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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意《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7:5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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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唤醒温柔,看见另一个我|江南 01

第一章 孤岛 05

第二章 拖油瓶09

第三章 妖怪来了23

第四章 第一天42

第五章 出租车51

第六章 幸存 60

第七章 病人 90

第八章 大海 105

第九章 寻宝 119

第十章 生日 130

第十一章 游泳 140

第十二章 撒尿 151

第十三章 看电影 161

第十四章 说谎 170

第十五章 下雨 183

第十六章 离家出走 190

第十七章 郊游 204

第十八章 撤退 214

第十九章 拯救 223

第二十章 姑娘 232

第二十一章 一个男人的梦想 249

后记 哥舒意 271

唤醒温柔,看见另 —个我 江南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当你老了》,爱尔兰诗人William Butler Yeats(叶芝)的诗。有许多不同的翻译,最喜爱的还是袁可嘉的译文,没有华丽的语句和晦涩的辞藻,像极了睡梦中神祇们温柔的臂弯,把孩子们拥进怀里,融进心里,温暖甜美。

心中的孤寂和悲伤渐渐清晰起来,但又慢慢地消散不见。情感的宝盒被打开,最后唤醒的是我们心底沉睡的温柔,是对他人,是对世界,是对自己。此刻此地如同现实与梦幻的交汇处,世界的那头似乎有另一个我,微笑、沉静、温柔。现实停下了脚步,让一切美好静静流淌。此

时的我又如同站在高处窥探着现实中的我,挣扎、徘徊、干枯地生活着。

一个世纪前,爱尔兰某个乡村的小镇里,在不知名的酒吧里,诗人 叶芝笔下的文字像泉水一样注入了我的胸膛,似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的身

体里。一个漫长的世纪后,我的灵魂泛起了波澜,是他投下的石子,拨 动了我的心弦。

美好的文字与情感是神赐给我们的神器,让我们有能力目睹世间沧

桑,体悟人生百味。如今,我们心中的美好如同埋藏的宝石一样难以被 挖掘。现实挥动着长鞭驱赶我们前进,我们无法停下来,因为我们宁愿 如行尸走肉般地攫取神赐的人生。有时我不禁想问问自己,问问身边的 人们,为何不能让珍惜的情感在现实的长鞭下闪闪发光呢?我们总有选择。

朋友给我电邮了《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的稿件,文件停留在我的信箱里许久许久。我似乎都没有时间和气力去阅读。偶然上了MSN,看 见朋友的MSN签名换成了“唤醒温柔,看见另一个我”,我好奇询问。 朋友说难道你不知道每个人的心底都住着另一个我吗?在朋友的推荐下我终于读完了《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作者是哥舒意,我们在北京见过一面,印象中俊秀文弱的男生。

我想说由于太多太多的琐事,我差点错过了一次美好的旅程。也差点错过发现内心深处另一我的机会。

“当我们不为他人斗争时,就是我们失去人性的时候。”这是电影《2012》中的经典台词。2009年11月,《2012》席卷了整个世界的电影 票房。精良的特效、震人心魄的画面,让每个观众都真切地感受到自然 的毁灭之力,感受到世界尽头离我们如此之近。好莱坞的电影从来都不 掩饰天然所具有的商业特质,导演、演员以及编剧们也不会费心去描绘电影本身的艺术性。但是在电影结尾时,科学家在方舟的舰桥上与世界

领袖们的一段对白却着实让人感动,当方舟的大门为那些本被抛弃的人 们所打开,当那些无助的人涌入世上最后的方舟时,我也不禁喝彩。好 莱坞又赢了,美国佬们又赢了,用浅显而珍贵的人性,用略显粗糙的手 法,用他们的商业智慧。

当电影散场,我不禁在想,我们周遭的生活,我们生活中的文学作

品,由文学作品而不断被强化的文化本身,由我们的文化而赋予我们的 精神特质……不可否认,我们离这些美好越来越远了。我们正在和继续 忽视本应最重要的一些东西。是在支撑着这个物质化世界的精神,是忽 隐忽现的我们的心。是世界那头另一个自己。

亲爱的读者们,今天我想让你们一起来阅读这本书,看一看秀哉和

一个孩子的夏天。我的心如此的迫切,就如同当初我看完之后给作者和 编辑打电话,希望我能为这本书写序一样。看看中国现代文学中少有的 佳作,看看中国人心中的关怀和爱。看看当世界上只有小树和秀哉后的 故事,看看可以被我们的孩子所牢记的童话。

