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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春《河套平原》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9:4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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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民国初年,二十郎当岁的大后生苗麻钱和杨板凳,分别离开家乡河曲走西口。他们从村里春出秋回的雁行人口中得到消息,说大后套吃白面烧红柳一人一个胖媳妇。或者他们从已经定居在河套的乡亲那里得到口信儿,内容大概是:地多水多人傻速来。于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他们扎上家里准备给他们相亲的一块白羊肚肚手巾,背上家里唯一的一条褡裢,从不同的村口走出来。他们的爹蹲在地上抽旱烟,闷声闷气地说,有本事发不了财不要回来。他们的娘哭得死去活来,仿佛西口是虎口,娘的哭声凄惨而古怪,惊得一只正在卧蛋的母鸡咯哒哒地飞起来,正在脱肛的一只蛋从空中落下,粉碎。

他们望着自己家的烟囱,手背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往西走。一路上百般艰难,不是黄河决口得退回来走,就是遇到土匪得绕道走,反正走十步退三步走包头绕石拐,到了后套已经是麦子浇头水的时候了。河套的土地上并非到处都是油锅盔,要想吃饱肚子得下力气,粮食不认人,只认汗珠子。他们打短工,一村一村地锄草,一户一户地割麦,从东到西从南向北,割麦、收麦、浇伏水、种秋田、打场,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他们来到河套中部的一个繁华的集镇,叫乌兰脑包,镇子上正在闹红火。镇子中央搭起了大戏台。听说晚上演的是二人台 《 刘干妈探病 》,旦角是当时名震河套的亲圪旦。听了这个名字,苗麻钱和杨板凳的心麻酥酥的,这名字真好听,恨不得搂在怀里揉一揉。吃了褡裢里的干粮,喝了三碗酸粥,天才黑下来,赶到戏台,亲娘,人已经黑压压地铺了一大片。锣鼓声响起来了,接着就是扬琴和笛子,一个垂柳一样的女人背着身子从水上漂出来,随着观众的一片唏嘘,转身,亮相。乖乖,这哪里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呀,这分明是用细白面捏出来的七仙女,脸皮白得像剥了皮的蔓菁,眼珠是黑梅豆,嘴是两片洋烟花,那腰软得就是一条条黄米糕。“玉莲我今年一十六岁整,心尖尖上挂着我的心上人。”那声音脆铮铮忽颤颤地漾出来,像风吹过一坡荞麦铃铃,碰得男人们的心生疼。只可惜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踩在椽子上石头上,他们啥也看不见了,急得两个人在地上跳蹦子。

这时苗麻钱对身边的小伙子说,喂,后生,咱俩你背我看我背你看咋样?

杨板凳听了苗麻钱的口音惊喜地说,咋,你也是河曲人?

苗麻钱说,咱俩肯定是老乡么,你没看咱俩的头长得方棱八瓣就像个水斗子。

杨板凳冲着电石灯的光看了一眼苗麻钱说,我看你长得挺可喜,你的耳朵羊腰子那么大,以后是做官的料子,得是?其实杨板凳根本没看清苗麻钱的耳朵,他记得娘临行前告诉他说,凳子娃,出门逢人说好话。说别人好话给自己长寿哩。

苗麻钱说,哎呀你这后生嘴巧,嘴甜不招人嫌。来,你先背我,我是你哥,两人出门苦小的。说着就跳在了杨板凳的脊梁上。

杨板凳躬着身子在下面喊,哥,仔细端详一下亲圪旦是双眼皮还是三眼皮,嘴边的酒窝是一个还是两个。

苗麻钱说,哎呀,好像长着一双大脚板。

杨板凳一听这话失望得有点腿软,膝一屈,苗麻钱就掉了下来。杨板凳赶快趴在了苗麻钱的脊背上。

苗麻钱在下面嘟嘟囔囔地说,我还没看清呢,你可真不实受,腰软肚硬的咋给东家受哩。

杨板凳两只手托苗麻钱的脑袋,伸长脖子吸着口水说,我闻见亲圪旦的香味哩,从袖子里甩出来的,白梨瓜的香味哩。说着他一条腿就往苗麻钱的脖颈上跨,他实在想看清楚一点亲圪旦。

可苗麻钱把杨板凳从后背上撂下来,当啷一声。板凳的身子骨瘦,腔子上像别着几把三棱刀。苗麻钱说,甚人么,欺人不欺头,把你爹娘给的你那一橛子肉都顶在我脖子上了,甚人么。

杨板凳龇着牙爬起来,拽了拽苗麻钱的胳膊。哥,你看你咋说恼就恼了。来,我背你,你尽管把你的肉橛子往我的头上放。在老家,我弟弟的肉芽芽就在我的头上长成肉橛子的,那倒有个甚么。

戏散了,苗麻钱在前,杨板凳在后,到车马大店歇息。大炕通铺已经挺满了人。掌柜的吆喝着,来来来,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来来来挤一挤,挤亲挤亲越挤越亲,前半夜暖和后半夜凉快,给他俩腾个地方。两个人塞到一个夹缝里,谁也翻不过身来。杨板凳脱了衣裳盖在身上说这样可以省点地方。苗麻钱心想,什么省点地方,还不是怕磨破了衣裳,河曲人就是护脸。睡到早上,苗麻钱一睁眼,哈哈大笑起来,他看见杨板凳赤条条地躺在土炕皮上,中间还立着个桩子。杨板凳听见笑声一骨碌爬起来,找不着自己的衣裳了。

杨板凳砸着自己的腔子后悔不迭不该脱衣裳,苗麻钱笑得在炕皮上翻跟头。杨板凳拖着哭腔说,我丢了衣裳你笑甚了?

苗麻钱指指他的下身说,你那儿咋了?

杨板凳赶紧圪蹴下护住下身说,不咋,白天冲着阳婆撒了泡尿。

苗麻钱说,咋,冲着阳婆撒泡尿那东西就肿成萝卜啦?

杨板凳哭丧着脸挪到炕旮旯说,你不要清鼻涕打人,软糟蹋我了,你说我人光腚光的咋出门呀。

苗麻钱看杨板凳真的恼了,跳下炕扯下门上的一块草帘子扔在杨板凳身上说,你等着,一个时辰我就给你日鬼一条裤子回来。

麻钱出了车马大店的门,跟一个掌柜打听了一下,附近最乐善好施的财主是谁,人家告诉他是义和隆的老额吉。走出一百步他看见一个瘸子在墙根下晒太阳,麻钱急匆匆地跑过去说,老额吉在桥南给缺胳膊少腿的放粮呢,你咋不去?瘸子托着墙根边往起站边拍着大腿说,这么好的事情我咋不知道呢?我的天爷爷,等我爬去了连糠都没有了。麻钱说,我去替你领吧,就是没有口袋。瘸子边脱裤子边说,快快快把裤腿扎起来,你去替我领一下,就说我是拐老七,她知道我的。麻钱提着裤子飞快地跑了。跑了一阵他觉得不合适,欺骗老弱病残的人天看见呢。于是他又折回去,把裤子还给拐老七说,没赶上,粮放完了。那瘸子一看他的裤管子空荡荡的,就砸着他的瘸腿嚎起来。他说,就是这条破顶门棍子把我害的,没有腿的人连狗都不如,热乎屎都接不着一泡。地里跑的牲口还四条腿呢,我怎么只有一条腿啊,我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胀肚子饭,空口袋子立不住啊。看着别人娶媳妇,我就馋得流口水啊,上下都流口水啊,没有腿的人不是人啊。这瘸子说得让人心酸,麻钱赶紧走开了,多亏没黑他的裤子,要不然天看见遭报应呢。麻钱又向渠背上走,到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段,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他赶紧往眼睛上抹了一把口水,挽起裤子在水里捞。那个人走过来问他捞什么,他说二两银子掉进水里了,这是他半年的工钱他的命根子,要是捞不上来他就不活了。这个人说他会水,他要是捞上来,银子的一半要归他。麻钱又跟他讨价还价一番他终于脱了裤子下水了。等他从水里上来,裤子和人都让风刮走了。

苗麻钱大摇大摆地拿着一身细葛布的衣裳回来了。杨板凳往身上一穿,像裁缝给他做的一样。布又细又轻,像没穿什么一样。

杨板凳说,哪来的?

苗麻钱拍拍胸脯说,别管,只管穿。

杨板凳高兴得满脸通红说,哎呀我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像个财主一样。哥,你对我这么好,像我的亲哥一样,干脆咱俩磕头结拜哇,以后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苗麻钱说,我准保比你大,我愿意当哥。

板凳说,我正好愿意当小的,你没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当小的才能吃大的。于是两个人换过生辰,麻钱正好比板凳大一个月,一个愿意当哥,一个愿意做兄弟,手拉着手去土地庙磕头去了。

从土地庙出来,板凳说,麻钱哥,我们赶快找营生吧。

麻钱远远看见一家卖凉粉的,拉起板凳的手说,走,吃碗凉粉再说,我还有一个铜板。

卖凉粉的是个瞎婆婆,她双手麻利地边调凉粉边说,两个小侉子,快吃哇,我这是新米做的米凉粉。我老婆子天不亮就担了井冰凉水,搅了新米凉粉,一早起来就糊在水瓮上了,又薄又凉。我又用胡麻油炝了干蜇门,能香塌人的脑门囟,快吃哇。

哥俩甩开腮帮子三口大两口小吃完凉粉,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他们身边。麻钱有点底虚,怕是丢裤子的人追上门来,拉起板凳的手要走。男人说话了。

找到东家了没有?

没有。

想做长工还是想打短工。

东家好就做长工。

然后这个男人伸出手和麻钱板凳掰了手腕子,又在麻钱前胸捣了一拳,在板凳后心扇了一巴掌,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手艺。

板凳说他家世代木匠,要不他怎么能叫板凳呢。

麻钱说他会劁猪骟羊翻肠子。

男人说,前面十里路有个义和隆,你们顺着渠背一直往前走就到了。看哪一家院大房多骡马成群,东家是个女的,你们就进去,说是孟生让你们来的就行了。这个叫孟生的人替他们付了凉粉钱,甩开胳膊走了。瞎婆婆说话了,哎呀呀,傻小子,你们踩上金元宝了,他可是义和隆的孟家呀。来来来让我摸摸你们的手掌心,来,另一个,哎呀你们兄弟两个可是不能分开,住的地方不能相隔十里地,只要你们不分开,三年之内就发财,一生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呀。

哥俩道了谢,手拉着手兴致勃勃地出了镇子上了渠背,板凳有些迟疑。麻钱看出了板凳的心思说,要不咱们看完戏再走?这样哥俩又折回来,等着看亲圪旦的 《 打樱桃 》。后晌他们早早蹲在一截土墙上,锣鼓就要响起时,靠近戏台的一个人突然指着土墙高喊道,抓贼了,把墙上的那个贼拽下来。麻钱一惊拽着板凳从墙后跌过去。他们撒开腿跑,穿过一片杨树林,到了渠背上,一口气跑出四五里,两个人坐下来喘气。

板凳睨眼看着麻钱说,偷来的?

麻钱瞪了他一眼说,你才偷呢,占了便宜卖乖。不想穿赶紧给我脱下来。说着就伸手拽板凳的裤腰。

板凳捂着肚子说,哎呀亲哥,跟你耍哩,你咋就翻脸哩。

麻钱说,日怪的,吃了猪肉还非要问是哪头母猪下的,日怪的。

麻钱站起来往前走,板凳跟在后面小跑。板凳双手摸着衣裳讨好地说,这布织得可真细,比我身上的肉都细,这肯定是七仙女的手织出来的。这条裤子来得这么不容易,我舍不得穿了。我们现在热得一头汗,我们脱了裤子走吧,反正也没有人看见。

麻钱响应了板凳的号召,边脱裤子边说,咱们山西人就是会过日子,阎锡山那么有钱,他老婆咸菜里多滴了点香油,他还心疼得三天不屙肚里的屎呢。

板凳说,我听我娘说,他吃了炖羊肉,放屁的时候还得堵一把筛子。

七月十六的月亮特别好,哥俩白花花地走在渠背上,真带劲儿。黄河的水一片清香,在月光下像连绵起伏的一块块银子。两岸的秋田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结实的玉米秆子长着硕大的穗子像爷爷背着他的亲孙子。两个小伙子深深地呼吸着河水和庄稼的香味,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

麻钱说,这条河要是我的就好了。

板凳指着岸边说,这些土地要是我的就好了,土地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它能活生生地长出粮食。

麻钱说,土地再值钱没有水也不会长庄稼。就像一个人没有血了还能喘气吗?不能喘气了还能长出身上的肉吗?

板凳说,反正麦子是地上长出来的不是水里长出来的。

看到前面的灯光的时候,两个人想着明天的日子,不免都有点心跳。板凳说,哥,咱俩在一起真的能发财吗?

麻钱说,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的力量大。

板凳说,哥,你发了财最想干什么?

麻钱肚子有些饿了,说,当然先吃香的喝辣的。

板凳打断他的话说,哎,香的辣的有吃光的时候,我要不停地种粮食,恨不得墙皮上都长出粮食来。我要是发了财呀,全村的粪谁都不许捡,都是我的。

在这个晚上两个新结拜的兄弟找到了东家红格格。虽然有红格格的生活只延续了三年,而这三年成为这兄弟俩在河套创业的起点。他们确实再没有离开,他们互为对手互为盟友,一不小心活成了对方的另一部分。他们互相牵扯,彼此仇恨,像一个人又爱又恨自己残疾了的腿。

就这样故事从一个女人开始了,但这个女人没有等到故事结束。

2

要说红格格得从红格格的父亲说起。

红格格的父亲是进绥远地区做蒙古生意的旅蒙商。他从内地带来布、丝、糖、茶等商品,换取蒙古人的皮、毛、牲畜。他兼通蒙汉两种语言,能说会道,据说他会讲很多很好听的故事,他打尖歇脚的地方往往会围上上百人听他说书。后来他频繁出入阿拉善王爷府,给福晋也就是大清公主馈赠厚礼。当年阿拉善王爷随康熙爷西征葛尔丹立了大功,阿拉善王爷被封为世袭驸马。后来各代王爷娶回了不少的大清公主。大清公主其实根本不稀罕红格格的父亲送来的丝绸珠宝,据说大清公主当年的陪嫁多达八十柜,仆人歇脚的时候,柜子从磴口一直排到定远营,里面装的都是金银财宝。大清公主在阿拉善王府有些寂寞,特别喜欢听他讲故事。有一次他给大清公主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后,公主一高兴说,把乌拉河以西的二十顷公主菜园地租给你啦,租金可在秋后清算。

他给大清公主讲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据说有一个聪明的河套人,提了一袋子大蒜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一个阿拉伯国家,把这一袋大蒜送给至高无上的阿拉伯国王。国王品尝了大蒜之后说,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调味品,味道好极了。好吧,就把我们国家盛产的金子回赠你一袋子吧。一个聪明的民勤人听说了这个好事,于是他就背了一袋子大葱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阿拉伯国家,把这袋子大葱送给了至高无上的阿拉伯国王。国王品尝了大葱之后说,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调味品,味道好极了,简直要赶上大蒜了。过去我们国家最好的东西是金子,前一阵子一个好心的中国人送了我们一袋子大蒜,现在我们国家最金贵的东西是大蒜。为了对这位朋友表达我们的盛意,把我们最好的东西回敬他吧,一袋子大蒜。

哈哈哈哈——

大清公主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红格格的父亲并没有接受公主的赐予。他说谢谢公主的好意,如果公主赏识我,那就把你身边随便什么送我吧。

大清公主很纳闷,她环视一下身边的东西,发现她的贴身侍女那春红着脸低下了头。公主明白了,原来小伙子看上了她的那春姑娘。那春是她从宫里带来的贴身侍女,年方二八,面若桃花,手巧得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她真的舍不得。可这个小伙子竟放弃足以让他一夜发家的二十顷菜园地来换取那春,这更让她舍不得。她看着小伙子迟疑着。这时红格格的父亲跪下了,红格格后来的母亲那春也从公主身边走到父亲身边跪下了。

红格格的父亲怕大清公主反悔,骑马带着那春姑娘一夜跑到了义和隆,那里有他的皮毛加工商铺,商号叫孟庆同。生下红格格后,红格格的父亲禀报了大清公主,并把红格格从羊皮袄里掏出来放在老额吉手上。老额吉是阿拉善王府里最勤劳善良的一个老管家,她端着红格格看,直冒出了眼泪,这女娃真是让人惜疼啊。

这不久后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孟庆同迎来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面跳下一个健硕的蒙古女人。她从头上捋下毯子似的羊毛围巾,笑得浑身颤抖,她说,让我来拉扯红格格吧,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离不开她了,快把娃放我怀里来。

这个女人就做了孟家的管家,大家都叫她老额吉。

红格格的父亲带着驼队到内地出售皮毛和药材,父亲走后,母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不停地进食不停地排泄,人瘦得骨头要从皮上戳出来,眼珠子也要从眼眶子里挣出去。老额吉四处求医终不见效。有一天母亲说她想家了,要回娘家看看。老额吉以为她病得厉害说胡话。半夜老额吉被红格格哭醒,发现母亲不见了,赶紧找人出去寻找,在去内地的路上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她的身上有肉的地方都被狼叼去了。她是在找父亲的路上被狼叼的,她想父亲了,父亲就是她的家。失去母亲的父亲发了疯,他穿起一件老羊皮袄,把红格格揣在怀里,每天晚上骑马出去找狼,直到大后套的狼被他杀绝。

父亲舍不得红格格离开自己一步,他让红格格随他的驼队一起出去做生意,他找了一峰又肥又大的骆驼专门驮红格格,让他铺里的徒弟孟生专门拉这峰骆驼,并陪着红格格玩耍。孟生是个孤儿,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父亲收留了他在孟庆同里学徒,是孟庆同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所以他取名孟生。孟生比红格格大六岁,两小儿在一峰骆驼上长大,红格格离不开孟生了。他们经常把两只右手叠在一起,红格格盼着自己的手长得和孟生的一样大。可是红格格在长孟生也在长。红格格就说,哥,你等等我么。

红格格母亲死后,大清公主还是把那二十顷土地租给了红格格的父亲。随着红格格的长大,父亲不想让红格格再同他一起在驼背上颠簸了,他开始经营土地。几年的工夫他不断地承包蒙古王公放荒的土地,又不断地收租置地,很快他拥有了义和隆附近的一些土地。红格格十二岁开锁,他把红格格和孟生叫在一起,把他俩的手放在一起说,等红格格十五岁满了你们就成亲吧。红格格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高兴得泣不成声。可孟生愣在那里,他喃喃地说,红格格不是我的妹妹吗?

红格格的父亲拥有了一些土地,可比起义和隆的王家还是九牛一毛。王家之所以土地多,是因为王家有渠。于是父亲想修一条渠从黄河上引水,灌溉这些土地,让这些土地为他的红格格创造更多的财富。他自己早晚会死的,他想无论他在还是不在他的红格格都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他清点了一下家里的银子和粮食,恐怕连挖一条私渠一半的费用都不够。于是他下决心把包头的商铺卖了,再赊欠一部分工钱等秋后收了粮再还。主意已定,他骑着他的枣红马上路了,他让孟生和老额吉陪着红格格,他和孟生约好,三月初三让孟生到大佘太来接应他,因为西山嘴一带常有土匪出没。

事情办得很顺利,枣红马驮着红格格的父亲和为数不少的银子在三月初二就到了大佘太,进镇子时他看到两家埋死人的,哭哭啼啼的有气无力。他心中暗喜,当地有个说法,出门碰到埋死人的吉利。他住在一家车马店里等着第二天和孟生会合。晚上他点着胡油灯,拿出在包头瑞蚨祥商行给红格格买的一幅红绫子仔细端详,渐渐地眼里涌出了泪水,红格格是他的命根子啊。

突然他听到炕上有赤楞赤楞的响动,他操起胡油灯一看,原来是一只大老鼠在啃他炕上的米袋子。他提起手边的毡靴打上去,老鼠跑了。睡觉前他怕老鼠还来啃他的米袋子,他解下裤腰带把米袋子吊在了窗前的房梁上。睡到半夜他听到了更大的动静,他赶快点着胡油灯,他看到还是那只老鼠蹲在窗台上,正一跳一跳地够那只米袋子呢。它的身体看起来很笨重,跳两下就缩下来喘一会儿气,它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红格格的父亲看,是豁出去的表情。红格格的父亲又举起了毡靴子——红格格的父亲看见,这只筋疲力尽的大老鼠挣扎着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两只前蹄抱起来捣蒜般地给他作揖。红格格的父亲简直被惊呆了,他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老鼠磕头作揖的。他放下了靴子。他发现这只老鼠的肚子很大,他意识到这只老鼠怀着身孕,可能就要临产了。他站起来从袋子里掏出两把米撒在窗台上,吹灯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果然大老鼠生下了一窝小老鼠,在窗台上吱吱地叫着,围着大老鼠找奶吃。大老鼠仿佛已摸着了红格格父亲的脾气,一点都不害怕他,好像对他还有一点炫耀。

给马喂足了草,红格格的父亲想出去溜达溜达看孟生来了没有。一出大店的门,便听得镇子里鬼哭狼嚎乱作一团,一打听,红格格的父亲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镇子里发现了鼠疫,官兵封锁了镇子,谁敢往出走半步,格杀勿论。

尸体像一条条麻袋从房子里拉出来,或者拉尸体的人刚弯下腰也倒头死去。尸体无人掩埋,只好连房子一起烧掉,火光此起彼伏地腾空而起,到处是人肉烧焦了的味道。绝望的人们被一批批倒下的人吓傻了,他们企图跑出封锁圈,一条栅栏之隔,外面是生里面就是死。人们豁出去了,偷偷地像狗一样爬出去,或者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去,结果都是一样的,挨枪子儿,片刻不留地死去。人其实不怕死,就怕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死之将至的人们,面对最后的亲人谁都不敢靠近谁,他们体验到了亲情在死亡面前的残忍与冷漠。提前绝望的,背靠在墙根下等死,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他们过去不好意思出口的情歌: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难活不过个人想人。

远远看见哥哥你来,热胸脯贴上了冷窗台。

有一对中年夫妻,孩子们都死了,两个人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光顾着生娃养娃了,肚皮刚瘪了就又装上了,几乎没闲着。他们还没有为自己做过一点什么赏心悦目的事情。于是两个人关起门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兴奋到绝望的声音绕过房梁,一声接一声传遍了整个的村镇。听到这声音的人们不啻于听到鬼哭狼嚎,他们睁开昏睡的眼睛,脑袋往墙上撞,只求速死。

嗅到人肉味道的老鹰秃鹫在镇子上空盘桓,瞅准目标,一头俯冲下来,把活人也当死人吃掉。

红格格的父亲把给红格格买的红绫子放在银子口袋里,又把银子结结实实地捆在他的马背上。他拉着马站在一个空旷的高处向孟生来的方向瞭望。突然他的枣红马长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红格格的父亲知道孟生到了,孟生骑一匹母马,它和他的枣红马交配已经生下三匹小马驹,它们已经嗅到了彼此的味道。红格格的父亲走到离封锁线近一点的地方,他用他的双手把他的枣红马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掏出了蒙古刀,往枣红马的屁股蛋子上一戳。枣红马腾空而起,越过封锁线,向着孟生的母马飞奔而去。

封锁线上的官兵被这匹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冲着这匹马开枪。有一枪打中了,枣红马嘶鸣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卷起一片尘土。在这片尘土的掩护下它又腾起来向前奔去。

红格格的父亲全身无力地躺在那个大炕上,他感觉自己浑身火热股沟胀痛。窗台上的老鼠们已挪到了炕头上,一家老小嬉戏玩耍不亦乐乎。他挣扎起来,他想把房梁上的那袋子米拿下来,让老鼠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他站在窗台前,小心翼翼地生怕踩着脚边的老鼠们。他拿出蒙古刀割断裤腰带,一袋子米便訇然砸在炕头上,他没有接住这袋米的力气。老鼠们被全部压在米袋子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他开始吐血,他看到那么多的血,像妻子生红格格时的那么多血。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快长到他妻子那么大了,她们仿佛是一个人,她们是那么的美丽无双。对她们的爱已抽干了他的生命,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指望着孟生接过他的疼和爱。但他不知道把一个女人的全部交给一个男人是一件多么不可靠的事情。

他就要闭上眼睛了,他笑着说,像无数个夜晚在胡油灯下对倚在他腿上的红格格说,来,红格格,阿爸给你讲个故事——

3

子夜时分,麻钱和板凳来到了义和隆。站在坡上,放眼望去,只有两个院落大门口挂着雪亮的马灯。杨板凳嘟囔着说,这哪一家是孟家呀?哥你也没问清楚是东头的大户还是西头的大户。

苗麻钱说,别那么高声说话,咱俩是生人,你想把全村的狗都惹毛啊?赶快穿上裤子,跟我走就行了。苗麻钱甩开大步向坡下走,边走边提醒说,前面是个坟滩,腿抬高点,别让死人骷髅把你绊个跟头。板凳说,哥你来过吗,你咋知道有个坟滩。麻钱说,前一阵子这里埋了个闺女,一百天内要找到一个童男子合葬呢,你细皮嫩肉的小心小女鬼把你拉了去做新女婿。杨板凳的头发即刻直立起来,他扑上来拽着苗麻钱的胳膊,说,哥,甚叫个童男子。麻钱说,就是没碰过女人的后生。杨板凳想了想说,那我吃过我妈的奶算不算。苗麻钱说,那不算。板凳说,那甚才算碰过女人。苗麻钱说,就是公马跳在母马屁股尻子上,那就是碰过了。杨板凳说,哎呀哥,那我还是个童男子。哎呀哥,有人拽我的后襟呢。说着,杨板凳就摔了个跟头。

杨板凳连滚带爬跟着苗麻钱来到孟家,他的细葛布裤子已经湿透了。两个人正迟疑着,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从一匹高头大马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自称孟生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肯定是看完了亲圪旦的 《 打樱桃 》 骑马赶回来了。他一手提着马鞭一手敲门,他小心翼翼地敲门。麻钱和板凳看见一个小巧的女人一手捂着油灯站在门口。她穿一件红夹袄,头发漆黑,脸色苍白。她站在门里,孟生站在门外,他没有很快迈腿进门,他拨弄了两下手里的马鞭说,红格格我回来了。那个被叫做红格格的女人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发出一个什么声音。之后她转身往里面走,孟生跟在后面,示意他们也进来。红格格依然捂着灯站在堂屋门口,突然从她的身边跳起一条大白狗就向着麻钱和板凳扑来。孟生欢儿欢儿地叫着,摸着足有水斗大的狗头亲昵了一下,就领着狗到伙房拿出来两块馍,他把两块馍分别塞到麻钱和板凳的手里让他们往馍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塞到了欢儿的嘴里。欢儿吃了馍到麻钱和板凳的身上嗅了嗅,揪住他们的裤角撒起欢儿来。板凳心疼那条麻钱给他骗来的细葛布裤子,一直往后退着。孟生对着欢儿同时也是对着红格格说,这是我雇来的两个长工,他们还会木匠活,明天就让他们给我们抹房子打家具,一个月的工夫了。说到这里,红格格手里的油灯被一阵风吹灭了。灯灭了,月光就更亮了,月光下,红格格身上的红夹袄变成了麻灰色。麻钱感觉到站在屋檐下的红格格可能是因为冷瑟瑟发抖。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像一只皮影,没有声音,但她在发抖。

麻钱和板凳吃了几个和禾面馍就睡在伙房的火炕上。麻钱低着头,他在猜测被叫做红格格的这个姑娘多大年龄了,十五岁了还是更小一些。板凳蹭到窗台上,手指蘸了口水,捅开麻纸。他看见红格格和孟生一个进了正房,一个进了厢房,无话。

麻钱说,你不赶紧睡觉撩乱甚呢?

板凳说,哦,我看一看窗根儿下有没有尿盆子。

麻钱翻了个身说,饭钵子还没保证呢还惦记着尿盆子。大后生家的使劲一撅就能尿到院墙外去。看把你那个东西金贵的。

第二天一早麻钱被一泡尿憋醒,发现板凳不在了,他提起裤子出去找茅房,在骡马圈口几乎和红格格撞了个满怀。红格格用夹袄大襟兜着一只金红的南瓜,抿着嘴看着他笑。麻钱真的还没见过长得这么细致的人,她的好看和亲圪旦的好看不一样,亲圪旦是假的,她是真的,热乎乎的,触手可及的。麻钱一紧张不会说话了,他的左右脚像企鹅一样倒腾了几下,嘿嘿嘿地傻笑起来。红格格抬起尖俏的下颏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麻钱撒腿就跑。看见板凳正在茅房里弯腰撅腚的,不像是在拉屎,拉屎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架势。他喊道,哎板凳兄弟,你拉屎呢还是在吃屎呢,那么卖力气,快腾地方,我的屎憋到屁门沿子上了。板凳正拿着一把铁锹在茅坑里拌着土,然后甩到不远处的沤粪池里。他说,别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直接拉到沤粪池里去。

麻钱用一块土坷垃擦了屁股,心想,这板凳人是老实勤快,但心眼一点都不笨,精着呢。他回到院子里,红格格正倚着大白狗剥箩里的豆子,院子里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是酸粥咸菜。红格格依然用下巴颏指了桌子,意思让他吃饭。麻钱吃着酸粥就着酸蔓菁咸菜,龇牙咧嘴的,他吃得尽量动静小点,他怕红格格笑话。他用余光偷睨一眼红格格,看到了红格格的脚。红格格脚上穿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没有缠足,是一双自然脚。

麻钱已意识到了红格格的身世,她是一个母亲早亡的孤女,她的父亲去世已两年,他在马圈门口看到一条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掉的蓝对联。按河套地区的丧俗,老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贴黄对联,第二个春节要贴蓝对联。那个叫孟生的男人是她即将倒插门的女婿。可这个男人疼她并不爱她,他迷上了戏班子里的旦角亲圪旦,这不,他的马已经不在了,他追亲圪旦的戏班子去了。下个月也许就是他们定下的成亲的日子,这个日子能到吗?

麻钱又看了一眼红格格,她最多十五岁,脸上还毛茸茸的,她紧闭着淡粉色的嘴唇,专心剥豆子。麻钱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红格格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巴,从昨晚到现在没听她说过一句话。难怪孟生迷上亲圪旦,他是喜欢她的声音,对,他只能喜欢她的声音,亲圪旦的脸上就是抹上半口袋的白面也没有红格格好看。麻钱的心缩起来了,他心疼这个女人了,最后的一口饭噎在喉咙上,下不去了。他动静很大地放下碗筷,霍地站起来。他把红格格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来抹房子做家什,把这院子拾掇得像新的一样。麻钱还挥了一下手臂,像一个主人那样。

麻钱开始和泥抹房,他的力气大得吓人,他把满铁锹的泥巴往房顶上扔,中间不歇一口气。板凳从茅房里又跳进马圈里,他把踩瓷实了的骡马粪拆成砖块状,一块一块地晾在院墙上,这粪砖冬天添炕可耐用呢。到了傍晚,红格格把饭端在桌子上,是白面面条,一大瓷盆,两个小伙子山呼海啸般一扫而光。这个院子里一下热火朝天起来。夕阳下,墙皮上新鲜的碎麦秸一片灿烂,一片馨香。

板凳满怀信心地说,麻钱哥,你抹的房子真匀称。赶明儿我们把这几个粮仓重盖一下,我见过一种粮仓,下面用木椽搭成空的,通风防潮,可好用了。

麻钱在他肩上砸了一拳说,好好干伙计,拿了工钱赶快回口里说上一房媳妇,我好当大爹。

板凳红着脸说,我才不回口里呢,哪里没有女人哩。

麻钱说,咋,你也不想回去啦?

板凳说,有本事就不回去,王义和不也是我们口里人嘛,他要是当初拿上点工钱就回去说媳妇,能在后套有那么大的家业?

麻钱和板凳各怀心事地躺在大炕上,这是最容易忘记爹娘的一个年龄,也就是说他们想不起昨天,只想着明天。

板凳说,她好像是个哑巴。

麻钱没说话。

板凳说,她身上有一股海纳花的味道。

麻钱没说话。

板凳以为麻钱睡着了,爬起来俯在窗台上往外瞄。麻钱点着了胡油灯,把板凳吓了一跳。他红着脸说,你点灯干甚哩,一盏油要一抱胡麻榨哩。

麻钱说,我怕闪了你的腰。到锦绣堂接骨可能得花一亩胡麻的钱哩。

半夜他们又听到了马蹄声,那个男人像昨天那样回来了,那个女人穿着红夹袄捂着胡油灯站在门口,表情欣喜而惨淡。

板凳翻了个身忍不住说了声,东家回来了。

麻钱说,他是什么东家。

咋,他不是咱们的东家?他是哥哥,他不是东家谁是东家?

他是什么哥哥,他只不过是倒插门儿的女婿。

板凳从炕皮上坐起来说,咋,他们成亲啦?

麻钱说,我说他们成亲啦?

两个人本来都有点心烦,这点心烦来自于红格格或者那个半夜回来的孟生。他们正想坐起来好好吵一架,至少要抬一抬杠,可是他们听到了外面女人的哭声。板凳赶紧趴在窗台上往外面瞅。

红格格哭着说:哥,你不是一直在等我长大吗,你不是答应阿爸娶我吗?那个唱戏的女人比我好吗?

