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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白或浅色》原文阅读·李燕蓉小说

发布时间:2022-11-27 08: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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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带赵峰走的那几个人,说话极客气。说明前因后果,最后还用了“请”字。说:

“请和我们走一趟。”

话虽然这么说,但赵峰明白,“请”是怎么个意思。就像平常人和人之间走过场一样。人家说,常来玩,在家吃吧,别走了。你信以为真,一屁股坐下去,真的不走了,恐怕先前的客气、谨让,就变成恶脸了。人家那么一说,也就是说一说,客气一下。是等着你说,不了,不吃了。这样多好,人家就还会和你客气一番。所以听他们那么一说,赵峰马上站起来配合着说:

“行,行。”为了表明态度赵峰立刻去穿鞋,换衣服,然后又看了一下那几个人说:

“我和我老婆说一声吧,怕她见不着我到处乱找,父母都年纪大了,也都有病。”

“行,就告一声吧,要快。”

在车上,赵峰又给他们递了几次烟,自己也点着吸着。之后,就没有谁再说过一句话。一种无形的压力覆盖了下来,一层一层,像穿衣服一样,严严实实地穿在赵峰身上,最后,还扣上了扣子。

第一次问话,进行了两三个钟头。一小时后,赵峰已经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紧张了,审判的间隙还环顾了一下屋子。看见了屋顶上的石膏吊顶,上面趴着好几个小天使,忽闪着翅膀,身上的灰尘落得很匀,无形中强调了轮廓,反而让那几个小东西显得有些生动起来,胖胖的身子还有屁股和儿子的一样。想到这儿赵峰的嘴角往上提了提,但没笑出来,他面前的那个人还等着他说话呢。那个人的提问每句都很短,总是三个字三个字地往出蹦。说话也还算随和,但语气里却含着某种焦躁的东西。所以赵峰虽然并没有说多少话,还是觉得喉咙干干的,像要喷出火来。赵峰只回答了叫什么名字、性别之类的问题。这种问题就是填工资表也是要填的,所以赵峰回答得很干脆,也很详细。连本科是后来才上的,也讲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别的问题,就一直摇着头说不知道。审讯他的那个人倒也不急,从这个方向问不通,就又换个方向,像分解数学的证明题一样,不断地求证,不厌其烦,到后来实在问不着什么了,又看了看表才合上本子,边往起站边说:

“你再好好想想,想起什么了立刻报告,一会儿我再问你。”

出了审讯室,赵峰被人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屋子里靠墙摆着一张床,床旁边还有一张桌子,但桌子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赵峰听着关门的声音,又听见有钥匙在外面搅动的声音,知道门已经反锁了,倒像是放心一样,一下子躺到了床上。这一躺才发现床上也OCTOBER没铺什么东西,估计就是一个单子之类的。虽然觉着硌,也还是躺着没动。看着天花板,想着一连串的事情。也许太急于要理出个头绪,一下子反而有些蒙了。乱乱的什么都往跟前跑,还没有刚才在审讯室时明白,又想着他出门小青呆呆的样子,就知道她一定吓着了,也不知道小青给三儿打电话了没有。三儿的女朋友里有个人的爸爸是检察院的,他留心了,但小青肯定不知道。后悔刚才走的时候没和她说清楚一些。如果打电话给三儿,现在应该能把他弄出去了。老这么问下去也不是一个事儿。想摸手机看表,才想起手机已经没收了。这么一想就不由得又心慌起来。连手机都收了,恐怕就不会是简单地问一问那么简单了。也不知道他们都掌握了些什么,还是想从他这儿找证据,找突破口。想着刚才那个人的问话,对医院的情况应该还是很了解的,但为什么从他开始问呢?说明还是不太清楚吧,他总不能自己主动地就把张院长说出来。何况张院长也是为大家好。没有张院长,大家哪会有那么多奖金可拿。别没什么事儿,再让自己给说出什么事来。所谓言多必失啊。尤其来到这种地方,能少说还是少说为好。正想着,门开了,又有人叫赵峰出去。

赵峰熟门熟路地又到了审讯室,坐下,低着头,等着人来问他。有人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抬头原来是郭队长,以前看病时认识的。他也点了一下头,但大家都没有准备握手。虽然男人之间见面握手,就和渴了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但在这种场合,这种举动却极有可能被曲解成别的意思。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两个都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一礼节。点过头之后,郭队长居然坐在了他的对面。到底是熟人,还没问话就先给他点了一支烟。赵峰也觉得自己仿佛轻松些了似的。他们甚至聊了些家常,彼此的家人、工作都问候了一遍才入正题。郭队长还是称呼他赵大夫,这让赵峰多少有些错觉,不像在检察院被询问,而是在医院里被人咨询。感觉一变,态度也就跟着变了。两个人虽然不至于你一句、我一句热火朝天地谈,但气氛明显变了。郭队长显得推心置腹,对他说:

“赵大夫,咱们都不小了,经不起折腾了。每天忙来忙去图什么呀,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子。”

“是啊。”赵峰几乎叹气似的说。

“你是实在人,我知道,医院的事又不是你做主,和我一样,咱都不是能管事的人,好事、坏事都轮不到咱们头上。”

赵峰点了点头。郭队长又继续说下去:

“本来就没什么事,你说清楚了,也就回去了。何苦让老婆、孩子在那儿担心。”郭队长边说边侧着眼扫了赵峰一下,见赵峰没吭声又说:

“你又不是主要负责人,说得严重点也就是经办人。可能连经办人也算不上。何苦为了别人在那儿撑呢?我们这么熟我还会害你吗?真的没必要。赵大夫,你说了,本来就没你什么事了。现在已经是早上五点了——已经一个晚上了。说明白了,回去还能赶上上班呢,这本来又不是个事儿。”

说着又踱到赵峰身边,拍着赵峰的肩膀。赵峰也还是勉强地笑了笑。正琢磨着郭队长的话,想着自己该怎么说,郭队长却合上本子让他先回去考虑。临出门又笑着拍了他一下。

赵峰又回到了那张床上,肩膀被郭队长拍得有些胀胀的。想着郭队长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空落落的,没底。

郭队长从审讯室出来就给三儿打了电话说没事之类的话。说可能要等上午才能出来,还是有一点问题。三儿连声说着谢谢。挂了电话,郭队长的脸居然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天色已经放亮了。

吃过早饭,赵峰又被叫进去问话,这次又换了一个人问。赵峰仍是什么也没有说。这个人显然没有什么耐心,看着赵峰不理睬,他就拍了好几次桌子,让赵峰抬头。赵峰像是已经适应了环境似的,两眼一片茫然,不惊不乍地看着桌子后面的那个人。这让那个人多少有些泄气。后来再问话的时候又变成了昨晚最初审讯他的那个人。白天看那个人的脸,显得比晚上还要白净,连皱纹也布置得很细碎,仿佛经过刻意的排列,然后均匀地抹在脸上一样,不多不少刚刚好,就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皱纹。他还是像昨天一样从不同的方向一刻不停地问着赵峰。话语简洁,但缜密。对于赵峰的态度,看起来倒也不十分介意,仍是自顾自地找步骤求证。到最后仍和昨天一样,合上本子,话也说得和昨天一样。赵峰也不断地点着头,表示着态度。没有表也不知道时间,赵峰只能在那儿估摸。一夜没睡觉,躺在床上却连一点儿睡意也没有。那种无形的压力还是紧紧地把他箍在那儿。他的脑子来来回回把那些问题颠过来倒过去地过了无数遍,也没有得出一个所谓正确的答案。他真想找个人商量啊。哪怕不说话就坐那儿听他说也行,然后,该点头的时候点点头,或者就只是递一个肯定的眼神。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总觉得下不了决心。虽然一直都什么也没有说,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沉得住气。已经一天一夜了,以前听说传讯都不会超过24小时的,除非有了结论转为刑事拘留,但也不知道以前听说的是否就准确。现在,赵峰对于一切的想法都越来越怀疑,但又不能肯定这种怀疑。所以,心里就越发糊涂起来。问话的时候尽管难熬,也还至少有个人在说话,他的脑子反而可以停下来,听别人说,暂时也省去许多思考,或者说至少有个思考的方向。像这样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虽然躺在床上,脑子却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但又不能肯定的朝正确的方向大踏步前进。朝前几步再退后几步,脑子转得都有些疲乏了。周围静得连声音也没有。赵峰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这像一个梦。只有做梦才会这样理不出头绪。现实中的赵峰从来都能把一切理得顺顺的,不会出一点儿差错。这究竟是怎么了?正瞎想着又听见有人叫他,赵峰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就站直了。

