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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东《午夜狂奔》原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21: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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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和马德里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平安是一个胖子,而马德里是一个瘦子。远远地看去,他们走在一起的景象非常滑稽,就像是一个相扑运动员手里拿着——个瘦长的竹竿。那个瘦长的竹竿自然是马德里,他的斜长的身影如同一根绳子,扫着马路上的尘土。他们刚刚从天府饭店出来,他们在那里为自己的行动壮了一次行。现在,他们走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眯起眼睛看着浓浓的夕阳,马德里说,天上怎么有这么多干红葡萄酒,刚才‘我们喝的是什么酒?

平安看上去心事重重,他的胖脸上有许多思想在蠕动,他说,我们喝的是啤酒,是黄河王,你怎么忘记了?

马德里说,不对,我觉得喝的是长城干红,你看,我的眼睛都是红的。

平安并没有笑,他推了马德里一把,说,那是夕阳照的。

平安——想到莫奇,牙齿就跟吃了冰糕一样,冰凉冰凉的。他知道,让自己牙齿冰凉的不是莫奇,而是莫奇欠他的钱。莫奇欠他的钢材款有整整半年了,每一次见面,莫奇都会宣誓一样保证马上就会还他钱,当然,莫奇的保证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平安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走到了尽头,再这样下去,发疯的不是莫奇而会是平安,所以他决定撕破脸面,跟莫奇针锋相对地较量一次。他首先想到了马德里,在他的印象中,马德里天天除了玩飞镖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干。马德里的—飞镖指东不打西,仿佛是他的眼睛似的。马德里接到平安的电话时正在和自己怀孕的女朋友闹别扭,他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他马上就答应了平安的请求,他迫不及待地说,你要想要他的左耳朵我绝不会让他的右耳朵落地。

平安说,我就是想让你去吓唬吓唬他,不是想要他的耳朵。

马德里说,我剁掉他10根汗毛怎么样,我相信他会乖乖地把钱交出来。

平安说,那样最好了。

在饭店中,平安对这次行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忧心忡忡地说,他手里有没有这笔钱?他说他做生意赔了钱,他会不会没有钱,或者跟我要滑头?

马德里不以为然地说,你要心中有个谱,就跟我一样,我那小妞那那你知道的,她非要和我结婚,说有了孩子就要结婚,她用这——着威胁我,这丝毫不起作用,因为我心中有数,我还不想结婚。

平安陷入了另一种忧虑,如果他耍赖不给怎么办?

马德里说,她说我不结婚她就会离开我,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她离不开我。

当天上的红酒被马德里喝完之后,他们来到了莫奇的公司。莫奇还没有回家,莫奇正坐在椅子里让愁思一点点地冒到脸上,就跟煮熟的豆子漂在水面上一样。莫奇的身k穿着老板的衣服,脸上却没有老板自信的表情。他站起来,但是一股风把他重新吹到座位上,那是平安和马德里身体上飘过来的酒风。

半小时之后,平安和马德里慌慌张张地跑出了莫奇的公司,他们的身体不再摇晃。在薄薄的路灯光照射下,他们像是在水中拼命向前游行,平安像是一个在水面上搏击的圆球,而马德里则是一根顺激流而下的轻飘飘的竹竿。他们漫无目的地疯跑了一阵,城市在他们的身后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影子。他们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最后是疲惫阻止了他们歇斯底里的奔跑,他们瘫倒在黑暗之中,四周没有灯光,他们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震天动地。足足有20分钟他们都在寻找着呼吸原有的节奏。因为身体瘦,所以马德里首先找到了自己的呼吸,他说,你出气的声音像一头猪。

平安在黑暗中狠狠瞪了马德里一眼,他没法马上进行回击,因为他的身体比马德里胖,5分钟之后他开始了有力的回击,他说,你就像一个被阉割了的公鸡。

他们随后进行了一连串猛烈的诋毁和谩骂,唾液把他们彼此的头发都弄得水淋淋的。直到他们的舌头变得又直又硬。他们躺下来,地面上很热,那是个夏天,白天的暑气还没有散尽。等到他们的大脑恢复了平静之后,刚才发生的一幕才重新回到他们的面前。平安说,我说过我只想让他受一点惊吓,好让他老老实实地把钱交出来,我没有让你杀死他。

马德里回味着刚才的场面,他无论如何无法把刚才的举动和自己联系到一起,他看着天说,我并没有杀他,我的飞镖还没有扔出去,我是想剁掉他的10根汗毛的,但是我的手不听使唤;我们不该喝那10瓶酒,最后5瓶啤酒让我的手有些软。

平安几乎是哭着说,可是你的飞镖进了他的身体。

我没有杀他。马德里继续表白自己,我手里拿着飞镖,我的手是软的,根本没法捅进他那么壮的身体,是他自己把身体扑到上面的,真的,是他自己,我站在那里没动,我的手也没离开我的肚子,因为我的手很软,它需要一个支撑。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扑了上来,我敢保证是他自己要死的,而不是我杀了他。我敢保证,当他扑到我的飞镖上时,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以为他正在等着一把自杀的刀子?

我想是的。马德里回答。

平安摇了摇头。

又一阵沉默之后,马德里颤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实际上,平安一直也在想着这个问题,他说,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我们。

马德里嘀咕道,那那还等着我的电话呢。

平安发火道,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不要跟任何人联系。从今往后,我们就要消失了。马德里哭了。

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哭泣,他在想着下一步,之后他做出了正确的部署:我先到我的公司拿点钱,这是我最后一次到公司去了,然后我们去找石广。

他们从平安的公司出来时,马德里的手里多了一个提包,平安把保险柜里的钱全部装了进去,他说,我们不知道要躲多久,所以我们必须有足够的钱。

走在路上时,马德里不知怎么就感觉有点冷,他用左臂抱住了右肩膀,他说,我我我们是不是和家里人道一下别,比如我的那那,她还等着我答应她结婚呢。

平安的表情在灯光点点的夜色中显得十分的冷酷无情,他的嘴唇成了一条缝,他说,不行,也许现在警察就在你家里等你呢。

马德里嗫嚅道,不会这么早吧。

平安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你要想死你就去和你那个胖妞道个别。

马德里很不满意地嘀咕了几句。

马德里建议他们乘出租车去石广家,平安基于安全没有答应,他说,还是步行比较安全。现在是夜间1l点半,路上的人还不算少,对于许多人来说,真正的快乐才刚刚开始,因此他们的形迹并不引人注意。但是马德里提出了另一个疑虑,他问,你说的那个石广他,可靠吗?

绝对可靠,你放心吧。平安一边走一边安慰他。

这么大的事,再亲近的人也不保险,我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事,弟弟把哥哥出卖了,父母大义灭亲。

你怎么这么烦,我说可靠就是可靠。平安烦躁地说。

你凭什么就轻易把我们交给一个人,如果他把我们出卖了怎么办?

平安停下来,转过脸,我告诉你,他把自己交给警察,电不会把我出卖了,因为他的命是我救的。石广是我的同学,三年前他得了严重的肾病,必须换肾才能保全性命,可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马德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报纸上不是把你吹了好几天吗,原来就是你捐钱救的那个人呀。

石广是话剧团的化妆师,因为话剧团几近倒闭,所以他常常去某个电视剧组或电影剧组帮忙,今天晚上他刚刚从南方回来,他的身体上还夹带着南方潮湿的味道。当他打开门,一看到是平安时,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腰,然后就非常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屋。石广——直没有结婚,但是他的屋子里不乏女人的气息。卧室里传来一个女人蜜一般的声音,石广,是谁呀?平安一皱眉,你结婚了?

石广忙说,没有没有,一个女演员,非要把我送回家。

平安提醒他,小心你的肾,再闹出点事来,就没有人替你换了。

石广认真地说,还有你呢大哥。

平安小声说,不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夏天。

石广笑了,你开玩笑呢大哥。

平安脸色严肃地说,你能不能让那个女人走开,我要跟你说点重要的事。

石广说,那当然。说着话他走进卧室,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一边穿衣服一边被石广推着向外走。平安把身体背对着他们,马德里也学着他的样子,但是他偷偷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了那个女人的——个白晃晃的乳房,这使他一下子想到了那那,如果不出这件事,他正和那那呆在一起呢。女人着急地说,这么晚了你让我去哪里?你刚才说的甜言蜜语都他妈的让狗吃了?石广哭丧着脸说,没有办法呀,你先到宾馆住下,明天再给我打电话。女人既不着急遮掩她丰满的胸,也不往外走,她说,我哪儿也不去。但是石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女人推出了房门,尔后迅速插上了门。女人踢了几脚门,骂了几句,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响着高跟鞋走了。石广颓然坐到沙发上,笑着说,大哥,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就一定办,我办不到的也要办。

听完平安讲的杀人的过程,石广的脸色有些凝重。马德里看了一眼平安,意思是,怎么样,不会那么简单。但是石广脸上的凝重并没有保持多久,他随即说,没问题,大哥,我的命是你给的,只要我活着,我就保证你也能出口气。

石广首先给他们化丁装,这对于他来说是小事—一桩。他为他们设计—厂两个能够瞒天过海的脸。当他们和石广一起走出石广的家时,在石广的身边就成了两个络腮胡子的家伙。平安戴上了假头套,以遮掩他稀疏的头发,而马德里则不需要在头发上做文章,石广只是在他的发型上做了较大的调整。

平安说.马德里,你小子长得跟亚伯拉罕·林肯差:不多。

马德里说,我觉得你很像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

石广笑了笑,他说,没有人会认出你们的,你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在大街上。

石广把他们带到一套两居室中,他说,我姐姐一家去年移民到了斐济,这是他们的房子,你们就呆在这里,没有人会打扰你们的。

在最初的几天,他们躲在石广姐姐的家里,杀人之后血腥的气息还在唇边缭绕,如同他们嘴唇上的胡子。他们一生的恐惧此时蜂拥而至,在他们每-一个毛孔间舞蹈。马德里在睡梦中惊醒,他喊道,杀死人了,杀死人了。之后他满怀恐惧的目光看到,平安并没有被他的喊叫惊醒,他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均匀而舒缓。这使马德里更加恐惧不安,他赤裸着身体跑到平安床边,一把把他身上的毛巾被拽开,大声喊道,杀死人了。平安在幽静的夜光中缓缓睁开双眼,马德里感到他呆板的脸上布满了死亡的空气,他的眼睛散发着绿色的雾气,马德里的手不禁在抖。

平安说,你不好好睡觉,瞎吵什么?