妹妹你别哭,外面风大,你让我进去,听我给你说。

你去吧,阿爸在阴间看到你这个样子难过得还得再死一次。

妹妹,别提阿爸了。下个月中秋我们就成亲。

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成亲?阿爸和我想要的人不是你这个样子的。

妹妹你别伤心,哥再不去了。你别哭,哥真的再不去了。

我留住你人留不住你心,你去吧。你最好等她脱了行头卸了妆,好好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对她不死心你就不要回来。

红格格用眼睛逼着那个男人,直到那个男人悻悻地提了马鞭牵了马挪出大门。

红格格扔掉手里的胡油灯,闩上了木头门。

原来红格格不是个哑巴,她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板凳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

麻钱翻了一个身没说话。

板凳又说,我恨那个男人,我想捶死他。

麻钱又翻了个身没说话。他闭着眼睛听着马蹄声绕着院子一直响着。直到马突然嘶鸣,划破长长的黑夜,使每一家的窗棂都震颤起来。麻钱和板凳同时看见院子里腾起冲天的火光。

板凳和麻钱拽起裤子提起水桶冲出去,是东墙下的苇子着了火。红格格从正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站在火光前喊着,爹,爹,爹呀。幸亏院子里所有的水瓮都添满了水,孟生折回来时火基本灭了,红格格瘫坐在冒着死烟的火堆旁。麻钱和板凳站在屋檐下,脸黢黑着,穿反了的裤子滴着水。孟生想过来扶起红格格,可板凳一个箭步跨过来, 挡在孟生面前, 他瞪着眼睛, 用口音很重的山西话骂了一句脏话。

这场火很快就扑灭了。孟生果真再没有离开家。他带着麻钱和板凳重新修建柴房凉房和粮仓,让板凳给红格格精工细做了一只梳妆匣子,他下决心要成亲了。他还带着麻钱、板凳去了两次他们的牛犋 ( 河套地商或地主管理土地渠道的机构 ),用二饼子车拉回了粟米、胡油、白面还有一个老婆婆,他们叫她老额吉。她穿着一件羊皮蒙古袍,一爿磨似的坐在院子里,她喝着一壶奶茶,对所有的人指手画脚。孟生还到镇子上最好的布庄给红格格买了妆新的布料,给老额吉买了两张熟好的上好的皮子。红格格在赶做他们两个人的衣服,胡油灯总是点到天亮。红格格还给麻钱和板凳每人做了一双鞋,三层底,实纳帮子的。太阳好的时候她坐在院子里,在雪白的小腿上搓麻绳,脸蛋红扑扑的。她在麻钱和板凳面前仍然不怎么说话,但对他们的眼神很亲切,一家人似的,她信任他们。或者说红格格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人。

由于两头都没有父母也没有三亲六故,婚礼的礼节就少一些。请来村子里有威望的人做了证婚,拜了天地,拜了老额吉。席面办得很排场,煮了十只羊两头牛三口猪,备了两瓮烧酒,架了五口炸油糕的锅,一拨一拨直吃到天黑。老额吉喝多了,她两只手拉着红格格和孟生要亲自送两个新人入洞房,她挪在新炕上,想起了红格格的阿爸阿妈,哭一阵子笑一阵子,最后倒在了新炕上,扯起了二尺长的呼噜。

时值八月中秋,客人们都知道宝山元请了戏班子唱戏,东倒西歪地陆续赶往戏园子。二位新人正在入洞房时传来了戏班子的锣鼓唢呐声,就这样孟生听到了亲圪旦的声音。

红格格看到孟生僵立在地中央,他的魂儿早破门而出了。红格格和衣躺在老额吉身边睡了,她害怕与孟生眼神相撞时的尴尬。孟生以为红格格睡着了,溜出门跳上马奔向戏园子。孟柜离戏园子本来不很远,他骑了马可能是想着快去快回来。哪想到他一走红格格就坐起来,她找了一把菜刀就剁掉了自己的一只手指头。她呜咽着把那截指头捡起来,放在大白狗欢儿的嘴边。

孟生在一片锣鼓丝弦声中,隐隐地听到家里的大白狗欢儿叫得异常凄惨。他心里一惊跃上马往家奔,途中就下起了倾盆大雨,马跑得快,不停地打滑,他几次险些从马上掉下来。在门口他把淋湿的衣服脱下来推门时他很小心,他怕惊醒妹妹红格格。他看见红格格背对着他坐在新炕上,正在挑灯花。

他叫了声妹妹。他已叫了她十几年的妹妹,他用骆驼拉着她,他用皮袄裹着她背着她抱着她,妹妹哭他跟着哭妹妹笑他跟着笑,他和妹妹阿爸是一家人, 他对他们充满了不可分割的亲情。在他眼里妹妹不是一个女人,她只是他的妹妹,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或一块肉,妹妹疼他就疼。

他又叫了声妹妹。

红格格转过身来,她拿起胡油灯照着一堵墙说,我们定居在义和隆,阿爸为我们盖了这套院子,那年我十二岁。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我在这堵墙上画下了一只手,从此我每天都在上面比画,我希望它能赶快长大。终于我的手长到能够把它覆盖,同时我也像离不开我的手一样离不开你了。可是今天,一切都没有了,断了。

红格格背过身子说,你走吧,再别回来了。

大白狗欢儿蹭过来呜呜地叫着。孟生蹲下来抱着欢儿的头呜咽起来。

4

中秋的晚上,苗麻钱听到了亲圪旦戏班子的锣鼓声,他听到孟生跃上了马背,他听到红格格的心冰凌一样哧楞楞地碎了。黑暗中他用一块镰片在一块石头上打磨,火花喷溅着,闪烁着他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他听到孟生走远了,孟生的肠子被揪得七上八下,他疼他的妹妹红格格,可他是个男人他爱的是亲圪旦,只要听到亲圪旦的声音,就像猫爪子搔他的胸,心痒难熬。苗麻钱从黑暗中站起来,他把刀片别在裤腰里,一头扎进雨夜里。河套的秋雨冷如冰啊,这是苗麻钱有生以来最冷最黑的一个夜晚,他在一只锅底里奔跑,冷得只能不停地呻吟或呼号。终于他跑到义和桥的桥头上。他像一个勇士那样站着,他想惩罚那个鬼迷心窍忘恩负义的男人,眼前,那个男人是他唯一的敌人。

果然苗麻钱听得马蹄声从桥的那一头折回来,孟生放不下他的妹妹红格格。麻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攥紧了拳头,等那个男人和他的马一过来他就会扑上去。那匹马离他只有几十步的时候,麻钱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庞然大物突然嘶叫一声就人仰马翻,人和马一齐栽进义和渠里,咕咚一声。

苗麻钱的心一惊,叫了一声天哪。真是老天有眼能看见这个吃里扒外的狗男人。麻钱飞跑到义和桥下面,抱了一根被风刮断的杨树干子游进渠水里。他把那个男人扶在树干上拉到岸上来,那匹马也游了上来。男人肚子里灌了不少的水,已经昏迷了。他把这个男人放平,想给他挤一挤肚子里的水,可他的腰上硬邦邦的,伸手一摸,从他的腰里摸出了一双鞋。这是一双缎子质地的绣花鞋,只有四寸长,颜色看不清楚。这双鞋肯定不是给红格格的,红格格是自然足。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个刚跟红格格拜了天地的新郎倌还要为他的亲圪旦去送绣花鞋。苗麻钱一把扯下那头死猪的裤子,掏出腰里的刀片,用他跟父亲学来的劁猪的精湛的手艺,像对待一头猪那样,轻车熟路地下了手。只听得那个男人长嚎一声,肚子里的黄水喷泻出来,溅了苗麻钱一脸。麻钱看他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把他扛起来横搭在马背上,用树干打了马屁股,马就跑起来了。

苗麻钱在渠边洗了脸,感谢老天爷助了他一臂之力。一个时辰前他还想要以死相拼,现在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圆满解决。从过程上讲,麻钱首先救了他一命,之后才废了他的一个部位,两下扯平了,并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呀。苗麻钱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还哼哼了两句山西梆子。回头望一眼义和渠大桥,心里还是感到蹊跷,他苗麻钱何德何能,老天为什么要帮他呀。他又拐到桥上去,发现桥的中段横拦着一根草绳, 已经被挣断了。 这是谁干的呢?还有谁和他一样仇恨这个男人呢。

麻钱在桥头上坐下来,他暂时不能回孟柜,惊醒了欢儿和杨板凳,会露了马脚。他看着这条哗哗流淌的义和渠,心想,啥时在大后套有一条姓苗的大干渠呢?他从怀里掏出两只热油糕,咬牙切齿地吃了,歪在桥墩上睡着了。

麻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把自己惊醒了。雨下得小了一些,天麻麻亮了,这时麻钱看见渠背上有一个人。这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披着雨衣,戴着一顶宽边帽。他一会儿走上河堤观察渠水的水势,一会儿走向高地察看雨水的流向,一会儿仰头看天上的云。麻钱已经意识到这个器宇不凡的老人是谁了。

苗麻钱到后套盯的是渠,他到义和隆来盯的是王义和。山西人王义和清朝末年到大后套走西口,创造了巨大的家业。他精通水利灌溉,对引水造闸独具匠心。他独创了五大干渠,与他人合开了三大干渠,他一生在后套开挖的干支渠加起来四千多里,形成了闻名遐迩的河套灌区。在他全盛时期,垦殖荒地两万多顷,耕种熟地八千多顷,他组织了二十多个公中 ( 河套地商或地主管理土地和水利的机构 ),七十多个牛犋,雇用长短工千余人,为他种地的佃户几万人。每年收粮七千多万斤,收租银子二十万两。牛羊成圈骡马成群,是河套地区最大的地商。在麻钱看来,王义和是世界上最大的财主了。晚上收工后麻钱就躺在大炕上想,后套这么大,从哪里开始发家呢?其实刚到河套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王家,他想在王义和门下学习开渠定线的本领。可是看着王家朱门下的石狮子他迟疑了。自己有啥过人的长处呢?王义和凭啥收他做徒弟呢?于是他离开,他穿上娘给他背的十双实纳帮子鞋开始徒步丈量大后套。他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不停地做工不停地观察渠道。他已经发现,大后套西南高东北低,大部分的渠道都是黄河口引水自南向北注入五加河。渠道很多但只能各管一段。偌大的后套没有一条自西南向东北的渠道,就是说没有一条自西向东的横贯整个后套的大干渠。后套的水利没有统一的设计和规划,如果有东西横贯的干渠,现有的几大干渠就不是孤立的了,相互之间在水量上可以互相调剂相互周转,那河套的水就活起来了,在河套的土地上相当于多了一个黄河,可想工程量有多大吧。

麻钱咽下了最后一口油糕站起来,决定跟在老人后面走。老人用的是四条腿,麻钱用的是两条腿,麻钱跑得大汗淋漓。

天亮时这个老人发现了麻钱,他掉过马头,对气喘吁吁的麻钱说,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麻钱底气十足地喊道:我叫苗麻钱,我想修一条大干渠。

老人仰天哈哈大笑说,好小子,跟我当年一样有志气。水是世界上最变幻无常的东西,要想征服它,就要知道它在不同地势地貌下不同的脾性,要有悟性,但主要还是经验。你知道大后套水的脾气吗?

我知道,对大后套的水要软硬兼施。

哦?老人摸了一把胡子。

苗麻钱继续说,我把后套转了三遍,跑烂了十双实纳帮子鞋。我一闭上眼睛,整个河套就在我眼前。

哦? 老人又摸了一把胡子, 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撂给麻钱说, 把眼睛蒙上, 上马。

麻钱麻利地上了马,蒙了眼睛。

老人挥动了马鞭说,抱紧我的腰,驾。

麻钱从背后抱紧老人。他的身体很瘦,一个大财主竟然这么瘦。但他的心跳得很结实。麻钱想起了他的父亲,自从懂事以后,他就再没有这么近地贴过他的父亲。他的心呼的一下热了。他从后面覆盖着老人,胯下的马飞起来,真是一匹良马呀。听说王家的老闺女会驯马,会把四只马蹄驯成四只翅膀——

这个季节刮的是北风,顶着风跑了一顿饭的工夫,马停下来。麻钱摘下手巾时,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麻钱揉搓了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才看清了老人的长相。老人一只眼睛亮晶晶的,另一只眼睛打着瞌睡。有人说他是独眼龙,其实那只眼睛并不瞎,只是不轻易睁开。他的脸很黑,黑得油亮。老人说,你看我做甚,给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形?

麻钱的眼睛还在老人的脸上,他说,这是旧河道风蚀洼地,夹在冲积平原和狼山高地之间。过去黄河走北线,这一段是北线的中间地带。黄河改道南线后,这里因地势低洼,加上雨涝狼山泄洪,弃耕多年后变成了盐碱地和沼泽湿地——

老人的手放在麻钱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上马,回老柜。

麻钱说,回老柜是顺风了,您上马,我跟着跑,我有的是力气。

老人说,你现在需要动的是脑袋了,腿跑得差不多了。上马!

王柜是一座四合头套院,前后院落有近百间房子。朱红的油漆大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团丁,脸色麻灰。麻钱随下人在厢房里换了衣服走进柜房,突然嗖的一声,一支飞镖擦着麻钱的耳朵钉在对面的一堵墙上。麻钱回过头来,听得一个女人嘹亮的笑声锣声一般响起。这个女人身材高大,气势如虹,她一双大脚板分成八字站在地上,双手叉腰说,哪里来的一头野骡子。这就是王义和的独生女王也玉,是一个二十多岁还没有出嫁的老闺女。

这个柜房有点特别,除了家具摆设外,东墙上还密密麻麻地画着好几幅地图。王义和歪在一张木头椅子上,眯起眼睛打了个喷嚏,之后他万分沮丧地说,老了,没用了,我年轻的时候打一个喷嚏,房梁上的老鼠都会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放一个屁,土炕上的灰尘都能扇起二尺高。我一铁锹下去,能铲起一百多斤的土方,从早干到晚回来一口气十五个馍,吃得那个香呀。

说完那些话他闭上了那只亮晶晶的眼睛,仿佛陷入了幸福的回忆里。一袋烟的工夫他站起来,拄着一支拐杖眯缝着眼看着墙上的地图说,我的浑身的力气哪儿去了,我满头的黑发哪儿去了,都到这里去了。他用拐杖点得土墙咚咚地响。

老人转过身来对身后的麻钱说,后生,过来,你看看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

老人指着地图说,这是黄河,拐到我们这里像个大牛轭,围成一个套子,过去黄河主流走北河,南河是支流。道光以后北河逐渐淤断,成了五加河,南河正式成为黄河。从此由黄河与五加河所包围的这块扇形就是我们的大后套。这是天设地造的一块好地方啊,一马平川,土能攥出油来,只要有水就长穗子。土地是大后套的身体,黄河就是大后套的血液啊。我和炕沿一般高的时候就思谋着怎么把黄河的水引进套子里来,现在这八大干渠从南向北日夜不停地流淌着,那是我几十年的血汗,我就要被它流干了。可是渠道官办后,水利公社的贪官污吏只顾自己充实腰包,他们只顾用水收水租,不事维修,渠道逐渐淤积了。我着急呀,过去浇灌八百顷的大渠,现在只能浇灌五百顷。晚上睡在枕头上,我听见黄河水白白地从我们身边流走了,进入干渠的水会逐渐形成死水,水活动不起来就像一个血流动不起来的人一样,马上就会腐烂的。结果是土壤质量下降,僵碱地的面积也在扩大。水和地是紧紧相连的啊。我唯一的这只眼睛也要急瞎了。

老人拍着麻钱的肩膀说,你如果是个有心人,我可以把定渠测线的技术教给你,可是后生光靠这些是不够的,世界上没有两条河是相同的。你要把我们后套的地形、地势、渠道、土质熟悉得像自己手心里的纹路一样,要烂熟于心。晚上你迷了路,抓起一把土来你就应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现有的渠道淤塞或泄漏的原因,你才能选准正确的渠路和渠线,你才能事半功倍,你才能百战百胜。

麻钱抱拳作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麻钱我交给您了。

王义和仰天大笑,笑得六十四眼窗户纸嗡嗡作响。

老人说,来,端一箩馍来,让后生吃个饱,今儿一大早我捡到了一个好儿子。哈哈哈。

端馍的不是下人而是独生闺女也玉。她一阵风似的把一箩馍放在麻钱面前乜着眼睛看着他。麻钱局促地说不吃,自己的东家有饭吃。老人问他的东家是哪一家。麻钱说是孟柜红格格家。老人说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一定要吃。麻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他不愿意在这个怪异的女人面前吃下这些馍,他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可这个女人翻脸了,她说,咋,我给你端来了你不吃?等着我喂吗?我扔给狗狗都给我面子呢,难道你没长脸面吗?麻钱的脸憋得通红,他没见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女人。王义和说,也玉你怎么跟客人说话呢?你下去。

这时从门外进来四个汉子,他们的衣服被雨淋透了。老人家说,各牛犋的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个汉子说,运往包头的粮食已安全运到,留用的也基本入仓,一些晚秋作物可能要受损失。老人说,好,你们两个一路,一路到义和渠引水口上通知提前打坝,一路沿五加河到东公旗察看退水渠口,看退水口有没有淤积,有没有围鱼的人扔下的草笆,保证退水渠口畅通无阻。快给马喂一些料,尽早出发。

也玉站出来说,爹,现在义和隆不姓咱王,义和隆有县知事,大水来了,淹了县衙门也淹不了咱老柜,谁不知道咱老柜在义和隆的最高处。

老人家说,短见,义和隆王柜是最高处,可就整个大后套来说,义和隆在低处,你别在这儿说风凉话,快让伙房的人多蒸一些干粮,用得上的。也玉边往外面走边说,管闲事的老毛病又犯了。

麻钱意识到了这场雨对大后套的影响,他说,老人家,我能做什么?

老人家说,你可以回去了,晌午要是云彩还不散开,就跟着大家一起走吧。麻钱看到老人的神色很沉重,就退出了正房。

走到大门口,也玉拦住了他。也玉双手叉着腰说,初次到我王柜的男人,离开时都要跟我过一招,看他以后有没有来我王柜的资格,这是规矩。

麻钱有些恼怒了,他说,我从来不跟女人动手动脚。

也玉朝天大笑着说,女人?听你这口气,好像看不起女人,可是有很多男人未必如女人。说着她就出了手,麻钱一个狗吃屎就趴在了门槛上。麻钱赤红着脸跳了起来给了也玉一个耳光。也玉自认为是江湖中人,她没想到麻钱会给她一个耳光。几个家丁扑向了苗麻钱,可也玉摆摆手说,放开他,还没有蚊子敢在我脸上劈叉,今天我长见识了。你是江湖上的耻辱,请把你这一耳光收回去。抬起手来扇自己一耳光。

麻钱梗着脖子说,有本事你把我的头砍掉,还没有蜢子敢在我的脸上搔痒痒。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王柜。

一支飞刀从麻钱头顶上穿过,一股凉风吹乱了一窝浓发。

5

老额吉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红格格的新炕上,她一拍大腿说,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睡错地方了,这传出去不得让人笑话死。红格格你也不叫醒老额吉。红格格双手扶老额吉起来。老额吉边往出走边说,我来给你们做早饭,孟生想吃什么?羊肉粉汤咋样,哎呀,这雨怎么还没停呢。老额吉把老羊皮袄的袖子遮在脑袋上站在院子里,转着圈看了看天上的云彩,哎呀我的天老爷,这是秋天的连环云,这雨得下七七四十九天呀。孟生,孟生呢?红格格说,老额吉别喊了,他到牛犋上去了。老额吉说,咋,他丢下他的新媳妇到牛犋上去了,傻小子啊,男人都是长不大的驴驹子,等知道疼女人了,裤裆里也空了,傻驴子呀。

听到老额吉喊孟生,正在往房顶上苫油毡的板凳惊得差点掉下来。麻钱说,你那么紧张咋了?板凳说,我以为东家回来了。麻钱说,你怎么知道东家出去了?板凳说,你怎么知道东家没出去?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老额吉看起来非常惊慌,她把红格格麻钱板凳拉到一起,神秘地说,道光三十年就是这样的连环云,雨一直从种白菜下到收蔓菁,黄河四处决口,到处都是水呀。房子塌了,人们趴在椽子上檩子上二饼子车轮子上,漂来什么就吃什么,我还捞着了一条死娃娃的腿,连骨头带肉吃了,那时我想活呀,让我看一眼太阳再死也行呀。我的身体肿得白面馍馍一样,肠子上都长绿毛了,我趴在一只铁匠铺的大风匣上,我不行了,我的命像一根头发就要从我的脑袋上脱落了。我抱着大风匣闭上眼睛睡觉,我求老天爷保佑我吧,我这一辈子连个蚂蚁都没捏死过。我求观音菩萨保佑我吧,不要让我醒来亲眼看着自己死去。我真的昏睡过去了,我梦见自己睡在阿妈的羊水里,多么暖和呀。接着我嗅到了炒豆子的味道,好像是黄豆又像是扁豆,香喷喷热烘烘的,我张开了嘴和鼻子,我想嗅嗅人间烟火的味道——我看见了,那是一盏灯笼,离我那么远,但是它的火苗像舌头一样舔着我。它的万丈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我流泪了,人死了是不会流泪的,我知道我活过来了,太阳把我照活了。

接着老额吉挪动她磨盘一样的身体,跪了下来三拜九叩,大慈大悲的阳婆婆啊,快冲破乌云出来吧,救救大后套无辜的生灵吧。

听了老额吉的话,麻钱对板凳说,快给骡马喂足料,把仓里的粮食和饲料装几口袋捆在骡子上。他又对红格格说,把毡子和铺盖放在二饼子车上,义和隆地势低,我们往北边的狼山或西边的阿拉善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挪一挪。一切准备停当,红格格让他俩吆着骡马,拉着老额吉走,她不走,她要看着阿爸给她和孟生盖的房子。后来红格格叫老额吉到正房里说了一些什么,出来她们决定让麻钱和板凳赶着牲畜到山上躲避一下,天晴了再回来。家里有羊皮筏子,黄河真的决了口,人也不会有危险,眼下主要是保护牲口。板凳说人比牲畜更重要,他要留下来照顾老额吉和红格格,家里不能没有个男人。麻钱说,那也好,板凳就留下来,他基本熟悉后套的地形,他带着牲畜走。麻钱吆着骡马走到门口,红格格跑出来把一件老羊皮袄搭在马背上说,路过咱牛犋进去看看,让大家都多加小心。麻钱知道她惦记着孟生,她心里只装着孟生一个人。他后悔不该对孟生下如此毒手。他的心里真的充满了愧疚,他不敢看红格格的眼睛。

苗麻钱走到村头听到钟声急剧地响起,他看到王柜门口站了一大片的人和牲畜。王义和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看到麻钱拉着牲畜走来,他大声呼喊道,孟柜的苗麻钱为我们送骡马来了,大家上马,我们往义和渠上游走,观察水位和堤坝的情况。与其河水漫出淹没我们的家园,还不如我们掘开渠口,让河水泄入荒地或秋收过的田地。走吧,大家拿好铁锹,跟我走。一些人纷纷跳上麻钱赶来的骡马,有的还两个人骑一匹马。麻钱有点心疼,可是看到师傅表情煞是严肃,也不能说什么了。

大队人马顶着瓢泼大雨出了义和隆。麻钱骑着马跟在王义和后面,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说,要是黄河上决了口怎么办?王义和说,你看天上的云,黄河上游没有雨,主干道的水流不会加大,决口的可能性不大。现在云往北边走,狼山雨水过大会引发山洪,所以我们必须在各渠的上游分散水源,到了下游进入五加河水量就减下来了,可以容纳一部分狼山泄下来的山洪。

大队人马走到义和渠的一个大拐弯处的时候停下了。雨水在渠面上打出一层雾状的泡沫,水位已经漫及渠背。王义和用马鞭指着前面说,这是义和渠中游从上到下的第三个大转弯,水过三湾自急,这是最容易决堤的地方。他回头对麻钱说,后生,你说说从哪个部位掘口子合适?

麻钱看到渠湾从西南向东北S形甩过来,他说后套地势西南高东北低,从东北部开口泄水的力度大。再看东岸的田地,没来得及收秆的玉米,雨水已没到半中腰上。说明东岸一方面是地势低,一方面土质是胶泥,不吸水。王义和指挥一部分人从西岸开口,带领另一部分人向前走。走到一截河水严重淤积的地段,麻钱对王义和说,老人家,前面这一段泥沙俱下,含沙量大的河水打着旋儿都流不动了,我们从东岸掘口,岸边的土地是盐碱地,沉入泥沙可以改变土质。如果我们每年在这一段开口清淤,既可以清洁河道,又可以改变东岸的土质,用不了三年,就一箭双雕,两全齐美,我说得对吗?

王义和哈哈大笑着说,好小子,我的饭碗要被你抢掉了。好样的,你对伙计们说,东岸掘口吧!麻钱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他正要翻身下马,听得老人家说,你就在马上说,使出你吃奶的力气对他们说话。然后他对着大家说,伙计们,等我老了,你们就跟上这个人跑渠口,他虽年轻但智慧在我之上啊。他也是我们口里人,他是孟柜的苗麻钱。

雨是在第三天晚上渐渐停下来的,从村子里传来的消息说,义和隆安然无恙,可乌兰脑包镇和西山嘴被决口的渠水泡成了一锅汤。麻钱并没有随乡亲们即刻回去,他想趁着大水未退好根据水的流向观察河套各地的地势地貌。他嘱咐大家把红格格家的牲畜还回去,他穿起红格格给他的老羊皮袄向着东北方向策马而去。

从义和渠到长济渠、塔布渠,他观察所有决堤渠道的淤积和渠水出道后绝对的地势流向。接着又沿着黄河北岸由东向西,察看各大干渠在黄河上直接开引水口的结构,他尤其关注,除了用土坝和草闸提高水位还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大量的土坝虽然提高了水位,但造成渠道的大面积壅塞,这是影响灌溉的最大因素。最后,他的目光放在了兆河渠上,这是一条天然壕沟,能不能把它开成一条干渠呢?

这一出去就走了一个多月。

入冬时,他准备回去了。他骑了红格格家的马,他得回到红格格家。他卖了老羊皮袄换来的干粮已经吃完了。由于他骑马时间太长,大腿根儿上起了个疖子,化了脓。他感觉口干舌燥,双腿发软,可能马上就要病倒了。路过一户人家,他想讨口水喝,也给他的大儿马喂些料。这户人家的男人看上去很健壮,他正在侍弄一头样子丑陋的瘦驴,嘴里嘀咕着什么,一脸的不高兴。他的女人坐在柴草堆上,怀里偎着三个狸猫一样的闺女,最大的不过十岁,每人梳着两只羊角辫。她正在咬牙切齿地给她们抓虱子。她很瘦,乍一看像一只狐狸。

麻钱对男人说,大哥,我离家时间长了,盘缠也用完了,麻烦你给我的马喂点料,我今天要赶回义和隆去。

男人的眼光落在大儿马身上,他摸着大儿马的鬣鬃嘴里啧啧啧地称赞说,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义和隆的牲口都比我们这儿的穷人值钱呀。我这半辈子累得裤裆里的毛都没有了,还没挣下一匹儿马。这年头,油往油缸里流呢,地商老财富得流油,土匪来了还不抢他们。他们地多渠多,交的税还少,这是个啥世道。兄弟,你家有多少地,是个大东家吧。

麻钱说,大哥,我是给人家揽长工的,我还不如你呢,你看你有家有口热热乎乎的。

男人听了这话冲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呸,流烟炉子塌底锅,炕上蹲着个病老婆。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家里养着一个臭×还生下三个臭×,我就是累死了也没有个长橛子的给我举引魂杆子。自从娶了这个妨祖娘们儿,母鸡不下蛋,母驴不下驹,我这个公人也快变成骡子的了。

麻钱看到那个女人低下头去,把她的六只羊角辫搂得更紧了。她的三个闺女耗子一样在她怀里钻来钻去吱吱叫着,全然不知母亲受到的凌辱。麻钱摸了一下衣服口袋,掏出一把炒黄豆,递在女人和孩子的面前。女人抬起头来,把她的一个孩子推出来。

那个男人看到麻钱叉开腿走路便问,兄弟你的腿咋了?

麻钱红着脸说,起了个疖子。

男人说,怪不得我看见你脸色潮红,是化脓了,发烧了吧。兄弟,干脆你今天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上一夜,我的驴正发情,用你的大儿马给我配个种吧。看到麻钱有点迟疑,他马上一脸的不高兴说,咋,不舍得?我把我的草料舍得给你的马,你马的一点都舍不得给我的驴?

麻钱不是舍不得他的马,他只是觉得这户人家气氛不对头,让人感觉很难堪。但是他确实觉得身体越来越虚,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就在他不置可否的时候,男人对女人说,去,借两碗细白面,做一锅面片,今天贵人临门,我们吃个热乎肚子吧。之后他又对麻钱说,兄弟,搭把手,帮我配种,但愿这头驴能给我下个骡驹子。

母驴很瘦,灰不塌塌的。像一堆树枝上盖着一块破毛毯。可是看见大儿马,它就用后部蹭大儿马的身子。男人嘿嘿地笑着说,别看我这驴瘦,通人性哩。你这儿马是很棒,我这驴有点配不上。可你的马也不会亏着。人常说骑胖马日瘦×,人和畜牲都一样,你这马亏不了。

吃了面条,麻钱出了一身汗,他向女主人要了一件老皮袄就到柴房里睡了。麻钱发现在麦秸下面有一只面口袋,用手一捏,是半袋子细白面。麻钱心想,大后套还没见过这么不厚道的人。口里的人为什么要走西口,一方面是因为后套地广人稀,另一方面就是后套人厚道。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你打尖歇脚,主人肯定会给你喝开水吃热馍,不能让你在屋檐下过夜。可这一家的男人可真不像个后套人。这么想着麻钱就睡着了。他眯了一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那个女人端着一只灯柱子站在门口。他一惊坐起来。那个女人低着脸不看他,她向前走了两步说,兄弟,你的疖子得把脓挤出来。

麻钱连说不。他还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大后生,他怎么会在这个女人面前脱下裤子。

那个女人跪在他的面前,放下灯,拿出一只拔火罐说,我把脓给你拔出来,明天就好了,你把疖子露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很荒唐。就在麻钱推诿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把柴房门从外面闩上了。他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大概意思是麻钱和他的臭×女人在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搭上母驴不说还搭上了母人,他亏死了。他骂的话比大粪还要脏。

麻钱对那个女人说,滚出去。女人低着头挪到柴房的墙角,缩着身子不说话。接着男人站在柴房外开始跟麻钱讲条件,麻钱才知道,这一出是为了他的大儿马。男人说,如果大儿马归他了,过去了的事情一笔勾销,现在他就可以走人了。如果麻钱不同意,他就叫来村里的人,把他打成一摊猪狗屎。

麻钱说宁可死也不愿意把大儿马送给一个恶人,你去叫人吧。

就在男人作势要去叫人的时候,女人把油灯扔进了柴垛里,火光腾空而起。男人大叫着过来扑火,因为柴房和住房连着,他绝不会眼看着烧掉自己的房子。麻钱趁机冲出来,跃上马,还腾出腿在他的瘦驴肚子上死命踹了一脚。

第二章

1

麻钱走后不久,老额吉终于从人们说话的语气中知道了孟生和红格格的事。她挪动着硕大的身体跺着一双蒙古大脚逼着红格格说,你给我说,孟生哪儿去了?我一直以为他在牛犋里打粮收租子,可从牛犋里回来的渠头 ( 牛犋中设渠头和跑渠口的等职务,负责水利、土地、种植和税收 ) 回老柜来给我交银子,说,孟东家病得都迈不开腿了,还是趴在马上走了。我还听卖糖葫芦的唐富贵说,我们家的新女婿没来得及入洞房就被唱二人台的亲圪旦勾走了。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咋回事。

红格格正在穿针引线,她在给全家人缝制冬天的棉裤,当然也有麻钱的。听了老额吉的话,她眼里的泪水噼里啪啦地掉进暄白的棉花里。

老额吉不依不饶说,你说话呀,夜壶都有嘴儿呢,你给我说,到底咋回事。板凳,给我套车,我上牛犋找他去。

红格格咬断线头说,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老额吉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双手拍着地皮,花白的头发散乱了。我的老天爷呀,我怎么向我的闺女交代呀。孟生这个驴日的,挨枪子儿的,是我把他侍候长大的,我喂大的一条狗他回过头来咬我呀。瘦猪瘦狗能扶,这瘦人不能扶,他瞎了他的狗眼,他不识我的金香玉,迷上了一个戏子,这匹叫驴,戏子是看的,不是用的,他听说哪个戏子是正经东西啦?

老额吉哭着骂着,下巴抖得像把筛子。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喊板凳,她说,板凳,你给我过来,你把那个枪崩的孟生给我找回来,我要剥他的狗皮当褥子铺,我要把他的骨头捣成泥给我的闺女和女婿添坟。还有你那个兄弟苗麻钱也给我找回来,他也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狼,我让他带着牲口出去躲大水,他可好,骑着我的大儿马走了个一干二净。

板凳说,老额吉你放心,麻钱哥对开渠感兴趣,他肯定是趁着雨水大观察地形去了。

老额吉说,那我也担心我的大儿马掉膘呀,大儿马是我女婿骑过的,救过我孟家的呀。

麻钱走后,板凳其实是挂念他的。他如果回来了,板凳会高兴,毕竟哥俩在一起他心里有主心骨。如果麻钱不回来了,他也高兴,显得他更加朴实忠诚。总之板凳的心情很好,大雨过后房舍仓圈都受到损害,他在不停地找活干,整个一院房子让他整理得焕然一新。磨房碾房牲畜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干,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啊。他的好名声不胫而走,马上有殷实人家捎话来,要招他做上门女婿。后套的当地人有个习惯,愿意给闺女招口里来的后生当上门女婿。这有几点好处:一是闺女不出阁不用受婆婆家的气,闺女不白养还能得半个儿子,生下的孙子姓女方家的姓;二是口里来的后生勤劳能吃苦,比当地的男人毛病少。

老额吉听到有人家问板凳的八字,她有点舍不得。于是就去征求板凳的意见。板凳正在低着头铡草,他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侍候老额吉到老。

板凳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没有自己的土地之前,他不会考虑成亲的事。一个穷光蛋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呢,歪瓜裂枣的,还不如没有。等自己混出人样了,娶一个小家碧玉,人样好家底厚,陪嫁就够吃十年八年的。要是运道一高娶上像红格格这样的大家闺秀,从此祖坟上冒青烟,算是改换门庭了。想到这些他浑身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当老额吉问他年底工钱用实物结算行不行时,他说,我不要工钱,我干上几年给我折成地行吗?老额吉说,那你过年回家不给家里带点钱或粮吗?板凳说,我和我麻钱哥商量好了,不发财不回口里。老额吉听了板凳的话,嘬着嘴一半是惊奇一半是称赞地对红格格说,这后生精明啊,他不要鸡蛋他要的是母鸡,这个后生以后是个人物啊。还有那个麻钱娃,也是个才地 ( 人才 ),他思谋着开渠,有眼光啊。他们哥俩一个踏实,一个精明,我们这么多年雇了那么多长短工,还没有能赶得上他俩。就是不知道麻钱娃到底哪儿去了,我的大儿马肯定掉膘了。

板凳在红格格的洞房夜给孟生下了暗套后,心里挺害怕的。他不知道孟生会不会水,即使会水,猝不及防地连人带马从桥上栽下去也是九死一生。他暗中打听孟生的下落,终于他打听到,孟生还活着,只是病得很厉害,好像腿断了,骑不成马,只能趴在马上。他还是跟着亲圪旦,亲圪旦到哪儿他到哪儿,为了混到戏班子里去,他开始学丝弦。亲圪旦取走了他的魂儿,见到他的人说他瘦成一把二胡了。渐渐地对孟生的愤慨变成了同情,孟生是个可怜人呀,他喜欢一个心爱的女人有什么错呢?可老额吉让他找孟生他还是有些不愿意,他希望他去喜欢亲圪旦去,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可板凳拗不过老额吉。板凳说现在天冷了戏班子不出来演戏了,上哪儿去找啊。老额吉说,不出来演戏了并不是那个勾魂鬼死了,打听他们在哪儿,把那个贱骨头用绳子也要给我捆回来。

听说板凳要出去找哥哥,红格格溜下炕出得门来。板凳以为她负气阻止他,可是没有。她把簇新的棉袄给板凳穿上,说,快去快回,见了孟东家转告他,就说我让他回来,解除我们的婚约。我们以后各自成家,就在这个院子里一起过日子,阿爸留下的家产有他的一半。红格格怕板凳记不住,重复了一遍又让板凳说了一遍,才和老额吉把他送出门来。

板凳穿着红格格做的棉袄暖乎乎的。红格格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板凳骑着一头骡子先找到卖糖葫芦的唐富贵,他是义和隆的半道街,他走街串巷的啥都知道。谁家的公公和儿媳妇在马圈里睡觉生了个六指啦,谁家的闺女是个石女让婆家休啦。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能倒清楚亲戚之间的称呼关系,比如,一个寡妇带着闺女嫁给了一对父子,寡妇嫁给了儿子,父亲娶了闺女,后来他们分别生下了儿子。如果有人问他这么复杂的关系怎么称呼呢,他就来劲了。他说我如果是那个娶了寡妇的儿子,我的老婆成了她公公的丈母娘,她闺女成了我的继女和继母。继母的儿子成了我的弟弟和我老婆的外孙。我的儿子成了他祖父的小舅子,和他自己叔父的叔父。我父亲提到他叔父的时候说是他的小舅子。我的儿子叫他的姐姐做奶奶。我现在是我继母的继父,我孙子的哥哥,我老婆是她女婿的女儿,是她孙子的姐姐,我是自己的爷爷,我弟弟的父亲,我儿子的侄子,我的儿子是我父亲的小舅子——你可以随便问他,他掐着指头能算清楚。

现在板凳买了他的两串糖葫芦嘎吱嘎吱地吃得龇牙咧嘴。

唐富贵说,咋,这么早就领工钱了?

板凳说,没有,营生做完了,出来动动筋骨。

唐富贵说,咋,营生还能做得完?营生营生要是不往出生还叫什么营生,我的祖先死了几十茬了都是让营生做死的,他们到死还没把营生做完。

板凳说,反正也是个做不完,还不如慢慢地做。我这几天戏瘾大得很,看看哪里有唱大戏的,伺候一下眼睛和耳朵。

唐富贵说,唉,亲圪旦戏班子倒台了你上哪里看戏去,这年头也真是日怪,一根水萝卜一样的亲圪旦原来是个男人身子。

板凳嘴里吊着半个舌头,惊得半天说不上话来。咋,亲圪旦是个男人身子?不可能,我亲眼见过亲圪旦,七仙女下凡。

唐富贵摇着头说,后大套的男人哪一个没见过亲圪旦,多少男人为了她把老婆闺女都卖了,你们家孟掌柜不也是一个?可前几天人们发现她是个男人,把戏班子都砸了。

板凳说,咋,脱下她的衣裳看啦?她长着咱们男人的东西啦?

