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序/1
第一章/1
第二章/55
第三章/73
第四章/159
第五章/173
序
“大地之魂”书系,集合了堪称当今文坛最为优秀的男作家的代表性作品。他们大都是乡村经验的记述者,即便以城市为生活背景,也不时隐约透出乡土的根脉。
现代时期中国的“大地之魂”,首推鲁迅。1928年,台静农把自己起名叫《蟪蛄》的第一部小说集书稿送给鲁迅审读,出版时听从鲁迅的建议,把书名改为《地之子》。这一改,朴实依然留存,但是质地变得阔大深厚。“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而有人仍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到纸上——鲁迅的评语几乎涵盖了所有“地之子”写作的气场。
家园生态、时运流变、身世遭逢、民族性格……承载着一切,依地而生的人,在其中存活,在其中困惑,也在其上立身,更在其上行路。
那些不朽的文字,由鲁迅、台静农们,写作在城中,扎根在地底,敏感多汁、壮硕坚韧的枝干伸向浩茫人间和风云天际。
“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 ,鲁迅在1924年底谈到既为“神之子”又是“人之子”的耶稣。我们不妨这样揣摩:平凡的“人之子”,
都是立“根”于地,缘于父母所生亲情所系的生命;又因为秉持“信”,既亲和家常又超拔不渝。我们不一定非要将这看成鲁迅的自况,但是我们完全可以依此想象鲁迅。
有“根”,才称得上“地之子”;有“信”,才称得上“人之子”。“根”“信”兼备,才配得上“大地之魂”。
这样说来,读者方家也不一定把每一部小说看成“地之子”并“人之子”的赓续、创新之作,但是,诸君尽可以从中各自寻绎
“地”之大者、“魂”之立者。
《人民文学》主编、著名评论家
二○一二年初冬于北京
第一章
一
荷花
院子里就剩下我和这棵树。
我把红线换成绿线,一个兜兜绣了三天了,还是绣不完,三朵花,五片叶,两条鱼,花是荷花,鱼是金鱼。也不知道使恁大的劲要干啥,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响器吹打得能把庙顶子掀起来。窑里、院里跑得一个人也不剩,都跑到庙里看红火去了。猪吃饱了,鸡也吃饱了,院子里就剩下我和这棵树。天太旱,旱得它太难受,旱得李子从树上一颗一颗往下掉,脚底下滚了一片绿珠子。
他就走过来了,他站在院前的街上看见我了,他说,荷花,吃饭了么?
我把绿线放回笸箩里,我说,吃了。
他说,这是做啥活?
我说,给孙子缝个兜兜。
他说,哦。
我说,你有啥事?
他说,没事,啥事也没有。学生们都叫我给放假了,还能有啥事呀我。
我说,哦,闲跑哩。
他点点头,他说,是哩,闲跑跑。他说,你这是绣啥花呀你?
我说,荷花。三朵花,五片叶。两条鱼,是金鱼。
他说,哦。金鱼。
我说,荷花我也没见过,金鱼我也没见过。
他说,哦。
我说,就照着心里想的瞎胡绣呗。
他说,哦。
我说,说是要闹九天呢,说是头三天吹啥“毛毛雨”,中间三天吹啥“一条大河”,最后三天要让县剧团来给唱“水漫金山”,说闹够九天,把水攒够喽,龙王爷就给下雨呀。你说能下么你说。
又有两颗青李子落下来,叭嗒,叭嗒。天太旱,旱得它太难受。他看看李子,看看我,又看看天,他说,咳,他们不知道,其实,毛主席写过两句诗,比咱们想要的水都多,毛主席说,“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你听听,这得有多少水呀。
又有颗李子落下来,砸在荷花上。他又说这些有学问的话了。他动不动就爱说这些有学问的话,说了几十年说了一辈子也没说够。我说,是哩,水真多。我说,你看我这兜兜上也都是水,又是鱼,又是荷花,没有水咋活呀你说。都两年啦,老天爷也不说给下个雨,没有水咋活呀你说。没有水上哪找收成呀你说。你看看这树给旱得有多难受呀。
他又看看我,又看看树,又看看天,他说,我走呀。
我说,闲跑去呀。
他说,闲跑。他们在学校里办事,没法上课,我把学生们都放了假,放九天假,九天啥事情也没有。
我说,你不留在庙里看红火?
他转过身去,他说,看了,太吵人,吵得我在学校连觉也睡不成。睡不成觉也没啥事情,放九天假啥事情也没有。
坐在这棵李子树底下就能听见,也不知道使恁大的劲要干啥,这伙吹响器的道士劲真大,大得要把日头揪下来当锣敲呢,十里八乡的人都围在庙里,每户人家都按人头交了钱,说几十年也没有祈过雨了,现在地都分给个人了,祈雨都是给自己祈的,这一回要好好闹一回。娃娃们都不上学了,都放了假跟着大人们乱,都在庙里综着看红火,嗷嗷地乱叫,隔这么远也能听见。荞麦在庙里,爸在庙里,牛娃也在庙里,都在庙里。就是把他从庙里给吵出来了,吵得他连觉也睡不成了他。吵得他啥事情也做不成了他。他转过身去,我就看见他满头的花白头发。
那天我坐在院里的碾盘上绣鞋垫。鞋垫剪得爸也不能用,荞麦也不能用,我就照着心里想的尺寸瞎胡剪了一个。满村子的人都说他要来。都说他要来了,我就赶着绣,一连绣了三天,他还没来。鞋垫上绣的和这一样,也是三朵花,五片叶,两条鱼。花是荷花,鱼是金鱼。一连绣了三天他也还是没有来他。妈就在窑里敲那口破锅,梆梆梆,梆梆梆。我知道是催我喂猪去呢。我就撂下鞋垫去喂猪。喂了猪,我就又坐在碾盘上,还绣。妈就在窑里敲水缸,当当当,当当当。我知道是催我担水去呢。我就撂下鞋垫去担水。担了水,我就还坐在碾盘上,还绣。妈就又敲开面板了,咚咚咚,咚咚咚。我知道这回是催我做饭呢。就是个催,就是个催,能把人催死。
我拿着鞋垫站起身,就听见爸的铜锣响了,咣咣咣,咣咣咣。一伙孩子嗷嗷地叫起来。我就看见他了。我看见他穿着一身蓝学生服,背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手里举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铜铃铛,从老杨树后边走出来,简直就像是从画儿上走下来的,他可真神气,他可真年轻,他可真好看呀他!天是蓝的,山是黄的,树是绿的,天上地下透亮得叫人眼晕,他就从画上走下来了他。我高兴得浑身直打战。我就看见荞麦从人堆儿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姐,姐,快煮饺子吧,快煮饺子吧,老师来啦,老师来啦!
爸说,也不知道咱们老赵家有没有这么大的福气,他要真能看上你,咱老赵家的祖坟上就算是烧了高香啦。爸这话不是对着我说的,是对着油灯说的。爸把烟锅对着油灯凑过去,爸说,就算是烧了高香啦。我就站在灶台边上浑身直打战。他可真神气,他可真好看呀他!他拿着个本子站在我对面,他说,姓名。我就笑,我说,我解不下。他说,就是你叫啥名字。我说,哦,解下啦,我姓名荷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笑起来,他说,不对,是你的名字叫荷花。你姓赵。我说,我爸姓赵,我可不是也得姓赵吗我。他就不笑了。他说,年龄。他看看我,他又说,就是你今年有多大了。我赶紧说,这回我解下啦,我是五月初二的生日,刚过了两个月,今年十七啦。他都写在那个本子上。他说,太大了,超龄啦。我说,谁说大?你属狗,我属鼠,我比你还小两岁哩!谁说大?他就把本子放下了,他说,你不懂,我现在是在统计到底咱们村有多少学龄儿童。他看看我,他停下,他又说,就是有多少孩子够上学的岁数。你十七岁,太大了,你连上中学的岁数都超过了,可是你还是可以到学校来扫盲。我就生气了,我说扫就扫,反正在家也是天天扫。他见我生气,他就笑,他说,荷花,你不懂,你听错了。扫盲就是认字,不是扫地。他可真神气,他可真好看呀他。他一笑。我也笑。我一天的学也没有上过,我可不是啥也不懂,啥也解不下吗我。我哪敢和人家比呀我。我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家,我哪能和娃娃们一块儿扎堆去呀我。我就给金鱼绣了黑眼睛,给荷花绣了白芯子。
我就用蓝线一针挨一针地给花和鱼衬了底色。鱼就游起来了。花儿就漂起来了。我就把鞋垫给了荞麦,我说,荞麦,给。荞麦拿到手上,荞麦说,姐,这么好看,你咋不给我呀。我说,这双太大。你想要,姐再给你绣。我说,放到书包里,不许叫别人看见。荞麦放到书包里,荞麦抹了一把鼻涕就跑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人家。可我这一辈子再没有绣过那么好看的花。红花白芯子,金鱼黑眼睛。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白脸盘高个子,黑眉毛大眼睛,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要多年轻有多年轻。他哪像现在这个样呀他。
我就把绿线从笸箩里又拾起来,绣完了红花,绣绿叶,绣完了绿叶,就该绣金鱼了。天太旱。脚底下滚了满地的绿珠子。它真是难受死啦它。
二
牛娃
满鼻子的都是屎味。血就一下子一下子地撞到脑门子上,撞得脑袋都快他妈×的炸啦。咚,咚,咚,都快他妈×的炸啦!日他的祖宗,你站到这么个龟孙子地方不闻屎味还想闻他妈×的啥味呀你。这一群苍蝇就在脸前头综着我,飞过去,落一落。飞过来,落一落。嗡嗡嗡,嗡嗡嗡。弄得脸上麻一阵,痒一阵。嗡嗡嗡嗡嗡嗡,嗡你妈×的啥呀嗡,嗡急了,我一刀子全宰了你们不可。那个说书的瞎子说,好汉武二郎一手握了白闪闪牛耳尖刀,一手揪住淫妇潘金莲的头发,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惨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可就出来啦。那武松心不跳,气不喘,面不改色,噌噌又是两刀,哐当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他妈×摆在了大哥武大郎的牌位前。嗡嗡嗡,嗡嗡嗡,嗡你妈×的啥呀嗡,嗡急了,我一刀子全宰了你们不可。那个说书的瞎子说,潘金莲那个狗日的,看上了有钱有势的西门庆,她个龟孙子就起了坏心了她,她狗日的就不想跟武大郎过啦她,她就使毒药药死了自己的男人,她狗日的就跟西门庆睡开觉了她,你说她是人不是人呀她,你说她心狠不狠呀她,你说天底下这女人你能信不能信呀你,一转眼她就跟他妈×的野男人睡开觉了她。