马德里说,我睡不着,我老看到莫奇的微笑。

平安说,那不是他的,那是你害怕时的颤抖。

马德里坚持说,不,是他的微笑,我觉得他很高兴。

平安说,你烦不烦,我要睡觉了。

马德里惊讶地问,你难道不害怕?

平安停了一会儿说,我只是把害怕当成唾沫咽到肚子里。说完平安就把脸转过去,不再理睬马德里。

人们心理脆弱的时刻往往会想到家人,这一点马德里和平安也不例外,但是平安只是想想而已,对于生命的渴望使他更加趋向于谨慎小心,而马德里则迫切地希望从亲人那里得到一点点勇气,他坚持要去看望自己怀孕的女朋友那那,他强调,你要知道,她很快就要有孩子了,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平安不动声色地说,我的孩子都10岁了。

马德里反驳他,你是不是不爱你的孩子和女人?

平安说,不是,我很爱她们,我觉得我爱她们甚于爱我自己。

你胡扯,我不相信,如果你爱她们你就会渴望去见她们。

我不会去,因为我知道有危险。警察早就埋伏好,一等我们露面就一网打尽。

那我自己去,我不怕危险。

你说的好听,一旦你被抓起来,你就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后悔。马德里固执己见地说。

马德里的固执己见引起了平安的反感,他皱起眉,你是想找死呀?

我是想找死,总比藏在这里好受点。

平安怒火中烧,他抡起胳膊,把带风的巴掌送到了马德里毫无防备的脸上。马德里的脸上立时闪烁出红色的光芒,他气急败坏地扑了上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沉寂许久的屋子里顿时飞扬起一些头发和汗水。两个人打累了,自然就停下来,身上的T恤全部成了鱼网状。平安气喘吁吁地问,你你他妈还去不去?马德里气喘吁吁地回答,我当然要去。平安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妥协,但是他叫来了石广。石广听完他们的陈述,很快就找来一些必要的工具和道具,按照马德里的身体制作了一身衣服,衣服的里边缝了许多海绵,这样当马德里穿上它时,他的身体立即变得肥胖了许多。马德里说,我要吃多少肉才能长这么胖。

在那那家的楼下,有一家马兰牛肉面馆,平时马德里和那那常常在那里填饱肚子和扩充爱情的空间。现在,是一个难得的凉爽的傍晚,乌云在城市高耸的楼顶之间徘徊,它们就像是夏季天空的眼皮,此刻正以一次难得的打盹把炎热合上。马德里和平安小心地绕过吃饭的人们,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来,等待着牛肉面和爱吃牛肉面的大肚子那那。在等待的过程中,城市的噪声从大街上跑到饭馆门口,被玻璃门延缓了速度,尔后慢悠悠地在饭馆中飘扬。平安神色紧张,他的脸色发红,但他没有向两边看,他正眼瞅着眼前的茶杯和筷子。他问,那那怎么还不来?马德里东张西望,每一次转头和扭身,衬衣里的海绵都会跟着摇晃,这使他的皮肤很不舒服。但是当他看到那那的身影后,这种不舒服就悄然消失了,他看到那那的肚子比前几日大了许多,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裙子,是蓝色的碎花。她在门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要了一碗牛肉面。牛肉面还没有上来,她把双腿直着伸向桌子底下。马德里小声对平安说,她的腿都肿了,她不能老蜷着腿。那那用右手支着下巴,她的脸上亮光光的。

马德里压低声音说,我要过去近一点看看她,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听说我杀人后是什么反应,她现在的表情一定能看得出来。

平安的声音和牛肉面上的热气一样轻盈,他告诫马德里,你不能让她看出任何破绽,如果她认出你,并且大声说话,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马德里烦躁地点点头,他站起来,慢慢向门边靠拢,没有人注意他,除了平安,平安一边低下头吃面,一边用眼角扫着马德里。马德里的脚步很慢,但是他的心跳却很快,他觉得这很像刚和第一个女人接触时的感觉。当他越来越接近那那时,他脸上开始不停地向下摘汗水。那那显然是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太熟悉了,所以她惊喜地抬起了头。可是她看到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而且脸上长满了胡子,这使她很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的所有举动都被马德里看在眼里,激动在心上,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快步坐到她身边。可是他的胳膊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那是平安的,平安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马德里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桌边,闷着头吃面。他抬起头说,你他妈是一个丧门星。

平安没有在乎他的发泄。平安把一碗面吃得精光。

马德里的机会不久就来临了,肯定是马德里首先听到了那那痛苦的呻吟声的,因为他的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那那身上。马德里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平安伸出手没有抓住他。那那正用手捂着肚子,她听到马德里的脚步声,她紧闭的双眼再次睁开,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她看到的仍旧是那个陌生人,她忍着阵痛说,我快要生了,麻烦你把我送到医院……马德里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到她腋下,扶起她。那那闻到了熟悉的体味,她再次艰难地看了一眼马德里。马德里搀着她向外走,平安焦急地跟在后边,他紧张地向四下张望。马德里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说话,平安说,去妇幼保健院。在车上,那那又一次看了看大胡子的马德里,她痛苦地说,你走路的声音很像一个人。马德里张了张嘴,他很想对那那说,我就是马德里,我就是你想嫁给的瘦男人马德里。但是平安大声说,你用牙咬着嘴唇就不会很痛的。那那大声喊道,啊啊阴……她的嘴唇很快就出血了。马德里把他的胳膊递上去,那那不管那么许多,张开嘴咬上了他的胳膊。马德里喊道,啊……

那那被推进了产房,医生在窗口大声喊道,金那那的家属,到这边来签字。

马德里不自觉地向窗口走去。平安一把拉住了他,平安压低声音说,你找死呀。

医生不耐烦地催促,你们在干什么,金那那血压有些高,要家属签字。

马德里为难地说,我不签字,医生不给接生,把那那憋死怎么办?她又不是你女朋友,当然你不着急。

平安把他拉到一边,用手悄悄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那个人刚好把身体转过去,他穿着便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平安说,我发现他一直跟着我们,从我们一走进医院大门他就跟着我们,你猜猜他会是谁?

马德里不在乎地说,他也许是来看病的,你太多疑了。

平安说,不对,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你的注意力都在那那身上,当然你没有留意,他没有挂号,也不去病房,他一直在我们身后。

马德里紧张地说,那那那他是便衣?

平安撒腿就向外跑,马德里也顾不上签字的事了,慌慌张张地跟在他后面向外狂奔。他们的假络腮胡子打着他们的脸,使他们感到像是一根根的针。外面开始下起瓢泼大雨,雨水把他们的胡子牢牢地贴在脸上,因为马德里穿着带海绵衬里的特制衣服,海绵吸收的雨水使他的衣服沉甸甸的,他感到自己起码背了10个沙袋。他气急败坏地喊着,你他妈等等我。肥胖的平安跑得并不轻松,他的奔跑的姿势极像一只鸭子。后来马德里干脆脱掉衣服,光着膀子跑在大街上,他没有把这件衣服扔掉,因为他还想着再次和那那会面。跑一阵,他就停下来,拧一拧衣服里的水,然后再跑。这样他始终和平安相距有10来米远。跑到国贸大厦门口,平安才停下来,扭过胖脸向后观望,马德里还在奔跑。平安看着他向自己冲过来,他想伸出手拦住他,但是马德里的惯性太大,他们俩都倒在了雨地上。从地上爬起来,马德里骂骂咧咧地说,妈的你怎么不跑了?

平安说,没有人追我们。

马德里气咻咻地嚷道,你是不是看到我和那那在一起嫉妒,故意想耍我?

平安想打他一个耳光,但是他没有劲了,所以他说,看你女朋友身上那一堆肥肉,比我身上的还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动心的。

马德里也想给平安一个耳光,但他也同样没有力气,他嘴上也很硬,你肯定是嫉妒我,你也让石广给你做一身这样的衣服呀,可惜你身上的肉比猪肉还肥,你没法使你瘦下来,这样你就不可能去和你老婆见面。你老婆看到一个胖子就以为是你,你老婆肯定会大声喊道,平安亲爱的,你怎么不去投案自首。马德里得意地笑起来。

被雨水浇过之后,平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所以他没有生马德里的气,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开玩笑,那个人也许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也许是,但是我不想死。你呢?你也不想是吧?所以我们以后行动一定要小心再小心,防备总比不防备要好。

马德里点了点头。

他们从出租车里出来时,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雨水使路灯光变得很妩媚,飘飘悠悠的,像是女人的目光。一个女人打着伞在路灯下徘徊,她的手里拿着几份打湿的晚报,她手中的伞有很长的把儿,一直到脚下,她就用挨到地上的伞把儿试着地下的路,她戴着一副墨镜,看得出来,她是一个盲人。她听到了汽车声,所以她向前走了走,对他们说,先生,买一份晚报吧。此时已经是夜间九点。女人的头发紧贴在头上,她说,不卖完,我不想回家,先生,买一份吧。平安看着女人被雨水淋湿的脸,他觉得心里很难受,所以他从兜里掏出10元钱,塞到女人手里,这几张报纸我都买下了,你可以回家了。女人连声说,谢谢先生,我给你找钱。平安说,不用找了。女人说,不不,我不能多要你的钱。平安没有等女人找钱,快步向前走去。女人在身后喊道,先生,先生。平安在雨中越走越快,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雨水和泪水了。马德里追上他,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你还有佐罗一样的侠肝义胆呢。他们已经走到了他们躲避的楼下。

往楼上走时,马德里说,平安,我觉得那个瞎女人还有几分姿色,你莫非是想寻找一点非凡的乐趣?

