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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世界》原文阅读·阿宁

发布时间:2022-11-27 08: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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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40床爱上了她们单位的领导。

这当然是她入院以前的事。40床的丈夫是位非常能干的人,承包了他们乡的兽医站。承包前兽医站破破烂烂,除了两副伺药器和一个给牲畜打针用的注射器外,要什么没什么。现在兽医站焕然一新,盖了一处漂亮的大院,挂上了动物配种繁育基地的牌子,下设家禽基地、宠物基地、家畜基地,三个基地的主要工作人员,就是他和一个叫刘毛眼儿的女孩子。

三个基地的主要业务是配种。他把从外地引进的良种牲畜,喂养得膘肥体壮性欲旺盛,配一次收费从五十元到二百元不等。

周围农民没事就喜欢到配种基地看配种,配种站有一匹刚从外地引进的良种马,蹄子有碗口那么粗,前胸比壮汉的肩膀还宽,两耳如刀削,两眼放乌光。从马棚里一牵出来,看见母马就咴咴地叫,四个蹄子急得乱刨。

农民们瞅着马的裆底,说:这家伙,一看就顶事。

那时40床还没得病,她往里面找她丈夫。她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配种站不光配牲口,还配人。

进到里面,看见了种马下面的东西,心怦怦地跳。再看种马旁边站着一个梳着大波浪烫发,屁股蛋子把牛仔裤撑得鼓绷绷的,一双吊梢眼瞅着两边蹲着的男人们笑的女人,心里就毛。听说这个叫刘毛眼儿的女人十分风骚,她想,老刘天天在这种地方,还有不学坏的?

有人喊:毛眼儿,量量它家伙儿有多长。

毛眼儿说:先量量你的,看看比它长不?

她一抬头看见了40床,喊了一声:嫂子。

40床没有答话,转身出了配种站。

40床对此事的警惕,促成了事情的发展。本来,她丈夫并没打算离婚,更不想娶那个叫刘毛眼儿的女人,40床闹得太厉害,毛眼女人对他又是千般恩爱,他主意就变了。

40床看丈夫真要跟她离婚,天天到配种站骂毛眼儿。开始毛眼儿还跟她对骂,无奈40床比她骂得精彩,总是拿种马什么的影射她。她只有哭泣的份儿。40床的丈夫只好自己出马,把40床摁在地上狠打了一顿。

打了几次,40床不敢到配种站骂了,在商店里骂。那时她在供销社的商店里站柜台,有漂亮女人进商店,她便扯着人家说配种站种马之类的话,弄得人家又羞又气。

领导只好把她调到了仓库里。40床到了仓库,看什么东西都像刘毛眼儿,对着仓库里的东西不是打就是骂。

领导找到40床的丈夫说:你老婆的事你得想想办法,她天天冲着仓库里的暖水瓶骂街,拿绳子抽打刚搬进仓库的布匹。

她丈夫想:法律有规定,精神失常的人不能离婚。这个女人再不离就烂在手里了。他对她的领导说:你劝劝她,让她跟我离了吧。

领导说:人家都是劝和不劝散,哪有劝别人离婚的。

她丈夫说:你不劝也得劝,当初是你把毛眼儿推给我的。现在我的家成了这样,你不管哪行。

刘毛眼儿原来是火锅城的小姐,供销社主任到那里吃了几次饭靠上了。后来毛眼儿要嫁给他,他不敢离婚。因为他的姨岳丈是县委副书记。

他把毛眼儿介绍给40床的丈夫时有忍痛割爱的感觉,40床的丈夫最初不愿意给他顶这个缸,他答应借给配种站一笔不小的款子,使配种站成功地变成了繁育基地。这件事就谈成了。

现在40床的丈夫来找他,他不能不管,他想,这个女人已经受了刺激,不能再刺激她,应该鼓励她的勇气。他说:当年在咱们乡你不说是千里挑一,也是百里挑一。当初你嫁给你们那位时我们都觉得可惜,现在你有机会离婚,这是好事呵。

40床垂着泪说:我可怜孩子。

领导说:孩子有这么个爹,也不是好事。趁着年轻再找一个,孩子跟着你说不定还能过上好日子呢。

40床说:我都这岁数了,还能找上什么好的。

领导说:你什么岁数?不就刚三十吗?女人这个岁数正是有魅力的时候。现在男人的观念变了,不再爱小闺女,爱成熟的。就连飞机上现在都不要空中小姐,招空嫂,你比空嫂有风韵多了。

他这么一说,40床脸就红了。

领导以为他的思想工作有效果,说了很多夸奖和鼓励40床的话。40床回到家越想越觉得领导的话有意思。她拿自己跟领导的老婆比,觉得比她强多了。再拿领导和她男人比,从能力到魅力,都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么比来比去,她就睡不着了。

渐渐她的心思不再扑在她男人身上,没事愿意到领导屋里坐一会儿。领导看她来了,便给她讲要敢于生活,敢于创造幸福的道理,说谁谁离了婚现在又找了个更年轻的,谁谁离了婚又找了个更有钱的。40床非常爱听领导给她讲这些道理。听着听着,她的脸就红,心就怦怦地乱跳。

等领导发现不对劲儿时,40床已经无可挽回地爱上了她的领导。领导气得给她丈夫打电话:你个王八蛋,你他*的把我害苦了。

2

40床送到医院来时,满脸都是幸福表情。她男人苦着脸在后面跟着她。她问:俊青是在这儿等着我吗?她男人不置可否。

开始她坚决不来医院。她说:见不着俊青我不走。单位里一个职工将错就错,说:俊青在医院里等你呢。她一直以为到医院不是看病,是来跟俊青见面的。

医生问她:你哪儿不好?

她说:我没有不好,就是想俊青。

医生问:俊青是谁?

她丈夫想替她回答,医生摆摆手。

她说:俊青跟我一个单位,是我们主任。我们两个人从小青梅竹马,他爱我,我爱他,当一对模范夫妻立业成家呀……

医生在病历上记了几个字,说:住院吧。

40床住的这个科,叫早期预防科。这使她男人有了一丝希望,问:是不是她现在还不算精神病?

医生摇摇头:典型的精神分裂症。

她不重吧?要不怎么住早期预防科呢。

医生说:哪个科有空床,就住哪儿。

她男人的心彻底凉了。

40床进到病房里时,看见一个女的在门口站着,军人的立正姿势,她后来知道,那是45床。她男人往里面拉她,她不走。问45床:你看见俊青了吗?

45床说:我犯了错误。护士罚我在门口站一个小时。

40床问:你犯了什么错误?

45床说:作风错误。

40床的男人说:走吧,走吧。把她推进了病房。

男人给她把东西放好,说:你好好养着吧,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40床说:你不要来,让俊青知道了不好。她男人苦着脸走了,他觉得自己非常倒霉,因为她一得精神病,离婚的事就遥遥无期了。

这是一间挺大的病房,有八张床。对着病房门口有一把椅子,护士坐在那里,以便随时观察里面的情况。40床南边是39床,现在正躺着睡觉。

40床北边是45床,现在还在门口站着。40床感到好奇,她没见过这样的人,能直着站这么长时间。她以前在商店里站柜台,腿疼,回到家光想把腿抬起来。

这么想着,她觉得腿也疼了,她躺在床上,把腿高高地跷起来。跷着跷着,她把腿举了起来。这个姿势是丈夫以前让她做过的,现在她想象俊青在旁边看着,脸就红了起来。一个护士过来给她量血压,说:把腿放下,什么样子。

39床醒来时,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她虽然醒了,给人的感觉好像还在睡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脑子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比如看见一头母牛长了五条腿,一辆拖拉机在别人家的房顶上飞跑。

40床在屋里四处转悠,这里的窗户里里外外都有铁栏杆,外面是一处花园。绿色的草坪像铺了一层绿丝绒,草坪上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在草坪边上盛开着鲜艳的美人蕉,草坪之间还有长长的甬道,甬道两边是两排绿色的长椅。 这时响起了铃声,屋里人纷纷站起来往屋外走,40床问护士:这是干什么?

护士说:开饭了。

铃声一响,45床的罚站就结束了。她显得非常愉快,一边走一边瞅着旁边的人笑。各个病房出来的病人在走廊里排成一队,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还有人在做着鬼脸。45床对站在队伍两边监护的护士嘻嘻地笑着说:我今天表现不错吧。

护士说:还可以,不过要继续努力。

吃完饭40床跟着众人回到病房。45床问她为什么来这儿住院。40床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病。45床说,来这儿住院的都有病,你怎么会没病?40床问,你是什么病?45床说:我是胃癌。医生说我还有三天就要死了。

40床说:我没有病。

45床哈哈大笑,说:她说她没有病。没病会来医院吗?

39床说:她得的是相思病。你是不是天天都在想儿子?

40床说:我想俊青。

45床问:俊青是谁?

