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方子曰在二零零四年的深秋有一次湘西之行。
许多人也许不了解,现在搞电视剧本的,出手速度之快,让人吃惊。熟悉内幕会知道,其实好些剧本,并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而是群策群力。往往某个题材被看好,一帮子人约齐了,在一起侃,侃着侃着,故事大走线出来。然后,这帮人分集去搞。方子曰就是一部都市言情剧的参侃人之一,分到四集任务。对于方子曰来说,这实在算不得什么脑力劳动,倒象是写作之余,歇息一下脑子。既把钱揣倒口袋里,又放松一下,何乐而不为?任务完成以后,组稿人浊流环视大家一圈,发布一个信息,找个景点旅旅游,放松一下。六位作家一听还可以去转一转,更加欢欣鼓舞。只是有人马上表示遗憾,这帮剧侃里面少了女作家,缺乏兴奋剂。组稿人就劝他暂且忍耐,主办方出于经济利益和每个人的人身家庭考虑,严格限制出行人员,往细处说,就是不能带随团家属,再往细处说,就是不能带情人。不过,浊流故作神秘地卖个关子,走的时候,大家会发现,随行者里头,会有一个颇具魅力的少妇。这关注点总算暂时被转移,下一个议题是,去哪里。这些人取得统一意见,多少有点难度。因为,大家都是五湖四海,各自转过不少地方,北方的想去南方,沿海的想去西藏。经过论证取舍,最后定住,去张家界,顺道,去凤凰,拜谒沈从文先生。方子曰本来去过张家界,凤凰倒没去过,出于少数服从多少考虑,同意这套方案。
结伙出行时,大家见到那位“颇具魅力的少妇”。每个人立刻灰心丧气,那哪里是什么少妇?看打扮,简直是个马列主义老太太。就这样,一行八人,几乎毫无激情地从北京起飞,赶往张家界。
组稿人浊流是个大胖子,老是感觉他的裤腰带距离阳物很近,松松垮垮,象随时掉裤子。他这人颇具组织才能,六位天南海北的作家,在北京这段时间被他关怀得很具有凝聚力,很舒坦。到了张家界,一下飞机,走出门口,迎面就看到一美女高举牌子,上书“迎接北京作家旅游团”。浊流马上就抡起肥胖的左手,跟她打招呼。几个人此时都瞪起眼来,随着那美女的屁股,走向一辆大巴车。一上车,美女拿起话筒,自我介绍,她姓贺,贺龙元帅的贺,单字一个飞。一个叫毋远的东北作家问她,是不是想入非非的非?她坦然一笑,说是飞机的飞。毋远严肃地点点头,哦,原来是打飞机的飞。那浊流就笑得非常混浊不堪。贺飞继续介绍,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美丽的张家界城区。这次行程共有五天,三天在张家界,一天在凤凰古城,最后一天,我们去充满风情的德夯苗寨。
方子曰坐在前面,在听贺飞说话时,不觉暗暗称奇,怎么声音这样熟悉?就仔细打量她,很快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一个细节。那姑娘嘴唇右下角有一颗小黑痣,位置似乎恰到好处,凭空添了一丝妩媚。姑娘脸上,似乎毫无粉脂气息,身上却有一股有别于香水的味道。方子曰刻意吸一下,再吸一下,感觉这气味非常神秘。
对于在北京呆过一段时间的作家们来说,张家界实在是座不大的城市。方子曰和毋远住一个房间。吃过晚饭,他提议出去转转,考察一下。方子曰先前曾来过,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好逛之处。但经不住毋远撺掇,就出去逛。俩人出了房间,刚走到一楼门厅,迎面遇到贺飞和同来的少妇马莉从一个房间走出来。毋远马上就盛情邀请她俩一起前往。马莉兴致高涨,夸张地说,有两个帅哥护驾,就放心啦。方子曰暗说,哪怕只是你一个人出去,也不用担心。贺飞的表现自然得体,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导游。方子曰说,主要是有咱们当地的美女贺飞,我们才放心。贺飞奇怪地看我一眼。子曰说,有什么不对吗?贺飞的美人痣动了一下,说,没什么。
后来知道,旅馆恰巧位于所走正方形路线的其中一角。四人准备沿着这条线,右拐,右拐,再右拐,一路走回来。
马莉走了一阵,悄悄地说,我发现这里的洗脚按摩相当便宜,毋远,要不要去洗一洗?毋远说,马大姐,你别看我平时嘴里竟是荤话,可我是典型的老实孩子,我们那嘎达到处洗头洗脚,我就从没去过。马莉嘿嘿一笑,是老婆管得严格吧?谁都知道,东北婆娘厉害得很。我说,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毋远的老婆,绝对贤惠,她可不是东北人,而是日本人。马莉马上哇塞一声,说,你好厉害呀毋远!居然娶到一个日本媳妇。方子曰一皱眉头,心里说,这婆娘自我感觉非凡,她以为自己是青春美少女吗?哇塞哇塞。贺飞呵呵地笑起来,我看方子曰老师是逗大家开心吧?毋远一本正经,他这次还真的没撒谎,我太太的确是半日本血统。她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东北土著居民,哈尔滨人。贺飞便问,据说日本女人很会伺候男人,是这样的吗?毋远说,一点都没错!我在家里,什么都不需要干的。到晚上,太太把洗脚水给端到跟前。咱坐在藤椅上,手里捧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 。太太轻声细气问,先生,您试一下,水热不热?咱就嗯一声,把脚伸进盆里。不冷,也不热,就那么合适。继续看书,太太转到身后,伸出手来,给你揉肩膀,哎呦,那叫一个舒服。贺飞乐得前仰后合。方子曰说,你就吹吧毋远,我守着女士,不愿揭你老底。那一次,给你电话,刚说没两句话,就听你老婆河东狮吼,毋远!毋远!给我倒杯水来!你这家伙不是腆着脸说,哥们,你先稍等,我去去就来。两个女人笑得拧做一团。
毋远捣方子曰一拳,你这家伙,太阴险,怎么先搭台,后拆台啊?方子曰说,我看你太自我陶醉。贺飞笑过,又拿眼来端详方子曰,然后,继续前行。方子曰注意到这个动作,不禁也注视她的背影,如此苗条的身段,怎么不惹人注目?
走到正方形的第二个角时候,方子曰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毋远哈哈一笑,看你还损我,嫂夫人查岗来了吧?马莉也嘎嘎笑起来。方子曰一瞧号码,不太熟悉。他摁下接听键,说,请问您哪位?电话里却半天没了动静。方子曰连问几声,还是没有回应,只听到对方似乎是在大街上,声音嘈嘈杂杂。这时,却注意到毋远和马莉都站在前面,似乎茫然不解地看他身后。他缓缓地回过头来,就看见贺飞站在她身后四五米远的地方,举着一方手机,傻愣愣地看他。方子曰立刻呆住了!眼看着贺飞慢慢地走过来。起初,贺飞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接着,飞快地跑过来,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方子曰情不自禁抱起她,俩人顺势旋转了一圈。
真是你这个家伙啊!贺飞站住,惊喜地说。这世界就他妈这么小。方子曰难以置信地轻轻摇头。
毋远傻愣了半天,扭过头去跟马莉说,马姐,要不,咱俩也拥抱一下?
方子曰在写作之余,这几年还迷上网络游戏。他跟贺飞在同一个游戏里相遇,是一对夫妻。为了累计分数,或者说证明自己适应各种角色的挑战能力。两个人在游戏中都非常投入。直到有一天,游戏结束。贺飞主动在QQ上联系方子曰,说咱俩既然配合这么默契,如果不联系一下,恐怕此生就空余遗憾。方子曰起初上网,只做消遣。自认为这是年轻人的一方领域,待他真正投入,才发觉网络也是虚幻中的真实人生。能够在网络上做得以假乱真,那么在实际生活中,最少也算得上红颜知己。于是,两人互留电话号码,彼此联系过几次,由于有过一段网上夫妻经历,反倒抛去伪饰,露出真性情来。一来二去,贺飞竟似乎进入了状态。她说,假如你不是早有老婆,我一定会飞到你身边,陪伴你。方子曰听罢一声叹息。当然,两人保持充分理智,除了电话号码,和网上联络工具,以及互相之间的面具一般的网名,其它的信息都不约而同隐身。网络就是网络,彼此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人生旅程一段回忆。两个人的轨迹,除了在虚拟网络上有所碰撞,实际上,是两条永远不能靠近的铁轨。可谁能料到,这两条铁轨,居然就在张家界合拢了。
次日,早餐桌上,毋远就把这一消息做了详细报道,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众人先是瞪大双眼,连呼奇遇。接着,就有人刨根问底,他俩有没有来一个长吻?毋远说,这没看仔细,真的没看仔细。我和马大姐一看那架势,不能再在旁边发呆啊,再呆下去,那不就成灯泡啦?