当我老了,孩子们在身边,如果可以,我至少有这样的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最后的爱与守望的故事,一个可以从我们现在林林总总浮躁和

迷失中寻找到的故事。一个让我对文学和人性有更多冀望的故事。当我 为我的孩子们念起时,如此美好。

眼泪轻轻地落下,不为悲伤,感动和幸福充盈着我。

第一章 孤岛

“秀哉,你写完了没有啊?”小家伙问。

“没看见我在收衣服吗?”秀哉说。

他把晾干的T恤从晾衣绳上拿了下来,大的是他的,小的是男孩 的。几件汗衫刚晾上去不久,八月的天气,衣服干得很快。他收一件,

叠一件,叠好了就放在男孩的怀里。

“先说说晚上想吃什么。”

“今天有什么?”

“让我想一想……今天发现了新口味的方便面,辣白菜和凉拌裙边

菜。”

“还是方便面?”男孩有点失望。

“可以加午餐肉。”

“可是我想吃蔬菜。”男孩想了想,很响亮地咽了口唾沫,“我想

吃油汪汪的炒青菜,我想吃嫩嫩的蘑菇。”

“蘑菇?你还马里奥呢。”

“我也想玩游戏机,可是游戏机没电开不起来了。你不能做个发电机么?”

“你不如把插头插在我鼻孔里,也许就来电了。” “骗人,你当我几岁啊。”小家伙愤愤不平地说,“我试过的,没用。”

“好啦,那饭后我加个水果沙拉可以了吧?苹果番茄加菠萝丁。”

“好啊,那我要来两份。”

收完了衣服,秀哉趴在星巴克的咖啡桌上写信,男孩陪在一边写暑假作业。

“你怎么还在写暑假作业?”秀哉问,“……你在哪个小学读 书?”

“世界外国语小学。我学习很好的,每门都能拿A。”

“很厉害的么。”

“学费很贵的,一年要一万多呢。”男孩心疼地说。

“你妈妈很舍得为你花钱的么。”

“她赚钱养我很不容易的。学得不好会对不起妈妈。”男孩说, “我已经写完作业了,你也写完了吗?”

“写完了。”他说,“等吃过晚饭,我们就去海边。”

晚饭他们吃了辣白菜方便面,加午餐肉,饭后还有水果沙拉。男 孩一个人吃了两份沙拉。吃过晚饭,天色还早,他们就沿着南京路步行 街,慢慢向外滩那里走去。男孩手里拿着一瓶可口可乐,边走边喝。

“喂,小树,”秀哉说,“我记得你家是在虹口足球场那里,是 吧?”

“是啊,你去过我们家啊?”

“没有去过,只是路过。有一次送你妈妈回家。”

“哦。”

“你想回家看看吗?哪一天有空,我们可以去虹口足球场那边看一看的。”

男孩踢着拖鞋走在路上,想了半天,说:“不怎么想。”

“为什么?”

“妈妈不在那里。有妈妈在的地方才感觉像是家。妈妈不在那里,

那里就不是我的家了。回不回去看无所谓。”

“这倒是。”

不久,他们走到了外滩。男孩喝完剩下的一点可乐,然后把可乐瓶

交给秀哉。秀哉将可乐瓶甩干,从沙滩裤裤兜里拿出那封信。他怕信上 哪里写得不对,还特意读了一遍给男孩听。

信是这么写的:

我是秀哉。我和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在一起,他的名字叫小树。

我们还活着。

如果你收到了漂流瓶,看到了这封信,请来救我们。

我们在外滩。

如果你也是孤身一人,也需要帮助,那么,请到我们这里来,和我

们在一起吧。我们有水和食物,还有干净的床单。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我的名字叫秀哉。

我和小男孩在上海。

我们也许是这个城市活下来的最后两个人。

上海欢迎你,我的朋友。我们等待着你的到来。

Welcome to Shanghai,my friends。

最后是他和小家伙的签名。

读了一遍后,秀哉把信叠成纸条,塞进可乐瓶,然后把瓶盖旋紧,交给小家伙。小家伙站在防波堤的栏杆上,用劲把可乐瓶扔出去。虽然

总是扔不远,不过剩下的事海浪自然会帮他们完成。

他们看着可乐瓶漂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被海浪推得越来越远。

这已经是他们扔出去的第五个漂流瓶了。

两人爬到和平饭店废墟的顶端向东眺望海面,还是没有船的踪影。

“船还是没来。”小家伙说。

“可能还要一段时间。”秀哉问,“你不怪你妈妈把你一个人留在上海?”