40床说:俊青是我们主任。我爱俊青,俊青也爱我。

39床说:你看看,我说你是相思病吧。

40床听见她的笑声有些恼火,冲到跟前问:你笑什么?

39床往后面躲闪了一下,这唤起了40床的回忆,有一次她到办公室里找领导,领导给她讲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她听得非常入神。

当时她不由自主冲上去想要拥抱他,领导急忙躲闪。正是这个躲闪的动作,使40床对领导的回忆越发强烈了。她对39床说:你就是俊青吧?

39床说:你认错人了。

40床流了泪,说:俊青,我找你找得好苦。我跟孩子他爸爸早就没了感情,他跟配种站的刘毛眼儿好上了。他不配我的爱情。我再也不爱他了。我爱你。

39床入神地听着,好像被她的声音感动了。

40床说:你不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吗?我看你跟你们家那口子也没有爱情。你为什么不离婚,你要是离了婚,我也离。

39床说:好像别人也跟我说过这话。

40床拉住39床的手,说:小时候,我爹就说你大了肯定有出息。你果然当了领导。你想不想离婚?

39床摇摇头,说:我不想离。

40床说:为什么?

39床说:我离不开我的儿子。

40床说: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将来你老了,我也对你好。

39床眼睛亮了起来,说:你是我的儿子?你真是我的儿子吗?

45床在一旁发现了40床和39床的亲昵动作,走过去蛮横地把她们拉开,说: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

39床说:她跟我说,她是我的儿子。你看见我的儿子了吗?

45床说:你的儿子是谁?

39床说:我的儿子是我们领导。

45床对40床说:你别理她,她想儿子都快想疯了,非把领导当成她的儿子。然后她转过身问39床: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一。

你们领导多大?

三十七。

你们听听,三十七岁的人能是三十一岁人的儿子吗?

39床坚定地说:能。他就是我儿子。

45床说:你不识数呵。不知道三十七跟三十一哪个大。是不是?

在门口坐着的护士走进来,呵斥道:安静点儿。

39床悄悄走到40床跟前,俯到她耳边问:你是不是我的儿子?

3

39床入院前是县财政局会计师事务所的职工。她丈夫以前是县一中的化学老师,后来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去年县里调整领导班子,又提成了局长。提拔得这么快,主要是因为他整天不着家。

有一次他儿子半夜里发起了高烧,39床给他打电话,他说正忙着。其实他当时正在麻将桌上,一条龙单吊一个七万,他眼瞅着上家打出的牌,对39床说:市教委这么多领导来检查工作,我怎么走得开。39床只好把电话放了,一个人用自行车把孩子推到县医院,医生诊断是脑炎,非常危险。39床放下电话后,他丈夫就自摸了一张七万,把一条万字的龙推倒在桌上。

39床对他说:我们财政局不比你们教育局小,没见我们局长那么忙过。他说:你们局长怎么能跟我比。我这六七年提了几级?他从八三年就当财政局长,一直当到现在。我要是像他那样,早就臊死了。

39床说不过她丈夫,便不再指着他。两头的老人,家里的孩子,都是她一个人忙前忙后。人们说,她男人算是上辈子修下的,得了这么个好媳妇,要不然他怎么会爬得那么快。

39床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丈夫不爱管家但进步快,她觉得总算得了一头。只是丈夫对他的自由一点也不珍惜,跟局里一个女人打得火热,39床还以为他在陪着县领导打麻将呢。

丈夫提出离婚时,她没有太伤心,反正这个男人也跟没有差不多,便说:离就离,只是你得把我们娘儿俩的事弄好了。

丈夫说:你放心,这件事本来是我对不起你,我一定把你安置好。

丈夫答应给她二十万元,条件是对外只能说三万元。因为他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人家就要怀疑这钱是怎么来的。在39床眼里二十万是笔不小的数目,心里也挺满足的。只是她一点头,丈夫立刻把二十万元交给了她,使她想到丈夫背着她不知道搂了多少钱,一个家里过了这么多年,对他其实一点儿不了解,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离婚后,39床把一颗心都扑到儿子身上,每天给儿子变着花样做饭,请有名的老师当家教,盼着儿子将来能考上重点中学、重点大学。儿子却对她的爱产生了逆反,有时见爸爸一面,爸爸带着他在外面吃高档饭店,开着轿车到市里玩儿,觉得当时要是跟了爸爸就好了。

局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离婚后,他跟后来的老婆过得并不甜蜜,非常想念自己的儿子,他觉得当初犯得最大一个错误不是离婚,是把儿子给了女方。现在他想把孩子要回来,便跟39床商量,说:我再给你二十万,你把孩子给我。

39床断然拒绝。她说:这事你别想。

他说:你说个数儿。我都答应你。

39床说:你就是给我一千万,也别想要这个孩子。除非把我的命要了去。

他说:孩子已经同意了。

39床说:你骗孩子可以,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从那以后,39床不再让孩子见他的父亲。孩子每天放学,她都是亲自接送,一步也不落地跟着。孩子越来越反感她。

局长见不着孩子,就通过39床的领导做工作。39床的领导,这时也正有事求局长,他的儿媳妇在乡下一个中学教书,结婚后一直想调回县里。局长一口答应,说:年底以前我都给你安排好。

39床的领导找39床谈话。说单位里下一步要改革,各个业务科室自由组合、双向选择,主任选择科员,科员也可以选择主任。科员如果哪个科室也不要,就得自谋出路。

39床明白,她平时一颗心扑在孩子身上,工作基本上是应付。如果自由组合,她的结果就是下岗。

领导说:改革是大趋势,我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你先好好想一想,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

39床回到家想了一晚上,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这么改革,她丢掉工作是早晚的事,虽说前夫给了她二十万,死钱是不经花的。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要求领导照顾。

她找到所领导,什么也不说只是哭。领导看她难过成那样,说:这样吧,等到所里搞双向选择时,你想去哪个科室跟我说,我给你打个招呼,我跟你们孩子他爸爸是朋友,虽说你们离了婚,可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我的弟妹。

几天后,领导提出来让孩子跟他爸爸见一面,39床不好意思说不同意,只是说:他要把孩子弄走了怎么办?

领导大大咧咧地一拍胸脯:有我呢你怕什么。他要是弄走了,我给你要去。

39床便同意了。

局长把孩子接走后,跟39床说了声谢谢,就再也没有送回来。谁都不知道他把孩子弄到了哪里。实际上,他是把孩子送到了市里一所贵族学校。

39床像疯了一样到处找。找不到孩子,她只好找她的领导。她说:你说孩子肯定能回来。现在孩子哪儿去了?

领导也慌了,拿起电话给39床的丈夫打。39床的丈夫说:孩子在我这儿,你让她放心吧。

领导说:说好了让孩子见你一面,你怎么把孩子抢走了。

39床的丈夫说:要是光见一面,我找你干什么?找你就是想把孩子要回来。

领导说:不行,我跟孩子他妈没法儿交代。

39床的丈夫说:让你那儿媳妇来找我,我现在就给她把调动手续办了。

领导放了电话,对39床说:你放心,孩子在他爸爸那儿,出不了事儿。我想办法给你要回来。

39床天天到单位里找领导,跟他要儿子。领导只是推托,并不真的找她丈夫索要。领导并不是不打算管这件事,他是想等他儿媳妇的调动手续办好了,再加大力度。可是39床等不及,她走着站着,想的都是她儿子。

开始她还怕得罪领导,随着对儿子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她不再顾忌领导的态度。她跟领导说:反正是你让我把儿子交给他的,我就跟你要我的儿子。你要是给我要不回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领导怔了一下,发现39床眼神不对。她看领导的眼神不像以前那么专注,而是涣散的,没有焦点的,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领导立刻变了口气,说:你不要着急,我这就去教育局找他。

他找到教育局,对局长说:你再不把孩子还给她,恐怕要出事儿了。

局长问:怎么了?

她,她说……我是她的儿子。

局长哈哈大笑,说:好呵,她要是有你这么出息的儿子也不错。

领导说:这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们不能把一个女人逼疯了吧!

局长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她想要儿子,我也想要儿子。她有要儿子的权利,我也有要儿子的权利。

领导说:你先把儿子还给她,以后你再跟她要回儿子,就跟我没关系了。

局长说:你儿媳妇的事,我基本上办妥了,下个月她就到县一中上班。

领导一脸苦笑。他想说,我儿媳妇的事你不要管了,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最后他说:你帮了我们家的大忙,我感谢你。可是你的前妻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疯了吧?

局长冷笑了一声,说:她要是不疯,我就得疯。你愿意让我疯吗?