那你和马大姐去干什么了?浊流锲而不舍。马莉双手一摊,说,无可奉告。
另有人抓住贺飞不放,你说说,你们俩在网上都干过什么?贺飞把乒乓球推挡到方子曰这边,你去问问我老公啊!方子曰说,总之,简单地说,笼统地说,就是一句话,现实生活中夫妻俩做什么,我们几乎都做过。马莉尖声喊,哇塞!
另一个作家猛击脑袋,完啦,完啦,咱这辈子,算白活了。你看看人家方子曰!你看看人家!贺飞笑得花枝乱颤,适时地站起身来说,好啦,好啦,咱们开始上路了。浊流说,你这丫头,说这话可不吉利。在我们老家那边,上路的意思,是去那个地方报道。贺飞连忙说,我不知道,应该打嘴。我和方子曰在网上,经常这样说的。我们上路吧,然后,把一对夫妻象模象样地演下去。
有了这个意外插曲,大家的兴奋点又被刺激起来。而且,整个气氛似乎更加融洽。大家看到美女贺飞性格开朗,善于接近。再加上,现在增加一个戏剧情节——她原来是方子曰的老婆。原来有说法,朋友妻,不可欺。那是旧兵器时代的事,到了当今网络时代,就是朋友妻,甭客气。何况,这贺飞毕竟不是方子曰实际意义上的老婆。车上每一个都是富寒想象力和浪漫主义的作家,都有一副脱口秀的本事。这样一来,方子曰就不免暗暗叫苦,她妈的,这不成狼多肉少了吗?但是,他乡遇故知,都要惊喜不止。何况,这故知美女还做过自己老婆。因此,方子曰此时的担心还是少于惊喜,那惊喜之中,又包括自豪,温馨,以及许多别人体会不到的美感。正因为知道别人体会不到,无法拥有,是他方子曰自己的个人财产。方子曰恍然就有种假戏真做,并且做到家的感觉。他看到自己又进入到游戏世界中去了。
贺飞没有忘记自己导游身份,她向大家说,我们先到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第一个景点,便是著名的黄石寨。人常说,不到黄石寨,枉到张家界。黄石寨以奇峰怪松而闻名。方子曰注视着贺飞,她的眼睛神采奕奕,说话时,面带微笑。方子曰看着看着,不由得再次进入到游戏世界中去,想起俩人一起进入洞房,一起锅碗瓢盆,一起生儿育女,一起接待亲朋,一起外出郊游。原是虚幻的一个人物,突然就这么近距离可观可鉴,那其间滋味,真正难以描述。贺飞站在前面,自然可以感觉到方子曰注视他,于是也来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有一个作家便咋呼起来,不要眉来眼去,脉脉含情。你们这是在单位,不是你们家,回家有的是时间呢!说得满车人都笑。贺飞站稳,然后说,这样,离到景点还有一段路,我给大家唱首歌,抛砖引玉。大家都是作家,肯定个个身怀绝技。浊流叫喊道,你和方子曰一起来一段吧,给你们提供一个传情的机会。大家哄笑。方子曰站起来拱手,大家不要闹,不要闹哈,我们家贺飞会唱好多当地的民歌,大家耐心听,耐心听。贺飞笑着说,谁是你们家的?托媒人来了没有?方子曰说,只要咱俩有情有意,哪个还要啥子媒人哟?贺飞笑着接应,这话说得对,那我就给大家唱一首,好郎好姐不用媒。毋远站起来说,大家都看看,人家这两口子肯定左晚上就商量好了台词。这句话,让方子曰心里一动,难道两个人真的就这么默契?他们哪里商量好这个了呢?却听贺飞唱道,好田好地哟,不用哎肥哟!好郎好姐儿哟,不用媒哟!多个媒人哟,你多张嘴也,媒人口里哟,出是非哟。贺飞嗓子奇好,一曲唱罢,寂然无声。
湘籍作家未然站起来,说,贺飞阿妹,咱俩对唱一首《四季花魁》如何?贺飞说,好啊,好啊!你先唱。于是未然高声唱,春季里花儿美,花鼓衣儿哟,花鼓衣儿哟,思想奴的哥得儿衣得妹得儿哟,妹妹哪个是花魁哟?贺飞对道,花朵花儿魁哟,花朵花儿魁哟,喜鹊闹梅喜事多啊,梅花是花魁哟。
众人一片喝彩,方子曰看着贺飞面朝未然的脸,投入地唱这歌,忽然心里一阵酸酸的。接着又笑自己,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为了这个吃醋吗?你吃的哪门子醋呢?人家贺飞毕竟只是和你只是一场网络游戏,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兴许还没找到如意郎君,还是要披嫁衣,做新娘的。怎么能当起真来?
不一会儿,车到国家森林公园门口。贺飞招呼大家下车先等待,她要去买门票。说完,在车门旁,顺手就把背包塞到方子曰手上,说,你先替我背着。有人看到,笑着说,方子曰你这么不疼媳妇,早就该背过来。方子曰嘿地一笑,正要跟贺飞说,要不要我陪你去买票?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爱人子蕙打来的。他把手机举到耳朵边,目光却送着贺飞跑向购票处的背影。
子蕙问,方子曰,又疯哪里去了?子曰马上恢复到与老婆亲昵的状态,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太太,我的座机现已抵达张家界。子蕙哼了一声,这可说不准,是不是陪着哪个情人到天涯海角啦?子曰一副嬉皮笑脸,老婆,我哪里敢呢?这么多年,接受你的惇惇教导,我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啊。
俩人正聊着,贺飞捏着一叠卡跑过来。看到方子曰在接电话,就瞟他一眼,面带微笑,从他身边经过。把卡一个个发给每人,又朝方子曰喊,子曰,走啦!子蕙在那边居然立刻捕捉到,接着问,这是谁?方子曰说,是导游小姐。子蕙再次哼一声,导游小姐?我怎么觉得不对头,导游怎么会这么喊你?子曰出现片刻尴尬,那老婆你说该怎么喊?子蕙说,她应该喊你方老师,再熟悉一点,应该是方子曰老师,可她把那个方字儿连同老师都去掉了。我觉得,子曰这俩字,只应该做你老婆的那个女人可以喊吧?子曰脸上似乎要出汗,着急或者心虚地说,人家明明喊得就是方子曰嘛!子蕙在那边嘿地一声笑了,子曰,我猜你的汗水都要流下来了,放心去玩吧!跟你开玩笑的,难道我对你还不放心?说完,扣掉电话。
贺飞站在门口等着他,看他过来,笑眯眯地看他。方子曰刷卡进去以后,回过头来问,贺飞,你刚才喊我什么?贺飞呵呵大笑起来,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跟老婆通话,我是故意逗你的。我喊你子曰,怎么,有什么不对?方子曰就说,贺飞你可别害我。贺飞脸上变了色,说,方子曰,你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害你啦?怎么害你啦?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方子曰说,我不是那意思。贺飞紧跟着问,那你什么意思?方子曰说,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贺飞瞧古董似地端详他半天,伸出手给他擦汗,马上就象张曼玉扮演的小青蛇了,好可怜的老公,这可是深秋,怎么连汗都下出来了?方子曰自嘲地笑一声,心说,乱了,这世界乱了。
大家在前面喊导游,贺飞急忙跑过去。方子曰过去后,毋远卡着腰说,我说方子曰同志,你要考虑各方面的影响。我们单位的小飞是你家老婆不假,可她还是我家的员工。我是有严格规定的啊,在上班的时候,就要遵守规章制度。回到家,怎么照顾你,怎么给你擦汗,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儿,在这里,不允许!浊流附和道,对,坚决不允许!除非,你们单位有这项特殊服务,导游负责给每个游客都要擦汗,那我就同意!马莉说,你还真是一道浊流,你说。你们掺合人家的事干吗?浊流说,马大姐,你不懂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残酷的调味品,那就是醋。大家哈哈大笑。贺飞说,我迟早每人给你们发一瓶醋,让你们酸个够。
上山的时候,大家就渐渐拉开了距离。石阶太陡,走到一半,腿就发酸。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常常站住捶腿。贺飞为了照顾他们,落在最后。不时搀一下这个,扶一下那个。一搀扶,那被扶者就有了激情,有了力气。方子曰脱下外衣,抓在手里。他平日缺乏锻炼,头上也开始蒸汗腾腾,呼吸也急速起来。贺飞回过头来,看着他说,老公,那年咱们去爬泰山,好像你速度挺快的啊。方子曰说,那当然,好汉不提当年勇,我那不是为了做模范丈夫吗?贺飞一笑,我可以为你真是个棒帅哥的哟!