你以为就是武松敢杀人呀你,你以为就是武松手里有把刀子呀你。你知道这群苍蝇为啥这么综着我吗,啊?我他妈×的一身的血腥气,一身的猪血,我手里这把刀子刚刚在庙里把一个猪头割下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就把它狗日的给宰了我,我就把它狗日的脑袋给割下来了我。龙王爷跟前供的那颗猪头就是我割下来的。我就不信,你狗日的那头比猪头还难割。不信你就试试。不信你俩就再往一块儿凑凑,只要你狗日的敢迈进我的门槛,我就给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以为我在庙里杀猪,就不知道你俩想干啥呀。你以为我他妈的比武大郎还憨还傻还窝囊呀你。我从庙里跟出来,就是想要看看你俩狗日的到底要干些啥。他前脚抬腿,就有人告诉我说你看看那是谁出了庙门了你看看。他前脚抬腿,我后脚就跟来了我。你以为就你长了眼睛长了耳朵呀。我也有!我的眼睛耳朵也管用。我就站在这个茅厕里盯着,我倒要看看你们俩能干啥。天底下的男人不全是武大郎,还有好汉武二郎呢。那个说书的瞎子说,眼睛里头装不下沙子,好汉肚里咽不下窝囊。我快五十岁的人啦我,我连孙子都有啦我,我肚子里也不能装下这个龟孙一辈子的窝囊,我他妈×的也不是武大郎!你拿着个兜兜坐在树底下,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呀我,你等吧你,你狗日的都等了三十一年啦,你也还是白等。血都快把脑袋撞破啦!咚,咚,咚,都快撞他妈×的破啦!苍蝇们飞过来飞过去的,飞过去飞过来的,嗡嗡嗡嗡嗡嗡,我就一刀砍过去了我,我非宰了你们不可。我就再砍一刀,再砍一刀,再砍一刀,再砍一刀,正砍着,她就走进来了她,她一走进来就叫起来了。
她就骂,呀呀,牛娃,你个龟孙这是要杀人呀你,瞧你这一身的血。
我就笑,嘿嘿,嘿嘿,杀啥人呀我,我哪敢杀人呀我,我杀了一辈子猪,你见我碰过谁一根毛吗你,啊?我是在庙里杀猪呢。
她又骂,牛娃,你死吧你,你个不要脸的你,人家一个女人家上茅厕,你个男人家钻在里头想干啥呀你。我刚刚咳嗽了那些回,你就成心不应声呀你,你就是想等着我进来呀你。
我又笑,嘿嘿,哪能呢,红盼。你看我这穿戴得齐齐整整的,我哪有那么坏的心眼儿呀我。再说你的屁股除了荞麦能看看,别人哪能随便看呢。我哪有那么坏的心眼儿呀我,我就是真的没听见。
她还骂,你狗日的在庙里杀猪,你龟孙不在庙里上茅厕,跑到这么远来干啥呀你?我还笑,我说,嘿嘿,我也不想跑,是庙里人多,茅厕里挤得插不进个缝缝。我是憋不住啦我。憋得我可村子瞎跑,我就跑到这儿来了。
她就一直骂。我就一直笑。她就一直骂,我就一直笑。笑得我脸都硬了我。
等到红盼把我从茅厕里骂出来,我又扭过头去看了看,她早就没影了她。血不往头上撞了。苍蝇也不飞了。我就听见吹吹打打的曲子传过来。青天大白日头底下,就是那棵李子树,李子树底下坐着她单单的一个人,有几只鸡在她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的,她手里拿着个兜兜在那儿绣,绣一针,把针尖在头发里蹭蹭。绣一针,把针尖在头发里蹭蹭。我在她身上种了快三十年的种子,我在她身上种出来三个儿子两个闺女。现在,我儿子也有了媳妇,我儿子的种子又结出果儿来了,我现在有了孙子了,她是在给我孙子绣兜兜呢她。她在这棵李子树底下一坐就是三十年。都他妈×的快三十年了她。她早就变成一棵树了,是我的树,是我牛娃一个人的树,树根儿就扎在我的院子里,一扎就是快三十年。她结出来的果子,都是我种下的种子,我种了她三十年,种了大半辈子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敢让我用上这把刀。吹吹打打的曲子一阵比一阵响得紧。十里八乡的人都跑到五人坪来找龙王祈雨,给龙王爷唱戏,给龙王爷说书,给龙王爷请来道士吹打响器。可你要想伺候好龙王爷,还得靠我这把刀子给龙王爷杀猪宰羊。龙王爷吃不上肉,他哪能给你下雨呀他。说时迟,那时快,武松的白刀子就变成红刀子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敢让我用上这把刀。那个说书的是个瞎子,一个瞎子哪能看得见我手里也有一把刀呀。红盼的男人是荞麦,荞麦现在是村长,村长老婆的屁股哪能随便看呢,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呀,我哪有那么坏的心眼儿呀。村长的老婆看见我手里有把刀,可我这把刀是杀猪的刀,不是杀人的刀。庙里的那颗猪头就是我割下来的。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都看见了,都能做证,我割下来的是猪头,不是人头。我杀了一辈子的猪了我,有谁见过我碰过谁的一根毛儿嘛,啊?再说了,我就知道他们不敢让我用上这把刀。
三
荞麦
他看看我。他说,九天太长了。孩子们欠下的课太多了不好补。
我说,张老师,要是祈不来雨,今年再没有一点收成,就不是九天的事情啦,咱这学校办不办得下去都难说啦。孩子们要是都不能来上学了,张老师,你还教谁呀你?
他又看看我,他就不说话了他,他就低着头一股劲地抽烟,一股劲地抽烟,烟从他嘴里冒出来,又贴着他的脸他的头发升上去,他那个脑袋就变得像个炼丹炉。我就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上,自打他从监狱里关了八年出来,和他一说话我就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我把一整条“红塔山”放到桌子上,我说,张老师,这是村委会决定给你的补助,过两天还有猪肉、羊肉、鸡蛋、白面,凡是祈雨龙王爷有一份儿的,学校都有一份儿。我看看他的脸色,我又说,张老师,你放心,有我这当学生的当村长当支书,亏不了老师你一根毛。
他把烟从嘴上拿下来说,荞麦,你还记着毛主席的那句诗吗?
我说,哪句?
他说,“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你们现在是分酒分肉真忙。
我说,张老师,我现在哪还能顾上毛主席的诗呀我。我现在不忙哪行呢我。十里八乡的群众全都发动起来了,全都吵吵着要祈雨,全都说再不下雨就没法活啦,群众全都发动起来了我哪能不忙呢我。张老师,现在群众就看你一个人的了,就看你给不给大伙腾出庙来,给不给大伙留条生路啦。
他就笑了,他说,“僧是愚氓犹可训”。他说,荞麦,毛主席的这句诗你肯定也忘了吧。他说,荞麦,我现在怎么能和五人坪十里八乡的群众闹对立呢我。可惜,李京生、刘平平他们都走了,他们看不见现在的这些事情了,他们怎么能知道广大群众自发的祭龙王闹祈雨是怎么回事呀。这才是“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说了这一句,他又看看我,他说,荞麦,这一句,你肯定更记不住了你。你真不是个好学生呀你。
我说,是哩,是哩,张老师说得对,是不是个好学生。我说,张老师,那你到底答应不答应村里这件事情呀你。
他淡淡一笑,他说,我怎么能和广大人民群众作对呢我。
我的心就从嗓子眼儿落到肚子里,我就跟着笑起来。我说,到底是咱张老师,到底是咱自己人,他们都还担心你反对祈雨呢,他们都还担心你说这是封建迷信呢,狗日的们尽是瞎操心狗日的们。他们哪知道张老师是谁呀他们。
他又笑起来,他说,荞麦,先不说这是不是封建迷信。有件事情你现在得答应我。
我知道他肯定又要提那件事情了,我都听他说了够一万回了,听得耳朵眼儿都叫他给磨大了。我说,张老师,你说吧你,啥事情。
他说,祈雨的事情闹完以后,你得答应我在村里给娃娃们盖一个新学校,叫我们从庙里搬出去。群众祈雨捐的钱你们不能都留下,你们当干部的得给群众办了这件大事。这么多年了,这件事说得我嘴都磨出茧子了。
我说,能行,能行。现在庙里要办的事情越来越多啦,不能总叫学校占着。学校是学校,庙是庙,各有各的用处,都不能少。你说是不是呀张老师。那就放九天假吧。
他点点头说,行。
我说,这回有说书的,有唱戏的,还有道士们吹打响器。张老师,你要想让学生娃娃们唱个歌就更好更热闹啦。
他说,你答应给盖新学校,我们就唱。反正娃娃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反正娃娃们心里也是想热闹,想唱歌。他说,荞麦,你还记着我教你们唱的那些歌吗?
我就笑了,我说,我能忘了嘛我,《北京有个金太阳》!《大海航行靠舵手》!
他也笑了,他说,过时了,过时了,要唱就唱个新的吧。唱个《在希望的田野上》吧,娃娃们刚学会的。
我就又笑了,我说,我心里真高兴呀,张老师。他们哪知道张老师是谁呀他们。张老师是自己人。狗日的们尽是瞎操心狗日的们。
我就高高兴兴从庙里走出来。走出来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他,我朝他笑笑,他就朝我摆摆手。我们吃了饺子走出来的时候,也是朝他笑笑,他也是朝我们摆摆手。我们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我们看见他站在门口的灯光里,又高又大,我们说,老师,明天还上课么老师?我们又说,老师,明天你还走么老师?他就摆摆手,他说,我哪也不去啦我,上课。说完话,他就咯咯吱吱地关上庙门,他就咯咯吱吱地把那张要去全国各地革命大串联的声明关在门外边,他就咯咯吱吱地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这个破庙里了。我就对大伙说,庙里谁也没有,庙里就有张老师一个人。红盼说,不对,张老师还有一把口琴呢。天早就黑了,黑得啥也看不见了。黑天黑地里真的传出来老师的口琴声,细细的,颤颤的,好像是天边儿传过来的,我们都听出来了,老师吹的是《北京有个金太阳》。我们站在黑天黑地里,都不说话,都不出声,我就又说,庙里谁也没有,庙里就有张老师一个人。红盼就哭了,红盼说,不对,张老师还有一把口琴呢……我就想,我以后可不住在庙里当老师,我以后要娶红盼给我当媳妇。
我上哪找钱、找砖、找瓦、找木料去呀?没钱、没砖、没瓦、没木料,我上哪盖新学校去呀我?可我不能不答应他,我要不答应他,学校不放假,庙腾不出来,龙王爷上哪请去呀?祈雨的事情要是闹砸了,十里八乡的人非把我给吃了不可。整整两年不下雨啦,这老天爷是不叫人活啦他。现在这农村没他妈×的人管了。除了催钱、催粮、不许生孩子这三件事有人管,剩下的事情是死是活都活该啦。我也不是活雷锋呀我,我也不是活神仙呀我,我也不能白干活儿不要钱吧我,天底下有这种事情吗?啊?跟龙王爷要点雨水,你还得花钱请人唱戏、说书、闹红火,你还得给龙王供猪、供羊呢。我赵荞麦一个大凡人,也不能靠喝西北风活着吧,啊?我给群众操了这么多的心,受了这么多的累,我从大伙捐的钱里拿一份,也是应该的吧。多劳多得,这是规矩,这是原则,这是政府规定的。这不是我赵荞麦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吧,啊?可他是你老师,老师说了话,你就不能不答应,办得成得答应,办不成也得答应。办得成办不成你都得答应你。你他妈×的一个农村土干部,谁说句话你也得答应,连他妈×的狗叫唤两声你都得答应。我早就该改个名了我,我不应该叫赵荞麦,我应该叫赵答应。我他妈×的啥都得答应。
四
赵万金
这营生太小了,一转眼就把它插满了。插满了还插,插满了还插,活活就把香炉插成个柴禾垛啦。断香碎香落了一地。挤成一片的香火头叫风一吹,就着啦,呼呼的火苗子蹿起半尺多高。我就叫,满喜!满喜!满喜!狗蛋!狗蛋!狗蛋!不看见着火啦都,快来收拾收拾吧。请不来龙王爷还要请来狗日的火神爷呢,还要把这个庙给烧了呢,还不快些!聋啦?满喜就笑嘻嘻地龇着牙跑过来,满喜的手里端着个白瓷碗,满喜说,来了,来了,龙王的水来了。满喜把碗里的水朝火上一泼,扑嗞,火灭了。跟着那股白烟和水气香灰落了人满头满脸。乱,太乱,真是乱得没个样子啦。你说说,这哪像是请神仙呀,啊?