领导扭头就走。

39床又找到了她的领导。领导对她说:你们孩子他爸爸,我怎么说呢?他不是人,是个杂种。

39床直愣愣地看着领导,想这话是什么意思。等她明白过来,这是告诉她孩子不可能要回来时,她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她直直地看着她的领导,慢慢地领导的脸就变成了儿子的脸,她冲着领导喊了一声:儿呵。快过来。

她往前走,领导往后面躲,她说:儿呵,妈想你,妈想抱抱你。妈就是想抱抱你。你只要让妈抱一抱,再找你爸爸去也行。

领导喊:来人呵,小郭疯了。

等所里的人赶来时,39床正把领导的脸搂在她的怀里,领导往外挣扎,她搂得死死的。她说:儿呵,我没疯,我就是想你。你让我好好抱一抱你。

所里的人把她拉开时,看到领导涨红了脸。领导说:快,快送她去医院。

39床送到县医院时,神志已经清醒了过来。她说:我刚才是不是说了好些胡话?我没有病,我就是想儿子想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所里人说:你哭哭吧,哭一哭就好了。

39床哭不出来,她说:我恨他们?我恨所有的人,你们,你们所有人都是跟他一势的。你们帮着他骗我。你们告诉他去,要是要不回我的儿子,我就跟他拼了。

4

病房里的第一个夜晚是安静的,九点半病房里就熄了灯,只是走廊里的灯还亮着,值班护士坐在病房门口,监护着她们。

40床看到病人们都在脱衣服,她问:这么早就睡吗?

护士说:按时作息。

她脱衣服时背着39床,怕39床看见她的身体。其实她心里是想让39床注意她的。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腰不算粗,胸也很丰满。从腰到胯有一个很好看的弧线。她在家里对着镜子看过,认定自己配得上俊青。

她对39床说:你背过脸去。

39床问:为什么?

她说:你不能看女人脱衣服。

39床说:你是我儿子,从小到大,睡觉都是我给你脱衣服。你忘了?我以前睡觉还搂着你呢。

40床倏地红了脸:等咱们领了结婚证,我就让你搂着。

40床趁着39床转过身的空当儿,飞快地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里。

她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非常美丽的梦,梦见自己成了一只丑小鸭,有一天忽然遇到王子,王子爱上了她。她朦朦胧胧地看见王子躺在身边,躺在39床的位置上,这个王子就是俊青。

她是被麻雀的叫声惊醒的,两只麻雀站在窗外的电线上互相啄羽毛,40床被它们的爱恋感动了,成为一只麻雀多好呵。

麻雀使她想起39床,她往旁边看,看见床上躺的不是俊青,俊青的头发没有这么长,长发把这个人的脸盖上了。她走到跟前,把一缕长发从女人脸上掀开,看见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走进医院以来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

她坐在床上发呆,想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记得她一直在供销社仓库上班,俊青的办公室离仓库不远,她总是把好吃的东西送到他办公室里。现在她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俊青怎么办呢?

她问45床:你看见俊青了吗?

45床恶毒地说:你总是说俊青,俊青是不是把你睡了。

她倏地红了脸,说:你放屁。你才让别人睡了呢。

45床嘻嘻地笑着说:当然,到了咱们这个岁数,没有不让别人睡的。我是让自己男人睡的,你呢,让外人睡了。

39床听她这么说,过来打了她一个耳光。45床捂住脸,喊:你凭什么打人?

39床说:你敢说他不好,我就打你。

45床说:她是你什么人,你护着她。

39床说:他是我儿子。

45床嘻笑着说:你糊涂了。你能有这么大的儿子?再说,她是女的。你明白不。

39床站在40床旁边,摆出一副保护她的样子,说:他就是我儿子,你们谁也不能欺负他。她叉着腰,环视着屋里的人。

40床对39床的好意非常冷漠,甚至有点儿敌意。她一直认为39床是俊青,现在她发现不是。

护士刚才去了厕所,回来发现病房里出了乱子,嚷道:干什么,干什么,都回自己床上坐好了。

送药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按床发药。病人喝完药张开嘴,把舌头伸出来让护士看,证明她们把药咽了下去。曾经有一个病人,每天把药含在嘴里,护士走后把药吐出来。结果她的病情越来越重。

40床拿到药犹豫了一下,她觉得这里面有阴谋。一开始从进这个医院时,她就是被骗进来的,他们告诉她俊青在这里,到了以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觉得这里的人都在算计她,尤其是这些穿白大褂的护士。她们和蔼的笑容在她看来充满了危险。她说:我不吃药。

护士说:不吃药怎么行呢。你不吃药,病就好不了。

她说:我没有病。

护士说:你说没有病,就是有病。

40床问:你有病吗?

护士说:我没有病。

40床说:那你也有病,你说没有病,就是有病。

护士被40床驳得哑口无言。39床走过来,对她说:好孩子,来到这里谁都得吃药,不吃药就是违反纪律。

40床仍然不愿意吃,护士拿着药,站在她面前威严地看着她。

她用祈求的口气说:一会儿再吃不行吗?

护士说:不行。必须现在吃。

40床突然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我不住院,我不吃药。三个护士把她摁住,把药塞进她嘴里。40床拼命往外吐,护士把吐出来的药又给她放进嘴里,另一个护士给她嘴里倒水,40床本来不想咽,护士捏住了她的鼻子,她一伸脖子把药咽了下去。

她认定这些护士是她丈夫派来的,她躺在床上大声地喊:你们救救我吧,我活不了啦。刘毛眼儿要害死我。

护士们都笑。她们正在喂下一个病人,那个病人很乖地躺在床上,护士把药放进她嘴里,她不等送水,就把药咽了下去。然后伸出舌头让护士们看。

护士对40床说:你看看人家。

40床认定她很快会死去,接着她又想起了自己,认定自己也会死。她躺在床上大声地哭着。

她想起当初找对象时,并没有看上现在的丈夫,那时丈夫在兽医站当兽医,他最大的本事是走街串户给各家各户劁猪,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听见猪尖利的叫声。她觉得他在干一件挺下作的事。

她还不喜欢他收钱时的表情。他把钱使劲儿捏一捏,装进上衣兜里。她觉得这个人没见过钱似的。

后来他托人到她家提亲,她不同意,她的父母说这个兽医不错,在他们眼里,兽医也是有手艺的人,有手艺就比一般人强。

那时她就喜欢上了现在的供销社主任。她嫁给了兽医,是因为不自信,一想起俊青,她就觉得自己长得很丑,她仅仅是个初中生,听说俊青是中专毕业。她觉得俊青长得特别帅,人又聪明,一定会有更好的女孩子嫁给他。

她在对俊青的思恋中嫁给了兽医,后来有了孩子,一有了孩子,俊青对她就不重要了。如果不是刘毛眼儿的出现,她不会关注自己的婚姻,现在她觉得自己一生很苦,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

有时她看到电视剧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情节,心里唤起的是对过去岁月的美好怀恋。她为什么不更有勇气点儿?

她看到俊青坐在办公桌的对面,对她说:你年轻时真漂亮,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走路时风一吹,辫梢就在背后飘起来。现在你走在街上也挺有魅力。刘毛眼儿跟你,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上。你跟他离了婚,他肯定得后悔。

她说:我太傻了,你要是早跟我说这些,我早就跟他离婚了。

39床走到她身边,问她:你说什么?

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们家里没有爱情。

39床说:我们家里更没有爱情。他说要跟我离婚,我说离就离,我不怕离婚,可是我不能离了孩子。孩子是我的命根子。

40床说:你也要离婚吗?

39床拉住她的手:孩子,人家不要咱娘儿俩了。妈离了婚,你就跟着妈,你看现在社会上一个个西服革履,实际上是人面兽心,你可不能离开妈。

40床说:人面兽心,这话一点儿也不错。我对他多好呵,他在兽医站里跟刘毛眼儿胡搞,我都不相信。我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凭什么对不起我。我去了兽医站,看见刘毛眼儿就站在他跟前……

这时外面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医生和护士走进病房,一个白头发的大夫走到40床跟前,问她:你怎么不好呵。

40床不说话,她一直看着大夫手里的听诊器。她的主治医生走到科主任跟前,对科主任耳语了几句。40床听见她说:精神分裂……

40床不知道精神分裂是什么意思,她觉得科主任笑容非常和蔼,很像是俊青的笑容。她想起俊青就是这样笑着,对她说了很多意味深长的话。

她想,俊青也要撩开她的衣服吗?也要用手里的这个东西抚摸她吗?可是俊青没有。俊青问她:你怎么不好?

她不说话。

俊青又问她:你喜欢这儿吗?