一路的风景看去,倒也不显得特别乏累。上山时,大家都对可观赏的风景充满好奇,充满探究欲。到一个景点,大家就驻足,欣赏,合影,休整一段时间。到山顶时,贺飞突然问方子曰,你敢不敢和我在这里合个影?方子曰说,有什么可怕?我们领结婚证的时候不就拍过吗?两人站到一块断崖上,背景是层层而立的峰林,照片是马莉给拍的。这样一起头,大家纷纷过来,与贺飞合影。待众人都散去,贺飞站在崖边,看着那奇松怪峰,突然默默地说,子曰,你知道为什么有一个叫李娜的歌星来到这里,忽然,就萌生出家的念头吗?方子曰沉默一会儿,方说,也许这个地方太过幽秘吧?贺飞说,其实,我特别愿意到这山顶上来,每次来,都有不同感触。你还记得咱们俩登泰山旅游那次吧?我们数着台阶,一步步爬上去。方子曰说,我记得。贺飞叹口气,其实那天上午,恰好我就陪游客登到这里来的。晚上,又陪你在网上爬泰山。
方子曰半天不语,忽然问,你还没回答那个问题呢。贺飞幽幽地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许多许多条线路,哪一条梳理清楚,人就沿着哪一条走。比如,我们俩,我做梦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方子曰说,我也想不到的。贺飞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你不相信命运,是不行的。我们湘西,本就是一块神秘的地方。我生长在这里,呼吸在这里,把所有一切都吸纳进我的血液。贺飞忽然转过身,面朝方子曰,你相信吗?我曾参加过千人的茅古斯舞。
茅古斯?方子曰脑子里马上想起原始部落。
那是走近远古的一种舞蹈,是我们中国最原始的舞蹈,是所有舞蹈的源头。那种场面,想起来,就要被它震撼。在一个那么大的广场上,一千多个人,赤裸着身体,穿上草编的衣服,齐刷刷地做着最远古的动作,祈求上苍,祈求每一个神灵的庇佑。
方子曰在那一瞬有点惊讶,贺飞怎么会去跳那种舞蹈?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衣服,只有草裙、草衣。男男女女,聚拢在一起。天哪!这很可怕是不是?她怎么会这样?在网上,她可是一个非常文静的女孩子。在网上?怎么又是在网上?他妈的网络,究竟你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可这信息同样说明,贺飞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孩子啊!一个现代派的女孩,该是在疯狂的人群中跳街舞的,可她却跳茅古斯,复古,回归,一下子返到原始社会去。这就是新人类?
同行的人都赶到前面去,只留下他们俩。贺飞看着方子曰,突然说,子曰,还记得我们俩登上泰山顶的时候?做了一件什么事情吗?方子曰突然脸红,我好像不记得了。贺飞说,你骗人。你记得,肯定记得,你脸红了。说完,眼里满是柔情密意。贺飞慢慢闭上眼睛,说,子曰,这里的虚幻,并不亚于网络。我们还是用那个比较熟悉的方式,庆祝登山胜利吧?方子曰盯看着那颗小黑痣,忽然就被一种什么力量吸引。他慢慢靠拢过去,一个遥远的记忆就被一下子拉近。他们站在了泰山极顶,四下云海弥漫,没有声音,只有心跳,砰!砰!如此清晰。他的唇悄悄寻找着她的唇。侧面穿过两人的嘴唇看过去,是一片茫茫。两人的唇,如春花烂漫,鲜艳,震颤。终于贴近,贴近。子曰这次的感觉一如在网络上,似乎清晰,似乎朦胧,似乎咫尺,似乎天涯。就这样紧紧地吸到一起,有歌子缭缭绕绕浮在云端上。贺飞的舌尖悄悄探进,轻轻触碰,碰出浑身悚然一动,又小兔儿一般,惶恐离开。接着,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终于放下心来,胆子大起来。在原上奔跑,蹦跳。
“咔嚓”,两个人同时扭过头来,只见毋远笑呵呵地举着相机,站在那里。
毋远说,子曰,我把这张照片,发到你信箱里。好不好?方子曰顿时失色,你不要害我!毋远,你知道的,我跟老婆合用一个信箱。贺飞定定地看着方子曰。方子曰回过神来,迅速转头看贺飞,贺飞眼睛里一派迷茫,突然,苦笑一下,其实,你没必要掩饰什么,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是我的,我也不会变成你的。
下山的时候,就有点吃力。从一个极限运动顶峰返回的过程,最是无趣,最是劳累。风景已经探过,再看一遍,似乎就稍嫌多余。贺飞见方子曰垂头丧气的样子,笑道,每次下这些石板路,我就想,上的时候,是爱情,下的时候,就是婚姻。方子曰叹服,你说的一点不错。贺飞说,你不要以为。做导游的,没有什么见识,其实这世界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导游也一样,不断地经历,不断地悟。
正说着,贺飞的电话响,她接起来,说,怎么了?才一天没见啊!别这么酸好不好?我可是领着一帮子作家在爬山呢!不要给人家提供创作素材。说着,回头,看一眼方子曰,看他是什么表情。方子曰心里似乎被袭击了一下,心道,贺飞也是有男朋友的,她现在不也是在应付她心爱的人吗?贺飞说,好了好了嘛你,讨厌!方子曰心里顿时澄明,感觉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清晰,距离一下开阔,那是两条铁轨,很明显的距离,不会交叉的。方子曰这时才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他突然喊,贺飞,快点走哦!贺飞回头瞪他一眼,接着说,你说什么呀?什么男人,是游客,一个叫毋远的作家,对,这人就是挺讨厌的。你放心好了嘛,别这么小气!你要再这么女人气,我就走人!我可不是拴在你手脖子上的宠物!说完,贺飞挂掉电话,似乎生气。她回过头,站在石板上,瞪着方子曰。方子曰也站住,两只手伸出来,各挑起一个食指,意思是,扯平了。贺飞却说,你永远都不要想和女人扯平,不信你等着瞧,不用一分钟,马上电话进来,他是跟我道歉的。说着,电话居然真的响了。贺飞接起来,说,不用表示歉意,你多体谅我一下就行。
方子曰一下子觉得悲哀,他们在网络中,何尝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到了山下,贺飞引导大家沿着金鞭溪而下,她告诉大家,金鞭溪荟萃了张家界水之灵气,一路上美景佳境不断。然后,回过头来,悄悄告诉方子曰,好了,下山的旅程结束,新的景点开始了。方子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爱情还可以继续延伸。贺飞抱着胳膊,说,我真的感觉,咱俩是最佳的一对儿。
说完这句话,贺飞突然悄声跟方子曰说,你看,快看!方子曰回头一看,毋远和马莉居然落到后面去了。毋远背着马莉的坤包,似乎马莉脸上有一点什么东西,毋远掏出纸巾,给她擦了去。
离了武陵源头,车开进一个小镇。方子曰在这里,永远辨不清东西南北方位,也不去关心小镇的名称。贺飞在进入小镇前,提醒大家,小镇是一方是非之地,如果哪位作家觉得自己真是身怀武林绝技,那么就可以放单出去。假如心里没底,那么晚上最好三五人一起去逛。因为,这地方是土家族聚集地,很多习俗大家不晓得,怕是做了错事,让人招了去做驸马。大家走了一天路,哪里还有力气去溜街?但一听说,这里有特殊风情,一个个脸上挂着怪异的表情。毋远问,这里是不是阿妹挺多,挺多情的?贺飞笑望他说,那你就去试试看。马莉这时坐到了毋远旁边,悄悄伸手拽他一下,毋远看她一眼,别人都没注意。贺飞却是尽收眼底。