2

那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小青像平时一样正在卫生间给儿子洗澡。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还以为是隔壁的邻居就没多理会。后来赵峰进了卫生间,低低地在小青耳边说,检察院让我去一趟,记着给三儿打电话。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紧张地注视着门口。之后也不问小青是否听明白,就匆匆地和那几个人出了门。小青像个木桩子一样立在门口半天才回过神,赶紧给三儿拨了电话。她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说话也磕磕巴巴的,说了半天,才算是把意思大致说明白。挂了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里的小青脑子像卡进沙子一样,运转得不再那么顺畅。儿子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像平常一样见不着小青就大喊大叫,而是光着小屁股,湿淋淋地跑了出来,站在小青跟前反复地盯着小青的脸看。小青一声不吭地给儿子擦身子,穿背心,又抱上床,扑了痱子粉,拍着儿子哄着睡觉。拍了半天,看见儿子还瞪着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小青火了,用力拍了两下儿子的屁股,儿子的嘴往下撇了撇,但没哭出声,小青把脸扭过去没看他,继续拍,儿子又撇了撇嘴,看着没人理,没意思地闭上了眼睛,睫毛上湿漉漉的。不一会儿小身体就有了均匀的起伏。

那一夜小青几乎没睡。除了进卧室给儿子盖了几次蹬开的被子,就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傻坐着。有时也走过来、走过去,但完全不能思考。硌在脑子里的沙子,脑子一转,就咯吱咯吱地响,还磨得疼,后来索性不想了。那天发生的事,实在是超出了小青的想象。而且来得那么突然,之前连一丝预兆都没有。白天的太阳好得连每一片云都照亮了,还刮着微风。下了班,小青还和孩子去广场上玩了木马,临进家门的时候甚至还和赵峰打着趣,使着小性子。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也难怪小青会发蒙。小青一向是个脑筋简单的人,年龄一岁一岁长上去,心智却在某处停滞不前。天生就是个散漫的人,对于未来也没有什么宏伟目标。别人一天到晚拼得你死我活,往上奋斗时,她还是自顾自地优哉游哉。好像她的路根本就挂在脚边,抬脚就上去了。和她同龄的人,出国的出国,进修的进修,眼看都活得风风火火的,她却还是看风景似的慢着性子走。上天对她倒也算是格外照顾,三十五六的人了还是白白细细的。她常说的一句话,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呢!再不成还有赵峰顶着呢!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她自己还把自己当个孩子看。谁能想到,天还好好地撑在那儿,赵峰倒先趴下了。快天明的时候,小青去浴室冲了澡,用手抹开镜子上的水汽,看着镜子里的人,脸还是白白的,眼睛像平常一样细长,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插入眉梢,往下耷拉着快和耳朵齐平了。眼圈也黑着,小青按了按,居然能按出坑来。女人,到底是爱美的,看了镜子里的脸,小青的沮丧更加重了。撇了撇嘴,还要继续看时,门铃响了。

上来的是三儿,小青的弟弟。昨天接了姐姐的电话,就一直忙着找人往出保姐夫,也是一宿没睡。一进门就问小青:

“没发短信吧?电话呢?有没有人接?”

“没发短信,打了几次都没人接电话,可也没关机。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小青的眼睛越发的往下耷拉了。

“给我口水。”三儿拿了杯子一口气喝完了,才说:

“姐,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啊,昨天晚上一块儿进去三个呢!姐夫他们医院的那个副院长和药检科的马科长全都进去了。”

“怎么会扯上你姐夫呢?到底什么事啊?”

“姐夫真是的,这事儿,早就在医院嚷嚷开了,姐夫也不和家里说一声。昨天,我找陈儿她爸爸一说,她爸说这事早就调查开了,都两个多月了。有人告他们副院长多贪了药品的回扣。马科长和姐夫都是经手人,当然要查。不过,没事儿,陈儿她爸已经给区检察长打了电话了。上午可能姐夫就放回来了——哎,冬冬,你站在那儿干吗?”

小青一回头,看见儿子正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骨碌着眼睛。就过去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说,快穿衣服,去幼儿园该迟到了。儿子出乎意料的听话,穿了衣服,自己去上了厕所,又乖乖地坐在桌子那儿吃了面包,临走还拍了拍舅舅的脸。看着弟弟一脸的疲惫,小青柔声地说:

“三儿,你睡会儿吧。我去送了冬冬,回来给买点儿吃的。”三儿看着姐姐点点头,又伸手去逗冬冬。冬冬咯咯笑着往出跑,出了门又扭头来看三儿。三儿使劲地龇了一下牙,冬冬也迅速回了一个鬼脸,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三儿把腿往茶几上一搭,打开电视,又给自己点上烟。划火柴的时候还眯着眼睛吸了吸那股硫黄味儿。三儿就喜欢这股硫黄味儿。三儿常和人说,抽烟其实抽什么呀,就抽那股味儿。用火柴一划,“噗”一声,先用鼻子吸一股火柴的味儿,再点着烟,深点儿吸一口然后吐出来,就那头一口烟最有味儿。说话的时候还总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所以,三儿从来不用别人点烟,说别人点就没味儿了。当然也从来不用打火机点。三儿有着和小青一样散漫的性格,连长相也相似,都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白净的脸。这样的脸放在女人脸上也就是秀气、端庄而已,实在说不上美艳。但放在男人脸上就完全不同了,再加上三儿一米八四的个子,走在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一样是散漫,放在三儿身上就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儒雅的味道,仿佛不是他不上进,而是参悟了人生一样。事实是怎样反倒并不重要了。所以三儿这样的人不但女人见了有好感,连男人们也都把他当做自己的好兄弟。简直应了那句话:老少皆宜。三儿自己对这一切当然不会不知道。他的出现、他的说话,包括他的神情能引起怎样反应,恐怕他也是了然于心的。大约在世上,就是会有这样一类人,天生就具备这样一种本领。无论往哪里一站,能波及的地方,都像磁场一样,会迷惑周围的人,误以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是应该的,是恰到好处的。别人精心准备,费尽心思都未必达到的效果,他只是自然地一出现就达到了。也因为具有这样的特质,这一类人对机遇多半不屑一顾,以为那是应有的、举手可得的东西;所以,也就少有功成名就的例子。三儿恰好就站在了这一类人中。陈儿是一直追着三儿的女孩中的一个。因为爸爸是检察院的副院长,所以,虽然长相平平,也还一直在和那些围在三儿周围的漂亮女人耗着,三儿的态度自己以为是很坚决的,但不知为什么传递到陈儿那里,就让陈儿觉得还是有希望的,甚至是有无限的希望。

到了中午,小青还是没等到赵峰。弟弟来电话说,可能下午才能回来。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沉淀,小青的脑子已经能思考问题了。许多的想法开始成群结队地站在脑子那儿寻找出口。小青在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的可能,其中有许多电影的画面也被反复搜索过。小青担心赵峰会被打、被拷问,或者干脆不让吃、不让睡。种种严刑逼问都想过了,自己就不由得想哭。赵峰平日里的好处也一一都想了起来。觉得自己又像八年前刚结婚那会儿一样强烈地想让赵峰再抱着自己,摸赵峰的脸。两个人就那么抱着。结婚八年本来以为一切都淡了,热恋时那股黏糊劲儿也早就烟消云散,只是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管孩子和没完没了地吵嘴。可现在小青觉得自己真的爱赵峰,除了他谁也不要,只想让他抱着。最后小青倒在沙发里大哭了一阵子。后来又想着自己的种种任性,觉着对不住赵峰。小青就反复这么想着,越想就越担心赵峰,越想见一面,于是给三儿打了电话:

“三儿,能托人让姐见他一面吗?”