她说:俊青,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科主任说:我老了,当然头发就要白了。

40床说:这世上什么最苦?相思最苦。什么叫相思,相思就是想你。

科主任沉下脸,一只手把她的衣服掀开。40床一只手捂着她的衣服,眼睛直直地看着科主任。

科主任说:来,掀开衣服,我给你听听。

40床想说,咱们还没有结婚,你不能撩我的衣服,在科主任慈爱而又威严的目光下,她说不出来。

科主任把她的手拿开,掀开了她的衣服。40床觉得自己前胸像是被置于一个很大的舞台上,乳房膨胀了起来,像一个发起来的白面馍馍。科主任的目光落在上面,好像有婴儿的嘴嘬了一下,在它上面嘬开了一个小洞,一丝阳光照进了乳房深处,她觉得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

科主任耐心地听完,对跟随的主治医生说:给她加一点儿镇静药。说完走到了39床跟前。

加了药的40床一直在睡觉,除了吃饭时间被护士叫醒,其他时间大部分都在睡,即使不睡,脑子也是迷迷糊糊的。39床耐心守候在她跟前,因为她的沉睡,给了39床爱抚的机会,有时摸一摸她的手,有时亲一亲她的脸。更多是在静静地守候着。有时她翻一个身,39床便问她:孩子,喝不喝水?

40床说:喝。

39床把水喂到她嘴里,喝了水的40床并不知道感谢她,翻一个身又睡了。这情景使39床非常满足。

45床看她守着40床,对她说: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对我好,对她好。

39床说:他是我儿子。

45床说:她不是你儿子,她是个骗子。现在到处都是骗子。她压低声音说:你看不出来吗?这屋里都是想骗你的人。

45床没得病前在一家电器企业工作,厂里不景气,她停薪留职在街头摆摊儿,干了六年,挣了三十多万块钱。她的朋友跟她说,有一个生产农村用的大棚塑料薄膜的投资项目,这种薄膜因为用了纳米技术,使用寿命是老式塑料薄膜的四倍,一共需要投资一百万,朋友现在有了七十万,问她愿意不愿意合伙投资。

45床经过反复考察,认为这个项目市场潜力很大。她下决心把攒下的钱全交给了朋友,没想到朋友拿了钱,就再也不见了踪影,手机也停了机。

经过打听,45床找到了朋友家,朋友的妻子告诉她,他们两个早就离了婚,现在她也在到处找他要孩子的抚养费,根本找不着。

45床不能让辛辛苦苦挣的钱打了水漂儿,她疯了一样地找,整整找了三年。后来她了解到,这个人不光骗她的钱,还骗了很多人,加到一块儿足够几百万。有人说他已经去了哥斯达黎加,有人说他去了纽约。

当她把所有能找的地方找遍后,彻底死了心。她不能原谅自己。她在家里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有一天,她发现屋里坐着她的朋友,她走进屋里,却没有。出来,看见那个人又坐在屋里。她不停地在屋里屋外出出进进,累得满头大汗。人们才发现,她已经疯了。

她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让别人惩罚。为一点小事她会主动到门口罚站,护士不让她站都不行。她在这种惩罚中得到了快乐。每次罚站完,都会心情舒畅。

她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周围一切,她告诉39床不要让40床骗了,同时又在用怀疑的目光看待39床对40床的爱护,觉得这里面有一个阴谋,40床总是睡觉,她没办法告诉她。

对精神病的治疗是一个渐进过程。精神病药物对人体有害,不能吃得量大,得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这话同样可以用到精神病人身上。40床沉睡了几天后,医生给她把药减了下来。

她不再沉睡。因为睡了几天觉,她的眼睛变得很明亮,很机灵。她不再幻想39床是她所爱的俊青,却在对这个环境重新认识。她看到屋里的病人,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有一个病人必须不停地往嘴里吃东西,护士不让她吃,她不干,护士把吃的东西都收起来,护士一走,她又从什么地方变出一个苹果,一根香蕉,这时候她就非常得意。

还有一个病人在屋里不停地唱歌。不光自己唱,还要教别的病人。她让所有病人站起来,排成一排,40床拒绝了她,有五个病人听从她的指挥,她们排成一排,由她指挥唱《十五的月亮》。

40床最喜欢的是39床,她觉得这个病友很朴实,很安静,总是默默地关心她。39床叫她孩子,她把这当成了39床对她的爱称。她问39床为什么到了这里。39床告诉她说:这里是天堂。到了这里,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40床压低声音说:我想要爱情。

39床反驳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爱情。爱情是骗人的。只有大人对孩子的爱,才是真的。

40床说:不,有爱情。

39床说:你那么相信爱情?见过爱情吗?

40床说:我看过《天仙配》《杜十娘》。还有牛郎织女的故事,那不都是爱情吗?

39床说:你说的那是电影,在你身边有吗?

40床一时想不起来。后来她想起了一个例子,竟然是她丈夫和刘毛眼儿,她在兽医站门口那么骂刘毛眼儿,刘毛眼儿都不走。这算不算爱情?

不,这怎么能算爱情,他们只能算男盗女娼。

因为想到了刘毛眼儿,她的神志再一次陷入了混乱。她想自己为什么来了医院,对了,是来找俊青的。这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如果说俊青是牛郎的话,她就是织女。俊青是董永的话,她就是七仙女。

她对39床说:我跟俊青就是最好的例子,我爱他,他也爱我。

39床说:那你病了,他怎么不来看你?

她说:他丢了。

39床说:我的儿子也丢了。

39床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哭的声音很大,病房里的病人都呆呆地看着她,有人凑到40床跟前问:她怎么了?

40床摇摇头:不知道。

病人们慢慢凑到39床跟前,围着她,她们静静地听着。有人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人把毛巾递给她,让她擦眼泪。有个病人坐在她身旁,轻轻地拍着她。39床对这些人的关心毫不在意,只是尽情地哭着。

那个爱唱歌的病人,首先对着她唱起了歌:亲爱的,小妹妹,不要不要哭泣……她一边唱,一边拍手,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39床。39床这时也不哭了,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挂满了伤心的眼泪。那个病人一边唱,一边给她擦着。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所有围着39床的病人都唱了起来:亲爱的,小妹妹,不要不要哭泣……

她们一边唱,一边互相拉着手,围着39床转:亲爱的,小妹妹,不要不要哭泣……病房里回荡着她们的歌声。39床看着她们,知道了她们的好意。她的脸上渐渐浮起了笑意。

护士走进来说:别唱了,都回到自己床上。

周五下午,病人都到户外玩儿。走出病区长长的走廊,打开两道锁着的门,往左拐,再经过一道绿色的长廊,就进了花园。她们要在这里晒太阳。

因为是第一次到这儿来,40床觉得很生疏,39床一直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外面。她感到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更远的地方,有几个护士在看护着她们。

蝴蝶在草坪里翩翩飞舞,一只蜜蜂飞到美人蕉的花蕊里,在里面爬了一会儿,就飞走了。40床看着这景象,觉得这里很好。

39床说:来,这儿有椅子,坐会儿吧。

椅子是吊着的,可以摇动,40床想起了童年打秋千的情景。她使劲儿摇着,39床看她玩得这么快乐,脸上满是幸福的神情。

让病人到户外是为了给她们补充钙,只要不是特别狂躁的病人,医生都主张增加户外活动。病人们也愿意到户外玩儿,他们这时才觉得天地广阔。

一到了户外,45床就往屋里看,透过病房宽大的窗户,她看见骗她钱的朋友就在里面。她跟护士说:我要回去。

护士说:现在是活动时间,不能回去。

她说:不行,朋友看我来了。

护士说:什么朋友?

她说:我最好的朋友,他来给我送钱了。

护士说:我刚才进病房看了,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个人。你好好在这里治疗,治好了再出去跟他要钱吧。

45床怏怏地离开了护士,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往窗户里看,怎么看都觉得那个朋友正在里面坐着。这样的错误发生了无处次,理智上她相信护士说得对,可她仍然看见朋友就坐在那里。她站住,死死地盯着里面。她冲着里面笑。她想,不能一看见朋友就要钱,要慢慢地问他。

花园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铁丝网外面还有一道铁栏杆。一个病人正站在铁丝网跟前,用手使劲儿摇着,她在想家,想出去。

39床走到她跟前,问:你在看什么?

那个病人说:看,我们家里着了火。

39床说:前面没有火,前面是房子。

那个病人说:房子里面是火,冒着好大的烟雾,你没有看见吗?那就是我的家。

45床走过来,说:房子怎么能是家呢?房子里的人才是家呢。

39床低了头,说:我的人没了。我的家在哪里呢?她眼睛里又泪汪汪的了。

40床一直在椅子上坐着,她们关于家的讨论她听到了。她也没有家,她的丈夫跟了别的女人,现在家已经散了。可是她有俊青,一个崭新的家在前面等待着她。所以,她心里是乐观的,一丝微笑绽现在她脸上。

她想什么是幸福呵,幸福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年轻时从来没有爱过她的丈夫,那时她太年轻,不懂得什么叫爱,却糊里糊涂地听从大人的话,把青春白白地让他糟蹋了。现在,她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对39床说:俊青,你过来。

39床知道在叫她,走到跟前问:叫我干什么?

40床拍拍旁边的位置,说:守着我。

39床仍然在抹眼泪。40床拉住她的手,问:你哭什么?