唐富贵说,那可不长着咱们男人的东西。据说演到换场子的时候,亲圪旦上茅房。乌兰脑包的一个戏迷耳腾一直蹲在茅房的墙根下,因为他看见亲圪旦在上场前口渴了,一口气吃了两只白生生的大蔓菁。他思谋着亲圪旦肯定得中途上茅房。亲圪旦一进茅房他就跳进去抱住了亲圪旦的肉身子,耳腾为了亲圪旦把亲生闺女都卖了,就是想抱一抱亲圪旦的肉身子。可是耳腾发现亲圪旦的奶子是假的,是两口袋荞麦皮,胸脯像大盛魁卖的木头搓板。他伸手往下一摸,乖乖,一坨子肉,比一只猪腰子还大。耳腾从茅房里奔出来连哭带嚎:我日他妈亲圪旦,他是个男人。男人们愤怒了,他们围住了亲圪旦,扯下了他的裤子。耳腾一蔓菁把亲圪旦打得昏死过去,三天都没醒过来。戏班子散了,戏班子里的人到处找饭碗去了,戏迷男人们上了当受了骗也一个个窝着脑袋回家了,听说只有你家孟掌柜还在乌兰脑包等候着,这人真是日怪呀。那海纳花一样的红格格就拴不住他的心,男人真是日怪呀。

板凳骑着骡子赶到乌兰脑包,找到他丢裤子的车马大店。掌柜的说,有一个叫孟生的人带着另外的一个人刚走,说是要送那个人回神木老家。板凳忙问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掌柜的说,两个人差不多,男不男女不女的,可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一对太监。现在就有一些当年的太监流窜在外,腰里别着宫里皇帝和娘娘用的御器,到我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卖个好价钱。

板凳不明白,短短的两个多月,孟生怎么就由一个大男人变得不男不女起来。他明知道亲圪旦是个男人身子,他还送他回什么神木老家,真是跟上鬼了。更犯愁的是,他这样回去怎么向老额吉和红格格交代呢。最后他拿定主意,不能实话实说,老额吉要是让他到神木去找怎么办呢。他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孟生回来,他回来还要分去红格格的一半家产,亏死了。他打算回去告诉老额吉和红格格,戏班子倒闭了,树倒猢狲散了,谁都不知道孟生哪里去了。或者就说亲圪旦和孟生都让人打死了,有人在长胜渠里看见他们胀得像猪尿泡一样。这样红格格就死心了。

板凳在大后套转悠了两天,他怕骡子把粪拉在外面,他脱掉贴身穿的汗衫做了一个布兜, 吊在骡子的屁股下, 这样骡子的粪就落进屁兜里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

天上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但冷得刺骨。板凳回到孟柜正是掌灯时分,没想到他和麻钱同时进门。

2

麻钱看到板凳刚想叫声兄弟,人就从马上跌下来。板凳拽起麻钱,他吓了一跳,麻钱的身上还穿着单衣,人烫得像火炭一样。大白狗欢儿叫起来,老额吉听到动静知道是板凳回来了,她披了棉袄,一只手用大襟捂着嘴,另一只手提着顶门棍,急颠颠地跑出来。她以为板凳背着的人是孟生,她抖着声音骂着,你这个没头鬼死不回家的你还知道回来,她颤巍巍地扑上来就要打。板凳说,老额吉别打,这是我麻钱哥,他病得厉害。老额吉扬起来的顶门棍在空中迟疑了一下还是落在了麻钱的屁股上。她说,麻钱也该打,他也是一只喂不熟的狼,要不是病得快见阎王爷了他还不回来呢。我是怕失了我四条腿的大儿马,两条腿的人不稀罕。

板凳把麻钱背进厢房放在炕上,老额吉抱着一捆红柳随后进来。她蹲在灶旁烧火煮姜汤,她抬起头来盯着板凳看。板凳明白她急于想知道孟生的消息。板凳一张嘴把本来编好的话忘了,他原原本本地把他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说得很急,中间还被噎得打了一个嗝。打第二个嗝的时候,他和老额吉同时看见红格格站在门口。老额吉全身抖动得像筛糠,她埋下头去,没说一句话。

红格格搀起老额吉,老额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说:

我咋还不死呀,我是个白头牛 ( 不吉祥的意思 )。当初我刚成亲,男人从天黑开始拉肚子,第二天早上就拉出一堆肠子,晌午就咽气了。我肚子里的娃都四个月了,是个小子,可没想到我撅起屁股放了个屁,娃就掉在茅坑里了。自从我进了这个家门,男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我的阴气太重啊,我咋还不死呀,让龙抓( 雷劈 ) 了我就好了。老额吉跪在院子中央,她向着锅底似的天啊啊地哭着,老天爷呀,我连一只蚊子都没捏死过,保佑我苦命的娃吧,保佑我的红格格吧。红格格扑进老额吉的怀里放声大哭。

听着她们的哭声,板凳和麻钱也背着对方抹着眼泪。麻钱说,我不该把孟生那狗日的从渠里救上来。

板凳说,咋,是你把他从水里救上来的?

麻钱说,我把那狗日的当一只蛤蟆捞上来,我把他劁了。

板凳上来捂住麻钱的嘴,眼睛向外瞟了一眼,趴在麻钱耳朵上说,难怪人家说他不男不女的像个太监,麻钱哥你太日能了。咱俩干的是同样一件好事,是我把他用一根绳子绊进义和渠的。但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让别人知道就是犯了王法,我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让这件事沤到肚子里。

麻钱说,我们是兄弟,你是我的胳膊我是你的腿,我们谁也不能出卖谁。

两个后生伸出手在空中用力一握,相对笑了一笑,心离得更近了。

板凳和麻钱把老额吉红格格扶在厢房的炕上,炕烧得很热。红格格钻在老额吉的怀里,羞得不好意思露出脸来。板凳把就要生产的黑头羊拉到地上,铺了麦秸,就让它在地上下羔。四个人坐在炕上,板凳从自己的褡裢里拿出他给两个主人的礼物。给老额吉的是一顶平绒帽子,给红格格的是一双洋线袜子。板凳说,麻钱哥,我不知道你回来,没给你买东西。

麻钱知道板凳比自己会来事,他就没想起来给主人买东西。但他明白,板凳能给主人带来帽子,他能给主人带来面子。于是他对老额吉和红格格说,我要给孟家修一条大干渠。

黑头羊要分娩了,它时高时低地呻吟着,声音痛楚而柔软。

起初大家没有听清楚麻钱说了句什么。是红格格从老额吉的怀里抬起头,她第一次把眼光长久地放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她发现这个年轻人长得虎头圆脑,眼神明朗,直抵人心。板凳跟他比起来就纤秀得多,书生一般。

麻钱又重复了一遍说,我要给孟家修一条大干渠,渠路基本定在了旧兆河渠。

红格格说,你咋知道阿爸生前就想修一条渠?

老额吉说,阿弥陀佛,我女婿就是想开一条渠到包头兑银子,才赶上那个枪崩的传头子病 ( 鼠疫,黑死病,据说头一低就死去 ) 的。可怜我那儿把银子捆在马背上才让孟生带回家。直指望那个没头鬼孟生能了我们全家的心愿,没想到他是一条不会摇尾巴的狗,再让我见到他我非敲塌他的天灵盖。

板凳说,我麻钱哥这一段日子出去干的是正事,两个孟生打烂也捏不成我一个麻钱哥。

老额吉对麻钱说,你说说具体咋个开法。

麻钱说,选定兆河渠,一是因为孟家的土地大部分都在兆河渠两岸,干渠通水后我们可以自行控制用水,经我们兆河渠灌溉的土地都要给我们交水租。兆河渠流经的荒地我们可以大量租种或转租,几年后就可改造成良田。二是兆河渠属于黄河决口后形成的天然沟壑,动工时挖动的土方量少,会省去很大一部分人工。引水口定在黄河最靠北的从西北到东南将近九十度的一个拐弯处,地势低陷,水流湍急,冲刷力极强。另外,天然沟壕的水流冲击趋势可以帮助我们确定渠路走向,它容易淤积的地方正是我们在设计时需要避开或取直或加大弯度增大水流冲击力度的地方。渠的尾梢甩入五加河,主渠上建两座大桥,引水口一处大型草闸,起提高水位和调节水量的作用。在主渠收到效益后,继续投入下游支渠的修建,支渠可以和左右相邻的沙河渠和通济渠连环,水量大的时候可以接济,水量少的时候可以借用,这样互通有无,掌握用水的最佳程度,抗旱防涝,让灌溉面积有效增大。

板凳说,麻钱哥,我听你这意思修大干渠是为了有更多的土地和水租银,那我们还不如用钱直接买地。

麻钱说,直接走和绕一步走是不一样的。比如花一分钱买来一分地,回报是两分钱。花一分钱修渠,也许前三年没有回报,但三年之后回报是不可估量的。大后套这个地方很特殊,人得跟着渠走。当初王义和他们开发河套的时候也是从开渠入手,有了水土地才能长庄稼,粮食可以变成银子,银子可以变成一切。有了私渠,就有了流动的银子,它流经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生出银子。渠可以浇地,可以水路运输,可以聚集人气,渠是大后套的命脉。

老额吉蹲在地上给黑头羊拥肚子,她说,麻钱娃说的我大部分能听得懂,但这是一项大工程,大到天时地利小到一锹土,都要有章法。像这羊怀胎到生产,哪一个节骨眼儿出问题都会流产。我知道有私渠就能发家,我女婿做梦都想有一条自己家的渠,好让我的红格格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树大了也招风啊。当初地商们为了争渠斗水,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王义和有五条私渠,之后大半个河套就成了他家的了,他家富得虱子鼻子里都流胡油哩,耗子打喷嚏都喷银子哩。可是后来朝廷都眼红他,给他下耗子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乖乖地把渠道交了公。这义和渠也是因为官办后严重失修,官家怕它废了,才又让王家经营起来了。

麻钱说,现在的世道跟有皇帝的时候不一样了,这样的局势至少还要延续一段时间,我们的渠只要能用上十年八年的,我们就可以积累巨大的财富。有钱了,我们可以办学堂,开药铺,做功在千秋的大事业。孙子兵法说乱中取胜,我看这个机会来了。眼下道光光绪年间修的八大干渠变成官渠之后,逐渐无人看管,已大半废淤。当时的风流人物要么过世,要么伤疤犹痛不愿重修旧事,现在需要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小的环境来说,今年山西陕西大旱,明年开春会有大量的难民拥进河套,我们可以雇用廉价劳动力,节省开支。

板凳说,麻钱哥,啥叫个劳动力?

麻钱想想说,就是劳力。

板凳说,劳力我懂,我就是劳力,可劳力就是劳力你为啥要说劳动力?

老额吉说,劳动力就是劳动的时候要卖力。

板凳说,要说劳动卖力,没有人比我更实在的,等我们家里的地更多了,我就更有机会卖力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红格格。可红格格的眼神很专注地放在苗麻钱身上。这让板凳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板凳把自己当成孟家的人了,麻钱外出这一个多月,他应该和孟家的关系更融洽一些。

红格格说,板凳你先别插话,麻钱你算算要花多少钱。

麻钱说,明天我就去拜访王义和,我已拜他为师,让他帮我最后确定渠线。渠线定后才能准确地丈量土方,我就可以估算一下所用银两,我们再想办法集资。年前年后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让我板凳兄弟多操心,我还得在外面多看看多走走,开春消土后我们就动工。

红格格点点头。

板凳听说麻钱和大财主王义和也搭上了关系,他心里有些不悦。麻钱心眼太多了,在他弯腰撅腚地埋头给东家做秋冬季的活计的时候,麻钱背着所有的人去琢磨他的大事去了。他在外面浪荡了一个多月,天冷了回来了,天文地理的说得天花乱坠,主人对他的态度热络得能融化门外的大雪。

黑头羊破羊水了,屋子里即刻充满了腥热的味道。板凳跳下地给老额吉帮忙。先下来的是一条腿,老额吉把这条羊腿塞进去,揉着羊肚子转换羔子的方向。她边动作边教板凳怎么做。她说,做甚营生都有章法,实在走不通就退一步,这不就下来了。这样的活我就教给你行了,你麻钱哥有大事要做。

板凳听了这话心里真的不高兴了,他瞄一眼苗麻钱,他已经歪在炕上睡着了。红格格正把一条洋毯往他的身上揪呢。板凳知道这条洋毯是红格格贴身用的,毛茸茸的,看一眼都暖和。

小羊羔咩咩地叫了起来,又是一只黑头羊。它浑身湿漉漉地挣扎着想站起来,一次次地摔倒了。老额吉把它抱在怀里说,是一只公羊,看性急的。板凳,把胎盘放锅里,搁点调料,我们打牙祭。胎盘是唐僧肉,吃了长生不老。

3

义和隆位于大后套腹地,围城有二十五里的城墙,四个城门。义和渠从镇子的中心穿过,义和桥木质结构,是各大干渠上最雄伟的一座。义和桥下是水路码头,来往商贩云集。义和渠两侧商铺林立,尤其是外蒙古叛军进入乌兰脑包后,乌兰脑包的商人向义和隆蜂拥而来,义和隆逐渐成为后套地区的商业集散地。建县后,义和隆同时成为绥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义和庙建在义和渠北岸全县城地势最高处,当初是王义和与地商们合资开渠竣工后修建,用来商议开渠用水事宜的。寺庙建有正殿、偏殿、山门、钟楼、鼓楼和戏院。前廊立一石碑,碑文如下:

遵夏禹王导河之法,仿效神李冰开渠之规,渠口宽狭合度,支渠深浅得宜。高不病旱,卑不病涝,耕者数百户,咸获其利,二十年来不知歉岁。家给人足,老安少怀,虽借二仪之造化,实资一人之经济——

十月初一是王义和的六十五大寿,天刚亮,整个镇子的空气中就弥漫着过大年的那种味道。祝寿宴会在义和庙举行,各大有名的商号送烟酒糖茶的,送大鱼大肉的,二饼子车拉着吱扭吱扭地此起彼伏地响。有一家缸坊的送酒车翻了,酒坛子滚落了一地。一个要饭的外地人骑着一匹跛驴路过,他翻身下驴,拾起残酒痛饮,片刻就酩酊大醉。他抱着驴头打着竹板唱道:

狗屎滩专长洋辣辣菜,

衙门里尽是呼拉盖 ( 蒙古语,贼 )。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

你不难活它不流。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血,

你不难活它不滴。

老天爷爷不公平,

富的富来穷的穷。

黄连苦胆苦豆根,

苦言苦语苦在心。

灯盏盏油干黑洞洞,

苦日子多会儿能熬尽。

他叮叮咣咣地唱着,流着半尺长的清鼻涕。好心人看他一副败兴的样子就提醒他说,讨吃的别嚎丧了。那讨吃的甩一把鼻涕说,我有名有姓的,我叫苟五蛋,少叫我讨吃的,讨吃的能骑得起驴吗?好心人又说,讨吃驴,今天是王大财东的寿日,他儿子是保安团团总,穿四个黑口袋的,小心他抓你去住顶棚房 ( 从封冻的河上凿一口子,把人扔进去 )。要饭的把鼻涕甩了个几丈远说,我上面一颗头下面一颗,我啥也没有我怕个。让我住顶棚房更好,我正愁没棺材呢。话音未落,果然几个穿四个黑口袋的把他连推带拉带走了。他边走还边说,你们带我去哪儿呀,我熬胶不黏沤粪不臭,你们要吃了我这坨夹生屎呀?

鞭炮响起来了,足有半个时辰,孩子们都站在房顶上往义和庙看,大人们怕娃把房顶子踩塌了,直着脖子喊。整个义和隆开了锅。

老寿星王义和坐在太师椅上,他一身布衣,罩一件黑色绸缎马甲,这件马甲是山西省省长阎锡山送给他的,不是重要的仪式他是不会上身的。那是民国二年,山西总督兼省长阎锡山被北洋军阀和晋内反阎势力排挤得难以立足,曾一度下野到河套隐遁。王义和陪着他巡视了河套各渠道,报告了垦殖情况。阎锡山对王义和奖慰有加,嘱其努力经营,将来晋绥两省的军粮民食有以赖之。王义和真有点受宠若惊。财主爱财一点不假,可财多到下一辈子都吃不完的时候,就想借助财要一些体面。王义和引其次子王也天拜谒阎锡山,当场被阎收为义子。王大财东仰起头哈哈大笑,他笑财是个好东西啊,连中国少有的几个实力派人物之一阎锡山也和他套近乎了。所以,王义和一穿上这件马甲,县知事也是买账的。今天的座上宾除了县知事还有河套地区的一些大乡绅,他们方头大脸地坐在上席,红光满面,在无数盏胡油灯下,更像祭祖案几上的一排牺牲。

也许是没了皇帝后相应的规矩也有所减少,今天的寿席家眷们也并坐其间,花花绿绿的,也算新朝新气象。

长子王也平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衣服穿得很拘谨,对襟夹袄绷在身上,人直溜溜地竖在衣服里,大气出不上来的样子,似乎比他的爹还要老成一些。他的妻子郭氏是一个肥沃的女人,脸上看粗而不俗,她的娘家是当年著名的郭柜,后来败落了。她读过私塾,会背四书五经百家姓,还可以说出哪一家姓氏的出处。她还会生娃,一撅屁股一个小子,一个个虎头豹脚,机灵得像套河里的板刮子 ( 黄河鲫鱼 ),结实得像熟地里的马牙玉茭子 ( 一种引进的玉米品种 ),优良品种啊。可这女人并没有因为肚子好而居功自傲,也没有因为自己娘家衰落而低人一等,她看上去宠辱不惊,四平八稳。

次子王也天把所有的胸无点墨和飞扬跋扈都贴在了脸上,他的一只手总放在枪盒子上,说五句话就要说一句老子毙了你。他苦心经营的老子本来打算让大儿子王也平继承祖业,让小儿子王也天改换门庭,可大儿子对水利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只能干好一亩三分田内的事情。二儿子虽好舞枪弄棒,可结交的都是地痞土匪二流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王义和痛心疾首说,大半个河套都是咱家的,你为啥还要抢啊。王也天说,我抢的不是东西我抢的是人。我要河套的老百姓一听到我王也天三个字就天灵盖发软腿肚子抽筋。王义和知道二儿子是个天生的贼骨头,不省油的灯,可又对他不死心。于是送他到北京汇文中学读书,没想到他在北京又结交了一批地痞流氓,出入烟花酒楼,狎妓吸料面五毒俱全,最后搞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后被王义和的把兄弟绥远都统马福祥委任为五原县保安团团总,回到了县城义和隆。从此他便在河套地区招兵买马,囤粮积草,网罗团兵。逐渐扩大自己的军事力量。他的原配是达拉特扎萨克孙王的二格格,据说是达拉特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孙王为了得到袁世凯的宠遇,实现封王和当盟长的愿望,竭力给袁世凯献宝进贡。为了筹措资金,把大片肥沃的牧场草原租给王义和。王也天和父亲到孙王府丈量土地时看上了二格格,他带着二格格骑马玩跑马里 ( 用跑马丈量土地 ) 的游戏,他们走出去很远王也天假装迷了路。他们找了一顶帐篷住下,王也天对二格格关心备至没有丝毫冒犯之意,那时他梳着苍蝇上去都能闪了腰的小分头,中山服,一口北京话,舌头卷得像刨木花。第二天回到孙王府,二人手拉着手羞答答地站在孙王面前,孙王以为生米做成了熟饭,他本来对王家二少爷的行径早有耳闻,无奈眼下他正有求于王家,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要把二格格嫁到王家。没想到卖给王家的草原几年之后就给王家鸡生蛋蛋生鸡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回报。成了王家人的二格格看到达拉特的草原越来越少了,想让父亲赎回当年自己家的草原,可王家说二格格身在曹营心在汉,全家人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王也天也看腻了她那张粉脸,说比柿饼子还难看,也不待见了。

王家的两个儿子小的时候睡在一张炕上,也平一起床,也天就把一泡憋足了的尿撒进他的被窝里,害得也平总是挨骂。秋天的第一只西瓜熟了,娘杀了瓜分给弟兄俩各一瓣。娘一转身,也天就把唾沫吐进两瓣西瓜里。也平一生气,一口气跑进瓜地里,把所有的瓜蛋子一个一个地劈烂。爹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他咬破了嘴唇,他就是不说为什么。爹请来杨秀才给他们当私塾先生,杨先生教书非常严格,背不会书不能挪地方。可是也天坐不住,屁股底下生了蛔虫,扭来扭去,东张西望。他就想了个办法,他给杨先生的水杯里放了巴豆,杨先生不停地去茅房。也平从小心重,他怕把杨先生拉坏了,王家吃罪不起,就戳穿了也天的勾当。也天为了报复哥哥,在野地里猫了一天抓着了两只蝎子,放进也平的鞋壳子里,也平一穿鞋就惨叫起来。那时王夫人还活着,挪着一双小脚作势要打他,他就扑通一声跌在院子里,装死,抽风,娘一着急,就吓得晕死过去。爹总是在外面开渠,一年见不着几次,娘没有一点办法来管束她的二儿子。杨先生对王也天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只是碍于王太太的一片父母心,不好说放弃。后来他把兄弟俩分开,一人一间房子,谁也不要影响谁。可怜王太太望子成龙,就陪着也天背书,最后王太太把四书五经都背得烂熟于胸,王也天还是一问三不知。最可恨的是有一次,王也天溜出书房,他怕先生和母亲追他,就从外面锁了门,溜了。母亲和杨先生被锁在里边,他们想喊人,也平在厢房里呜里哇啦背书听不见,再喊又怕邻居听见,过来不好看,两个人只好等着,等这个逆子回来。可是先回来的是老子王义和,他一看这情形,火从胆边生。虽然没有当场羞辱杨先生的斯文,脸色也比锅底子难看。拿来王也天问罪,可找遍了义和隆没有王也天的影子。后来在一口废弃了的菜窖里发现了王也天,他几乎与义和隆所有的鸡们在一起。他用一晚上的时间偷了一百只鸡,作案工具只是一把铁锹。他烧上一些柴灰放在铁锹上伸进鸡窝里,鸡到晚上是瞎的,感觉到暖和就站在了铁锹上,就这样鸡就到手了。王义和把他拎回家,问他为什么要把母亲和杨先生锁在书房里,他眨着小眼睛说,是先生让我把他们锁起来的。这么一来,母亲和杨先生就说不清楚了。王义和和夫人本来是患难夫妻,感情笃深,中间插了这么一杠子,王义和煞是气恼。后来夫人生也玉,王义和怀疑也玉不是自己的,对夫人冷言冷语。夫人的性子和也玉一模一样,她让王义和给她道歉,可王义和不理这个茬,又上渠口了。夫人走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两个儿子睡在炕上,她的怀里抱着也玉。她摸着大儿子的头,心想,儿啊,你这么老实娘放心不下呀,可她嘴上什么也没说。她摸着二儿子的头,心想,儿啊,你啥时候能不偷不抢不坏啊,娘怕你受到惩罚啊。她嘴里什么也没说。她看着两个儿子睡了,她把也玉塞进大儿子的被窝里。半夜大儿子被也玉哭醒,他到处找娘,娘已经吊死在马圈里。娘死后,也平把也天逼在一个墙角里,他挽起了袖子。也天知道装死的那一招不管用了,吓得即刻尿了一裤裆。原来他是个胆小鬼。也平上去抡圆了拳头,差点打出了他的狗脑子。后来他们俩像一对仇人,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王义和慢慢想过来是自己错了,十分怀念他的妻子,后来王夫人的一个表妹看着三个没娘的孩子可怜,就过来带三个孩子。她和王义和也能说得来,王义和有心把表妹续了弦。可王也天一看一个生女人睡在他家的厢房里,看着横竖不顺眼。他先是下耗子夹夹断了她的小脚,后来又把她推进山药窖里差点摔断了腰。表妹看得出来她如果继续待在王家性命难保,于是也就走了。她本来和孩子们有了感情,她瘸着小脚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还是走了。王家的事传到左邻右村去就变了样,人们说王家又一个女人吊死在了马圈里,舌头吊得一尺红布那么长。所以知道王家的人家都不愿意到王家来,说王家阴虚,留不住女人。他再没有续娶,并且立下家规,王家的男人只能娶妻不得纳妾。王家的两个少夫人非常感激公公的正义,对公公视若亲爹。王义和自从死了夫人,完全改变了年轻气盛的性格,凡事温和平稳,赢得了一片好人缘。他把对夫人的愧疚和爱加在闺女也玉身上,对他的闺女百依百顺,结果也玉就惯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女王也玉长了一副男人的骨头,当年父亲请了少林寺的人做王柜的把式匠( 家兵 ),她从小就跟着伙计们习武练功,身手不凡。早年也有一些提亲的,可她骄傲得非同一般,她说谁家的财产和她家一样多谁的武艺跟她一样好,她才肯下嫁。于是就有话传出来说,等新皇帝生出来后再嫁也不迟,大后套没人能配上她。眼下她已二十五六,父亲曾提议招个女婿进门,五官端正身强力壮就行。可王也玉说,便宜了他,我爹养大了我还要养老他。其实她是怕别人说自己嫁不出去了才招女婿的。可是她迟迟不出嫁,两个嫂子就不高兴,她老是横行霸道,要在家里充当婆婆的角色,惹得大家不待见。可她是父亲的命根子,父亲看着她总是摇头唏嘘再三,这闺女要是个小子就好了。

祝寿的程序很简单,先分批分辈数拜寿,之后馈赠寿品,筵席就要开始的时候,家丁禀报说,有老东家的一个徒弟给师傅拜寿来了。王家人连王义和也纳闷,哪里来的一个徒弟呀。话传下去,人带上来,王义和看见原来是孟柜的苗麻钱带着另外的一个后生来了。王义和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寿做了一年没一年啊,人老了,把我的徒弟都忘了,不过拜师的仪式还没举行,今天磕个头就算数了。你带来的那个后生是谁?

苗麻钱说,是我的兄弟杨板凳。

王也玉看着两个小伙子不屑一顾地问,这是哪一路的财神啊,说话口音酸蔓菁味儿。

王义和说,你可不能小看苗麻钱这后生,他现在是孟家的一个长工,可以后是义和隆的顶梁柱。

王也天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说,他们是孟柜的?

板凳抢先回答说,我们是孟柜的渠头。

王也天说,我怎么不知道孟柜有这么两个渠头。说说,孟柜的大牛犋有多少顷熟地,每年收多少石粮食,有多少匹骡马多少头牛羊,多少长短工,大收时一天吃多少斤盐——

麻钱对答如流。

王也天说,看来还真是熟悉孟柜的大牛犋。据说孟柜留不住男人,新女婿没入洞房就被戏班子的粉头勾走了,你俩是不是想顶替做上门女婿的?

孙氏撇着嘴说,你怎么知道是没入洞房就跑了?入没入洞房你看见了?

王也天说,妇道人家少说话。

孙氏说,也玉不也是妇道人家吗?

王也玉说,我姓王你明白吗?

孙氏说,我的儿子姓王你明白吗?

你的儿子是你生的吗?借来的儿子也是儿子吗?

王义和不耐烦地阻止道,客人上门,你们休得无礼。都是我这几年年龄大了,过分怜惜子弟,把你们惯得越来越不懂规矩。

麻钱和板凳给王义和拜了寿,把准备好的寿礼,展现在王义和的面前。这是一张色彩鲜艳的虎皮,熟得又绵又软,毛色润泽。王义和啧啧称赞着,爱不释手。他说,孟柜才有这么好的东西,这是宫廷里御用的珍品啊。

一直神眉佛眼的刘知事欠身看了一眼这张虎皮,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复杂,接着他很快调整,闭上眼睛似乎闭目养神。

孙氏说,宫里的东西也未必,红格格的母亲不过是大清公主带过来的侍女。

王也天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

孙氏说,在你们王家大家女未必如小家女吃香。孙氏的意思很明了,她这个达拉特王爷府的大家女比不上郭氏,因为她长了个好屁股会生儿子。而王家的田地是按男丁的人头数分配的。郭氏的屁股一撅,王家的十顷田地就分到了王也平的名下。一块大蛋糕,眼看着留给王也天的越来越小了。她自觉很是吃了亏,她看到老大家所有的儿子,个个像是从她身上剜下的肉。

没想到小家女郭氏听了妯娌的话,表现出了大家风范。她小声对也玉说,你别老跟二嫂斗气,你在王家娇生惯养,我们都宠着你。可你二嫂做姑娘的时候整个王府上下都得看她的眼色。老嫂如母,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话说得声音不高,可真是体面。也玉和孙氏噤了声低了头。这时郭氏给了丈夫一个眼色。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也平在妻子郭氏的示意下,对父亲耳语了一些什么,大概意思可能是孟家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寿礼,那个徒弟认你这个师傅有何贵干呢。王义和摸着山羊胡子,对着刘知事笑眯眯地说,咱们五原县后继有人啊。现在孟家要出钱开挖兆河渠,这是利在千秋的好事情。眼前这个小伙子需要我的帮助,我也就以我的古稀之年最后尽绵薄之力,还望知事大人多加支持啊。

4

孟家又恢复了过去的活力。老额吉灰白的头发突然也顶出了黑发,她笑起来底气十足,像新打做的一只风匣。红格格脸上有了红晕,每到黄昏她还是坐在窗前向外瞭望,但是看见麻钱和板凳从门口进来,她立刻从炕上溜下来,跑出去,接过他们的马,对他俩笑出深深的酒窝。本来板凳想留在家里照顾老额吉和红格格,他说等麻钱哥的大干渠修好了,他要把孟家所有的土地都经营起来,他要让孟家的土地越来越多越来越肥,产量越来越高。可老额吉说她身子还硬朗,让他们哥俩一起出去和王财东学习开渠定线的技术,还说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让他多看麻钱的眼色,多长点心眼儿。板凳觉得自己虽然比不了麻钱的才能,可同样受到老额吉的重用,心里很是受用,和麻钱的配合也很默契,哥俩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心贴得更近了。

王义和是名震河套的大财东,水利专家,可他做起事来不要命的劲头让这哥俩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们一出去就是半月二十天,走在哪里住在哪里吃在哪里。为了搞清楚相对环境内的地势高低,他们三个在数九寒天的野外一趴就是一晚上。在当时没有任何科学仪器的情况下,王义和总结出一条测量地形的土办法。河套平原西南高,东北低,义和隆一带是南面黄河冲积扇和北面狼山洪积平原的中间低陷带。相对地势和地形观测起来就不太容易。比如暴雨天,人站在一个开阔处,观察地面径流的流转方向。黄河决口后,骑着快马用木杆测量水的深度,也可以把握地势的高低变化。在勘定的渠线上,黑夜,疏落地点上三盏灯,放在地面的一条直线上,然后人趴在地上,根据气压原理一段一段地倒换观测地形高低,并打桩标记。决定了渠线后,用十个柳编水斗,焗成白色,斗沿上各钉一丈多长的竹竿,自渠口起,每隔二几丈远立一个水斗,共立十个,随即站在第一个水斗南面,向北瞭望地形高低,以测定开渠的坡度和每一根竹竿下应取土的深度,书于木签上,依次类推。直至渠梢。

过了年关,兆河渠工程的眉目清晰起来。从黄河起,沿经三合公、正义、和瑞、陈旺圪旦,入五加河,全长一百三十里,预计三丈宽六尺深,坡度为1/6000到1/7100,需挖土方十几万立方。从黄河直接引水,中间修三座桥梁,大型分水提水闸坝三个。全面竣工后将耗银十万两。

麻钱兄弟和老额吉红格格一商量,老额吉发了愁。她说家里最多有三万两银子,就算加上明年后年的地租银和所收的粮食,也不够一半的费用。麻钱兄弟又去和师傅商量,王义和慷慨地说,不要紧,先开工,钱不够了他垫付。麻钱兄弟感激之余发现,王也天对他们哥俩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转变。他放下趾高气扬的派头,和他的爹一起对麻钱兄弟嘘寒问暖的。他们父子还打听老额吉的情况,麻钱知道,他们并不是关心老额吉,他们是想打红格格的主意。他们打听孟家的私事,麻钱是一问三不知。板凳一张嘴就让麻钱挡回去。

从孟家出来门口遇到了二少奶奶,她领着她的孩子亮水从学堂回来,她看到麻钱兄弟也十分亲切,她说,哟两位兄弟怎么就走了,麻钱兄弟,你以后来家不要客气,我们可能快要成亲戚了吧。

麻钱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然。

二少奶奶拉紧西宁筒子的斗篷说,你们看不出也玉小姐看上麻钱兄弟了吗?不然她怎么会对你那么凶。她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她撒野就是撒娇呢。

听了二少奶奶的话,麻钱的脸红到脖根子上。他结结巴巴地说,二少奶奶不要开玩笑,我老家有媳妇了。说完拉着板凳就走。可二少奶奶意犹未尽,她追上来又说,就是想做上门女婿也应该到孟家,那红格格是义和隆独一份的人材,那——二少奶奶在给麻钱提醒哩。

板凳赶上麻钱,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说,你家里有媳妇都没告诉我?

麻钱甩开他的胳膊说,你真笨还是装笨呀?