平安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雨水,骂道,你想找死呀。

马德里一直在琢磨再次去看望那那,他不知道那那给他生了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他希望是一个女孩。

每天,他们都要很认真地梳理络腮胡子,慢慢的,这些胡子不再陌生,仿佛是天生长在他们脸上一样,这使平安很放心。

电视台有一个栏目叫《案件追踪》,这几天说的就是莫奇被杀一案。所以他们都不敢去看电视,也没有轻易出门,胆怯和想去医院看望那那的念头交织在马德里的脑海里,把他搞得头昏脑涨的。他说,不行,我要去看那那,我想看看她给我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

平安提出了反对的理由,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他说,现在很可能是最危险的时刻,警察盯得正紧,你会自投罗网的。

马德里嚷道,那我们也得出去透透空气,监狱里还让放放风呢,我觉得这还不如住监狱呢。

平安沉默良久,说,那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

马德里欣然应允。

他们看的是下午场,平安说,越是白天越安全,晚上经常有警察活动。电影的名字叫《花田喜事》,香港片。看电影之前,他们一人买了一袋爆玉米。这样,他们一边吃爆玉米一边欣赏香港人的幽默。马德里笑个不停,他的整个身体都在笑,疯狂地抖个不停,玉米花就不停地向外奔逃。平安不止一次地告诫他,你跟别人不一样,你会引起警察的注意的。马德里稍微安静一会儿就忍不住自己的情绪的爆发,他的笑声很快和电影院中的欢乐的笑声融和在一起,他没有感觉到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他们快乐他也快乐,他们安静他也安静下来。平安看到自己无法阻止马德里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只好从爆米花卷上撕下一些纸,塞到自己耳朵眼里。

看到医院中的那个人是在电影刚刚散场时,平安一次不经意的扭头,正好和那个人的目光相碰,平安立即感到手心被针扎了一下,惊恐重新来到他的脸上,他哆嗦着拉了一下马德里,说,那个个人人人人……

马德里还没有从快乐的顶峰下来,你说什么呢?你舌头让哪个女人咬了,你是不是背着我叫了陪看小姐?

平安耳朵里塞了纸团,所以他听不清马德里在说什么,他说,那个人,医院里那个人跟着我们。说完他就翻过椅子,向人群拥挤的门口跑去。

马德里东张西望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是平安紧张的样子传染了他,他也翻过椅子向门口跑去。当马德里大汗淋漓地挤出电影院时,找不到平安了,他一下子想到了那那,于是他兴奋地叫了辆出租,直奔那那生孩子的那家医院。他忘记了回藏身之处穿那件改变外形的衣服,他的兴奋使他的络腮胡子飞了起来。

他来到医院,他的脚像踩着鼓点。有很好的夕阳,水一样的光线在楼道里漂动。经过一间医务室时,马德里向里扒头看了看,没有人,他趁机钻了进去。等他出来时,他的身上多了一件医生的白大褂,眼睛上多了一个老花镜,因为花镜的缘故,所以他有点像是来到泥地里的感觉,深一脚浅一脚的。他来到那那的病房外,向里看了一眼,那那正躺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他笑了笑,用手摸着门走进去。那那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那的身体突然像是被冷风激了一下似的。抬起头看着进来的这个大夫,她不记得有一个男大夫,她只是对这样的脚步声太熟悉了。但是大夫的络腮胡子和眼镜彻底打击了她的信心,她低下头继续给不会吃奶的孩子艰难地喂奶。马德里在床前站了一会儿,他看不清那那和孩子的真实面目,他更无法分辨孩子是男是女,他的脸上出了汗,他假装去擦脸上的汗水,同时把眼镜向下拉了拉,他看到,那是一个女孩,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他高兴地拍了拍巴掌。那那又一次抬起头,惊奇地看着拍手的大夫。马德里想借机俯下身去摸一摸自己孩子的脸蛋,同样是由于花镜的缘故,他的手把握不好方向,碰到了那那的手。马德里真想去拥抱一下那那,她觉得那那生完孩子之后,愈发地好看和迷人,透过不甚清晰的老花镜,马德里看到的那那像是披着一层妖娆云雾的花。那那被这个大夫的鲁莽激怒了,她抬起头准备冲他大骂几句,但是此刻的马德里由于种种的缘故正在大汗淋漓,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非常熟悉的体味让她迷惑了,她的眼睛里的光芒像是被一块石头砸了一下,散开了,所以她听凭马德里抓住她的手而没有任何反应。迷惑使她忘记了一切,她想起了马德里,她喃喃自语道,马德里马德里……马德里在她动情的呼唤之中有些不能自已,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脱口而出,我就是……他的话说到这里出现了另外一个转机,病室的门突然开了,拥进来几个背着摄像机的人。—看他们就是电视台的记者,他们良好的职业素养使他们直奔目标,他们带着风冲到了那那的床前,其中的一个女记者说,我们是电视台《案件追踪》栏目的记者,我们想了解一下犯罪嫌疑人马德里的犯罪动机和根源。那那肯定是听到了马德里刚才所说的那三个字,他的口音对她来说是无法再亲切了,她紧紧盯着马德里,她张着嘴想问什么。而此时的马德里正在向后退,他的目光躲躲闪闪,他在电视里看到过这个女节目主持人,他边退边寻找着出路。那那一边应付女记者一边伸长脖子看往后退的大夫,由于她的专注,她都忘记了掩上敞开的怀,饱满的奶此时正在忘情地发泄,白白的奶水滴了婴儿一脸。女记者赶紧替她拉下了衣服。女记者问,你作为马德里的女朋友,他最亲近的人,你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人的?那那还在盯着马德里,女记者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了一眼,她看到的是一个普通的大夫,所以她没有在意,她很快就转过头,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中。马德里的后退是缓慢的,他的脚不争气,它们现在好像长满了鸡眼,走一步就要晃三下,退到门口时,他再也无法迈动步子了,尤其是女记者的回眸和那那牢牢的目光,他靠在了门上,重重地叹了口气。那那从这个叹息中得到了信心,她喊道,马德里……女记者连忙问,马德里在哪里?那那再向门口望去,络腮胡子的大夫已经不见了,那那失望地落下了眼泪。

把马德里拉出门外的是平安,他拉着马德里慌张地在楼道中跑起来。一个女护士正推着车往各个病室送药,她看着向她直冲过来的两个男人,不知道该向哪里躲,她向右拐了一下,而平安拉着马德里也在躲避着送药车,他们在向左拐,他们再也无法躲开,重重地撞在送药车上,马德里眼睛上的花镜摔出去老远,他自己则像木柴一样向一边倒去,他的头撞到了墙上,平安在原地晃了几晃,尔后“嘭”的一声坐到地上。等他们重新站起来向外奔跑时,他们的身上起码各有四处肌肤在隐隐作痛。。他们像漏网之鱼回到藏身之处时,才开口说第一句话,平安埋怨马德里,我在电影院外边找不到你,我猜想你准是去了医院,如果我晚去一分钟,你就会露馅的,你他妈真是个大蠢驴。

马德里哭了,眼泪像是树叶一样挂在他的眼皮上,如果不是可恶的记者,我就要和那那拥抱了,你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是多么漂亮。

你的孩子再漂亮她也不能现在就叫你爹,而且还说不准她有没有机会叫呢。

马德里泪水模糊地看着平安,说,我觉得你是个心比石头还硬的家伙,难道你就不想你老婆和孩子?

平安平静地说,我只在想跟踪我们的那个神秘人。

他会是谁呢?是便衣吗?

我不知道。平安忧心地回答。

他认出我们来了吗?

不知道。

马德里天天坐在沙发里发呆,他的眼睛像是挂在竹竿上一样。平安站在窗口向外看着,他看到那个盲女人还站在路边卖晚报,她的左手里握着那把未撑开的伞,右手拿着…—摞未卖完的报纸,暗蓝色的裙子在夏日的黄昏仿佛很沉重,没有丝毫要飘动的愿望,这是一个空气凝重的傍晚。平安看着那个盲女人木讷的动作,问马德里,你为什么不玩你的飞镖了?

马德里坐在沙发里,看着夕阳透过脏乎乎的窗子飞过来,他觉得那就像是沙子一样,他喘着粗气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动飞镖了。

平安就没有再问下去。

几分钟之后,平安下了楼,他先是向两边看了看,尔后才向路边走去。盲女人正站在那里,她的生意很冷清,她手中的报纸还有二十几份,她向看不见而喧嚣的路上喊道,买一份晚报吧。她的脚向前迈一步再退回来,她脸上的表情和她的脚步一样犹疑不定,同样,她的声音也不那么坚决,她用一种商量的口气喊道,买一份晚报吧。平安站在离她有两米远的地方,看着这个女人充满渴望的脸,他感到夕阳像是一把火正在她脸上烧着,火焰烧着了她的头发,烧着了她的手臂,烧着了她充满渴望的脸,也烧得他的眼睛流出了泪水。泪水打湿了他虚假的胡子,同时也打湿了他紧锁着的内心。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个盲女人就会想到自己的家人,他满怀感伤地向盲女人走去。盲女人的报纸还在她的臂弯中,她的声音在繁忙的城市街头如同梦境中的呓语,买一份晚报吧,她说。这时有一个男孩子突然从侧面向她冲过来,男孩子背着书包,满头大汗,神色慌张,男孩子撞到了她的右手上,她手中的报纸顷刻间纷飞到空中,尔后又轻飘飘地落到她的四周。女人被突然而至的意外惊呆了,她茫然失措地把手向空中抓去,可是她一张报纸也没有抓到。男孩子的脚步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他踩着地上的报纸向远处跑去。女人顺着左手的伞蹲下去,她焦急地摸索着地上的报纸。平安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帮她拣起全部的报纸,然后递给她。对她说,快点回家吧,天要黑了。

女人一听到他的话,马上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她把长长的伞把夹到腋下,伸出左手抓住了平安的衣服,她本来想要抓平安的手,由于看不到所以抓住了平安的衣服。她急切地说,没错,那天就是你把我的报纸全部买走了,要不我得在雨天里呆很久,我还没有给你找钱呢。说着话她就往口袋里掏。

平安制止了她的举动,他说,你不用找钱了,我很想看晚报,今天的报纸我都买了可以吗?女人抬着头说,当然可以,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可是……她怀疑地把脸冲着平安,你要看这么多报纸吗?

平安说,是的,我喜欢看报纸,我呆着没事,看报纸能消磨时光。

女人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这些报纸都是一样的呀?平安说,一张报纸上我只看一篇文章,它们就不是一样的了。

女人轻松地笑出了声,她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希望明天还能碰到你。

正如盲女人所希望的那样,第二天的黄昏,平安如约来到了她的身边,平安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盲女人笑着问,你又呆着没事了?

平安说,是啊,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学习不好,读了10年小学也没毕业,现在我想通过看报纸多学点知识,要不我侄子问我一个什么字,我答不上来多没面子。

女人抿嘴乐了,你侄子问倒过你吗?