39床说:我哭什么?刚才我把你给丢了。

40床说:我不是在这里吗?来,别哭了。我的腿好疼,你给我揉一揉。

39床蹲在地上,给40床揉着。她觉得这是孩子在外面淘气,把腿给磕了。这个孩子总是不听话,他太淘气了,常跟别的孩子打架,要么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要么自己脑袋上被打出一个大包。

40床则觉得,这是她喜欢的男人在抚摸她。这样的时刻她已经等了很久,好像等了一辈子,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闭上了眼睛。

39床说:你跟别的同学一块儿玩,不能打架,要互相让着。

40床说:我已经忍让够了,我早就知道他们不是东西。这些年,我一直这么忍着,现在我再也不想忍着了。她拉住39床的手,我早就爱着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是他先对不起我的。我爱你,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爱你。

39床惊讶地看着她,问:你说什么?

40床说:我爱你。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爱你。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

39床说:你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说这种话,你才多大呵。你现在还是学习的时候,可不能走了歪道。有多少有出息的孩子,就因为没有走正路,一辈子都被毁了。

40床脸上显出羞怯的神情,她以为自己说了错话。她说:我不知道刚才说的什么,我就是心里那么想。

39床说:心里那么想也不行,心里那么想也是错的。你怎么不想一想学习,你的数学课上学期才考了多少,你还记得吗?

40床摇摇头,她说:不记得。

39床说:上个学期你数学才考了九十二分,你怎么还不好好学习。嘴里还说那么多浑话。

40床突然明白过来,她面前站着的是俊青,她说:你什么意思?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直说,用不着跟我发脾气,我从来没有赖着你。

39床口气软了下来,她说:看你,又跟我耍小孩子脾气。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天天做梦都梦见你。她说着蹲下身子,再一次抚摸40床的腿。

40床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冲冲地说:别碰我。

39床说:我给你揉揉腿。

40床说:不许你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我不愿意让不喜欢我的人碰我。她说着走到了一边。

39床追着她说:我当然喜欢你,你是我从小抱大的,我爱都爱不过来。你要是得了病,换肝换肾,我就把我的肝和肾拿出来。因为你是我的命根子。

40床背转身用手堵着耳朵,装出不爱听的样子,实际上却在仔细听着她的话。39床又转到她前面,扶着她的肩膀说:我对人早就失望了。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还爱着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你。要是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40床放下手,仔细听着她的话。

39床说:我为什么天天上班,就是为了你。我想让你幸福。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想得到幸福,是多么不容易。幸福像什么,幸福就像一个肥皂泡,它在天上飘呵飘呵,轻轻地过来一阵风,它就破灭了。可是咱们不怕。如果你的肥皂泡破灭了,我就立刻再给你吹一个。

40床出神地听着,眼睛里闪出渴望的光。

39床说:来,过来。站到我跟前来,让我好好抱抱你。我爱你,孩子,我的宝贝,我只爱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

40床渐渐依偎到了39床怀里,39床紧紧地抱着她。

已经西斜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的身上好像镀了一层金。花园里的病人们都在各得其乐,有一些人看着她们,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40床的丈夫来看望40床。他不是关心40床的身体,是关心自己能不能离婚。刘毛眼儿说他要是再不离婚,她就到南方打工去了。

他想看一看40床治疗的怎么样,可以出院的话,他准备接她出院,然后跟她商量,多给她一些钱把婚离掉。

为了离婚,他已经借了很多钱。他想,只要能离婚,花一些钱也是值得的,毕竟这是一个精神有毛病的人,他不想让她烂在手里。

他走进病区时满脸都是笑容,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放着满满一袋食品。40床从厕所出来看见他,立刻跑回病房,她对39床说:你不要跟我在一块儿了,小心让他看见。说完躲到一个角落里。

护士喊:40床,出来一下,你的家属看你来了。

40床不情愿地走到走廊里,临出门时,她回过身朝39床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很快就回来。

丈夫笑着问她:好点儿了吧?

40床说:你来干什么?

丈夫说:我来看看你。你在这里住着,我一直不放心。来,进你房间里说话吧。

他领着40床走进病房,把手里提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把香蕉,一塑料袋苹果,一兜儿葡萄,还有两个哈密瓜。另外一个袋子里提的是几包点心,有蛋糕,有桃酥,有萨其马。他甚至还带了一袋儿咸菜。

45床走到他们跟前,看着床头柜上摆的东西。说:这是给她拿来的吗?

40床的丈夫说:是。

45床问:你是她什么人?

40床的丈夫说:是她一个家里的。看45床显出听不懂的样子,又解释说:我是她丈夫。

45床说:你看看,你丈夫对你多好呵。

40床回过身来看了39床一眼,生怕39床不高兴。

45床说:我吃你一块点心行吗?

40床的丈夫说:行。

45床瞅了40床一眼,飞快地从袋子里拿了一块蛋糕,溜到一边。这时,许多病人朝他们围过来,她们有的两眼盯着床头柜上的食物,有的用直勾勾的眼睛看着40床的丈夫。一个病人对他说:你长得好帅呀。

40床的丈夫后背上汗毛竖了起来,他低下头,不理睬她们。

40床坐在床上,对这一切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40床的丈夫觉得这里非常恐怖,但他必须把该跟40床说的话说完。

他对40床说:你不要着急,好好养病。别的你什么也不用想,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我以前因为工作忙,对你关心不够。使你产生了很多误解。你不要瞎想了,好好养病吧。养好了病,出了院,咱们再商量别的事情。

40床说:以后你不要再来看我了。

丈夫问:为什么?

40床说:我怕让俊青知道。

丈夫的脸变成了青灰色,他苦笑了一下。他非常失望,却没敢表露出来。他对40床说:你好好养病,我走了。

40床说:回去告诉俊青,让他不要挂记着我。他要是有时间,就来这里看看我,要是没有时间,就不用过来了。工作要紧。

丈夫敷衍地说:好。好。

他说完就灰溜溜地走了。

夏天,护士们工作量最大的是洗澡,病人隔一天洗一次,每次洗六个病人,病人们并不老老实实地在里面洗,三个护士在里面看护她们,有时都看护不过来。

有一次上面要来检查,正好赶上旺季,病区里病人多,三个护士竟在洗澡间里呆了一天,下班时,她们看见水都腻味。

39床和40床都喜欢洗澡,两个人常常一起洗。

在医院里住了三个多月,39床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这使她的家人对医院产生了怀疑,他们认为医院没有真治,故意让39床一直病下去,医院可以多收住院费。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再不好的医生也不会故意拖延治疗,那样就太没有道德了。

39床的反复,原于她自身的问题。她在药物的作用下,心情会变得乐观一些,这时她会把周围的某一个人当成她的孩子,她不断地爱这个“孩子”,心情会越来越好,精神也会变得趋向正常。可是当她真的正常过来,才发现这个“孩子”是虚幻的,她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找回来。

巨大的痛苦会使她再一次精神失常,她的病成了一种循环状态:好转、痛苦、加重,再好转、再痛苦、再加重。这样,对她来说,最幸福的时候反而是她病重的时候。

医生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精神病可能是上帝赋予人类精神痛苦时的一种自我保护机能。当然,这样的想法可能是武断的,但至少对39床这样的病人,是这样的。

39床现在就处在疾病严重的时候,她怎么看都觉得40床是她的儿子,她带着40床往洗澡间里走,告诉她要拿好毛巾、肥皂。但是40床不愿意跟她一起洗澡,她是个恪守道德的人,觉得一男一女在一起洗澡不好。虽然她很爱39床,可是他们毕竟还没有结婚。

她一进去就别别扭扭的。39床给她洗,她不让,说小心让护士看见了。39床说:看见了怕什么?拽过她来就洗。

洗着洗着,39床忽然发现她的牛牛没有了。问:你的牛牛呢?40床说,咱们还没结婚,你别摸我这儿。39床说:我看看你的牛牛哪儿去了?两个人争执起来。护士说:你们要是不好好洗,就出去吧。把她们请出了洗澡间。

接下来的两天,两个人谁也不理谁。40床觉得,俊青已经不再喜欢她,只是想占有她,既然你不爱我,我也就不爱你。可是她暗地里还关心着39床,等待着39床主动向她示好。

39床正在清醒过来,因为家属提意见,医生给她加了药,她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后脑子变得清亮了,以前经受过的那些事,又开始出现在脑海里。

她意识到自己得了病,40床是她想象出来的儿子,可是她没有因此丧失对40床的好感,反而更加同情她。她主动走到40床跟前。

40床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爱我,就是想占我的便宜。

39床说:孩子,我爱你。这时她没有把40床当成她的儿子,只是看成一个病友。她说:不爱你爱谁?咱们都是苦命人。

40床翻过身:你真的爱我吗?

39床叹了口气,说:别想你的俊青了,我不是俊青,我是你的大姐。我在县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现在,我已经快没有工作了。

40床问:你在哪个县?