过了二月二,果然义和隆的媒婆人称梅姨的,在一个黄昏来到了孟家。她提着一杆大烟袋,拧着一对小脚,牙签似的站在老额吉面前,她啧啧啧地说着称赞的话,直到让人倒了牙床。她说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她说红格格不是人,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可是七仙女早晚也得配董永。她说义和隆其实还没有配得上红格格的人,可有一个人对红格格仰慕已久情有独钟,他们府上家大业大河套一霸,他本人关公再世一表人才,肚里有墨水,手里有巴缨子 ( 手枪 ),吃的是官饭放的是私骆驼,他一跺脚义和桥都要摇一摇——

老额吉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王家的二少东家,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亏得王家能想得出来,他们想让红格格去做小,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老额吉的身体哆嗦起来。她拍着炕沿说:

你说让我的红格格做小?你真能张开那扇死人口。

梅姨没想到老额吉这么不给面子,她撇着嘴说:

哎哟哟老额吉,不能那么说话呀,亲事不成仁义在,我也是在费着唾沫星子给人做好事,要不看在你们是正道人家,我还不会来磨这个鞋底子呢。这少东家的头房是个大家闺秀,婆婆也过世得早,过去有她的好日子过。

老额吉说,正道人家的闺女不给别人做小。

梅姨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说:

说来呢,话也就不好听了,大家都明白,红格格到底也是圆过房的人了——

老额吉举起了鞋底子,下逐客令了。

麻钱和板凳听到了媒婆说的话,心里气愤。麻钱给板凳使了个眼色,他俩提了水一层层地浇在门外的下坡处,地面上马上结了薄薄的冰还看不出来。板凳又在上面抹了一层胡油。媒婆一出大门,就妈呀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老额吉哭,红格格也哭。老额吉说,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开春马上就要开渠,我们得罪不起他们。

板凳说,不要怕,有我和麻钱哥呢,宁可不开渠,都不能让红格格受委屈。

麻钱说,你们不要急,我听人说王家的祖制不纳妾,除非续弦。我估摸这不是王财东的意思,可能是二少财东背着老爷子这么做的。

板凳说,他还不是看上咱家的家产,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

老额吉听了麻钱的话,觉得有道理。心宽了一点。她摸着红格格的头说:

我娃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心干净得月亮一样。我娃不能嫁出去,我孟家的家产下一辈子都吃不完,我娃不能到别人家受罪去。她抹了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抬起头看着麻钱和板凳说,你们要是有心人,无论如何要开好这条大干渠,给我的女儿我的女婿我们孟家争口气,要是那个没头鬼三年还不回来,老额吉我做主,让红格格挑你们中的一个当哥哥一个做女婿。我看出来了,你们兄弟俩是两个厚道娃,把红格格托付给你俩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白,只有红格格有权利挑你们其中的一个做女婿,你们没有权利争来争去的。你们心里一定记住我说的话。我说不定哪天老眼一闭就走了,看在我们孟家从来没把你们当外人看待的分儿上,不要让我死不瞑目吧。

板凳跪了下来,麻钱碰了碰板凳的脚,板凳又站了起来。

老额吉拍着红格格说,娃,别哭了,老额吉的心破得就像那蜜蜂窝了。我真想吃了那个没头鬼的肉呀。

早春三月,河套大地开始解冻。这个季节每家每户都要出壮劳力到黄河干渠上洗渠。在河套洗渠口是最艰苦最耗人力物力的一项劳动。

用水期间,调节水量,提高水位,都要在渠中做坝,或者用草闸来堵塞。这样渠口上就会积澄很多的泥沙。封河后引水口上也会积澄大量泥沙。开春用水前,必须把淤积在渠口上的泥沙挖出来,才能保证开河后,黄河水畅通无阻地进入渠道。单这项工程,每年要挖出上万立方米的泥沙,用掉上万个人工。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劳作,壮劳力提前几天就不能碰女人,肚子里还要吃上些有油水的东西,下河之前要跑上五里地,浑身冒了汗,脱了裤子提了铁锹箩筐跳进裹满冰碴子的泥水里。人们不约而同地都脱裤子,裤子在淤泥里泡久了就糟了,况且穿着裤子跳进淤泥里裤子沾着腿会更冷,冷进骨髓里。通常这个营生要速战速决,中间不能停歇,肚子里不能空着。大姑娘小媳妇们来送热饭热水,就热塞进男人们的嘴里。女人们习惯了男人们洗渠口,也不在意男人的私处。其实男人们下身裹着泥浆,像穿了另外一层裤子,身上冒着热气,像一只蒸笼,根本看不出啥来。

县衙门张贴了公告,每家每户都要出壮劳力上渠口。板凳看到了,就收拾家具准备到渠口上去。红格格和老额吉给他准备干粮。老额吉说,洗渠口这营生不是人做的,尤其是第一次上渠口,冰碴子能渗进骨髓里。这和女人生娃一样,第一次难肠得能要人命。经过了头一遭以后就好了,就忘了疼了。老额吉当着板凳和红格格的面说生娃的事,让这两个人有些脸红。板凳还有一些兴奋,麻钱到乌兰脑包买定渠线用的水斗子去了,他第一次独自代表孟家去做一件营生,他一定要让全义和隆的人都说,你们看,孟柜的那个后生,是做营生的好把式。这么想着他的身上渗出汗来,再瞄一眼红格格,红格格拿着一双胶皮套鞋给他递过来,他伸出手去接,脸上腾起两坨红。可是天快亮时,麻钱赶回来了,把马累坏了,马在马圈里吃草的声音刷刷地响。老额吉房里生起了火,可能给麻钱烧洗热身子的水,这就说明麻钱也要上渠口了。

第二天他们到了渠口上,麻钱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衣服,站在渠背上,他掬了渠里的冰碴子往自己身上搓,不一会儿就浑身通红,冒出了热气。板凳衣服脱了一半就有点泄气,他的体格和麻钱比起来就像羊见了马。人比人得脱了比啊。尽管渠背上到处都是冒着热气的“白条鸡”,板凳还是有点害羞,在河岸上遮遮掩掩不自在。正在这时挑着货担的唐富贵过来说,哎呀,板凳后生,你腿上的东西咋那么小呀,你看看人家,又是骨头又是肉。他一只手指着麻钱。板凳不知道,洗渠口的男人一遇冷,下身自然就缩进肚子里。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裆里确实是空的。而麻钱的下身却挺着,如打鸣的公鸡。他早听说过在河套有一个讲究,上渠口前,用洋烟水把全身泡了,再吃一碗洋烟壳子水煮的臊子面。这个秘方义和隆的人也知道,可谁家能用得起哩?板凳听了唐富贵的话,羞得赶快圪蹴下。他想,怪不得红格格和老额吉折腾到天亮,她们是给麻钱用洋烟水泡身哩。

后晌太阳最暖的时候,老额吉赶着二饼子车来了。她怀里搂着个白茬子皮袄,远远地就喊,麻钱板凳后生们,我做了猪油渣子肉馅饼,包在白茬子皮袄里,还热乎着呢,快来吃吧。

麻钱跑过来从老额吉怀里掏馅饼。他往嘴里塞着夸张地嘘着气说,哎呀还烫舌头呢。板凳站在渠背上没有过去。麻钱最爱吃猪油渣子肉馅饼,这肉馅饼是专门给麻钱做的,他不吃。老额吉坐在车上,给后生们分馅饼,她嘴里不停地说,哎呀,给我板凳娃留一个,我板凳娃一做起营生就不顾命了。

可是板凳撅着屁股捞稀泥,没往二饼子车上看一眼。

正如麻钱分析的那样,师傅王义和好像并不知道王家托媒向孟家提亲的事。刚一开河,他就开始外出巡视,急于选定一个泥沙淤积的可能最小的地方开引水口。最后引水口定在淖尔开口。此处水流湍急,北岸低矮,是一段循环很激的套河,引的是倒漾水。渠口选定了,还要寻找退水出路。一般是退到五加河和乌梁素海,形成上引下拉的水力冲刷系统,保持流水畅旺,进退有余。开工之前,麻钱对于渠口的泥沙沉积问题十分在意,兆河渠挖成后系红格格家的私渠,每年开河洗渠口用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用大家的力量花费不在小数。他在淖尔引水口附近徘徊一月有余,一个深夜,他策马回到义和隆,急促地敲开王义和家的大门。家丁一看是麻钱,一脸的不高兴说,这么急报丧来了?怎么也没戴孝帽子。麻钱没有理会家丁的无理,他说赶快通报老东家,我有急事和他商量。老东家王义和披了衣服到柜房见他,他拉着老东家的袖子,在地上画一幅图让老东家看。麻钱有这样的一个思路:在渠口的下方草闸的上方,黄河封口后泥沙淤积最严重的渠段,从东岸开一道泻沙渠,利用黄河在此段西高东低的走势,在五里以下与黄河汇合。这样渠口处的一部分泥沙沉入渠道内,一部分泻入黄河主干,这可以极大地分流渠口处淤积的泥沙,减少春天洗渠的压力。春天解冻后,这条泻沙渠还可以调节用水量,如果水量过大,可以分一部分水源入黄河,如果水量小,就在泻沙渠口处做闸,阻止分流。王义和捻着山羊胡子,在地上踱着步,快到天亮的时候,他让家人备马,他和麻钱向渠口处奔去。一连几个晚上老少爷们儿点上几盏马灯,趴在准备开泻沙渠的地段,确定地势的坡度和坡降比例,把握这个思路的可行性。

决定用麻钱的泻沙渠方案的时刻,师傅握住了麻钱的手,麻钱看到师傅的那只眼睛瞬间睁开了,像黑夜里的一盏灯。

正值河套平原地平线上的红太阳喷薄而出。暖湿的地气像无数条生机勃勃的蚯蚓从开始松软的地面拱出来,空气真香啊。麻钱张开双臂向着太阳,舒展身心,让阳光照亮他的全部。可师傅王义和突然蹲在了地上,砸着胸口哭嚎起来,他说,我难过啊,我高兴啊,我一辈子都没想出来的事情你想出来了,我要是有这样的一个儿子多好啊。

麻钱扶起师傅说,师傅您辛苦了,该歇一阵子了。

王义和挺直腰杆说,只要站在渠背上,我就永远不累。明天我们开工。

5

兆河渠一挖就是三年。

他们雇用的劳力是来自陕、晋、鲁、冀的灾民和当地的农民,共四千人,组成二百个班,每班二十人。每班选出一个班头,领工,监工,计土方,合算工钱,报总渠头。每十班选出一个渠头,可以分段承包渠道,统筹管理。

板凳带一百个班开挖上游,麻钱带一百个班开挖下游,每个月的十五他们分别从工地策马归来,和老额吉红格格团聚,通报工程进展,交流施工中遇到的困难,合计银两和口粮的用度。他们筹备的糜子和银两只够一年的用度。为了克服施工中经费的困难,麻钱兄弟俩商量,在施工上尽量少挖土方,降低成本。节省土方的办法是,开挖渠道按临时小断面开槽,及时放水浇灌,利用水力冲刷扩大断面。两侧留下旱台,成为复式浅槽断面。水流冲走的土方部分带到田地里,部分留在渠道中,土方量缩小了,可淌过水的渠湿度大,在开挖过程中还是费人费力。这实为节省开支的急救之法。第二年的灌溉季节,他们适时放水,凡浇过水的地按丈青面积算,年终每顷征收水费银洋十二元,以维持下一年的开支。尽管这样,经费还是严重不足,讨账的人甚至跑到老柜来讨要。到了上冻以后,麻钱板凳兄弟本来可以歇一口气了,但他们为了省下人工,自己出去收水费,大年三十才能回来。这一年新收上来的水费加上大牛犋的地租银共有一万两,收粮五千石。由于第三年还要开挖支渠和泻沙渠,工程量大,借钱势在必行了。

这三年红格格从十五岁长到了十八岁,她的身体才发育成熟,质朴中多了一些妖娆。到第三年,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的时候,发现她迅速地美丽到极致,像一朵红得灼人的花,让麻钱和板凳仓皇地垂下眼睛。后来他们回忆红格格当时到底是什么表情,两个同时爱上红格格的男人,谁也说不清。

红格格等待的人一直没有来。王家的二少东家托人送过一些衣料来,老额吉悉数存着,她不想太折王家的面子,工程上肯定要向王家借贷银子,孟家真的不想得罪王家。每到十五,老额吉就走进凉房,猫着腰从瓮里捞出几块腌猪肉,她要炖上土豆粉条豆腐等着那哥俩回来吃。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就抓上一只老母鸡。老母鸡满院子飞,她追得呼哧呼哧地喘气,她坐在磨盘上歇气,嘀咕着说,别飞了,一会儿毛就上了掸子上了。红格格听得院子里折腾得沸反盈天的,就放下针线出来帮老额吉抓鸡,她跃上鸡棚,手到擒来。老额吉把老母鸡抱在怀里说,我年轻的时候,灵巧得像一根鸡毛一样,不知不觉就老成这样了,这人真是不经活呀。之后到邻居家找个男人帮着杀鸡。邻居跟她开玩笑说,女婿上门,母鸡头疼,家里来亲戚啦?老额吉的脸笑成一朵花说,我家的那两个后生要回来了,大渠今年就全部挖通了,娃们太辛苦了,我得给他们吃好一点。邻居说老额吉你好好活着吧,这两个后生养你老没问题,你老好好受用吧。老额吉乐颠颠地从邻居家回来,她挪着笨重的身体在灶膛前忙活着,一不小心炉膛里的火烧着了她的袍子。红格格过来扑火说,老额吉,你歇着我来做。老额吉把面饼贴在锅帮上说,两个后生最爱吃我做的锅贴 ( 河套的一种家常面食,一面像蒸的,一面像烤的 ) 了,麻钱爱吃烤的这一边,板凳爱吃蒸的这一边。这两个后生哪个我都喜欢,我要是有两个红格格多好啊。红格格红着脸说,老额吉,你别唠叨了,你上炕歇着。老额吉坐在柴上,呼哧呼哧地拉风匣说,我不能歇在炕上,我歇在炕上就说明我老了,等棺材着呢。我且活着呢,等你有了娃,我给你带大几个再死也不迟。红格格说,你别说了,他们快进门了。老额吉听说两个后生快进门了,站起来向院子里张望说,在哪儿呢,我咋看不见。红格格说,上义和桥了。老额吉赶忙往手心里吐些唾沫往红格格的头发上抹。红格格哭笑不得地说,哎呀老额吉。

自从老额吉拒绝了王家的提亲,跟麻钱板凳兄弟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这哥俩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君子起来了,谁也不单独和红格格接触,仿佛在避瓜田李下之嫌。约定俗成他们每月十五回来,商量完事情后,在厢房里歇息。看到红格格坐在窗前给他们做棉衣做鞋,六十四眼窗糊着洁白的麻纸,映出红格格的侧影。他们躺在炕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想翻身,翻身又怕对方知道自己没睡着。 于是就一个假装打呼噜, 一个假装磨牙。 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

板凳从上游往中游挖,越挖离家越近,麻钱从中游往下游挖,越挖离家越远。一个晚上板凳实在想看看红格格,傍晚回到了孟家。老额吉和红格格正在一个烧火一个擀面,看到板凳回来非常吃惊。红格格赶紧往大门口看,老额吉说,你麻钱哥呢?板凳红着脸说,麻钱哥没回来,我是离家很近了,想吃锅贴了。他说话的口气有些急促。他慌忙从门后拿了扁担去挑水,走到门口,麻钱就从大门进来了。兄弟俩看见对方都十分尴尬。板凳说,我离家很近了就回来看看。麻钱说,渠工们闹事,我回来取点银子缓和一下矛盾。两个人脸羞得通红,都不敢看红格格。老额吉人老成精,她打着哈欠说,两个后生简直就是娘肚子里的双胞胎,一个干啥另一个也干啥,你们像约好的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单独回来。

这话当然是说给哥俩听的。但从这以后,哥俩心里都多了一点想法,彼此也有了一些防范。下次再临时回来时,麻钱和板凳没进村就开始放声唱歌。老额吉和红格格听到歌声就知道他们回来了,光明正大地回来了。老额吉总是高兴得淌下眼泪。她说,多仁义的两个后生,我们没生人家没养人家,人家对我们这么好,上一世我们是一个房檐下的人呀,这一世也割不断呀。她撩起衣襟擤鼻涕。

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是第三年的秋天。工程到了最后的阶段,涵闸和桥梁的设计费用没有着落。渠工们的工钱欠到了后两年,如不及时地补充银两,渠工们消极怠工,必然会影响工程进度。工程如不能入冬后完成,势必影响开春的洗渠放水,最终影响下一年的进项。

王义和对工期也非常关注,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食三年前的诺言,他对麻钱兄弟说,先从我这儿拿上两万两,让有才开个银票。有才是王柜的大管家,听了东家的吩咐,他戴着夹鼻眼镜正在算账,头也没有抬起来。王义和吩咐完就迈着八字步走了。麻钱兄弟站在王管家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他抬起眼睛看定麻钱和板凳说,你俩借钱拿啥还呀?

板凳说,孟家的家业你是知道的,只是暂时遇到困难,我们用明年后年的地租和水租还债。

王管家冷笑着说,地租和水租?地是你俩的还是渠是你俩的?那地和渠姓你俩的姓吗?

麻钱说,你写一个借据,我们拿回去让东家画押。

王管家说,呵,好大的架子。你们拿回去画押,那我知道那是猫画的押还是狗画的押?你们把王家的银子当成羊粪珠子那么贱吗?

无奈,麻钱兄弟只得让老额吉和红格格到王家。老额吉和红格格一进王家的门,二少东家王也天就迎出来,他上前扶着老额吉说,哎呀老人家,这么一点小事还有劳您动腿,都是一家人,有啥事您吩咐一声就行了嘛。他边说边用眼睛瞄着红格格。到了画押的时候,老额吉走上前来。王也天把老额吉拽到一边说,这钱就算是我下的聘礼怎么样,您就别画押了。老额吉说,红格格和孟生的婚约还没解除,恐怕孟家有负王家的盛意了。老额吉再一次走近管家,伸出手来。可管家说,让红格格画押,您老年龄大了。老额吉说,你是怕我死了赖你的账吗?我在孟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我画押不管用了?即使是我蹬腿了,你以为我孟家没有还债的人了?

最后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红格格画了押。

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老额吉和红格格把哥俩送出门来,老额吉往哥俩的褡裢里塞着什么东西,喋喋不休地嘱咐着什么。红格格依然穿着那件红夹袄,看到兄弟俩跃上马,她向前走了半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抿起嘴笑了笑,羞赧地低下了头,两只手搓着衣襟。

麻钱兄弟先施工涵闸,上冻后趁渠道结冰又施工桥梁,大年三十的后半夜兄弟俩才赶回家。老额吉给他们准备了年夜饭,有朝头肉烩酸菜,还有小耳朵炸糕。小耳朵炸糕里包着鲜红的豆沙馅,又细又甜又绵。哥俩知道这豆沙馅是红格格做的,小耳朵炸糕也是红格格包的,老额吉眼神不好,豆沙馅总是包不进糕面里。但他们没看到红格格。红格格住的正房里没有点灯,门闩得很严。这是大年三十,每家每户都要点长明灯的,红格格的房里为什么没有上灯。红格格胆子小,天一黑就会上灯,可她今天没有点灯。板凳沉不住气了,他嘴里含着油炸糕说,红格格怎么不吃饭?老额吉背过去身子说,红格格身子不舒服,吃了药睡了。

这一宿哥俩躺在厢房的大炕上,翻来覆去“烙饼”。板凳不停地起夜,他想看看红格格的灯亮了没有。板凳说,哥,你说红格格真的病了吗?红格格睡觉从来不熄灯的,病了咋乌漆抹黑的。麻钱说,不知道。板凳说,是不是我们有什么事做得不好,红格格不想见我们?麻钱说,不知道。

第二天哥俩要赶往工地,上马前他们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看到红格格。老额吉站在门口,头发银白,她一下子老得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再一次回家已是五月,工程全部竣工,放水后渠道各段畅通无阻。麻钱兄弟俩跃上快马,年轻的心插上了快乐的翅膀。他们奔驰着,心里想着心爱的女人,一股股暖流从心底涌出,他们的身心像正在灌浆的麦子一样充实而饱满。

哥俩下了马,站在孟柜的朱红色的大门口,像四年前那个月夜一样,他们充满了胆怯,迟迟不敢迈腿进门。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第三章

1

老额吉头发全白了,她目光呆滞地坐在炕上,怀里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地上是一盆洗过婴儿的血水,脐带和胎盘放在一沓草纸上,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还没有散去,看来这个婴儿刚刚出生。老额吉的手指着门,下巴抖动得说不出话来。

麻钱和板凳同时问,红格格呢?

老额吉哇地哭出声来,拍着炕皮说,快,快去找红格格,到渠边去找,我的娃可能不在阳世了,你们快去啊。

麻钱和板凳拔腿往门外跑,大白狗不知在什么时候下了一窝狗崽,狗崽们滚成一团卧在门口晒太阳,差点把兄弟俩绊倒。

麻钱兄弟骑马先奔向义和桥,之后一个向上游一个向下游寻去。最后麻钱在靠近乌兰脑包的义和渠畔上发现了红格格的一个包袱,里边是一双没来得及做完的牛鼻子鞋 ( 前面有一个鼻梁的家做布鞋,耐用 ) 和一对红绫子,这是父亲去世前在包头给她买的。麻钱接应上了板凳,他坐船走水路,板凳骑马走陆路,一路向下游寻去。兄弟俩一直走到五加河最终到了乌梁素海,途中打听到的和看到的河里的浮尸,没有明显的特征来确认是不是红格格。

再回到老额吉身边,老额吉和婴儿都奄奄一息了。圈里的奶牛蹦到院子里来了,把吊在墙上的陈玉米都吃光了。板凳赶紧挤牛奶,给婴儿和老额吉喝。两昼夜没合眼水米没沾牙的麻钱兄弟,谁都不敢张口问老额吉怀里的婴儿是谁的。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孩子是红格格的,他们兄弟俩在九个月之内回来过两次,都没有见到红格格,那是她怀着身孕羞于见他们。红格格在生下这个孩子后,觉得无颜见人就去投河了。只是他们不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们不知道该不该问这孩子是谁的。

老额吉看到麻钱兄弟提着红格格的包袱站在她面前,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睁着空洞洞的能盛下一只拳头的眼窝,流出了两行血水。之后她跌进皮袍子里开始昏睡。板凳给她喂水,只要一动她的枕头她就紧张得浑身抽搐。

麻钱请人给老额吉打棺材,开始准备老额吉的后事。板凳侍弄一个孩子,忙得脚后跟打着了后脑勺。这是一个男孩子,吃了三天牛奶后,哭声开始雄壮。板凳仔细端详这个孩子,看他像谁,他看得眼眶子都发了酸,只看出他长得活脱脱红格格,他笑的时候也有两只小酒窝,也是左边的深一些。板凳抱起这个孩子,把孩子的小脸贴在他的脸上,他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红格格生死未卜,牵挂了三年的一颗心更是悬在了空中,他的心揪得一阵一阵地疼。

红格格的事惊动了王家,王义和派他的私家船队带着麻钱又循下游搜寻了一遍,又发现了红格格的衣物残片。大家认定红格格已经死了。

三天后老额吉醒了。她说她做了一个梦,她见到了她的女儿女婿和红格格。红格格全身湿透了,她的亲爹亲娘给她换衣服。红格格和她的母亲一样好看,他们住着玛瑙做成的房子,是大清公主赐的。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这些话。端起炕头上的一碗饭,倒进肚子里,又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她看了看炕头的锅灶说,板凳,有没有饭了?我饿了,我要吃饭,我得活着,我得养大这孩子,我的红格格托付我了,我得活着。这孩子以后还得生孩子,我还要养大那个孩子。我要吃饭,我得活着。

提到这孩子,本来一直在宽慰老额吉的麻钱兄弟突然噤了声。他们想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老额吉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包袱说,这是红格格留给你们兄弟俩的,我不识字,你们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麻钱和板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谁接过这个包袱。

老额吉解开这个包袱摊在兄弟俩面前说,我交代给你们俩了,你们收好。

麻钱和板凳看见包袱的最上面是地契和承租土地的租约。下面是县衙门准许开挖私渠的手续。再下面是红格格和孟生的婚约,这个婚约麻钱和板凳在红格格成亲那天见过的,按照后套的风俗,招女婿要立个婚约。奇怪的是在这个婚约的下面附加有一个解除婚约的字据,日期是民国七年八月十六。就是说孟生在去年的八月十六回过家,这一天他和红格格解除了婚约。

难道这个孩子是孟生的?既然他回来是为了解除婚约,那为什么还要有这个孩子?不对,孟生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他是为了不耽搁他的妹妹红格格才从陕西回来解除婚约的。

他们问老额吉孟生回来过吗?

这一问又触到了老额吉的伤心处,她捶着自己胸口泪声俱下地说:

那个挨刀的,去年八月十六你们哥俩刚走,他就回来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搬了桌子正要在院子里献月亮,看见一个人拉着一匹马站在家门口。我叫红格格出来看是谁来了。红格格出来,哭着扑过去叫哥哥,我才知道那个没头鬼回来了。既然人回来了,红格格看上去也格外欢喜,我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看他瘦得像匹鬼,就没用鞭子伺候他。直指望孟生能回心转意,好好过日子,我这个老不死的也该闭上眼睛到阴曹地府去,不要碍别人的事情了。我听得他们一直在正房里说话,我就满心欢喜地睡了。半夜,我听着他们房子里有动静,我心里还偷着笑哩,这下该过日子了。第二天一早起来,我端了一盆豆子,想给孟生的马喂一些料,马瘦得快丑成一头野驴了。可是,拴马桩上空了,我的红格格靠着马桩坐着,人已经脱了形。那个狗日的又走了。我的可怜娃呀,又一次看着她心爱的哥哥和丈夫走了。我娃命苦啊,她才十九岁,她还没活人呢,天绝我孟家呀。

老额吉缓了一口气继续说:

再后来我发现红格格身子沉了,有身孕了,欢儿也怀上崽儿了。我想孟生知道红格格怀上孩子一定会回来的。可红格格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往马桩上撞,从院墙上跳,这孩子命大呀,怎么样都掉不下来。我跪下来求红格格生下这个孩子,给孟家留个后。红格格终于折腾不动了,她听我的话了。可是她不好意思见你们哥俩。她盼着你们回来,她坐在胡油灯下把两冬的棉衣都给你们做好了,有时候她停下手中的活,听村头是不是有你们的马蹄声,我知道她等着你们回来。

板凳蹲在地上哭嚎起来。

老额吉以为这孩子是孟生的。

孩子哭了。麻钱和板凳都不好意思当着对方的面去抱这个孩子。

在这期间,麻钱背着板凳问过老额吉,去年八九月份板凳有没有单独回来。板凳也背着麻钱问过老额吉,去年八九月份麻钱单独回来过没有。老额吉知道这哥俩都怀疑着对方,就当着哥俩的面说,除了孟生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和红格格都睡在一个炕上。

红格格投河自尽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孟家牛犋上的渠头们纷纷回到孟柜,他们都听说今年以至明年的夏粮和秋粮都要抵渠工们的工钱,还王家的欠款,他们担心大田上干活的长短工的工钱拿不出,他们自己的工钱也没有保障,让孟家当家的立个字据。同时那些讨要工钱的渠工们也围住孟柜,要先拿走老柜粮仓里的粮食。还要扒了老宅挖地基,说孟柜的地下埋了银子。

麻钱兄弟收拾不了局面,忙请王义和过来调解。

王义和往孟家的大门口一站,摩拳擦掌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

王义和说,我们来到大后套就是后套人。后套人的本性是什么?两个字,厚道。你们刚来到义和隆的时候,谁没吃过我王家的饭?光绪二十九年,陕晋冀鲁大旱,难民们一窝蜂似的跑到大后套,我王柜门口烧起十口大锅昼夜煮粥,烟火一月不断,红柳都烧了狼山那么高的两垛。因为我是后套人,我厚道。苗麻钱和杨板凳来到后套四年,他们和孟家没有任何关系,可他们为孟家也就是为了我们后套修了一条灌溉土地八百顷的兆河渠。兄弟俩没过过大年没过过端午,整整三年的时间,没领过一分工钱。过去孟家对你们不薄啊,哪家不知道孟家对渠头特别信任,大宗的到包头卖粮收银的生意都交给渠头来做,不像别的大户派的都是自己的三亲六故。信任不比银子值钱吗?现在孟家出了点事,你们为了眼前的这点利益来为难苗麻钱和杨板凳,你们还是后套人吗?

王义和的话还没说完,要债的人就勾着头一个接着一个走开了。王义和让孟家牛犋上的渠头们留下来。孟家共有两个牛犋,大总管共三人,一个李姓,一个牛姓,一个刘姓。总管下面还设有三个职位,一个主管水利,一个主管财务,一个主管耕种和长短工调遣。王义和与麻钱兄弟商量了一下,为了不影响牛犋里正常的水利和种植,让板凳暂时负责两个牛犋里的事务,统领两个牛犋里的收粮和还债。麻钱嘴上手上更麻利一些,负责测量兆河渠所灌土地的丈青面积,负责水租的收缴。三个渠头表示愿意和板凳合作。

可是在具体的运作过程中,大家对他俩的态度是不认可的。渠头说,我们在孟柜干了十年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们才来多长时间就想趁机霸占孟家的财产,没门儿。用水的地户说,我们用的是孟家的水,你们谁姓孟,拿上孟家的大印你就姓孟了?谁知道是不是偷来的。

眼看着就要夏收了,无奈之下,老额吉又一次请来王义和,请他作保。授权苗麻钱和杨板凳代理经营孟家的产业。为了分工明确保证效益,兆河渠上游以及地处上游的大牛犋,兆河渠下游以及地处下游的二牛犋,分成两份,让兄弟俩各经营一份。孟家现有的产业就是一条兆河渠两个牛犋,债务是四万两欠银。如果红格格或孟生回来了,兄弟俩归还渠道牛犋和债务,孟家一次性付款兄弟俩渠道设计及劳务费各一千两。如果孟家的人回不来了,孟家现在的产业加上债务作价六万两。从明年开始,苗麻钱和杨板凳向老额吉怀里的孩子每年分别交付三千银两,直到孩子长到十二岁交清。字据一立四份,麻钱兄弟、老额吉、王义和各执一份,王义和担保。

麻钱说板凳是弟弟板凳先挑。

王义和建议说,上游每年的洗渠工程量很大,板凳性格内向一些,是不是能组织起人马不好保证。他的意思很显然,他想让麻钱挑上游。

可是板凳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其实当时根本不知道上游的好处,但是王义和的提示让他的脑筋多转了一个弯。王义和想让麻钱要上游,那上游肯定就比下游好,王义和不是想让麻钱做他的上门女婿吗?他能不向着麻钱吗?最终他语气坚定地说还是他要上游,因为开挖上游是他领的工,他对上游的环境熟悉。

板凳这么一说,麻钱就不好意思争什么了,他只能选择下游。他们分别有了杨字和苗字的大印。有了大印的苗麻钱和杨板凳即刻到达自己的领地,安排牛犋上的管理人员。板凳基本上用的是过去的老人,一方面因为他们干手顺了,又积累了很多经验。有很多地方他可能还得向他们请教。另一方面,在维持现状的同时物色更出色的人才逐渐渗透进去,完成新旧交替的过程。而麻钱用的都是慕名而来的新人,他想利用他们磨合期产生的矛盾互相牵制。

板凳在义和隆到处打听谁家的媳妇刚生孩子奶水好,老额吉精神受了刺激,清楚一阵糊涂一阵的,怕有什么闪失,必须找个奶妈过来带孩子。义和渠北有一家高姓的,跑青牛犋的 ( 逐水耕种的农户 ),孩子生下三天就得了大头风死了。板凳看那女人除了眼睛哭得像烂桃一样,身子还算结实,奶水也旺,当天就请过来奶孩子。这媳妇名字叫草花,当家的叫高仓。草花一见这孩子就稀罕得放不下手,她想把孩子带回家奶着,可老额吉死也不同意,于是草花就留下来。这一留草花就不想走了。当家的来看过她两次,看着媳妇白白胖胖的满心欢喜,于是就商定,等今年的青牛犋了结了,就到孟柜做短工,好歹小两口在一起有个照应。草花是个勤快人,对孩子很精心,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老额吉总是失口把她叫成红格格,之后就坐在红格格做针线的地方嘤嘤地哭,声音像是另外的一个婴儿。草花问孩子叫啥名字。老额吉等着麻钱和板凳从牛犋上回来,把他们叫在一起说,我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你们以后就叫他铁锤。

说这话的时候她咬紧没有牙齿的牙关,两边的嘴角深陷下去。

两年之后,麻钱和板凳分别在义和桥北和义和桥南有了杨柜和苗柜,中间不出五里。离开孟家之前,在老额吉清醒的时候,兄弟俩征求老额吉的意见,老额吉和铁锤跟谁一起生活。老额吉说,我哪儿也不去,我等孟生回来,我只能和铁锤的父亲一起生活。麻钱和板凳同时说,孟生不是铁锤的父亲。老额吉惊诧地问,那谁是铁锤的父亲?麻钱和板凳像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说,我是铁锤的父亲。于是在河套平原奋斗了六年的一对结拜兄弟,毫不客气地对对方大打出手。此是后话。

2

就在兄弟俩开挖兆河渠的第二年冬天,王也天带着他在五原县的三百团丁到绥远给都统马福祥赠送牛羊马匹。他领的人马从每天清晨开始,就在归绥城内练兵,把一座老城惊得嗡嗡地响。马福祥以为会叫的狗就咬人呢,认为王也天是一块统领军队的好料子,他的父亲还可以成为他的粮草后盾,于是就委任王也天为都统府参议,可驻归绥和五原两地。在此期间,王也天派心腹前往陕西晋西北鄂尔多斯一带,纠合股匪、哥老会等武装力量,企图建立他在绥远的独特势力。第二年,王也天与哥老会头目杨万祯密谋,由杨万祯率众匪包围了包头城。马福祥不知此事的内情,十分惊恐,命王也天出面和谈。正中王也天下怀,他趁机把杨部收编为绥远省骑兵第二营,当上了营长,吃上了都统府的官饭,还兼上了五原县保安团总。

当了营长的王也天是在下一年的麦收季节回到河套平原的。他听义和隆来的家丁说,孟家的红格格在生下一个男婴后投河自尽了。听到这个消息,王也天从口袋里掏出鼻烟壶放在鼻子下面,朝着太阳声嘶力竭地打了几个喷嚏。他咧开一嘴黄豆芽的牙齿,干笑了几声说,自己砸了金饭碗,可惜了的。

穿着制服的一队人马敞怀露胸扯旗放炮地横贯后套腹地。他们并没有在义和隆停驻,直接到了兆河渠上游。他站在渠背上,用马鞭指着兆河渠对他的副官说,你看这兆河渠水流多旺啊,这是家父在河套测定渠线指挥施工的第九条大干渠。这兆河渠上游这一段地势高突平整,土地肥沃,它现在姓王了你们信不信?副官说,令尊是河套平原上的老龙王,没有老龙王就没有大后套,整个大后套姓了王也不过分哪。王也天仰天大笑道,大后套以至绥晋早晚会姓王的,这是天赐给我们的姓氏啊。去,快马到我王柜,让家父给我煮十只小羊羔,我要犒劳弟兄们。

王也天的大部分人马驻扎在城北门内,在义和隆抢收小麦的最繁忙的季节,他们吆三喝四酩酊大醉。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关了门歇息,他们一时搞不清,这次王家老二带回来的是匪还是兵。

王义和提着汉白玉嘴的旱烟袋,在看他东墙上的地图。他用旱烟袋指着地图说,现在兆河渠的水势非常旺,第一年全线放水,就灌溉土地近千顷,这是我没想到的。这条渠的关键部位我听取了苗麻钱的意见,这小子的智慧不可估量啊。

大儿子王也平和郭氏,二儿子王也天和孙氏,分别站在他的身后,女儿王也玉手里拿着王也天的手枪捣鼓着说,苗麻钱就是个人才嘛。

王也天对父亲说,如果没有爹苗麻钱他再日能也领料不起这么大的工程,那还不是您老人家的功劳。

王义和说,可兆河渠姓孟。不能说接生婆为人家接生了孩子孩子就姓接生婆了。

王也天说,你把你的老骨头贴上,把钱贴上,你真是糊涂。

王义和转过身来说,你们都坐下。我老了,我总想跟你们说说开渠的事儿,可你们对开渠没有一点兴趣。也平太老实,也天太浮躁,我的儿子还是少了一些,要是有个七八十来个,总会有一个是能继承我的事业的。

也平说,爹,您不要悲观。您还有孙子,他们可以继承您的事业。只是我觉得爹开渠一辈子太辛苦了,到头来,说充公就充公了,我们的渠和土地再多也斗不过朝廷和衙门。您因为渠吃的苦头还少吗?所以何必呢?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谁一天也不过吃一斤粮食,再多又能怎么样呢?

王也天说,哥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有更高的志向。仓里有粮算不得什么,要手里有枪。

王义和说,你走了这几年我看长进不大。你在都统府当参议,是多体面的一个位置,这差使费了老柜多少银子你心里清楚。我希望你有个一官半职,改换我们王家的门庭。可你老毛病总是不改,又在拉兵结匪,你的这些手下虽然吃的是官饭,我看他们坐没个坐样站没个站样水裆尿裤的像一帮乌合之众。

王也天说,爹,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没有人没有枪还谈什么体面。乱世出英雄,英雄也只长着一颗脑袋两个肩膀,还得众人帮。众人是谁,就是兵。江山是枪打出来的,不是银子买来的。爹,儿子还得在后套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等我有十万兵马的时候,马福祥也得称我们爷。那个时候绥远就是咱家的。

王义和说,你不要太狂妄,别把世事看得太简单。我希望你还是老老实实为官,打天下你还没有这个气候。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了,你不是个将才。

王也天说,爹就是看不起我,既然爹觉得我改换不了王家的门庭,那为什么不让大哥承担这个重任呢?

郭氏接过话茬说,这有人当皇帝就得有人当草民,我和你大哥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能种好一亩三分地,侍候一家老小,是我们的本分。你也别老拿话激我们,我们人没出息一些,好在还能自食其力,也没吃谁喝谁的。

王也天说,呵,这王家啥时候轮着女人教训男人了,娘活着的时候对我们都没有高声呵斥过,把你们都惯坏了。你们没有吃谁喝谁我吃谁喝谁了。王也天站起来冲着下人喊道,去,把孟家主事的给我叫过来,我要和他们清一笔账。别看我一年四季不在家,我腾出一只手来也能给王家做重要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大,吓得下人把盘里的一壶酒砸在门槛上。王也玉手里捣鼓的手枪也突然走了火,枪子飞上了屋顶,直冒烟。孙氏尖叫一声一头栽进丈夫的怀里,王也天不耐烦地挪开了身子。

王义和愤怒地敲断了旱烟嘴子,他说,乱了套了,把手枪给我扔出去。也玉你闺女没有个闺女相,你今年就得给我嫁出去,让我把你惯得没样子了。

也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哭丧着脸说,我在家占谁的地方了,咱家养着几百个长短工,二嫂的丫环还两个呢,就多我一个了?好了,你们随便把我嫁出去好了,嫁给穷小子我也没意见。

孙氏听得出来也玉指的穷小子是谁。她碰碰王也玉的胳膊说,孟家现在可不姓孟了。穷像豆芽没有根,穷小子不一定一辈子穷。就拿孟家的长工苗麻钱来说,现在女主子也死了,男主子鬼迷心窍了,他正好是肉馅饼挂在脖子上,没有不吃的理儿。你要是嫁给这样的穷小子,有地也有渠,也是你的福气呀。

王也天嗅着鼻烟壶说,那红格格真的死了吗,可惜了的。

孙氏撇着嘴说,她不死咋办,孟生孟柜有两个精明强干的后生,她肚子里揣着不明不白的种,她不死咋有脸活着。

也玉跳到孙氏跟前说,你胡说,苗麻钱不是那样的人。

孙氏说,我没提苗麻钱三个字,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我知道他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不会对红格格不动心的。你说对吧?她的眼睛向着王也天挑动了一下。

王也天皱了眉头。

王义和说,什么穷小子不穷小子的,我们刚到河套的时候都是穷小子。这两个小子日能着呢,比我刚到河套的时候日能。我看这两个小子比我的两个儿子有出息,不信你们走着瞧。

王也天说,他们挖上一条渠就叫有出息,那我出息就大了,我不挖渠就能得到渠,爹你不信吗?

王也天小声和孙氏叨咕了几句什么,麻钱和板凳就从门上进来了。

麻钱和板凳向师傅问安,问师傅有什么吩咐。王也天说,是我请你们过来的,你们坐。我想问问我们兆河渠的事儿。

麻钱和板凳听到王也天说“我们”兆河渠的事,心里都有一些纳闷儿。

麻钱说,孟家借王家的两万两银子最晚在明年秋后就能连本带利还清,还望二少东家多多担待。

王也天说,哎,麻钱兄弟见外了,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那两万两银子不过是我和孟家合作开兆河渠王家支出的费用,怎么还能说还不还呢?管家上来,把当时红格格画了押的渠据拿出来。

麻钱接过管家的渠据傻眼了,他交给板凳看,板凳也蒙了。麻钱和板凳在三年前亲眼看见红格格画押的那张字据,只是借王家两万两银子,五年之内还本付息。现在变成了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渠道归王家所有。

麻钱把这张渠据呈到王义和面前说,师傅,这张渠据是假的,当时红格格画押的时候我和板凳都在场。

板凳说,我读过私塾,认识字的。借据只是借两万两银子,五年以后还本付息。没有什么兆河渠二十里的事情。

王义和把这张渠据放在眼前远远近近地看了几遍。他打了个哈欠说,当时是我同意借给孟家银子的,后来的事我就没有过问。因为这笔银子是从二少东家名下支出的,他有权利对偿还的方式作出决定。要说两万两银子换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渠道,你们也没有吃多大的亏。一是银子是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交到你们手里的,已经用了三年;二是开渠定线我早出晚归风餐露宿跑了大半年。当然你们兄弟也不是小里小气的人,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多说话了。我累了,我先歇了。

王义和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把渠据放在管家的手里。打了个哈欠,两只手分别放在麻钱板凳的肩上拍了拍,走了。

麻钱两步冲到师傅跟前,挡住他的去路。他压低声音喊道,师傅!