平安回答,当然。上一次我侄子问我,“惬”字怎么读,我告诉他,这念“xia”,是高兴的意思,第二天我侄子就很看不起我,他告诉我,那个字不念“Xia”而是念“Qie”,如果当时我有这么多报纸看我就不会那么栽面了。

女人低下了头,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忧郁,她说,我卖了那么多报纸,可是我连上面有些什么字都不知道。

平安安慰她,虽然你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字,可是你让我学了那么多知识,我再把我的知识教给我侄子,我侄子再教给他侄子,他侄子再教给重侄子,侄侄孙孙无穷尽也,你说你的功劳有多大。

女人一扫脸上的忧郁,高兴地说,你这个人真好,我还没有碰到过你这样的人,你让我能早点回家,而且还让我很快乐。我想请你吃顿饭,你们都是这样表示自己的感激的,是吗?

平安说,是的,还是我请你吧,因为你让我学了许多知识。

女人说,不行,我说过我请就是我请,我光听别人说燕风楼的烤鸭好吃,可是我连燕风楼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能领我去吗?算是你当我的向导,我请客。女人抬着脸,脸上的兴奋之情像是涂了一层油彩。他们互通了姓名,盲女人叫林华。

马德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去和那那会面,他甚至正在心中琢磨着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他想他应该对她说,我答应娶你了。他想这个回答会令那那满意的。他完全沉浸在对那那的思念中,所以对平安的反常举动没有在意。

夏天正在悄悄地选择搁浅之地,它的呼吸显出了龙钟,平安感到,身上不怎么出汗了,这给他和林华的约会增强了一点信心。他们如约赶到通常林华卖报纸的地方。林华没有拿她的长把雨伞,她戴着墨镜。平安发现林华略微化了一下妆,嘴唇上淡淡地闪现着丝丝红润。平安想问她是怎么化的妆,想了想又没有问,他怕会打击林华的积极性。平安建议打的去燕风楼,遭到了林华的反对,她的脸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耳朵静静地谛听着城市的声音,她说,不行,我头一次有人陪着感受一下城市是什么样的,我不想浪费这样的机会,以前我想去体验总是没有这个胆量,现在有你在,我很安全,是不是?平安说,当然。他伸出了胳膊,林华看不到,所以没有响应他的召唤。平安抓过她的手放到了自己胳膊上,他问,你不介意吧?林华笑着说,我就怕你一会儿就喊胳膊累了。平安说,我的胳膊是铁做的,不知道什么叫累。林华咧开嘴笑了,她的笑显出了她的年轻和内心的欢乐。

他们步行在上午的城市中。对于林华来说,谛听是她对整个世界的认识,她在抓紧这次难得的机会,安全而认真地感受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次心跳。此刻的平安也是安全的,他不用害怕,这个离他最近的女人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他的心情极为放松,他负责地为林华做着向导,他说,现在我们走在石家庄最繁华的中山路上,你听听声音有多大。

那么多声音都是谁发出的?林华问。

平安回答,人,男的和女的,有吵架的大吵大叫,有打手提电话的装腔作势,有谈恋爱的窃窃私语,有讨价还价的面红耳赤;还有汽车,小轿车,大汽车,出租车,摩托车,自行车,儿童车;还有盖楼的声音,爆胎的声音,嚼口香糖的声音,放屁的声音,扇耳光的声音,狗咬狗的声音……

林华皱着眉头说,这些事儿你都能看到吗?

平安说,可以。

林华抬着头说,我幸好是个瞎子,这么多看起来多累呀。

平安接着说,这是东方购物中心,这是火车站,这是电报大楼……这是洗脚屋。

林华打断他,洗脚屋是干什么的?

平安说,当然是给人洗脚的。

林华愤愤不平地说,谁这么懒让别人给洗脚?我这么个瞎子还不让别人洗呢。

平安说,都是男的去洗。

林华问,那里边是不是都是女的?

平安说,是。

林华生气地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变得又懒又坏?

平安说,不包括我在内。

林华问,那你去洗过脚没有?

平安说,去过,不过我是陪客户去的,我可没干什么非法的事。

他们接着向前走,平安说,这是影乐宫,正在放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

林华显得很激动,我早就听收音机里说过这个电影,说这里边的爱情故事非常感人,我们去看看n巴。

平安犹豫地说,这个,你……

林华爽快地说,没关系的,我可以用耳朵听。

在电影院里,看不见的林华坐得笔直,她的耳朵灵敏地感受着来自银幕及周围的声音的气氛,她没有询问平安。平安看着银幕,觉得那都是一些白开水,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生活中的一切虚假和真实似乎都无法唤起他的激情,而只有林华。她不自觉地抓起了平安的左手,而且越抓越紧,平安感到有一些凉凉的东西掉到了他的手背上,而且越来越踊跃。在黑暗中平安提醒林华,那不是真的。但是林华没有理睬他,她继续让自己的感情一次次地跃上顶峰。电影散场之后,平安看到,她脸上的妆都被泪水冲跑了。林华还坐在那里没有动。平安说,都过了中午了,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林华责怪他,看这样好的电影你还能想到吃?平安提醒她,是你要去吃烤鸭的不是我。林华不好意思地擦擦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对不起,我被他们的爱情吸引了,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女主人公,可惜我看不到她,如果我是她,我会幸福得笑的。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林华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

平安闪烁其词地说,没有,我没有。

林华不相信地说,不可能。

平安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华的不信任,这时候他的目光随意地向侧边扫了一下,在他的视线的边缘,有一个人的影子强烈地撞击了他的轻松的心,他立即感到心脏被一块牛皮紧紧地包住了,而且越包越紧,那个人正是反复出现的那个神秘的人,他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们,而并不急于靠近。正是这种突然出现的目光,使平安顿然感到自己好像来到了一块空地上,周围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树或者山丘。他紧张地对仍旧感伤不已的林华说,你想不想冒一次险?

林华说,当然,我从小就想冒险,可是我没有机会。

平安说,现在机会就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你在人潮蜂拥的大街上跑过步没有,像运动员那样跑?林华踌躇道,没有,我跑不了三步就会摔倒的。

平安说,没关系,有我呢?你是不是害怕了?

林华抬着头,脸上的踌躇不见了,她勇敢地说,我不怕,可你要拉紧我。

平安说,当然。说完他拉起林华就开始跑起来。这样的冒险对于林华来说是相当陌生而危险的,事实也是如此,她迈出的脚步往往是犹豫不决的,因此他们的步伐就不可能产生一致性,没跑出几步,林华就摔倒在地。平安把她拉起来,对她说,你忘记你的眼睛。林华忍着腿上的痛说,好的。果然,当再次跑起来时,她的脚步放松了许多,这样她就可以慢慢地适应平安的步伐。渐渐的,他们的奔跑才真正称得上奔跑,平安拉着林华,林华丢弃了胆怯,她觉得脚下是一马乎川,她越跑越有信心,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自信的微笑。她能听到城市的声音在向后奔跑,它们像是风一样向后跑去,它们擦着她的脸,她的脸被风吹得光滑而有弹性,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正在放光,她想,那也许和太阳升起时的光亮是一样的。这样的感受鼓舞着她,她越跑越快,平安很惊奇地转头看了看她,他很想赞美一下她长发飘飘的优美的身姿,可是身后的危险不容他有别的想法,他加快了脚步。他拉着林华,绕过人群,躲过车辆,狼狈但是疯狂地跑过街道,跑过小巷,跑过商场,跑过车站,跑过阳光,跑过树阴,跑过所有的担忧和犹豫。

他们最后停到了林华卖报纸的地方,平安回头仔细观察,没有看到那个令他心悸的身影,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汗水正在像气体一样要把他托起来。他重重地坐到了地上,林华也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她的嘴唇在哆嗦着,她说,真真真真痛快呀!她的裙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挂破了,有好几个地方开着洞,破损的裙布随风轻飘着,她摸了摸脸,笑着说,眼镜呢,我的眼镜呢。平安想和她一唱一和地说几句话,可是奔跑下来之后,他肥胖的身体及嘴巴被精疲力竭牢牢地俘获了,他粗重的喘息声在这个下午的所有声音中是那么嘹亮和宏大。林华也需要这样的喘息。他们两个坐在水泥地上,流着汗,对着城市,毫无顾忌地吐着热辣辣的气。

等他们的呼吸都变得均匀一些后,林华首先说,你是个大胖子平安。

平安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得到,你的皮肤不太白,这和大多数胖子是不一样的,你的头发很稀。

我的头发很多,不信你摸一摸。林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她皱着眉头纳闷地说,不会呀,我的感觉不会错呀,你是不是戴的假头套呢?

平安吓了一跳,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的,他一定会惊出一身冷汗的,幸亏这是看不见的林华说的,他觉得没有必要向她隐瞒,所以他说,是的,我头发没有几根,所以没有女人会喜欢我。

林华莞尔一笑,她接着去感受平安,她说,你脸上没有胡子。

平安说,不对,我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就跟帕瓦罗蒂的一样。

我不信。说着话,林华伸出不信任的手摸着他的脸,她果然摸到了满脸的胡子。这一次的判断失误使她很烦躁,她伤心地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平安看着她悲哀的样子,不知为何就闪现了同情的目光,他环顾四周,尔后低声说,你是对的,你不要对别人说好吗,我脸上没有胡子。

可是我摸到了。

那是我贴上去的,不信你仔细摸一摸,你能摸到胶呢。

林华将信将疑地又把手伸到他脸上,她的手在平安的手的指引下,果然摸到了胶,她眉开眼笑,说道,我说过我的感觉不会错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是不是害怕见什么人?

平安说,不是,我是想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表现得更像一个硬汉。

林华开心地笑了。

平安走进藏身之所,看到马德里脸上放着灿烂的光芒,马德里跃跃欲试,他正对着镜子梳着自己的络腮胡子。平安不放心地问他要去干什么。

马德里回过头,颇为不满地说,你管得太宽了吧,只许你和那个瞎女人去寻找快乐,就不让我去和心爱的女人会面吗?

