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知遥
1
王阿三心里一直记着一句话,那就是他的座右铭:赶紧趴下。阿三记住这句话并不代表他就能随时活学活用。按照他哥哥的话:阿三是一个脑子里差根弦的人。哥哥长他十几岁,比他有社会阅历,所以哥哥说的可能就是对的。阿三想因为我脑子里差根弦所以我遇到情况就要趴下。阿三遇到的情况多了。比如5岁时和母亲一起到大院里看电影,看的是《铁道游击队》,看到敌人过来了,母亲就问:“三儿,看到敌人过来了你该怎么办呢?”他回答:“马上冲过去和他们拼刺刀――”母亲就说:“你真傻,敌人那么多你怎么拼。以后记住碰见打不过的敌人你就躲,不要站起来要赶紧趴下。”比如10岁的时候,在一个午后的建筑工地里,阿三看见一男一女突然像打架一样抱成一团,男的后来把女的扛在肩上进了一个还没有安门的房间。他想这两个人打架怎么不像别人那样叫叫嚷嚷的,嗯……这肯定是两个哑巴在打架。他像影片中的特务一样鬼鬼祟祟地凑近到了门口,他看见那男的把女人摁在地上,两人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服,气冲冲地喘着粗气。他想那男的可能是要杀了那个女的。
后来,那两人不喘气了,阿三看见他们的嘴在寻找着嘴,然后就像两团泥巴一样粘在一起。男的后来反而被女的压在了下面。阿三看得心都停了跳动,激动地小声叫了出来:“加油,阿姨加油,打死他打死他――”阿三是在为那女人捏把汗。男人女人都不出声了,他两人扭过身来看着阿三,阿三后来想起那两双眼光真是奇怪:那女的脸红扑扑的猴屁股一样透着喜欢;那男的目光半开半闭,满脸死猪一样的愤怒。那时候阿三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母亲和哥哥曾经提醒的:赶紧趴下。他就赶紧跑,跑出去20几米后趴在了一片土堆后面。
当阿三以小城第一位考上内地大学的身份出现时,他母亲逢人就夸:谁说我家儿子傻呢。哥哥则在一边抽着烟说:“我怎么看他也不像个能考上大学的,他脑子里缺根弦呀――”
阿三上大学的时候,和他同学的年龄都较大。他们也就开始谈恋爱了。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大学的时候正好是男女求偶期。这是他听下铺的大山说的。大山给阿三灌输这样的道理,是因为大山要谈恋爱了。那时候大学里不提倡学生谈恋爱,但不提倡不等于不能谈。也就像人人知道吸烟有害,社会在用各种教育方式杜绝吸烟,但如果你想吸,香烟有的是。烟厂的效益也没有因为“吸烟有害健康的口号”而下降。大学的男生女生们好像深深地从吸烟的道理里领略到规则与实际操作的区别和联系。他们尽可能地不在老师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恋爱身份,但在同学面前他们就肆无忌惮起来。那好像是青春期的一种炫耀。但他们的炫耀不动声色。
大山在一个午后,大家都已经上床休息的时候,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进了阿三的宿舍。阿三认得那个女孩,师大外语系88级的。他就透过蚊帐看着女孩犹犹豫豫地坐到了大山的床上。这样睡在上铺的阿三就看不见下铺的两人了。他知道大山是在谈恋爱。大山的谈恋爱在那个午后没有用语言。他先是拿出了一块花布,上面布满了苹果和香蕉,一派丰收的景象。他把那布罩在已经挂起的蚊帐上,这样就把蚊帐掩盖的严严实实。从里面看得到的只有那些丰硕的水果,从外面也只能看见令人垂涎欲滴的热带风光。然后阿三听见了脱鞋的声音,是那种女式高跟鞋陪着一千个小心坠落的声音。阿三想大山真是到了恋爱的季节了。书上说哪个男儿不恋爱,哪个少女不怀春。可能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啊――
阿三就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老觉着下面的两个人可能正往他上面看呢。这让人感到你在明处,敌人在暗处的感觉。他屏住呼吸,双手牢牢地放在胸前,他尽力让自己的身体不发出任何声响,让他们看去吧――我才不怀春呢,我还没有到你们那个年龄。但阿三的眼睛却闭不住。他定定地盯着自己蚊帐的顶部。平时他感到自己的床是非常稳固的,除非有意地摇摆,才会感到一丝的晃动,可现在他总觉着自己眼前的蚊帐顶部在晃,虽然不是很明显,他能感觉出那种小心翼翼的看似纹丝不动的晃。阿三的呼吸一下子停了。他的大脑嗡的一下。他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小说里的情节。我说过阿三现在是大学中文系的一年级学生,他已经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些事情。他的大脑嗡的反应实际上是对小说情节和现实情节的瞬间联系,这种联系起了相当强烈的结果:阿三一下子有些躺不住了,他的手心出汗,嘴开始发抖,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回光反照时想起自己的一张存折忘记了密码一样,他竭力想坐起来,但理智又命令他躺下,不要出声:赶紧趴下。他听见了曾经熟悉的声音。
蚊帐顶部的晃动开始剧烈起来,到了无所顾忌的晃。那种晃动恰到好处地让蚊帐的顶部多少有些夸张地扭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贵夫人晚礼服上的褶皱,一些矜持的亢奋。阿三盯的时间长了,眼睛有些花,就闭上了眼。也就在他闭眼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呻吟。那是大多数人在不小心弄破了皮肤时都要发出的声音。阿三的心又紧张起来。他想可能是粗心的大山睡觉的时候没有把皮带上的钥匙链解下来,那上面那么多的钥匙肯定碰痛那个女生了。
然后他发现蚊帐的顶部不再晃动。
然后他也困了,眼睛这次是不自觉地合上了。合上眼睛以后他满脑子里都是大山罩在蚊帐外面的那块花布。想那些五颜六色的水果,那些热带雨林的风光。他想他得问问大山这布在哪里买的,到时候自己也可以买一块罩上。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就忘记了自己的座右铭:当遇到情况的时候要赶紧趴下。
他就冲着下铺的大山叫了一声:大山,能告诉我你的这块花布在哪里买的吗?