王义和那只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把一只手铁掌似的拍在麻钱肩膀上说,苗麻钱,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后又闭上那只眼睛,迈着八字步,走了。

看到父亲走了,王也天也站起来说,什么真的假的,说话不要那么难听。你怎么能证明这是假的呢?我现在倒怀疑你们是假的。红格格是怎么死的?下一个死去的就是老额吉了吧?翻天了!我是五原县保安团长,我会认真调查这件事情,你们把你们脖子上的脑袋看好了。

这时家丁五花大绑地带上一个人来。王也天说,二位稍候,现在是一家人了,帮我处理一下家务事。

王也天对家丁说,他犯什么法了?

家丁说,他偷我们牛犋里仓库的麦子。

被捆的人一说话,麻钱和板凳听出他的口音是山西人。他说,老家捎来信说我爹娘得了痨病,眼看要咽气了。我想回去给二老送终,可空着手回去也不行,就想把我半年的工钱折成麦子借出来,可总管不同意。所以——

王也天说,所以你就去偷。这几年我们山西人长进不小。我们王家刚进后套的时候,我老子为了开渠一年磨破十双实纳帮子鞋 ( 音hɑi )。你们一进后套就想伸出第三只手。可你这一手不太高明,你看看人家苗麻钱和杨板凳,你可得向人家学一学呀。

麻钱说,你给他松了绑,他回老家的盘缠和粮食我出了。

王也天说,呵,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你这个鸟来。你孟柜的粮食比我王柜的多呀?你拿孟柜的粮食做什么人情呀?

王也平两口子站起来说,这也算不得偷,谁都会有过不去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个孝子。给他带二石麦子让他先回家,让他走吧。

王也天说,对于我王家五石麦子也不在话下,落在我王柜的麻雀一年也得吃个几斗粮食。可是我平生最讨厌偷偷摸摸,哪怕出去抢都是一条汉子。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如果我不惩处他就是在纵容这种行为。

孙氏说,既然大哥大嫂都替他说话,那就惩处得轻一点,喂蚊子吧。

王也平夫妇听了拂袖而去。

麻钱和板凳知道这是杀鸡给猴看,麻钱对那个被捆的人说,偷麦子是贼,抢麦子就是汉子,以后记住了,要明火执仗地做贼,大摇大摆地做贼,并且还要贼喊捉贼。

王也天折回来咬牙切齿地说,给他背上二石麦子,给我把这个孝子拉出去喂蚊子。

3

河套平原的夏夜是美丽的,满天的星辰,一地的麦浪。麦子在眨眼之间就熟了,风一动麦芒就随着炸裂。夜空下,干燥的噼噼啪啪的细碎的声音耳语着,从麦田的一头向另一头传递着。

夏收叫做抢收,时机像金子一样珍贵。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歇息了,盼着老天不要下雨,地里的粮食能早一点收回来,这是他们一年又一年的指望。

孟家的院子里为了驱除蚊蝇点着一堆麦糠,老额吉坐在院子里,把孩子放在她盘起来的双腿上,左右摇晃着,唱着催眠曲子,娃娃娃娃睡觉觉,老虎老虎戴帽帽。二十年前红格格躺在襁褓里的时候她就唱着这支催眠曲,现在她把这个孩子还叫成红格格。她用老成树皮的手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摸索着,她的眼里淌出混浊的眼泪。

从孟家回来的麻钱和板凳不敢把王家霸占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事告诉老额吉。兄弟俩蹲在地上磨镰刀。镰刀蘸着水在磨石上打磨了几十个来回,锋刃利得在空气中直打颤。

板凳用拳头砸着磨石说,我要和他们打官司。

麻钱没有接应他的话,他想这官司怎么个打法。

板凳没有听到麻钱说话心里有点打鼓,他说,哥。这是红格格失踪后他第一次叫哥,口气有些勉强。他说,哥,是不是兆河渠上游的二十里渠道在我的名下,你就不管啦?

麻钱换了个姿势还是没有说话。他心里想,红格格不在了,借据死无对证,这官司打不赢。 可红格格到底是死是活呢?红格格的下落不明与王家有没有关系呢?

这时从村外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喊呻吟,断断续续地渗透在寂静的夜色里,凄凉而绝望。老额吉支着耳朵听着说,孟生的声音,那个枪崩的回来了,你们快把他给我找回来,她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她忘了怀里的孩子,睡熟的孩子顺势就从她怀里滚到了地上,大哭起来。草花正在伙房烙饼,听到动静,提着两只面手出来抱起了孩子。

板凳扶住了老额吉说,是王家抓住了一个偷麦子的人,正扒光了衣服捆起来在野地里喂蚊子。

老额吉听了颓然坐下。她晃动着身子说,作孽呀,有办法谁去偷呀。板凳,你把粮房梁上吊着的那包东西拿下来,你从草丛里钻过去靠近那个可怜的人,把这东西撒在他的身上,蚊子就不会叮他了,千万不要揉进眼睛里,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去救他吧。你别小瞧蚊子的嘴小,这个季节我们后套野地里的蚊子,个个嘴上挂着毒钩子,吃人呢。痒痒的滋味比刀子割还难受。

板凳取下房梁上的东西,一路小跑循着声音蹿向野外。他想救下这个人,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王家。路过王家的麦地,王家起了垛的麦子堆在麦地里,山一样的高。板凳想,这些地肥得流油,这地的主人心黑得长了猪毛。王义和这个假善人,笑面虎,有朝一日我要剜掉你心上的肉,我要让这地姓我杨板凳,我要这油流进我的油缸里。

按照老额吉的嘱咐,绕开王家的家丁,从一片玉米地钻进去。那个人在地上滚着,哦哦地叫着,声音像哭又像笑,声音渐小,几近气绝。扎成一堆的蚊子一窝蜂地追着他,一批吃饱了另一批又冲上去。板凳挪到那个人的身边,把手里那包类似白面的东西冲着那人的后面撒了出去,一股刺鼻的味道呛得他直想咳嗽。之后他捂着嘴滚到地垄沟里听候动静,他的嗓子痒得厉害,他随手抓了一把野豌豆荚塞进嘴里。果然那个人平静下来了。渐无声息了。

板凳走到家门口,听到老额吉和麻钱在说话,他立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老额吉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我用黄表纸剪了孟生的肉身,心口上扎了三根头号针,压在水瓮下面了。老天爷赶快显灵,让这个枪崩的心疼难捺赶紧转回家来。我老了怕是养不大这个孩子了。他狼心狗肺的东西可以不认我们孟家,但不能不认这个孩子,这是他的血肉啊。

麻钱给老额吉搓着后背让她老人家顺顺气。他不知道怎么给老额吉说铁锤不是孟生的。这个孩子不是孟生的又会是谁的呢?如果老额吉知道铁锤不是孟生的,对她老人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老额吉抓紧麻钱的手说,娃,你答应老额吉,待秋天水租收齐了,你出去想尽办法给我把孟生找回来。你们兄弟俩不要担心,孟生回来了,我会重新给你们三个分配孟家的财产,你们兄弟俩对孟家的贡献不次于孟生,我女儿女婿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你们的恩德。你们俩干了对孟家光宗耀祖的事情,我要找一个文曲星把你们哥俩写进孟家的族谱里。我红格格活着的时候,一直把你们当成孟家的人,每到你们该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窗台下点着灯等着你们。我已经活到了狗嫌人不爱的年龄了,我能看得出来,我娃她有心事呢。

麻钱真的不想把孟生找回来,他对他充满了仇恨,他毁了一个女人毁了一家人。他就不应该把他从渠里捞上来,相比之下板凳做事还是能一杆子插到底。可他又不能拒绝老额吉的请求。于是他岔开话说,老额吉,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哥俩就是您的亲孙子,这孩子就是我们的亲儿子,我们会为您养老送终,会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您心宽着活着。

老额吉说,我活够了,我连我红格格长啥样子都想不起来了,我都活了几个朝代了。可怕的是我的嘴里又长出了新牙,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孟家人的阳寿都活在我一个人身上了,我的命比石头还硬啊。

麻钱说,老额吉,您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兄弟俩托您的福才能有今天。我们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这就激励我们为了孟柜得不停地努力啊。

老额吉跟麻钱要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说,我今天脑子里可真亮堂啊,像有一盏胡油灯挂在我的脑门心上。你们哥俩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成亲了。这孟柜是留不住你们的。所以得把孟生找回来,铁锤有了交代了,我好歹得走了,我不能再祸害你们了。

麻钱说,老额吉,无论我到哪里,您和铁锤要和我在一起。为了红格格,我不能离开你们。

红格格这三个字一出口,麻钱哽咽了。

板凳咳嗽一声,从门口进来。一只狗崽子吱吱叫着向他扑过去,他提起脚踢过去,狗崽子即刻闭了气。

大白狗拉着一窝黄狗崽子,伸着几条半尺长的舌头。有两个崽子玩得恼了,互相撕咬起来,塞着两嘴狗毛还汪汪地叫着。

老额吉看到板凳说,娃你做了一件好事,又做了一件坏事,狗有九条命,你踢死它一次它会报复你九次。

板凳说,我讨厌这窝狗崽。他在黑暗中瞪了麻钱一眼说,听说不叫的狗咬人,可没听说咬了人的狗还敢叫。

板凳在怀疑麻钱。

麻钱板凳兄弟躺在厢房的炕上,长时间地没说一句话。他们眼前最重要的是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渠道的所属问题。板凳不耐烦地动静很大地翻身,他后悔选择了上游,现在王家的一根钉子扎在他的喉咙上,他几乎要窒息了。王家占了上游的二十里渠道不是二十里渠道的问题,兆河渠上游地势高,几乎没有盐碱地,地肥得种上石子也能长出苗来。如果王家再在上游开挖几条支渠,分水出去,能浇到水的荒地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熟地,那二十里渠道的水租变成了小头,租种荒地的收入就够王家发一笔财。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不能得罪王家,不然的话,王家从上游把水一掐,下面的庄稼等着旱死吧。想到这里,板凳肚子里的气膨胀起来,他张大嘴呼吸着,身体沉得直往下坠。他又翻了个身,他想放个屁可能舒服一些,他攥着拳头使劲,肚子像一面鼓又胀又硬。他用拳头砸着席子,压低声音哭嚎起来,他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想把王也天吃草的葫芦扔到茅坑里去。

麻钱闭上眼睛,听屋檐下欢儿母子们此起彼伏的鼾声。那个人是谁呢?八月十六的夜里,他带着一条黄色的狼狗,狗在发情,睁着通红的狗眼。孟生走后,那个人和狗进了院子,给欢儿和大狼狗扔了一堆骨头。在狗交配的时候,他开红格格的门。红格格以为是孟生不放心又折回来了。按时间算,那时板凳离家很近了,如果是板凳,用不着用狗作掩护,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来,先下手为强。可他不相信板凳有那样的胆量。板凳爱着红格格,他敢对孟生下手,但对红格格他不敢。王也天最有可能,他想生米做成熟饭,之后想办法把红格格娶进家门。他想做兆河渠的主人。没想到红格格性子这么刚烈,竟投河自尽。现在他霸占的是上游二十里,但他绝不甘心仅仅二十里。他在上游,他随时会扼住他们兄弟俩的脖子。

麻钱想,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必须咬定铁锤是自己的骨肉。

4

天还没有亮,麻钱骑了马到牛犋上去,他嘱咐草花小两口打场磨面,准备过冬的粮食和蔬菜。开春他打算让高仓做他牛犋的总管,高仓是个牛皮灯笼,样子鲁笨,心里高着呢。他要腾出手来跟王家找个地方说说理。他和板凳把孟家所有的地契拿出来,对照了所有画押的手印,是大拇指,纹理清晰的一个“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们去问老额吉,这些契约是谁画的押。老额吉戴上老花镜端详了半天说,一般都是我画押,这个是孟生的,他的指纹比我细一些。他们问有没有红格格的手印。老额吉说,红格格很少管这些事情。麻钱找出孟生走后发生的一些凭证,比如近三年牛犋上银两进项的单据,兆河渠上银两支出的单据,都是盖了孟家的家印,没有留下红格格的任何手印。就是说,现有的条件,无法证明王家所持的红格格的借据上的手印不是红格格的。不过他们从老额吉嘴里得知,红格格十个指头全是簸箕,没有一个斗。

麻钱说,这官司不能打。

板凳说,不打官司孟家的人回来怎么交代,上游的二十里在我板凳代管的名下。水银少了,每年的三千两银子交不上咋办?

麻钱说,不管谁代管,兆河渠倾注了我们三年的心血,我比你更心疼。银子的事你别发愁,王家的两万两银子不用还了,我再给你挪出十里的渠道。可这官司暂时不能打。我们眼下要做的是,利用我们现有的条件,依靠兆河渠,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地收取水租,包租土地,开发荒地,我们要同心协力发展我们的势力。并且我们不能得罪王家,他在我们的上游,他如果在用水季节卡我们的脖子,我们纵使有再多的土地再长的渠道,那也只有死路一条。等我们积累了资本,再修他两条兆河渠,我们不受王家控制的时候再回过头来打倒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板凳不服气地站起来说,我等不到十年,十年的时间又会生出多少变故,用不了十年我们就会被人家吃掉,现在王也天和他的老子假善人正坐在炕头上庆祝讹诈我们成功呢。我们不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说完他拉起欢儿就往门外走,一帮杂种狗崽子汪汪地叫着,尾随着跑出去。

板凳听到麻钱喊他,声音很严厉。他冲着欢儿的肚子上踢了一脚,欢儿嚎叫起来,狗崽子们也异口同声地附和,一时间狗声大作。板凳假装没听到麻钱喊他,心想,自从认识你结了兄弟,啥都得听你的。现在我也是孟家半个掌柜的,我得对自己说了算一次。

板凳被狗前呼后拥着走到义和桥下。正值晌午,义和桥上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义和桥是板凳见过的最高的建筑,石木结构。板凳点头数着桥上的方木,数了几遍都没数清。他心想,多好的水曲柳啊,能做多少上好的家具呀。王家真他妈的牛,让全义和隆的人和牲畜脚底板踩的都是水曲柳。想象一下王义和当年拥有大半个河套,几千顷土地,全后套水渠里的蛤蟆都叫着“王,王,王”,真是老母牛翻跟头牛×朝天了。可他再牛牛不过官。清朝政府略施小计他就锒铛入狱,渠地充公,补偿的银子才几万两,等于剁了他一只手还了他个指甲盖儿。嘿嘿,王家此等刁人就得官府来对付。可是现在半个后套不是王家的了,义和隆还是姓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且王义和这个老狐狸趁眼下天下大乱又在做蚕食河套的美梦。只是他这一次更精明,他一心培养他的儿子王也天戴上官帽,朝里有人好做事,以防前车之鉴啊。

一转眼走到了一家饭馆的门口,掌柜的甩着两只袖子出来抱拳迎客。哎呀,这不是孟柜的杨东家吗?怎么得空出来遛狗啊。吃点什么,里边请。

板凳看到一个满脸肉坑的堂倌对他笑脸相迎,他看看身后再没有什么人,才知道杨东家指的是他。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脚板心升起来直冲到脑门心,顷刻间他腰身挺拔,脸色棠红,印堂放光。他说,来十斤带骨炖羊肉,二两二锅头。快一点。

掌柜的说,十斤太多了,您用不了,先来三斤,吃得好赶明儿再来,或者送到府上去,全凭您动一下嘴。

板凳说,还怕不够呢,我的狗也一起吃。

掌柜的一甩毛巾说,好嘞,十斤羊肉,二两小酒,一壶醋,上菜。

就这样,板凳在桌上吃狗在地上啃,热火朝天。当东家的感觉真好啊,他几乎笑出声来。

酒足饭饱,拉着欢儿踱出饭馆,径直到专门写状子的人称杨秀才处。远远地他就抱拳作揖说,当家的先生,后生有事相求啊。

杨秀才也回礼道,久仰久仰,孟家的二东家到,我的左眼皮跳了一个时辰了。

板凳听到孟家的二东家几个字心里有点不舒服。其一是孟家的,可他姓杨。其二,二东家,那大东家是谁呢?于是他堆出笑脸说,那大东家是谁呢?

杨秀才说,大东家当然是你的兄长苗东家了。

板凳听了这话更为不快,仗了酒劲说,我们不是亲兄弟。

杨秀才说,哎,此话差矣,在这个关头你不能说这种话呀。

板凳想,听杨秀才的口气,他已经知道了王家和孟家的事,知道他此时要做什么,或者麻钱已经来过了。他打了个岔说,晚辈才疏学浅,我们兄弟遇到了点麻烦,还望您老人家指教啊。

杨秀才说,指教谈不上,但你如果想打官司,我劝你就此打住。

板凳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打官司的?

杨秀才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来我这里不是写状子就是看风水,你想干什么我没见着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板凳说,杨秀才果真是名不虚传,那您给我说说这官司为什么不能打。

杨秀才说,如果对方有讹诈之嫌,第一你们没证据,第二你们没势力,第三你们名不正言不顺。你们哥俩代理经营兆河渠是老额吉授命王义和作保,如果你们和王家翻脸,也许会把现在握在手里的也丢掉。其次,如果你们非要打官司,会威胁到孟家所有人的安全,尤其是老额吉。孟生如果听到红格格失踪的消息就会回来,现在你们应该在孟生回来之前抓紧时间积累财富,这是上天赐给你们兄弟绝好的机会,你们命中有啊。后生,我可能是你命中的贵人,在此我说一句我不该说的话,你记住,关键时刻,你要认定,老额吉怀里的孩子是自己的。

板凳没等杨秀才说完就全明白了。于是他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塞到杨秀才的袖子里,突然拐了一个弯说,杨秀才,刚才的话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想在义和隆选一处阳宅地,请您给我帮忙。我想早点成家立业,传宗接代。

杨秀才把目光在板凳的脸上顿了一下,突然捋着山羊胡子大笑起来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生你聪明绝顶啊。快快报上生辰,老朽给你选一处配得上你的阳宅地。

现在我们义和隆最好的阳宅地势是东边的王家,可在义和桥北五里处和义和庙南五里处各有一块好风水。义和庙南五里处右手是义和渠,左边是老井,与义和庙的距离五里多,正好和各路神仙不犯冲。你命中少水,一渠一井给你补阴,正好你经营的兆河渠中上游也在南边,所以这一处阳宅基地是你的上选。必在开春动工,先建房后建院。义和桥北五里处如果有一金命人士做阳宅,你们连同王家就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相互提携相互克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建屋要坐北向南,前后套院,人在前畜在后。正房六十四眼窗,四尺双扇门。院墙高度是正房的三分之一。光足风通,水风相生,气象万千,惠及子孙。你命中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巾帼一个是秀女,但二者不能相居一处,不然定遭水火之灾。

板凳感激涕零,频频道谢说,如果晚辈有出头之日必将涌泉相报。

板凳拉着狗们要离去,走了三步,顿住,折回来。

他想问老秀才,他的兄弟麻钱是否讨教过他。或者他想说,刚才他说的话不要对第三个人讲。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秀才伸出伶仃的手制止了他。他说,什么也别说,天机不可泄露。听命,顺命,任命。

板凳又转过身往前走,他要到老秀才为他选取好的阳宅基地看一看。他边走边琢磨老秀才的话。一条狼狗跟在欢儿的后面,和欢儿戏耍,惹得欢儿叽叽咕咕地叫着。可绳子在板凳的手里,他不回头地往前走,勒得欢儿脖子一梗一梗的。一条公狗追着一条母狗企图交配,惹来一帮看热闹的孩子。他们拍着手挣着脖子喊,公狗,上,母狗,趴下。可板凳加快了脚步,欢儿直着脖子,快被勒断了气。这条公狗跟了欢儿一里多路,终于失去耐心,引身而退了。正在这时,王家的把式赶上了那条公狗,他摸着狗头说,我的老祖宗,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让哪个骚情母狗踩 ( 交配 ) 死了,你这个贱骨头,跟土狗也骚情,不怕折了你的祖宗。

可是板凳想着他的风水宝地,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板凳再见到麻钱已到了晚上。麻钱怀里抱着铁锤,铁锤拉在了他的手上,草花接过孩子,麻钱准备洗手。板凳赶紧用水瓢舀了水给麻钱冲手。

到了厢房,板凳说,哥,我听你的,我明天就到牛犋上去,场面 ( 打粮的地方 ) 收拾利落了再回来。让草花小两口陪老额吉住下。王家的两万两银子不用还了,我今年的进项拿出一部分来先紧着你还债,我们先把外债还清,咱哥俩好说。

板凳的大转变让麻钱有些吃惊。麻钱说,年景好的话,两万两银子两三年也就还清了。可是地户银子是不能一下还清的,咱们欠着他的银子,他人就得在我们的地上干活,等着要银子,我们就可以用到熟练的种地把式。等银子还清了,他们也习惯我们这里的生活了,就不愿意走了,这样我们的牛犋就越来越有人气。你别看这种地,几千年就那么一点道理,可人和人做是不一样的。大家都在我们的牛犋定居,成家立业置地,我们的牛犋就能发展成像义和隆这样的集镇,我们的地价马上会上升,同时我们还可以发展商业,有人就要吃喝拉杂,就能做买卖,最后的结果是照样挣钱。

板凳听呆了,像一只空瓢悬在半空中。板凳这人欠别人一个子儿都会晚上睡不踏实,可麻钱有了钱也不给别人还,对于麻钱,钱是母鸡,可以下蛋。

麻钱转过身说,你不要为我操心,我自有办法。你秋收后的银子除了交老额吉,余下的可以置办点啥。

板凳心里一惊,置办点啥?难道他今天看宅基地的事麻钱已经知道了?

5

这一年的秋天是后套平原上少有的好年景。麦收开始,无风无雨,粮食顺利进了场面,入了粮仓。种秋田和秋菜之前此起彼伏地下了场小雨,正好下种。这年是秋老虎,秋田疯长,田野里谷熟瓜香,一片盎然。义和桥码头排起了长队,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等待船队运往包头和口里,要卖个好价钱。

被板凳从蚊子嘴里救出来的顺子,回老家安葬了老人又回到了义和隆。他找到板凳要为板凳效犬马之劳。板凳就把顺子安排在大牛犋里当渠头。

入冬之前,“雁行人”们打算荷实而归。板凳派了大牛犋里跑渠口的顺子,到各水陆码头放风,说杨板凳杨东家包租了兆河渠中游所有的荒地,租种荒地的只交水租,不交粮租,收了粮食归自己所有,前三年全部白种。

板凳确实用很便宜的价格从杭锦旗扎萨克那里包租了兆河渠中游的大面积荒地,包期十年。他要向口里招揽大量的劳力,用三年的时间把荒地变为熟地。他打算前三年把荒地上收来的水租抵蒙古王爷的租金,前三年不赚钱。等荒地养熟了,水租粮租一起赚。孟家过去包租的土地还依旧,人熟地熟,要保证在没有自然灾害的情况下粮食产量稳步增长。

在板凳励精图治的时候,麻钱更是运筹帷幄。首先他包租了义和渠上二十顷熟地,离王家的土地不远,这就保证了土地用水不会受到限制。其次,他在兆河渠下游扩大了租地,并向中公旗扎萨克购买了一块肥地。这块地属于狼山洪积扇,在兆河渠的下游,沙质红土,土质结构和气候条件适合种植黑小麦,是后套平原唯一的能够生长黑小麦的地带。黑小麦是当年进贡清廷的极品。据说阎锡山到后套,走时明着带走的就是一口袋狼山下的黑小麦。

麻钱在磨了新面后回了一次家,他骑着马驮着面刚过义和庙,看见王家小姐王也玉骑着马迎面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王也玉和他擦肩而过时并没有停下,她把一包东西扔到麻钱的身上说,傻瓜,接着,送给你的。

麻钱打开包袱,是一双灯芯绒牛鼻子鞋和一双绣花鞋垫。

麻钱把包袱拿到厢房,藏在一个平时不用的米瓮里。半夜老鼠跳腾得厉害,飞檐走壁的,有一只竟砸在了杨板凳的额头上。杨板凳起来捉耗子,就发现了米瓮里的那双灯芯绒牛鼻子鞋和绣花鞋垫。红格格给板凳和麻钱做过好多双鞋,都是帆布牛鼻子鞋。有麻钱的就有板凳的。可灯芯绒牛鼻子鞋和绣花鞋垫板凳没有过。板凳想,这是红格格单独做给麻钱的,用的是当时还比较金贵的大盛魁的灯芯绒鞋面。鞋垫的图案是双鸳鸯。他们哥俩每次回到孟柜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红格格是啥时候把东西交到麻钱手里的呢?只能说明一点,麻钱单独回来过。这双鞋和鞋垫要是没有猫腻,麻钱就不会藏在米瓮里。板凳重新躺在土炕上,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到老额吉房里看铁锤。他撩开铁锤的被子,铁锤的一泡尿冒出来,风呼滋到他的脸上。他倒退了一步,心凉到脚板心——铁锤这么小就和麻钱尿得一样高啊。

转眼就到了春节,这是麻钱兄弟到后套的第五个年头。

老额吉换了一件新袍子,她坐在炕上,怀里抱着一个笸箩,把蒲苇截成段儿,蘸上硫黄,每年的年三十她要做好一年用的火柴。做好一捆,她就让人吊在房梁上。草花和草花的男人蒸煮煎炸,准备了一个月的熟食。到年三十把猪头炖进锅里,还没有贴对联。草花夫妇犯了难,他们不知道怎么问老额吉,孟家应该贴什么颜色的对联。后套有个风俗,家里亡人的,当年贴黄对联,下年贴蓝对联,后年才改作红对联。夫妇俩你推我我推你,不敢问老额吉,怕她老人家伤心。后来草花问了麻钱,麻钱说,今年我们不贴对联,谁也不能提红格格一个字,我们六口人过个团圆年。

板凳总从草花怀里抢铁锤,他把铁锤放在脖子上,顶在头上,把铁锤逗得咯咯地笑。午饭上桌的时候,板凳哎呀一声,铁锤拉到他头上了,金黄色的物质顺着头发淌到脖子上。老额吉听到铁锤拉在板凳头上了,笑得浑身颤动起来。红格格有一次就拉到孟生头上了,老额吉说。大家一听红格格都噤了声。草花打岔说,到院子里去我给你用水冲,明年你要发财了。金子从头流到底呀。老额吉说,先别洗,让我闻一闻,我一闻娃的巴巴就知道娃哪里不舒服,红格格就是我闻大的。板凳把头凑过去让老额吉闻,老额吉做了两个深呼吸说,好哇,松香的味道啊,我娃好哇。

初一吃过饺子,老额吉就催哥俩去给王家拜年。老额吉还不知道兆河渠上游二十里已被王家霸占。板凳推诿着不想去。老额吉让草花备了四礼说,年轻人不能过河就拆桥,要知恩图报。走不走留着路,吃不吃留着肚,你们活人路长着呢。去,带着四礼欢欢儿地去。

麻钱说不用带四礼,王家不稀罕这个,我们带了更好的礼了。

路上,板凳满脸的不高兴,他说,哥,我不想看见王家的人。我看见王也天比踩上狗屎还恶心。

麻钱说,你要学会应付任何人。

板凳看到麻钱双手空空地前后甩着,他问麻钱,到底带了什么礼,在哪儿装着呢。

麻钱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不要着急。

王家朱红色的大门口挂着两只箩筐大的灯笼,两只石狮嘴里的绣球涂成红色,鲜艳欲滴。还是过去那两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丁,可这次却一脸谄媚,对着他们点头弯腰,脑袋决心窝进裤裆里。正柜的地上,跪着一片孝子贤孙,王义和在给孙子们发压岁钱,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麻钱赫然看见,师傅的太师椅上,披着一件金黄色的狼狗皮,是新熟的,隐约还有一些味道。

看见麻钱兄弟,他摆着手让大家退下,他说,你们各自回房吧,也玉留下来,去把家里稀罕吃食拿来,让两位小东家品尝。

听到让也玉留下来,板凳给麻钱俏皮地挤挤眼。

麻钱兄弟上前抱拳拜年,说了一些千篇一律的好话。还格外强调一点,在王老东家面前没有什么小东家,只有小徒弟,还望老人家继续提携,扶上马送一程。

这时也玉端着一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看上去像一只皮帽子的黄褐色的东西。板凳看见刚才也玉穿的是一件绿绸子棉袄,现在换上了一件红绸子棉袄,脸上的胭脂也是新扑的,一边深一点一边浅了一点。也玉平视着他俩,从“皮帽子”上掰下一坨又掰下一坨,放在麻钱和板凳面前的盘子里。

麻钱和板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都不敢伸手。麻钱递到师傅手上让师傅先吃,趁谦让之机,板凳用手在这个船形东西的上面戳了戳,是软的。

师傅用手剥开这个东西,露出了白色的山药一样的肉,麻钱板凳也如此效仿,一吃,甜的。

王义和说,你们到河套五年了吧,你们开了一个好头,以后在河套平原你们兄弟俩的实力是不可估量的啊。

麻钱站起来说,全凭师傅的指教,没有师傅就没有我们兄弟俩。因为创业初始,也没有什么可孝敬师傅的,经我们兄弟二人商量,特备一份薄礼,还请师傅笑纳。麻钱把一张地契敬在王义和的面前。

王义和不识字,他让小女也玉上来念。也玉看了两遍地契,很平淡地说,他们要把狼山以南洪积扇的十顷肥地送给您老人家,那块地可是黑金地,种黑小麦的。

也玉把地契拍在案几上,动静有点大。父亲看了她一眼,她回敬了父亲一眼。转身走了。在座的人都知道这里的玄机。王家霸占了兆河渠上游,苗麻钱必须得送他下游的地。

板凳惊得半天没合上嘴,麻钱欠着两万两银子的外债,出手竟如此大方,真是魄力过人呀。

王义和虽然已经心花怒放,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地捋了几下胡子说,这礼太厚了,我要那么多地干什么呢?你们的心意太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二位如果不嫌老朽年迈昏聩,以后我们就父子相称,以诚相待。不瞒你们说,王家钱够了地也够了。我现在只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小女也玉,她表面上暴戾乖张,没有个闺女的样子,其实心眼儿瓷实得很,都是她打小没了娘,让我惯成这样的。她二十大几了,就是不嫁人,说大后套没有人能配得上王家的闺女。其实她就是不想离开家,她的脾气受不了婆婆家的约束。王家家业再大,也没有皇帝家厚实,皇帝的女儿还要嫁人呢。所以我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分给她一部分田产,她想要地就要地想要渠就要渠,消停过日子生儿育女。我还能再活六十年吗?我的地能带到棺材里吗?我的就是你们的。

麻钱听了师傅的话,不知道怎么接茬。话是说给他们哥俩的,不是说给他麻钱一个人的,他低下头来想装傻。可是板凳对麻钱说,哥,师傅跟你说话呢。

到这个分儿上,麻钱真的不好驳老人家的面子。他说,也玉姑娘是王家的千金小姐,骨头是金子做的,我们兄弟出身卑微,怕是哈目儿直芨配不上金枝玉叶。况且我们兄弟代孟家经营田产,孟家待我们恩重如山,主人尸骨未寒我们就谈婚论嫁确实有失体统。可怜老额吉的心已伤得百孔千疮,我们怎么能再往她心上戳刀子呢?

王义和说,说得有道理,你们兄弟俩是两个仁义娃。

板凳一个劲儿地心疼那十顷黑麦地,虽然麻钱哥说代表兄弟俩人送的,也没用他出钱,但麻钱哥的钱他也心疼。尤其是送给王家,简直就是剜他心头的肉。他知道麻钱的用意,为什么要送兆河渠下游的肥地,兆河渠下游有了王家的私地,王家就得用兆河渠下游的水浇地。这样王家就不能从上游卡下游的水,板凳在中游,自然从中受益,高枕无忧。王义和虽然摆脱不了这块黑金地的诱惑,可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这块地,而是麻钱这个人还有麻钱有可能带来的财富。看到麻钱和师傅都面有难色,板凳解围说,怎么也得等到红格格过了周年,开春后我们兄弟俩腾出一个人到陕西再去找一次孟生,看有没有下落。我们得做到仁至义尽,不能在义和隆担上贪财的名声。

板凳的话透露了两个意思,一是他们兄弟得待到红格格周年后再谈成亲的事情,王家的小姐年龄不小了,等不住就另请高明;二是他们打算把孟家的主人找回来,他们现在名下的一切不一定属于他们,他们除了两个人可能会什么都没有。

王义和听了兄弟俩的话,感慨万千。他说义和隆的风水好呀,义和隆有梧桐树,引来了你们一对金凤凰。后生可畏呀。

王义和喊也玉,让给老额吉带一些香蕉回去,说老额吉牙口不好,正好吃。

这吃食原来叫香蕉。

也玉进来把一把香蕉放在麻钱手里,平视着麻钱,压低声音说,兆河渠上游——我有办法让爹名正言顺地还给孟家——

第二年的秋天,是麻钱兄弟来后套的第六个年头。兄弟俩分别买了义和桥北五里处大槐树前的宅基地和义和庙南五里处的宅基地。大兴土木后,他们分别有了苗柜和杨柜。

他们征求老额吉的意见,看老额吉和铁锤想跟他们谁在一起生活。老额吉捂紧怀里的孩子说,我只能跟铁锤的父亲在一起。于是兄弟俩像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说,我是铁锤的父亲。

老额吉呆若木鸡。

兄弟俩同时伸出手来。

麻钱被砸裂了一只眼眶子,板凳被打折了一条腿。

愤怒得失去理智的老额吉从马圈里抄起一条马鞭,轮番打在麻钱和板凳身上,打断了一条鞭子,她的眼里没有一滴眼泪。

后来平静下来的老额吉心疼她怀里的孩子,她得在活着的时候找到铁锤的父亲。她请来了阴阳先生,用融血之法认定谁是孩子的父亲。结果,这场争斗的胜出者是苗麻钱。

后来,麻钱才知道,王家在这件事情里做了手脚,帮了他的忙。

第四章

1

义和隆这个地方一条河流到底,上河的青蛙放个屁,下河上就会起涟漪。到第二天早晨喝酸粥的时候,全义和隆就都知道孟柜的兄弟俩大动干戈了。

唐富贵扛着扎在麦秸上的麻糖和米花糖,耗子似的走街串巷,他逢人就说,昨晚我吃了一碗羊杂碎,吃到最后一口嘴里嚼出一颗羊粪蛋来,没过一个时辰我就开始蹿稀。我跳进茅房里一撅屁股就冒出一泡扫帚稀。提起裤子一抬头,我看见孟柜的房顶上飞过一只灰兔子,两只眼睛长在脑门儿上,海棠那么红。我心想大事不好。你们谁看见兔子会飞,那是天上的兔子仙。连天上的神仙都眼红掉在那兄弟俩嘴里的肉馅饼了,那兄弟俩能不吃点苦头吗?说来也是天意,杨板凳叫个什么名字不好,谁家的板凳不是四条腿,得,他现在拄着拐棍,下面不多不少正好四条腿。哎你说苗麻钱为什么偏要叫个麻钱嘛,开天辟地尧舜禹,三皇五帝到如今,从古到今铜钱不都是一只眼吗?

在这件事情中受明伤的是麻钱兄弟。一个小腿骨折,请来锦绣堂的接骨匠接骨头,板凳痛彻骨髓的喊声充满了对苗麻钱的仇恨。麻钱眼眶骨裂,眼皮打了补丁,远远看上去整个一只大狗熊。板凳熬不住疼,他半夜坐起来破口大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这个偷鸡摸狗的东西。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麻钱在黑暗中笑得龇牙咧嘴,他说,你骂的还不是自己吗?

而真正受伤的人是老额吉。这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们害死了红格格不说,还在红格格死后败坏她的名声。她举着鞭子说,我眼睛里没水呀,我怎么看上你们这两个牲口。她使出浑身的力气鞭打他们,她几次摔倒又爬起来。麻钱和板凳抱住老额吉的腿说,老额吉您别生气,我们自己打自己。

老额吉抖着腮帮子说,你们给我说,你们是不是为了争孟家的财产,才说铁锤是自己的骨肉,你们说实话!

麻钱和板凳都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不是!不是!