到了宾馆,贺飞自去安排食住。在给方子曰手里塞房间钥匙的时候,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却问,今晚是不是要出去?方子曰说,有你在,我哪里敢?贺飞却一下子神色凝重,不要这么嬉皮笑脸,开玩笑是可以的,但我们现在真正的关系是,游客和导游。我得负责你的安全。方子曰也说,是啊,有你导游,我就觉得踏实。在和贺飞一起上楼进房间的时候,方子曰一个不小心碰到贺飞的后脚跟。贺飞回眸一笑,说,子曰,你踩我的脚后跟没什么,如果碰到一个土家阿妹,你可要当心。方子曰问,当心什么?贺飞说,你碰人家脚尖脚跟,说明你已经很喜欢她,打算娶她做老婆。她只要有所羞涩回应,那么恭喜你,你被她看中了。那时候,方子曰,你可是想跑也跑不掉。那她们会让我干什么?方子曰嬉皮笑脸。贺飞说,你要给未来的丈母娘端三年洗脚水,或者,站到你未来媳妇窗口前,唱三年情歌。方子曰大叫,这么恐怖?贺飞逼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恐怖吗?方子曰眨巴一下眼睛,这么说,我是无意之间做了一个我想做的动作。贺飞说,那你想跟我求婚?方子曰不语。稍停顿一会儿,贺飞说,子曰,你是我见过的最老实的男人,你怎么不欺骗我,说你喜欢我,哪怕是逗我开开心也好?很多男人在这时候,会毫不犹豫跟女人许下虚伪的诺言,你怎么不做?方子曰说,因为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贺飞撅起小嘴,正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你,真的喜欢你!说着,快步走向她的房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来,悄声说,你要是出去鬼混,或者让打电话的小姐进你房间,看我怎么收拾你!方子曰先是看着她,没有表情,然后,微微笑了。两个人目光对视良久,才分开。
毋远先在房间放下行李。一见方子曰,就说,子曰你小子可真够幸福,鬼使神差跑到这张家界来,居然能遇上美女网友。你说,你祖坟上是不是今年冒青烟了?方子曰说,去你的吧毋远,你她妈才真正高手,才一天多时间,就把人家少妇搞到手。你以为我没看见?毋远嘿嘿一笑,你是作家嘛,观察生活很仔细。可方子曰你一个人吃饱了,也得记住还有灾区呢!我们出来这么久,又来到偏远的湘西,再严格要求自己也不太现实。该出手时就出手。我不下手,自然会便宜别人。不过,我告诉你,那马莉其实蛮有风情的,你没发现她的屁股,浑圆,紧绷。方子曰赶紧做个暂停手势,打住,打住!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拜托,不要给我说那些污浊不堪的色情字眼。毋远嘿嘿一笑,说,方子曰,你没发现,你那个贺飞今晚的安排,别有用意吗?方子曰心了扑腾一声,嘴上却说,我们一开始就在一个房间,有什么奇怪的?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毋远接起来,原来是问先生们要不要按摩洗脚?毋远捂着话筒,问方子曰,要不要?要不要?方子曰说,你要你就让她来,或者你干脆去,我可不要,我要睡觉。毋远很有内容地眯着眼睛,对着话筒说,阿妹,不好意思,我们房间这位先生身体不舒服,我得陪陪他。
放下电话,毋远斜了眼睛看方子曰,你说,你去那个房间,还是我去?方子曰呵呵一笑,毋远你还来真的了?我跟你说,我和贺飞,那纯粹是网友。只不过是做游戏,怎么能当真?毋远呸了一声,都他妈让我抓现行了还假装圣人?你骗日本鬼子去吧。方子曰说,我跟你嫂子那感情,那是钢筋混凝土,结实得很。毋远哧啦一笑,就脱掉毛衣,往洗手间走。一边走,一边说,子曰,你我都知道,这和老婆没关系,我和你弟妹之间,难道说没感情?我一下火车,我敢保证,她就开车等在出站口,一见到我,马上来个激情拥抱。可是,子曰,我们是作家,作家的灵魂是游荡的,极其不稳定的。作家需要激情,随时随地都需要。作家需要生活,生活给我们多少,我们就有多少可以挥霍的资本。方子曰摇手,我不赞成你这观点。正说着,手机响,毋远就走回来,方子曰说,是我的。毋远笑笑,我说老大,手机铃声有多少啊,你干吗调得跟我一样?方子曰说,谁让咱是兄弟来着。
却又是子蕙,这次却问,那边冷不冷?记着,早晚要多加衣服,不要多抽烟。我不在身边,你可就自由了,没人管了。抽坏了身子,还得我伺候你。子曰说,我记下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毋远笑嘻嘻地走过来,把电话抢过去,说,嫂子,我可想死你了。子蕙一听,就说,是毋远啊,完了,我们家老方和你住一个房间?那我可太不放心啦。毋远继续笑着,嫂子,我怎么会给你这种印象呢?我可是天下首一号的老实人,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子曰。他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马上拨电话给你,咱们单线联系。子蕙笑,就这么说定啦。扣了电话,毋远钻进洗手间冲澡,方子曰躺倒在床上,抽出一支烟来点上,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在接下来的几天,会发生什么故事呢?尤其是,今天晚上,这可是个难关。子蕙是个好女人,具有中国传统女人的所有优点,他们在一起生活快要二十年,彼此熟悉得像一个人。可是,贺飞呢?这是一个诱惑,一条精灵似的鱼,尾巴一甩,就游进了他的水域。你还不能无视她的存在,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不用说话,只一个眼神给你,就象一条线,这头咔嚓一下系住你的目光,生生拖拉过去,让你无力拒绝。
吃过晚饭,回到房间,又有电话进来,还是联系泡脚按摩。毋远已经不耐烦,干脆说,我们不需要。放下电话,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问方子曰,怎么,你还不和她联系吗?方子曰看他一眼,自顾抽烟,不回答。毋远凑过来说,你如果不行动,我可就要下手了。只要你告诉我你对她不感兴趣,那么就别怪我。方子曰笑道,你敢!毋远哈哈大笑,就是嘛,干吗要藏着掖着。我来打电话,你等着,看来,好郎好姐儿哟,也得需要媒人哟。半说半唱着,就抓起了电话,喂,小莉呀?什么?是老莉啊。不不,没找错人,你就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小莉,到我们房间来,打一把扑克好不好?说完这句话,捂着电话,悄声说,贺飞在洗澡,她去征求她意见。方子曰依旧不说话。一会儿,那边说话了。毋远点着头,好的,好的。放下电话,毋远说,她们的意思,是叫咱俩过去。
真的要去吗?方子曰问。毋远坐过来,拍他肩膀一下,有你这句话,我就明白了。快去洗一洗,咱们过去。
方子曰脱了衣服,钻进洗手间,先去镜子面前站住,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有片刻时间,他感觉自己长得很丑,五官一点也不端正,身上皮肤也不好,很粗糙,胸毛很长。子蕙曾说他象野人。这样打量半天,突然醒来似的,自言自语,没见过你这号自恋的男人。在拿着喷头洗刷自己的时候,他终于说出来,方子曰,你干吗要装圣人?