我就眼瞅着那俩婆姨从人堆里挤出来,往功德箱里塞了几张毛毛票,点了三炷香,接着就跪下给龙王爷磕头,刚说了两句求龙王爷下雨的话,就胡说开了,就朝龙王要开儿子了,你说说这乱不乱哪,啊?你说这人心有尽没尽哪,啊?啥他妈×的也想要,你狗日的咋不跟龙王要座金山呀你?你想要儿子你也得朝送子娘娘要啊,你跟龙王能要来儿子吗你?他龙王跟我一样,他也是个带把儿的男人,他是管水的神仙,他咋能管你们婆姨家生男还是生女呢他。你说这俩烂婆姨不是胡闹吗不是。真是他妈×的一点规矩也没有了,真是乱了套了真是。你看看这人群,挤过来挤过去的,乱乱哄哄的简直就是一群乱了营的畜生,简直就是一群炸了圈的羊。乱吧,乱吧,乱吧,早晚有一天叫你们乱够喽。气得龙王爷十年不下雨,看你们狗日的还乱不乱。到时候生下他妈×的一万个儿子,生下一火车的儿子也是白搭!
我看见他从人堆里走过来看看我,他说了句啥话。
响器吹打得太吵人,我听不见,我摇摇头,我说,你说啥。
他就喊,我去看了荞麦他妈了,你放心吧,她没啥事情,我给她倒了碗水她不喝。
我点点头,我说,哎呀真是叫你操心啦,哎呀,真是的啦。
他也摇摇头,他就喊,没啥,反正我也没啥事。你渴么?你喝水么你?我给你端过来吧。
我又摇摇头,我说,不喝。
他又喊,你吸烟么?
我又摇摇头,我说,不吸。我说,你有啥事情快忙去吧你,这儿人多哩,不用招呼我,你快忙去吧你。
他也摇摇头,他说,我不忙,我啥事情也没有。
他就扭过头看台上的那一伙子人。曲子吹打得调不是调,点不是点的,乱得就像个蛤蟆坑。响器们冷不丁停下来了。耳朵里不响了,脑袋里还在嗡嗡。看见他不动,我又说,你有啥事情快忙去吧你,不用招呼我,你快忙去吧你。
他朝我淡淡一笑,他说,学生们都放了假了,我啥事情也没有,我不忙。
说完他就走了。臭蛋放下手里的唢呐,臭蛋就在台上骂,狗日的们眼瞎啦,看不见没茶水啦!不给水喝,叫人干吹呀!他听见就转回身来,提起暖壶递过去。臭蛋就笑起来,臭蛋说,哎呀呀,哎呀呀,可不敢劳张老师的大驾。他也笑,他说,不怕,不怕,我啥事情也没有,递个水不怕啥。说完他又走。台上的响器就又吹打起来,庙里就又乱得像个蛤蟆坑。乱得他妈×的一点规矩也没有。
陈三爷一死,五人坪的规矩也就算是死了。谁也闹不清楚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到底都有些啥规矩。照理说,张老师应该知道,这些规矩都是白纸黑字写在书里的。可张老师念的都是新书,老书他一本没念过。没念过老书,上哪懂得老规矩去呀。几十年都不让弄这些事情了,都说是封建,都说是迷信,都把这些老规矩的命给革他妈×的了。
土改工作队的孙队长说,赵万金同志,你现在宣了誓,你就是党员了,你是咱们九十里乱流河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产党员,你以后就得永远跟着党走,一辈子跟着党干革命。我听孙队长的话,我就干革命。人家孙队长把地都分给你了,你说我能不听孙队长的话吗我,啊?你要是种了几百辈子的庄稼,做梦都想有一块自己的地,有一天,猛不丁有人把地分给你了,又说这地就是你的了,你不也照样得听他的话吗,啊?我那时候哪知道自己会老呀,哪知道自己能歪了嘴瘸了腿呀我,哪知道自己的老婆能瘫在炕上呀。我那时候哪知道有一天还得供龙王爷祈雨呀。张老师没念过老书,不懂得老规矩。他只能像个人影子一样,在村里晃过来晃过去的,啥忙他也是帮不上。一个最有学问的人现在变成个人影子了,你还想让他帮啥忙呀。我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产党员,我革了一辈子的命,我他妈×的更不懂得老规矩,我他妈×的更是帮不上个忙。供品应该怎么放,曲子应该怎么吹,啥时辰该献祭,献祭的时候都该说些啥,到底该烧几炷香,到底该闹几天红火,全他妈×的不知道,全让陈三爷给带进坟里去了。
陈三爷一死,五人坪的老规矩就算是死绝啦。荞麦把臭蛋那个狗日的给请来当道士、吹响器,臭蛋是个干啥的谁不知道呀,他除了在黄土坡种庄稼,就是到河底镇卖羊肉,逢上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就来了他,两份买卖一块儿做,又卖羊肉又吹响器,谁知道他那道袍是从哪个戏班子里买来的呀。你说请来这种道士,龙王爷他还能高兴吗他,龙王爷他还能给你下雨吗他,啊?
十里八乡的人全都疯了,两年不下雨全都急疯了。懂规矩要祈雨,不懂规矩也要祈雨,懂不懂反正是要跟龙王爷要雨水。十里八乡的人全都疯了,全都挤到这个庙里来了,烧香磕头、听书看戏,完了就往这个箱子里塞钱。荞麦那个狗日的说,你啥也干不了你,你就每天来给看着这个功德箱子吧,叫别人看着我不放心,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他们乱动这个箱子。我现在嘴又歪、腿又瘸,我老婆瘫在炕头上,我可不是啥也干不了吗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产党员,革了一辈子的命,革得自己也快进坟地了还能有他妈×的什么用呀,啊?
不管你有多大的学问,要是叫你狗日的也住上八年的大狱,你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说,你照样也得像他一样,变成个人影子晃过来晃过去的啥事情也没有干的。真是日月不饶人呀,那么年轻的一个老师,手里拿着个明晃晃的铜铃铛,一眨眼的工夫就白了头了。你要是也住了八年的监狱,你能不白头吗,啊?你能吗你?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共产党员白了头,那么年轻那么有学问的一个老师也白了头,全他妈×的白了头。我就知道,一个农村土干部干来干去干到底你也还是个摆弄土疙瘩的,干来干去干到底你也还得钻到土里去,你也还是个种庄稼的苦力。种庄稼的白了头,第一个共产党员白了头,最有学问的白了头,当老师的也白了头,全他妈的白了头。
你就是不白头你也得瘫到炕头上。人家一个老师,方圆几十里独一个的识字儿的先生,咋能看上荷花呢,老赵家的祖坟上哪有这么好的风水呢,可那时候哪想得到他得蹲八年的大狱呢。我说,张老师,你以后就不用费事自己做饭吃了,我就让荷花天天来给你做饭吧,反正荷花也没啥事情,省得你再受累啦。他看看我,他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做吧,我怎么能在五人坪搞特殊化呢我,我是人民教师,我又不是少爷小姐,我怎么能搞特殊化呢我。我怎么敢叫人家特殊化呢,我就知道人家看不上个荷花,我就知道老赵家没有这么大的福气。有福气的白了头,没有福气的也白了头,有福气没福气全他妈的白了头。那么能干的一个老婆瘫在炕头上你还有啥福气呀你?臭蛋、臭蛋你就破上命地吹吧你,你狗日的不把我的耳朵吹聋了,你就不算是个完。
五
荞麦
我告诉翠巧让她在家等着我,你说我能不去吗我。大小我也是个村长呀,一个村长就得说话算话。再说了,满成叫我派到县里接蒲剧团去了,他接蒲剧团也不是白接,他接蒲剧团来回一百八十里我给他一百块补助,我给他一百块补助也不能白补助吧。我告诉她在家等着我,我就得去,我一个村长说话就得算话,说话不算话那还叫什么村长呀。完了这件事,我还得请人家二梁喝酒呢,不喝这顿酒上哪弄钱请剧团呀。二梁现在是摇钱树,可摇钱树也得你摇他他才给你往下掉钱呀,你不摇,你不会摇,你摇不好,他个狗日的一分钱都不给你往下掉。这都是当村长的工作,这都是当村长的辛苦,你苦死累死有他妈×的谁知道呀。我和她说好了我就得去,再忙我也得去,多忙我也得去,忙不忙我都得去。脚底下一绊,嘭咚,就把我栽到门框上,撞得脑袋生疼生疼的,这是哪个狗日的瞎了眼啦,这是哪个狗日的把劈柴扔在门道上的,啊?眼前头走过去走过来的全是添乱的,没有一个是干活的。哄哄哄,哄哄哄,全他妈×的是添乱的,全是。锅、碗、盘子、筷子、水桶,都不够,都还得借。炭也不够用,还得再派人派牲口到段家沟驮炭去。气灯也不够,还得再买一盏。臭蛋说还得要九挂响鞭,要九张大红纸。菜案上还得再添俩人,面案上也得添,我他妈×的再长出十八只手来也管不过来。我告诉她了,我叫她在家等着我。我派满成去县里,那是我看得起他。蒲剧团要是接不来,最后三天的“水漫金山”让谁唱呀。肉案上的人呢,人呢,不好好干活上哪儿他妈×的闲逛去啦,啊?猪才杀了一头,那一头咋还在那儿拴着呢,这是他妈×的打算等着下崽儿啊这是,这是不想供龙王爷啦这是?一眼看不住就耍奸猾,一眼看不住就耍奸猾。我他妈×的再长出十八只手来也管不过来。
我就叫他,牛娃,牛娃,牛娃!