39床坐在那里想呵想呵,就是想不起自己是哪个县的。

40床又问:你不是俊青,那你是谁?

39床又想了半天,仍然想不起来。她说:我不知道。

40床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刘毛眼儿吧?

突然爆发出来的仇恨,使她像发怒的豹子一样猛扑过去。她把39床摁在床上使劲儿地打,39床抱着头,听任她打。护士赶过来时,她已经受了好几处伤。

因为受了刺激,她不但没有犯病,脑子反而清醒了。她对护士说:我没事,她是一时糊涂,把我当成了她的仇人。护士说:你先回你的床上。

她回到自己床上,看着40床。40床放声大哭。护士斥责道:你打了人,还哭什么?

她说:俊青,我找不到我的俊青了。

护士走后,39床慢慢走过去,她擦着40床的眼泪,对40床说:别哭了,你要以为我是俊青,就拿我当俊青好了。

40床说:我刚才打你,就是恨你不爱我。

39床说:好好养病吧,你的病好了,俊青就跟你好了。

40床不再说话,她想象自己回到了供销社,跟俊青坐在一起,那时她是多么充实呵,他们每天都厮守着,俊青会给她讲许多人生道理。俊青忙时,她帮着他处理工作,不忙了他们就手拉手一起散步。镇里的人都羡慕他们。

她问39床:你什么时候出院?

39床说:我早就想出去了,我想我的孩子。我这个病,其实就是因为孩子得的,只要让我见到孩子,我的病肯定能好。

40床说:你要是出院,我也出院,出了院咱们就结婚。

39床还没有出院,40床就出院了。她丈夫急着离婚,要求让她出院。大夫说她没有痊愈,她丈夫说:说话已经正常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医院在他坚持下只好同意出院,但是不肯在出院单上签治愈。40床的丈夫托熟人找到院领导,院领导说了话。但主治医师是个正直的人,领导说了话也不行,40床的丈夫只好拿着“经治疗病情有所好转,家属要求出院”的出院通知书回了家。

40床在家里只呆了三天。

她一回去就找俊青,邻居们听到她出院,都去看她,见她一会儿一会儿地往窗外看。问她:你看什么?她压低了声音说:我看看俊青来了没有。邻居们就走了。

晚上,她丈夫不肯在家里睡觉,孩子也接走了,她一个人在家。半夜里醒来,身边没有一个人,比在病房里还孤单。她在屋里大声地喊:俊青,俊青,你在哪儿?

她恍惚看见39床就在墙角站着,跑到墙角喊:俊青,你怎么在这儿呆着,你冷不冷,俊青,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了!

她喊了一夜,到天亮才睡着。邻居们对她的丈夫有意见,见了她丈夫都不理不睬。她丈夫也看出了人们的意思,自然要加快离婚的步伐,他想:离了婚,她再怎么折腾也跟我无关了。

他把写好的离婚协议拿给40床,40床问他:咱俩离了婚,我是不是就能跟俊青结婚?

他说:是。

她说:那你让俊青过来,见了俊青,我就签字。

她丈夫为了让她签字,跟供销社主任说:我老婆已经好了,她想让你过去商量一下她上班的事。

供销社主任带着一位办事员去了,40床的丈夫对她说:你不是要见俊青吗?你看,俊青看你来了。

40床直愣愣地看着供销社主任,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她说:俊青,你可来了。你也出院了吗?

供销社主任看出她神情不对,对她丈夫说:我还有事,先走了。40床突然扑过去,紧紧地拉住他的衣服。

她说:俊青,我总算看见你了。你别走,你说,咱们两个什么时候结婚,只要定下日子我就跟他离婚。

40床又被送回医院,仍然住原来的40床。她一到,医生就给她加大了药量,她每天都在沉睡。

39床看她回来特别高兴,她一直惦记着她,按说她不该盼人家再住院,可是见不到40床,她心里总不踏实。她知道这不是儿子,可心里还是跟40床有种说不清的感情,一直牵扯到她心底的痛处。

40床沉睡时,她默默地守候着。因为能够照顾40床,使她这些天情绪一直特别稳定。她知道自己快要出院了,她越来越意识到周围是些病人,这些病人症状十分古怪,她想不出是什么病,想了几天终于明白,这些人都得了精神病。既然别人是这个病,她跟她们在一起住着,当然也是这个病。

明白了这些,她心里再一次感伤起来。

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现在又得了这种病,以后该怎么生活?现在就是孩子愿意跟着她,她也不敢带孩子了,她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孩子。这么忧虑着,她神志又变得混乱起来。

早晨一睁眼她走到40床跟前,拍着40床的脸蛋说:孩子,该起床了。

40床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着她不出声。过一会儿完全醒了,她问39床:你是谁?

39床说:你看我是谁。

40床说:你是俊青?

39床说:你说对了。

40床立刻坐起来,说:你真是俊青吗?我怎么看着不太像呵。

39床说:你当然看着不太像,因为我是你的妈妈。

40床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伏到她怀里哭起来:妈,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39床说:好孩子,别怕,妈妈在这儿。

40床说:妈,他们想逼我离婚,我说见不着俊青我就不离。我离了跟谁去呀?俊青以前说要跟我好,现在又躲着我。他跟我说,要敢于追求新生活,还说我长得漂亮,比空姐还有魅力,可是现在我找不见他。妈,你告诉我,他躲到哪儿去了。

39床说:孩子,除了妈妈,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相信。以后你就跟着妈妈吧,只要有妈妈守着,你什么也不用害怕。

45床走过来,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得对吧?这里都是骗子,谁都不能相信。

到了傍晚时分,39床又从病中清醒过来。她守在40床身边,问道:我要是出了院,你想我吗?

40床说:想。

因为药量加大,40床的神志开始清楚些,她问:你要出院吗?

39床说:我快好了。这些日子我的脑子时好时坏,有时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儿子,有时又觉得你是我的病友。再这么治一段时间,我就能出院了。 40床说:我前些天好像回过一次家。

39床说:你出了三天院,又住进来了。

40床说:我想起来了,他把我接回家,想让我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没有签。我要是签了就完了。我心里不糊涂,俊青没有答应我结婚,我才不会给他签字呢。

39床说:孩子,你这就对了。

39床出院时,40床非常伤心,她觉得病房里唯一爱护她的人走了。她知道39床不是俊青,但仍然觉得离不开她。

自从听到39床要出院的消息,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39床,晚上护士熄了灯后,她不在自己的床上睡,悄悄地跑到39床的跟前说:俊青,是我。

39床看她激动的样子,往里面挪了挪。她钻进了39床的被窝里。她伏在39床的耳朵边上说:俊青,我想了好长时间,今天,我就跟了你吧。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39床看她激动的样子,心里生出说不出的感觉,有一丝反感,也有一丝同情。她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40床说:是。

39床说:我不在了,你要好好治病,要配合大夫,才能好得快。这种病不难治,你看我不是好了吗?

40床点点头。

什么时候你治好了,出了院,就到我家里找我。我现在告诉你地址,你也记不住,你治好了出院时问一下大夫,他们知道我家的地址。让他们告诉你。

40床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但她紧紧地搂抱着她,她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火焰在蹿动,39床的身体凉爽滑腻,使她觉得身心舒服。她很想抚摸39床的下体,但女性的羞怯使她不敢动手,她只是紧紧地搂着她。渐渐地她就睡着了。

早晨起来,39床的家人来接她出院。40床恋恋不舍地送着她,一直走到病区第二道门,护士不允许40床再往前送了,这时39床回过身说:你回去吧。

40床扑上去,抱着39床痛哭起来。她说:大姐,你别走。

39床的眼圈儿也红了。这是40床住院以来,第一次叫39床大姐。39床听她这么叫,觉得心里很温暖。她说:你能认出我来,说明你快好了。

40床说:我好了,就去找你。

39床说:我等着你,好好养病。

39床迈出病区门时,40床突然挣脱开护士,再一次扑上去抱住了39床,她说:你走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没有家,也没有丈夫,没有俊青,现在,我只有你。你别走,你千万别扔下我呵。

40床流了泪,39床也流了泪,在场的护士心里都有些震动,她们的眼圈儿都不由得红了。她们走过去拉住40床,说:好了好了,快回去吧。

39床走后,40床的病情出现了反复。白天,她喜欢一个一个地端详屋里的病人,问:你是几床?是39床吗?

45床觉得她非常可笑,故意说:我是俊青。

她仔细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说:不,你不是。

45床说:我知道你是找39床,她已经走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俊青。

40床非常明白,她说:你别骗我,你不是。

有时大夫进到病房,她会把香蕉什么的拿给大夫,然后问:你知道39床到哪儿去了吗?

大夫说:她回家了。

回家了?