二十分钟过后,方子曰和毋远出现在马莉和贺飞的房间里。
方子曰进去之后,稍稍一愣,他发现浊流翘着二郎腿,坐在冲门的椅子上,贺飞站在房间的镜子前面,正拿毛巾擦头,她穿着一身保暖内衣,上身一件宽大的外套,双腿的曲线却暴露无遗。浊流正在大谈他的某部电视剧的创意,什么添加细节了,什么美学观点设置啦,什么前卫时尚元素啦,说得云山雾罩。贺飞看方子曰进来,四目对视片刻,并不说话。浊流见他二位进来,说,正好,我还怕自己被美女们欺负呢。马莉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怕过我?说着,拿出三个桔子,分给三个男士,方子曰看到毋远的脸色有点紧绷,不由得心里暗乐。
这样一来,场面有点尴尬。贺飞似乎也强忍着笑,却在方子曰身边坐下来。方子曰鼻息中那股异香,就更加猛烈。便轻声问,这是什么牌子香水?贺飞说,你不知道,在这里根本不需要洗发水和香水吗?这是天然香味。方子曰说,难怪,难怪。浊流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似是多余,便起身说,爬了一天的山,浑身散了架,我可要回去休息了。说完,就告辞出去。
屋里只剩了四个人。毋远说,要不,咱们打一会儿扑克?方子曰和马莉都不置可否。贺飞却说,我只会玩麻将。而马莉说她不会玩麻将。就这样,否决掉这一提议。马莉坐在床上,毋远坐在他身边。这边床上,则是贺飞和方子曰,出现了片刻宁静。贺飞突然说,这样吧,我陪方子曰出去走走,你们在这里聊会天。说着,拿了件衣服,钻进洗手间。出来,就冲方子曰摆手,方子曰起身说,那你们聊,不打扰你们。那两个人都笑,马莉说,方子曰,不要说是给我们制造方便。我们这可是给你们留空间。方子曰一笑。
贺飞等在走廊,方子曰出来,看她一眼说,刚洗了头发,出去会着凉的。贺飞甩一下头发,说,你以为我真的陪你出去?走吧,去你们房间。两个人来到子曰的房间,一进门,贺飞就看着方子曰,不说话。贺飞也看着她。片刻过后,贺飞伸出两只手,方子曰便走过去,紧紧地拥抱住她。贺飞被他抱得呼吸急促,脑袋却动着,摇着,去寻找他的嘴巴。方子曰突然发现,窗帘是未拉紧的,就挣扎开来,小声说,稍等,关上窗帘。贺飞飞红了双脸,却说,这是在我的地盘,我都没紧张成你那样。方子曰拉上窗帘,说,我这不正是为你想的么?说完,缓缓地走近来。贺飞伸出手,抚摸一下他的脸,说,没想到,还能够这样抚摸你的身体。你这个坏家伙,突然一下子,就闯进我的世界里来,让我措手不及。方子曰说,是谁闯进谁的世界?贺飞嗔道,是你!你来这里了!你如果不来,就没有这么多的事儿。方子曰说,我们是从黄石寨上下来,又走进了金鞭溪。贺飞喃喃地说,是啊,故事在继续,爱情也在继续。我说过,如果你没有妻子,我会飞去找你的。可你现在来了。方子曰脑子里,子蕙的影子一闪而过。眼神里只不过淡淡地起了一点灰暗,贺飞就抓住。贺飞说,怎么?想起她来了?方子曰不语。贺飞叹口气,又笑着说,我也知道这样不对,我一再克制,可是,我们那一段时光,留下的痕迹太深,我忘不掉。方子曰也说,我也忘不掉的。两个人发现自己都躲进多方的身体里,似乎都寻到了一方靠岸的地方。方子曰把贺飞轻轻抱起来,两人顺势就躺在床上了。贺飞平躺在床上,褐色头发散开来,遮了半张脸,似乎是一个谜,半隐半现。方子曰轻轻地帮她脱下外衣。贺飞突然苏醒过来似的,把手插进方子曰怀里,抚摸他。贺飞却喃喃地叫起了方子曰的网名,说,你帮帮我,帮我把身上的一切都除掉。方子曰在除去她内衣的时候,她浑身抖动起来,她配合着他的动作,后来干脆自己动手,把裤子一起脱了去。两人于是变成光溜溜两一条鱼了。贺飞说,我给你跳茅古斯,好吗?方子曰点头。贺飞继续说,就让我真正为一个男人跳一次茅古斯,不需要草衣草裙,我不需要,真正的原始茅古斯舞者,是不需要衣服的,他们只需要一颗心在跳动,他们只需要与天地、自然融合到一起。他们在层层叠叠的山峰中间,云海中间,缓缓展开手脚。贺飞跪在床上,手一节一节伸开,然后,牵动了全身,蛇一样扭动下来。方子曰情不自禁蹲起来,伸出双手,环绕了她的腰。贺飞于是将身体贴在他的脸上,两人顿时疯狂起来,有了各种各式的动作。贺飞似乎要热汗淋漓,她拉过方子曰的双手,拉过他的身体,让一道洪水把自己淹没。
两个人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方子曰感觉贺飞的手在他脸上游走,忽然醒来。发现两人紧紧贴着,躺在被窝里。贺飞的声音,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子曰,我们这次是真的了。方子曰说,是真的,和在网上的感觉一样。贺飞说,不一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个灵魂附着在谁的身上,现在,我知道了。方子曰片刻之间,有点后悔。不想到,事情就这么自然发生。他现在感觉,是背叛了子蕙。不只是身体背叛,连灵魂也一起葬送进去,那就彻头彻尾了。
贺飞轻轻抚摸他,并不说话。方子曰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那毋远居然没来敲门。贺飞脸上的笑象雾一样散开,方子曰你真傻还是故作不懂,如果,我不给她腾房间,他们俩今晚绝对不可能住在这个旅馆。方子曰也笑了。毋远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在北京,实际上他也没闲着。但贺飞还是慢慢把手移开,说,子曰,有这一次,也就够啦!其实,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后悔。我也是。我该回去了,在天亮前,一定得走出你的房间。否则,我无法原谅自己。方子曰说,他们还在房间,你去哪里?贺飞说,我可以敲门的。他也该回来了。其实那边情况和我们差不多。方子曰说,那大不一样的,他们只是寻找刺激,寻找一夜情。贺飞问,那我们呢?方子曰说,我们是真的相爱,我们是夫妻。贺飞看子曰半天,再次把胳膊缠绕过来,说,子曰,你真是个坏蛋!可你一定要知道,我们必须控制自己的感情。你最好不要尝试,把我身上所有的门都打开。如果那样,我们俩就都完了。说完,贺飞起了床,在暗中寻找衣服。方子曰听着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不说话。贺飞穿好衣服后,叹息一声,然后,俯下身来,吻了一下方子曰的脸。方子曰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贺飞不动,却说,我走了。你再睡一会,明天还要去山上。
过了一阵子,毋远就敲门进来。方子曰假装睡着,毋远却一下子拧开灯。看着方子曰说,怎么样?良宵美景奈何天?方子曰笑说,你和你的小莉怕是这样吧?我和贺飞只是聊一晚上天。毋远呸了一声,就钻进被窝。看上去依然兴奋不止,说,子曰,女人跟女人,的确就她妈不一样,你说马莉看上去四十开外,浑身上下,却仍然那么有弹性,真是不可思议!方子曰说,毋远,你这人怎么这样?难道贺每个女人做爱,都要告诉别人吗?毋远呵呵一笑,子曰,我们俩还有什么可隐瞒?彼此彼此。方子曰知道不能再睡,索性穿上毛衣,坐起来抽烟。然后,便问毋远,你小子告诉我,你和别的女人上床,难道内心一点对妻子的歉疚也没有?毋远也抽出根烟来点上,这次却变得无比深沉,子曰,说句实在话,跟没有感情的女人上床,也就不过是抽一根烟。不是有个作家这么解释烟瘾吗?说抽烟人的烟瘾是所有欲望里,最严重的那种欲望。其实不然,做爱的欲望,才是最厉害的。可是,做过之后,没有一次不是失望,空虚。有时候,我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发现这就是一具空壳子,行尸走肉。什么她妈的思想?你说,我们这些人,有思想吗?狗屁!说跟女人做爱如何好,完全是虚荣心。其实,子曰你不了解我,别看我平时大大咧咧,可有时候,我空虚得要命,那是一种恐惧,象是浑身绑满绳子,一起用力来束缚你。方子曰说,没想到你也这样。毋远继续说,子曰你考虑一下,人活着,他妈的可不就是受罪?你说,你什么时候,哪怕是一秒钟,是为你自己在活着?没有。你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责任?我跟马莉上床,我就该考虑,对不起老婆。而且,除了你去找小姐之外,对一个女人,上床之前之后,可就大不一样。你付出了,就得负责。你明知道,她需要的,也不是你的灵魂。她不需要你精神上完全给她,可是,你只要把你那个丑陋的家伙进了女人的身体,那么,你就至少该在精神上给她予以照料。这就是你的责任,你跑不掉。
方子曰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自己身上果然又绑上一根绳子,逐渐勒紧。
第二天早晨,方子曰见到贺飞的时候,是在车上。她没有和大家一起吃早饭。方子曰想到她房间去找她,最后还是忍住。钻进车里,一看到她。方子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没去吃早饭?贺飞淡淡地说,我早就出来,随便吃了一点。然后,就扭头去招呼大家。方子曰见她在前面坐下,旁边坐着那个湘籍作家未然,就默默地坐到后面去。一坐下,方子曰就把脑袋扭向窗外。他想,贺飞内心看来也起了很大波动,这样的想法和做法是对的,是应该保持一段距离的。否则,怎么收场?在往景点赶的时候,未然一直扭着头,对贺飞大献殷勤。贺飞却和他有说有笑。毋远和马莉坐在一起,也是一本正经。毋远却回过头来,看方子曰的表情。方子曰注意到了,没去理他。可是,方子曰内心却隐隐约约疼痛起来,尤其是贺飞用当地口音,和未然讲了一个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的时候。他盯着未然光光的头顶,真想过去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是,又一想,干吗要揍未然呢?你算什么,你是贺飞的什么人?
到了天子峰下,车停住。贺飞说,大家都下车,今天我们坐索道上山。方子曰本来去过山顶,一见早上情景,就失去上山的兴致。司机坐在那里,显然不想上山,继续在听刀郎,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方子曰等到最后,大家都下车去了。没人注意他。贺飞却又返回来,你怎么不走?方子曰说,我去过了,在车里等吧。贺飞就瞪着他,半天以后,方说,你不去不行!方子曰沉思一会儿,站起来。贺飞嘴一撇,笑了。方子曰下车时,她小声说,你吃醋了?是不是?是不是?说着,伸手挽着方子曰的胳膊,象是豁出去的样子,说,我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子曰,我得抓住这几天时间,一分一秒也不能放过去。我不能再折磨你,也不要折磨自己。
方子曰问,干吗要这样?问完,马上就觉得这话问得毫无意义。难道他体会不出那种感觉吗?贺飞说,我害怕啊!我真得很怕。我怕你让我彻底燃烧起来后,会给我身上泼冷水。方子曰无语。贺飞说,别不开心了,我们还剩下好几天呢!