大山没有回答。阿三就做起身来。阿三坐起身来时把床明显地摇颤了几下。几乎在这同时,其它床上爆发出热烈的笑声。那笑声如同蓄谋已久的一场风花雪月,沸沸扬扬地从各个角落的蚊帐里钻了出来。阿三有些六神无主,两只脚无措地搭拉在床沿。而大山涨红的脸从花布后出现时,阿三的两双脚正好触到了他的头顶,这更引得全宿舍又过节一样的笑。
接下来阿三没有想到大山的愤怒沸腾地向他泼来。“傻子――白痴――”
大山的愤怒让阿三缩回了脚,他最初以为是因为自己几天没洗的臭脚惹怒了大山,直到宿舍里忽然都安静下来。大家纷纷穿好衣服叫着他一起出去时,他才明白自己刚才的问话是多么不是时候。
“你还不懂那些事,你还是个孩子。你放心吧――大山不会怪你的。”
尽管大家极力地安慰丁子,阿三一路上甚至整个大学的4年时间里都变得闷闷不乐。阿三在上大学的头一年里,又一次听见别人在叫他傻瓜。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傻。
2
阿三是以大学四年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分配到了报社的。大学毕业的时候,许多同学在他的毕业留言本上说:你是我们年级最纯洁的男同学,我们爱你。但今后的路太长了,到了社会上你肯定要碰壁,因为那里没有大学校园这种美好环境了。
阿三看着这些留言,心里想母亲和哥哥教导我的那句话真的是很有道理的,我现在长大了我一定要时刻把这句话来提醒自己。过去是同学们帮我解脱,现在我已经没有理由为自己解脱了,我工作了成人了独立了。
阿三在报社一干就干了六年,在这六年里阿三没少获得各种荣誉。大家都说阿三每年都在成长,阿三和过去不一样了。碰到同学聚会,大家都说:社会这个缸真厉害,咱们班上那么纯洁的孩子也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大家在说阿三。阿三不知道那是在夸自己还是在贬自己。他学会了宠辱不惊。他想:我学到了什么,你们还不清楚,不就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就坚决忘掉,看见了忘不掉的事情就装作忘掉,看不见的那些事情就更不要打听,听见了那些不该听的事情就装作没听。总之一个秘方:赶紧趴下。
阿三后来升了编辑部主任。在同学中他升的最快,大家说他是交了鸿运,前途无量。可阿三就在他继续升职的关键时刻出了问题。这是他也无法预料的。那时候阿三已经在社会这个江湖上行走了6年了马上跨第7个年头了呀――第一件事情是,报社组织了一次全国重点作者笔会。笔会在青岛举行。报社的领导们和编辑部的5位编辑以及作者共30余人在崂山半山腰的一个花园别墅联谊。晚上跳舞结束的时候,阿三发现人员中少了两个人,一个是编辑部的漂亮姑娘小方,另一个是从北京来的作者马永生。本来发现也就发现了,可在晚上进夜宵的时候,阿三大声地玩笑着说了出来。在他的意识中这不算是一次失误。青年男女一见钟情是正常的,大家应该为他俩高兴才对。但当他把这事兴高采烈地说出来的时候,他看见总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云。阿三凭借6年报社的经验知道自己肯定是说错了什么,他立刻为自己找了一个台阶,用手打一下嘴说:我这张乌鸦嘴,我忘记了小方有男朋友的,还在国外呢。这马永生也太不是东西了,等一会儿我去找他谈谈。
大家吃了夜宵后提议到水库里去捉鱼,趁着月夜捉鱼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呀。阿三因为惦记着刚才自己在嘴上犯的错误,觉着言多必失,就没了玩耍的兴致,说自己想先睡了。在坐的都往车上去了,阿三一个人就去了房间。阿三其实是想将功补过。他想等着那消失的小方和北京的同志回来给他们开个玩笑,然后告诉他们总编知道他们的事情了,一是让他们不要做的让大家都知道了,免得大家胡乱猜想;二是想开脱自己,不想让他俩以为他在总编面前打了小报告。阿三一边躺在床上想着这些话,一边倾听着隔壁北京人的房门动静,一直到了深夜。去水库的大队人马没有回来,消失的两个男女也没有回来。阿三躺不住了,他决定到山下的水库看看,看看大队人马怎么捉鱼。
阿三几乎是跑步下山的。跑在寂静的山路上,阿三的脚步有些飘渺。旁边都是些葱绿的竹林,婆婆娑娑有些像恐怖片中的鬼怪。阿三刚开始还唱着歌给自己壮胆,但唱着唱着,感觉在空旷的山上那声音有些古怪的阴森。总觉着身后有人紧紧尾随。他有些后悔半夜跑出来的愚蠢举动,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对总编脸色的诚惶诚恐。最后悔就是自己在夜宵时说的那些话。想着跑着,他的脚步就慢下来。他觉着自己很沮丧,活得很窝囊。看到前面一块大石头,他就顺势靠了上去。
就在那时,他听见不远处的竹林里有一些声响。阿三扶着石头望那边仔细观察。他在观察的时候好像回到了10岁时的时光,用好奇和疑惑一点点靠近那些声响,然后一些模糊的影相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披散的长发完全埋在一个戴眼睛的男人的肩头,像一个双头的怪物,那是两个人。那男的是总编那女的到底是谁?阿三想接近一些看清楚一些。但太黑暗了,在竹林的掩护下面,那头双头怪恣意地摇摆着,发出类似低吼的咆哮,像人又像野兽。阿三赶紧蹲了下来。他这次听见了那女人的一声长鸣:那一声就够了,阿三怎么也不会判断错误的,那是办公室的江主任大家都称她江姐。
阿三大气不敢出,他蹲在那里,蹲在大石头的下面。直到他听见疾驰的载着大队人马的车从身边驶过,直到从石头缝里看见总编和江姐从容地从他面前狗咬狗一样吻着走远。阿三才彻底地胆战心惊地闭上眼睛。他感到一种不祥笼罩在自己的头顶。他在想那么多年了他都没有再去留意别人的生活,为什么在这个夜晚他发现了那么多人的秘密。正当他要起身从石头下出来的时候,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赶紧又缩回身子。是江姐在对总编说:“刚刚就在这里,肯定就丢在这里了――”
“你看你――真是不小心,我都给你配了多少个手机了――”总编的声音。
“你有什么不满意――不就丢了一个手机看把你急的――你给那个小蹄子配了多少手机你就不心疼?!”说完,那位江主任发出了类似半老徐娘的撒娇。
“你看看你,又和人家小方比起来了是不是,说起她我就生气,全部人都知道她跟了那个北京的小白脸爬山去了――半夜三更的,也不怕山上有狼――”
“你不是说你很赏识编辑部主任小王吗?我看这家伙有些傻――明摆着不能说的事情,他还在说,吃夜宵的时候他那席话是不是刺了你了?”
他两人说着话走远了。他俩人是走远了,趴在石头下面的王阿三却有些走不动了。石头很冰,趴的时间太长。阿三一边跺着自己脚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
到了别墅大门口。迎面走来的是小方。阿三想打声招呼,小方像没有看见他一样径直进了大门。他听的后面有动静,看见黑暗处北京人马永生一瘸一拐地上来了。北京人看见他笑笑说:山上的蚊子真多,说着不住地拿巴掌在自己的身体各处拍过去。
自此阿三明显地发现领导和他的关系明显地不如以前了。过去编辑部出发采访要个车办公室的江姐是很爽快的,现在只要是他去要车,江姐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让阿三有些莫名奇妙的恐慌。他觉着那天晚上自己虽然看见了什么但从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什么,但不说也得罪了人了。关键是他那晚应该好好地呆在宾馆里哪里也别去。你既然看见了什么就证明你知道了什么,你不说你不能阻挡别人会想。归根到底是你知道了你看见了你知道看见了不该看见和知道的事。阿三突然间老了许多,大家都这么说。
3
阿三决定离开报社还因为另一件事,那成为后来人们分析他离开报社的导火索。阿三被调到了新闻部做了普通记者。这是报社民主评议的结果,阿三没有想到会这样。但领导说要尊重民主意见,阿三就说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阿三于是在报社干了6年以后又和实习的记者们一起成了一线采访记者。经常被派到外地搞外采。阿三外采时候的搭档是关晓明,他和阿三同年进的报社,只是关晓明是外采部的主任。当阿三当主任的时候关晓明还是小编辑呢,但现在阿三称关晓明主任,归关晓明领导。阿三想人可能就是这样,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所以不能有什么松懈。只要人在就不怕明日不能卷土重来。况且我又没有犯什么重大的政治或者业务错误。
阿三和关晓明出差的地方在大连。那次是为了采访大连的国际服装艺术节。会期安排的很紧,刚开始的4天住在当地为各地的新闻记者安排的新闻大厦里,到了第5日后,按照大会的安排不再报销记者的住宿。为了节约花费,阿三听从关晓明的安排到了海边的一家招待所。刚刚洗澡躺下,电话铃就响。关晓明说让他来接。接完了电话。关晓明乐滋滋地问:“兄弟你要放松一下吗?”