“哪儿能见啊,能见就放出来了。别瞎想了,啊,睡会儿吧,下午没准儿就出来了。我一会儿再联系——对了,姐,别用电话打了,用我给你买的卡打。别在电话里说了,挂了啊——”

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声音,小青像陷在棉花里一样找不到任何支点,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让她更加难受。于是从包里拿出弟弟上午给的卡安在手机上,又拨了电话:

“三儿,你找的人行不行啊,都一天一夜了。”

“行啊,怎么不行,都是一把手。姐,和你说,你也不懂,别瞎想了,快睡吧,啊,没事儿,该找的都找了,别想了,啊——”

小青在电话里失声哭了起来,三儿越劝越哭,最后三儿挂了电话,只能跑了过来。小青的眼睛已经像两个樱桃一样又红又肿,头发散着,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三儿一边抽烟一边给姐姐递纸巾。小青渐渐平静下来。

“姐,你别垮下去,行吗?这还没怎么着呢,你倒成这样了。”三儿说话的时候眼睛也像姐姐一样有了耷拉的趋势。

“托的人没问题。是没和你细说。陈儿她爸爸直接给区检察长打的电话。那个人姓常,以前和陈儿爸爸一起下过乡,熟得很。那个检察长又给审我姐夫的郭队长打过招呼。郭队长这会儿就在那儿审姐夫他们呢。你说这能有问题吗?姐夫只要不说就什么事也没有。里面有咱们的人,他审姐夫,那也就是走个程序。我都和他通过电话了,三个人呢,总不能先放姐夫出来吧,那不是明显给别人抓把柄吗?陈儿她爸说了,要是一个人的话早就放出来了,但这是三个人啊。姐——你就别瞎想了,那是检察院,不是公安局。姐夫在里面该吃吃,该睡睡。没事儿。你先看看家里的东西吧,该转移的赶紧放妈那儿,还有存折,先取了吧。”三儿说完,又看着小青,等着小青说话,小青还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你不是说没事吗?干什么还要取存款啊,还是有事儿是不是?”

“姐,怎么说不明白呢你,姐夫当然有事,没事能传他进去吗?咱们现在找人是保他出来,这事儿还没完呢,做什么都是讲证据的。你当然要把那些证据之类的转移走了。难道还等着检察院的人来搜啊?你没看过电视里头,一搜想赖也赖不了。”三儿和姐姐说话的时候连肢体语言都用上了,不是晃胳膊就是用手比画,终于说得小青点了点头。三儿长吁一口气。

小青忙碌起来,翻着柜子,床底的东西,把认为可疑的东西全挑了出来。上个月病人送来的蚕丝被也翻了出来。因为忙碌,痛仿佛变得不那么痛了。心像吃过辣椒的嘴一样,麻麻的,热热的,有些肿胀开来。小青实在难以把赵峰和贪官联系起来。就他一个管划价的小科长,能贪些什么呢?钱都不过他的手,怎么就能贪呢?何况赵峰是那么一个谨慎胆小的人,平时有人托他找大夫看病,总是看好了,才肯收人家的东西。没看以前,送什么都死活不要。赵峰和小青说,看不好,怕家属去医院告他。这么个一贯胆小的人,连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踩着个蚂蚁,怎么就被扯进去了?这些年医院的效益明显地好了倒是真的。赵峰每月都能拿回三四千的奖金,一年下来工资是小青的六七倍。但那是医院发的啊,怎么就有了问题呢?这个院儿里的人比赵峰发得多的有得是,怎么就让赵峰进去了呢?小青不是个爱攀比的人,平时也知道院里的人有好几个都比赵峰拿得多,总觉得人家是医生,又动刀又担风险的,多拿也正常,有什么可比的呢?但现在看着那些人中午回家和她打招呼,她就别扭,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假惺惺的。虽然嘴里不问她赵峰的事,但一转身就开始嘀嘀咕咕,像看笑话似的。看着眼前搜罗出的一堆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儿,心里更是七扯八扯的不舒服。

去银行取了钱,小青并没有往妈妈那儿放。这一天下来小青的脑子比过去几十年都用得多,灵敏程度也不断提高。左思右想觉得放妈妈那儿并不安全。要搜的话,肯定也会去那儿搜,那可是直系亲属。最后觉得还是放三儿的女朋友——陈儿家合适。再怎么搜谁会去搜检察长的家啊。告诉三儿,三儿迟疑了一下也觉得有道理,就打电话告诉陈儿,陈儿不仅一口答应而且马上打车去银行接小青回家放钱。这着实让小青感动了一下,觉得陈儿就像自己家人一样亲。陈儿自己也从昨晚开始把自己当成了三儿他们家的人。昨天从三儿去找她爸开始,她就显得极其活跃,陪着三儿找人、打电话,忙活个不停。晚上都没有睡好,倒不是因为累,也不是急,是兴奋。看着三儿和爸爸在那儿说着只有家里人才能说的话,她就觉得心里热热的。她爸爸打电话讲的都是我女婿之类的称谓。爸爸和三儿说,这叫关系。关系的亲疏,直接关系到别人办事的态度。别人会根据关系的远近来判断办还是不办,该急办,还是缓办。三儿一直点着头,还和爸爸说着感谢的话,俨然已经是一家人的样子。从认识三儿到现在,陈儿还从来没觉得他们如此贴近过。三儿总是高高的、帅帅的,就是夏天光穿个大背心也看着那么舒展。她第一次见三儿是在同学家。大家本来都闹作一团,乱哄哄的,但三儿一出现气氛立刻就变了,好像突然被拉开窗帘的屋子一样,“哗”的一下子就亮堂了,虽然还有人在说话,但声音明显小了下去。当时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连呼吸都带着心跳的节奏,极其不规律起来。后来爸爸见了,也觉得三儿是那种听话的孩子,稳重不急躁,三儿淡然的态度尤其让陈儿的爸爸觉得三儿这孩子可靠,不是一个顺竿爬的人。七月的这个夜晚在陈儿心里开始变得甜美起来。那种热不再是讨厌的闷热,而是变成了蛋糕房里热热的甜糕点,酥软,芬芳。

3

进了审讯室,郭队长一见他就笑了。赵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郭队长又给他点上烟,两个人都抽着烟,半天没说话。赵峰心里等着郭队长问话,但郭队长就是不问。抽完了一支烟,郭队长又起身给他续上第二支烟,像给人倒茶似的,空不了杯。眼看着第二支也快抽完了,赵峰抬起头看了郭队长一眼,郭队长也正看着他,仍是一言不发。第二支烟抽完了,郭队长居然又给他续了一根。赵峰也没有推辞,仍旧抽着。后来,他发现眼前的烟一圈一圈地升起来,像要营造某种氛围似的,竟然持久不散地堆在了他们中间。当然赵峰没有注意到这间屋子连窗户也没有,一关上门就和密封罐头差不多,空气完全不流通,也难怪烟总是堆在那儿。渐渐地郭队长的脸开始有些模糊了。看见郭队长又要给自己点烟,赵峰欠起身子,摆了摆手。郭队长也趁势站起来走到赵峰旁边又拍着赵峰的肩膀,赵峰知道他终于要开口了。

“赵大夫,考虑得怎么样啊?有些累了吧,一看就没睡好。这儿的饭还行吧?”