老额吉说,那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单独回到家里的?板凳你先说。

板凳没想到老额吉让他先说。过去家里的任何事情都是麻钱先说,大部分都是麻钱说了算。听见让他先说,他慌了神。他支吾着说,让苗麻钱先说,他是哥。

老额吉一拍大腿说,就你先说。

板凳摸着自己的脑袋瓜子说,是兆河渠开挖的第三年哦不第二年,八月十五过后,哪一天我记不得了。

老额吉把茶壶掼在地上说,你胡说八道,我和红格格睡一面大炕,你还想蒙我?

老额吉转向麻钱说,麻钱你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谁给你开的门?

麻钱说,我是八月十六半夜回来的,欢儿正在发情,叫唤得难听。我拉了一条黄色的公狗,找了根椽子支在院墙外,先让狗跳进院里。听到狗交配上后我跳进来。我舔破正房的一眼窗纸喊红格格,我说,红格格别害怕,我是麻钱。就这样。

麻钱知道,红格格晚上睡觉从来不离开正房,她胆子小睡觉点着长明灯,只有正房里的胡油灯的灯瓶是大号的,刚好能熬到天亮。

老额吉站起来,打了个趔趄。她咬紧牙关说,我不管你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从此我不认你们,你们都给我滚。我和铁锤不会离开孟家的。你们赶快给我像驴粪蛋一样滚出去。

老额吉又一次病倒了,她白天睡觉,晚上就闹鬼。她头发雪白地坐在炕沿上,全义和隆死去的人她都看见了,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把草花两口子吓得连茅房都不敢去。请来锦绣堂的先生,号过脉后说,准备后事吧。

麻钱兄弟互相吊着脸子把棺材抬出来,上了一遍新漆。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老额吉坐起来,要喝一碗酸粥,草花以为她老人家回光返照,立刻叫来麻钱和板凳。麻钱给她喂了饭,板凳给她梳了头,草花打算给她穿装老衣服。

老额吉伸出双手吐了一点唾沫往自己的头发上抹了一抹。把两只鞋壳子分别拿在两只手里磕了一磕,套在脚上就下了地。她对草花的男人说,去,把喇嘛庙里的神汉给我请来,我要活着把铁锤的父亲找出来。

一个神汉描红抹绿披挂上阵了。跳了一阵兽舞,嘴里念念有词。老额吉跪在一个蒲团上烧黄表纸,用蒙语说着什么。后来就抱出了铁锤,拿出了两只碗,用尖刀割腕,把血滴进碗里。铁锤嚎起来,老额吉也跟着嚎起来。接着又取了麻钱和板凳的血。最后的结果是麻钱和铁锤的血融在了一起。板凳一脚踢翻了两只碗,铁锤又嚎啕起来。老额吉从草花手里接过铁锤,对着麻钱兄弟和所有看热闹的人说,苗麻钱杨板凳给我听着,十二年后铁锤开锁的那一天,你们分别把三万两银子交齐,全部划到我铁锤名下,一分不能少。之后我铁锤独立经营兆河渠。我孟家三代就是想要一条私渠,这个愿望在我铁锤身上完成了。如果这个期间你们死了,由你们的家人接替你们还清我孟家的银子。你们要是有半点差误,全义和隆正直的人会把你们撕碎。我老婆子会好好活着,我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我要等着孟家的后人长大成人,撑起孟家的门户。

板凳冷笑着看着麻钱说,你争到了也没有用,不是你的就不属于你。

麻钱说,用不了半年铁锤就会叫我爹。

老额吉长长地嘘了口气,说这些话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她步履维艰地走向麻钱,她托起铁锤说,他的身上有你的血,但我不希望他身上有你的贼骨头,我把他交给你了。但你要记住,铁锤姓孟,他叫孟铁锤。

之后她挪动着身子转了一圈,她看了看整个的孟柜,向大家摆了摆手。

去吧,你们都去吧。

人们都散去了。麻钱兄弟和草花夫妻都站在院子里。麻钱说,老额吉,跟我走吧,你说你要和铁锤生活在一起。

板凳说,老额吉,跟我走,别的人靠不住,我给你养老送终。

老额吉摆摆手说,你们都有了自己的老柜,你们回家吧。我守着孟柜。高仓、草花跟麻钱走,伺候好铁锤。

老额吉决绝的态度让大家不敢劝她。

麻钱把铁锤抱在老额吉的面前,他相信她离不开铁锤。老额吉端详着铁锤说,娃睡着了,不要惊动他。

可是铁锤正在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吃着手指。

麻钱抬起一只手在老额吉眼前晃了晃,他发现老额吉的眼睛瞎了。

仅隔了一天,麻钱又来到孟柜,远远地看见老额吉在门口站着,一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了髻,像要出门的样子。手里拄着一截老红柳。麻钱走向老额吉,在她面前弯下了身子,拽着她的两只胳膊,背起她就走。

老额吉哆哆嗦嗦地走进陌生的苗柜,她踉踉跄跄地把跑过来的铁锤揽在怀里。她说,我的老命根根肉芽芽,想得我心尖尖疼得熬上了油点上了灯——

麻钱给老额吉做了一条拐棍,放在她手里让她试试。老额吉用手一摸是条拐棍,生气了。她说,我不瘸不拐不聋不瞎拄着拐棍做什么,你们咒我死啊。

麻钱赶快给草花使了个眼色,把拐棍拿开了。

老额吉敲着炕沿说,看你们这是抹的啥炕沿,把我铁锤的嫩屁股磨破呢。草花,你给我到马圈里捡一些马粪,烧一锅面汤,到油坊找两碗油渣,我抹个炕沿给你们看看。不一会儿她就撸胳膊挽袖子地干起来,她不光抹了炕沿还抹了墙围,草花上来帮忙,她用手拨拉着说,起开起开,看不见我忙着呢,长眼睛不看干啥的。

老额吉是义和隆打马粪炕沿的能手。她抹出来的炕沿油黑锃亮,每天吃完面用面汤浆一遍,可以在上面照镜子。

有一天早上,老额吉想起板凳来。她说板凳呢,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哪儿去了,我怎么好久没看见他了。麻钱让草花去叫板凳,板凳提了宝山元的点心过来了。老额吉接过板凳递上来的点心,瘪着嘴吃着,一只手遮在下巴下面。

她抹了抹嘴说,你们哥俩都是二十六七的人了,各自看上一房媳妇,今年的腊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你们成亲吧。

2

老额吉的话一放出,来给麻钱兄弟说媒的人就踏破了门槛。

师傅王义和给麻钱带话,如果麻钱娶也玉,王家用兆河渠上游做嫁妆。这样兆河渠堂而皇之地还给孟家,这件微妙的事情就回到了起点,什么恩怨都抹平了。可是麻钱对也玉没有对红格格那样的感觉,也玉更像他的同类,一个弟兄,而红格格是个女人,是个总让人心里疼着的女人。可眼前,红格格没有了,为了孟家为了兆河渠,他只能选择也玉。麻钱在心里盘算了几个来回,终于下了决心,他得先争取主动。

麻钱托梅姨到王家提亲,要娶也玉为妻。但有一点说明,因为他有了儿子铁锤,在他家里设了红格格的灵位,再娶只能叫续弦,典礼要按续弦的仪式来办。续弦就是新郎不披红挂绿,不到女方迎娶,不放鞭炮,不大办酒席。

梅姨马上回了话,王家也玉小姐拒绝了他的提亲。说他晚来了一步,王家已经接受了包头大盛魁老板的聘礼,也玉就要嫁到包头做大盛魁的老板娘了。麻钱一听此话十分纳闷儿,知道也玉这么做肯定与他做铁锤的爹有关系,也与兆河渠上游做嫁妆有关系。同时也释了一口气。麻钱没想到这件事终于用这种方式化解了。无论如何对师傅有个交代了。

七月七在义和庙赶庙会,老额吉听说有一个二人台剧团唱大戏,非要带着铁锤去逛庙会。麻钱知道老人家是想打听一下孟生的消息。其实麻钱已经到戏班子里打听过,有没有人知道孟生这个人。吹笛子的和打四块瓦的都说,前几年倒闭了的亲圪旦剧团有个叫孟生的,他和亲圪旦都酷爱女妆,出双入对的,大家都跟着看。后来听说和亲圪旦一起到京城学京戏,一个唱花旦一个唱青衣,梅派唱腔,据说已小有名气了。麻钱不想让老额吉去看戏,怕她想起孟生和红格格,可他拗不过老额吉。于是就套了二饼子车去义和庙赶庙会。

这一次是从包头请来的戏班子,演的是正宗的东路二人台。这对于义和隆的人来说还有点稀罕。清咸丰年间二人台流传于山西河曲一带,后随着走西口的雁行人流传到河套。在河套经过了长时间的传唱,糅合了蒙汉民间小调丝竹音乐,形成了独具风格的西路二人台。演员一生一旦,旦角叫抹粉的,生角大都是丑角,叫滚鞭的,表演时分饰多种角色。剧目有荤素之分。但是东路二人台在后套还很稀罕。

到了戏台前,麻钱从车上抱下一卷毛毡,打算铺在戏台的最前面,让老额吉和铁锤坐在毡上看戏。他撅起屁股滚开毡,铁锤就爹爹地叫着,支吾着要爬上他的后背把他当马骑。他弓下身子让铁锤骑上来,刚跪着跑了几步,他就看到眼前有四只硕大的马蹄,顺着马腿看上去,马上坐着一个凌厉的女人。这个女人脚上的大马靴几乎就垂直在他的头顶上。

这个女人说,算我瞎了眼,错把你当成忠厚大义之人。你这个爹做得光荣吗?你如果真是这个孩子的亲爹,你是个鸡鸣狗盗之徒。你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亲爹,你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你这样的人还想娶我王也玉,芥菜疙瘩充猪头不自量力——

马在麻钱的身边掉了个身,奋蹄而去,马尾巴直扫到他的脸上。

麻钱被骂了个风雨不漏,挨了枪子儿似的颓然跌坐在地,铁锤顺势跌在毛毡上,仰天嚎啕。

戏台上的锣鼓响起来了,演出的曲目是 《 方四姐 》。穷家女方四姐嫁给富户人家,婆婆老俞婆对四姐百般刁难。出去背水用的是尖底子桶,怕她路上歇息。回来后前面的那桶水倒进瓮里,后面的那桶水倒掉,脏。扮演四姐的旦角艺名叫伶伶红,风格远远不同于浑身妖娆的亲圪旦。她溜肩,垂眉,单薄得像一只皮影,天生的苦命相,一把能攥出泪来。她的唱腔婉转得把人的肠子能搅起来,到哀痛处声音和身体一起震颤,像软豆腐捏成的一个人。

麻钱心里堵着一块石头。一个曾经爱慕他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直指他的软肋。他想辩解,他不是鸡鸣狗盗不是见利忘义,他是怕那个真正的歹人出现,侵吞孟家的一切。他为了红格格而损害了红格格。但是他闭紧了嘴,一切都不能说。

一股凉凉的东西从他脸上淌下来。可是他不想哭。在他半年多没见到红格格最终在义和渠下游看到红格格的遗物时,他都没有哭。他掬了义和渠的水不停地喝进肚子里,他想把义和渠的水喝干。

老额吉东伸一下脖子西伸一下脖子,她不停地问拉二胡的人长什么样,吹笛子的人长什么样,打扬琴的人长什么样。老额吉说,麻钱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这个枪崩的我问你话呢,夜壶还有个嘴儿呢。

戏看了两出,老额吉说她饿了,要吃宝山元的点心。她是想把麻钱支开,她好打听孟生的下落。麻钱不得不把打听来的实话告诉了老额吉。老额吉一听气得手抖起来,孟生混到京城里当上了戏子,他终于当上了戏子,他从小就想当个戏子。那时候一听到丝弦的声音,他背起红格格就跑。他把红格格顶在他的脑袋瓜上,红格格屙在他的头上他都不知道。他是吃孟家喝孟家长大的,他根本不管孟家人的死活,耗子掉进面瓮里,他是一只白眼儿狼。此刻才真正感到被抛弃的老额吉一下子心如死灰。可她不想在麻钱面前表现出她的绝望,她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说,快去,我要吃宝山元的点心,我吃的是孟家的,你给我快去。

宝山元乔家是义和隆制作干货糕点的第一商号。乔家在义和桥下择地立铺,前面是铺面后院是老柜。乔东家的夫人是包头锦义园的大小姐,随当时分号的主管乔掌柜私奔到河套,立足在义和隆。在锦义园已经学到全盘手艺的乔掌柜在义和隆开了宝山元商号。据说当年乔夫人的人才盖了义和隆,她卷起舌头说着一口北京话,穿着义和隆人没有见过的改良旗袍和洋袜子。她是义和隆第一个露出小腿的女人。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逢年过节,义和隆的人就求她写对联。当时在义和隆只有杨秀才和乔夫人会写对联,没有对联的人家只好用碗底蘸了猪血扣在红纸上。但一年四季不能总过年也不能总写对联,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天不亮义和隆的小伙子大男人加上半截子老汉就在宝山元前排起了长队。但是谁家能每天吃得起糕点呢?于是有人从桥南买了到桥北再卖了。就是为了能看一眼乔夫人。

当时的唐富贵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自从见了乔夫人,就荒了地里的活计,有事儿没事儿往宝山元跑。乔夫人见了唐富贵总是笑容可掬地说,买点什么?自己吃就买个油锅盔,实惠。给老人吃就买个京点心。给孩子吃就买个糖麻叶。唐富贵紧张得直搓手。乔夫人就说,哦,忘了带钱了没关系,先拿着吃。说着就往唐富贵手里塞锅盔。乔夫人长着一双没有骨头的手,一触着唐富贵,唐富贵就像被烫着一样嘴里嘶嘶地吸气。乔夫人看着他笑出两排石榴子般细碎的牙齿。唐富贵揣了锅盔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把这只锅盔放在寡妇娘的手里。寡妇娘笑得脸上开了老菊花,她说,我守寡守得值啊,我儿子孝顺死我了。可是从此娘喂的两只老母鸡,蛋一脱屁股门儿就不见了。娘说这就怪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来过。可她不知道家贼难防。唐富贵每天到宝山元买锅盔,每天给娘吃锅盔必引起娘的怀疑。终于有一天娘把下蛋的母鸡抱在怀里,唐富贵没法偷鸡蛋了。可他也想出了个办法,为什么不做一副货担,当专卖宝山元干货糕点的货郎呢?唐富贵把这个想法对乔夫人一讲,乔夫人说那敢情好,我给你批发价,第一担货给你赊着,你走街串巷地也把我们的字号吆喝吆喝介绍介绍。没想这货郎一干就是十几年,他腿不闲嘴不闲,见啥人说啥话,什么人让他沾上了,总得掏腰包花点钱,所以得了个外号糖公鸡,见谁黏谁。大家跟他开玩笑说,你见天往宝山元跑,老板娘的手你摸过没有。糖公鸡嘿嘿地笑着说,那摸过么。大家问怎么摸的。糖公鸡就放下货郎担比画着说,她往我手里塞油锅盔我说不要不要,就这样。于是大家就笑弯了腰。后来糖公鸡卖货挣了钱娶了一房媳妇,大家问新媳妇和乔夫人比怎么样。糖公鸡慢条斯理地说,吹灭灯么不一样,点上灯么更是不一样。

乔掌柜做的糕点原料精手艺好,做生意又厚道,所以名闻河套。更有名的是他的娇妻一撇腿就给他生下一对双胞胎闺女,娇艳得像两只糖麻叶 ( 一种油糖面食,颜色金红 )。夫妇俩爱不释手,就用店里最有名的两款甜食“红酥手”和“香塌嘴”取出一个字取了名,大的叫小香,小的叫小酥。小香和小酥转眼间就长成了两只水萝卜,宝山元里整日莺莺燕燕,生意好不热闹。小香聪明绝顶,心比比干多一窍,是家喻户晓的金算盘。她算账不用手里的算盘,用得是脑子里的算盘,店伙计一报数,念得多快就算得多快。小酥伶俐可人,手巧得赛过七仙女,她在各种绸缎上描龙附凤,点上眼睛就能飞起来。乔夫人教两个闺女说北京话。两个闺女说,我们为啥要说和大家不一样的话呢?乔夫人就说,乔家的闺女和义和隆别的闺女不一样。乔掌柜围着娇妻艳女,乐得合不上嘴,他说他的两个宝贝女儿十个小子也不换。可是闺女长到了十六岁,到了说人家的年龄了,乔掌柜夫妇放出话来,宝山元的宝贝闺女嫁人家必须要上无婆婆,家境过得去就行,日子穷富在于人过,可乔家的闺女不能受气。

3

这话传到杨板凳的耳朵里,动心了。他托了梅姨到乔家提亲,想聘乔家一个闺女为妻。送上命帖,生辰八字再好不过了,只是乔掌柜有点担心。虽然杨板凳有兆河渠中上游的渠道和大牛犋,可听说杨板凳兄弟在十年内要给孟家的后代还清三万两银子。眼下天下兵荒马乱,可河套地处偏远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灌溉和收成还算稳定。局面总有一天会改变,拿了人家的东西总是要还,万一还不上了可怎么办。可是梅姨巧舌如簧,几笔账算下来让乔掌柜心悦诚服。杨板凳毕竟是义和隆最年轻的东家,一个人说了算,人又忠厚肯干,据说对耕地种田很有一套,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好把式,这样的后生可遇不可求啊。杨板凳每年的水租和粮租进项至少四千两,还去孟家的三千两,剩下的就是后脑勺上再开个嘴也吃不完,油往油缸里淌哩。挖兆河渠花出去近十万银两,放出去的是一只大母鸡,很快就会孵出一群母鸡来,杨板凳兄弟俩是借鸡下蛋呀。那兆河渠里每年都会流来银子呀我的乔掌柜。

乔夫人有一点不放心是杨板凳只身来到河套,没根没基的,让人心里没底儿。可乔掌柜说,我当初来后套两个肩膀顶一颗脑袋,有什么根基,你还不是看上了我把你的爹娘老子都撂下跟我跑了吗?我们现在缺啥,我让你受委屈了吗?我就喜欢靠本事创家业的男人,杨板凳有一手种地的好手艺,怕什么?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我看这后生行。

人是看上了,可把哪个闺女给杨家呢?乔家夫妇正在百般考虑的时候,梅姨又上门了,苗柜的苗麻钱托她向乔家求亲,想聘乔家的一个闺女为妻。这是一个好兆头,双喜临门。这哥俩好像是为乔家的两个闺女天造地设的。乔夫人似乎只有一点不满意了,听糖公鸡说,这哥俩都和孟家的红格格有染,苗麻钱跟红格格还有了一个孩子,为了争这个孩子两个人反目成仇。可乔掌柜不以为然,他说男人经见过女人才更会过日子,男人生了孩子才能证明他行。乔夫人看得出来,乔掌柜真正看上的人是苗麻钱,苗麻钱聪明过人,开渠看线的本领仅次于王义和。王义和凭啥家财万贯受人景仰,还不是因为精通水利。河套的命脉是什么,是水利,河套什么样的人最牛,擅长水利的人。

梅姨对乔掌柜乔夫人说,二位赶快定夺吧,王家的玉小姐看上了苗东家,王老东家恨不得把这哥俩都招了上门女婿呢。

最后乔家夫妇私下商定,大闺女小香给苗家。小香通情达理,处事周全,过去做后娘也能照应周到。她生性刚毅,极有主见,苗麻钱应该是做大事的人,她嫁过去一定是个好帮手。小闺女小酥给杨家。小酥乖巧伶俐,心地善良,因为全家都宠着她,难免娇气任性,杨板凳敦实宽厚,能够容纳她。

乔家对两个宝贝闺女的婚事很是慎重。乔家还没有通过媒人回话,杨家和苗家就送来了聘礼,表明他们求亲的诚意。杨家送来的是四匹素缎,小酥看了爱不释手,她喜欢绣花,这素缎够她几年绣的。苗家送来的是两匹锦缎,小香用手在上面一摸,就发现里面卷着一个东西,伸进手去,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银算盘,她没张扬,悄悄收进她的衣袖里。她心里已有七分明白,杨家是冲着小酥的,苗家是冲着她小香的。他们不指明到底向哪一个求亲,是怕一旦被拒绝,就不好再转向另一个了。这兄弟俩真是少有的人精。

因为基本意向已定,乔家就收下了杨苗两家的聘礼,单等中秋节一到,乔家请戏班子到老柜唱堂会,义和隆有头有脸的人都要来,到时候让两个宝贝闺女暗地里瞧一瞧她们未来的女婿再行定夺也不迟。

中秋节这一天麻钱兄弟分别接到了乔家的邀请,掌灯时分到乔家看堂会。麻钱明白,乔家对他们提亲的事不置可否,一定是让他们的两个宝贝女儿对他俩相一下面,晚上邀请义和隆有头有脸的人看堂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麻钱是在到宝山元给老额吉和铁锤买点心时偶然看到乔家姐妹的。正好遇上了一个外地的大买家,赶着二饼子车来提货,乔家姐妹站在柜台里,两个人挑毛线玩儿。伙计飞快地报各类货色的斤数,小桃酥三斤二两,提浆饼五斤七两,京点心十斤九两,红酥手六斤半,香塌嘴七斤——斤数报完乔小姐的账就结出来了。提货的人不相信,用算盘重新核了一遍,丝毫不差。麻钱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度看着这乔家姐妹,心想真是名不虚传,一对刚刚出水的并蒂莲。出了宝山元,路过乔柜门口,看到乔家夫妇把梅姨送出门来。听得梅姨用尖细的嗓子说,男初一女十五,自古以来是绝配,你们生下了好闺女就等着享福吧。麻钱知道板凳是六月初一的生日,莫不是板凳向乔家提亲了?回家的路上麻钱决定,他也要向乔家提亲。他知道他向乔家提亲,十有八九不成,因为他有铁锤和老额吉,乔家的千金小姐不可能一进门就当后妈。但他不能让板凳顺利得手。板凳给他的一拳让他怀恨在心,打人不打脸,板凳这人狠。

麻钱天黑之前提前一点来到了宝山元巷子,看到义和隆的地商们陆续走进乔家大院。乔家大院里搭了临时戏台,一院的桌几,上面摆满月饼瓜果,墙上挂了电石灯,亮如白昼。麻钱站在宝山元老巷子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观察乔家楼上的房子。楼上的房子里点着胡油灯,让下面的电石灯一比就显得暗淡,但麻钱还是看清楚了,在一间房子的窗帘后面有两个姣好的影子。这时麻钱看见板凳从巷子口进来,由于他的腿还没好利落,为了看上去不瘸,他走得很慢。快走到门口,麻钱闪到暗处。板凳一进门,他就跟在了后面,他很夸张地瘸着腿走路,为的是让楼上的姐妹看见。义和隆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弟失和,板凳被打断了腿,那瘸腿的一定是板凳。乔家的管家吆喝道,杨东家苗东家到。可是锣鼓响起来了,演员亮相,大家都没有注意他们,他们就坐在了空位子上开始看戏,假装谁也没看见谁。

台上演的是刘天佑打河套,阵容壮观气势磅礴。演员的对白是包头话串的后套话,说一些诙谐的串话时,下面的人就高一声低一声地笑得喘不上气来。

可是在楼上,小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杨板凳瘸得那么厉害,爹妈怎么能把她嫁给一个瘸子。她把她花绷子上的缎子揪下来,一条一条地撕碎,哭得几乎要闭了气。乔家夫妇上来哄他们的宝贝女儿,说谁也没说非要把你嫁给杨家的,我们也不知道杨东家瘸得这么厉害,不愿意就算了,把那几匹缎子退了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小酥抹着眼泪说,你们倒会给姐姐挑人样,那一个倒是白白净净一表人才,姐姐会做生意会算账,你们就向着她。

可怜小酥把两个人弄颠倒了。

乔家夫妇听得出来,小酥看上不瘸的那个了,不瘸的那个肯定是苗家的了。夫妇俩有点为难,还是和大闺女小香商量了一下。小香说,妹妹小让妹妹挑吧,我无所谓,晚一点出嫁还能帮父母打理生意。小香如此开通,乔家夫妇也就有了主张。答应苗家的提亲,把小女小酥嫁给苗家。有合适的给小香找个上门女婿,小香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乔夫人告诉媒人,给苗家回话,并把杨家的聘礼退回去。

梅姨的脸上一半欢喜一半遗憾,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说,你们再考虑一下,杨东家虽然没有苗东家聪明,可他人实诚靠得住啊。看到乔夫人很决绝,也不敢再说什么。东西已抬到了大门口,小香从楼上下来说等一等。她对抬东西的伙计说,把东西抬回房去。之后就上楼了。乔夫人跟到楼上来,小香手里摆弄着一只银算盘说,杨家的提亲,我答应了。

乔夫人以为小香在赌气。可是小香说,他人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上有一种我们河套人没有的气质。他的腿我也派人到锦绣堂打听过了,帮他接骨的老先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

既然这样,乔家夫妇皆大欢喜。只等杨苗两家探话 ( 媒人上门询问商议成亲吉日 ) 换辰帖 ( 双方的婚契 ) 择日成亲了。

可是姐妹俩之间的关系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过去姐妹俩形影不离,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她们不约而同地穿一样的衣服,她们根本分不清哪一双是自己的鞋子。如果家里来了客人问她们哪个是大的,她们就抿着嘴笑都不说话,仿佛让别人猜她们哪个大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姐姐不和小酥一个被窝睡觉了,小酥穿红夹袄,小香就穿绿夹袄。小酥用姐姐的梳子梳头,小香再用的时候就用手仔细择去上面的头发,用水洗干净了才用。小酥心里欠着姐姐的,总想巴结姐姐,给姐姐赔笑脸,可姐姐总是低着头忙活生意,从她面前匆匆走过。小酥在精心准备她们两个人的嫁妆了,她不停地缝不停地绣,都是双份的。勾金线的时候她把姐姐的那一套多勾上几缕,她想让姐姐高兴。她拿去给姐姐看,姐姐却说,别做那么多衣服,穿不完的,有空给爹妈做几件衣服几套被褥,爹妈慢慢会老的。这么一说,小酥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自私不孝的人,她站在姐姐身后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羞得要哭出来。

小香和小酥一出阁,店里的人手就不够了,乔掌柜打算招一个柜台上的伙计来,要腿脚伶俐能算账会说话的。唐富贵领来一个小伙子,名字叫来福,是陕坝一家店里的跑堂,知根打底的。后生人长得精神,眼睛会说话,乔掌柜看着后生喜相,有了三分喜欢。就问唐富贵,后生的口才怎么样。后生上前给乔掌柜鞠了一个躬说,乔掌柜我一不结巴二不口吃,不信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乔掌柜一听,这后生大方,像个见过世面的人,就说你讲吧。

来福说,从前呀有个后生到地主家里揽长工,地主看后生挺勤快,心里高兴,就问后生叫什么名字。后生说从小父母双亡没有名字。地主就说,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以后就叫米田共。后生一听很高兴,有米有田还有贡,很是感激,干活更卖力了。一起干活的长工看东家对米田共好,心里嫉妒,就偷了东家的麦子藏在米田共的铺盖卷里。东家发现后抄了家伙就上来打米田共,米田共一着急说,别打了别打了,你要吃了米田共吗?

乔掌柜哈哈大笑,直说这后生有意思。之后他叫小香出来,考考这后生会不会打算盘。小香走到柜台前来,看到小香,唐富贵吸了口凉气,这小香和她母亲当年一样,袭人 ( 漂亮 ) 得能让人看在眼里不想拔出来。龙生龙凤生凤啊,我的乖乖。

4

按照老额吉的意思,良辰吉日就定在腊月初八,小香小酥同时出嫁。

天还不亮,麻钱过来给老额吉请安,可老额吉已经不在炕上了。麻钱在红格格的灵位前找到了老额吉,她穿着一件草花刚给她赶做的崭新的皮袍子,坐在门槛上。她的头靠在门框上,双眼微闭着,两只大手像两片干牛粪平稳地放在衣襟上。灵前的一炷香已经燃尽,老额吉在这里有一个时辰了。

麻钱喊了一声老额吉,没有应。她一动没动。麻钱心里一惊喊出声来,莫不是老额吉走了?麻钱伸出手放在老额吉的额头上,老额吉说话了。

麻钱吓了一跳。

老额吉托着麻钱站起来说,我活着呢,我且活着呢,你们不要嫌我烦,该走的时候想留也留不住。

麻钱扶老额吉回房,坐在炕上。她盘着腿,一只大脚放在另一条大腿上,稳当得像一爿磨。草花跪到炕上来要给她梳头,她生气了。她夺过梳子说,我说过一百次了,不用你给我梳头,我梳了一辈子头了还不会自己梳,我头上有多少根头发我都数得清。我没老,你们谁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们拉的是稠的还是稀的。我也没瞎,水瓮缝里的耗子剜上我一眼我都能看得见。

老额吉撅着嘴,气鼓鼓地换了一个坐姿,把另一只脚放在另一条腿上。

麻钱和草花都知道,今天新媳妇要进门了,老额吉想红格格,她心里疼,她心里疼不过。

老额吉想起红格格母亲那春生下红格格后对她说的话。红格格的父亲娶了那春后,一个月里没动过自己的媳妇。他白天抱着她看,晚上就裹了老羊皮袄睡到马圈里,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动她,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在他们成亲还不到一个月死去的。有了红格格后,他就离开那春到处做生意,他太爱那春了,他故意不回家。可是那春想他,几个月下来就皮包骨头。那春说,老额吉我不要那么多钱,我不要那么多钱。其实男人很傻,女人真的并不稀罕锦衣玉食,她们只希望有个爱她们的人用心贴着就行了。

老额吉想嘱咐麻钱一些什么,但是她的嘴抖得说不上话来。

这时板凳来了,给老额吉请安。老额吉说,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要那么多礼节了。哦板凳,你叫哥了没有,我怎么没听见你叫哥呀?

板凳站着不说话。

老额吉说,我不允许你们哥俩这个样子,你们要是像仇人似的就再不要来见我。

板凳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哥哥。麻钱也叫了一声兄弟。

老额吉脸上有了一点喜色。她说,你们分头准备迎娶吧。哦,我又忘了,你们各自娶的是哪一个闺女?

板凳说,许配给我的是姐姐小香,许配给哥的是妹妹小酥。

老额吉琢磨了一下说,好,亲上加亲,好。我看那边的亲家有成算。我听说乔家的大闺女是天上的文曲星,脑袋上开着八个窍,能掐会算。有本事的女人性格刚强,拿得起放得下,凡事要自己做主。正好板凳是个绵性子,一个尖尖配一个窝窝,合适。小闺女娇弱一些,可我们麻钱好强,钉钉配了个窟窟,合适。

八抬大轿从义和隆的一南一北起轿,板凳新郎倌骑着高头大马同时到了乔家。鞭炮足足放了半个小时,乔夫人哭得眼睛红红的,赶忙端详她的大女婿,不瘸不瞎,英俊魁梧,百里挑一。两个新娘披了盖头,娇娇楚楚地被人扶出门来。按照当地的风俗,娘是不能出来送的,可乔夫人怕上错轿,在院子里喊,小香是杨家,小酥是苗家。因为小香小酥外人根本分不出来,况且还披了盖头。扶轿的人就边扶人边喊她们的名字,惹得乡亲邻里笑个不停。小酥上轿的时候听得一个人说,苗家的新郎倌怎么没来迎娶啊?另一个人小声说,苗家是续弦——

听了这话,小酥在盖头里开始流泪,一直哭到了苗家。

可是苗麻钱禁止大家闹洞房,这简直就是严重地扫了大家的兴。对于河套人,看别人娶媳妇是仅次于自己娶媳妇的一件快事,混个香油嘴皮子是其次,主要的红火是入洞房耍新娘听房根儿。据说义和隆的杨秀才娶媳妇那天,听房的人大饱耳福。杨秀才入了洞房吹灭灯后就用大被子蒙了两个人的身子,外面的人看不见啥,急得直砸胸口。终于秀才从被子里出来了,作了一首诗:“眼前两座小山峰,一马平川有个坑。有股清泉长流水,周围长着黑沙葱。”外面听房的人还有他的爹。他的爹一听儿子作的诗说,儿呀啥地方风水这么好,爹死了就埋在这儿吧。

大家吃了猪肉粉条油炸糕,袖子一抹,没大家啥事了,真是不过瘾。吃了喝了只是肚子饱了眼还没饱,于是就成群结队打着猪油饱嗝到义和庙南的杨家去。

麻钱不让大家闹洞房,是怕老额吉伤心。洞房里一直点着胡油灯,新娘小酥对着灯坐着,麻钱走到她跟前,揭下了盖头。小酥抬起头来一看,我的天哪,这不是中秋节唱堂会的那天她看到的那个瘸子吗?小酥说,弄错了,全弄错了。小酥放声大哭起来。

麻钱被小酥哭得莫名其妙。

小酥越想越发蒙。最终她想明白了,父母亲的安排本来是合适的,她中间这么一折腾,倒颠倒了鸳鸯谱。得罪了姐姐不说,还嫁了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是续弦,真是糟糕。好在她看到苗麻钱的腿并不瘸,心里才稍微好受了点。

草花做了一碗荷包蛋让麻钱端给新娘子,新娘子一天没吃东西了。小酥接过饭碗又哭了,以后就要吃这一家的饭了,她有说不出的伤心。

麻钱说,我连一句话都没说,谁惹你了?

小酥抽抽搭搭地说,其实应该是我姐姐嫁给你的。

这一句话惹恼了苗麻钱。他说,那你不愿意嫁给我,是我们用铁绳把你拉来的?说完就要走。铁锤从门上进来,爹爹地叫着扑到腿上。他看到新房子里花花绿绿的,还坐着一个穿红戴绿的好看的姑娘,就非要在新房子的炕上睡。麻钱一抱他走他就杀猪似的哭。他刚开始绕着新娘子看,后来就上前摸她的新衣服。看到新娘子对他笑,他胆子大了,就蹭在新娘子的腿上玩。玩累了就枕着新娘子的腿睡了。小酥就和衣搂着铁锤睡了第一夜。

第二天一早,回门 ( 河套的风俗出嫁的姑娘第二天要回娘家,娘家承办宴席招待亲朋 ) 之前,小酥过来见老额吉。老额吉把小酥拉在她的怀里,伸出手来摸她的脸。说,哎呀,这是天上的人儿呀,脸像剥了皮的熟鸡蛋。摸到胳膊,有点失望。撇过脸对草花悄声说,这能生出娃来吗?