叫不应。
我就又叫,牛娃,牛娃,牛娃!
还是个不应。
这狗日的跑到哪去了这狗日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又找不着他了,一扇猪肉剔了一半人就给跑了。刀子也不在了,肯定是又掂上刀子杀人去了他。这个狗日的,早晚有一天得叫我劁了他。劁了他个狗日的他就老实了他。他就不敢再天天掂上把刀子杀人去了他。他就不用天天再起疑心了他。从他娶了荷花那天起就闹这个杀人的事。动不动掂上把刀子偷偷跟在人家后头,就是疑心人家勾引他老婆了,就是疑心人家和他老婆有啥事情了。有啥事情呀?真有倒他妈×的好啦。真有我姐姐就算是有了天大的福气啦。荷花绣的那双鞋垫尺寸就不对,人家张老师压根儿就没有要。人家张老师是国家干部,是吃商品粮的,人家有那么大的学问,人家啥时候正眼看过荷花一回呀。我把那个鞋垫递过去,我说,张老师,给你这个。人家说,荞麦,你以后不要用袖子抹鼻涕啦,这多不卫生呀,啊?我说,张老师,给你这个,这是我姐姐给你绣的。人家笑笑,人家说,不用啦,荞麦,这个尺寸不对不能用,你拿回去吧你。你以后不要再用袖子抹鼻涕啦你,你现在是学生了你,你得学会讲卫生。你说你天天跟在人家张老师后头要干啥呀你?你跟了人家二三十年,你动不动就要杀人,你狗日的有这个胆子吗?啊?你以为你是个啥?你以为你是五人坪的英雄?啊?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全五人坪最最狗熊的一个男人,你他妈×的除了能躲在别人后头抹鼻涕,你啥他妈×的也不敢,啥也不会。二三十年了,你偷偷摸摸地掂着把刀子就像是个贼。你还杀人呢你。你试试。你狗日的敢动我姐姐一根毛,我立马就捶死你,我他妈×的一块一块剁了你熬汤喝!
我就叫,满喜,满喜,满喜!
满喜搭着块油黑的毛巾跑过来,满喜说,啥事情,村长?
我说,看见牛娃没?
满喜笑笑。他一笑我就知道是他使的坏。满喜说,哎呀,我也没见。满喜扭过头看看肉案子,满喜又笑了,满喜说,哎呀呀,刀子也不在,敢是又杀人去了吧。
我说,满喜!又是你狗日的使的坏,又是你撩逗他,你找死呀你!真出了事情,我把你狗日的脑袋拧下来。
满喜用那条油毛巾抹抹脸,满喜说,哪有我的事情呀,我啥也没说我,我就是看见张老师出了庙门。别的我啥也没说呀我。村长,你可别冤枉好人呀你。
我还没说话,满喜又叫起来,满喜说,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哎呀,救星来了,救星来了,杀人的人回来了,杀人的人回来了,你快问问他吧你。牛娃牛娃,你狗日的上哪去了呀你,叫村长在这儿骂我。
我转过身看见他了。我说,牛娃!
他手里掂着把刀子,他就笑。
我说,牛娃!你个狗日的不干活儿,掂着刀子上哪儿去了你?
他就笑,他说,村长,我哪也没去我,我就是憋不住,去了趟茅厕。
我说,你狗日的上茅厕也拿刀子,你是要撒尿去呀,你还是要上茅厕割去呀你,你又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你,啊?你又是要杀人吧你,啊?
他就不说话了。他就笑。他就嘿嘿。他说,村长,我哪敢杀人呀我,我哪有那个胆子呀我,你看我杀了一辈子的猪,我碰过谁的一根毛吗我。
我说,牛娃,你咋这么糊涂呀你,跟你说了一辈子,说了几十年了,你也是个不信。人家张老师是国家干部,是挣工资吃商品粮的人,人家啥时候正眼看过荷花一回呀,啊?人家要是真的看上荷花了,还有你的份儿吗,我爸还能把荷花嫁给你吗,啊?你盖上十八床大棉被做梦去吧你。你到底长的是人脑子还是猪脑子呀你,你咋就听不进去人话呀你。我跟你说,你个狗日的要是敢碰我姐姐一根毛,要是敢碰张老师一根毛,看我不捶死你,我他妈×的一刀一刀活剐了你。你别以为就你一个人会杀猪会使刀子。你狗日的再闹这杀人的事情,我就真把县公安局的老张叫来,把你个王八蛋铐到县大狱去关起来,永辈子也他妈×的不放你出来。
他就又笑。他就又嘿嘿。他说,村长,我哪敢杀人呀我,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呀,我真是上茅厕去了我,这儿的茅厕挤得插不进个缝缝,憋得我可村子瞎跑,我还碰见你家红盼了呢,我哪杀人了我,你不信你问问她去。
我说,你哄鬼吧你,憋得要尿裤子了你还忘不了拿上刀子你,啊?
他就再不说话了,他就光在那儿嘿嘿。
我说,嘿嘿啥呀你嘿嘿,你狗日的还不快些干活儿去你。耽误了祈雨的大事,十里八乡的人非宰了你献龙王爷不可。你狗日的嘿嘿啥呀你嘿嘿。
他就颠儿颠儿地跑到肉案子上。你说你气不气呀你。天底下就有这号人,笨他妈×的连头猪也不如,他还要他妈×的杀什么人。有这么多的事情干不过来,他还要给你添乱,他还要杀什么人。我他妈×的生出十八只手来我也是管不过来!我都和她说好了,你说我能不去吗我?
六
高卫东
口水吹得从喇叭里流下来,腮帮子酸得要炸开了,两只膀子端得又麻又木,我就放下唢呐,我对那七个摆摆手,我说,歇歇,歇歇,喘口气吧。给龙王爷干活也得叫人喘口气吧。大伙就都放下家伙,都不吹打了。我就把道袍也脱下来,把道帽也摘下来,祖宗的,吹出一身一头的汗来,我也透透气,龙王爷不发水,我他妈×的倒发开水啦我,祖宗的,弄出我一身的水来。我就看见那老汉扭过头来剜了我一眼,我知道他看不上我,他看不上我是嫌我不正道,不是个真道士。你以为我愿意来呀我,有张老师在五人坪我起根儿就不想来我。有张老师在这,我还弄啥道场呀我?要不是荞麦三回五回地求我,我才不来呢我。你老汉看不上也是白搭,你看不上你也不是村长,现在荞麦是村长,我吹打完了朝村长要钱,又不朝你要钱。你剜我多少眼你也是白搭。再说了,现在种子、农药、柴油、化肥、打的针、吃的药、喝的酒、抽的烟都他妈×的是假的,说的假话,办的假事,定的假规矩,当官的作假,为民的也作假,这个世界全他妈×的成了假世界了,为啥道士就非得是真的呢?你说说这天底下现在还有一件真东西吗,啊?满天下的东西都变成假的了,为啥就非得让道士是真的呢?再说了,我穿上道袍给你们真打真闹、真吹真拉、真说真念,我就是个真道士。我脱了道袍我真吃真喝真做真睡,我就是个真人。连太上老君都说啦,世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无相生即为道。这道理你懂不懂呀你。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你还一眼一眼地剜我干啥呀你。你又不是村长,我又不朝你要钱。再说了,要不是我穿上道袍,弄上这个八音会在这给你们吹打上,谁往你那个功德箱里放钱呀,啊?谁还信你们供的这个龙王牌位,谁还信你们能祈来雨呀,啊?你自己睁眼看看,这里三层外三层围的人,这十里八乡来的人,都是奔谁来的?奔你这个歪嘴斜眼的瘸老汉来的?啊?你有这么好看吗,啊?你拉倒吧你。牵头老母猪来卧到这也不比你难看,你就不用一眼一眼地剜我啦你。你醒醒吧你。这里三层外三层围的人,这十里八乡来的人,都是奔我来的,都是奔我这身道袍来的。我要是一走,你们五人坪的人哭瞎了眼、急死了人也没个人愿意来看看。我今天穿了道袍,挂了桃木宝剑,带了八音会来到五人坪,不是为了我臭蛋一个人挣钱、喝酒、贪图痛快。你睁眼看看这庙里男女老少的人有多少,你睁眼看看有多少人在那儿磕头作揖,烧香进供。我就是为他们,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朝龙王祈雨来了。
我放下唢呐摇摇茶壶,我就骂,狗日的们眼瞎啦,看不见没茶水啦!不给水喝,叫人干吹呀!
一扭头,我就在人群里看见他了。一看见他,头皮就奓起来了。咳呀,你说我咋就这么不长眼呀我。听见我叫喊,他就提着暖壶走过来了他。他一过来我就害怕。
我赶紧笑,赶紧说,哎呀呀,哎呀呀,可不敢劳张老师的大驾。哪有老师给学生倒水喝的呀。
他笑笑,他说,不怕,不怕,我啥事情也没有,递个水不怕啥。放下水他说,高卫东,你当道士当了几年啦?
我赶紧笑,赶紧说,张老师、张老师,你就还叫我臭蛋吧,叫个臭蛋随随便便的就行啦,你给我起的这个学名现在他们都不叫,大伙都是叫我臭蛋。
他就笑,他说,高卫东,现在道士们祈雨也用流行歌曲啦?
我赶紧笑,赶紧说,张老师,我们就是混口饭吃,我们这几个人都是瞎胡凑和,会个啥就吹个啥,给大家把事情办了就算行了。要不是在学校张老师教会了我识简谱,连这几个歌也不会吹呢。张老师,有啥不对的地方张老师多多担待。
他就笑,他说,高卫东,你现在真会说话呀。我哪懂得这些事情呀,我们师范学校教的都是文化知识,又不教学生怎么祈雨。
我说,哎呀,张老师你再说这就把我寒碜死呀。张老师天上地下哪有你不懂的呀!我肚子里有点啥东西你还不知道呀。张老师,你快不用难看我啦张老师。
他又笑笑,他说,你们喝水吧,不够我再给你们提。反正我也没啥事情我。
我说,哎呀呀,哎呀呀,可是不敢啦!