“我不怪她。”男孩摇摇头,“我就是觉得,她年龄已经很大了,

应该找个男的结婚了。”

说完,男孩看了看秀哉。

“我们应该找两架望远镜,那样才看得清楚。”

“明天我们去找。”

两个人转过身,面向大半个城市。

在他们面前的是无边无际的断垣残壁。上海。

这是灾难过后第二个月。大地震摧毁了世界,陆地四分五裂,很多有人居住的地方沉到了海底。整个城市变成了渺无人烟的废墟。

上海成了一座孤岛。

在这座孤岛上,只有秀哉和小家伙两个人活了下来。

第二章 拖油瓶

两个月前,秀哉第一次见到小家伙。

六月份一个周末,早上他正在家里呼呼大睡时,有人打了他的手 机。他被无休无止的铃声吵醒了,闭着眼接了这个电话。

“最近过得怎么样啊,秀哉?”电话那边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问,

很耳熟。

“哦。”

“有事想要你帮忙,可以吗?”

“哦。”

秀哉随口应付了几声,直到打完电话都没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醒

来以后依稀记得有电话这回事,昏头昏脑看了来电号码半天,一下子想 起来对方是谁。

她是他的前女友,不过已经分手几个月了。

秀哉三十岁,有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一份不咸不淡的收入,一个人不咸不淡地在上海默默活着。

他住在轨道交通便利的中山公园地块,每个月的薪水有三分之一花在了房租上,IT行业的工作,在张江上班,也就是所谓的张江男。每天 早上,他从地铁二号线的这一头坐到那一头,晚上又从那一头坐回到这

一头。上海房价太高,他又没结婚的打算,所以就一直没买房。

八年来房租涨了五次,搬了三次家,工作也换过两回。大学学的是

计算机,毕业后进入一家外企,由于资历限制,两年间职位一直原地踏 步,接着公司被别家并购,自然而然地被裁员,转而去了一家同行业的 国企应聘,万幸录用。可能是气场相合,所在部门的主管很中意他,自 此事业才渐渐有了起色,虽然仍属于普通角色。

女朋友换了好几个。秀哉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虽然又没钱又没房

又不帅又不算有情趣,但有的女孩会喜欢他,觉得他很好相处,既没有 闷骚到自闭的程度,也没有活泼到开放的地步,刚刚好。感情周期都不 算长,最长一段也不过是一年半。好像他恋爱磁力的能量有限,只能维 持这么长时间。时间一到,失去磁性,女朋友立马起身拂袖而去。

分手原因都很普通,有时他会有模糊的预感,觉得这段感情的能量

已经耗尽。有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却已经不回他的短信,不接他 的电话,还在MSN上屏蔽了他。每到这时,他都会感到一点伤感,就像 身体深处出现了一个空洞,怎么也填不满的空洞。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

理,只有努力不去在乎。实际上也不用在乎什么,反正总会认识新的女 友。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进取心很强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越来 越淡泊,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对什么都不算热心,也不想去关心什

么。工作只是工作,不去考虑前途,有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收入就可以 了。如果有合适的女性出现,他也会约会对方,但很少会去想两个人的 将来如何,不愿自寻烦恼。他就好像一台不起眼的发条钟,虽然有走走停停的时候,但只要发条还在,生活就波澜不兴,继续向前。

就这样,秀哉一路走到了三十岁。

小家伙的妈妈是他二十九岁那年认识的,做传媒的漂亮女生,似乎

兼职了很多份工作:媒体、公关、活动、策划。公司想组织一次市场公 关活动,交给他负责,在媒体做事的同学介绍了他们两人认识。

“你好,秀哉。”

女生笑眯眯的,主动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她比他小两岁,外表和上大学的女孩一样,大方而孩子气,笑起 来天真,板起面孔冷艳,工作上条理分明,又不带什么世故。第一次见 面,秀哉觉得周围一切好像都雾蒙蒙的,心脏几乎没有勇气继续跳动。 如果有命运的雷电这种东西,那他很可能正在雷电的蘑菇云下行走。他 费了很大的力气控制住自己,仅仅和她讨论工作细节,不去多想其余的 事情。

公司活动结束的晚上,秀哉顺路送她回家。路上她接了个电话,通话时语调非常温柔,不管是谁听到都会怦然心动。

“是你男朋友的电话吧。”等她挂掉电话以后,他说。

“不对,是家里人。你猜不到的。”她笑眯眯地回答,“我现在可没有男朋友,挺可怜的吧。”

“也许我可以做你男朋友。”

秀哉这么说倒不是存心开玩笑,虽然他们已经熟悉到可以说笑的地

步。他只是觉得这时应该这样说。有时候和女孩调情纯粹是出于礼貌, 但这次不是。

她依然笑眯眯的,看了他一会。

“好呀。”

她为什么会选择他,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我喜欢你的名字。”她这么说,“听着挺特别的么。怎么会有人

叫这个名字的?”