阿三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楞了一下说:“我今天就免了,最近身体一直不怎么样。你玩吧。”
那边床上的关晓明说:“你到海边走走吧。”
阿三说:“怎么?那边马上来人吗?”
关晓明说:“她马上就上来。我们已经讲好了价钱。其实你也不必客气,咱俩一人一个多棒。”
阿三说:“还是算了。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感到最近身体不好。我还是出去玩玩吧。”
正说着呢,有人敲门。门开了,一位小姐进来探着头问:“你是钱先生吗?”
阿三把身子往里一侧,让她进来:“钱先生在里面。”
那小姐就往躺在床上的关晓明走过去。关晓明用着沉着而冷静地腔调说:“我就是钱先生。咱们把价钱还是再说说吧,说的好了,那位先生也可以要一个的。”
阿三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做些什么了。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应该到海边走走的。所以,当小姐和关晓明在对话的时候,阿三走到自己床前,从行李包里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的相机。他准备到海边拍一些风景。他觉着自己这个设想很不错,至少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离开。
就在他拿起相机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小姐和关晓明的对话嘎然而止。小姐惊慌地说了声:“对不起先生,我可能走错了门”,然后夺门而走。
关晓明没反应过来,阿三也没有反应过来,两人都面面相觑地,好半天关晓明才大声骂出声来:“我操你个儿――你小子真不地道――你坏我好事也不能这么狠吧――”
阿三脸顿时涨得彤红。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也没有什么话说。
“你小子早不拿晚不拿,偏等着小姐进来了把相机拿出来了――你什么意思?你不是在吓唬小姐嘛――你不知道现在严打的厉害都是因为记者曝的光吗?”
阿三不说话。无话可说。坐在床边,他的眼睛盯着别处。
关晓明气愤愤地起身围了一个床单出了房门探头看看,又不由得愤狠狠地骂一句:“真他妈是个草包――还当记者呢。”
那次回来王阿三就辞职了。
后来听说阿三就到了电视台也听说他牙根就没有再找工作,做了一名自由撰稿人专门为明星炒作,哪个明星想出名都花钱找他,他可发了,后来又听说他转行当了某单位的财务主管,再后来听说阿三留学了。大家经常说起阿三阿三的,一说起阿三大家就很快乐,好像过去的日子就历历在目。但阿三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音讯了,没有人知道他最近在干什么在哪里?所以,大家渐渐地也就把他忘记了。
前年的一个夏天,我在城市的一个酒吧和我大学时代的初恋情人聊天。我们约在这个城市郊外的一家酒吧里,那里比较隐蔽些。我们聊天到了天亮。当我们两人都有些情不自禁地双手拥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吧台后面的一双眼睛,很熟悉的一双眼。对,那不是别人的眼睛,那是阿三的。那时阿三趴在一堆空空的酒瓶后面。
4
王阿三走在泉城的大街上,他突然感到被一种叫“悲凉”的词击穿。那时候王阿三还是报社的记者。那时候他还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从这家待遇优厚的报社辞职。然而他已经事先开始品尝到了“悲凉”。那是一种无家可归的永无安身之处的悲凉。
阿三已经在一周内搬了三次家了。这天他是走在到处托人找房子的路上。尘土飞扬的城市不失时机地将他的脸上布满了灰灰的尘土,那是一种叫灰头灰脑的形象,他知道那是真正的失魂落魄。
现在阿三的提包里装着一瓶胶水和50份自己手写的“寻房启事”,他在这样一个暗沉沉的夜晚出现自然是有道理的。在现在城市大搞容貌工程的时候,他这些要贴到城市各个角落的东西自然要成为“垃圾”被预防和清扫。一想到这阿三的心口就一阵酸楚。像一只夜晚的田鼠飞行在城市的街道。而且是深夜无人的时候。
说起来阿三已经在三个月内搬第五次家了。阿三当时还在报社工作,有单身宿舍,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住了6个人,每个人的生活习惯又不一样,阿三明显地感觉自己的作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因为阿三是个习惯了熬夜的人,他习惯于晚上写点他认为还比较超凡脱俗的文学作品,但那时候正是宿舍同胞们打扑克牌把声音自由发挥到极致的时刻。阿三为此和他们翻了脸,弄得宿舍的气氛很僵。每次下班回宿舍大家都不和阿三打招呼了,几个人背地里称阿三是猪。
这就说到了阿三的长相。阿三实在不是一个漂亮人,他最难看的地方就在那个高高探出的鼻子,而且有些朝天。阿三心想与其和这些行尸走肉们生活在一起不如自己单独租房。这种念头一起,他马上行动起来,那天他就到了兴觉寺小区到处打听房子,他可以说是挨家挨户地敲门打听,结果还真让他打听到了一家人,他们正好有一间平房空着,可以让给他住,一月150元。阿三知道现在住一间楼房在泉城的价格最少要300元,所以就兴高采烈地二话没说先交了定金200元。阿三当天的下午就搬了过来。那时候阿三除了一台电脑和一床被褥以及三箱子的书什么也没有,所以叫了一个三轮车就什么都解决了。
在兴觉寺的平房里住了不到一个月,阿三感到很烦,原因是夏天很快就到了,泉城的夏天像一只伸出舌头的狗孤独而焦躁。那时候阿三才感到自己房间里如果没有一个水龙头是多么差劲,再热想洗个澡什么的还得到外面的大院公用的水龙头去接水,而且没有厕所,半夜他得起身到很远的公厕。阿三很难忍受那种屎到临头才去找茅坑的感觉,因此对于在酷热的天气里,赤裸着脊梁走到日光下面接水然后进房冲洗,阿三感到莫名的气恼和仓皇。往往身子上的暑气还没有解去,那接来的一桶水就用完了,看到那已经用过的黑黑的水,阿三似乎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难知的前程。那时候猩红的桶也让他肠胃翻腾。这让阿三知道了什么是150元的房子。而让阿三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了将近一个月,唯一的理由说出来让阿三自己都好笑,那就是这个简陋房间的屋顶。