小香被揭下盖头来后,也发现错了,可她没动声色。她只是有点担心妹妹,担心她不能应付意想不到的变故。杨板凳虽然没有苗麻钱身上特有的一种气质,可也白净,面善,书生一般,满身可以依赖的厚实。

两个人谁也不敢正眼看谁,小香坐在炕沿上吹了灯打算上炕。黑暗中板凳抓住她的脚给她脱鞋。

两个人直条条地躺在炕上,大气不敢出,外面的窗台上趴满了人,窗纸都被舔破了,窗棂子上到处吊着血红的舌头。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的人急了,压着嗓子喊,快下手呀,煮熟了的鸭子想咋吃咋吃呀。先掰腿,两条腿中间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吗?是不是像一口井,水斗子下去,出水了没有?外面的人笑得死去活来,高兴得过年接神一样的。皇帝不急太监急,杨板凳不是不急,他急得全身冒汗,被子都湿透了。他想扯一下新媳妇的被子,可新媳妇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他连一点下手的地方都找不着。天快亮的时候,人们撑不住了,打哈欠发牢骚,尤其是给板凳办喜宴忙乎了几天的人,一点荤腥没看着没听着,煞是生气。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说新郎倌死蔫打断腰了,屎壳郎跑奔子,听不见一点动静。娶来媳妇要是不用还不如捉个猪娃子,他要早说他不行还不如请我们来帮忙。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板凳向新媳妇蹭过来,用剥蔓菁皮的耐心一点一点扯开了新媳妇的被子。新媳妇的手钳子似的捂着她的肚兜,她看到又有听房根儿的人爬上了窗台。杨板凳伸手一扯,没用多大劲就把肚兜撕破了。原来小香的肚兜是她母亲当年从娘家带来的一块好料子,是瑞蚨祥的缎子。母亲拿出这块料子让小酥做了两个贴身肚兜,让两个宝贝闺女出嫁的那天穿上,姐俩喜欢得命根子似的。这料子时间长了,有些糟了,一扯就破了。板凳急得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他咬牙切齿地正要压上去,新媳妇的一只脚就冲着他的下身踹过来。小香当时是有点生气,但她没想对自己的男人下毒手,她不知道男人有个地方是踢不得,她是个黄花闺女。杨板凳哎呀一声在炕上打了一个滚儿,外面的那个人一惊就从窗台上摔了下去。

小香觉得杨板凳缩在被窝里直打哆嗦,知道闯下祸了。她起身点了灯,蹭到板凳跟前,撩开他的被子要看踢在了哪里,重不重。板凳露出了他被踢的部位,小香只见过小孩子的生殖器,她做梦也想不到男人的裤裆里长着这样威风凛凛的无比丑陋的东西。小香心一惊就失手把胡油灯掉在了褥子上,泼洒了的胡油即刻腾起了火苗。两个人跳起来就扑火,小香的屁股蛋子蹭到了板凳的脸上,板凳趁机把她搂在了怀里。

后来大家都叫小香是香夫人,板凳也这么叫。从第一夜后,他就有点怕她。她对他很和气,很好,但他就是怕她。

5

第二天两对新人在乔家相会了。麻钱看到姐姐小香,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姐妹俩冷不丁看非常相似,可仔细看气质迥异。小香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坚定,举手投足透着沉静和干练。小酥的眼光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嘴角总在撒娇,心情闪烁不定。她们穿着一式一样的衣服,从背后谁都分不出你我。可麻钱能分得清,姐姐的头发浓密一些,腰身略为丰满。妹妹有个习惯性的动作,两只手放在后面十个手指头绞来绞去的。

小酥和麻钱见过姐姐姐夫,姐姐姐夫也对他们回礼。姐姐弯腰致谢的时候,麻钱看见小香在挂荷包的地方,挂着一只巴掌大的银算盘。

麻钱的心即刻鸟儿一样扑棱棱飞起来。

麻钱不知道乔家为什么把小酥嫁给了他,把小香嫁给了杨板凳,他后悔当初没有直接给大闺女小香下聘礼。既然把小酥给了他苗麻钱,可银算盘为什么挂在小香的腰间呢?可怜的苗麻钱不知道是因为他一念之下的一个恶作剧,导致了阴差阳错。

乔家是十几年前才从包头来到义和隆的,没有什么亲戚,大部分都是柜台上的朋友,比如常年给他们供面粉的张家啦,供油糖的李家啦,经销货品的商贩啦,一个个都是生意人的嘴皮子,抹了麻油一般。两杯二锅头下肚兴奋起来。他们拉着两个姑娘和两个女婿的手,说得天花乱坠。让人尴尬的是,他们总把姐妹俩搞混了。张掌柜算是个识文断字的人,用兰花手拉着小香和麻钱,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是天上的比翼鸟地上的连理枝,愿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临了还把两个新人的手往一起拽,叠在一起压在一起,还说小夫妻就是害羞,谁都要经过这一遭,等第一个娃一出生,小夫妻才会放下尊重,无所顾忌了才能水乳交融。鱼水之欢享受不尽啊。说完还摇摇头咂咂嘴。小香和麻钱终于被他放手了。两个人头上都冒了汗,脸红到脖子根儿上。麻钱出于礼貌地笑一笑,比哭还难看。小香马上恢复了矜持,背过身去。李掌柜是个粗人,他把小酥和板凳认成了一对儿。他说了一些天造地设金玉满堂的话,最后也说到早生贵子。河套人确实嘴笨,恭贺新禧最终会归到生孩子的事儿上来。这李掌柜更笨,他想说让两个新人学他们的父母乔掌柜和乔夫人,一生就一对儿七仙女,可二锅头在他肠子里一闹腾,他就说成,要学你的母亲乔夫人,一下就是双黄蛋。恰巧这话让乔夫人听到了,局促得满脸通红。乔夫人跟上乔掌柜私奔到河套,在乔夫人看来本来是件不名誉的事,她十分忌讳这事儿,尤其在两个闺女面前,生怕给她们做了坏榜样。可李掌柜在孩子面前说什么鸡呀蛋呀的,真是难为情。于是她上前拉着两个女儿的手,要上楼说说体己话,让男人们陪客人喝酒。

一上楼,乔夫人以为,过了洞房夜的姐妹俩独自面对她时,会害羞地扎进她的怀里。可是没有。小香微笑着看母亲,若无其事。小酥撅着嘴撒娇,她还没有经过男女这事,没有理由害臊。两个闺女没有遮拦地对着她笑,倒让乔夫人不好意思起来。

乔夫人说,对你们的女婿满意吗?

小酥抢嘴正要说话,被姐姐打断了。小香说,爹妈给我们选中的人还能有错,人你们也看到了,爹妈满意,我们就满意。

小酥看姐姐的脸色,跟着点头。

乔夫人说,过去我一直担心大女婿的腿,现在看好像稍稍有点不得劲,不注意看不出来,大女婿这人确实好,笑容可掬的,谁见了谁说好。乔夫人着重夸了一下大女婿有她的用意,因为大女婿是小酥挑剩下的。

乔夫人下楼招呼客人了,只有小香小酥两个人了。

小酥心里的事是瞒不住小香的。小香说,他欺负你了?

小酥噙着眼泪说,没有,我只是后悔自己对不起姐姐,弄巧成拙。可是姐姐,我明明看见——

小香用手制止小酥说,事已至此,这事再不要提了。若爹妈知道了,他们心里会有疙瘩,要是他俩知道了,也会有不大不小的心病。人算不如天算,就算是老天爷给我们安排好的,顺命吧。你就忘记这事儿,别再提了。好在这两个人都不错,就当是我们姐俩玩游戏抓了个阉。

小酥说,我听姐姐的。可是苗麻钱他凶。

小香说,你在家娇生惯养的,到了新人家,多看少说。他要是敢欺负你,你跟姐姐说。

回门这一天就住在娘家,姐俩睡在一起,和好如初。

第三天小酥又住进苗家的新房里。好在有铁锤,炕上炕下跳来跳去,小酥才不至于无话可说。终于铁锤睡着了,让草花抱走了,新房一下子静了下来。小酥又紧张起来。一灯油熬完了,就要熄了。小酥挪到炕上去,拉开被子盖在身上,准备解衣服,就听得麻钱说,把衣服脱了。小酥吓了一跳,手又缩了回去。灯熄了。小酥感觉麻钱钻进她的被子里,拙手笨脚地给她脱衣服。解裤带的时候他说,要裤带没用,以后在家就不要系裤带。小酥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是对麻钱的一个鼓励。接着他又说,女人穿裤子没用,男人得出去干活,女人坐在炕上等着就行了。小酥笑得颤抖起来。麻钱按下她的肩头堵住了她的嘴。玩笑这么一开,夫妻俩总算不太生分了。

成亲后的第三天,板凳用二饼子车拉着新媳妇到苗柜来见老额吉,老额吉是他在河套唯一的长辈。

小香给老额吉跪了安。老额吉又把她拉进怀里像摸小酥那样把她也摸一遍。她说,这不是和麻钱家的长得一模一样吗?我的乖乖,世上还有这么一样的人。老天有眼呀,怕我的麻钱和板凳两个人分不开打架,就派了两个闺女来,乖乖,老天爷至少长了三只眼呀。摸索到身上时,她说,你是大的,先吃饱的,身子骨结实。

接着她听到板凳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声音不对劲,她支棱着耳朵又听了一阵说,板凳娃,你的腿不是早好了吗,怎么我听上去你走路不得劲儿?

小香和板凳即刻红了脸。板凳支吾着说,哦,不小心在羊圈门上磕了一下。

老额吉说,哪条腿?

板凳说,左腿。

老额吉摇着头说,哎,不对,不是左腿也不是右腿,我听着你是叉开腿走路呢。你说,到底怎么了?

板凳一说谎就结巴,支吾着说不上来。可老额吉不依不饶。无奈板凳就在老额吉耳边说,是新媳妇不小心把他踢了一下。

这一下可是惹恼了老额吉,她说好啊,板凳在我孟家七年,我没动过他一指头。你倒能下得去手啊。老额吉下了地甩开拐棍打板凳媳妇。板凳挡住小香说,老额吉不怪她她不是故意的。老额吉的双腿在地上不停地挪动着,她想避开板凳打他的媳妇,可板凳就是挡在媳妇前面不闪开。板凳说,老额吉你打我,你打我吧。老额吉绝望了,扔掉拐棍儿,盘腿坐在炕上说,媳妇好啊媳妇好啊,你吃了我七年的饭,睡了我七年的炕,你和她一个炕头睡了三天你就对她那么好啊。我白疼你了,我白疼你们了。我的红格格要是在,我的天啊。

中午就在苗柜吃饭。好不容易哄好了老额吉,可小酥又对麻钱生气了。她说我们姐妹长这么大没听过一句高声话,我姐姐来你柜上见你们的老祖宗,没想到她对我姐姐那么凶,以后我要是有什么差池她不得把我吃了。原想太婆婆不刻薄疼孙媳妇,没想到她人这么刁。小香当时面子上有点下不去,过一会儿就好了。她说老额吉疼板凳有什么不好,人老了像孩子一样,不高兴就要动一动手。人都是两好合一好,以后处得时间长了,她自然一样疼我们。

麻钱兄弟听到这话自然暖人,吃饭的时候,小香还接过草花给老额吉喂饭。这是麻钱兄弟打架以后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因为有小香和小酥也没觉得过于别扭。板凳不断地给姐俩夹菜,也给麻钱夹菜,还时不时和他的小姨子开个玩笑。麻钱不怎么说话,一看到小香,他的眼神马上闪开。

接下来的程序是住七住八。就是在婆婆家住七天,在娘家住八天。河套的风俗可真是有意思。把一对情窦初开但还不谙情事的小男女塞到一间房子里去,让你们无师自通去摸索云雨,外面房根下的人还要加油助威。七天的时间,小男女刚摸着了一点门道,欲如胶似漆,马上就把你分开八天,腾出一点时间,以资回味,或者总结经验。如果注定这是一对有情人,这八天是相思的开始。

小香和小酥继续住在乔家的楼上,家人依然叫她们香小姐酥小姐,外人叫她们香夫人酥夫人。小香大部分时间站在柜台前,让缨子跟她学着算账做生意。缨子是乔家买来的一个丫头,对外就说是收养的闺女。缨子对这差事很感兴趣,整天跟在香小姐的屁股后面转。小香说,你别老跟着我,什么时候你打坏了五只算盘,你的脑子里就会装进去一只算盘,耳朵听到数字后,脑子里的算盘珠子就自动跳起来,比你手打的还要准还要快。缨子半信半疑地看着香小姐说,真的吗?得打飞五只算盘珠子?我以为吃一种什么灵丹妙药呢。

小酥在楼上绣花,外面一有动静她就往楼下看。住七住八的时候,女婿是不能住在岳父家的。姐夫板凳几乎每天都找个借口到乔家来,来给乔家送年货,变天了来给夫人送斗篷,或者路过了到家喝口水。两个人在柜台上嘁嘁喳喳地说话,姐姐捂着嘴哧哧地笑,遇上大买主,姐姐算账,姐夫装货。可是苗麻钱一次都没有来。楼下一有动静,小酥就伸出头来,可进门的总是杨板凳而不是苗麻钱。小酥心里恹恹的,后悔当初不该使性子耍脾气,现在有苦说不出。

到了第八天,两家该接她们回去了。杨板凳赶了车,车上铺了厚厚的毡子,还放着一块洋毯,怕把他媳妇冻着。苗家派了高仓来,二饼子车上啥都没有。小酥一看这阵势,心凉了一半。她磨磨蹭蹭不上车。小香看出了小酥的心事,在她耳朵边说了几句什么,小酥才含着眼泪走了。

第五章

1

河套平原一直以来都是蒙古族的游牧地,明朝为了防御北方蒙古民族的扰掠,修起了一条东起清水营西抵花马池的一千七百多公里的长城,当地人都叫边墙,弃黄河以南和长城以北的地区于不顾,那时河套也叫弃套。在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地区,分布着草原戈壁和碱滩,风吹草低,牛羊互见。道光以后,雁行人拥入河套,才知道这是个养活人的好地方啊。

义和隆位于后套腹地,民国时期成为后套水陆中心。但是从狼山一带的高地骑上一匹高头大马往南走,马背上的人远远会看到,义和隆不过是一片排列不怎么整齐的土坷垃。因为没有煤,就没有砖,义和隆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黏土里的铅性大,黏度好,抗风吹日晒雨淋。椽子和檩子都是从宁夏水路运到后套,两三毛钱一根。每一家的房子一侧都设有房梯,人们像走平地一样上房。房顶的作用一方面用来晾晒谷物,更重要的一方面是站在上面瞭望。随便上哪一家的房顶都可以看到全村或者更远的地方。想要找谁,可以双手卷成话筒吆喊,或者女人做熟了饭,喊地里的人回来吃饭。谁家来亲戚了,上房一看,几里之外一目了然。快烙饼吧,炒鸡蛋吧,客人一到,饭正上桌。或者远远看见来了个逃荒要饭的,走进了东家或者西家。在河套,对待讨吃要饭的跟对待上门的亲戚差不多,由于河套人大部分是移民而来,亲戚很少,即使有,一个村和另一个村隔得很远,轻易来不了。外来人大家都很稀罕。来河套逃荒要饭有第一次没有第二次,如果到地里干活就能混饱肚子,谁愿意提讨吃棍呢?虽然提讨吃棍比拿镰刀轻省,可人活脸树活皮,人活着不是光为了一张嘴。河套人爱面子讲义气。

这里木材较缺,大户人家做木头的六十四眼窗,二十四眼窗。佃户穷人用树枝柳条插个窗户,也就强做有窗户的人家了。在后套做木匠,可能不是个很好的行当。一般的农户家里是没有家具的,只有用土和麦秸泥做成的各种实用的泥柜子,外表经巧媳妇的手用马粪油渣面汤抹成光亮状,称打浆面儿。这手艺也是衡量一个媳妇是不是手巧的指标之一,且每一个巧媳妇做出来的都不一样,像腌酸菜浆酸米罐子一样各有各的手法。在义和隆,老额吉的浆面儿是打得最好的,有人上她家学手艺的时候,她总是拿出一只黑漆古的青铜镜,和她的浆面儿比,她嘴里啧啧着,表明她的浆面儿不言而喻。除了木材,布料也很珍贵。因为河套麻和棉少,织绩相对差一些。大部分的人家夏天穿家织的粗布衣服,一改清末的宽大厚重,窄襟窄腿,一副乱世下的谨慎内敛。冬天是老羊皮袄,白天是衣服晚上是被子出门是行李,经久耐用。缎子是富家小姐和太太的压箱底的行头。除了婚娶是很少上身的。哪个姑娘太太有几件绸缎衣服或料子,就像哪一个财主有多少银元一样,代表家底的薄厚,姿色的多寡,是一种占有欲。实际的意义不在于穿。河套的夏秋气候倒是适合穿绸缎,但夏秋是河套最忙碌的季节,收获的季节叫抢收或抢收秋,男女老少都要下地。绸缎薄得像蜻蜓的翅膀,怎么经得住庄稼地里造啊,我的乖乖。

地商和财主家里通常在正房里摆放大红躺柜,齐胸高,一人长,四平八稳。一个家用的柜子如此的深度,可能是用来藏金银财宝的。据说有一个刚过门儿的媳妇,要给公公做面条儿,她弯腰进躺柜里挖面,没想到竟出人意料地放了个屁。媳妇没好意思再抬起腰来,一头扎进面柜里就被面粉呛死了。在河套,儿媳和公公有很严格的界限,男丁通常要外出挖渠或洗渠口,留在家里的媳妇和公公才是真正的授受不亲。即使这样,在河套流传的关于公公和儿媳妇的笑话也是最多的。

比如说,儿媳妇扫地,公公坐在炕上数银元。媳妇说,爹,你拿出这么多钱干什么。公公说,咳,咱家要是有个脑子清楚的人,这钱还能肥水流了外人田?媳妇一听不高兴了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公公说,爹爹就是那懒兔子呀。

春节前后,河套是最冷的了。地冻得像一个铁壳,谁要是不小心在地上摔一跤,跌坏的肯定是屁股。这个季节要是哪家有老人过世,应该是个白喜事。尸体放在棺材里,冻得生铁一般,孝子贤孙们可不紧不慢地治丧,放他个五七九天,孝子夜夜守灵,让死者尽享死后的哀荣。可下葬那一天得费一些人工。天不亮就得请六个彪形大汉在家里吃上六笼馍,之后到坟地上挖下葬坑。一镐头下去,像在冻馒头上咬了一个牙印印。直到六个后生汗流浃背才能大功告成。在河套再穷的人家门口都要有个水瓮,睡到半夜,人就得起来把瓮里的水搅动几下,不然早上就会发现瓮冻裂了。

成亲后的麻钱变得百无聊赖,人生最大的一件事不过如此。

今年一开春,杨秀才放出话来,说今年洗渠口义和隆要出两条人命。听了这话,很多壮劳力躲出去了。

老额吉说,自打我记事起,河套每年都得洗渠口,要是有别的办法,谁还做这劳民伤财的事。你想想,每年秋天上千吨的柴草扎成坨堵在渠口上,那得费多少柴呀,全村人一年烧不完,就是埋在地里沤成肥,粮食也得多打几成。开春要用水,渠口上渗满了淤泥,不挖出去,水就流不出来。开春那是啥天气呀,能把人的骨髓冻僵了。可怜男人们就跳进冰碴子里捞泥,身上一丝不挂。这是天底下最苦的营生,河套的一些大后生因为洗渠口娶了媳妇后都不会生娃,媳妇就跟别人跑了,造孽呀。就为这洗渠口呀我们女人死了也不转世男人。可这大后套活着就是渠,渠就是饭,饭就是人。当初王母娘娘派地神爷爷到地界传话说,三顿觉一顿饭。没想到地神爷爷在黄河畔上跌了一跤,就记成了三顿饭一顿觉,害得人为了一张嘴跑断一双腿。

麻钱听说,在黄河的上游有一种埽轴大型水闸,可以抽插埽棒调节水量,这种水闸是啥样子呢?如果有了这种水闸是不是可以减少渠口淤泥的堵塞呢?

本来应该去王家和师傅商量一下,可是王家有两个人他不能见。王也天他不想见,王也玉他不敢见。

听说也玉包头的婆家差人来换婚帖,也玉突然翻脸不认账,说谁答应人家谁嫁过去。她这一辈子只看上一个人,非他不嫁,她就是把他的原配等死了也要嫁给他,这一辈子不行就下一辈子。

王义和一听背过气去了,他质问也玉,既然这么喜欢苗麻钱,人家来提亲你为什么要拒绝?

也玉说,他跟我提亲是为了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我现在根本不喜欢苗麻钱,为了孟家的财产他强说铁锤是他的,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侮辱一个清白的女人,他把财产看得比命还重。可是你,我的爹,以为他能做你的上门女婿,就让喇嘛庙里的和尚做手脚。我讨厌你们男人,我讨厌现在的苗麻钱,我要等着他变回来,变成挖兆河渠时生龙活虎的苗麻钱,我等着他,等到他死了,我就嫁给他的白骨。不信你走着看。

王义和全身发着抖说,这是我的报应呀,你是替你娘来报复我的,你们娘俩一个比一个狠心,你娘她为了一点夫妻之间的小别扭就死给我看,扔下三个孩子她就走了,她真狠心呀。

也玉说,我娘做得对,一个小脚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把他当成了所有的指望。可是你误解她,侮辱她,她灰心到必须去死的地步,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呀。我娘死得好,她要是一直活着,你能像现在这么尊重她吗?说不定你早纳了妾故意在她面前寻欢作乐,与其让你气死还不如自己一了百了——

就这样王义和让也玉气得晕了过去。

王家把包头大盛魁的彩礼原数送了回去。王义和觉得王家做下了天大的丢人事,包头来拜访他的客人他一律不见。

麻钱不敢再去王家,他不想惹也玉。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也玉能看穿他。

但是他从心眼儿里想念师傅,他到锦绣堂买了人参托高仓给师傅送去,被也玉扔进猪圈里。猪吃了以后竟跳出猪栅,满义和隆地边嚎边跑。

过了二月二,麻钱坐不住了。中午一放下饭碗,他对高仓和草花说,你们给我备马,准备一些干粮,我要出门。

老额吉点着拐杖说,你要出啥门呀,新媳妇过门还没有百天,你出哪门子门呀?

麻钱说,老额吉,我到河西边走一走看一看,我整天睡在炕上心里不踏实。

高仓备马去了,他知道苗东家说一不二。草花怀孕了,腆着大肚子生火烤馍片。

酥夫人在绣花,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麻钱,没说话。

麻钱站在酥夫人面前,酥夫人正在绣一枝梅花,给花心点蕊,不看他。他夺下酥夫人的花绷子,拉起她的手就往卧房里走。酥夫人怕草花两口子看见,直往开抻麻钱的手。可麻钱全身扑上来两只胳膊一箍就把酥夫人搂起来,跨出一个门槛,跨进另一个门槛,把怀里的东西放在炕上。转身用顶门棍子顶上门,就过来扒酥夫人的衣服。酥夫人羞得满脸通红,抓着麻钱的手说,大白天的你干什么,晚上你干啥去了。麻钱说,晚上我还没决定走。酥夫人抱着前胸不放手,脸埋进胸脯里。麻钱看着抱成一团的酥夫人没法下手,就把手伸进夫人的胳肢窝,酥夫人笑得喘不上气来,身体软成一团瘫在炕上。麻钱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媳妇的身子,两只乳房白得像刚出笼的馍,上面点着两只红樱桃。他纵身伏上去,有人踢门了。

铁锤用脚踹着门喊,爹,开门,我要吃糖葫芦,爹,开门。

麻钱颓然起身,垂着两只手说,唉,家里的油瓶倒了,我去扶一扶。

高仓牵着马,麻钱一手拉着老额吉一手拽着铁锤,他给高仓嘱咐家里的事情。他说高仓,刚到义和隆时我也是个长工,孟家把我当成家里人对待。你也别把我当成东家,别把自己当成外人,我不在家,家里的事你尽管做主,我就把老柜交给你了。

麻钱跨上马,他知道酥夫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他想回过头说一句啥,终究没好意思转过脸来,他踢一下马肚子说,驾!

走出村口,路上没有一个人。过了二月二,串亲戚的已经回来了,走亲戚的回去了。离下种还有一段时间,所有的牛和人都在家里养膘呢。马跑得出了一身汗,坐在马背上的麻钱屁股暖烘烘的。空气太安静了,太阳麦芒一般在脸上扫来扫去,他打了一个喷嚏,浑身舒畅。于是他扯开嗓子唱道:

二个套套牛车拉呀嘛拉白菜,小妹妹坐在车辕外。

绿蚂蚱跳上了个大红鞋 ( hɑi ),想亲你小嘴嘴看有没有外人来。

一直唱到王家的田地旁。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无边无沿,看得让人眼眶子发酸。一片好地啊,义和隆最好的地啊。麻钱有点口干舌燥了,他拧开水葫芦喝水。他栽起水葫芦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倒水,真舒服啊。放下水葫芦他看见远处王家的田地上有两个人。他们背着手,大步走着,来来回回的,好像在丈量着什么。他踢了马肚子向前跑了一截,他看到这两个人蹲在地里,手里捣鼓着什么。路旁停着一辆二饼子车,上面用柳条围了一个槽子,里边是半槽人狗牛马驴骡粪。麻钱认出来了,这是板凳的二饼子车。原来是板凳在王家的地里拾粪呢。

互相伤筋动骨后,哥俩虽然在老额吉和香酥二夫人面前表现出彼此过得去,但在内心里,还是隔着一层子。说实话,他们不想见到对方,一看到对方,他们就惭愧,他们就想同一个女人,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是个无耻的小人。他们成了对方的心病。

他们再没有单独往一起走,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麻钱想赶快骑过去,可是他看见板凳向他的方向走来。他不得不停下马。他不能让板凳感觉到他在躲着他。理亏才避人呢。他干脆翻身下马,坐在二饼子车辕上抽旱烟。

板凳向着他走过来,用了一阵子的工夫。他身后背着一个柳筐,时不时地弯下腰,用脚把冻在地上的粪踢起来,用手扔向背后。走近后,他把筐里的粪倒在车上,看着一堆粪说,你这是上哪儿去?

麻钱卷了一棒烟递给板凳,也看着粪说,到河西边看看。

两个人蹲下来吸烟,没什么话可说。两个人同时摁了烟蒂,同时张了一下嘴,看到对方要说什么又闭上了。

麻钱说,你现在也是个东家了,让下面的人捡粪就行了。

板凳说,我自己该干啥还干啥,我不过是借娃娃过满月,早晚要还给人家的。趁现在不使劲,咋办?

麻钱说,你说得对,我们托了孟家的福,说不好听是借鸡下蛋,自身不努力,有愧于孟家。

说到孟家,他们都闭了嘴,脸上的表情有点惨淡。

麻钱说,你还恨我吗?

板凳顿了一下说,铁锤该叫我什么?

麻钱说,按照后套的习惯应该叫二爹。

板凳说,哦,有一件事,我本来一辈子都不想提了,可现在我想说一说。是杨秀才告诉我让我承认是铁锤的亲爹。当时我不太明白,可我知道杨秀才和王家是冤家,我们都恨王家,他给我出的主意肯定对我是有利的。其实我和红格格什么也没有,我觉得自己不配。我有勇气说我是铁锤的父亲,不是因为我爱财,我只是想要铁锤这个孩子,我想做他的爹。

麻钱说,你是个老实人,老天爷是长着眼睛的,看得见的。老天爷已经把最好的东西给你了。

板凳知道这最好的东西指的是什么。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最好的。只是到了我这里,我把她们当成了最好的。如果我娶的不是乔家的闺女,李家的或赵家的,我依然会好好待她们。我就是这么个人。板凳的言外之意是,他如果娶了小酥也会像对小香一样好。

麻钱扯过这个话题说,我们两家住得不过五里,你想铁锤尽可以接过去。不过铁锤在苗家你也尽管放心,铁锤比我的亲儿子还亲。

板凳说,这么说,铁锤不是你的亲儿子?

麻钱说,我没有这么说。

这时另外的一个人也背着粪筐过来了。麻钱看着有点面熟。

板凳说,这就是王家喂蚊子的那个后生,叫顺子,给我当渠头。这后生比我对粪的感情还深呀。多亏我俩现在是一家子,不然的话,因为义和隆的粪我俩都得打起来。

2

酥夫人没想到麻钱到河西,一走就是大半年。第一个月的时候,酥夫人哭着回到娘家,说麻钱不定出什么事儿了,听说西边的土匪比东边的还厉害,抢银两不说,还吃人肉剥人皮。吃了人肉就上了瘾,就有了这个人的嗅觉,能循着味儿找到他的家人,继续吃。酥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看见男人已被人吃了。乔夫人劝不住,香夫人就腆着肚子回来陪着妹妹。可酥夫人看着姐姐的肚子哭得更伤心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糊涂,姐姐为什么那么命好。

酥夫人住在娘家,草花生孩子不能照顾铁锤,铁锤要找娘,就让唐富贵把他送到乔家。铁锤在乔家宝山元的柜台里吃得满嘴流油,根本不想爹和老额吉。可老额吉想铁锤,没几天就找到了宝山元,也住下了。乔夫人看这样不是个办法,苗柜那么大,让一对长工夫妇看着,再知根打底也不放心。于是就让缨子跟着酥夫人回苗柜去。

缨子是乔家收养的一个丫头,十六七岁了,机灵得像一条板刮子 ( 小鲫鱼 )。缨子起初不愿意到苗家,说柜台前算账少不得她。缨子确实是心灵手巧,她虽然还不能像香夫人那样把算盘装进脑袋里,可她打起算盘双手开弓,算盘珠子直飞起来。人家都说宝山元有风水,养女人,尽出女才人。她不想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来福。她对来福说话,嘴上抹了蜜,眼珠子上抹了油,在柜台里眉来眼去的,乔夫人早看在眼里。这个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丫头,乔夫人原是想当女儿养着的,可这个丫头脾气和她的两个闺女不一样。乔家的两个闺女一个娇憨,一个聪慧。可这缨子一肚子的心眼儿,他们全家人加起来都算计不过。眼下她和伙计搞到一起,对宝山元没什么好处。乔夫人想暂时支开她,下一步再说。

一到苗家,缨子就自来熟地活络起来。她很勤快,手脚麻利,做这个捎带那个,有条不紊。她先围着老额吉转,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老额吉曾经是阿拉善王爷府的总管,她就缠着老额吉讲王爷府的事情。那一段时光是老额吉最得意的,老额吉一讲起来眉飞色舞。谁到家里来串门儿,缨子就说老额吉年轻时可是王爷府上的总管,给足了老额吉面子。她给老额吉梳头,喂饭,捶背,她还跟老额吉学蒙语,乖巧得像一只鹦鹉。最拿人的一招是她会讲笑话,惹老人家开心。

“从前呀,有一个民勤人。民勤人每家院子里都有一棵树。他在自己家的一棵杏树下睡觉,梦见一个长着绵羊尾巴胡子的人对他说,你的财运在西边,你要想发财就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走,一直走,直到发了财为止。第二天这个人就穿了白茬子皮袄往西走了。他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一个寺院里,他累了裹了皮袄就睡了。半夜一群强盗进来抢了寺院里的金佛,他缩在一个墙角里不敢动,假装是一块石头。一个强盗还把他当成板凳坐了一会儿,临走还踢了他一脚。天亮了,朝廷里的命官来了,只抓着他一个人。用绳子捆了,说他是贼,让他交出金佛。他说他不是贼,贼已经跑了,他把他见到的跟命官说了一遍。命官看他水裆尿裤的样子,确实也不像个贼。贼要是偷了东西还不走,还等菜下酒咧?命官说,那你是干啥的。那人说,我是民勤人,我在民勤家里的杏树下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长着胡子的人。那个人跟你长得差不多,他告诉我,说我的财运在西边,在太阳落山的地方,所以我就往西边来了,直走得脚板子变成了鞋壳子,不信你看看。民勤人把他的脚板子伸出来,那哪是肉做的脚板子,简直就是一橛子糟椽头。命官抖动着他绵羊尾巴胡子仰天大笑说,你这个蠢猪啊,傻驴和笨马下的唐 ( 大而无边,不着边际,极傻的意思 ) 骡子啊,你竟然为了一个梦跑这么多的冤枉路,还差点丢了你的小命。我多少次梦见在东边河边的一个村子里的一棵杏树下埋着一坛金子,我都没有去。你快滚吧,我怕你给我传染上傻气,快滚,再别让我看到你。那人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家的杏树下,他用锹挖呀挖,最后挖出了一坛金子。”

老额吉听得笑得直抹眼泪,缨子啊,你真会添油加醋啊,你要是个男娃,到学堂里当个先生没问题。

这话碰到了缨子的心尖上,当初她苦命的娘得了二十两银子就把她卖了,还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娃,赔钱货。要是男娃她舍得吗?

她枕着老额吉的腿躺着,一副伤心的样子,老额吉摸着她的头发,老额吉真的心疼她。

香夫人身子沉了,板凳操心牛犋里的事,在家待不安心在外也待不安心,夫人就让妹妹酥夫人过来陪她,让板凳到牛犋里去。板凳套了二饼子车亲自来接酥夫人,酥夫人坐在车上,听板凳说,麻钱是我的兄长,他的脾气我知道。你不要为他担心,他一门心思在渠上,他这一遭出去肯定是想看看河上游是怎么开渠的,他想总结一些经验,继续开渠。麻钱爱水,他恨不得整个黄河都是你家的。他看着黄河白白地从我们面前流走,他着急呀。他要开渠,在我们后套,有渠不愁没地,他心里有一盘棋呢。最晚他秋收就回来,他惦记着粮食和水租呢。你千万不要着急,麻钱不在你就是一家老小的主心骨,尤其是对铁锤,你虽然没有生他,可他叫你娘,生亲不如养亲。你凡事要有主张,能沉得住气,这一点你得向你姐学着点。

酥夫人知道板凳说得在理,但她听着倒更像是拐着弯地夸她姐姐。她心里不服气。做姑娘的时候两个人一个会算账,一个会绣花,一个也不差。现在她们嫁人了,姐姐就比妹妹行了,还不是她嫁了个好男人。板凳如果也像麻钱一样成亲还不到两个月就没了踪影,我看她的肚子照样鼓不起来。这么想着嘴巴就不自觉地撅起来。路上碰见板凳的熟人,向板凳打着招呼说,杨东家,送媳妇住娘家呀?媳妇离不开你不想回娘家,看嘴撅得能拴个油葫芦呢。义和隆的人分不清哪个是酥夫人哪个是香夫人。

把夫人安排妥当,板凳要去牛犋上了。香夫人让酥夫人和她一起连夜赶做一些小布袋子。

酥夫人问是不是装干粮用的。香夫人说,牛犋上有吃的有喝的,面粉都是现磨的,比咱家里的还好吃。

酥夫人说那是干什么用的?

香夫人努努嘴,让酥夫人看窗台上放的一排小瓶子。酥夫人早看见姐姐家用来装水的瓶子里,分别装着一些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有点明白了。她说,姐夫要装土,他在研究土壤是吧。

香夫人点点头说,板凳是个牛皮灯笼,心里明白得很。自从嫁过来,我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比如我们门前一百步有一口井,水咸,牲畜都不喝。可我们院子里的这口井水甜得像放了糖似的。板凳说多少万年前我们后套到处是海子,后来黄河改道,堆积了深厚的泥沙,成了茂盛的草场。引黄河水灌溉后,逐渐变成农田,地表形成淡水层,地也就肥了。可是在后套的低洼处,土壤盐碱化的程度很严重,荒地也很多。板凳说,如果这些盐碱地和荒地没有人治理,会不断地扩大,那我们后套的耕地会越来越少。所以他很着急。

酥夫人说,可是姐姐,后套的大户都在抢着包租蒙古王公的熟地,地种瘦了再挪地方。挣了钱就买下永久地,成为自己的财产。很多人就是这样变成大户的。至于盐碱地和荒地用我们微薄的力量是改变不了的。

香夫人说,我给板凳算了一笔账。用熟地二十分之一的钱买下十顷荒地,用三年的时间改造成熟地,加上人工的饭费和工钱,只是买十顷熟地五成的钱。

酥夫人眼睛盯着姐姐看。姐姐是怎么算出来的呀,十顷地是多大的一片,要用多少人工,每个人工每月的伙食和工钱,治荒所投入的工具和物资——还有一个问题,租种熟地,工钱可在秋天卖了粮食后结算,可开荒地等于三年之内没有进项,只有投入。

可是香夫人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她说,过去孟家的租地继续使用,年景好的话水租收入也会好。把这一块进项的一半拿出来用于开荒,另一半要存起来,干什么事儿都不能连锅端出来。这一半如果不够,有些工人不要工钱想要地,我们把地折成钱,不亏就行,反正他们有了地就得浇水,就得给咱们交水租。

香夫人说,傻妹子,你盯着我看什么?

酥夫人说,姐,怪不得姐夫对你那么好。

香夫人说,他娶了谁对谁都会好的。就有这样的人,对谁都挺好。

酥夫人说,那如果麻钱娶了你,他对你会像对我这样吗?

香夫人说,说不定还不如对你好呢。我们两个人都要拿主意,谁也不服谁。

酥夫人说,如果你嫁的是麻钱,你对他的渠道也会感兴趣吧?

香夫人说,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我们不是女人,我们比他们要出色。

酥夫人从来没想过要跟男人比,姐姐的想法让她吃惊。她和姐姐一个被窝里睡了十几年,所有见过她们的人都说她们一模一样。她们离得太近了,就像眼睛看不到鼻子,她们没有发现距离。现在分开了,小香变成了香夫人,可小酥还把自己当成小酥,在她的眼里,姐姐变了,或者说她们从来就是不同的。

酥夫人在杨家住到十天的时候,她感觉有点奇怪了。前一次她住娘家走了三天,铁锤和老额吉就追来了,可这次十天了,苗柜的人按兵不动。午后她有点心神不宁,绣花针不停地扎破手。下午富贵过来送糖葫芦说,他到苗柜了,老额吉让转告酥夫人,麻钱托王家到银川拉木方的人捎回话来,说他还要到兰州,秋上才能回来。

酥夫人听了这话,对麻钱放了心。可富贵说的另一件事让她愤怒。富贵说缨子在苗家吆三喝四的,俨然女主人。高仓得顾家还得操心牛犋,草花生了孩子也帮不上手,缨子尽欺负草花,说草花夫妇一对长工不干活还住在老柜里,是想趁东家不在踩盘子 ( 黑话,摸底,图谋不轨 )。她教唆铁锤趁草花不在烧着了草花孩子的头发。

3

顺子把一批批口里来的劳力带到东家的荒地上去,有时候路过杨柜就歇脚吃饭,整个杨柜人气旺盛,香夫人让邻居过来帮忙做饭,她一双小脚不停地走动,肚子冒尖,看上去会随时摔倒。酥夫人想帮忙可总是插不上手,她围着姐姐转,东一头西一脚,反倒碍事。她和自己生起气来,她站在门槛上,想哭。她不是这一家的人,她入不了这里的章法,她是一个外人。她已经嫁人了,有姐姐的地方不一定是她的家了。她想她该回去了。可是晌午板凳回来了,又留了她一天。

板凳拉着马进来,他看着两位夫人憨笑,眼光挪向香夫人时竟有几分羞涩。香夫人说,哎呀怎么一身马粪味儿,快换下衣服。板凳依然笑着到厢房里去了,他看上去真高兴。随后香夫人也进去,两个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不时地笑,半天不出来。后来香夫人把妹妹叫进来,妹妹看到姐姐在往自己的脚上套布袜子,她心里明白,姐夫给姐姐揉脚了。在后套,女人的小脚是秘不示人的,即使是她的丈夫,也可能一辈子没见过自己女人的脚。脚是一种忌讳,或者就是一种丑陋,看了是不吉祥的。可是板凳和姐姐的感情多好啊,他们之间没有一点隔离。酥夫人把眼光从姐姐的脚上拿开,她的眼神是那么不自在。

板凳说,妹妹快坐下,我把我这一阵子的收获给你们说一说。我在我的荒地上搞了五个化粪池。板凳用手比画着,一脸的兴奋和夸张。

板凳接着说,捡来的牲畜粪便远远不够,我就让顺子带上人到蒙地的牛羊马圈里收粪,蒙古人不种地,圈粪没有用,他们烧火用的是野地里的干牛粪。送他们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他们很高兴,一直说赛白脑赛白脑。一些野草也是很好的肥料,和土坷垃一起烧,灰和土都会变成肥,还有一些青草,和粪埋在一起发酵。天一热我的化粪池一定是热气腾腾,我的整个田地里都是肥料味,真香啊。

酥夫人笑了起来。香夫人说,比饭还香吗?