“哦,还行,还行。”赵峰边说边点头,这也倒是真话,中饭和晚饭都是四个菜一个汤,还有虾呢!不能说吃得不好,按说比在家里吃得好多了。但赵峰就是食不知味,只勉强地扒拉了两口。食不知味归食不知味,但不能不承认人家伙食的质量。

“说说吧?赵大夫,你们医院的事,我们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情况也基本掌握了,叫你来就是要了解一下你知道的情况。你们医院进药的一些药品商我们也已经见过了。”

“哦,是,是……”赵峰总还是有些犹豫。见赵峰这样,郭队长又笑着走到桌子后面坐下,笑眯眯地看着赵峰说:

“赵大夫,咱们是老熟人了。我也不怕给你透露消息,你们医院的张院长和马科长昨天都进来了。和你一块进来的。”看着赵峰眼里惊愕的表情,郭队长又继续说下去:

“别的我也就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你想想现在是怎样一个状况——咱们市一院前年发生的事儿你知道吧,也和你这差不多,说了,罚了一点儿钱,什么事也没有,照常还上着班。而且您说和不说对别人是没有什么影响的,情况我们都已经掌握了。你现在说了还能为你自己争取些机会。也就是我会和你说这些话。赵大夫啊,咱们都是经不起折腾的年纪了,真的闹到不可收拾,哪还能再缓过来啊——到时候想说也迟了。现在已经一天两夜了,过了明天移交到法院,我可就真的帮不了你了。”

看着郭队长这么推心置腹,一时间倒把赵峰说得有些感动了。自己也就是找人帮忙看了看病。人家居然这么为他着想,赵峰不由点着头。看到他点头,郭队长马上打开本子,又给他点上一支烟,然后问道:

“赵大夫,你们医院药品的回扣都没有走医院的账,是不是张院长一个人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啊?”

“那倒不是。”因为急着说话,刚喷出的烟把他的眼睛呛了一下,赵峰停了一下继续说,“药品的回扣,虽然没有走医院的大账,但都有统计。我就负责专门统计处方。每个月月底都按药物的种类打印出清单,然后再提供给药商。药商根据他那儿的记录再对照我们给出的单子结算回扣。钱回来后,按统计过的处方发。开药品的医生拿回扣的四成,医院四成,医生所在的科室二成。当然也有一些特殊药品,医生的提成是五成,医院三成,科室二成。”

“为什么不直接让药商和医生结算呢?直接让药商给医生回扣不就行了。医院做这样的处方结算还是有人要多拿公款的吧?”

“也不是,医院的医生太多了,有些医生总是不断地到处告状,张院长怕他们和药商直接联系,到时候再反咬一口,所以才做处方结算的。”

“你做处方结算做了几年了?”

“四年。”

“那以前是谁做的?”

“以前由各科室核算,好像刚一开始的时候也直接和大夫结算过,那可能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医院所有的奖金都由你核算吗?赵大夫?”

“当然不是,怎么会都由我核算,我只管处方核算。”

“就不会有人无端地多拿吗?”

“应该不会吧,我只管统计处方,分发还是要到财务上去领。单位的账我可不清楚。”

“喝点水吧,赵大夫。”郭队长把水殷勤地端到赵峰眼前。

赵峰一口气喝完了一杯水,觉得嗓子却更干了。

“赵大夫,药品要进你们医院是不是只要经过你们三个人就行了?”

“……”赵峰有些愕然。

“就是你,还有张院长、马科长。”

“怎么可能呢?药品进医院要经过认真审核的,我只是划价科的,怎么能管到药品呢?你误会了郭队长,我只是统计处方。 也就是说,药品已经被医院列准核实了,而且医生处方开出来了,我才能统计处方。药品进不进医院,能不能进,轮不到我管。”

“别着急,赵大夫,我只是随便问一问。”郭队长又笑了,嘴角带动着脸部肌肉往上拉,但由于没有顺便把眼睛也拉起来。所以郭队长的笑看起来怪怪的,像小孩儿脸上的橡皮面具。

“赵大夫,医生最多的一个月能拿多少药品回扣啊?”

“一两万吧!”

郭队长吸了好几口气,嘴往下不自觉地撇了撇。

“但我们一般人没那么多,也就是几千块钱。”

赵峰连忙补充着,但好像为时已晚,郭队长像被什么冻住一样,愣了好半天,才又重拾起笑容贴到脸上。

“赵大夫,你和药品商应该很熟吧?”

“赵大夫,你给张院长介绍过药品商吗?”

郭队长的眼睛像钩子一样直直地盯着赵峰。赵峰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脑子又有些翻腾了。

“没有。我怎么能介绍药品商给张院长认识呢?我本来也很少……很少和他们打交道,只是统计处方而已。”

“那,你们马科长认识的药品商该很多吧。”

“我不知道,我和马科长来往也不多。”

谈话忽然变得冷了起来,像隔夜米饭一样,郭队长试了好几次也还是没让它彻底热起来。就算热了,闻起来也总归是旧了。先前融洽的气氛已经像水倒在了地上一样无法重新拾起。事已至此,郭队长只能合上本子,又咳嗽了几声,也算是笑着对赵峰说:

“赵大夫,回去先休息一会儿吧,能睡就睡一会儿,想起什么再和我说,啊?”

4

郭队长尽管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觉,脸上还是油亮油亮的,泛着红光。内心的兴奋一直努力克制着,心里的算盘却打得哗啦哗啦直响:看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再想想自己不值一提的官职,简直是太不成比例了。该上一上了,早就该上一上了。哪有队长当七年还不往上提的。论本事,论能力,自己哪点不比别人强,但就是提不上去。这真是老天有眼,也该郭某人风光一下了,居然运气自己撞过来了。那个傻×医生,一套就说了。得好好想想,想个万全之策。打过招呼的人总是有来头的,报上去查一定查不下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自己说不定还会被牵连,还升个屁官呀!瞒,恐怕是瞒不住的。直接报省里?谁知道谁和谁是什么关系啊,你拉出一根绳子,指不定会绊倒谁。盘根错节的关系在理不清之前,最好别轻易去碰。事情还是要捅出来,但最好不要由自己来捅。功劳呢?谁也抢不去。记录本上写着呢!时间、地点、询问人。想来想去,也没找着哪个人能把这件事捅出去。事闹得越大越好,大了谁也不好遮盖。时机真的成熟了,再把姓常的拉下水。凭什么他就当检察长啊,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凭什么事事都听他的命令?突然的灵光一闪,郭队长几乎忍不住要大笑了。看看周围又忍了下去,快速地拿出电话拨号码:

“喂,杨编辑啊,是,我是郭队,有个消息想告诉一下,登出来肯定报纸会卖爆的。对,是啊,你也听说了,先别说出去,细节我晚上告诉你,好,好,等我的电话,行。”

挂了电话,郭队长又详细地把可能出现的问题想了一下:由报纸说出去,想不捅大都不行。但现在就把自己带出来,恐怕不大好。功劳最好全自己一个人占着,但风险还是大家担比较好。这就太简单了,开个会,这儿的五个人不就全知道了吗?到时候谁能查出是我说出去的?