这房间的屋顶是用草铺成的,房梁在头顶穿插而过,阿三说:“这多浪漫呀,这种房间的设计只有到一些前卫的酒吧里才可以看见。而且还可以在清晨的时候听见鸟叫。”阿三总能够在熟睡的时候听见小鸟在自己没有抹墙泥的屋顶的茅草里穿行的声音,能够听见大鸟给小鸟喂食的声音。阿三从没有住过这样浪漫的房子,阿三在每每洗不成澡热的难受的时候就说:“还好,这里那么贴近自然,不错了,在城市里到哪里找这么自然的地方呢?”但很快阿三开始了烦躁不安,他烦躁不安的时候那些最初优美的鸟叫都成了一群叽叽喳喳的挑逗,她们肆无忌惮的有几次还将巨大的粪便丢到了阿三的头上。阿三看着这些青色还夹杂着些许白色的东西,看着她们怎么发出清淡的气息,看着她们怎么从容地一滴一滴从高处垂落,落在阿三准备好的一张报纸上,那张报纸的副刊版面上。而那个版面的内容题目正好叫做“倾诉”,插图是一个有几份姿色的苦命的女人讲着丈夫如何背叛她的故事。那鸟粪一天就能堆成一堆,好象阿三的这块报纸就是她们的马桶,而阿三也惊叹于她们每次都能准确地将粪便丢在“倾诉”那两个字上,直到将两个字完全的覆盖。报纸毕竟有些太单薄了,有时候阿三回家后发现报纸上已经高高耸起了那么一堆,因为没有及时地打扫,粪便已经有些浸透版面到了下面的床单上。这样在阿三掀开报纸倒了鸟粪后就会发现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了一小块报纸的痕迹,而且清晰可见的是那两个黑体加粗的字“倾诉”。阿三决心以后就放一本杂志,这样每天可以不必换报纸了,这本杂志至少可以用几个月。因为她是用高级的铜版纸印刷的,既高档又十分具有质地。后来阿三发现鸟粪下落的位置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次在抖落掉鸟粪后,阿三发现那些鸟粪覆盖的地方恰恰是彩色杂志中猩红色的所在:要么是美女的胸部要么就是她性感的屁股。
有一次,阿三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一名当红的歌星,一位敞胸露乳的男歌星。阿三记住了当时自己惊讶的表情和随即发出的狂笑。因为那堆鸟粪正直挺挺地伫立在那男星的档部。令杂志周围的女星们想入非非。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阿三终于失去了对屋顶和鸟粪的兴趣,他决定不去打扫那些鸟粪了。直到自己确实难以忍受的时候才去打扫一下。直到他对自己整天进门就闻到的扑鼻而来的粪味彻底绝望。阿三准备重新找房子,而且要找就找楼房。但除了住平房的人家你可以挨家打听,现在住在单元楼里的人谁又能让陌生人接近。防盗门、猫眼、传达室的老爹你怎么过这些岗吧。
阿三曾经躺在自己那用被褥拼成的床上想象着自己像个乔装的地下工作者准备进入日本鬼子岗楼的情景,怎样对检查的鬼子回答。这样传达室的老爹自然成了鬼子的第一班岗。
鬼子老爹:“你是从哪里来的?要找谁?”
地下工作者阿三:“我来看朋友。”
鬼子老爹:“你朋友叫什么?哪个单位的?”
地下工作者阿三:“他姓王,叫王什么我一下子给忘了,不过我知道他家住在哪里?”
鬼子老爹:“你说说是哪个单元多少号,我打电话给他。”
地下工作者阿三:“ 你一问我又记不得了,你先让我进去我凭记忆找一找行吗?”
鬼子老爹:“不行。”
阿三就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设想失败。
阿三开始了他另一个设想。许多老的小区管理不太严格,传达室的老头不管不问,他就能大摇大摆地进去。这样他就进了一单元。他决定从第一层开始敲门。每一家都有防盗门,主人打开里面的门,隔着钢铁般坚实的门问他:“你找哪一位呀?”问他的时候像影片中对囚犯在说话。
阿三开始陈述自己找房子的想法,主人没有等他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也有好心人听他说完了,然后很委婉地说:“对不起,我们的房子不租,周围的邻居不知道有租房的吗?你可以再打听打听。”阿三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些温暖。
那些从猫眼里看阿三的人,大多数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一个人在家里总是提心吊胆,知道如果坏人闯进来,你就是怎样叫唤,住在周围的人都是听不大清楚的。哪里像过去的大杂院,街坊邻居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呢。
5
阿三连着试了3天,眼见这月又要到交房租的时候了,他还是没有能够打听到一处能够出租的房子。他有些怀念自己以前的一次租房经历。那是去年的一天,他路过一家房屋中介的时候,阿三想不如掏点钱从这里打听一下。当天下午阿三就找到了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唯一不好的是,因为价格太高,他只有和也要租房的一对年轻夫妇合租。算了一下价格,合租能省好些钱,阿三就同意了。阿三就等于住进了楼房,自己有了自己的一间房子。年轻夫妇住了一个套间,另一间向阳的房间给了阿三。
阿三那时候想:只要房东不让我搬,我是不会再搬了,到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楼房,一个月才200元的房租。这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楼房,有干净的卫生间有厨房,有宽大的阳台。到现在阿三都很怀念那个房间。包括怀念自己是怎么紧张而刺激地倾听来自年轻夫妇的房间里传出的奇妙之音:那种低低的呻吟和呼叫,那种床体发出的执拗的摩擦。这一切像青草漫漫的夜色里动物们发出的幸福的歌唱,这让阿三好象回到了自己远在内蒙的故乡一般。而之所以阿三沦落到现在,半夜三更地偷偷在街头贴“寻房启事”原因归根到底是朋友张大山造成的。
张大山有一次找阿三玩,听说他租的这个楼房一月200元钱,就说:“你搬到我那里住吧,那是朋友的房子,朋友到深圳工作了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个问题。他只是形式主义地问我要一月180元,你和我一起住,咱们俩就可以分摊。”阿三尽管已经不想再搬地方了,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自从搬进了这个楼房以后,又添置了一个长沙发,三个书橱,一张真正的大床。如果搬家他需要叫搬家公司。那是要花钱的。张大山马上说:“这好办。我可以找到车,我再给你找几个朋友来帮忙不就成了吗?”
