸张,被风掀起来,落下去,很牢靠地挂着。何明儿突然很想和什么计较一下,是走过来的日子?还是日子中相遇到的尴尬?什么也不是,是吴所谓,是这个很不懂事的儿子,对付俗世,有多少悲凉和苦痛?母子俩相依为命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何不能和妈妈相亲相惜,我与你是骨肉至亲啊,吴所谓,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让我神动心往!你如果能理解妈妈,妈妈还怕什么?生老病死,成败得失都轻了。

何明儿开始流泪,换了拖鞋走到厨房,放下菜,抹一把眼泪,坐在餐桌前想,方才,外面的一切事情,包括海棠的话题都已经不在心上装着了。进了这个家便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世界里儿子是第一位。自己和儿子像是演小品似的,一路走过来,想不透,也没有结果,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走到阳台上,想拿什么呢?心里惶惑却又不自觉地转了回来,无意瞟了一眼楼下,进大门处那是谁呢?仔细看,是学校的张校长和他的太太。两个人说着话,手还比划着什么,动情时,张校长的太太还指着高处看一眼。高天上流云,天蓝得像水洗过的绸子,张校长往前多走开几步,扭回头说了句什么,见张太太从提着的塑料口袋里掏出两个北瓜,重重摔在地上,翠绿鲜嫩得一片生机盎然。那绿透着俗世气象,开裂成几瓣儿,何明儿一颗心悬起来,张太太在怀疑何明儿和张校长的关系?!

就算何明儿对男人的审美退化了,张校长的样子那是从没有入过何明儿的眼啊,黝黑的皮肤,个子也瘦小,细细的眼睛,走路探前走,人看上去是倾尽了力气要往前行,骂人的时候唯一可以抬直的脸上能看到泛出的笑容,那根本就是讥讽的嘲笑呢。没有几个人会盯着他,因为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一个看不到眼睛的人,你压根就不知道他有什么喜好。学校哪个不知道他太太是醋罐子,躲还来不及呢。就因为自己是离婚的女人,住一个单元,何明儿的存在就像隐形人似的,时刻贴着空气飘来飘去,令他太太看她的眼神泛着不自觉的绿光。二十年的夫妻就这样坚持着这种琐事,需要多少耐心和爱情来支持?何明儿很是不屑地扭转头,这样透着脆弱的婚姻,维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爱,其实能有多久呢?也就是孩子维系着最后的亲情。何明儿想到周围打着婚姻大旗的人们,不想要孩子,假设情况允许,何明儿也不想要孩子,和相爱的人结婚不是每个女人的必经之路,但是,婚姻是生孩子的必经之路。婚姻也是一个女人的保护伞。十年了,转瞬一晃,就为了吴所谓,她承受了一切本不应该承受的痛苦,快乐呢?如果吴所谓不长大,如果他永远是一个孩子,童话里的孩子,像匹诺曹一样的孩子,头顶万米以上的天空,会出现什么样的色彩?

吴所谓的门响了,何明儿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高度集中地盯着那扇糊满纸张的门。门开了,走出来吴所谓,何明儿闪到一边看,吴所谓走进卫生间,门“嗵”一声被勾上。不是用手,是用脚。何明儿仰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想不出是谁教会了他如此叛逆。在何明儿决定把手里的菜放到案板上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吴所谓光着脚,很自然地走向客厅那台安静的电脑。何明儿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本能驱使,快步跳了过去,以惊人的坐姿跌落在了吴所谓还没有坐下去的椅子上。这个动作吓了吴所谓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居然笑了一下。何明儿发现手里抓了一把芹菜,滴着水,水在木地板上滴成一片雨,流到吴所谓的脚底板下。吴所谓收住笑,抬起脚“啪”拍了一下地上的水说:“还像个当教师的样子吗?”

何明儿说:“我像不像当教师的样子我最清楚,我不像当教师的样子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不像当学生的儿!我要把这台电脑搞坏,绝不让你再上网了,我恨那个污浊的网络世界!”

吴所谓瞪了一下眼,有些晕眩,或者说是脸上热辣辣的,很自然地提起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何明儿的喉:“你!”

何明儿说:“我没有错误,请放下你指我的那根手指头。”

吴所谓吼:“你生了我,你养了我,你蹂躏我!”

何明儿说:“我养你不是为了蹂躏你,是为了让你成人,成材,成砖,成瓦,成气候,不是为了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结束,你不知道网络有多么可怕!”

吴所谓很奇怪地看着何明儿说:“有多么可怕?你这个当教师的单身的变态女人。”

何明儿笑了一下,很困难地笑,打开电脑,她不准备再搭话了,她要用行动来毁坏这台电脑,却是无法下手。手里的芹菜依旧滴着水,很缓慢的,或者说是无声的,或者说是在加速一种幻觉空间的点缀。突然的,手里的菜被吴所谓夺了过去,高举到头顶,阳光惶惑着吴所谓的脸,那张脸上五味交替,接着那芹菜砸下来,砸在何明儿的头上,愣把何明儿吓得站了起来,这是她想象不到的结果。

稍纵即逝,何明儿“唰”地一下抬起手臂抡了过去,吴所谓的脸火辣辣的,随即伸出手一把抓紧了何明儿的领口,眼睛瞪得老大,这下子惊得何明儿不知道该如何。

孤单、无援,何明儿怀疑自己,甚至怀疑当下,她盯着吴所谓说,“你还是受过教育的人吗?你是畜生!你随便拿到什么东西都会照我砸下来,我以为一切不实的传说都是谎言,就你抓着我的领口的样子,你是能拿得起刀子的人,一个敢拿刀子动手的人,将来能有什么出息!我就看你今天能把我怎么的,就这台电脑,就网络,我绝不允许你再碰它们!”