平安沉着脸说,我不是不让你去和那那见面,因为那是危险的,林华就不同,她什么也看不到,她不会威胁到我们的安全。

马德里说,那那就很危险吗?她是那么的爱我,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你要是看到她对我说,快点娶我吧,你就会明白她是个多么让人放心的女人了。

平安仍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他质疑道,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温柔的背后往往就会隐藏着杀机,这方面的教训不是没有过,如果她故意和你卿卿我我,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找电话报警怎么办?马德里愤愤不平地说,你的女人就那么保险,我的女人就那么没有感情,立场不坚定?说着话,他穿起石广为他做的衣服,拎起地下的一个工具袋,有些丰满地走出了藏身之处。

那那把哭闹了一下午的孩子哄睡,她觉得有些疲惫,靠在床上想打个盹,她的眼皮刚刚感到沉甸甸的,就听到了门铃声。实际上马德里有门上的钥匙,他怕突然闯进会吓着那那和孩子,因此他摁响了门铃。那那眨着眼过去开了门,她站在门里向外观看,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她想不起来了,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把她平静的生活打乱了,同时也打乱了她的思维。她站着没动,问道,你要干什么?

马德里并不怪罪那那陌生的问话,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马德里了,他抑制着内心激情的喷发,低声说,你不是打电话让我们来修下水管道吗?

那那被他的声音吸引住了,她仔细看着马德里的脸,随即她的脸上就布满了忧郁,她说,是的,我打电话到房管所已经有一个月了,你们怎么才过来?我有一个月没用厨房的水管了。她侧过身让马德里进了屋。

马德里没有直接奔厨房,而是向卧室走去,他的步伐很快,那那在他身后说,那不是厨房,我的孩子刚刚睡着,你小声点。马德里没有回头说,我知道。他一说话那那的身体就一哆嗦。他来到床边,仔细而且贪婪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个父亲的慈爱,他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说道,真可爱。那那本来已经酝酿好情绪要斥责他的无礼,一听到他的话身体和心都哆嗦了一下。马德里在孩子床边呆了大约有两分钟,他总共说了三句话,第二句是,她的头发太稀了。第三句是,她长得不瘦。那那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责怪他,她跟随着他的话得两次应付身体和心的颤抖。尔后马德里没有直接去拥抱那那,他觉得有的是时间,所以他先进了厨房,掏出自己带的工具,很卖劲地捅下水道。实际上这样的工作他以前已经重复了许多次,始终没有什么结果,这次也不例外,他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有使下水管中的水少一点。那那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她看着他的动作,听着他的呼吸,她的意识有一点飘飘悠悠的,像是有一朵云托着它。最后马德里只能无奈地放弃了努力,他无力地坐到客厅中的沙发上,随手拿了一支烟,点着抽了一口。那那靠在门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那说,你让我想到一个人。

马德里问,想到谁?

那那的身体和心哆嗦了一下,接着说,我的男朋友,他是我最亲爱的人,我本来要和他结婚的,可是他杀了人。

马德里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压抑许久的感情,他扔掉烟,站起来走到那那身边。

那那的眼波被风吹着一样起了道道涟漪,她的身体也在莫名其妙地颤抖着,她说,你你你……她想伸出手去推开马德里,但她的手根本提不起来了,它们好像断了骨头一样。

马德里夸张地抬起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抱住了那那,那那闭上了眼睛,她低低地呻吟道,马德里马德里……接近傍晚的阳光照在他们激情荡漾的脸上。马德里狠狠地吻着那那,就好像他们之间有多大的仇恨似的,他把全部的力量都用在软绵绵的那那的嘴上和身上,那那在他狂热的激情攻击下,思维顷刻间飞到了头发以上,她的身体再也无法把握一个正确的姿势,像是水一样瘫了下去。马德里也随着她倒在地上,他抱着她的身体,感到她的身体像他们初次亲热时一样那么火热。她几乎是啜泣着,马德里马德里……她的眼泪全部转移到了马德里的脸上,马德里很受感动,他没想到,那那对他的感情是这么的炽热,如果平安现在出现的话,这个场面会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马德里停止了接吻,他抬起头,看着仍旧闭着眼的那那,他说,你还是这么美丽得让人胆战心惊。

那那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只是感觉到了这种美妙瞬间的停顿,她闭着眼哭着说,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不要让我看到你不是马德里,不要让我失望。

马德里说,那那,我就是马德里。

那那睁开了眼,她的脸上泪水纷飞,她看着马德里,摇了摇头,你不是马德里,不要打搅我的好心情,就让我觉得你是马德里好吗?因为你太像他了,你的声音,你的呼吸,以及你的眼神,求求你,吻我,像刚才那样。

马德里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冷静地对她说,那那,你再好好看看我,我真的是马德里。

那那苦笑了一下,她摸着他的脸和他的络腮胡子,说道,你怎么可能是马德里呢?马德里只有一个,你只是太像他了,他杀了人,他不会再出现了,我好伤心呀!她说着话真的痛楚地哭起来。

马德里急切地说,你不要哭,你再好好看看,我真的是马德里,我为什么要冒充他呢?

那那哭着说,他没有你这么胖。

马德里松开抱着她的手,让她坐到地板上,他站起来,冲她挤了一下眼,说,一会儿你就会看到皮包骨头的我。他脱去了身上的衣服,这样他一下子恢复了以前的身条,瘦弱得不堪一击,骨头强烈地顶着黄黄的皮肤,他把那那的手放到他的锁骨上,对她说,你只要一摸骨头就知道我是马德里。

那那迷茫地说,可是马德里没有长胡子。

马德里立即把手伸到脸上,他想把络腮胡子扯下来,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太急于想表白自己,所以他的手有些慌张,他怎么也没想到,胡子好像天生长在自己的脸上,无论如何也拽不下来了,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拽,拉,扯,撕,什么方法也无济于事,它们就像是要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快乐地呆在那里,他气得吹着气,胡子也跟着飘着,他的脸如同被人抽了100个耳光一样生痛,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他垂头丧气地说,石广这小子用的什么胶这么牢固。

那那看着他十分痛苦的样子,同情地说,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想安慰我,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我正在考虑把马德里忘掉,我想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这样对我和孩子都有好处。

马德里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苦着脸说,我不是要安慰你,我安慰我自己还来不及呢,我真的是马德里,我真的是马德里,你看看,这胡子是用胶粘上去的,你都能看到胶的痕迹。

那那摇了摇头,我一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马德里,你让我想到许多以前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的眼睛现在什么也看不清。

马德里沮丧地说,那你让我用什么来证明我是马德里呢?

那那笑着说,你不用费劲了,我领了你的情,真正的马德里不会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现在到处都在抓他还抓不到呢,他不会那么傻地跑回家等着警察来抓他。你不知道,警察早已给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布置了任务,一发现马德里就打电话报告,如果你是马德里,现在恐怕已经进了公安局了。

马德里说,我化了装,当然老太太们不会认出我。

那那把情绪激昂的马德里拉下来,坐到她的身边,她把头靠在他身上,幽幽地说,我就当你是马德里好不好?

马德里愤愤不平地推开她,不行,我就是马德里。

这时候,门铃声响起来了,那那生气地说,谁这时候来打扰我。她站起来去开门,马德里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急急忙忙穿上了衣服。他听到开门的吱呀声,随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他扒头看去,原来是电视台《案件追踪》的节目主持人。他听到女主持人问那那,我们想跟踪报道一下你的生活,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个案件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变化。马德里低着头向厨房走去,他要去拿工具,女主持人眼光敏锐,她警惕地问,这个人是谁?那那没好气地说,他是房管所的修理工。马德里拿好自己的工具,低着头向门外走,他侧了一下头,很不情愿地看了一眼那那。那那也正用一种暧昧的目光看着他。

马德里刚走出大院就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浑身一激灵,可是一回头,他看到了平安。他正有一股无名之火无法发泄,于是就抡起拳头打向平安,拳头落到平安身上,一点效果也没有,平安只是耸了耸肩,而马德里则晃了晃身体,险些没有摔倒。平安拉着他急匆匆地向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

回到藏身之地,马德里再也无法忍耐自己的委屈,他放声痛哭起来。

平安坐在一边,冷静地说,你哭有什么用,我们现在只要不被抓住就是万幸,哪还考虑得了那么多?

那那又不是你女朋友,当然你不会伤心,如果是你女朋友和你面对面却不认识你,你痛不痛苦?

我也有老婆,我根本就不去见她,因为我知道这没有用处。

马德里抬起头,使劲盯着平安看了半天。

平安说,你看我干什么?

我就不信你不想和你老婆见面,除非你不爱她了。

我说过我很爱她,我爱她和孩子胜过爱我自己。平安看着窗外说。

马德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听得出来平安的声调有些不大对劲。

夏天最后的阴影是胆怯的,它们在平安和林华的脸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凉爽。他们的谈话是这个烦热季节中的一串凉爽的项链。

平安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林华回答,我不想知道,因为我知道有许多事不清楚比清楚好。比如我,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别人跟我不一样,他们是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我也许就不会那么伤心了,恰恰是我以为别人跟我一样都在黑暗中生活呢,所以当我清楚了自己的不幸时,我痛哭了三天三夜。

平安说,我是个杀人犯。他看着林华的表情,他看到林华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化。

林华笑了笑,如果你是个杀人犯,那么又和我的感觉不一样了,我相信我的感觉。

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平安说,实际上我和你一样有着不幸的经历,我的家不在这个城市,我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我有过一个女人,唉,不说也罢。

她给你带来了痛苦是吗?

是的,我不想回忆那段往事。

那你就把她彻底忘掉。林华为他着想地说。这么说你戴着假头套,粘着假胡子是想躲开她?

平安叹口气道,是啊。

你现在忘掉她了吗?

平安动情地说,忘掉了。他拍了拍搭在他胳膊上的林华的手。

在卖完报纸之后,他们通常漫步在树影之中,林华的手搭在平安的胳膊上,她没有拿长把的雨伞,所以在他们的散步中,听不到伞把“笃笃”敲地的声音。长久以来,他们开始渐渐习惯这样的散步,每天他们都会选择不同的地点,平安会不厌其烦地向林华介绍他们经过之地的店铺、电话亭、歌舞厅、个体性病诊所,林华有时候会问一句,有时候不问,大多数是她在心中为自己描绘着这座城市的肖像。他们这种频繁的接触给马德里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他心中的郁闷和痛楚犹如6月的麦子疯长着,只等着锋利的镰刀了。他感觉平安对他软弱的感情是抱着一种嘲弄的眼光的,他决定让他改变这种看法,他想,设法让平安和自己的亲人相见是最好的方法,在自己亲人面前,平安还会那么镇定自若吗?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马德里很兴奋,他决定马上实施这个方案,在平安又一次和林华在路边卖报纸时,马德里来到了平安家附近,他没有冒险走近那栋楼,因为他看到那栋楼对面就是一个派出所,他只有在外面等待。大约半小时之后,他看到了平安的妻子骑着自行车向院子里走,他从树后边站出来。

他的突然出现吓坏了平安妻子,她惊慌地从车子上跳下来,责怪他,你这人是怎么走路的?