他放下壶他就走了。看着他出了庙门,我抹下头上的汗水来。放了学,他把我叫进他的屋里。屋里啥都有,锅碗瓢盆,书本作业,粉笔水笔,地图报纸,摆了满满一屋子。他说,高卫东同学,你是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同学?我点点头。他说,老师为什么把你的名字改叫了卫东,你明白它的意义吗?我点点头。他说,明天会发生一件事情。你们可能会弄不明白。但是,你要记住老师的话,你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你要把这个红袖标一直戴在胳膊上,你能做到么?
我点点头。我有点害怕,我看看满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老师,明天有啥事情呀老师?
他就把一本字典从被子底下抽出来,他说,高卫东同学,这是老师留给你的纪念。
我就更害怕了,我说,老师,明天到底要出啥事情呀老师?
他说,你回家吧你,记住老师的话。我就拿着那本字典,从锅碗瓢盆书本作业粉笔水笔地图报纸里走出来。
第二天,我们就看着他出了教室的门,我们就吓得都从座位上站起来,都追出去。我们嚷,张老师张老师。他回过头来,他说,同学们,你们都回去吧,咱们的最后一课已经讲完了。他就又走。看着他走出庙门,我们又都追出去,我们又嚷,张老师张老师。他又回过头来,他说,同学们,你们不要害怕,你们要记住老师的话,我还会回来的。他就转过身去把手伸给公安局的老张,他说,行啦,咱们走吧。老张就把那个明晃晃的手铐给他戴上了。老张就把那个黑亮黑亮的手枪也掏出来了。天气真冷,冻得鼻子耳朵生疼。冻得眼睛直流水。他戴着明晃晃的手铐走在前面。老张举着黑亮黑亮的手枪跟在后面。我们就远远地追着他,北京来的李老师和刘老师也追着他,一直追到村口的老神树底下。
一村子的人都在老神树底下挤着站着。一村子的人都吓得闭住气不敢说话。他转回身来,他说,乡亲们,我还会回来的。就有人哇哇地哭起来,就有人呀呀地喊起来。谁也没想到,他一走就走了八年。八年哪,那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是整整八年!八年的工夫够修成个活神仙的啦!我拿着那本字典从锅碗瓢盆书本作业粉笔水笔地图报纸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哪知道要发生的就是这件事呀我。
我分开身边围着的人。我说,借个光,借个光,我得上个茅厕,憋不住啦。
你不用在那一眼一眼地剜我。连张老师他都没有说我啥,你就更扯淡啦你。道士就咋啦?道士也是人呀,是个活人他就得有屎有尿吧,啊?有屎有尿他就得上茅厕。
七
二罚
我从庙里找到村里。我从前街找到后街。我可村子地跑,可村子地找,我就找着他了,我看见他一个人背着手在街上走,前头没有人,后头也没有人,我就追过去。
我就叫,老师老师老师。
他就转回身,他就站住了。
我赶紧朝他鞠个躬,我说,老师好。
他说,哦,是二罚。
我又鞠个躬,我又说,老师好。
他说,哦。他说,二罚,放了假你也不去庙里看红火。说完他就走。
我赶紧又鞠个躬,我赶紧又叫住他,我说,老师好。
他就不走了。他看看我,他说,二罚,你这一会儿给我鞠了三个躬了你,你是有啥事情吧你。
我就说,老师,我听说,咱们学校要给村里祈雨唱歌呢。是不是呀老师?
老师说,你耳朵真快,你听谁说的。
我说,是不是呀老师?
老师点点头,老师说,是,是要唱歌。
我说,老师,那咱们练练歌吧老师。
老师就笑了笑,老师说,二罚,你就这么想唱歌呀你。
我说,老师,不光是我想,毛妮儿、孬蛋、笨头他们也都想唱。咱们唱唱吧老师。
老师看看太阳,老师想了想,老师说,好吧,二罚,你去把咱村的同学们找来练练歌儿吧。老师说,反正也没啥事情,也没留多少作业,就练练歌儿吧。
我说,行,张老师。我就跑,我就把同学们都找来了,我们就抬着抄好歌词歌谱的小黑板,都跟着老师往后沟走。我们真高兴呀,又是吵又是闹,老师还没让唱我们就哇哇地唱。老师也不高兴也不生气,老师就是背着手一个人在前边走路。
我们嚷,老师老师,咱们穿个啥服装呀?
老师回过头来笑一笑,老师说,就都戴上红领巾就行啦。说完老师又一个人回过头去走路。
我们又嚷,老师老师,描不描眉,画不画脸呀?
老师又回过头来,老师说,不描不画。说完老师又一个人回过头去走路。
我们又嚷,老师老师,你给不给我们用口琴伴奏呀?
老师又回过头来,老师说,口琴坏了,不伴奏。说完又一个人回过头去走路。
老师也不高兴也不生气,就是一个人背着手在前边走路。可是我们都高兴,我们又是吵又是闹的。走着走着,老师说,就在这儿吧,村里人听不见了,就在这儿唱吧。老师说,二罚,你们把黑板靠在这块大石头上,大家都在这棵树底下坐下吧。等我们都坐下了,老师说,同学们,这次咱们唱歌不光是给咱五人坪唱,来祈雨的人十里八乡哪的都有,同学们咱们一定要给学校争荣誉,一定要争取唱好。记住,第一遍是领唱,第二遍才是合唱。
我们嚷,记——住——了——!
老师说,好。还是毛妮儿领唱,还是二罚指挥。老师说,二罚,你站起来吧你。同学们就笑。我知道他们笑啥,他们笑我一指挥就像是个纺绳的老头儿。老师说,行啦,别笑啦,开始吧,预——备——唱!
我们就唱。我就跟着他们抡胳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山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十里呦荷塘,十里果香……
他们使劲唱。我使劲抡胳膊。我们唱得脸都憋红啦我们。一条沟里啥也没有,就有我们唱的歌。
哎——嗨呦——哦,呀儿依儿呦……
我们的歌真好听呀。
我扭过头看看张老师。张老师也不唱,也不动,也不高兴,也不生气。张老师就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石头上。两年没下雨了,沟里的河早就干了。连山上的草都卷了叶子了。祈雨真好呀,要不是祈雨我们哪能放假,哪能唱歌呢。我们的歌真好听呀。我们心里真高兴呀我们!张老师转过眼睛看看我们,张老师笑了笑。我们唱得脸都憋红啦,一条沟里啥也没有,就有我们唱的歌。哎——嗨呦——哦,呀儿依儿呦……今天,万里无云,天气晴朗,天空布满了雪白的云朵,朝霞满天,晚霞烧红了天边,我们的歌真好听,我们真高兴呀我们!
八
牛娃
我攥死了把子,对准心窝一刀子攮下去,噗,一尺多长的刀子就看不见了。腕子一拧,呼——血就喷出来了,呼呼的血喷了我满手满身,呼呼的血热得烫人。叫吧,叫吧,叫吧,你个狗日的你,我倒要叫你看看我的刀子有多快,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肉硬还是我的刀子硬,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宰了你!你叫呀你,你有本事你倒是叫呀你!你咋不叫啦你,叫呀。我踹了它一脚。你叫呀。我又踹了它一脚。它不叫了也不动了。它狗日的叫我把它给宰了。我提起它一只前腿在腿弯下边割个口,拿铁签子顺着皮穿进去,拔出签子来把那条腿抱到嘴上鼓起腮帮子死命地吹。吹一吹,换口气。吹一吹,敲一敲。拿根细麻绳把口子扎死。再换一条腿,再割,再插,再吹。再换一条腿,再割,再插,再吹。再换一条腿,再割,再插,再吹。一眨眼就把它吹圆了。
我就叫,满喜、满喜,拿杠子,抬。
满喜拿着杠子跑过来,满喜说,来了,来了。
我说,把它放到大锅里。我说,快,浇熬水。我催他,你狗日的扎了小脚了你,你还要等它凉了硬了才收拾呀你,快些,浇熬水,先浇头。
满喜拎着满满一桶熬水跑过来,满喜按我说的用马勺一勺一勺地浇。我拿起焦石一下一下往下刮。刮一下一片黑毛露出一片白皮,刮一下一片黑毛露出一片白皮。我把猪鬃先放到一边。我再催他,满喜,再提,再浇。你倒是快些呀你。满喜拎着桶跑过来跑过去。水溅到我手上烫得就像刀子割。
我就骂,你狗日的瞎啦你,是他妈×的给猪褪毛,又不是给我褪毛。
满喜就停住手。
我就再骂,咋啦,你狗日的不干啦,快呀,浇,浇,浇呀你。
满喜就再浇。
熬水烫出来的猪毛味儿就臭哄哄地从大锅里冒出来。水一多它就在大锅里漂起来,翻转它就轻巧多了。火候烫到了,耳朵和尾巴上的毛用手一捋就褪干净了。热气腾腾的大锅里就漂起一只又白又圆又肥的大白猪。我拿起短刀子割断麻绳,把四只蹄子也弄干净。用刀背啪啪一砍,手一掰褪下一个蹄壳子,手一掰褪下一个蹄壳子,一连褪下八个蹄壳子。随后,看准了骨头节,刀子一转,手一撅,咔嚓,截下一只蹄子。刀子一转,手一撅,咔嚓,截下一只蹄子。刀子一转,手一撅,咔嚓,截下一只蹄子。刀子一转,手一撅,咔嚓,截下一只蹄子。一眨眼,四只蹄子都卸下来了。
有人在一旁喝彩,牛娃,好手艺!
我不回头,我连眼皮子也不动。我知道身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
我一伸手,我说,钩子。
满喜递过铁钩子。
我把钩子从刀口里弯进去朝上一提,噌,挂实了。我说,起——
满喜赶紧抓住两条后腿。我抓住两条前腿。我说,走——
我俩就提着它走到架子跟前,我把钩子朝架子上一挂。我说,接盆子。
满喜把大铁盆子放到它身子下边。
我说,不对。再往外挪挪,错开些,放到那儿一会儿肠子流下来叫往地下流呀。
满喜赶紧又弯下腰去挪盆。我回过头看看,身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我知道他们是等着要看我的绝活儿。我揪住架子上挂的皮条,把刀子在皮条上噌噌钢了两下,伸出指头试试刃子,又揪住皮条又噌噌钢了两下,再试试刃子。我再回头看看,我就在人堆里看见他了。你好好看看吧你,你看看我怎么把它的肠子肚子,怎么把它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的。你好好地见识见识我的手艺。你等着吧你,早晚有一天,我也得把你的肠子肚子五脏六腑都给你他妈×的掏出来!