她的病已经好了,回家了。

40床若有所思的样子:病好了,回家了。

45床说:你看看,我告诉你她是个骗子,现在她把你的魂儿都骗没了。

晚上,40床不睡觉,在黑暗中一个床一个床地看着。她喜欢掀开别的病人的被子,仔细辨认她们的身体,有时还会用手轻轻抚摸她们。

有的病人没有感觉,她抚摸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床上去了。也有的病人会在半夜里惊醒,发出凄厉的尖叫。这时40床会飞快地窜回自己的被窝里。等护士赶到时,她已经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地躺好了。

护士很快发现了她是罪魁祸首,因为别的病人都被尖叫声惊醒,只有她一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护士仔细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皮在轻微地动着,知道她在故意装睡。护士对她进行了批评教育。

她改了几天,等到换了一个护士值班时,她又开始半夜里起来掀别人的被窝。这一次她不止是抚摸,她还会嗅别人的身体,碰到她不喜欢的,她会用尖利的东西扎人家的身体,病房里就又骚乱起来。

碰到她喜欢的,她会从容不迫地钻进人家的被窝里。有的病人不愿意让她钻,她最后以失败告终;有的病人不在乎,她就搂着人家睡了起来。

早晨起来,护士发现她在别人的被窝里躺着,厉声地斥责着她。她只是偷偷地笑,显出一副道德败坏的样子。

只有45床理解她,她告诉医生说:她是在找39床。她以前天天跟39床一个被窝睡觉,现在没有人跟她睡了,她难受。

医生给40床增加了药,但她除了瞌睡外,症状并没有明显减轻。她的丈夫又到医院里看过她一次,看她病情越来越严重,就彻底失去了信心,再也不来看她了。

39床出院后,同事们都到家里看她。人们都不敢提她儿子的事,只要一说儿子,她就哭个不停。离婚后她一直自己过,现在为了照顾她,她的父母搬到了她家里。两位老人对她的同事们说,你们想想办法吧,儿子要是找不回来,她早晚还得犯病。

所里群众集体找到教育局,让局长把儿子还给39床,他们不能眼看着39床再疯。局长态度很坚决,他说:你们想一想,她已经疯了,我能把儿子交给一个疯子吗?你们让我交给她,孩子将来出了事,你们能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能负这个责任。

局长又说:如果你们个人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们,你们的亲戚安排工作,你们的孩子考学,只要找到我这儿,我都照顾。可是我孩子的事儿你们别管,这是我的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就是清官,也断不了这个案。你们管这些闲事干什么?

局长说着说着,话就越来越难听了。

在场的人都走开了。出了教育局,他们骂局长是畜生,心里却都后悔管了这件事。他们都想出各种办法,安慰39床,39床也能理解大家的好意。可是她不能上班,一到了班上,一看见她们所里的领导,她的脑子就迷糊起来。

理智上她也知道那不是她儿子,那是领导,可是看着看着,她就看成了儿子,鼻子、嘴、额头,哪儿哪儿都像她的儿子。

大部分时间她都克制着,她知道自己精神有问题,她不想再犯病,就尽量在自己办公室里呆着,可是她看着眼前的报表呵,账目呵,什么都一塌糊涂。她就是因为听了领导的话,才让前夫把儿子接走了。现在儿子没了,她不找领导找谁,这么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又跑去找领导。

这时她的神志还有,到了领导办公室门前她不敢进去,生怕自己的神志不受控制,再出洋相,又急忙跑开了。

回到家里,她把从医院带来的药量加大了。她上班总是迟到,上了班也是迷迷糊糊的,没人敢把工作交给她。因为出一个差错,还不如不让她干。同事们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回家休息吧。

她想,我这是何苦呢,我的儿子丢了,我为什么不找领导。我这么憋着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她终于还是推开了领导的门。

一走进领导的办公室,一看见领导那张脸,她的神志就糊涂了。她怎么看领导都像她的儿子。不光脸像,身材也像,连一皱眉,咧嘴一笑,都是那么像,他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儿子。只是这个儿子长大了。

领导说:你有什么事吗?

她不言声,只是呆呆地望着。

领导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我正忙着。

这时她突然说:让妈抱抱你吧。

领导站了起来。

她又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就是妈妈抱大的。你还记得小时候出水痘儿吗?你整夜整夜地哭,妈妈就抱着你,摇呵摇呵,妈妈抱了你一夜,把胳膊都抱酸了。

领导快速地离开了办公室。如果他再不走,39床就会紧紧地抱住他,一个精神病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只要抓住,他就再也挣不脱了。

从那以后,领导总是躲着39床。39床见不着领导还行,一见着领导就发疯。她跟别人说话,说起领导来不叫领导名字,也不叫领导职务,就叫他儿子。她这么叫时脸上非常自然,人们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不正常。她不是故意骂领导,她真心以为领导就是她的儿子。

于是她又被送回了医院,现在成了139床,但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仍然叫她39床。

实际上她一到医院脑子就清楚了。她对医生说:其实我的病不重,就是见不得他,一见他,我就想起了我的儿子。

医生对这种情况见得很多,她们同情病人,却无能为力,她们可以治好病人的病症,可是不能解决病人致病的病因。

40床没有想到39床会回来,她一见到39床就扑了过去。返回医院后,39床已经忘了40床,现在看到40床扑过来,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她不由得抱住40床,脱口喊道:儿子。

这时她的心里是清楚的。她知道这是40床病友,可是她这么叫得也挺自然。她说:我说怎么进来以后,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来是因为没有看见你。

40床说:你这些日子哪去了,我到处找,都找不见你。

39床说:你忘了?我不是出院了吗?

40床说:出院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39床叹了口气,说:我一出院就犯了病,这种病好不了,都得回来。

40床却很高兴,她说:你回来了就好。

自从39床回来后,40床每天不愿在自己病室里呆着,总往39床的病室里窜,弄得护士很难管理。这时39床跟医生要求,还回原来的病室,医生同意了。

40床又天天跟39床厮守在了一起。39床给她说了许多外面的事,这些事她出院的时候并不关心,现在回到医院,又在脑子里清晰起来。她说县里的轧钢厂要卖给一个东北来的企业家,他们所去给评估的价格,才评了二十九万元。实际上那个厂原来的价值要达到上千万,全县都在议论这件事。

还说档案局一个副局长,跟安徽一个小姐好上了,那个小姐才二十七岁,比副局长小了二十二岁,可这个小姐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嫁给他。她的父母从安徽赶过来,最后还是阻止不了。副局长结了婚才知道,那个小姐手里有三十多万块钱。

40床听着这些,又想起了她丈夫跟刘毛眼儿的事儿,她说:刘毛眼儿比那个安徽小姐还有钱呢,那都是脏钱,俊青,你可不能动心呵。

39床说:你看,这世上什么奇怪的事都有,什么奇怪的人都有。

40床问:你说,那个小姐是真爱那个老男人吗?

39床说:当然是真爱了,把钱都给了人家,还不是真爱。

40床咬着牙说:这种女人就是贱。

45床溜达过来,说:你还说别人呢,我看你比谁都贱。她指着39床说:你让她骗得这么惨,还跟她好。

45床一直闹着要出院,可是家里不愿让她出,现在她们家里找到了那个骗她钱的人,那人答应还她们一部分钱,他说他也是让别人骗了,全部还他一时还不了。她们家里准备自己也凑一点儿,两家合在一起,就说把钱已经全部还了。

等45床出院时,让这个人把三十万块钱一块儿还给45床。医生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现在正在加紧对45床治疗。

医院新分来的邢大夫,硕士毕业,对精神病治疗有很多创新,她认为治疗精神病不应仅仅依靠药物,要找出致病因素,进行对应的心理治疗。她现在把希望都寄托在了45床身上。一旦成功,她还准备写一篇论文,介绍她的成果。

下一步还要把这些方法用到40床和39床身上。

40床每天晚上都要到39床的床上睡觉,两个人挤在一起。开始护士还干涉,后来看到也没什么危害,就睁一眼闭一眼,不管她们了。

39床愿意让她睡在自己床上,虽然这个孩子大了点儿,却比没有强。离婚后她一直搂着儿子睡觉,有时半夜醒了就悄悄地看着儿子,偷偷亲儿子一口。儿子被前夫抢走后,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儿子的模样,她想看一看儿子,睁开眼发现儿子不在身边。

出院后,她又睡到家里原来的床上,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只是没有了身边的儿子,她坐在床上哭。哭着哭着,神志就迷糊了。

现在她身边有40床,感觉心里充实了不少。她必须有一个爱的对象,她在半夜里醒来,会轻轻地抚摸这个儿子,觉得重新找回了幸福的感觉。神志也越来越清楚。

这一次她恢复得非常快,没用多长时间,医生就建议她出院了。可是她自己有些犹豫,担心回到家里会再犯病。

另外她也不放心40床,她担心没有她的照顾,40床不能生活好。她甚至有个想法,为什么不让她和40床在一起生活?