在乘索道上山时,贺飞直截了当坐在方子曰身边,身下的山峰一座座闪过时,她更是挽着方子曰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们是分两伙上山的。坐在他俩对面的,便是毋远和马莉,看他俩这样,马莉也就不再作态,也倒在毋远的怀里,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方子曰心想,这世上男女,真的非常奇怪。明明知道这所有一切,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还是前仆后继,乐此不疲。到了天子峰顶,大家先是到崖边看那缠绕在石峰间的云海,在那一瞬,好象真是感觉进入仙境。贺飞倚在方子曰身上,悄声问,来到天子峰,是不是感觉自己变作天子了?方子曰说,我感觉自己是康熙皇帝了。贺飞嗔他一眼,谁不知道康熙是风流天子?微服私访,四处留情。你要是敢那样,小心你的脑袋!他俩在这边说着,浊流在另一边喊起来,方子曰!是不是该让你太太告诉我们该往哪边走?贺飞听了,伸伸舌头,做个鬼脸。说,子曰,我把正经事忘啦!他俩跟上大部队。浊流说,你把我们带到主要景点,可以放你们假。这帮人哪个不是明察秋毫?一看这状态,索性连玩笑也不开了。马莉和浊流都是北京的,而且,似乎是常走动的朋友。所以,马莉还是有所顾忌。偶尔和毋远有点眉来眼去,也是悄悄的。
待大家都散开去,贺飞牵了方子曰的手,在一段开阔的路段奔跑起来。贺飞说,现在好了,所有一切都是我们两个人的。我要陪你好好走一走。两个人来到崖边,俯首看着谷地矗起的万仞山峰。方子曰从背后伸过手去,拦住贺飞的腰。两个人静静地呆着,都不说话。过了好久,贺飞说,子曰,我现在开始感谢上苍,你是它给我送来的。方子曰狠劲呼吸着从贺飞头发上散发出的香味,也喃喃地说,我其实已经谢过好几次了。贺飞说,我们湘西的男人,大都悍勇好斗。而女人都是敢爱敢恨。一旦爱了,就死心塌地。而且,对于负心男人,都表现得非常绝决。子曰,你会忘掉我吗?回去之后,会不会只把这一次相遇当作过眼云烟一般散去?方子曰说,不会的。早上,我看到你和别的人坐在一起,我都感到难受。贺飞转回身戳他的胸口一下,小气鬼!难道你会束缚住我,不让我跟别的男人说话吗?方子曰说,我当然不会那么霸道。可是,看你今早上对我的表情,冷冰冰的。贺飞捶他胸口说,你还说,还说?人家都觉得已经犯下大错了。我刚才话还没说完呢!你知道,湘西女人对于男人背叛自己,采取的手段是什么?
方子曰问,会动刀子吗?贺飞微笑着说,刀子算了什么?你读过沈从文先生的《湘西•凤凰》吗?方子曰说,读过的,里面教女人如何对付男人吗?我怎么没发现?贺飞再问,你记得有一段话解释放蛊吗?他说放蛊必与仇怨有关,仇怨又与男女有关,换言之,就是新欢旧爱得失之际,蛊可以应用做争夺或报复工具。沈先生说的新欢旧爱得失之际,不就是指咱俩所处的境地吗?方子曰觉得耳际突突动了几下,心底一丝恐惧悄然升起。他问,现在还有放蛊的事情吗?记得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见过这种手段。贺飞歪着脑袋,冲着他笑,子曰,金先生说的那放蛊高手,就是咱们湘西苗寨的女人。
那么,蛊究竟是怎么回事?方子曰问。贺飞回答,传说中就是把很多毒虫放到一起,它们之间互相毒杀,最后留下的毒,就叫蛊。放蛊,也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把蛊用器具密封以后放在一个地方,放下的时候可以许愿诅咒那个人。那个人很快就会死去。这方法说起来没有科学依据,它是我们湘西巫鬼文化中的一个表现形式。另一种办法就是把蛊放到水里,让人喝下去,解药只在那下毒人手里。而毒发时间则由那个人所下毒剂量的多少而定。
方子曰听得越来越恐惧,他说,贺飞,你的意思是说湘西女子报复负心男子,会采取放蛊的办法?贺飞微笑着端详他的眼睛半天,说,子曰,你害怕了吧?我说过,你不要让我燃烧得太过了。你要知道,我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湘西女人的血液。方子曰沉思不语。贺飞继续盯看他的眼睛,噗嗤一声笑起来,然后,双手交叉着缠绕上方子曰的脖子,说,子曰,你怎么拿它当真了?真的吓着你啦?好啦,不要担心。我是说着玩的。方子曰微笑着说,我没有怕,只是心里考虑,这样的死法,倒也有趣。贺飞扑上嘴来亲他一下,说,我可不让你死!即使是你忘了我,我也不在乎。我已经爱了,就足够。我这个人,不会有恨的。方子曰紧紧搂抱着她,回应她的吻。贺飞突然凑到他耳朵边说,子曰,我想要你。方子曰心里砰得一下,在这里?到处是人的。贺飞说,你忘了我是导游吗?方子曰微笑。贺飞拉了他的手就跑,两个人跑过一排卖旅游纪念品的摊点,方子曰只感觉那些摊点上五颜六色,银饰在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们继续跑着,穿过一片竹林,游客渐渐少了。再继续跑,便是一处断峰,贺飞牵着他转过去,又是一片竹林,这里显然游客走不到,几乎没有路径。再继续行走,却是一片松树林。两人钻进松树林,林子里很静,稍远处似乎可以听到小溪流水声。贺飞站住,瞪大了眼睛看方子曰。方子曰却盯着贺飞嘴角那块痣,悄悄凑过头去,用唇含住,伸了舍尖去舔。贺飞闭着眼睛,呼吸急促起来。两只手已经探向方子曰的腰间。接下来,两个人叫着对方的名字,一阵手脚忙乱,贺飞最后滩倒在松软的松针上,方子曰只觉得周围的松树、石峰等等景色,都旋转开来。贺飞喃喃地说,子曰,你把我化了吧,化了吧!两个人的身体融在一起的那一瞬。贺飞尖叫起来,她的手脚似乎在舞蹈,她的身体,时而柔软,时而富有弹性。方子曰感觉投入了一场惨烈的战斗,那是他玩的一个实战游戏,左面右面前面后面,都埋伏了敌人,方子曰举着枪,盯着瞄准器,射击,射击,冲杀,冲杀!终于,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停止了。两个人保持着重叠姿势,待了好久。忽然,传来吱哑一声叫!他俩都不约而同抬起头。却发现,一只小猴子从一棵树顶,飞快地弹向另一棵树顶。贺飞咬着嘴唇笑,说,方子曰,这下丑大啦,被人看了现场直播。方子曰离起身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呵呵大笑。贺飞羞涩地扯上裤子。一边叫道,方子曰,你真大胆,竟然在这里欺负我!方子曰说,冤枉,这可是你……话没说完,贺飞说,讨厌!就是你提出来的!方子曰说,是我,是我!贺飞露出胜利者的笑。
贺飞整理衣服的时候,突然哎呀一声,糟啦!咱们耽误集合的时间啦。
当晚,他们就赶到了凤凰。
因为浊流接到北京电话,要他赶回去处理一件紧急事情。那几个作家,在张家界玩了两天,风景虽说好极,但是都感到疲乏。几个人一商议,决定此行日期减少一天。贺飞和方子曰听说这一变故,对视一眼,脸上顿时沉重。
晚上,他们住进旅馆后。众人拿着钥匙走向各自房间,贺飞和方子曰留在最后。贺飞站在那里,突然咬着嘴唇,似乎要落泪。方子曰走近她,不说话。贺飞说,子曰,我们只剩下两天时间了。说完,终于,落下泪来。方子曰伸出手,擦了一下她的眼睛,叹了口气。贺飞居然带着泪笑了一下,我这是怎么啦?我们还没到最后分手的时候呢!走吧,子曰,我还能陪你两天呢!方子曰提着贺飞的包,向房间走去。