郭队长的会开了将近两小时,让大家都传阅了审讯本,又都批注了看法。会一结束,就去给常检察长做汇报。车开得简直是飞快,没有人比他更急切地想把那几个人尽快放出去,只有那样自己才能和杨编辑面谈。

常检察长看了审讯总结,问郭队长:

“你们是怎么个意见?”

郭队长站得笔直,很顺溜地说:

“我们觉得暂时也问不出什么了,虽然有很多问题还需要查,但继续问下去效果怕会更不好。”

“那就先放他们回吧。三个人一块放。”

郭队长一出检察室的门就赶紧给三儿打了电话,让两个小时后到检察院接人。

5

三儿一会儿工夫接了三个电话。郭队长和常检察长,两人前后不到两分钟。另一个打来的就是陈儿,并且人也马上赶了过来。三儿也顾不上多想,赶紧给姐姐打了电话。小青听说再有两个小时人就回来了,一时反倒有些不信了。反复问了好几次,听着三儿肯定的回答,挂了电话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飞快地跑到卫生间洗脸,化妆。镜子里的人儿,又多少恢复了些往日的光彩。眼睛还是有些浮肿,但眼角已经起来了,斜斜地插在眉梢那儿,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想着这两天两夜的时间,好像比一个月还长。自从孩子过了两岁不再那么拖累了,小青一直觉得时间比往年过得要快,还没怎么着,一个月就过去了,时间像溜在冰上一样,转眼就过了一年,但这两天却怎么也过不去,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熬。

在检察院的门口又等了一个小时,赵峰才出来。但这等,已经没有那么难熬,总归是有了盼头,迟恐怕也不过迟几个钟头。小青还特意换上了赵峰从青岛买回来的裙子。那条裙子小青很少去穿,水红的颜色她觉得太粉气,总嫌不够清爽,但今天特意换上了。临出门照镜子,也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看了。太阳已经斜斜地快要落下去了。光线不再是白花花的那种强光,而是变成了柔和的橙红色,和饮料杯里的浓汁一样,比平时都显得鲜亮。小青的脸也被裙子衬得粉粉的。赵峰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细致地看过小青了。每天总是忙来忙去的,不断地被许多杂七杂八的事缠身。小青虽然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人,但长得细致、秀气。赵峰当年看上的也正是这点。赵峰不喜欢那种长得太招摇的女人。过日子嘛,总还是安稳些好。那种太漂亮的女人,赵峰总觉得养不住。太好的东西赵峰也从来都觉得靠不住。你觉得好,别人也一样觉得好。赵峰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但也绝不是那种凑合将就的人。他要的是他能看得上还不太扎眼的那种人。小青恰好就是他看上的那种人,和他家里的家具、厨具、所有用品一样,不是那种豪华的类型,但实用。这就够了。赵峰用鼻子吸了好几口空气,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呼吸这个城市的空气。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尽管这个城市的空气早已经大不如前,但还是让他无比欣喜。看着小青和三儿,他觉着一切都过去了。

在路上赵峰和陈儿说着感激的话。小青也一直握着陈儿的手,觉得像根救命稻草似的让人不敢松开。陈儿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一直说着没事儿、没事儿。到了岳父那儿,一进门,儿子就跳了出来。赵峰把儿子举得高高的,不停地亲儿子的脸。儿子嫌扎,扭着身子往小青那儿抓,嗷嗷地叫着,好像赵峰根本就没离开过似的。这几天的时间在冬冬那儿,压根儿就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看见舅舅又和舅舅去皮,赖着要出去买吃的。看着三儿和陈儿拉着儿子出了门,赵峰也恍惚觉得自己这两天像没过似的。原先的那两天难熬的时间被一下子冲淡了,远远地甩在了日子的另一头。这会儿才觉得自己饿了,想好好地吃一顿,再美美地睡一觉。

晚上只剩下赵峰和小青。两个人都比平常多了几倍的温柔出来,连眼神也时不时要缠在一起。赵峰冲了澡早早的在床上等着小青,心里想着小青的身体,整个人都胀胀的像要喷出火来。偏偏小青的例假提前来了,不早不晚,就在刚才洗澡的时候汹涌而出。小青撅着嘴,一副懊恼的样子,赵峰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伸手把老婆搂了过来,连声说着安慰的话。又忍不住去摸小青。两个人抱着,亲着,都有些不能自持,好像新婚时的光阴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对身体的兴趣盖过了对别的一切东西。也许因为热情没有释放出去的缘故,赵峰整夜都紧紧地把小青搂在怀里,到早晨也缠着不肯放手。

6

天气好得又是无可挑剔。已经好好睡了一觉的赵峰,精神看起来比平时还要足。想着到了单位别人的议论,多少有些胆怯,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出乎意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开口,好像事情真的就不曾发生一样。但气氛远不如以前那么自然,说话的连接处也显得很生硬。后来又都围着看报纸。虽然别人说的话一句也没有清晰地传递到赵峰耳朵里,但他就是知道那些人在说自己。越是听不清,就越觉得说得热烈。还拿着报纸在那儿装着看,完全是幌子。赵峰不想待下去,但又不能马上走开,那样就更变成笑话了。赵峰甚至还直了直身子,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谁咳嗽了一声,突然大家都扭过来看他,发现声音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又都互看一眼散开了。上午病人寥寥无几,大家都等于闲置在那儿。后来赵峰也拿起了那篇报道,题目用红颜色放大成特号字,血淋淋地挂在那儿,让人看着发麻。那篇报道大致是这么写的:

白衣天使还是白衣魔鬼

本市市中心的一家医院涉及一起贪污事件。副院长、药检科长、划价科长在同一天夜里被拘审。审问期间,划价科长惊曝内幕:医生发的奖金居然全是药品回扣。每人至少每月拿一万至两万。这也只是一个保守的数字。医院极少数掌握药品进、销权的人,回扣只能用巨额来形容。药品的回扣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我们手里,每个老百姓手里分摊来的。为什么现在许多人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些所谓的白衣天使……

赵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耳朵里嗡嗡的全是人说话的声音。虽然那篇报道没有点出名字,但了解的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自己怎么就成了惊曝内幕的人,而且堂而皇之地上了报纸?从小到大,赵峰从来就没有当过浪尖上的人。成绩一直不好也不坏,从长相,到性格,到态度都是不上不下的样子,永远都是中等生,表扬和批评的人群里都没有他。上次初中同学聚会时,好几个老师都对他印象模糊。赵峰一向就是那种往人堆里一扔就再也找不见的人。大会、小会很少发言。发言也是模棱两可,可东可西地说一通。就是后来当了科长,也从来不会训斥他科室的人。有时来早了自己仍然打水擦桌子。谁都说赵峰是一个好人。怎么忽然间就像从水里捞出的鱼一样被人晾在那儿,让人围观、让人驻足,这究竟是怎么了?

这一天的报纸比想象中卖得还要好,不但拿出去的一抢而空,到了第二天从库房也再找不到第二张。各种尺寸的复印件也开始出现。在这个巴掌大的城市里,赵峰突然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有好事者还千方百计地打听他的姓名。医院门口也陆续挂上了各种白布黑字的条幅,写着“只要天使不要魔鬼”、“偿还人民的血汗钱,把吸血鬼揪出来”之类的话,横七竖八布满了过道。检察院同时也在力查这件事,但那五个人都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干的。郭队长还发誓要以自己的党性、人格来担保不是自己说的,同时还做了深刻的检讨说出这样的事,他也有责任。他说,这一段时期他们队放松了学习,放松了教育,以后一定抓起来。常检察长训斥了半天也只能作罢。

小青的眼又红肿了。看着赵峰蔫蔫的样子,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办法。现在,小青进出院子都像做贼似的紧赶着走,生怕碰见什么人。前天医院发工资,医院说,因为现在社会上议论太多,又有检察院的在调查药品回扣,奖金暂时停发了。每个人一下子都少拿了好几千,一时间骂声不断。昨天小青从楼下过时,还围着一群人。尽管走得快,也还是听见有人特意挑高声音说:

“怎么着,我就高高地说,让他听见。他不好受?不好受,就该拉着大家一起不好受啊?什么东西!真是绵绵善强盗爷。不说话能死啊?当叛徒的料!”