阿三看张大山那么仗义的样子,加上是好多年的老朋友就答应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一系列的。大山深圳的朋友回来了,不同意张大山的做法,而且提出他的弟弟要结婚需要房子,阿三就得赶紧找房子,阿三那时候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年轻夫妇住的地方了,想想到中介所找房子还得掏200元的中介,搬家还要掏100元的搬家费,阿三就不想再费事了,短时间内他还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他就只好住回了宿舍。
阿三住回了宿舍,宿舍里仍然一如既往。同胞们夜晚无法发泄的热情全部通过扑克牌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他们把每一张牌都作为一个女人或者男人的某几个部位扔出来,然后叫出来,然后用很粗暴的语言互相诋毁互相伤害着,这样夜晚的扑克牌就带着很强的性交的滋味和强暴与被强暴的意味。
阿三住进来的日子其实就是他又一轮想搬出去住的开始。
在同胞们热烈而夸张的笑声和相互的谩骂声里,阿三考虑最多的是怎样找到一个合适的房子,既能不掏中介费,又能让自己满意。他想这房子一定不能离报社太远,下班回来他就可以看书写作;这房子一定是楼房,只有楼房才能保证卫生条件。同时,阿三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他突然想结婚了,虽然还没到30岁,朋友们都说这个年龄结婚早了点,但阿三就是想了,而且很强烈地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结婚总得有一个象样的环境吧,不能让她感到自己太寒酸吧。所以一定得找到一个楼房,而且要单独居住。“单独”两个字那么不加思索地就进入了阿三的“寻房启事”,证明了阿三对找对象的向往,对真正独立生活的决心。不知怎么的,只要一想到“单独”他就有些心跳加速,心神不定起来。他把那种状态叫做“心襟摇动”。这种状态如果继续下去,就会转化为阿三闭眼的狂想,转为呼吸的急促,转为对曾经同居过的那对年轻夫妇夜晚的揣想。
阿三就想到到居民小区和街头贴“寻房启事”了。
6
同胞们仍旧高声地在扑克牌中寻找着爱情的味道。同胞们有时候也会想到住在隔壁的阿三。就说“阿三自从回来以后没有那么多事了----整天呆在房子里练书法呢。”阿三那时候正一页一页地写他的启事,一页一页地突出“单独”居住字样。在大汗淋漓的泉城夏夜里,阿三在众人的扑克声中挥汗如雨,边写边想象着这50页纸片怎样被贴到了电线杆,公共汽车站,贴到街道办事处的宣传栏上,想着多少热心的房主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他怎样和他们讨价还价。几乎是在一夜间,阿三的手腕累得握不住一只笔,像一个初婚的新郎一样倒头睡了,他的“启事”也就在此刻完成。
接着阿三就在第二天的午夜出门。那时候同胞们已经各自筋疲力尽地上床睡觉。对于阿三的举动没有人留意。
阿三先是来到报社附近的回民小区,因为听说这里出租房子的人比较多,而且还因为这里是老的生活区,住在这里生活比较方便。阿三开始在小区的围墙上贴。阿三贴的时候有些偷情者的恐慌。胶水老是倒不出来,倒出来的时候发现已经糊了满手都是。阿三边贴边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紧张,让人看见就直说,不会有人逮你的。
阿三在回民小区贴了3张后,就发现胶水用了一半。这时候他能够听清自己心跳的声音,紧张而刺激,而且脸部一定已经彤红。
“我在做亏心事吗?我这是为了一个房子进行合理的行为,没有什么害臊的。”阿三边走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阿三现在站在102车站了。在这里他在每个站牌上都贴了自己的“寻房启事”,他已经开始幻想着明天上班的时候有许多的电话找他,他的传呼也吱吱叫个不停。阿三在贴自己的启事时,还看见了墙上雪亮的“周易研究”几个字。
这个城市正在大搞城市市容建设,关于大街小巷的墙壁上到处用毛笔写的“周易研究”阿三还配合城管队的人专门搞过个人暗访。记得那天,阿三把自己打扮的灰头土脑,根据墙上周易研究留下的联系电话,几经周折找到了隐居在城市郊区小镇的一家农舍。农舍很破旧了,房间里黑乎乎的。一个黑胖子冲着他笑。
“你是刚才和我打电话的人吗?”
“是啊――你这地方可真难找呀――”
“你这里给算命吧?”
“不是算命,那是迷信。我这里是科学地研究。”
“你看看我最近的命运怎么样?”
“先生印堂发亮,大运降临。从现在起你有大运3年。经商可以发财当官可以提升。”
“可我现在失业了,我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呢?”
“失业也不怕,你很快就能上班,而且最近……”
“最近怎么呢?”
黑胖子诡秘地笑说:“你可能交桃花运。”
“你尽拣好的说了,你能不能说些我该注意的事情?比如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好留意。或者你帮我化解一下。”
“这个你就放心了。我算得不准不会收你的钱。我是北京周易研究会的会员,我的祖父就是周易大师。”
“还有什么呢?”
“没有了,你可以交钱了。”
“什么就没有了?!多少钱?”
“100元。讨个吉利。我知道你是经商的。一看你就是个商人。祝你生意发大财。”
“可不行。我身上就只有100元钱,我失业好几个月了,全指望这点生活费。”
“那就88元。不能少了。你知道的算命是不还价的。”
“顶多20元。你给我找吧。”
“好好,你给我我给你找。”
阿三感觉再坐下去身份会暴露就急急忙忙从那个黑房子里出来,到了路上数数找钱,只有30元,也就是说那家伙收了阿三70元钱。当时那家伙说阿三有福相,衣食不忧。看来全是谎言。现在阿三连住的地方也找不到,不是衣食不忧是不优才对。那次阿三的暗访登报以后,城建部门专门要求他一起去端了那个“严重损害城市形象”的窝点。有关领导说:阿三是好同志,为扫除封建迷信为端正市容做出了贡献,因此阿三还得了什么奖。因为得了一张荣誉证书。阿三就不好意思提那次暗访自己多花的那70元的事情。
现在,阿三继续往别的街道走去。阿三想:不能在一个车站上贴,要选择多个车站,这样看见的人才够多,而这又是个深夜,阿三已经没有公交车可乘。他看见一些无所事事的司机在大街上朝他不住地打着喇叭,有一辆干脆停在了他身边,他挥挥手像在撵身上的苍蝇。司机只好无趣地开车走了。
阿三知道贴的站牌还不能离的太近,这样目标太集中,不便于扩大宣传。这如同一家报纸如果只是局限于当地,读者集中了但对外的影响面还是太小。阿三不知不觉地走了很多的路,东西方向南北方向他都走到了。当月亮分外地亮,夜色分外孤寂时,时间已经是凌晨4点。阿三看见许多的出租车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甲壳虫一样地停在马路边好象睡着。
阿三走在夏日的泉城,街头好象再也见不到任何活动的物件,他忽然间想哭。那种忽然被从拥挤的人群中抛弃的感觉,眼前的一切有些影影绰绰,有些梦境的不真实。
除了街头一如既往的明亮的街灯,四周的楼房突然都无声无息地关闭了他们的眼睛。像无数的星星让黑暗的天幕遮掩。阿三累了,那时候阿三发现虽然自己跑了很远很多的路书包里还有10几张没有贴呢,但胶水已经用完了。他的脚步明显地慢下来,眼睛看着前面的街灯时有些有气无力,他想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他就停住了脚,就靠在街边大明湖的栏杆上。
那时候他听不见大明湖里传来的夜晚昆虫的鸣叫,那时候大明湖里的荷花正开得争奇斗艳,那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躺在舒适的床上,安静的家那种真正的家里,他安静地写作然后安静地入睡。
五次了,三个月里他要准备第五次的搬家了。阿三沉睡的大脑里突然迸泻出这个非常清晰的概念时,他听见了一辆出租车欢快地从他身边驰过。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大明湖的栏杆边上,泉城的灯火已经开始黯淡,因为黎明已经悄然来临。而也就在这时候他的传呼响了。阿三头一个反应就是他的启事找到了未来的房东。
阿三疾步走到不远的投币电话,他按照传呼拨通了电话,那边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在说:“你是王先生吗?你是想租房子是吧。我这里就有一套,你来看看好吗?”