板凳继续说,肥就是饭嘛。你们别打断我。到了夏天,我们就大量地割野生的苦豆子,苦豆子压底肥比大粪还要好。到明年地上就可以种苜蓿和草木樨,一茬当饲料二茬压绿肥。翻耕,浇水,压肥,别人倒腾一遍,我倒腾两遍三遍,也许两年的时间地就熟了。小香,你给我算算,如果两年就能种麦子,这地的成本是多少。

香夫人说,呀,别说粪了,我们吃饭吧。

板凳余兴未尽地说,粪和饭本来也是一回事。你们没听一首打油诗吗?先生吃饭不吃屎,吃了饭来变成屎,早知吃饭变成屎,不如当初就吃屎。

小酥笑得很开心,姐夫看上去老实巴交,可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像糨糊,能把人黏住。他让人温暖,让人妥帖,让人放心。

三个人愉快地吃饭,姐夫给姐姐夹菜,姐姐给妹妹夹菜。

香夫人说,如果两年就能变成熟地,成本是买熟地的四成。

板凳张着嘴,小米酸饭压着半个红舌头。香夫人用手指点了他的脑门儿说,傻样,财迷,山西侉子。

板凳咽下一口饭说,真是好啊,一举两得呀。变废为宝,这也算我板凳对后套的回报呀。

香夫人要给板凳加饭,板凳说,我吃不下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香夫人和酥夫人同时看着他。他说,我们后套做饭烧柴草和牛马粪其实是一种坏习惯。我们完全可以改变这种习惯,动动脑子找到柴草和牛马粪的替代品,比如红柳,比如海子里的苇子,冬天海子结了冰,在冰上面一铲一捆,第二年又长出来了。可我们后套人有个毛病,只会围着村子打转转,远处就是有银子也不愿意去挖,看不见自己家的烟囱就哭鼻子。

酥夫人说,你说得是有道理,可要想让所有的后套人改变这个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香夫人说,这事儿急了不管用,冬闲的时候,你和麻钱挨家挨户地作个宣传,大家再互相宣传。最好是等你的荒地改造好了,说服力最强。

提到麻钱空气有点凝滞。酥夫人的心缩紧了,眼皮垂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本来应该是自己的男人,当初就因为那次堂会,就因为天刚黑她没有看清楚,事情就完全颠倒过来。麻钱在新婚后不久就离开家,一走就是几个月,这对于酥夫人是多么没面子。如果姐姐嫁给他,他不会这样的,他不敢。姐姐在眉宇间有一种东西,任何人不能违逆,包括他麻钱。

板凳说,哎,麻钱哥是干大事的人,怎么能跟我去走家串户。他这次到河西边去,一定能带回很多的经验。后套最根本的是渠,渠道通畅了,土地的盐碱化就改善了,我们俩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情。麻钱哥是以后后套最响当当的人物,王义和算什么,假善人。

酥夫人抬起头来看板凳,她想知道姐夫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板凳的脸红了。

酥夫人说,你真的希望他好吗?

板凳的脸更红了,他变得有些结巴地说,我希望他好,主要是希望你好,可我也希望我们比你们更好。

板凳一脸憨厚的样子,姐妹俩相视,同时笑了。

板凳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他要去找县知事,他要让县知事下令,让后套的百姓,不再用柴草和牛马粪烧火做饭,改用红柳和蒲苇。让县长号召全后套的百姓积累家肥和绿肥,让大后套的土地肥沃起来。

他站在县衙门外,一对石狮子对他龇牙咧嘴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差听说他是杨板凳,上下打量了他两个来回说,你就是杨板凳,听说你发了女人财还走了桃花运,你小子的八字就那么好吗?哦,你会装穷呀,看上去还不像个暴发户,穿得烂走得慢,腰里揣着一圪旦。说着就伸出手来,在板凳的腰两边一气乱摸。板凳本来气恼得正要发作,经小差一摸,正碰着了他两边的肋条骨,他炮烙似的大笑起来。小差被吓了一跳,向后退着说,你是个疯子?

板凳在内府的一把水曲柳的椅子上看到了刘知事,他没想到水曲柳的椅背上,搭着孟家送给王义和的那张令人触目的老虎皮。瘦弱的刘知事陷在椅子里,像一只金莲小脚放在一只牛鼻子鞋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对面坐着王也天,咝啦咝啦地吸着烟泡。

板凳已经后悔了,不该到县衙门,这样的县太爷是不会为民做主的。这时王也天说话了。

你怎么空着手来见刘知事,你发了那么大的洋财,怎么还是一只铁公鸡啊。你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你怎么不知道孝顺啊?

板凳的火一下子蹿上天灵盖,他攥着拳头说,我只孝顺我的亲爹,不像你亲爹还没进棺材就认后爹。

王也天把烟枪扔在了板凳的身上。刘知事从椅子里跳出来咆哮道,把这个刁民拉出去,给我抽五十响鞭。

两个小差上来拽他,板凳双臂一抡就把他们甩了好远。

王也天制止道,省下我们的鞭子,这是个犟摁不到夜壶里的货,越打他骨头越硬,我自有办法治他,我不动一鞭子就能剜他的心割他的肉,嘿嘿嘿。让他粪巴牛 ( 屎壳郎 ) 搬家滚蛋。

板凳说,这是县衙门,不是你王柜,你没有权利让我走。我是来找一县之长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今天是来向知事讨教我们后套土壤改良的事情,如果知事没有兴趣,我可以找比你更大的官去说,我不相信天是老大你们是老二,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们。

杨板凳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势,把刘知事给唬住了。

确实五原的衙门里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倒茬子货,刘知事和王也天交换了一个眼色,蔫骡子踢死人,这杨板凳平时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蔫水蛋的,没想到狗急了也跳墙,他也会威胁人。他现在手里有了地有了渠,财大就气粗了,这小子还不能小视。加上最近刘知事听说县里的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七口袋半”,说他搜刮民财七口袋半,他心里也稍有警觉。于是他给了小差一个眼色,小差就把板凳截住了。

刘知事像一只棺材瓤子重新跌进水曲柳椅子里,还把搓板一样的小腰直了直说,有什么公事你就说吧。

板凳不紧不慢地说,第一,我们后套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人们广种薄收,追肥压肥的意识不强。人们做饭烧火填炕多用柴草和牛马粪便,这就大量地失去肥源,眼下紧要的问题是要向大家灌输提高土地肥力的意识,每家每地都要有化粪池。用红柳和蒲苇代替做饭燃料,炕洞灰也是极好的肥料。第二,后套的耕种过于粗放,土地连片,不打堰分田,没有毛斗支渠,灌溉期深浇满灌,高地吃水不足,洼地水多渍化,土地盐碱化越来越严重,土壤在逐步恶化。第三,要在田间套种绿肥,比如草苜蓿、苦豆子——

刘知事听板凳讲得有道理,开始频频点头。没想到从河曲来的这哥俩还各有各的一套。他瞟了一眼王也天,发现王也天的脸拉得牛鼻子鞋那么长。

最后板凳说,俗话说三年学个生意人,一辈子学不了个庄稼人,知事应该考虑设立一个研究庄稼学问的机构,教后套人怎么种地。

王也天说,狗屁,后套人种了一辈子地还不知道怎么种地,用你个山西娃子教我们如何种地,把你的狗眼长到屁眼子上去了吗?

板凳悻悻地往家走,他心里骂着王也天,恨不得挑出一句刀子一样锋利的话,把他一下子捅死。走到义和桥下他的气消了一半,他心想,你王也天手里有枪,可我杨板凳手里有锄头,我非得要用手里的锄头砸烂姓王的狗头。我还不到三十岁,可你已经黄土埋掉了大半截,我不信我斗不过你。兆河渠的上游早晚会回到我板凳手里。这么一想板凳的脚步轻了。他要路过看看杨秀才,杨秀才肚子里有学问,又是王家的对头,他应该和他聊一聊。走到杨秀才经常摆字摊的地方,没有杨秀才的影子,旁边的测字先生说,杨秀才早到公立学堂当先生了。

板凳早听夫人说县里开了公立学堂,不像私塾里只背千家诗百家姓四书五经,把孩子们教得一个个摇头晃脑,像歪嘴骡子嚼蔓菁。公立学堂开国文课,还有算学、修身、常识。出于好奇,顺着测字先生指的方向,他就踅进桥北的公立学堂院子里。果然他看到杨先生正在背着手走来走去说着什么。板凳蹲在窗子下面,卷了一袋烟,他想听听公学里的先生怎么讲课。

他听到杨先生说,我们人类住在地球上面,地球是圆的。地球每年绕着太阳转一圈,有了四季。地球每天自转一圈有了白天和黑夜——

板凳惊得张大了嘴,他有点头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们人住在一个有山有水的球体上。他想不通他没听说过。他突然想起了麻钱,麻钱走得那么远,他是不是走在了这个球体的背面?

下课了,学生们跑出来。杨先生踱着八字步走出来。板凳突然想起个主意,让杨先生发动学生宣传他的以肥养地法不好吗?于是他迎上去,说,当家的先生,我有事相求哩。

4

秋天的黄河,大水汤汤。厚重的河水波澜不惊步步为营地由南向北推进,远远看去像沙漠上铺天盖地的金黄色驼峰。河水涌向几字形的顶峰,笔锋向东一折,进入后套。这片土地是如此的广阔,平整得一眼望到地平线。过水的地方一片葱绿或一片金黄,水香麦香草香随着金风迢递着漾过来,深吸一口气,真甜美啊。

麻钱拖着半尺长的胡子划着一只羊皮筏子从河上漂下来,进入兆河渠,他一脸的欣喜。用手掬了兆河渠的水送进嘴里,真爽啊,像见着亲人或老朋友一样,他竟有几分羞涩地呵呵呵地笑起来。

半年的时间他一直走到黄河的上游。走出河套来看河套的八大干渠,由清末水利公社的官办,又到民国以来的各大地商承包,渠道责权不明,包户只想获利不想投入,借鸡下蛋杀鸡取卵,渠道淤废逐年加重,灌溉面积还不足清末的三分之一。地商自投资金私开渠道者也越来越少,时局不定,担心不能收回投入,安全感越来越小。眼下谁能担纲重振河套水利的重任呢?哪一个人都不会有这样的能力。半年的时间他餐风饮露,琢磨出了一个大概的想法。首先,要开一条贯穿东西的连环渠,合并引水口,支渠从连环渠上引水,减少引水口泥沙堵塞,畅通水源。其二,要疏通五加河,增强退水能力,形成上引下拉,使黄河和水渠形成连环水流,活动起来。其三,根据宁夏平原秦汉渠的经验,尝试埽轴草闸调节水量,代替土坝,避免洗渠之苦。可是要实施如此规模的计划,钱从哪里来,如果民间集资,谁能有如此大的号召力。像孟家那样拿出多少年祖祖辈辈的积蓄,那要多大的风险和多少年的积累呀。光靠从土地里用一双手扒辛苦钱,这一辈子也挣不下一条渠的钱。要想来钱快还得做生意。总之,他急于见到师傅王义和,他有很多的想法跟他说。

兆河渠上游两岸的秋田正在抽穗,这里大部分是王家的田地,也有他的包租地,一看庄稼的长势就知道牛犋上的伙计干得不错。与以往不同的是,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两丈见方的化粪池,整齐划一,好像统一规划的。再往前走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板凳牛犋上的田地像一幅画,平展展的田地打了堰,毛支渠道围绕在田间。整齐划一的庄稼地分布成格状一直伸向远方,由于每一块地种植的作物不一样,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煞是好看。这样的耕作方式在口里不算什么,那里地少,要精耕细作,但是在大后套,今年种哪一块地要跟着水走,谁会把地侍弄得这么好。板凳的地堰上,也有相同的化粪池,干打垒的墙头上,还用大白粉歪歪扭扭地写着字:麦子是人的粮食,肥是麦子的粮食。麻钱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再看牛犋的场面上,伙计们在扬场,麦粒飞到半空中又落下来,堆成山丘。麻钱靠了岸,把羊皮筏子放了气,折叠起来。他走到板凳的地里,蹲在地垄上抽旱烟,他在心里感叹,板凳是个有心人呀,他已经发动了义和隆的人建起了地头化粪池,在田间就近压绿沤肥,一旦形成习惯和规模,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呀。

这时顺子骑着一匹马跑过来,这一片地确实很大,不骑马可能得用一阵工夫。顺子从马上跳下来,满脸笑容地说,哎呀是苗东家,我估摸着苗东家最近就该回来了,我这一阵子一直就往渠背上看着呢,想着也好迎一迎你,这不你就到了。

麻钱看着顺子心想,板凳慢言慢语的,蔫萝卜似的,这个渠头倒是伶俐。麻钱说,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就要回来了?

顺子挠挠头说,粮食打出来该外销了,关于银钱的事得东家做主,我们做伙计的没主张。

这话说得哪一个东家听了都喜欢。麻钱说,你是个聪明人呀。

顺子忙说,苗东家过奖了,还不是这两年跟你们学的。

麻钱说,那是你的东家教得好啊。

顺子说,杨东家是我的东家你也是我的东家,全义和隆谁不知道你们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昨天杨东家还嘱咐我,要是你回来了就请你到牛犋上尝尝新面馍馍,来,苗东家,上马吧。

麻钱说,你们杨东家呢?

顺子说,报告你个好消息,香夫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恭喜你当大爹了。

麻钱的脸上轰的一下就热了。香夫人给板凳生了儿子了。他接过缰绳说,我借你的马回府。说完他跨上马去,顺子又说了什么他没听见。

接近村口,他有些胆怯,他走了这么久,铁锤可能都忘了他了吧。他放缓了脚步,可是在前面几十米处的一块空地上,他看到了也玉。也玉正挥着一条鞭子在驯马。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听得也玉大喊了一声“苗麻钱”,麻钱一惊拉紧了缰绳。可是麻钱误会了,也玉并没有叫他,也玉是在叫她的马,就是说也玉给她的马起了和他一样的名字。听到也玉的喊声,她的马腾空而起,很漂亮地尥了个蹶子。

麻钱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想低着头走过去,可是也玉倚着马,用眼睛乜着他。他只好下了马,很尴尬地对也玉笑笑说,你还给你的马起了个名字,挺好听的。

也玉想笑又噎住了。

麻钱说,它也叫苗麻钱,我可没有它听话。

也玉一甩辫子说,别打岔,你干啥去了?

麻钱心想,我干啥去用得着跟你说吗?他边想边往前走,他不想恋战。可是他心里有点痒痒,他想把这半年多的收获赶紧告诉一个人,好一起分享他的快乐和忧愁。于是他转过身来。

他看到也玉的眼睛泪汪汪的,她倚着她的马头,用手摩挲着阔大的马嘴。

麻钱避开她的眼睛说,我从河西学会了一种制作埽轴草闸的技术,它可以代替土坝提水分水调节水量。这样洗渠口的难题就解决了。还有——

也玉说,我不想管你的事,我爹他急着找你呢。

听说师傅找他,麻钱跨上马说,师傅找我有急事?

也玉说,他正在义和桥上,你去了就知道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回趟家,你再不回来有人就该改嫁了。

麻钱已经上了马,又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他再一次听到也玉喊他的名字,也玉的马再一次跳起来。

麻钱赶到义和桥,远远看见师傅王义和和一群人站在义和桥上,比比画画的,身边还有两台怪模怪样的器械,像人一样站着,近看长着三条腿。

原来这是北洋政府组织的以冯际隆为首的黄河调查团,到河套查看河道垦务渠工方面的问题。调查的宗旨是,勘测河套地形,绘制图表,以利进一步研究河套的水利和垦殖,免除河患。就这样麻钱即刻随王义和冯际隆一行,到后套灌溉区域进行地形渠道勘测,他们把测量仪器抬到一辆大汽车上,出发了。

这次随调查团对后套的测量,对麻钱来说是一次醍醐灌顶的启发。与王义和几十年双脚踏遍河套得出的结果一样,仪器勘测出的后套灌域的地貌是,地形随河倾斜,南起黄河北至狼山为一扇形冲积面,约11000平方公里。地面高程为1050~1019米,地面坡降东西1/5000~1/8000,南北1/4000~1/8000。沿狼山南麓洪积平原和南高北低的冲积平原之间形成一条凹陷地带,就是黄河故道五加河流经的地带。由于古气候和古地理环境的影响,在以湖相为主的深厚的沉积层中,盐分积累量较高,形成广泛的咸水,又由于黄河的迂回改道,在湖积层上覆盖了黄河冲积层,潜水含水层以粉细沙和中细沙为主,也就是在湖积层咸水之上覆盖了淡水层。北部边缘地带多为淡栗钙土及灰棕荒漠土,灌区腹地多为浅色草甸土及盐渍土。靠河道地带以沙土为主,远离河道地带以黏土为主,二者的过渡地带以沙壤土为主。

用科学的仪器还测量了部分干渠的渠道纵横断面、坡度及流量,也测量了相应的土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河套地区的土质很容易盐碱化,深浇漫灌自流的灌溉方式必须改变。

河套水利专家王义和摸着仪器感慨万千,他想,我王义和整整一辈子做的一件事情,这小小的三条腿的铁架子,几天就做好了,有了这三条腿的东西,要两条腿的人做什么呢?

老人看上去有几分惆怅。

可麻钱却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把师傅拽到一边说,师傅,我从河西学来了抽插式的埽轴水闸,用水的时候放闸,不用水的时候闭闸,这种水闸在各大干渠普及后,我们就用水自如了,也解决了打土坝洗渠口的恶习。避免了深浇漫灌,自然减轻了土壤盐碱化。再配合上麻钱的以肥养地、轮茬倒种,我们大后套会越来越肥的。

麻钱蹲在地上给师傅比画埽轴水闸的原理,再一抬头,师傅已经走了。他勾着头背着手驼着背走了。

等三条腿的铁架子又回到义和桥下,冬闲了的义和隆人都过来看热闹。麻钱正撅着屁股从汽车上跳下来,便看见草花和缨子扶了老额吉挤出人群向他走来。老额吉提起拐杖在他的面前挥动着,她用汉语夹杂着蒙语骂他,总之是一句话,狼都恋家呢狗都不嫌窝贫呢驴都贪圈呢耗子都往热炕洞子里钻呢你个没头鬼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呢。最后她稳稳当当地把拐棍敲在他的屁股蛋子上。麻钱咧了咧嘴,笑了。他弓下身子,拽了老额吉的胳膊,把老额吉颠在后背上。老额吉像一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腾出一只手还不停地戳他的脑袋瓜子。

这一棍子打得好,麻钱在家里整整待了个把月,表面上一五一十地过起了日子。没说渠也没说水。他蹲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柴棍画来画去,他在设计后套水闸。对他的回来,酥夫人表现得冷漠而矜持,她没有指责他,甚至没有过问他。她比以前还要话少,那个小鸟一样总爱撒娇使性子的小酥不知道哪儿去了。她把自己埋在一堆针线里,不停地绣,绣了拆拆了绣,她拿起她的作品端详,嘴角做出撒娇的样子,那是小酥的影子,但即刻消失了。撒娇耍脾气的对象只能是最亲近的人,对于乔家的亲人来说,她是出了阁的闺女,她丧失了过去当小姐时的特权。在苗家,她和麻钱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吹了胡油灯她才仓促地脱衣服,黑暗中空气总是凝滞。她害怕黑夜,害怕铁锤踢响门板,她的心就像掉进更黑的枯井里。可是姐姐小香一再嘱咐她,一定要笼络好铁锤,别的姐姐都依你,这个你一定要听姐姐的,姐姐是你的亲姐姐,姐姐不会害你。可怜小酥总得巴结着铁锤,她把铁锤背在背上,又胖又大的铁锤压弯了她的腰。可是老额吉还是不领情,说,这么瘦弱的,能生出娃来?

老额吉一到中午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像一爿磨坐在一个蒲团上。她说太阳是个好东西,有太阳不晒,就像有黄河水不浇地,别人笑话你傻呢,别人骂你懒呢,仿佛晒太阳是一件勤劳的事情。总之她坐在院子里,把张三叫成李四,李四叫成王五,还不停地叫红格格、孟生,她似乎分不清了阴阳界限,她总是那么开心,因为她觉得她爱的人都活在她的身边。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还打着手势,如果有人打断她,她就说刚才说哪儿啦,你们不要胡打岔,我刚才正和富贵的娘拉话哩,我和富贵娘最好了,我们都是寡妇,连男人长啥样都没记住,他们就蹬腿了。最后她说,快给我把富贵叫过来,他娘让我给他捎个话,我差点忘了。缨子满大街找来唐富贵,老额吉说,富贵你这个没头鬼,你娘说她的房子都走风漏气得住不成了,你还不管?富贵吓了一跳,一蹦子跑到娘的坟上一看,原来娘的坟让地老鼠捣了两个洞,棺材板子都露出来了。

刚开始缨子很害怕,晚上不敢出门,后来就习惯了。缨子是个人精,主人在的时候,她的小鞋底子抹了油,屋里屋外不停地干活,经她的手一弄,三下五除二就得。晚上睡觉前她端了胡油灯,前后院子都要看一遍,厨房的火灭了没有,马圈的马灯熄了没有,老额吉的炕热了没有,铁锤撒尿了没有,大门锁了没有。她叫酥夫人是酥小姐,她从来没把自己当外人,除了酥夫人,她也没把自己当下人。麻钱从门外一进来,她就上上下下地拍他身上的灰尘,还撅着嘴装作生气说,看看,又一身土。她拍得很仔细,让麻钱身上直觉得痒,他不得不莫名其妙地笑着,这对缨子是一个鼓励,缨子就更爱给他拍土了。

这些酥夫人是看在眼里的,但她是大家闺秀,计较这个她觉得丢人,所以装作看不见。第二年酥夫人就重复了当年乔夫人的本领,一举生下一对双胞胎。

5

初夏的一天,一队蒙古人马从义和渠上游一炮黄尘地向义和隆驰骋而来,领头的人叫曾格林沁。

曾格林沁是达拉特王府的总管,一条三十多岁的蒙古汉子。几十年来,他眼看着达拉特草原越来越小,失去草场的牧民流离失所。尤其是以王家为代表的地商,廉价侵占着达拉特的大片土地,他们简直要比王爷都要富裕。他多次提醒王爷,收回土地,还原牧场。可是达拉特王爷在北京包头太原置地购房,每年都带家眷挥霍行乐,尽管税如牛毛,还是填不满这个无底洞。此次王家二少爷偷到了岳丈家门口,曾格林沁终于抓住了把柄,他要趁这个机会让事实说服王爷收回跑马地,继而陆续收回别的土地。

他们围住王柜,让二少奶奶带着孩子出来,他们要一把火把王柜烧掉。二少奶奶要带着唯一的女儿和一包金银细软上蒙古人的马,也玉死死地抱着侄女不放。她说,你要走你走,没人拦你,你前脚一走,我二哥就把你休掉,你不是说我二哥在外面养小了吗,她们马上会住进王柜,一二三四五,我们王柜住得下。我二哥一直没有娶小是因为我们看在你娘家的面子上,现在他们到我们王家门上耍横,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你走啊,我侄女姓王,是我们王家的大小姐,借了一下你的肚皮,离开你的肚皮跟你没关系了,放心走吧。

原来,身为五原保安团长的王家二少爷,并不满足于在五原吆五喝六,他要扩充自己的势力,而势力是什么,就是人马和枪弹。他到北京和张作霖拉关系,把过继来的儿子王畅水送进了奉军。此时绥远都统是奉军的人,就给他在绥远挂了个什么头衔。他就开始挂羊头卖狗肉地招兵买马了。

达拉特王爷府在一个夜里受到打劫,自称猴毛驴的一伙土匪荷枪实弹,吆走了达拉特马圈里的五百匹壮马。后来有人在王也天部发现了达拉特王爷的千里驹,王爷认定此等丑恶的事情只有王也天能做得出来。于是派人接回表妹,要和王家决一死战。王柜里的二少奶奶离不开她的闺女,哭着不肯出来。外面的人就进去抢。没想到也玉站在门口,拳脚并用,以一当十,飞刀就在蒙古人的人和马的耳边呼呼地响。蒙古人没想到王柜有此等巾帼英雄,退到外面商量对策。这时王义和站在了大门口。蒙古人知道,这就是威震河套的人物王义和,他的身材并不很高大,但他非同凡响的气质让马上的人鸦雀无声了。

王义和说,都是亲戚,这样子不让人笑话。虽然老王爷不在了,现任王爷还是二少爷的表兄长,二少爷再糊涂也不能抢岳父家,一个女婿半个儿,如果他想用,说一声,王爷不是小里小气的人。现在兵荒马乱,土匪混进兵里也是常有的事儿,如果王爷的马匹真在天少爷那里,让他收罗一下悉数归还就是了,怎么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呢。

也许正是王义和最后的一句话提醒了曾格林沁。他们策马而去,一夜之间掘开了义和渠上游的总渠和支渠。正是黄河流量大的时候,大水像饿疯了的黄龙扑向田野,所向披靡,第二天正在灌浆的庄稼就垂了头。王家的渠头组织人力排水堵口,无济于事,最后连王家的牛犋也淹没了。义和渠上游将会颗粒无收。一些地户怕交不起租子,已经开始逃走。王家的跑马地一片萧条。

此次事件受到重创的是王也平。王家的牛羊死光了,也有庄稼被淹了让他心痛。他蹲在地堰上无声地哭嚎,渠头们都跟着他流泪呢。

他一脚踹开王柜的大门,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凶猛过。他对王义和说,我要分家。

王义和也想过在他过世之前把家分了。可这个家怎么分呢?实际上王家由王也平主持祖业,王也天支撑门面,如果分家了,也天总不在家,二少奶奶根本领料不起门户。畅水本来是过继到也天名下的,本来也是到了领家的时候了,可又参了军,脑袋别在裤腰上,说不定哪一时就没了。还有也玉,打死不嫁人,等他死了,也玉怎么办呢。也玉不嫁人这家怎么分呢。

也玉说,爹,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眼下不是分家的时候。分家了我大哥和我二哥就脱了干系了?外人谁管你哪一门,反正是王家。现在应该把我二哥找回来,谁看见我哥劫他们的马匹了?可他们掘开义和渠后套的人都知道。义和渠是我们王家的,可被淹的农田除了我家的还有别人的,这种砍断别人脖子的行为太可恶了。秋后的租子交还是不交?地户都跑光了,趁早到别的牛犋上打个短工挣个口粮,要不一年得喝西北风。地户交不上水租和粮租,我们拿什么给蒙古王爷交钱。我们要是咽了这口气,他们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掘渠口,那王家永无宁日了。义和渠上的农户谁还敢种我们家的地。人都没有了,要地干什么?地都没有了,你们还分什么家?

王义和当然首先想到要打官司。但他了解他的儿子王也天,打劫达拉特王爷马匹的事儿他是能干出来的。眼下绥远奉军掌权,王也天是跟着奉军的,赢官司应该有希望。可官司赢了也就是免去今年一年的租银。达拉特王爷本来早想终止跑马地的包租合同,认为自己吃了亏。如果王家凭借奉军的力量,不给达拉特王爷还马匹,还免交一年的租银,达拉特王爷损失惨重,定会跟王家不得甘休。王家不能失去这块跑马地,它简直就是王家的半壁江山。

至少现在要到绥远探个虚实。也玉自告奋勇。可王义和不放心,他想到了他的徒弟苗麻钱。他站在河套区域图前,他知道麻钱和他当年一样,在各个渠道上跑,他要实现他们两代人的连环渠愿望,以期达到河套灌溉一劳永逸。他自言自语地说,麻钱该回来了吧。

也玉撅着嘴说,苗麻钱不是通天的神,他回来又能怎么样。

王义和说,可惜我没有苗麻钱这样的儿子。哪怕有这样的一个女婿也好啊。

也玉冷笑着说,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渠道比女婿重要多了。

王义和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与兆河渠有什么关系?兆河渠并不是他苗麻钱的。

也玉说,但那是孟家的。他因这件事而瞧不起王家。

王义和说,可他是向王家提过亲的。

也玉说,爹你好糊涂啊,我拒绝了他的提亲后,他偷着乐了三天呢。

王义和长叹了一口气。

王也平横了心要分家,不想再受王也天的拖累。他改掉了过去勤俭节约的作风,每天不是杀鸡就是宰羊,一盆一盆地端到桌子上,吃吃吃。郭氏本来是个木讷人,可自从畅水当了兵,便公开和孙氏找碴儿。孙氏过去的嚣张没了气焰。男人劫了娘家的马匹,娘家放水淹了婆家的青苗地。自家过继了人家的儿子,男人又把他送进了军营,面对郭氏的挑衅,她以静制动,郭氏说十句,她说一句,只有一句话,王也天是你们王家的儿子。郭氏说,王也天是你的丈夫。

王家的人每天吃肉,全部坏了肚子,排着队上茅房。也玉冷笑着说,我们算是什么财主啊,我们的牛羊下辈子都吃不完,可我们还是不舍得。看看看,茅房都让我们冲塌了。瘦狗担不住麸子喂。

王义和在后套奔波了大半辈子,风餐露宿,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身心交瘁。他体力不支病倒了。王义和捂着胸口说,麻钱呢?麻钱是我的儿子就好了,哪怕是个女婿。唉,他在渠口上呢。

麻钱一直在渠背上,试验埽轴水闸。水闸的费用不算太高,但要有技术含量,根据不同的地形水势要有不同的设计。肯实践肯下功夫就行。先在兆河河渠上设置埽轴水闸,废除打土坝塞柴草的陋习,减少渠道淤积,彻底解决洗渠口的难题,做一个示范。后套的人看到埽轴水闸的好处就会纷纷效仿,那他麻钱就成功了。

麻钱在渠背上折腾了几个月,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兆河渠上的第一座大型埽轴调节水闸成功了。水闸以自行抽取埽棒的方式,可以自由调节水量,是黄河灌溉史上的一次突破。

麻钱看着水闸哈哈大笑。

接着杨家河、塔布渠请他去指导做埽轴水闸,他的计划就要推开了。他精神抖擞地去往杨家河,就看见了从河面上漂下了成方的木头。

押木料的老汉姓焦,麻钱在民勤的时候就住在他家。焦老汉做水闸、搭水车和扎羊皮筏子的好手艺,远近闻名。

焦老汉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夜能走五十里路,给四村八邻的人家做手工。有一天夜里他从邻村往回赶,走到一个塬坡上,他歇下来吃锅盔。另一个歇脚的人向他讨了一口羊皮囊里的水。这个人的脸面他没看清楚,只听得他喝水的声音如山泉淌过青石板,喘气的声音像风吹过碎银子一样清脆。他对焦老汉说,你今天杀了第一万只羊,因你杀生过多,收集了无数寿命,铸就了万劫不死之身。这是一万只羊对你的报应,让你在阳世受万劫不复之苦。你今生不会有任何亲人,跟你血亲的和肌肤之亲的都将遭受厄运。焦老汉不信他说的话,他提起羊皮囊往村里走,天亮时到了村口,远远看见自己家的柴门上挂起了白色的引幡,父母双双去了。第三年他成亲了,娶的是本村一户三姐妹中的大姑娘。这家的姑娘白天看长得并不算漂亮,可一到晚上,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她通体透明,浑身芳香,一滚到他怀里,身上像抹了芝麻油,他一下子就像炸出来的油果子一样酥了。后来这个女人在他怀里不停地笑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就没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姐姐死了妹妹嫁过去,妹妹和姐姐如出一辙,一年以后也没了。三姐妹就这样三年之内没了。从此他断了娶亲的念头,他说他知足了。把女方的两个老人接过来,极力孝顺,养老送终。他有三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一次是他羊皮筏子翻了,他被河底的泥沙呛了七窍,漂在了河面上。乡亲们做了棺材把他入殓了。出殡的那天,土已经盖了一半的棺木,他在里边叫喊起来。第二次是他在水车下杀羊,水车上的一块木头掉下来砸碎了他的天灵盖,他急忙把羊的天灵盖换上去,昏迷了几天好了。第三次他故意站在崖上往下跳,看能不能摔死,结果他被一棵大槐树接住了,上面还有一只笸箩大的鸟窝,里边是鸟蛋,他在上面连吃带睡,三天后又回来了。回来后村里人发现他哑了,大家说,这是命里注定的,他总从羊脖子上下刀子,不哑才怪。晚年他收养了一个死了父母的小丫头,他想这既不是血亲,又不会有肌肤之亲,等他死了也好有个葬席上做黄米糕的人。此丫头取名黄米。

麻钱把哑巴焦老汉迎到家里,老额吉听到家里来了客人,让草花搀扶着下了地,老额吉看不见,可以说,可以摸。焦老汉不会说,会听,会看,两个老人呜里哇啦摸来摸去,马上找到了相互交流的方式。听说焦老汉要住在苗柜扎水车,老额吉高兴死了,老额吉就喜欢家里人多。

麻钱决定在离苗柜不远的义和渠旁做一只大水车。马上七邻八村的小木匠带着锛锛斧斧的来到义和桥下,在焦老汉的指挥下动工了。这可能是大后套除了狼山之外的最庞大的物体。它像一只硕大的辇车车轮,悬在义和渠的上空,几乎是遮天蔽日。开河之后它吱吱扭扭地开始转动,轴上抹的胡麻油都用了五六十桶。

起初义和隆的人以为是苗家在造船,要和王家的船队争生意。王也平也踱着步到河边侦察过,看船到底有多大规模。后来人们发现这些船站起来了,像传说中伏羲拉太阳的车轮。接着人们又说,这不是木船,这是风轮,遭遇旱年用来呼风唤雨的。后来唐富贵把这新鲜事儿传到了外村,一个民勤人跑来看热闹,他说,这不是水车吗?唐富贵问水车是干啥的,民勤人说,就是把低处的水引到高处来。唐富贵不解说,引到高处干个甚呢。民勤人说,引到高处浇水呀。唐富贵更不清楚了,大后套从来没有这东西照样浇水。民勤人说,河套是几千里的黄河上唯一地面比河床低的地方,所以水自然引过来,形成现在的灌溉区域,要不大家为什么都走西口呢。

水车修好了,麻钱的磨房开张了。全义和隆的人都没有想到,麻钱是利用水车制造水动力用来推磨的。大后套从来都是人推磨牲畜推磨,还没听说水推磨的。软软的水竟能把那么大的石磨推起来。细想一下也是,水能把堤坝推翻了,把房子推垮了,为啥就不能推磨,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嘛,别人就是想不到,可苗麻钱想到了。人们挤到磨房里来看热闹,这可忙坏了唐富贵,他把干货担子放下,一五一十地给大家讲水车推磨的原理,仿佛他才是真正的行家。调皮的孩子们藏在他的身后摸他担子里的冰糖吃,他又要指手画脚地讲解又要追赶孩子们,燥出一头汗来。苗家的磨房成本低,规模大,收费很便宜,义和隆的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来苗家磨房碾米磨面,其他的小磨房一夜倒闭。

一到清晨,苗磨房前大麻袋小口袋东倒西歪地排成队,送来粮食后告诉主人一声,粮食多少石磨几成就行了,取货的时候面是面麸是麸,丝毫不差,哪家和哪家肯定搞不混。这是因为磨房里有一个记性好会算账的缨子。一时间大后生和半大男人们都愿意往苗磨房跑,一是趁磨面看看水车舀水哗啦哗啦的壮观场面,二是来看看苗磨房的小管家、像兔子一样伶俐的姑娘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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