秀哉的名字是他妈妈取的,随爸爸的姓,家里不是什么书香门第,

父母都只受过中学教育,跟日本下围棋的本因坊秀哉更是半点关系都没 有。他妈妈很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名字得意。秀哉,秀哉,像是在赞叹自 己的孩子一样。

这个名字确实很特别,本来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普普通通的,上学 时成绩不好不坏,个子不高不矮,长相也平常一般,往人堆里一站,一 点不显眼。可有了这个名字,无论谁都会注意到他。老师们因此喜欢提 问,同学也嘲笑他是孔乙己。

别人往往误会他是个书呆子,实际上他连杂志都很少看,顶多隔 几个月去买一本《男人装》,而且主要还是看在杂志封面的性感模特份 上。

第二次约会时,他们去了MOTEL旅馆。做爱后秀哉看见了她肚子 上的伤疤。伤疤颜色很浅,直上直下的一线痕迹,感觉有点像是蛋糕上

不小心裱花的奶油。

“那是手术留下的。”

她感觉到他的留意,于是解释了一下。

“手术?”

“是啊,剖腹产,就跟王菲一样,不想因为生小孩影响身材嘛。”

她笑着说。

“……你生过孩子?”

“大学时的事了。不小心怀了孕,但没有结婚。”

秀哉沉默了一会,默默地用手心贴住那里。他本来想问她孩子的 事,现在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但是问不出口。对于小孩子他心理上有点隔膜。这些是她的私事,他虽然想知道,又不太想问。

“是个男孩。”她说。

“自己带孩子,一定很吃力吧。”

“是啊,所以想办法多赚钱。还买彩票呢,希望有一天能中大 奖。”

“真不容易。”他说。

秀哉一直没见到她的孩子。他们每个周末都见面,吃饭,逛街,看电影,做爱。但她从来不在外面过夜,时间再晚都会回家。有时秀哉很

想叫她留下,可是觉得她不会迁就。她是那种表面随性,但实际上从来 不肯迁就的人,和他正好相反。

不见面的日子里,两人每天短信和MSN调情。她又聪明又有情趣, 秀哉甚为心动。没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会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寡然无 味的电视纪录片。

他们在一起三个月时间。最后一次约会,她说: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

“为什么?”秀哉完全不明白。

“我们对很多事的看法都不一样,对生活的期待不一样。”她说,“我想要的很多东西,从你这里得不到。”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是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喜欢去人们很少去过的地

方旅游,享受世界各地的美食,我不想虚度青春。简单一点说,我不是 个喜欢无所事事的人,但是我至少希望每天不用起很早去挤那个像罐头 一样的地铁。我不想和大多数人过一样的日子。我比一般人更虚荣些。 而且,我还有个孩子。”

秀哉就是每天坐那个密密匝匝挤满了人的地铁去上班的,所以能够

理解。确实,连他也觉得,只有最好的东西才配得上她。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给得起浪漫的生活。每次到月底,他连打车都打不起。现实地看,

他是无法提供她想要的理想生活,而她聪明剔透,一早看透了他的人 生。他被看得透心凉。

“我还是很喜欢你。”她说。

“好吧。”

“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如果你不反感我的话。”

“不反感。”他摇了摇头。

这次恋爱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下班回家睡觉,睡醒接着出门上

班,和朋友聚会,看到再漂亮的姑娘也没什么兴趣多看两眼。有姑娘想 认识他,给他留了电话,但他看了看号码,从来没有打过去过。好像很 难再有动心的感觉,心脏瘫痪了。上网时也无意和人聊天。他不想和别 人多说什么,甚至也不想和她说话,那样反而会难过。

过了一段时间,他好像不怎么难过了,就是开始觉得孤单。

感觉最寂寞的时候,半夜他一个人前往衡山路的酒吧,听酒吧里 的乐队演奏乱七八糟的音乐。有时也和陌生姑娘搭讪,但身上原先的一 点吸引力也荡然无存,没人愿意搭理他,于是他也懒得去搭理别人。公 司同事下班去哪里,叫他也不应,几次三番这么一来,他算是彻底清静 下来。晚上一个人窝在家里看碟,喝啤酒,打游戏。周末要么去健身游 泳,要么就去一个桌球房,在那里消磨一整天。