阿三听见这话的时候有些激动的紧张:“你在哪里我马上就打车过去。”
“你就到趵突泉公园门口等我吧,你最好有什么标记我好认得你。”
阿三说:“我背着一个书包,戴副眼镜,我姓王,叫王阿三。”
阿三说完就招手打的,坐在车上,阿三一幅幸福的样子,像是成功地获得了一种叫爱情的姑娘,像赶了早市买了便宜蔬菜的公民,像一个成功的暴发户。以至于疲惫的司机也受了他情绪的感染,嘴里哼唱起沂蒙山小调。
车从黎明的城市里穿行,阿三看见所有的楼房灯在渐次明亮起来,他盯着那一户户的窗口,好久好久不出声地笑。
司机问:“你这是去会朋友吗?还是去赶班?”
阿三没有回答,阿三只是呆呆地盯着就要在白天明亮起来的那一幢幢楼房,那一个个明亮的灯火,那是真正的家的灯火,那是人间的烟火。而很快地我就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舒适的小屋,我也将找一个对象找一个终生相爱的人开始人的幸福生活。
车疯了一样疾驰着。
一声汽车轮胎和地面的紧急摩擦,让阿三差点从车中蹦出来。那从车底飞起的声音刀一样地刺透了黎明的趵突泉。
“到站了---”司机抱歉地说:“昨晚没有睡好,我差点跑错了地方。”
阿三还是没有说话,他已经完全被自己即将看到的属于自己房子的幻想吸引了,掏出10元钱,司机要给他找零钱,他也没有在意,司机看看他急急忙忙要走的样子,索性就把找钱的手收了回来。
当一个健壮的男人走近阿三的时候,阿三满脸堆着幸福的微笑,就像初次见到丈母娘的新女婿,像一个电视上面对严肃评委的刚出道的歌手,像酒店招徕生意的门童等等,阿三就那么用最热情和希望的加上阳光灿烂的笑容冲着向自己走来的男人。
当男人走近时,阿三还看见了他身后的另一些人,有四五个人。
阿三把自己的书包扶正一下,眼镜是刚才用纸巾又擦了一遍的。
“你跟我们走一下----”
“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到那里就知道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带我走?”
“带你走是客气了,我们是城建监察大队的,专门抓的就是在街头乱贴乱画的,今天可让我们逮住你了。”
“我是记者。”
“你是记者,我们还是新闻出版局的呢。”
阿三坐在他们的车里,阿三从车窗看见了一排一排疾驰而过的楼房,看见了那刚刚亮起来的万家灯火。他用手在车窗上写了两个字“单独”,他一笔一划地写,然后他多次看见街边的雪白的围墙上“周易研究”四个毛笔的大字仍然一如既往地醒目着:“看来那次暗访之后,黑胖子又卷土重来了。”
然后他想到自己的那些贴在沿街站牌上的启事,现在应该有更多的人已经看到了。
7
王阿三被城管抓了,当确实证明阿三是记者后就放了他。那次事件之后不久,王阿三就正式从报社辞职了。有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有干,就成了无业者。那时候,王阿三确切地理解了“茶”的真正含义。
很多人说茶是地道中国的东西,说起茶文化那在中国有很悠远的历史。作为东方文明的一部分,茶文化应该已经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王阿三那里,茶就是夜间写作时提神的一剂药;就是一个人无事时嘴里的一样食物,不然无所事事嘴里再不进些什么,那就是无聊了。
辞职以后,王阿三有段时间因为生计所迫临时到了一所高校教书,这一个学期给学生们上的课是写作,已经给同学们讲了许多范文后,一天早晨,王阿三在到学校的路上就设计好了一篇文章的题目:茶。他想让他的学生们一起当堂完成这篇文章。
在写作的要求方面,王阿三说:“你们可以使用任何的文体,一定要有自己的创建,不要人云亦云。”
“记住你们是当代的青年,创新是一切。我希望能看到不拘一格的文章出现。”
学生们都开始做苦思冥想状,这让王阿三有些得意。
自从报社辞职以后,王阿三好象整天欠着钱的人情:一会儿要交学费,因为王阿三上了硕士;一会儿要交论文答辩费;一会儿要交保险费等等等等。王阿三那时候可是辞职在家的人,一分钱的来源也没有了。别人会说:你王阿三不是想当作家吗?你的稿费肯定大大的。现在当自由撰稿的哪一个一个月不是1万以上的数?王阿三被当成了到处写花边新闻的自由撰稿人了。那就如同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子被人当作了娼妓,同样是女人,可女人也各个不同呢。王阿三想这么辩白几句,话到嘴边又忍了忍。谁叫王阿三辞职的呢?
辞职的人都是能赚大钱的人,不然他王阿三敢这么做吗?
从心里讲,王阿三辞职的目的只是为了重新回到学校学习。不然其它那些原因都不足以让他那么不顾一切地辞职。在外面工作7年,强烈的想回到学校的愿望从3年前就像女人的月经一样,经常搅扰着他。所以,他就辞职开始了漫长的求学之路。这三年他本打算专心地当一回学生。他爱人也是这么支持他的。但当钱主动找上门来的时候,王阿三觉着自己不能坐吃山空。王阿三就到了这所大学。
学生们冥思苦想以后都开始往纸上写了。
王阿三再重申了一下自己的要求,其实这要求是他一厢情愿的设想:你们一定要拿出你们的智慧和才能努力创造,尽可能的突破常规。学生们在他这么说的时候都抬起头来看他,希望从他的脸上找到不同凡响之处。他其实对这篇文章怎么创新心里还没有数,当他用同样的眼光试图发现一些什么时,迷茫碰见了迷茫。好象两个黑暗中摸索的人面对面碰到了一起,停顿半晌,王阿三觉着自己在这个时候需要说些什么。
“我觉着你们应该打开思维,比如把茶比作友谊,那么能不能从茶里顿悟一些什么?比如把茶比作人心,那么你能看到什么?比如茶是你的理想,那你能想到什么?”