三儿这几天也愁眉不展,刚刚接了陈儿爸爸的电话,说要和姐夫聊聊。一走进姐姐家的院儿就觉得背上凉凉的,乱七八糟的目光爬了一背。上去叫姐夫,姐夫已经完全垮了。对于三儿说的话就像没听见一样。最后几乎半拖着才出了门。

陈儿的爸爸听赵峰说完,皱了皱眉。“他真是这么说的?”看见赵峰点头,陈儿她爸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这个王八蛋,左右逢源。”边说边拿起电话拨号对着电话喊话似的说:

“老常,你用的什么人啊,还照顾呢?就是他诱的供。你放心吧!报纸肯定也是那个东西捅出去的。案还没结呢!怎么能向媒体随便乱说,还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什么?找不到证据是他做的,那就把他们那个队集体处分!”

挂了电话,平息了一下情绪,陈儿的爸爸又和赵峰语重心长地说:

“别太当回事儿,吵闹几天也就过去了。谁还不遇个事儿呢?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也不用通过三儿,你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

回到家,三儿一直在那儿骂郭队长。小青听明白了原委,也气得够呛。赵峰却木木的,好像那件事根本就和他没关系,不作任何反应。气得小青又反过来说他,嫌他在里面什么都说,弄得现在没法收拾。小青说完又觉得有些说重了,忙去给赵峰放洗澡水。冬冬仍然在地上晃来晃去,一会儿抓舅舅的头发,一会儿抓爸爸的胳膊,丝毫不理会大人的谈话。赵峰猛地举起烟灰缸摔了下去。“够了!别闹了!”突如其来的响声把冬冬吓住了,随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尖锐、刺耳,像受了冤屈的人在哭诉一样。屋子里一时显得有些混乱不堪。小青不停地哄着儿子,但哭声就是停不下来。最后三儿和冬冬说:“冬冬,和舅舅去吃刨冰吧,舅舅再给你买一个奥特曼。”冬冬才抽抽搭搭地点点头,让舅舅抱着出了门。

小青一声不吭地收拾烟灰缸的残片。红红的碎玻璃片像雨后打落的花瓣沾了泥一样躺在烟灰之中。用扫帚扫的时候发出了难听的声音,那些碎玻璃片不像是落在地上,倒像是硌在了心里,磨得让人难受。

赵峰仍然每天去单位,一个月下来,人们也就习惯了,说话不再避讳着他,还时不时地问他两句。赵峰也就趁势详细地复述了他在里面说的话。由于说的次数太多,一来二去,赵峰也不记得和哪些大夫说过和哪些大夫没说过。别人一说起这件事他就忍不住要重复地说。有的大夫还在那儿听他说,有的连声说着,是、是、是,转身就走了,还有的干脆一看见他就躲走了。他和张院长也解释过,张院长只是呵呵一笑说: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我怎么会怪你呢?你,我还不了解吗?就是说了也是没有办法才说的。但是你不该说我多拿啊,哪能用巨额来形容呢?赵大夫,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我已经是一个没用的人了,马上就该腾办公室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不会怪你的。”

“张院长,我真的没说,郭队长一开始就问我药品回扣有没有走医院的账,是不是张院长您一个人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马上就肯定地说不是。”

“好,好,我感谢你,那个姓郭的就不要和我再提了,上班时间,我不想再纠缠这些事了。”

张院长说完认真地去翻桌子上放的书,不再搭理赵峰。赵峰被晾在了一边,如同捞出水很久的鱼。但这样的生活,赵峰也只能适应着,就像这个城市越来越糟糕的空气一样,每天总得把它吸进肚里去。赵峰的职务虽然还挂着,但职能已经暂停了,由副科长小郑暂时管理安排科室的事情,赵峰一时间成了闲人。安排工作,小郑又不好意思给他安排,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科长。但他又确实起不了一个科长的作用。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赵峰就那么吊在那儿。但班还不能不上。这总还算是份不错的工作,所以赵峰尽管没有任何事每天也还是照常上班,下班。决不早走一步,也不迟来一分。他现在不再多要求什么,只求能保住这份工作。要连工作也丢了,那赵峰可就真的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检察院的结论仍然没有出来。这中间他们又都被叫去询问了一次,但就几个小时而已,很快就回了单位。大家也不再放到心上,都是继续等着。后来,却突然有消息说他们的案子已经移交法院了。

赵峰这次变得有经验了许多,先给陈儿的爸爸打了电话。虽然亲口听到她爸爸说没事儿,也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第二天一上班,张院长和马科长就被叫去问话,却没有叫他。晚上张院长的老婆打来电话求他,电话里哭个没完。赵峰心里也早就慌做一团,劝了半天总算劝她挂了电话,又给陈儿爸爸打了电话,陈儿爸爸说:

“是。刑拘起来了,没办法,现在全国都在抓医疗的案子。可能这个案件被树成咱们市的典型了。你别着急,你没事儿,主要责任不在你,我都打好招呼了。”

话是这么说,赵峰却怎么也踏实不起来。法院,那是什么地方,犯罪的人才去的地方。原来在检察院,赵峰总还觉得就是被批评一下,教育一下,顶多也就是背个处分、检查检查。现在却到了法院了,而且,还树成了典型。典型是什么,就是被抓出来的那么一个点,已经被手电筒照亮了,被放大镜放大了的一个点。好的会更好,红彤彤的如日中天,成为别人学习的榜样、楷模,成为全家人的骄傲。坏的也一样,只会更坏,活得一日不如一日、一天不如一天,成为别人唾弃的对象,成为教育的反面教材,不但自己抬不起头来,家里人也跟着丢人败兴。而且,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只要是典型就一定会被宣传,会不断被报道,总要到家喻户晓、尽人皆知才能算作是典型啊。唉,真是打兔子撞上了鸟,不打也不成,自己就往枪口上撞。赵峰还记得上高中时,姥姥家里有个人只偷了几棵白菜,就被判了十年的刑。当时,正赶上严打,罪名定的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也不知道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当时每家每户都议论着那件事,觉得那个人运气背。都说杀鸡给猴看,那个人就像鸡一样,成了大家看着的一个反面教材。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被当成典型。

张院长只在里面关了三天。放出来的时候,医院的人陆续去探视。赵峰犹豫了很久,不是不想去看,他当科长也是张院长一手提拔当上的,而且对他也一向器重。他是怕张院长见了他会生气。同样搅在一件事情里别人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自己却还好好地躺在家里,换了谁都会觉得别扭。但最后还是和科室的几个人一起去了。想来想去觉得如果不去,恐怕会更不妥,好像他真的出卖了别人一样。这已经是第四拨到张院长家的人了。医院领导和熟识的人早已经来过了,剩下的就是这样一些零散的群众团体。出于同情,自发地凑点钱买一点儿东西来看张院长。这些人不来,没有人会埋怨、生气,但来了就让人觉得格外亲切,觉得自己的人缘还可以,觉得世道人情还是有希望的。所以他们一进门,张院长就叫老婆去拿自己的新龙井。身体虽然还躺在床上,但态度上已经起来了,让来的人马上感觉到了自己受欢迎的程度。赵峰一直插在人群里,希望张院长根本看不见自己,一混也就过去了,反正自己是来看过了。但张院长的目光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赵峰像被强光突然幌了一下,头不由得往下低,眼睛也眯了起来。“小赵,你来了?来,过来。”听到张院长叫他,赵峰慢慢地走了过去,准备着听张院长讽刺他。