我说,满喜,你狗日的起过一边去。
满喜笑笑,满喜说,好我的师傅啦,我这不是就在一边站着呢么,我们就等着看师傅的绝活儿啦我们。
我说,给我点一根烟。
满喜点着一根烟放到我嘴里。
我又试试刀刃。刃子飞快,刮得指头咯咯响。我先顺着刚才那个刀口的下首轻轻一抹,唰,割开一手长的一道口子。再一抹,刀子就错过了肋锁骨。我把手指头探进去试准了地方,再把刀子插准,把刀尖朝起一挑,走——嚓——一刀到底,我就把它的肚皮豁开了我。再用指头把兜着内脏的那层白膜一钩,哗,一肚子白花花青楞楞热腾腾的肠子就落了满满一铁盆。
又有人在一面叫喊,牛娃,好手艺!
我叼住烟狠狠吸下半截子,我就又看见他了。
他也说,牛娃的手艺就是好。
我笑笑,我说,好啥呀好,就是出个力气吧,干得多了就熟了。我要是也教了三十年的书,不准我也能当个老师呢我。张老师,你说我能行不能行呀?
他也笑笑,他说,能行,能行。
满喜在一旁笑我,牛娃牛娃,说你胖你倒喘开啦你,你一个杀猪的也能教了书,天底下就没有不能教书的啦。你要教书也就是能在猪圈里教教。
我就笑,我说,嘿嘿,张老师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不过就是顺嘴说说,我一个杀猪的哪能教了书呢我,除了杀猪、种地这两件事情我能干,别的我啥也不会。我不过就是顺嘴说说吧。我哪敢跟张老师比呀我。
他也笑,他说,呵呵,牛娃真会说话,牛娃真客气。
我回过头看看它,它的肚子叫我一刀子豁到底,它的肠子肚子白花花落了一盆,它的心肝五脏在开了膛的肚子里红楞楞挂了几嘟噜,这个狗日的叫我一刀子把它给宰了!叫我把它褪得又白又净,叫我把它变成了龙王爷的一道菜!我是比不了他,我又没有住过八年的大狱,我又没有领导群众搞过啥运动,我又不知道毛主席都写过啥唱词儿,我又不知道党中央的意思都有些啥东西,我又不会唱歌,我他妈×的啥也不会啥也不知道,我可不是不如他嘛我。我要是也会这一套,荷花不是早就看上我了嘛。还用我一回一回地求人家满喜妈给说媒去吗。满喜妈说,这事情怕是没指望,人家荷花不应承,人家荷花他爸也不应承,就不是你多给彩礼钱的事情,人家多半是要等着张老师提亲呢,这事情没指望啦。
满喜妈说,你看这娃,你看你这娃,你看你这脸色咋就白成一张纸了呀!你看你白得怕人么你!我他妈×的能不白吗我。我他妈×的出了五人坪自古以来最多的一份彩礼,可人家还是看不上我。我一个臭杀猪的可不是比不上人家一个香老师嘛!可我这个臭杀猪的没有去蹲大狱,你这香老师一蹲就是八年。你狗日的蹲了八年大狱,我就在炕头上狠狠种了她八年。你八年出来啥你都没有。我种了她八年种出一个儿子两个闺女来。你再知道毛主席写了多少唱词儿也是白搭。毛主席写了多少唱词儿也是不管用,毛主席写了多少唱词儿你也是蹲了八年,蹲了八年大狱也把你蹲成个绝户啦!你认得多少字有多少学问也还照样是个绝户。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它吧你。它叫我一刀子把它给宰了,它的五脏六腑全他妈×的叫我给掏出来了,它活活地叫我把它变成了龙王爷的一道菜。你抬起头来睁开眼好好看看吧你!
他又冲我笑笑,他说,牛娃,你们忙,我走呀。
我说,张老师,你忙啥么,再吸根烟。
他说,我不忙。我刚刚带学生们练了歌儿回来。我不忙,我啥事情也没有。你们忙吧你们。
他就走。我就说,呵呵,张老师慢走。
我就在他头顶上看见西边满天的火烧云。一颗太阳把天上地下烧了个彤红彤红,眼见着就把西天给烧漏啦,红楞楞的太阳从烧漏了的天上掉下来,掉到西山上,又把西山烧得金红金红一片。眼前简直就是一座金瓦、金墙、金脊、金梁、金光闪闪的金銮殿。手里拿的刀子成了金的,身上穿的衣服成了金的,身边围的一圈金人也全都是金红金红的朝我笑,一眼能看出上百里远的旱塬上金光明晃的像个大得没有边儿的金盘子。我站在这个大金盘子上叫明晃晃的日头逼得眯住眼睛。“今嘛个火烧云,明嘛个晒死人”。明天准又是个大晴天。这狗日的老天爷是不叫人活啦,这狗日的老天爷是一滴滴雨也不给人下啦他!上多少供,烧多少香,磕多少头,也是不给下啦,啊?还叫人活不叫人活呀,啊?
他就走。我就说,呵呵,张老师,有空就来耍耍。
他就走出庙门,他就金光闪闪一步一步走到火烧云里去了他。火烧云就把他的头发衣裳全都给烧着了。
我日他的祖宗!
我就又攥死了刀把子。
九
翠巧
我把这把大黑锁朝门鼻儿上一挂,咔嗒,就把院子的前门给锁上了。这么大这么沉的一把锁,谁看见谁都知道门是锁了,这家里没人,这家里的人准保是看红火去了。要是有人谁还锁门哪。保险是没有人了。我又拽了拽它,锁住了,锁死了,谁也别想拽开它了。家里没人可不是得锁上门么。要想开门就得用我手里这把钥匙,没有这把钥匙谁也别想把门打开,满成走的时候也没拿钥匙,满成也打不开。满成哪一回走都不拿钥匙,满成说,有你在家,我拿它干啥呀我。咔嗒一声,它就锁在心口窝上了,又黑,又大,又沉。
我就朝左右看看。没人。我就顺着墙根走到后门,我就再左右看看。还是没人。手一推,门就开了,门轴里叫我上了麻油,一丁丁的响动也没有。轻巧得就像把纸扇子。后院里马棚空着,车不在了,马也不在了,满成驾着它们上县里接剧团去了。太阳晒出来的谷草味儿和马棚的味儿混在一块儿钻进鼻子里,我就站住了,我就觉得闻见满成身上的味儿了,我觉得一阵头晕,我就扶着墙闭住眼睛,眼前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满成身上的味儿,我闭着眼把满成吸到心缝儿里,满成满成,你把我的头弄得真晕啊你,你把我的心弄得真乱啊你。满成满成,你这会儿走到哪了呀你。我说我跟你去接剧团去,你为啥不让我去呀你,你为啥非把我一个人撂在家呀你。我知道我不能老在这儿站着,我就睁开眼,我就放下满成,我从满成的味儿里走出来,赶紧绕过山墙。猛抬头,迎面撞见窗户底下我种的西番莲开成一片,紫的、红的、白的、黄的,一大朵一大朵地爆着,开得人心惊肉跳的。我就赶紧回到屋里,赶紧坐到炕上,赶紧拿起满成的鞋垫子,我就一针一针地缝。院门上挂了一把大黑锁,谁看见谁都知道这家里没人。家里没人可不是得锁上门嘛。大花公鸡扑棱棱飞到了院墙上,大花公鸡勾着脖子喔喔地叫起来。它一叫我心里就一炸。它一叫我心里就一炸。你说你叫啥呀你叫,谁还不知道你嗓门大呀。我就一针一针地缝,我就听见后门的响动,我听见他咳嗽了两声,他个死鬼,他又是成心的他,你不咳嗽谁还不知道是你呀,非要弄得山摇地动的才歇心呀你。我赶紧跳下炕,赶紧朝外跑。我看见他提着条布袋,叼着根烟走到西番莲跟前。我赶紧跑过去插后门。我捡了块土疙瘩朝它甩过去,谁还不知道你嗓门大呀,你叫啥呀你叫。
他打开口袋,他把那一大块肉撂在案子上。白的真白,红的真红,有肥有瘦,真是一块好肉。
他说,翠巧,给。一半给我们今晚上做几个菜,一半你留着,等满成回来好好给他包几顿饺子吃。
我看看他,我就笑了。满成他这会儿也不知道干啥呢他?我就说,咋等到这会儿才来呀你。
他也笑,他说,等急啦?事情多得我生出十八只手来也他妈×的不够用。我也是头一回闹这祈雨的事情,啥也摸不着个头脑还尽是他妈×的添乱的,当一个村长就能把人忙死。他说,天气热啦,怕放不住,你得先把肉在热油里过过,再泡到油瓮里,等满成回来还是新鲜的。
我说,偏你怪,你老是惦记满成。
他嘿嘿地笑出声来。他说,我不惦记满成你能让我一趟一趟地来吗,啊?跟龙王爷祈雨不是也还得上供呢吗。我这也算是给我的神神上供吧。
我也笑,我说,你说话就咬人,谁是你的神神呀。等也不来,等也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又笑笑,他说,你是怕我来呀,你还是盼我来呀。这种事情我能不来吗我?我说了来,就得来。我能说话不算话吗我?
也不知道满成现在走到哪了?我说,看你说的啥话呀,我怕啥呀我。我怕,你不是也得来么你。我是担心再迟就没有工夫给你们弄饭了。
他就一脸的坏笑,他说,这好办,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这事情全由人了,老大还能管不住个老二啦,叫它多快它就得多快。不信你试试。
我就低下头,我说,看你说得难听么你。
他就还笑,他说,你看你,你看你,又不是第一回了你。他说,不发愁,待会儿咱们办了事,我把荷花叫来给你帮忙,啥也误不了。
我说,还得惊动恁些个人么。
他说,糊涂。人来得越多,人们越不能说闲话。他说,院门你插啦?
我说,插啦。
他说,屋门你插啦?
我说,插啦。
他说,那你还等啥呀你。
也不知道满成他这会儿吃饭了没有呢。我说,红盼没有看见你吧?
他就又笑,他说,我能叫她看见吗我。他说,你还等啥呀你。
我说,你没有叫别人看见你吧?