王阿三凭借着自己多年训练有素的思维,对学生进行启发。学生们从他的眼光里好象已经得到了什么了,他们又低下头去。他们的头低下去了,像给那些千呼万唤的文字以凭吊,似乎那样就能因为虔诚而与那些赴了黄泉的优美文字相遇。
这些年的学生都是这样,说的比写的好。你说他们的见识,一个比一个见识广。什么男女如何谈恋爱,如何求职,如何走关系考大学找工作;某某明星是如何成名的?怎样让别人捧红自己等等,现代媒体已经成了他们真正的教科书,而且不需要任何老师的启发和引导,他们将那些街摊小报上的各种新闻转化成了海阔天空的口才。中国的教育家们面对小报的教育魅力可能也会自叹弗如。而那些三流小报的记者们无意间成了学生的精神领袖甚至导师。
“关键是你敢不敢去想?”这是王阿三原来所在小报的总编经常在会议上说的话,他的意思是让大家发挥主观能动性,各个部室挖掘潜力拉广告。
“许多的记者编辑有为难情绪这是不好的,拉广告没有什么不光彩的。谁拉的广告多说明了他的社交能力强,谁的个人魅力大。”王阿三觉着总编在讲谈恋爱的经验,好象拉广告就是找女人,又觉着自己要突然变了性别去让广告亲睐自己,顿时感到一团红晕袭上脸来。
手边的茶是刚刚泡好的临沂新茶,虽然是山里普通的茶叶,但茶香极浓,而且特别能提神,价格也不贵,所以特别适合没钱又睡不着觉的人。通常的情况王阿三一天要泡两壶这样的茶,从早上喝到晚上。而王阿三在辞职前是从来不喝茶的。
王阿三看着茶想起有那么几件事后,感到布置给学生的文章有了写头,“人走茶凉”这几个字开始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像反复迸涌的浪花,敲打着自己,对就是“人走茶凉”。这是现代戏曲中让那个叫“祥林嫂”的人一遍一遍传唱的戏词,也让这个城市大街小巷的男女老少传唱着。只是当年革命群众的爱憎分明在他们嘴里只是一个优美的腔调,如同街上摩登女胸前的变形的修饰图案,早就失了图案的意义,多得是想入非非。王阿三面对着自己出的题目有些想入非非了。
他想起自己3年前还是一家著名报社的编辑,那时候几乎不管是有名无名的作者,想在他的版面上投稿。他实际上就等于把持了一块江山,要入此山先拜见掌门,有些江湖的味道如同现在的文坛。
王阿三的资历是没有办法当什么文坛霸主的,只不过机会凑巧把这个城市唯一一张报纸的副刊版面给了他,也就无形中有了一些威望。在当时文学处于低迷状态,各种纯文学报刊纷纷变节做了商品经济的俘虏:要么卖了刊号成了地摊小报,要么改了刊名成了言情刊物,要么心甘情愿地被实力雄厚的大报收编成为其中一名混饭吃的子报。纯文学就如同美人的迟暮,如同沿街乞讨的纯情少女,不再招人爱恋而至多是怜悯。王阿三负责的这版副刊无疑成了众多还垂钓在文学江边的痴男怨女们屈指可数可去的场所,这让他们那可怜的文学梦想可以至少得到部分的实现,毕竟比起发行量如同女人年龄不能轻易示人的文学刊物来说,发行几十万份的晚报可以让愿意出名和很想出名的人们找到满足。许多的作家们看清楚了这一点。他们同时还看清了一点是报纸几倍于刊物的稿酬。于是,在众多醒悟了的作家纷纷抢滩王阿三的副刊版面时,他们无形中让王阿三的名字旗帜一样地在他们中间迎风飘扬。王阿三有些飘飘然了。无论大小会议只要与文学有关,王阿三就以著名编辑的身份被安排在主要的角色里,而且要对着那些大眼小眼发言,表明一个文学工作者的立场,让作家们充分相信自己的版面,让他们愈发感到自己的和蔼可亲。那时大大小小的眼睛几乎是虔诚地看着主席台上紧挨文联主席就座的王阿三,像发情期的动物,直到一方主动地将眼光转向一边好象才能避免一场激情的狂欢。那时还在《现代文学》做编辑的阿光给他添茶,然后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你好火呀。这话在当时的具体语境中,加上阿光随后诡秘的一笑就有了黄色的味道,只能用同样一句中国话来解释:你好猛。
那时候王阿三正被那一双双崇拜的眼神击伤,如同一个个跑道,王阿三不知道自己这架豪华飞机到底降落在哪里?他的眼神雷达一样地在众多的少女中穿行:是停在白衣服哪里还是黄裙子哪里?
那时阿光还顺便给他送上了自己的一组诗歌,并且轻声说:您的那组诗歌写的实在是太好了,我已经把它编在下一期了。王阿三明白,阿光说这话的意思实际上是:他的这组诗歌就看你什么时候发了。
王阿三深谙此道。回去后他就从阿光的那一沓诗歌里拣出两首发了。见报的当天,阿光就打来了电话对王阿三的帮助表示了感谢。“许多朋友都看到你给我编的诗歌了,他们都说你的水平高,给我编得好。”
王阿三听着那话心里顿时对阿光有些轻视。明明是他自己的作品怎么说是编辑的功劳呢。这不就像找了一个漂亮媳妇还要违心地说托众人的福,托众人的慧眼不成?王阿三托着听筒听着那边阿光的讲演,“对了,您的那组诗歌已经通过终审,下一期就要发出来了,您就静候佳音吧。”王阿三听了这个话不得不要对阿光说感谢,以后请多给我们投稿的话。
阿光好象专等他说这句话呢,好象给亲朋好友送结婚请帖时忽然碰上了不想邀请的人,却不得不发给他请帖。而这人也不识趣,非得来捧你的场。阿光第二天就真的又寄来了他的作品。这样在王阿三的来稿筐中阿光的诗歌就占了很大一部分,把来稿筐撑得高高的,好象暴发户的钱包又好象娱乐市场经纪人的笑脸。不得已王阿三就只好将阿光许多根本不能用的诗歌准确地投进垃圾桶,然后硬着头皮继续从尚可的残留作品里找到一些可以通过修正发表的东西。和上次发表一样,王阿三还是给阿光发出了两首诗。为了防止自己当天再受到热情的袭击,他硬是一天没有接电话,也为了不让自己轻易再向对方发出帖子。毕竟要考虑版面的用稿质量。
不接电话的王阿三依然很忙。因为一些作者是直接不约而来的。他们来时通常背着一种黑色的背包。王阿三很害怕大多数人像《泉城文学》的诗歌编辑远东那样,一回身从黑色背包里拿出一厚沓诗歌,那厚重的作品写满了远东的书法,一张纸上通常不超过5行诗,让人怀疑远东家是造纸厂的,因为按照时下流行的一种时尚:干哪一行不缺哪一种东西。比如冷饮厂的,过节发不了奖金就给员工每人一箱冰糕,奶牛厂的就发酸奶,肥皂厂的就发肥皂。同时又怀疑远东家是文具厂的。因为写那么大的字而且那么多页,要费多少钢笔呀。总之,头一回见了远东,见了他拿出的东西,王阿三感到了自己身上的重担实在不轻。那么厚重的作品指望他这个版面推出呢,这真让王阿三有些承受不起。
远东说:“这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全诗共250万行,比25000里长征路还长,应该说全世界也找不到比我长的诗歌了。”
到了最后,远东用他的大眼看着王阿三的小眼说:“你的那组诗歌我总编已经审看了。”
王阿三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发出那么长的诗歌。而且整个长诗王阿三没有读完一页就读不下去了。王阿三翻看着那一页又一页,感觉那些分行的文字像绵延不绝的蚂蚁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堆高耸的“呕心沥血”里列队而出。王阿三简直不想看到偎倚在面前的这堆心和肺,心里暗想:原来所谓的呕心沥血就是写出的东西要让你吐,直到吐出心肺来。这简直如同金庸武侠小说中身怀绝技的高手不用出手就能让人心肺出血而亡。幸好王阿三只读了一页,及时打住。