马德里悄声说,平安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平安妻子的面容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几根白发在鬓角耷拉着。她看上去要比平安老起码8岁。平安妻子听到这句话,立即怒容满面,她高声说,他还没死呀?他还不如死掉好呢!

马德里紧张地说,你能不能小声点。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不好?

平安妻子看了一眼马德里,问他,你是不是马德里?

马德里说,你见过马德里吗?你看我是马德里吗?

平安妻子仔细看了看他,说,我当然见过马德里,你不是,他没有长胡子,而且他也没有你长得胖。

当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浓重的树影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平安妻子迫不及待地问,你见到平安了?

马德里说,我没有见到平安,我是说我最近没有见到他,我是一个月之前见到的他。

平安妻子泄气地说,一个月前他还和我一起吃饭睡觉呢,还用你说。

马德里自豪地说,见面和见面也是不一样的,他告诉过你要给你留一些钱,给孩子治病吗?

平安妻子沮丧地说,没有,他杀了人就不见了,他不管我和欣欣了。欣欣天天问我爸爸是不是嫌她天天病恹恹的,也好不了,不管她了,叫我怎么回答?孩子又得去换血了,我连钱都没凑齐呢。

马德里问,换了血能治好欣欣的病吗?

平安妻子摇了摇头,她的眼睛渗出了泪水。

马德里不禁低下了头,等他抬起头时,他更加坚定了信心,他说,平安在去要钱之前见到了我,他把一部分钱交给我,对我说,如果他杀了人,就把这笔钱交给你,给孩子治病。

平安妻子抬起头,泪水就顺着眼角流到了发白的头发上,她仿佛是问自己,他为什么非要去杀人呢?

马德里为平安辩解道,他也是想把这笔钱要回来,好给欣欣治病。

平安妻子没有再说话,她听任眼泪流到她的头发上,不一会儿那几根发白的头发就贴到了脸颊上。

马德里告诉她,我会在那个地方把钱交给你的。

回到藏身之处,平安正躺在沙发上,他的表情像是水面下的礁石。

马德里想到他的妻子的苍老的面容和白发就来气,他气愤地说,把钱拿出来,我要拿一万块。

平安坐起来,对于马德里气势汹汹的话感到很纳闷,他说,你出去吃了一肚子火药是不是?

马德里说,你别管,我要一万块钱。

平安问,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们不知道要躲多久,不能乱花的。

马德里说,我有急用,我会想法还给你的。

平安看着他,知道没法拒绝他,就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提包,扔给他,你自己拿吧,不过你得想想我们以后的生活。

马德里没有理睬他,数出一万块钱,又把包放回了原地方。

下午5点钟,平安妻子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一家小商店的门口,这是在市郊的一个偏僻之处,她费了半天时间才找到这个地方,她向四周看看,在她的左边有一排排的新住宅楼,在她的右边是一些商店和娱乐场所,但是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要拿到钱,这样她就不会为欣欣的换血发愁了。正是这样的结局鼓舞着她来到这个离家很远的地方的。她看到了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他说他是平安的朋友。马德里来到她面前,他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说,我把钱放到了一个保险的地方,在这地方给你钱是很危险的。平安妻子因为刚刚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她的脸上显得很急躁,她说,怎么跟特务接头似的,这么复杂。马德里解释道,平安把钱交给我,我要保证它安全地交到你手里。平安妻子说,好吧好吧,我们快点去拿钱吧。

随后他们就沿着马路边向东走去。在走到一个电线杆下时,平安妻子急匆匆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个胖男人和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因为男人的身材和自己丈夫的身材差不多,所以她多看了两眼,但是这个男人跟自己身边的这个自称是平安朋友的男人一样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而且这个胖男人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这个男人让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因此她的脚步就有些慌乱,偏偏这个时候马德里停了下来,他走到那个戴墨镜的女人旁边,说道,我买一份报纸。马德里故意不看平安,他掏钱的动作十分缓慢,他要给平安足够的时间看到自己的妻子。平安的妻子可等不及,她的胸中有一棵烦躁的树在摇曳,她走过来催促马德里,你买报纸怎么跟生孩子一样慢,我女儿一个人在家等着我吃饭呢。马德里看了看平安,平安的脸就跟刚在冰窖里冻过一样,是青紫色的,他笑了笑,拿着报纸,和平安妻子继续向东走去。

平安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妻子,而且还是和马德里在一起,他不知道马德里在搞什么名堂。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又老了许多,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他一直低着头,尽力避免和妻子的目光相碰,实际上妻子的心思没有在他身上,她只是多看了他两眼罢了。妻子穿着一件铁灰色的套裙,这是许多年前他为她买的。他看着妻子的背影,眼里不自觉地感到有一丝风在吹。林华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了?平安没有回答。

马德里走进屋子时,头是高高抬起的,他不屑地瞟了一眼平安,他把脚步跺得声音很大,这一切都表明了他的心情是高过平安的。平安像个虾米坐在沙发里,他没有开灯,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马德里的脚步声就像是一个个巴掌打在他脸上。马德里打开了灯,他还吹起了口哨,几天来那那不相认的痛苦暂时得到了缓解。他刚要点着一支烟,突然眼前飘起了一团云朵似的黑影,他的手晃了晃,烟掉到地上。他看到平安正怒目而视着他。他沉住气,拣起烟,笑着说,最起码我有胆量说我想自己的女人。

平安没有说话,举起手,给了马德里一个耳光。

马德里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愣了片刻,随即也还以颜色,给了平安一个耳光。之后他们站在当地,对峙着。马德里首先感到了眼睛有些累,他退后一步,坐到沙发上,说,我累了,跟你老婆跑了大半天,你得让我休息休息,再跟你比试比试。

平安站着没动,他的气还没有回到他的肚子里,他还在他的眼睛里、鼻子里、头发上蒸腾缭绕。他斥责马德里的行径,你的做法太离谱了,你应该和我商量一下,因为她毕竟是我的老婆,虽然她已经认不出我了。

马德里说,我就是看不惯你那种无情的样子,好像我在感情方面多么幼稚似的,我看你比我强不了许多,你是个软弱的家伙。我想我的女人,我有胆量去和她会面,虽然她也认不出我了,可是我有胆量去面对这件事,不管危险有多大。我觉得你很虚伪,这是我以前没有看出来的。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但是你在你老婆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在马德里说这些话的过程中,平安没有阻止他,也许他在反思自己的做法。他低着头。

马德里继续说,他越说越有一种义气在胸中激荡。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你故意策划好的,以便找一个借口好躲开你的家,可是你不应该把我也拉上。

平安辩解道,你的判断是错误的,我没有想到会杀死人,更不会想到会落到这种地步,我也没想把你拖进来,这一切都是我们无法避免的。

你女儿的病也是无法避免的,可是你好像已经厌倦了,十几年来我没有听你说过任何厌倦的话,但是我现在才看清,你对你的生活感到厌倦,你想逃避。

平安否认道,我没有,我说过我爱我妻子和女儿,我爱她们胜过爱我自己。

你错了,如果你爱她们你就应该不离开她们的左右。

平安无奈地说,我没有办法。

你这是在找理由,女儿一次次的得病和一次次的治疗让你觉得痛苦的无穷无尽,所以你借这次机会和旧生活告别,你难道就没有想到你老婆和女儿现在过着什么生活?马德里义愤填膺地说。

平安的精神好像是被风化了的岩石,一下子成了粉尘,被风吹到了空中,在空中飞扬和消失。他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地面。

马德里说,如果你后悔了,我现在就陪你去见你老婆和女儿,你知道你老婆是怎么跟我说的吗,她说她希望你早点被警察抓住,你去不去?

不去。平安有气无力地说。

马德里看到平安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站起来,狠狠踢了平安一脚,他听到他的脚在平安肥胖的身体上“嘭”的响了一声,就跟踢到泄了气的皮球上一样。

再次和林华漫步在傍晚的余晖中,平安显得心事重重,他的每一次解答都让林华莫名其妙,于是林华担心地问他,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我感觉我的胳膊在颤抖。

我没病。平安说。

不对,我的感觉不是这么说的,你肯定有什么心事,你不相信我吗?她的黑色镜片在暗淡的光中晃动着,她的脸朝着平安。

平安知道她无法看到自己的脸,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觉得在林华面前他是无法掩饰的,就像她是个眼光敏锐的正常人一样,于是他说,是的,我有心事,我无法忘记以前的事情。

是什么使你想起以前的,是你的女人来找你了?不对,你已经化了装,她认不出你了,那是什么勾起你的记忆的?

我不知道。平安说。

让我来感觉一下。林华停了下来,她把搭在平安胳膊上的手拿下来,面对着平安,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她摸出了他头上的汗。于是她说,你的头在出汗,但是它不是你身体里的汗,而是你的心里的汗。你的心感到累了,你让它跑得太快了,应该让它们休息一下,就像睡觉一样,让它们彻底地放松,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思想。

那不成傻子了?平安问。

是啊,你睡着觉不就是傻子吗?