他把手上的烟掐了,他说,就吓死你呀就。都挤在庙里看红火谁还顾上看我呀。
我看看他,我说,也不知道蒲剧团的戏演得咋样,也不知道那个白蛇好看不好看。
他说,好看不好看,来了就知道了。他说,你还等啥呀你。
我就不等了。我就上炕。我就脱衣裳。也不知道满成他今黑夜睡在哪个店里了他。我就闻见他满嘴的烟臭味儿。他的嘴可真臭呀他。他猛一下子猛一下子的,他可真狠他可真快呀他。我就又看见案子上的那块肉了,白是白,红是红的,有肥有瘦,真是块好肉。园子里的韭菜还有呢,满成就爱吃个韭菜馅儿的,我给他多放肉,少放盐。他猛一下子猛一下子的,真狠,真快。
他说,咋样呀你?快不快,快不快呀?我的那神神你倒是说话呀你。
我给他多放肉,少放盐,他就爱吃个韭菜馅儿的。
他猛一下子,猛一下子的,又狠,又快。他就像头疯牛。他说,神神,神神,你倒是说话呀你。
我给他多包几顿,我给他包得香香的,他就爱吃个韭菜馅的。
十
荞麦
我提着布袋伸手一推,后门就开了。我知道她又该跑了她。我就响响地咳嗽两声。一眨眼,她就跑出来了。
她一边跑一边说,你就不能轻些儿么你,你就不能轻些儿么你。她那张脸就吓得雪白雪白的。
我就笑起来。我说,你怕啥呀你怕。满成离的八九十里地呢。他又没长千里眼。
窗户底下这一铺子西番莲长得可真旺实,开得可真好看。开得就像是床大花被子。真想就在这儿把事情办了,也不知道躺在这么好看的一大片花底下干起来是个啥滋味儿,保险能把人美死!满眼睛满身上的都是花,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嗨呀,保险能把人美死!我就拉过她的手。
我说,翠巧,咱们就在这儿吧。
她就压低了声叫喊,你说啥?
我说,我就想在这花儿底下弄你。
她就像叫开水烫了一样甩开我的手,她一边朝屋里跑一边说,荞麦,你死呀你,你死呀你!你想叫天底下的人都看见呀你。你咋这么不要脸呀你。我才不在大天白日头底下做这种事情呢,我又不是畜生。
她那张脸吓得更白了。我就笑得喘不上气来了。我说,就吓死你呀就。我就爱看她害怕,我就爱看她这张白脸,雪白雪白的,比他妈×的大腿还白。
我说,人比畜生强不到哪儿去,除了会说话,剩下的,都差不多。
她就又站在屋门里压低了声叫喊,你死呀你,你还不快点回屋来,你还想叫村里的人都看见呀你,你是疯了吧你,你是疯了吧你!你再不进来我就关门呀我就!
我把烟卷从嘴上拿下来,我就笑,我说,你有本事你就关吧你,我就站在这儿一直等到天黑,等到张老师和二梁他们来吃饭来。
她就跺脚,她就求我,我的那活祖宗,你快进来行不行呀,你非把我吓死才行呀你。
她冲出来一把揪住我把我拽进门里。我就伸手拧住她的脸。这张脸吓得雪白雪白的,比他妈×的大腿还白!我就把眼泪从这张脸上拧下来了。
我就给她赔笑脸,我说,你看你,你看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耍笑耍笑就把你吓成这样啦,你真是一点儿也耍笑不起。我就把口袋打开了,我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来了。我说,翠巧,给。一半给我们今晚上做几个菜,一半你留着,等满成回来好好给他包几顿饺子吃。
我一提满成她就笑了。不管啥时候,只要我一提满成她准笑。成他妈×的治病的万灵药啦,一吃一个准,没有不管用的时候。你说说这个满成咋就这么让她揪心呀,啊?她就跟我说东道西的。她就跟我躲躲闪闪的。我说话就得算话,我他妈×的总不能白来吧我。
我就催她,那你还等啥呀你。我就还催她,你还等啥呀你。
我就憋足了力气,我就死命地撞进去,我猛一下子,猛一下子的。我叫她,她不理我。我还叫她,她还不理我。我憋足了力气,我死命地撞进去,我猛一下子,猛一下子的。我早晚有一天要在那铺子花底下把你弄了,我他妈×的才不管谁看见呢,谁爱看见谁看见!我躺在那么一大片花儿里头,红的、紫的、黄的、白的,保险能把人美死!
十一
荷花
我一进门我看见那俩人的脸,我就知道荞麦这狗日的今天后晌又到满成家来过了。
这个挨千刀的,他就没有个够,他就没有个完,他不把五人坪的女人都睡了他就不算歇心,他早晚有一天得遭了报应他。我和翠巧在堂屋的灶火上转过来转过去的,把菜一样一样地给他们端过去,冷的、热的、炖的、炒的,摆下满满一桌子。我把锅刷了,我又把锅底子里剩下的水拿糜黍刷子掸干净。
我说,翠巧,加火。我说,翠巧,你就不能把那个狗日的堵在门外头呀,啊?
翠巧就在灶火口上抬起头来,翠巧就红了脸,翠巧说,嫂子,你说啥呀你?
我说,你要是不敢,下回你叫我,我给你堵,我拿把锥子站在门口,看他还敢不敢进你的门。
翠巧说,嫂子,你说啥呀你?我说,葱花儿。翠巧就把葱花儿拿过来。我说,肉片儿。翠巧就把肉片儿拿过来。我说,粉面子水。锅里就哗哗地响成一片。水气迎面扑上来。
我说,你要是愿意,那我的话就算是白说,你愿意那你是活该。
翠巧说,嫂子,你说啥呀你?我说,你就不怕满成知道?她就哭了,眼泪扑搭扑搭地掉下来,她说,嫂子,你说啥呀你?我又没有疯了。
我就不说了。我就炒菜。我说,真是前世造下的孽呀,真是前世造下的孽呀。
我端着盘子进到里屋。我看见他那张大红脸。他没喝两盅脸就红了,一张脸叫酒烧得彤红彤红的,连脖子都给烧红了。你一个教书的,你哪喝得过那两个货呀你。那两个货一个是村长,一个是矿长。那两个货一年得喝三百六十六天的酒。你跟他们比啥呀你。
爸说,人家说啦,人家不能特殊化,人家要自己做饭呢,你就别想啦你,你就没有这个命。爸这话不是对着我说的,爸这话是对着米汤碗说的。爸把米汤碗端起来咕咚喝下一大口,爸的米汤碗就把油灯挡住了,遮挡得窑洞里一片漆黑,爸说,你就别想啦你,你就没有这个命,咱们老赵家的祖坟上就没有这个风水。我当书记也不管用,我当队长也不管用,全都不管用,人家眼里就不看这东西。我就站在灶火跟前浑身抖成一片。我的眼泪就和翠巧的一样扑搭扑搭往下掉。这满桌子的菜不都是我做的吗。你吃我做的菜,也没看见你就特殊成个啥,你不是还是你吗,我不是还是我吗,啊?现在倒是想特殊呢,还特殊个啥呀,两颗白脑袋,还有啥可特殊的呀,啊?哎——做梦吧。爸叫我给你煮了四个鸡蛋,你就要给我一块钱呢,你那时候你可真有钱你可真阔气呀你,供销社收一斤鸡蛋才七毛钱,一斤鸡蛋十二个呢,阔气得你四个鸡蛋就给一块钱,阔气得你就拿我当个卖鸡蛋的,你就不想想哪个卖鸡蛋的大清早就跑到灶房给你烧火做饭呀?你现在你是没钱啦你,你现在你是穷了你,穷得你为了钱来和人一块儿喝酒,你一个教书的,你哪喝得过那两个货呀你。看看你那脸吧,红得成了个关老爷啦。你干脆也别教书啦,你干脆坐到庙里当神神去吧你。
翠巧
他就脱,他就脱,他就拿眼睛当着大伙的面把我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往下脱,他就把我脱得光光的,脱得我一件衣裳也没有了。我又不是畜生,我咋能不穿衣裳光着身子站在这么多人的脸前头呀?我就躲他。他看一眼,我就躲一次。他看一眼,我就躲一次。我就钻在堂屋里忙,我就不叫他看见我。她说,翠巧,你就不能把那个狗日的堵在门外头呀,啊?我吓得浑身直打战,我说,嫂子,你说啥呀你?她说,你要是不敢,下回你叫我,我给你堵,我拿把锥子站在门口,看他还敢不敢进你的门。我说,嫂子,你说啥呀你。她说,你就不怕满成知道?我就哭了,我的活祖宗,我哪敢叫满成知道呀我,叫满成知道了,我还活不活呀我?天爷,叫满成知道我还咋活呀我?她把炒好的肉片盛到盘子里递过来,我就又推给她,我说,嫂子,我不去,我不想看见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能把人活吞了。再说还有张老师和二梁呢,我啥事情也没有,我不想叫人看见我哭,我不想叫人看见我瞎瞎猜。我可不想叫满成知道,我和满成过得好好的,我可一点也不想叫满成生气,一点也不想叫满成伤心。她接过盘子送进里屋去。我就坐到了门槛上,我就又看见了那一大铺子西番莲,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开得可真好看,开得可真旺实。我才不和这个坏种在我的花底下干这种事情呢,他做梦吧他,他一万辈子也别想。要做我也和满成做。只要满成他愿意,只要满成他高兴,他叫我干啥我就给他干啥,我真恨不能死在我满成怀里,我真恨不能给满成死在这花儿底下。也不知道满成这会儿干啥呢,也不知道满成这会儿吃饭了没有,也不知道满成晚上吃的啥?满成满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满成满成,来生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荷花
他就放下酒杯,他就朝我抬起他那张红脸。他绊着个舌头,他说,荷花,手艺不错,菜做得真香真好吃。
荞麦说,那是,不看看是谁。我姐姐做菜在五人坪挑不出第二个来。二梁说,是哩,是哩,比我煤窑上的大师傅还会做哩。
我说,你少喝个吧。看看你那脸,你能和这两个货比吗你,这俩货是天天泡在酒瓶子里的。
他就笑,他说,反正我也没啥事情,就陪着我这俩学生瞎胡喝几盅吧。他就在村口的老神树底下回过头来,他那张脸也是红红的,他说起话来也是走腔走调的,他说,乡亲们,我还会回来的。我从人堆里挤过去,我拽住老张的胳膊,我说,老张老张,你保险是弄错啦你,你保险是抓错人啦你,他一个老师,他咋能做下这种事情呢他?
我说,老张老张,你要是非抓人不可你就抓走我吧,啊?我求求你啦。老张推开我的胳膊,老张说,荷花,我一个国家公安干部,我得按政策办事,我怎么能随便听一个普通群众的话呢我。老张就拽着那个明晃晃的手铐子把他从老神树底下拉走了。一村子的人都挤在树底下,一村子的人都吓傻了,一村子的人都木木呆呆地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陈三爷就一屁股坐在冻得硬邦邦的黄土上,陈三爷把手在冻土上拍得啪啪的响,陈三爷一边拍一边喊,仲银、仲银、仲银呀,你咋这么糊涂呀你……李京生也喊,仲银仲银,你放心,我给你送行李去。我就说不出话来了。我的眼泪就像翠巧一样扑搭扑搭地往下掉。这个死不下的老张,他把他一关就是八年,八年回来啥都变啦,把一个有恁大学问的人活活关得白了头。把一个人的心活活捂成了一个黑窟窿,活活闷成一口死井。爸说,你还等啥呀你?你也不能跟着他一块儿蹲监狱吧你?你就嫁给牛娃吧!就把一个人的心活活闷成了一个黑窟窿啦。荞麦说,哎?翠巧呢?翠巧上哪儿去了?她咋能不给张老师敬杯酒呢她?翠巧翠巧翠巧,你咋这么大的架子呀你,你还不快点给张老师敬杯酒来你!你还想让张老师敬你呀,啊?你还真以为你是庙里的神神啦你?来来来,你不敬张老师,我敬你还不行吗,啊?我说,荞麦荞麦,你歇歇吧你,别灌了两口猫尿就耍浑!