可惜40床和她不是一个县,两地相距二百三十多华里,她们根本不可能到一起。

8

治疗一段时间后,40床明白了39床和俊青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她对真正的俊青仍然有着刻骨的思恋,这主要是因为她在结婚前就单恋着俊青。她后来在俊青的手下工作,对俊青的权威,俊青的工作能力产生了崇拜。在她眼里,俊青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直到现在,她都常常回想俊青跟她说过的话。不光是俊青讲的道理让她佩服,就连俊青说话的语气、神态她也喜欢。39床对儿子说话时的口气,让她常常想起俊青跟她谈话时的娓娓而谈。

脑子清楚时,她盼着俊青能够到医院里看一看她。她不想离婚,也没有跟俊青结婚的奢望,只是想看到他。她想,如果不得病的话,我还能够跟俊青在一起工作,现在,就连在一起工作也不可能了。

她第二次出院时,俊青已经调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供销社主任换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同志。她非常失望,对那个老头儿没有一点好印象。俊青的远调不但没有使她情绪稳定下来,反而使她更加痛苦。

刘毛眼儿已经走了,听说去了南方,也有人说去了北京,但丈夫并没有跟她好起来。虽然他不再提离婚的事,可是他仍然在兽医站里睡,即使他现在愿意回家,她也不想接受他,她一看见他就觉得腻味。

她第三次犯病其实很突然。有一天,她到街上买菜,突然在一家酒馆门口看到了俊青,她想上前跟他说句话,刚喊了一声,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就急急忙忙地坐上车走了。

最让她吃惊的是,和他一起吃饭的竟然是她的丈夫。她总觉得丈夫跟俊青说了她的坏话,那些日子她在街上到处游走,跟人打听俊青去了哪儿,她要跟俊青解释一下,她不是丈夫说的那种人。

人们把她的情况告诉了她丈夫,她丈夫不愿意管。她住院已经花了好些钱,他不想再花了。

那些日子,40床常常半夜里起来沿着镇里的大街不停地走。她喜欢跳进别人家的院子,趴在人家窗台上听。有一次,她正好进了一个新婚夫妻的院子里,她听见里面有激烈的响声,就认定俊青藏在里面。她敲了敲窗户,喊道:俊青,俊青。把一对新婚夫妇吓得魂飞天外。

第二天,娘家人只好又把她送进了医院。

她住的仍然是原来的病区,现在住的是183床,但我们在小说里仍然叫她40床。她一进病区,就在各个病房里来回找着。许多护士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只有一个老护士明白,她是在找39床。

39床现在也出了院,但是情况并不好,她儿子在阳平市一家贵族小学上学,这个小学是寄宿制的,他父亲平时也顾不上看他。有一天,他在宿舍里跟一个同学玩耍,那个同学拿着棍子挥舞,正好打到了他眼睛上。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县里,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人,把事情告诉了39床,39床非常着急,她找到她的前夫说:我听说孩子出了事。

局长说:没有。

人家说孩子让人打坏了眼睛。

局长说:昨天我还见他来着,眼睛好好的。

现在我身体这样,孩子我也不想要了,我就看他一眼,只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局长也知道她只是想看一眼,并不是想要孩子。可是孩子天天想他妈,早就闹着要回家,父亲哪里还敢让39床见他。他说:孩子一点儿事都没有,你就放心吧。就你这个样子,见了孩子也是给孩子添心病,不用见。

39床只好又到单位里找她的领导,领导现在一看见她就害怕,总是躲着她。她刚一推门,领导就说:我们正开会呢,你先出去吧。

她的神志又恍惚起来,觉得是40床坐在那里。

镇定了一下,她说:我不要我的儿子了,我就想见一面,你跟他说说,让我见一面。只要孩子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领导说:好,我跟他联系一下。

领导给她的前夫打电话,她的前夫还没有听完,就说:这事你别再管了好不好,你家的事我也给你办了,你还总找我干什么。说完把电话放了。

39床看到领导一脸无奈的样子,心里又焦躁起来。领导说:你先出去吧,我们还有工作。

有一天,她在楼道里看见了领导,忽然拦住领导,非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她说:你躲什么,我看看你的眼睛有问题没有。领导只好让她看。

看着看着,她就抚摸起他来。楼道里的人看着这一幕,都掩着嘴笑。

领导厉声说:笑什么,回办公室去。

众人回了办公室,听见楼道里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声:儿子,让妈抱一抱你。办公室里的人都憋着不笑,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憋不住笑出了声,办公室里爆发出一片哄笑。

笑完了,人们都为39床感到凄凉,一些女同志流了泪。

39床被送回医院时,40床正在为见不到她烦躁不安。两个人见面时,互相死死地盯着看,看着看着,40床猛地扑过去抱住她,放声大哭。39床也紧紧地抱着40床,她一边哭,一边抚摸着40床的头发,说:好孩子,不哭了,妈妈不是在这儿吗?

40床抬起脸来看了她一眼,又紧紧地抱住她痛哭起来。

39床说:来,过来让我看看,他们说你眼睛伤了,没事吧?

40床把脸伸到她的眼前,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才说:看来没事,告诉妈妈,他们碰到你哪儿了?

40床说:没有,哪儿也没有碰。

39床放了心,又紧紧地把她搂抱起来。

周围的医生和护士们看着两个病人抱头痛哭的样子都想落泪,谁说她们精神不正常?不正常的其实是正常人。正常人在她们面前,反而显得冷酷无情。

39床第三次住下后,两个人一直形影不离。39床去哪里,40床都要跟到哪里。她一不跟着,39床就喊她。有时别的病人对40床说:你总跟着她干什么,她是你什么人呵?

40床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39床的衣服,一步也不离开。

有的医生认为这样发展下去,对她们的治疗不利,主张把40床转到另外一个病区。但邢大夫认为把两个人强行拆开,反而不利于治疗。

邢大夫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就是45床。按照邢大夫和家属商量好的方案,45床出院后,原来骗了她钱的朋友,把钱还给了她,并且还给她道了歉,做了详细的解释。说他并不是骗了她的钱,而是被别人骗了。

虽然这钱实际上大部分是45床自己家出的,45床却完全解开了心理症结,精神达到了康复,这个成功使邢大夫增添了信心。她现在根据39床和40床的情况,又想出了一套新的治疗方案。

邢大夫的方案是,在药物治疗一段时间,病情稳定后,在网上给两人设置一个精神家园。

在39床的网页上,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这个儿子跟40床有些相像,也跟她真正的儿子有些相像。她可以天天在网上照顾儿子,如果有一天她没有给儿子喂饭,儿子就会哭闹;如果冬天没有及时给儿子穿上衣服,儿子就会感冒。

为了使这个儿子健康成长,39床需要付出很多精力。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的儿子能够跟她重新生活在一起,她再放弃这个网上的儿子。

在40床的网页上,有一个帅哥儿,他长得有几分像39床,也有几分像真正的俊青。40床可以在网上跟他聊天,听他谈一些人生道理。

但是网上聊天光靠虚拟的帅哥儿不行,得有人真跟她聊,邢大夫自己把这个任务承担了起来。她每天晚上都要上网,听40床倾诉心声,给她讲人生道理,鼓励她积极地面对生活,忘记过去的痛苦。

有了这个办法,40床和39床出院后,再没有犯过病。

两年后,39床的儿子从贵族学校跑回来,因为他实在太想妈妈了。他一个人跑到会计师事务所找到了39床。39床看到儿子后愣了一下,因为这个儿子已经长大了,脖子上有了喉结,唇上有了一层短短的胡须。理智上39床知道这就是她的儿子,心里也是欣喜的。可是把儿子领回家后,却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非常不习惯,总觉得家里进来了一个陌生男人。

39床的儿子对母亲也不满,因为母亲对他关心很少。有时他从外面回到家,母亲还没有做饭,却在网上忙活着给网页里的一个小孩儿做饭。天凉了母亲也不知道给他换衣服,却早早地把网页上那个小娃娃的衣服换了。

他在家里呆了几个月,没有感受到多少母爱,就又回到贵族学校去了。39床也没有觉得多么难过。

40床出院后,时间不长就跟丈夫离了婚。对她来说,有没有这个丈夫已经无所谓了。她有网上的帅哥儿。她离婚后,刘毛眼儿很快从外地赶回来,她听到前夫跟刘毛眼儿结婚的消息,也没生气。

前夫结婚时间不长,就又闪电般地离了婚,因为他和刘毛眼儿过不到一起,两个人都觉得,在这场婚姻中自己比对方付出的大,自己需要更多的补偿。为了离婚,前夫借了很多钱,现在他再没有可以给刘毛眼儿的。刘毛眼儿觉得自己让一个老男人骗了,她终于离开了兽医站。这个消息别人告诉40床,她也不在意。她觉得这些都跟她无关了。

40床后来再没有结婚,因为她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兴趣了。她一心一意地跟网上的帅哥儿生活着,觉得非常充实、幸福。

她再也不用爱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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