我睡不着呢。平安忧心忡忡地说。

那是因为你的心还在跑个不停,所以它要出汗。

那我怎样才能让它停下来呢?平安焦躁地问。

杀死它。林华镇静地说,杀死它就什么都解决了。

平安低下头思考着。

这时候林华有了另外的建议,她说,我知道了你们在白天是怎么快乐的,但是我不知道你们在夜晚是如何取乐的,你说过迪厅里很好,我想去。

平安抬起头,你不能去那里,你看不到,会被人踩着的。

你不是我的眼睛吗?林华反问道。

不行,我能够看到一双脚、两双脚、三双脚,但是我无法看到无数的脚,你会非常非常危险的。平安摇着头。他还无法从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个头绪。

不,我不怕,再说,他们都有眼睛的,他们都能看到我,不会踩着我的。

平安没有办法,只好骑—上自行车,带着林华去寻找—个最近的迪厅。

一进入迪厅,林华的感觉就不管用了,她的耳朵里全是音乐的噪音,她紧紧拉住平安的手,说,你可不能把我扔下,这么多声音会把我淹没的。但是平安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陡然而起的音乐开始在他的神经上滑行,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晃动起来,他同样对林华大声说,我们来跳舞吧。林华同样没有听到,她站在原地,在庞大的音乐声中无所适从。平安拉丁—下她的手,他们加入到了疯狂的人群中。林华急得大声喊,我该怎么办?我不会跳。在摇曳的灯光中,平安看到了她慌张的面容,于是他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这样,在平安的手牵引下,林华开始跳起来,但是她显然无法跟上迪斯科疯狂的快节奏,她的舞步不一会儿就乱了套,她感到自己的脚被人踩住了,她叫道,我的脚我的脚。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叫,包括平安,平安只是感到她的舞步跟不上,他以为这只是因为她的眼睛看不到,所以他很耐心地寻找着人少的地方,尽量跟上她的步伐,,在所有的舞蹈者当中,林华是最为笨拙的一个,但是她没有退缩,她紧紧抓住平安的双尹,她渐渐能够跟上音乐的节奏了,她摇着自己的身体,晃着头,跺着脚,她仿佛看到自己像是一条鱼,在音乐的河水中游荡。

一曲结束,林华胆战心惊地对平安说,这儿是不是跟前线差不多?

平安笑道,差不多,不过这儿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林华问,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

平安解释道,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也是。林华说,我想感觉一下这儿是什么样的气氛,但是我没有办法,我觉得好像我的耳朵也不管用了,我的所有的感觉都死了,你呢?

平安说,我也是。

林华高兴地问,那你还能想起往事吗?

平安说,不,我把它杀死了。

这时音乐从空中重重地落下,砸在他们的身上,平安拉上她,重新加人到忘掉自我的行动中,

从迪厅中出来,林华的脸色在明静的灯光中生动地闪烁着点点光芒,她激动地说,我有一个想法。

平安问,你有什么想法?同样,他的表情也十分地轻松自如,暂时忘却烦恼的兴奋如同一盏不灭的灯,在他的心中闪耀着。林华还没有说话,眼泪就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流了出来。眼泪的速度是极快的,这让平安有些手足无措,他急忙伸出手,为她擦着泪水,他说,你想干什么我都会替你干的,但是你不要流眼泪,我害怕别人流眼泪,一看到眼泪我就头痛。当然他没有说为什么他会无缘无故地头痛。

林华也没有问,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之中,无暇去感觉平安的内心,她急忙擦着脸上的泪水,但是她越擦越多,她笑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

平安无奈地说,我低下头,不去看你的脸就是了。他果然低下了头。

林华小声问,你低下头了吗?

平安回答,你说吧,现在我只能看到你的脚,你的脚肿了。

林华放大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说,我想把自己的眼睛治好。

她的这个想法吓了平安—跳,他忘记了头痛,猛地抬起头,看着林华满是泪水的无限憧憬的脸,他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你是不是被里面的声音吓出毛病来了?

林华又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这一次她成功了,她的脸上只有纵横交错的泪痕了,她说,没有,我的心里很明白,我要把眼睛治好。

平安小心地问,你不是说无法治好吗?

林华快乐地笑了,是的,我说过,我觉得现在能治好。

平安问,你怎么知道能治好?

林华拉紧平安的手,她把脸朝他靠了靠,说,实际上这很简单,我只要拉住你的手,就能看得到一切了,我的眼睛就好了。

平安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怎么可能?

林华说,真的,这就是感觉,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神奇的感觉,我要感激你。

平安说,如果你能拉着我的手就看到一切,你就天天拉着它吧,反正我的手也没事,它不弹琴,也不摘棉花,更不去握方向盘。

林华激情洋溢地说,你真的能让我天天拉你的手?

平安大声说,那当然。

林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抓准了方向,扑到了平安的怀里。平安抬起另一只手,放到了她乌黑的头发上。在那一刻,以前的生活离他越来越远。

天气渐渐凉了,那那的生活也在发生着变化,她一边怀恋着马德里,一边向着新生活勇敢地出击。她的生活中有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比马德里要胖,但还称不上肥胖,只是健壮一些而已。这个男人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人,不像马德里那样总是换着不同的工作,总是让自己的钱忽多忽少。现在,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中,那那和她新结识的男人坐在草坪边上,一旁的婴儿车里是她和马德里的女儿,她正在温煦的阳光中甜甜地睡觉。如果拿男人的一切来和马德里做一下比较,那那觉得新生活更加让她放心。男人一下子就谈到了组成家庭这个最让那那动心的话题,男人的种种设想都是那么实际而触手可及,男人的话是对那那的一种鼓励。她的表情在色彩斑斓的季节中也不示弱,它在每一种话语的鼓励下都应付着一种美丽的微笑。远远的她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走路的姿势、手摆动的频率、歪头的样子都让她想到马德里,那个人正是她反复看到的那个房管所的修理工、医院的大夫和牛肉面馆的陌生人。那个人越来越近,她冲着他说,你好。

马德里走到了他们面前,他看到了那个男人,这使他很不高兴,他立即板起了面孔。他并没有在陌生人面前表明自己的身份,他还理智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因此他对那那说,你能不能离开那个男人一下?他是用一种压制着怒火的口气说的。那那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转头看了看那个男人,她用的是一种询问或者是征求意见的眼光,这更令马德里体会到了愤怒。那个男人和他的相貌一样是极为和善与大度的,他说,我可以看着你的孩子。

那那跟随马德里走到一边,那里有一棵海棠树,树的芳香在四周水波一样荡漾。那那的身上也是香气四溢,脂粉和浓浓的眉毛、红红的嘴唇使她的漂亮栩栩如生,她的美丽如同潮水撞击着马德里,但这无法减轻马德里的怒火,他质问那那,那个男人是谁?

那那嘻嘻笑了,她说,那是我新交的男朋友,你看他长得帅不帅?

马德里已经料到了这样的回答,但是经过那那的嘴说出来,就显得更加无情,他几乎是暴怒着吹着胡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无义?

那那不明白地说,我怎么做才有情有义呢?

马德里说,你应该等着我。

那那更是不解,为什么要等你呢?即使你长得很像马德里,但是你代替不了他,你不是他,你不能改变我现在的生活。

你应该等着我,马德里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眼前的一切,经历的逃匿的生活使他的思维钝化了。他茫然地看着那那的红嘴唇。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是看在你很像马德里的分上,才跟你在这里站半天的,因为你让我动过心,但是你要想改变我的一切却是不可能的。即使你真的是你所说的马德里,是我爱过的马德里,你又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我等到的又是个什么样的马德里呢?她紧紧盯着马德里,她的目光满含着幽怨。

马德里低下了头,他的思维再次搁浅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是点点的泪光,这样他们相持了有两分钟,马德里说,让我抱一抱孩子可以吗?

他的这个愿望没有得到那那的同意,那那说,我的女儿只让她的爸爸和妈妈抱,她没有长络腮胡子的爸爸。

马德里摸了摸脸上的胡子,他很想解释点什么,但是这时的那那已经失去了耐性。她说,我要走了,我想在新生活面前有个好的表现,我不想让我的新男朋友等得太久,就跟我一样,我等马德里的时间就太长了,这让我很失望。说完她转身向她的新男友走去。

马德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他和平安的藏身之处的,他有气无力地推开门,看到平安正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的脸上焦急似火。马德里顾不上平安的心情,他悲痛地坐到沙发里,闭上了眼。平安的脚步声很大,在不大的房间里回旋着他来回走动的回声,这使马德里十分烦躁,他睁开眼喊道,你他妈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平安像是刚刚遭受了打击一样,他的声音一样的悲观,他说,我他妈的也想安静,可是我安静不下来呀。

马德里讥讽他。你是不是良心发现,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了。

平安举起拳头但是他没有落下来,他叹了口气,他说,我打你一拳又有什么用,林华还是回不来。

马德里问他林华到哪里去了。

平安沮丧地说,你还记得我们遇到的那个神秘的人不,他老跟着我们,吓得我们几次都屁滚尿流地逃窜。

马德里说,我没有,那是你。还不如让他逮住呢。

平安摇了摇头,他不是公安,要是公安我们早就不在这儿了。

马德里不解地问,你提他干什么?

平安凄凉地说,就是他把林华绑架了,他让我拿着钱去和他交换林华。

马德里被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搞糊涂了,他迷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平安无力地垂下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有按他的命令去做,因为林华在他手上,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心狠手辣,会不会对林华下毒手。

马德里挖苦他,你怎么不把这些顾虑用到自己老婆和孩子身上。

平安绝望地说,我用尽了。

马德里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强不了多少,所以他也就没有变本加厉地嘲弄平安,他问,那个人要多少钱?

平安说,20万,他要20万。

马德里问,我们有这么多吗?

平安摇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了。平安抬起头,你得帮帮我。

马德里说,我帮不了你,我连我自己都帮不了,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你真的不想帮我?

是的。马德里回答。

当平安找到石广时,天正飘着小雨,淅浙沥沥的雨丝打在窗户上,“滴答滴答”,平安觉得那声音很像是一种梦呓,他看着灰暗的窗外,心里有尘土在飞扬。他看着石广,他觉得石广在听到他的提议后有一些犹豫,石广的目光似是而非地眨了一下,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但平安并没有特别在意,他的所有的心思都在林华身上,他在等待着石广的答复。半个月不见,石广的脸削瘦了许多,他的眼窝处有着很深的阴影。石广看看窗外,再看看充满渴望的平安,他摇了摇头(他为什么要摇头?)。随即就说,好吧,我跟你去。

通往废旧钢铁厂的路坑坑洼洼的,已经很少看到工人的身影,他们的红色夏利车在这条路上跳了足足有100下,才看到那个灰突突的旧场房。石广把借来的夏利车停在一棵枯死的柳树旁,有几只乌鸦腾空而起。雨过天晴,天空中有一些湿润的淡红色光芒。按照平安的设想,平安自己向旧场房的门走去,石广绕着向后边走。平安故意弄出大的声响,以掩盖石广的行迹。他站到了旧场房的门口,里面的光线不充足,阳光从门中和窗户那儿照进来,在光线的边缘有—些光的雾在飘散。那个神秘的人坐在一台废弃的机器上,身边没有林华。

平安有些沉不住气,他着急地问,林华在哪儿?

那个人并不着急,他看上去很沉着,像个行家里手,他反问道,钱带来了吗?