就在贺飞准备敲门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叫起来。她一看号码,脸色马上起了变化,她朝方子曰看了一眼,方子曰就明白了。贺飞接起电话,语气淡淡地说,我现在好累!能不能过一会儿打过来?你说什么?想见我?你以为我还在张家界啊,我现在到凤凰啦!你说什么?你也到了凤凰?你来这里干什么?哦,我忘了,你老家是这边。那过一会,我给你电话。贺飞扣了电话,看着方子曰。方子曰看着楼道的尽头。贺飞说,他陪朋友来凤凰了,让我过去见见朋友。方子曰终于抬起头来,笑笑,那你就去吧。贺飞敲门,马莉开门,一看她身后的方子曰,就呵呵一笑,邀请说,进来吧。方子曰却看着贺飞说,我就不进去了。贺飞低着头,低声说,我要你进来!方子曰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就走进去。马莉装作去洗手。贺飞回过身来,就扑进方子曰怀里。贺飞哭着说,子曰,子曰,我的生活全都乱了。以前这个时候,我就会马上跑了去的,可是,现在我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反感。方子曰闭着眼睛,心说,我的世界可不也是乱了?居然一听到贺飞的丈夫打电话,马上心里感到一股疼痛。贺飞说,我告诉他,我不去了。我给他电话。说着,就去找电话。方子曰说,不要,你还是去吧。但贺飞还是把电话打出去,方子曰站在那里,顺手掏出颗烟点上。贺飞说,老公,我不过去了,今天真的好累。说完,半天不语,最后说,那好吧。放下电话,她说,是几个很重要的朋友,要见见我,他说一会开车来接我,吃完饭就送我回来。方子曰挤出一丝笑容,说,你去吧。真的,我没事。说完,又觉得这话可笑,你有事没事,和贺飞有关系吗?人家是去见老公的。他冲贺飞点点头,然后,走向自己房间。贺飞捏着手机,坐在那里发呆。
方子曰回到房间,就把行李往地上一扔,躺倒在床上。毋远从洗手间走出来,一看他的样子,哈哈大笑。怎么样?子曰,感觉身体不行了吧?老大,悠着点,咱不是小伙子啦,释放快,补充也快。现在的年龄,子弹得节约着用。方子曰说,去你的吧,怎么没一句人话。毋远说,我这才真叫人话,身体是自己的,自己心里有数。就说我吧,今晚上我就不打算活动了。方子曰点上一支烟,问,怎么了?和马莉闹矛盾?毋远说,子曰,我告诉你,我发现这女人真的动感情了。我得收手,否则,下场会很难看。子曰说,动真感情不好吗?难道你只喜欢逢场作戏?毋远说,你这话算对了。对付女人,我自认为还是有一套的。除老婆之外,对别的女人动感情,那是傻瓜。你说累不累啊?除非,的确不喜欢老婆,打算换一个。所谓情人,也不过就是这种关系。两个人都清楚,各人有各人的家庭,都不会拆散家庭,那好,相安无事。做爱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方子曰说,如果没有感情,那么,做爱怎么会投入?毋远象看外星人一样看他半天,说,子曰,我知道你老兄很少有花边新闻,可是,你千万别告诉我,除了老婆,你没和别的女人做过爱。方子曰说,那当然,现在不是有贺飞了吗?
那以前呢?你就没有过?毋远紧追不舍。方子曰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毋远,此前,除了你嫂子,我没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毋远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说,如果你没撒谎,那你简直就是古董级的男人。就说咱们这帮子人,哪个没有十个八个的女人?方子曰大声说,毋远,你别吓唬我!毋远摇晃起他的脑袋,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方子曰说,这么说,今晚你不出去了。正好,贺飞的老公来凤凰,她过去了。毋远嘿地一笑,怎么样?感到心里不舒坦了吧?方子曰说,那倒没有。毋远说,还没有?就差没哭出声来。好吧,老大,今晚我陪你。你要放宽心态。你想,咱们只剩两天就打道回府,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有昨天一个晚上,就相当妙啦,跟我学,就此打住。免得分手时,大家都难受。
方子曰一捉摸,毋远这话说得还是很对的。贺飞不可能跟自己回去,他也根本不可能留到这里。看贺飞的样子,他和老公关系还没坏到分手的程度。而他和子蕙,这些年来,虽说日子平淡,但两人之间连一丝的裂隙都没出现。想起子蕙,他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可是,在想起回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态起了变化。他想不出,该用一种什么语调,或者什么样的话,来和老婆通话。子蕙的声音传过来时,他甚至浑身一颤。子蕙问,哟!老方,怎么还能想起给我电话啊?对子蕙来说,这也许是句普通玩笑话,可方子曰听着,却另有了内容。他尽力想缓和自己的紧张,可是却做不到。他问,你在忙什么?子蕙说,怎么这口气?我能忙什么?刚吃完饭。方子曰说,我们赶到凤凰了,刚住进房间。累坏了。他好像终于找到一个为自己解释的理由。子蕙便说,那你就休息吧。
毋远一直看着他,然后说,老方,我相信你的话了。你这样不行的。你跟贺飞,趁早结束。你怎么和嫂子这么说话呢?要换了我,听你这口气,早就产生怀疑了。方子曰叹口气,这才更加愧疚。那子蕙分明是对自己太放心,而不至于产生怀疑。自己这不是拿着子蕙的信任欺骗她吗?毋远说,你看,我怎么跟媳妇打电话,你学着点。说着,他拨打了几个号码,还没等那边有声音,他的脸上肌肉已经高度放松,堆起笑来。翠花,是我,你老公哦!我没在家这几天,你可够自由了吧?我可是直接憋不住啦!你说什么?苗家阿妹?咳!就你老公这模样,除了你大发善心捡到我,谁还搭理我?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好失败。你看,人家那作家方子曰在一边,都微笑着安慰我。哈哈哈,好了,不闹了,老婆,再过两三天,我就回去啦!嗯,来,波一个!方子曰坐在这边,真的就呵呵地笑起来。
毋远和方子曰正嘀嘀咕咕说话,电话进来。毋远看着方子曰,说,你接,如果是马莉,就说我出去串门了。方子曰抓起电话,果然就是马莉。她听清是方子曰,居然说,子曰,你让我们家毋远接个电话。方子曰说,他不在房间,好像去隔壁浊流那里了。马莉哦了一声,说,那你等会见他,告诉他给我来个电话。方子曰答应一声,正想放电话。她却又说,贺飞是不是在你那里?出去后没回来。方子曰心里一紧,说,她没在这边。
毋远说,我说的没错吧?这女人认真了。不行,我不能再和她上床了。容易出事。方子曰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捉摸。贺飞难道真的去见她老公的朋友?说不定,是说谎的。他老公会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旅馆,他们此时就在床上?他内心一阵抽搐,这是怎么啦?他居然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贺飞的身体,是他的。怎么?还会有别的男人进入她?他嚯地一下子坐起来!这很可怕!真的很可怕!毋远问,你怎么了?方子曰幽幽地说,这很可怕!毋远问,什么很可怕?方子曰双手抱着头,没什么,没什么。毋远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关了灯,毋远不一会儿,就起了鼾声。方子曰却睡不着。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方子曰穿上拖鞋,到了门口,轻声问,是谁?一个女人回答,是我。方子曰就回去穿上毛衣,再去开门。原来是马莉!她问,毋远在不在?方子曰无法回答,实际上毋远已经醒来,被马莉看到了。方子曰就说,在,可他睡了。马莉却不管,径直走进门来。然后,塞给方子曰一个钥匙。方子曰拿着那钥匙,半天才反应过来。于是,走回去,穿上衣服。毋远装作睡着,一动不动。方子曰心里暗乐,不再说话,带上门走出来。一边想,怎么还有这种女人?这钥匙,肯定是她们的房间。贺飞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不管回来没有回来,去那个房间睡,似乎都不合适。方子曰捏着钥匙,顺着楼梯,走下来。站到大门口,他看了看街上,已经不大见人。于是,他站在门口,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就在那时候,一辆出租车悄然停住,贺飞从里面钻出来,就往这边跑来。出租车司机喊了一句,她又回头去,掏出钱给那司机。然后,笑着跑向方子曰。方子曰一阵欣喜!
贺飞过来,就拦着他的脖子,亲他一口,兴奋地说,他们回去了!亲爱的,你是不是在等我?