翠巧
他叫我。我不答应。他又叫。我还不答应。他叫,翠巧翠巧翠巧!我就站起身回到里屋。有张老师和二梁在,我不想让他这么张张狂狂的。我不想叫别人瞎猜瞎想的。我就撩起帘来,我说,叫啥呀叫,我又没有死。他说,你来你来,你快来给张老师敬杯酒呀你。我说,我又不会喝酒。他说,我让你敬,没让你喝。他指指窗台,他说,你看看翠巧,那瓶子酒我们不动了,给满成留着。我们喝这个,不喝那个。我倒了一盅。他说,不对,倒双杯倒双杯,喝酒哪有喝单杯的?他说,你也喝,你也喝!满屋子的酒气,满桌子的菜。也不知道满成他吃饭了没有,也不知道满成他吃的啥?我不想让他这么张张狂狂的,我就端起酒杯来,我说,行,我喝。我就把酒一口吞下去。立时就烧出我两行眼泪来。他就笑,他就叫,嗨呀嗨呀,真是不行,一盅酒倒他妈×的烧成这个样啦!她在一边拉我,她说,翠巧翠巧!你听他的,你又不会喝,你死呀你?我上哪死去呀我,真要死了倒痛快倒省心了。
荷花
我不叫他喝他就不喝了。他放下酒盅。他说,不行了不行了,头昏了头昏了。他说,荞麦,二梁,你俩喝吧,我不行了。他把那双鞋垫叫荞麦拿回来了。荞麦说,姐,张老师说了,张老师说叫你多学学文化,别老做这针线活儿,张老师说这鞋垫尺寸不对他用不上。我气得直打战,你小看人,你爱用不用!我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咋能和娃娃们挤在一块儿念书呢。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荞麦说,姐,姐,你哭啥呀,你咋哭啦你?我说,去去去,一个娃娃家啥你也想问。荞麦说,姐,要不你把它改改,改小了我能用,你看你绣得多好看哪。我一把抓过鞋垫就扔进灶火里了,我自己的东西,我谁也不想叫你们用。
荞麦说,姐,姐,你咋把好好的鞋垫给烧啦。我说,去去去,我想烧啥烧啥,用你管?荞麦说,姐,给我盛点水洗洗脸吧,张老师说我不干净,张老师叫讲卫生哩。我就给他盛了水,我就把他的脸按到水里,我说,洗吧洗吧洗吧,叫你那张老师看看你有多好看。他就叫,姐,姐,你把我洗疼啦你。
荞麦说,行啦,张老师不喝就不喝吧。二梁,咱弟兄俩还得喝。来,叫翠巧陪着你喝!翠巧翠巧,你倒酒呀你!来来来,两——好,魁五魁五,八仙八仙,四季财呀,全来了啊,喝喝喝,翠巧翠巧,你倒酒来呀你,咋啦你,还得给你跪下磕头呀,啊?翠巧翠巧翠巧!我把酒瓶子夺过来,我说,你少给我撒疯吧你。谁也不许再喝了!
翠巧
他的手又热又黏,他抓住我的手揉搓过来揉搓过去,他说,翠巧翠巧,你倒酒呀你!
我就把手抽出来,又热又黏的真腌臜。我就使劲在衫子上蹭,我就使劲在衫子上蹭,蹭得我手都疼了我。她一把抢过酒瓶子,瓶口朝下咕嘟咕嘟把酒都倒在地下了,酒哗哗地洒了一地,满屋子都是冲人的酒气。我就使劲蹭,我就使劲蹭,蹭得我的手都疼了我。她说,翠巧,你走吧你,别让他在这发酒疯。我走到院子里,我看见满天都是星星,我看见满天的星星在水里流过来流过去的,我就喘不上气来了,我就一个星星也看不见了。
第二章
张仲银
荞麦说,张老师,你不来哪能行呢。你要是还想盖新学校,今天这顿酒你就得喝。喝了这顿酒,盖学校的钱就有办法了。你这是为人民群众喝酒,你这是为党的教育事业喝酒,你这是为五人坪的子孙后代喝酒,你说这酒你能不喝吗?
我就笑了。我就跟他走。我就喝酒。荞麦说,老师,我敬你头一杯。二梁说,我也敬杯。荞麦说,老师我敬你第二杯。二梁说,我也敬第二杯。荞麦说,老师,敬你三杯酒,才能轮我们做学生的喝。
我就喝。我就喝。我就喝。毛主席说,“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毛主席说,“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李京生和刘平平都不在了,都走了,他们不可能看见我为党的教育事业喝酒,不可能看见我为五人坪的人民群众和子孙后代喝酒了。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黄鹤知何去?”
当然知道啦。黄鹤都飞走了,都飞回北京去了。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是毛主席生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北京是首都,毛主席死了,北京还是首都,首都当然好啦。毛主席死了。北京落满了黄鹤。从北京飞出来的小黄鹤飞遍全国各地,小黄鹤长大了又都飞回北京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现在落满了黄鹤。就剩下我一个人在五人坪。还是我一个人。原来就是一个人,现在还是一个人。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不管多少年都是一个人。“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不管多少黄昏多少风雨,也都是一个人。世世代代一个人,千百年来一个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是见到了那块石头。孩子们不知道那块石头就是历史,孩子们在石头上跑来跑去。我也不知道,我也在历史上跑来跑去。
后来一场大雨把石头冲出来,历史才历历在目:
五人坪村居平阳府西南隅,凡一百八十里,距县邑凡九十里。□□□□处万山之中,渺如粉齑。男不商贾,女不纺织,田居山顶,民穴山腰。布种于土,唯天泽之是望,十日不雨则苗且槁。又山中蚤寒,八月即陨霜,耕耘稍迟大半为严寒所侵□□□□村之东有奇树,围数丈,高十数丈,浓阴匝地,遮良田数亩,村人敬之如神。树之侧有诸神庙,庙建何时,无从考之。内供如来,道祖,文圣,武圣,土地,财神,药王,马王,送子观音,诸神皆备,香火不断。何奈久远失修,泥彩斑剥,墙倾屋圮。然人民贫苦,竟无力修葺。今幸逢信士,孙氏□□募化□□□银两,乃兴土木,重修庙宇。□□□□□嘱予撰文以记之。□□□张师中,字诚之,大宁人,永乐三年举人□□□□大明永乐十年八月吉日立。
我把碑文抄在笔记本上,和它每天相望。我把历史变成现实,我把石头变成思想,我不认识这个张师中,就像他不认识我一样,就像我不认识团中央委员邢燕子,我不认识瓦尔瓦拉·瓦里里耶夫娜一样。是呀,一个大明永乐三年的举人,怎么能认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教师张仲银呢。可是,毕竟我们都姓张,毕竟我们都认识方块字,一个举人和一个师范毕业生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我们毕竟都会变成或者已经变成石头。张师中已经变成了石头,张仲银也将会变成石头。到头来,总会有孩子的脚步在石头上噼噼啪啪地跑来跑去。
是呀,是呀,“弹指一挥间”。是呀,是呀,“一万年太久”“一万年太久”,“故园三十二年前”。黄鹤都飞走啦,黄鹤都飞走啦。只剩下张仲银,只剩下荞麦和二梁,只剩下荷花和翠巧。我们才是世世代代呢。我们才是石头,我们才是历史。我们才是世世代代的张师中。
“字诚之,大宁人,永乐三年举人,大明永乐十年八月吉日立。”那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方圆几十里只有他这一个识字儿的先生。团中央委员邢燕子肯定是识字的,肯定是有文化的,也不知道邢燕子她结婚了没有,邢燕子要是没结婚可就好啦,邢燕子肯定不像她,除了做针线活什么都不会。可是邢燕子说不定也是只黄鹤,也飞到北京去啦。“然人民贫苦,竟无力修葺。”
“我们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仲银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仲银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为了五人坪的人民群众喝酒,为了五人坪的子孙后代喝酒,就比泰山还重。张仲银烈士永垂不朽!吕梁英烈。教师楷模。人民的好儿子。团中央委员邢燕子。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瓦里里耶夫娜。牛娃的老婆荷花。满成的媳妇翠巧。二梁和荞麦都没有带媳妇来。他们和我不可同日而语。他们都有媳妇他们只是没有带来。我是没有媳妇,我是根本就没有媳妇,没有什么可带的。毛主席说,“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内因是决定性的因素是必然,外因是辅助性的因素是偶然。“鸡蛋因得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但是必然和偶然是相对的,是可以转化的。一只鸡蛋在一定的条件和矛盾的斗争中也有可能孵不出小鸡来。这个条件就是适当的温度。我本来是一只很好的鸡蛋,我本来是完全可以有媳妇完全可以孵化出好几只小鸡来的。我既是一只好鸡蛋,又遇到了相当高的温度。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孵出小鸡来,我这个鸡蛋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块石头。任何一只鸡蛋被关在铁窗之中两千九百二十天,它最终只能变成一块冰冷而坚硬的石头。
“五人坪村居平阳府西南隅,凡一百八十里,距县邑凡九十里□□□□处万山之中,渺如粉齑,男不商贾,女不纺织,田居山顶,民穴山腰。布种于田,唯天泽之是望,十日不雨则苗且槁。”二年不雨则颗粒无收,颗粒无收则无以为生,无以为生则聚众祈雨,十里八乡接踵而至,焚香跪拜,杀牲上供,吹打唱戏,取乐龙神。天何晴晴,日何彤彤,天地不仁,竟以百姓为刍狗。
种子是内因,种子是必然,但是种子的发芽和生长是需要雨水的滋润的,没有雨水种子也就变成了泥土。“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是的,是的,有一种“然”,远远超过了偶然和必然。正是这种“然”使得我这个鸡蛋最终变成了石头。正是这种“然”使我在得到铁窗的同时,却也永远失去了适当的温度。一颗原本很好的鸡蛋,一粒原本很好的种子,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生,一个团中央委员邢燕子和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瓦里里耶夫娜的崇拜者,在平阳府西南隅凡一百八十里处,在距离县城九十里的万山之中,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把黄土,变成了张师中,变成了历史,变成了孩子脚下毫无所知的啪啪踩踏的铺路石。“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种于土,唯天泽之是望,十日不雨则苗且槁,八年不雨则颗粒无收,八年不雨则种子变成了泥土,则种子变成了人民。人民是土地。人民是石头。人民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