平安举了举手上的包,在这里,钱在这里。林华在哪里?看不到她我是不会给你钱的。

那个人冷静地笑了笑,当然,我是看不到钱也不会给你人的。

平安把包的拉链拉开,让他看包里的钱。那个人很放心地点了点头。实际上只有上面一层是钱,下面是几本书。平安的声调有些变,他说,她在哪里?

那个人用手指了指他侧边的一个窗户,说,你走过去向外边看。

平安走到窗口,窗户上早已没有了玻璃,只有朽烂的窗框,隔着窗框平安向外边看去,他看到了林华,林华被绑在远处的一棵同样枯死的柳树上,她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她的脸上仍然保持着绝望的神色。

平安走回到场房中间,他与那个人之间有大约5米远。

那个人晃着左腿,得意地看着他,他说,你不要往前走了,把钱放到地上你可以把她领回家,顺便问一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瞎子?

平安说,这不关你的事,不过我想知道一点,你是谁,你为什么老跟我们过不去?

那个人神秘地笑了笑,对,你不问我我也要告诉你的。你不要把我想成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我还没有你们那么心狠手辣,为了钱就可以杀死莫奇。你不要紧张,我知道你们的一切,你们的伪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因为我一直跟着你们,从你们走出莫奇家我就跟着你们了。我去他那儿也是要钱的,他欠了我20万,拖了将近有半年,我是去催债的。我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你们从他公司出来,我看到你们慌张的样子,感到很奇怪,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在意,等我进去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莫奇,我明白了一切,一定是你们拿了他的钱,尔后杀人灭口。我想,你们把他杀死了,我到哪里讨还我的钱。于是我就跑出来,一直跟着你们,你们像两个疯狗一样到处乱跑,差点没把我拖垮。

平安说,这么说你一直跟着我们想要回你的钱?

那个人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才不管你们杀不杀人,只要你们把我的钱给我,我什么也不会说。

平安说,我们没有钱,我们从莫奇那儿一分钱也没拿到,他穷得叮当响,根本没有钱可拿。

那个人摇了摇头,鬼才相信你的话,没有拿到钱你们杀死他干吗?

平安说,跟你说你也不会相信,我们并没有想杀他,这是一个意外。说完平安转身向窗户那儿走去,他要从那里跳出去解救林华。

那个人迅速拿起了地下的包,他拉开拉链翻着钱,他立即就识破了平安的把戏,所以他大喊了一声,你别走,追了上去。

平安刚走到窗口,正要跳窗户,那个人追了上来,他抓住了平安的衣服。那个人气急败坏地说,这根本不够我说的那个数。

平安无奈地说,我只有这么多,你要想要更多的钱,只有自己到银行去抢f。

那个人顿时恼羞成怒,他狠劲抓住平安的衣服,要把平安摔倒。平安着急地说,你他妈不讲理,我又没拿你的钱。两个人就扭打到一块儿了。身体肥胖的平安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他费尽力气也无法把那个可恶的家伙摔倒在地,他也忘记了还有石广。而这时石广正从窗户间跳进来,他向他们跑来,一边跑他一边喊道,我来了。那个人听到了他的喊叫,本能地回了——下头,平安就利用他这一小小的分神,双手和整个身体用力把他向一边搬着,那个人头碰到生锈的机器上,倒向一边。平安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叫声,他觉得那个人抓他的手在慢慢地松开。他低头看去,那个人倚在一台废旧机器上,双眼紧闭,头上流着血。平安说,你别吓唬我。那个人没有动,平安伸出手到他的鼻子下探了探,果然没有了气。平安已经经过一次死亡,因此并不是特别害怕,他喘着粗气安慰自己说,并不是我想杀死你。

石广却是头一次经历杀人的过程,所以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夸张,他惊恐地看着那个人的尸体,说道,你杀死了他,你杀死了他。

平安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看到了,咱们快点走吧,林华还在树上绑着呢。

石广不安地看着死尸,他会不会没有死,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吧。

平安急切地说,你怎么了?他死了,我们快点走吧,让别人看到了我们谁也跑不了。他捡起地下的包,拉了一下石广。他们跳过窗户,向林华跑去。

几天之后,石广把平安叫到了他的家。在平安即将到达他家时,石广喝下了足以致人死命的安眠药。门没有锁,所以平安推开门时眉头皱了皱,他看到石广躺在沙发上,石广的眼神不对劲,他的眼皮上好像灌了铅似的。石广强打着精神在跟他说话。石广说,我要死了。

他的这句话吓了平安一跳,平安蹲下来,问道,你怎么,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你是不是病了,我拦一辆车把你送到医院去。

石广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的瘦弱的脸庞十分苍白,他说,不用,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我喝了安眠药。

为什么?平安大惑不解。

因为你。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这么瘦,我是有心病,我的心里一直很矛盾,我不知道我的做法对不对,我不知道帮你们对不对,当然我不应该这么想,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我理应为你做任何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杀人是不对的。所以我的心里很矛盾,我不断地否认自己,尔后又推翻。杀人和帮杀人犯两件事搅得我心神不安。我觉得当我在帮你们的时候,仿佛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谴责我,它使我觉得自己也在犯罪。我的正常的生活被打乱了。他停了一下,药力正在发挥作用。直到你杀了另一个人,而且是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了,但是我又无法去出卖你,因为我的生命是你给的,我不能做那种背信弃义的事。这两件事让我觉得特别的累,我现在想彻底放松一下,我的生命是你给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我就可以既不用为帮助你们而内疚,又可以减轻自己的犯罪感。他说完这句话,生命的灯火也快走到尽头,他露出了在这个世界上最为舒心的微笑。

面对石广的死,平安可以选择这样几种心情:伤心,惋惜,解脱。他选择了后者,当他走出石广家时,他有一种彻底放松的感觉,他想,现在没有人能够认出他们了。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向藏身之地驶去。

马德里站在镜子前,正清理着脸上的胡子,他拿着一把剃须刀,胡子像是深秋的树叶一样“哗哗”地往下掉。几个月之后,当他重新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时,他竟有些激动,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抚摸着没有胡子的双颊,对着这张陌生的脸呜咽起来。

平安恰好目睹了他伤感落泪的一幕,他对马德里的举动惊讶不已,他审视着马德里青青的面颊,询问他,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也不想活了吗?

马德里一反常态地挥起拳头,砸向面前的镜子,镜子顷刻被打得粉碎,亮闪闪的镜片哗啦啦地向下逃窜,他的手上立时出了血。他愤恨地说,我厌倦这种生活了,我要和它告别。

你想得倒好。平安不露声色地看着他,你以为你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到以前的生活吗?不行,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也挺好吗?你也可以找一个女人,也许我们的一生就可以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我们老了,死去,到那时也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

我想让那那知道我是马德里,而不是别人。马德里哭泣着。

平安安慰他,那那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女人,你还可以寻找新的爱情,你不是说过你不想和她结婚的吗?

我没有办法,我发现我是那么地爱她,我觉得没有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要放弃我,和另外的男人结婚,你说这是多么可气的事。我不可能像你一样,你能够把以往的事忘得一千二净,你可以逃避你厌倦的生活,我不能,而且我还没有对那那产生厌倦,我对现在的生活彻底厌倦了。现在,泪水来到脸上之后,可以畅通无阻地向任何地方流去,这使马德里很不适应,他的手慌乱地抹抹这儿又抹抹那儿。

平安看着他本来的面目也很不习惯,他说,你让我一个人留着胡子很孤单。

我不管,我再也无法容忍自己这样的生活了,它让我离那那太远了,它使我的那那去和别的男人谈情说爱,我受不了。马德里坐立不安地说,我要让她看看我,我是真正的马德里。

平安冷冷地说,她不会爱你了,即使她认出你又有什么用?

不,她还是爱着我的。马德里拼命摇着头,只是这个意外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挫折,她以为我回不来了,所以才去和别人谈情说爱,如果我说我要娶她,她会马上投人我的怀抱的。

她能嫁给一个杀人犯吗?平安直击他的要害。

但是马德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平安如何循循善诱,他伤感的心注定要返航了。他信誓且旦地向平安保证,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的下落,包括你的老婆,即使他们把我的嘴打烂,我也不会说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晴朗的日子,那那和她的新男人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他们盛大的婚礼在气派非凡的阳光大酒店举行。那那穿着洁白的婚纱,娇羞可爱,美丽动人,她倚在健壮的男人身边,全身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婚礼按照他们的意愿顺利地进行着,当主持人宜布新人互相赠送戒指时,两个人彼此看了看,他们的目光交融在一起,糅成一道美丽动人的光线,他们接过了伴郎、伴娘递过来的戒指,正要给对方戴上,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一声断喝:不许戴!两个人共同扭转脖颈,向声音处望去。一个人像是被旋风刮过来似的,站在两个人面前,那个人正是马德里。他的身材瘦长,面颊光光,他上前一步抓住了那那的手,说道,你不能跟他结婚。那那看着他,并没有闪现一丝惊喜,这很让马德里失望,他以为那那会扑到他的怀里的,但是那那只是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的眼里也没有悲喜交加的泪水,有的只是无尽的惶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马德里鼓励她,你说你还爱着我。

这时候,婚礼上的人们才回过味来,有人问,那个人是谁?

有人答,就是那个杀了人的马德里呀。

有人说,公安局不是正在通缉他吗?

有人应和道,是啊,他怎么跑到这里来捣乱了。

于是有人喊着,把他抓起来,把他抓起来,别让他把婚礼给搅了。立即有几个人勇敢地冲上去,把马德里的双臂向后剪。

马德里没有管这么多,他紧紧盯着那那的眼睛,他流着泪说,那那,是我,我真的是马德里,你不爱我了吗?你难道真的要和那个人结婚吗?我答应娶你了。那那没有说话,她看着那几个人拉着马德里向外走,她的眼里也许闪过了一丝犹豫,毕竟这个男人是她深深爱过的。马德里继续喊着,我回来了我是马德里我是你爱的马德里……那那把头别了过去。而马德里则被人拉了出去,同时有人把电话打到了公安局。婚礼继续进行。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了一天一夜,大地一片银白。平安和林华走出门,在他们背后的门上方写着几个烫金的大字:光明食品店。林华站在门口,她听着汽车和自行车轧在雪上的声音,听着人走在雪上的声音,听着平安铲雪的声音,她觉得,这些声音都是那么柔和动听,于是她冲着平安说,张青,白色是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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