逛凤凰古城的时候,毋远有点无精打采。方子曰忍不住想笑。他们俩并行一起时,方子曰逗他,毋远,以前是不是没有被女人这样骚扰过?毋远白他一眼,子曰你真不够朋友,怎么能放她进去?方子曰说,你不要冤枉好人,她那架势,分明就是去强奸你的。我哪里拦得住?毋远呵呵笑了,悄悄跟方子曰说,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果然不假!没遇到这么旺盛的女人。
走进沈从文故居,方子曰却莫名其妙想起贺飞说的放蛊的故事。他站在四合院子里,突然感觉,原本憧憬着诗意盎然的地方,怎么好像也弥漫了巫鬼气息?贺飞在他身后,拿指头戳他一下,说,知道你在想什么。方子曰追问,你说,你说!贺飞说,你在回味沈先生写的那段放蛊的文字。方子曰只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难道这湘西女子身上果然有巫术吗?贺飞嘿嘿地一笑,说,方子曰,你小心点!只要你敢动背叛我的念头,我马上就会知道。说完这话,却咬着嘴唇,心事重重的样子。方子曰问,怎么啦你?贺飞过来,抱着他胳膊,说没事没事,我很高兴!一边眼泪却要流下来似的。方子曰不敢提还有一天就要分手的事,但明白肯定是这原因。想想回到家里,两人这辈子不知道还能否再见面,心里也是登时晦暗。贺飞却强装着兴奋,尽管方子曰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贺飞的笑,贺飞的动作,都有了些夸张变形。终于,在一家祠堂,方子曰眼看着贺飞脸色凝重走进一个胡同,象是厕所。方子曰不由自主走过去,抬眼一瞧。果然胡同尽头,是厕所。但贺飞双手撑在湿湿的墙上,头发散乱下来,身体一阵阵抽动。方子曰站在那里,呆愣住了。贺飞注意到有人,猛地抬起头。方子曰就看到她满脸泪水。贺飞先是压抑着,浑身抖动。终于忍不住,跑过来,狠狠地抱住方子曰,手指抓进他的胳膊,放声大哭起来!子曰,怎么办?怎么办?我拖不住时间,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想对着你笑,我也告诉自己,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短。我一定要让你高兴,可是,子曰,我忍不住,我忍不住啊!方子曰夜紧紧抱住贺飞,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贺飞的眼泪把方子曰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她掏出纸巾来,一下一下擦着,稍稍平静下来,她说,我们走吧!别让他们等久。
晚上,毋远一进门就拔下电话线,说,今晚我要反锁房门。你还要出去吗?如果你出去,就告诉我一声,我是再也不敢出门了。方子曰心情沉重,连跟他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毋远见他闷闷的,也就不多话。躺在床上看一会书,就进入睡眠状态。方子曰根本就没脱衣服。吃完晚饭时,贺飞只是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在方子曰想来,觉得今晚最好两人不要见面,缓冲一下。他想,贺飞也应该是这种心态。可他哪里能够睡得着?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终于还是起了身,走出房间。他一步步走下楼梯,来到大厅,突然一下子就愣住了!贺飞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只烟!
方子曰轻轻走过去,贺飞抬起头来看他,两人就那么看着,好久没有说话。贺飞突然说,子曰,我有点冷。方子曰坐下,脱下外套,披在贺飞的身上,贺飞慢慢倒在方子曰怀里。服务台的姑娘本来趴着睡觉,这时候,起了身,看着他俩,迟疑一下,慢慢走过来,说,冒昧打扰你们一下,你们是不是回不了房间?我的意思是说,要不要给你们开一个房间?方子曰此时有点感激这个姑娘,他扭头向贺飞,说,我们去房间吧。贺飞不语。方子曰对那姑娘点点头。
两人进了房间,贺飞并不说话。方子曰帮她脱掉衣服,两人赤裸着身体钻到被窝里。贺飞搂着方子曰说,子曰,我觉得冷,你抱紧我,我只想要你抱着。不要说话,只这样抱着我。方子曰抱着贺飞,感觉到她浑身似乎发抖。他叹口气,心想,原来,两个人这样紧紧拥抱,心和心贴到一起的时候,心里是不存在一丁点欲望的。他们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对方的心跳,却不想做爱。
贺飞突然说话,子曰,你听没听说这里的一个故事,有一个上海的下乡知青,到湘西后,和一个阿妹相爱。可是,他是要返城的,走的时候,他海誓山盟,说一定会来接那个女子。痴情的湘西阿妹为了证明他的真心,给他放了蛊药。那男子回到上海,不久,就把湘西阿妹网的一干二净。还喜欢上一个上海女孩。那蛊药于是就发挥了作用,他生了一种怪病。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那个上海女孩,见他那副样子,就离他而去。这人快要死了,才想起来,他对那湘西阿妹负了心,内心满是歉疚,心想,只要再看她一眼,也就死而无憾。于是,他又回到下乡的地方。那女子还在痴痴等待,见他回来,给了他解药,他就慢慢好起来,永远留在了湘西。
方子曰听了这个故事,半天不说话。贺飞说,我知道你不会留下来,我也没有蛊药可以给你喝。我只是盼着,你回去以后,不要那么快就把我忘记。也好让我明白,你是真的爱过我。我这辈子也就知足。我们从网络到现实,都轰轰烈烈爱过,这已经很公平了。
方子曰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方子曰只有紧紧抱着贺飞,就那个姿势,到了天亮。
清晨起来,天是阴着的。吃过早饭,雨开始淅淅沥沥落下来。其中一个作家直说,居然遇到这天气!贺飞坐在方子曰身边,说,我们这几天,一直遇到好天气,在张家界也没下雨,这已经很不错。我们这边下雨,是再正常不过。因为下雨,众人心情都很郁闷。毋远昨晚和马莉闹过,似乎互相赌气。于毋远来说,即便是心里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方子曰和贺飞,心情晦暗得一如这天气,只想静静地呆这最后一天,浊流本是好说的,此时闭着嘴巴,也象心怀大事。所以,车里就显得很郁闷。偏偏司机酷爱刀郎,又播放他的歌,今夜又下着小雨,小雨它一点点一滴滴。
就这样走了一阵,贺飞终是站起来,履行她的义务,她说,咱们今天要去的是最后一个景点,德夯苗寨。德夯在苗语中,是指美丽的峡谷。这个苗寨村落,就在一个美丽的峡谷当中。贺飞在说话的时候,方子曰一直注视着她的脸,忽然,方子曰看到,她的脸色慢慢变白,握着话筒的手,也在抖动。方子曰不由得就站起来,在他起身的时候,眼看着贺飞摇晃几下,向他这边倒过来。方子曰抓住她的手,恰好她倒在方子曰怀里,车上的人注意到了,都站起来。贺飞说,子曰,抱着我,我没事,一会儿就好。方子曰说,贺飞,贺飞,要不要送你去医院?贺飞微笑着说,不要!不要!接着把脸转向大家,说,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大家放心吧。方子曰拿出水杯,递给贺飞,她喝了几口,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服下去。又走了一段路,她才慢慢恢复过来。不一会儿,到了苗寨,大家见贺飞这个样子,也就任她留在车上休息一会儿,一个个举着伞下去。方子曰留在车上,依然抱着贺飞。贺飞突然站起来,笑着说,子曰,我带你去逛苗寨。身子却摇晃一下。方子曰说,我们不要去了。我在这里陪你。贺飞就哭了。贺飞说,我不要在这里!你来一次,很不容易,我一定陪你看完这些。我要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子曰说,知道吗,贺飞,这几天,是我一生最高兴的几天啊!贺飞说,可是,可是,你还没看最后一个景点呢!走,我们下去。我已经好了。我吃过药,就好了。说完,贺飞就下了车。方子曰急忙跟在她后面撑起伞来。他们俩并身走过那个小广场,身后的二层吊脚楼上响起了鼓声,苗家姑娘小伙子对山歌的声音。在那歌声里,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湿湿的小巷,沿着石板路,拾级而上。走过一孔长满青苔的石桥。走过一重重湿烟霭霭的苗家吊脚楼。沿着河畔的石板路踏踏而下。经过了一群在清澈的河里扎进脑袋捉鱼的鸭子。擦身经过披着蓑衣扛着农具的苗民。擦身经过背着竹篓身着五颜六色服饰的苗家女子。他们不说话,只是这么走着,走着,走着。
下午,这一行人已经坐在机场的大厅里。
天居然出奇地好起来,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方子曰站在窗下,在想贺飞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在苗寨吃过午饭,就直接赶往机场。贺飞在那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和方子曰说一句话。在送他们到机场以后,贺飞也没过多注意方子曰。方子曰同样躲闪着,避免和她对视。贺飞脸上终于还是贴着笑容,跟大家告别。那几个人岂是看不出苗头的人?都看到他俩的痛苦,都想给他们创造一个轻松告别的环境,可是一见他俩的眼神,也就无计可施。方子曰是站在门口,目送贺飞的车慢慢离开的。方子曰在那一瞬,泪眼迷离。此时,毋远悄然来到他的身边,说,子曰,你不要这样,大家彼此都是好朋友,都知道你们俩不是逢场作戏,都替你们难过。方子曰摆摆手。
该上飞机了。方子曰在那一瞬,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猛地一下子回过头来,就看到贺飞在门外的广场上飞快地往里跑!方子曰扔下行李包,也往外跑!浊流和毋远同时喊她,子曰,你干什么去?不坐飞机啦?方子曰跑到门口,贺飞也正好跑进来,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贺飞贴着他的耳朵,悄然说,子曰,我没有给你放蛊。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