“小赵啊,多找找关系,可千万别进去,那儿可不是咱们这种人待的地方。在拘留所待了三天,看看我,整整瘦了六斤还多。”

赵峰不由得抬头去看张院长。张院长脸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多了起来,头发也紧贴着头皮,无精打采地挂在脸上方。整个人连同精神状态都在往下出溜,一看就是在里面吃了不少苦头。赵峰更觉得不安起来。

“小赵啊,你不知道那里头,关着的人有多可怕,一点儿小的年纪就和狱霸似的。刚进去的人都不让吃饭,让饿着,还打。但不白天打,半夜打。半夜看守都睡了呀,打也没人能听见,你要叫就更折磨你。我眼看着一个人叫了几声被捂住嘴使劲往墙上撞,直到不叫为止。还把牙刷把儿往屁股里塞,然后用脚使劲儿踢。

“惨啊,但没人打我,说我年纪大了,说只要上了五十就一律不打了。不打我,我也吓得够呛啊。饭每天只能吃一个馒头,其余的都让他们吃了,这已经算是对我优待了。小赵啊,你不知道,我要再不出来,我可就神经了。”

说着说着,张院长像被巨大的伤痛击中似的,用手捂着胸口,皱着眉头好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他老婆赶紧过来帮他摩挲着胸口,让他少说两句。缓了一下,张院长又说了起来:

“里面的招数太多了,打都捂着被子打。白天看守也看不出伤来,你要敢向看守告状,晚上更是往死了打。有的干脆整夜都不让睡觉,就在那儿站着,一打盹儿,就用脚踢你的下身。吓得我,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

“小赵啊,我错怪你了,我现在都弄清楚了。你在检察院啊,挺维护我的。都是姓郭的那个小子在使坏。当然我也确实不是个贪官。我也只是想给大家谋福利,多发点儿钱,让大家都过得好些。谁让我是领导呢?好的坏的都该担着啊。”

和赵峰一起来的人都点着头,又说着张院长的许多好话。自从这个月领的钱少了以来,大家更是想起张院长的许多好处。人就是这样,手里的钱不断地一多再多,总觉得是应该的,虽然也高兴,但绝不至于那么热烈;但钱突然发得少了,就大大地不习惯,不只是埋怨,简直就是怨恨。一点点涨起来的欲望只能再继续涨上去,往下降,就让人觉得像失恋一样,找不到支点。大家都说等张院长身体好起来,大家都要再选他当院长。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期盼,不会想着怎样去出人头地,那样的事离自己毕竟太过遥远。只想着能有人给他遮风挡雨,能把实惠落在身上,能把钱真实地抓在手里。这点要求不能说过分,只能算可怜罢了。张院长听到大家这么说,眼里心里都热热的。

出了门,赵峰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心里积压已久的一些东西也开始变得细碎平展,不再大块大块地堆在那儿让他喘不过气。他所要的原本就这么简单,却总是阴差阳错地不断反复。对于赵峰,别人的看法历来比自己的看法重要;别人的评价当然也就比自己的评价更是评价。以往,夏天就是再热,赵峰上班也还是穿着长裤,再生气也忍着不发作,要的就是别人的那句话:严谨,有涵养。自己再怎么忍,有了别人的那句话,也就觉着够了。

经过一晚的睡眠,已经擦身而过的一些负担又重新转了回来,迎头就扑在了赵峰身上。想着昨天张院长的话,又担心起来。自己要真的关进去,恐怕不会像张院长那么幸运,只当个旁观者,一定会被打个半死。也许应该像马科长一样装病?马科长进去的当天就直接进了医院。据说是阑尾炎发作,也有人说是花了三十万买下来的。但无论怎么说,马科长没有像张院长那样饱受惊吓,现在也还躺在医院里休养。犹豫着又给三儿打了个电话,让三儿再问一问,到底法院会不会传他,要传是什么时候。他好有个底儿。

7

三儿和陈儿已经开始出双入对了。经历了姐夫的事,三儿也觉得陈儿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儿。况且陈儿的爸爸对自己的确不错,从来也不摆架子,时常还问起自己单位的情况。三儿的主任前天还和三儿谈过话说要让他当运输科的科长,让他准备准备。三儿总觉得这和陈儿爸爸有关系。但陈儿的爸爸却从来不在他面前说起这些事,让他越觉得别人对他的好是真的好,还在乎他的面子。种种的外力都把他和陈儿往一块儿拉。渐渐地他自己也就习惯了这种外力的牵引。陈儿的长相其实也并不难看,只是太普通了些,连小青的秀气都谈不上,但看久了却渐渐多出些味道来。世事本来如此,太好看和太丑的人给人的视觉总是第一眼比较强烈。看久了,多了,就会习惯一些。好看的,由于期望太多,被苛刻的目光剥来剥去也就平凡了许多。丑的当然不能说看久了就变漂亮了,但看久了的确会觉得没有开始那么难看了。最耐看的恐怕就是那种,长相平平却并不难看的人。如果性格再好些,一颦一笑间倒是有许多可爱的细节浮现了出来。三儿现在看陈儿就是这样的情形,加上陈儿身上青春的女孩儿气息,时不时都会撩拨起三儿心中许多的念头,总忍不住去抱陈儿,想摸陈儿的身体。陈儿一直半推半就着,总是不能让三儿完全得逞。这让三儿越发一有空就缠着陈儿,想尽办法去找突破口。

婚礼举行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转凉了。陈儿的婚纱上多了个小披肩。所有的人都来回穿梭着,有的忙着上礼,有的忙着拎东西。新娘则忙着一套一套地换衣服。只有三儿是个闲置的人,没有什么事可干,一直摆在新娘身边当陪衬,对着来人不断点头。新娘去换衣服,他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让烟来填补其中的空隙。换完衣服,再接着点头。三儿结婚,姐夫上了很重的礼。三儿一直要还给姐夫,但姐姐不让他退,说让他留着。这让三儿开始无形之中背上了负担,姐夫的事一天没有圆满解决,恐怕他就一天不能踏实。看着混乱的人群,听着喧闹刺耳的婚礼音乐,三儿反倒找不到一点儿结婚的感觉。陈儿忙着一会儿补妆,一会儿换衣服,连和他说话的空儿也没有。从早晨到现在两个人连手也难得拉一下,总有一大堆的事和人挡在他们之间。姐夫刚才还又问他法院的事,被姐姐一把拉开了。他知道姐夫也是身不由己,已经弄成习惯一样,总想彻底地解决掉这个事情。三儿也问过陈儿爸爸好几次了。她爸爸总是说,没事儿,别着急,没有结论就是最好的结论。但姐夫就是放不下这个心。每天都悬在那儿。本来一直都憧憬着结婚,但从婚礼开始,三儿就已经有些疲乏了。

小青看着弟弟结婚,心里总还是甜蜜的。只是见陈儿一套一套地换衣服,再想着自己结婚时,相比之下就太简单了。女人,最要不得的就是简单。层层叠叠、复杂至极的纱裙子,永远都是女人的挚爱。当然也包括复杂、隆重的仪式。只有那样才像是结婚。女人喜欢男人千辛万苦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得到她的爱情。那样,才显得她重要,不多余。女人希望男人不厌其烦地说甜言蜜语。那样才让女人觉得爱情是爱情。女人终归是女人,形式是顶重要的。一件东西再繁杂、再破旧,表面至少要弄得光滑一些,这样女人才有可能接在手里。但男人烦的就是形式。男人更喜欢直截了当地进入。