电脑被何明儿用劲推了一下,掉到了地上,电源处爆出断裂的火花。

吴所谓松开手说:“我也没想过用刀子,你不要血口喷人。这个家我不待了,你不要逼我,要不是念你是个女人,我不会松手!”

何明儿转身跑到门口,整个身体贴在门上,她唯一的念想就是:不能让吴所谓走,有可能他走了不回来,这样的结果不是最后,她不能让外界的人因为儿子来小看自己,也不能让外界的人知道自己有一个问题儿子。

吴所谓回到房间,他想不出来要拿什么东西。拿什么东西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这个家已经没有温暖了。温暖似风中之旗,他的温暖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是自己的,自由的,任凭时间之水流逝,有的是太阳的光芒照亮一片天地时,云彩投下的一片阴影。一个武士头顶彩云出现了,那是我吴所谓啊!灵魂自在地闯荡,键盘、鼠标,无拘无束,满怀激情,只用轻轻一点,那只“飞出竹笼的囚鸟”就可以飞遍世界,有谁敢来阻挡我!我吴所谓才是真正的一个人,一个活出自我的人。现实,多么令人窒息的空,想象,空,欲望,空,盼望,空,吴所谓决定穿越那堵墙进入更广阔的“空”中。

吴所谓走出卧室,看到紧贴门扇站着的何明儿,他觉得她的那个姿态有点荒唐,疲惫地凝视着什么地方,凝视中隐藏着绝望,在绝望的眼神里透着蔑视,是对吴所谓的蔑视,那双眼睛在吴所谓的逼视中垂下了眼帘,转移开视线,嘴角上还挂着一串字:

“我要与网络拼命”。

身后的门自动关上了,风把门上的纸张扬起来,跌落下去,有点嘈杂。吴所谓伸出手一张一张撕下来,坐到地板上,把它们折叠成鸽子,十只纸鸽子。他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放飞它们。鸽子们不是飞走的,是掉下去的,是逃生。吴所谓笑了笑把右腿伸上去,整个人就站在了阳台窗户上,世界真好,他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挣扎姿态和激情战栗。

一个温暖的正午。

也就在吴所谓要掉下去的刹那间,何明儿搂住了两条还没有来得及腾空的双腿,吴所谓像一头鹰一样张开双臂俯冲下去。

何明儿很响亮地喊道:“我一个单身女人再无牵挂,我随网络而去。”

听得悬挂在窗台上的吴所谓喊了一声:“妈妈!”

又是一个天近黄昏,晚风习习着,带来太多的凉意和秋意。阳台上的花木几天没有浇灌了。何明儿提着水桶,用水瓢舀了清冽的水浇灌着盆花冒出的新绿。阳台东南角上的一盆昙花,挂出了一朵一朵的花蕾,花蕾的颜色由深褐到浅褐到淡藕,花蕾的顶部就要张开了,有一股孕育久远的异香在往外喷薄,何明儿冲着身后的客厅喊:“吴所谓,昙花要一现了。”

身后的吴所谓传过话来:“妈妈,你一说好话就别扭得舌根发麻吗?”

何明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走到客厅盯着坐在地板上的吴所谓说:“吴所谓,是真的昙花开了。”

吴所谓站起来说:“那好,我去把它搬进来。”

昙花开了一个半小时的工夫,那淡藕色就开始不断隐退,鹅黄色的花蕊已经从渐进到突进到豁然张开,那张开的花瓣柔韧着,在柔韧的怀中抱出一枚枚粉嫩馥郁的蕊。何明儿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昙花开时的安恬与凄苦,活到今天,她与旁边坐着的儿子更多的是记忆,而不是想望。一种消失了的生活,她不能肯定过去的那种令人心慌的处境是否真的走出去了?是否上苍真的垂怜她?一个完好的儿子坐在他的旁边,呼出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妈妈”这个单纯的词性包含着多少不易的内容!

昙花依旧开着,片刻的姿影却也串起了何明儿漫漫人生的欢笑与眼泪,她回头看着吴所谓说:“从现在开始,一切随缘。”

吴所谓看着张到四十五度的昙花,说:“妈妈,我一定做错了什么。”

何明儿想说什么,却见昙花开到九十度了,正是昙花的成熟期。

昙花把严肃凝固的空气真就化解活泛了吗?

作者简介

葛水平,女,山西省沁水县人。创作有戏剧剧本及报告文学多部(篇),曾出版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中篇小说集《喊山》、《葛水平2005年中篇小说集》、《守望》等。现为长治市戏剧研究院编剧,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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