王阿三想绝不能再礼尚往来了,不能让这些人的诗歌脏了自己的文学版面。就没有发。王阿三想,如果他们来电话了,就一幅大智若愚地样子说:已经编好了,等着总编审呢。再等几天,他们又来电话了,我就说总编没有通过,我也没有办法。预想到自己接电话现编现演的样子,王阿三竟然高兴地哼唱起歌来。想自己的那组诗歌本身就好,不是靠人情上去的,不然自己的作品也不会老在《诗刊》这样的大刊物上发表。阿光和远东他们杂志如果用了是他们有眼光,不用是他们没有眼光。如果是因为我没有给他们发作品而不用那他们就不好说是什么了。
王阿三想:“人心如果像最后那种情况那可就是最最坏的那种了,应该是心肺都已经腐烂了的,像夏天里买了放在家里忘了吃的茄子,臭味只有堵塞的马桶可以相媲美。”
然后就是王阿三的辞职。那是他的副刊红红火火,赢得很高声誉的时候,王阿三突然辞职了。辞职在当时是一种很时尚的事情,一个普通人的辞职就像去澡堂,洗了一会儿出来了,下一次洗澡可以找另一家;也有些像少年的恋爱,谈了3个月还没有感觉就可以换,或者爱过的人都可以再换,因为看到还有更好的,宛如张艺谋的选秀,不过张大导演是挑别人,别人都是主动让他挑,全把自己的个性和自由让给了导演们,而辞职是相反的,是不买主办方的帐,你张导演看上我了,我还不上你的戏,这需要勇气和年轻的锐利。
王阿三走在辞职的大道上给自己编造好了这样一个光荣体面的理由,然后他开始了求学之途。
7
王阿三辞职报社是保密的,领导只是说他请假回家了。他也没有告诉朋友们。所以这样就出现了另外一幕。好朋友大发的长篇小说座谈会召开。出于对大发的支持,还在刻苦攻读的王阿三特意从家里到了久违的讨论会。不明真相的人们还是照例让王阿三坐到险要的位置上。只有王阿三自己死活要坐在一个不被人看到的角落。来宾五湖四海,当然少不了各杂志社的文学编辑们。阿东和远东作为重要媒体的文学编辑自然是重点嘉宾,他们坐到了他们应该坐的险要位置上,然后他们看见了王阿三,那时候,他们两个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赶过来和王阿三握手,如同失散多年的战友,这样的握手让王阿三感到了一些长久以来不能忘怀的温暖,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内心里的感动如洪水在不断澎湃,以至于他在听到两位编辑告诉自己:他的诗歌已经进印刷厂了不日就出刊,到时给他寄刊物时,就更加难以抑制内心的不安和激动。他告诉他们:我已经不在报社干了,现在辞职在家里学习,准备上博士。
空气忽然有些凝重起来。前排的人转过身来往这边看,他们冲着王阿三的方向点点头,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两位编辑好象突然之间也没有什么话对阿三讲了。一如音乐会刚刚开始突然发现麦克风出了问题那样,大家颇有些没有预料的尴尬。不知道是谢场还是继续演奏。这时亏得文学爱好者笔名叫修女的一位女诗人出现,她也是经常到办公室给王阿三投稿的狂热的文学迷,被大家暗地里称作文学疯子的。她不知道从哪里早知道了王阿三的辞职,一如既往地几乎是扑了过来,热情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王阿三并不长大的瘦手,连说:“难得难得,在那么一个众人羡慕的位置上下来,只为了求学。”
她的神情由于激动和热情有些变形,那因为45年岁月变迁发育成长的嗓音有点像疲倦的录音磁带,也仿佛处于青春变声期的青年歌手。那样的演出效果实在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但她创造的轰动效果却是一流。满座的人都发现了王阿三,这些都是过去的老朋友,害得阿三不停地冲他们微笑点头。好象做最后的诀别。好好一场讨论会光是和那些编辑作家们点头解释就花去了一个小时的宝贵时光。这颇让大发感到自己请王阿三来捧场纯属多余。而此时的阿三也是满怀的歉意,感到自己真不该在这样的场合再出现。如同一个宣布了退出江湖的高手不期然地重现就是一种极大的错误。那叫坏了江湖规矩。
然后王阿三曾经设想的最坏的人心出现了。因为后来王阿三总到省图书馆翻看最新的《现代文学》和《泉城文学》,他始终没有看见他的那组“已经进了印刷厂”的组诗尊容。王阿三设想:也许那作品已经发了,自己没有看到杂志而已。但他实在是翻遍了那一年甚至两年的杂志也没有看到。
那次,几个过去的朋友到家里吃饭,吃完后喝茶,这是常规。王阿三看到茶就想起了那个成语“人走茶凉”,就想到了自己的那几组诗。就讲给朋友们听,他想听听朋友们会作出几种判断?他实际上在心里希望他们说:“你不用放到心上,他们可能正好碰上出专辑就撤了你的稿。可能总编不想发诗歌了就撤了,如同你过去编的文学版面因为你走了就撤了一样。一个单位有一个单位的特殊情况。不必放在心上。”
然而朋友们品着茶听着王阿三讲3年前的事,不动声色,然后不约而同地说:这就叫人走茶凉。
朋友说完就叫唤着打麻将。
王阿三感觉一股冷气从脚根直奔头顶,浑身在那一刻凉透了。那时候,他嘴里嗫嚅了几下并不发出什么确切的声音,正好象美国空难的400多名乘客的家属心里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亲人已经罹难,却还要固执地等待最后宣布的消息。然后让心底里最后的一点火焰做熄灭的漪涟。
8
王阿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茶想着这许多年的变故。而课堂里的学生们奋力地写作着。他们要写出让老师满意的作品。王阿三想起他应该喝口茶了,不然让那么好的临沂茶凉了怪可惜的。他端起了杯子,那时候茶已经凉了。
王阿三就只有起身准备把凉茶倒了,看着杯子里挤成一蔟的绿叶,他想起很久以前朋友给讲的一个笑话:茶叶刚传到美国的时候,美国人把整磅的茶叶倒进锅里煮,然后把茶水倒掉,留下那些绿色的叶子就着胡椒和盐吃。
王阿三心里暗想:美国人如果继续这个吃法估计永远是不会喝到凉茶的。
9
我后来在泉城的马路上看见过王阿三,那时候我正坐在公共汽车上。我看见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在烈日炎炎中费劲地前行。泉城那天迎来了历史的最高气温42度。所有的人都被晒成了焉茄子,车上人挤人人拥人,两三个人因为互相碰了对方的脚正准备火气冲冲的动拳脚。大多数人默无声息。那时候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前胸后背,一些汗正从头顶悄悄地蔓延到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我已经无暇去管这些了,因为汗水永远擦不完,这时候透过让汗水模糊了的我的视线透过热气腾腾的马路,我看见了一个人――吃力地骑着车穿越了红灯一直向前冲去。
我的眼前一亮,我探出头去,我敢肯定那是王阿三,失踪了许久的王阿三。报社同事说他去北京上博士了,也有说他下海经商了,也有的说他就在家里当自由撰稿人,什么说法都有。现在他在眼下这个城市。我一直想找到他,想认真地问问他:这些年他在干些什么?
我当时真想下车,可车停在路口,红灯无限期地亮着。我就眼睁睁地看着王阿三骑车从眼前飞掠而过,像一只酷夏里的鸽子从我的屋檐下面飞过,谜一样地飞过……
(21800字)
2002年8月20日改定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