晚上,冲完澡,赵峰本来想搂着小青好好温存,小青却翻着陈年旧账诉着苦。其实小青也不是真的埋怨赵峰,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诉苦也是想让赵峰哄哄她,再说些爱她之类的话。但赵峰却会错了意,只是解释当初为什么会那样。还说小青当时也愿意之类的话,越解释小青就越生气。说来说去,赵峰就是没有说他爱小青,没有诚心诚意地说,娶了小青觉得对不起她。其实赵峰只要顺着小青说也就没什么事了。女人要的无非就是《挪威森林》里绿子似的爱情,要甜点,你说买甜点,不要了你说扔了算了,再买别的。要的也就是那句话。赵峰却完全不解其意,解释不通,索性拉过小青压了上去。这一来,更是激发了小青的火气,几乎连咬带踢地把赵峰踢下了床。弄得赵峰也火了,去了客厅闷着,不再理小青。后来在沙发上居然睡过去了。小青在卧室躺着,心里却还是等着赵峰来哄她。等来等去听到了赵峰的鼾声。走出来眼看着沙发上自己男人的睡相,忍不住恨恨的。后来,去了卫生间对着镜子干脆放声哭了起来。生活的前景在镜子里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浮起来的是一圈一圈的后悔和懊恼。自怜的情绪渐渐达到了高潮。想着那些老话,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薄命的红颜,心里冷到了极点。在赵峰睡眠的时间里,小青经历的这些翻江倒海的过程,赵峰当然全然不知。早晨一醒来,就像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问小青有什么吃的。小青冷着不睬他,赵峰又问了一句,小青还是一样的态度。赵峰又走过去趴到小青脸上细看小青的表情,以为会把小青逗乐。但小青却起身躲开了,然后一摔门走了,留下赵峰一个人在那儿纳闷。

上了班,赵峰终于想起小青昨天说的话,明白了小青生气的原因。真是的,女人啊,怎么那么在乎那个形式呢?总不能再和小青大操大办地结次婚吧。临下班去商店匆匆买了个毛绒玩具,给小青打了电话说去接小青出来吃饭。电话里小青还是冷冷的,却没有拒绝。吃饭的时候赵峰又说了许多的好话。小青一看毛绒玩具就心软了许多,又听着赵峰说要给自己买钻石手链,气已经消了大半,觉得生活也没有那么糟。再看着赵峰紧张的样子,小青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平衡点。赵峰长吁一口气,只觉得疲惫。下午赵峰困得要命,眼睛也酸酸的,不听使唤。科室的人议论着医院的事,说张院长的事法院已经有了判决。好像没什么事儿,反正没有判刑,没有关进去。马科长好像也出院了,却没有开着他的“帕萨特”来医院。都说马科长的问题最大,法院都去银行调查他的存款了。其实不调查也能看出个大概,马科长的女儿在美国上高中,据说是那种高中、大学连在一起上的学校。谁都清楚,现在上学有多费钱,在这儿上个普通高中没有两万根本下不来,更别说在美国了。而且一年,光来回路费也得花不少。

“就凭他一个小科长,凭什么有那么多钱呢?”

“就是,我们才分多一点儿啊,现在还不发了。”

林大夫说着话嘴角也顺势往下拉着,使本来就长的脸又增加了距离。赵峰怕话又扯到自己身上,拿本书好像要去厕所一样转身走了。人虽然走了出来,但他知道现在屋子里说的肯定还是他。说就说吧,嘴长在别人脸上,总不能贴个封条不让他说。就是贴上封条了,嘴上不说,谁能保证心里不再嘀咕。本来是装个样子去厕所,后来索性转了一圈,见到处都有人便真的去了厕所。厕所至少安静。想着自己还没了结案子,心里说不出的烦。晚上回家,小青早早地就把冬冬哄睡了。冲完澡特意喷了新买的香水,眼睛柔柔地看着赵峰,等着做两个人昨天没有做成的事。赵峰也摸着小青的背,努力调动自己的情绪,又亲着小青胸前有些胀鼓鼓的奶子。小青的身体已经热得开始扭动,赵峰却还是没有丝毫反应,越急就越没有反应。最后,赵峰只好拍拍小青的背说,太累了,先睡吧,等明天再说。夜晚又被拉长了,窄窄的让人有些窒息,好像一点点爬才可以通过去。

赵峰又给三儿打了几次电话,三儿都说让他再等等、再等等。张院长已经调走了,去县里的一个医院当院长,临走时还请医院的人吃了饭。喝了酒之后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互相说着让人感动的话,不断地挽留张院长。有个人端着杯子说,张院长走了,他也不想干了。席间,张院长还专门走过来和赵峰说,好好干,你是有希望的。赵峰自己却丝毫看不见希望飘在哪里,又隐身何处。他在单位仍然没有事可干。医院说等法院的结论。但那个结论就是迟迟不出。没有出结论的还有马科长。马科长这半年几乎不来上班,人们都说在忙着跑他自己的案子。自己每天上着班不用去跑,却怎么也等不来结果。有时候甚至想,不管什么结论,只要出一个就行了,无论好坏,总算是了结了一件事。不像现在,时时总觉得有个隐形的洞在等着他,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开口把他吸进去。三儿也和他说过,让他等,是想等别人的案子都了结了,等大家把这件事遗忘得差不多了,再给他下个“疑罪从无”的结论,就真的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影响他升职。但赵峰却觉得没有人能彻底把这件事遗忘了。每月发钱的时候都有人愤愤不平,他的事也就不断被提起。少发了好几千块钱啊,哪能说忘就忘了呢?让一个人忘了一些好事,恐怕还行,忘了伤疤却太难了,多会儿碰,都觉得生疼。所以,等就成了无望的等,不踏实的感觉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赵峰。连和小青在一起亲热,也时不时会被一些念头所打扰。做,再也不能做得痛快淋漓,无论鼓起的风帆多么的急切,也都不能顺畅地靠岸,总是中途就败北了。

8

礼堂里坐满了人,等着开每年一次的卫生系统大会。天气虽然早就转凉了,但夏天的汗臭在礼堂里还是留有余味,现在又夹杂着烟味、香水味和一些各式各样说话的人喷出的气息。刚刚进去的人都会皱着眉头觉得无法忍受。但很快,气味就会主动和你打成一片,让你不再那么难受。赵峰知道台上所有的奖状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也就放松地在台下坐着。一心等会开完了回家吃饭,台上说的话一句也没打算往耳朵里灌。会开得冗长,不断有人起来去领奖状,同时也不时会响起一阵劈里啪啦的鼓掌声和翻凳子的声音。赵峰都有些昏昏欲睡的了,忽然间听到有人说了“赵峰”两个字,以为听错了,抬起头又听见台上人说:

“他们三个人已经都被不同程度地处分了。这要引起大家的警惕,以后不能让卫生系统里再出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希望同志们引以为戒,也希望张福生、马龙、赵峰三位同志引以为戒,能在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务实地工作,为医疗事业做出新的成绩……”

台上的话音还没有落,台下已经不断有人扭回头来看赵峰,有的人特意把身子往高拔了拔,用目光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寻找赵峰。其实好多人本来就认识赵峰,但还是仔细地看了他一眼,有的在互相说了几句后看了赵峰好几眼。由于张院长和马龙都没有来开会,所以赵峰成了全权代表。大家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分散地全给了他。他终于找到了“典型”的感觉。

天,终于冷了。医院的奖金又发得多了起来。赵峰没有问为什么,也不想听别人说为什么。昨天,他又打了电话,电话那头还是那么说,别急,等……等吧。晚上他梦见了一大片的白色,像墙上的石灰白,也像小时候在老家晾的白粉面,实实在在地堆在那里。一点儿也不透气、不透光,多得化也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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