一连空窗了几个月,什么想法都没有,反而习惯了下来,他觉得一

个人这样没有牵挂还真是轻松。心脏好像渐渐恢复了活力,坐地铁去上 班,看见养眼的女孩也知道欣赏一下。新来的女同事似乎对他有感觉, 两人已经约好年假时到云南游玩。朋友也像是雨后春笋一样重新冒了出 来,昨晚还一起去钱柜唱了大半夜。

结果早上她就打来了那个电话,然后带着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他的家门口。

秀哉打开门,看见她穿着白色的亚麻长裙,身后站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套着嘻哈风格的宽松长裤,大一号的白色T恤。T恤上印着卡通字体的“小孩出没注意”,脖子上挂了条红丝线。面孔掩在帽子下面,看

不太清,反正就是标准的小孩子模样。

“这是你的……”

“对啊,我的孩子。第一次见到吧。”她眨眼笑了笑,把小男孩拉

到身边,低头对他说,“小树,叫叔叔。”

“嗯,叔叔好。”小男孩头也没抬,脸扭向一边,闷闷地叫了他一声。

“就叫我秀哉吧。”

秀哉本能地反应说。虽然已经这么大了,但他还没有习惯大叔的角色。

小男孩根本没有理会他,吱也没吱一声。他只好让他们先进到屋 里,帮忙把一个行李箱拎了进来,在鞋架旁边放下。

“小树,先去那里坐一会,看会儿电视,我和叔叔有事情说,好吗?”

小家伙点了点脑袋,很自觉地迈着步子踱到沙发跟前,书包脱下,往上一跳,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面。她伸手拿起遥控器,按亮了电视

机,然后拉着秀哉的手进了厨房,掩上厨房门。

“是什么事?怎么突然带着你的孩子过来了?”

“电话里不是说了么,请你帮我带几天儿子。”

“帮你带孩子?”秀哉吃了一惊,“为什么?”

“因为小树……”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他是你的孩子……”

“……”

秀哉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你还是别闹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半年前才认识 的。”

“哎呀,没糊弄过去。”她吐舌头做了下鬼脸,“看你脸都白 了。”

“还好。”

“其实是因为有事要去日本出差,在那边谈个生意,去一个星期,没人照顾他,所以想请你帮忙。你也知道我没有家人可以帮忙的。”

秀哉想起她说过。还在上大学时,不顾家里反对把孩子生了下来,结果和外地的父母彻底闹翻了,互相再也没有来往。

“你不是有几个闺蜜吗,她们不行吗?”

“女朋友都是靠不住的,她们都在忙着钓男人。再说了,小孩子从

小没有爸爸,身边老是女人也不好,长大了会没有阳刚气。心理学不是

说,最好让男孩子和成年男性多接触嘛。”

“……我从来没带过孩子。而且我要上班,总不见得他一起去公司

吧?”

他赶紧推脱。从门缝里可以望见小男孩在沙发里窝成一团看卡通 片,仿佛一颗小土豆。

“他很乖巧懂事的,不用你费很多心去照顾,留在家里就行,否 则靠我一个人怎么撑得住?而且他脑子又聪明,老师说下学期让他跳级 的。”

“像你吧,你就是高智商。”

“那是,我儿子嘛。”说着,她靠近过来,双臂绕上他的脖颈, “你答应我嘛,我也不会亏待你的。你不是还没女朋友么,等从日本回 来,我一定会让你很开心的。”

她的头发轻轻擦着他的耳朵边。秀哉听见自己的心像是落入陷阱的小狗一样挣扎着发出哀鸣。

完了,他闭上眼睛想,这下被色诱了。

“这么说,你答应了喽?”

“真的就一个星期?”

“果然你是好男人。”她轻轻笑着亲他的脖子,“一定会好好报答

你的。”

“你还是别报答什么了,直接给我保姆费吧,”他赶紧往后靠, “我最近倒是真的缺钱。”

“你别后悔哦……”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卡门的钢琴伴奏。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接就直接按掉了。

“我要走了,等会就要赶去机场。”

他们回到客厅。小男孩的脑袋一下子转向了妈妈。她在沙发前蹲 下,给小家伙整了整领子,然后额头贴在小家伙的额头上。母子两人一 动不动地贴住半天,仿佛在无声地交流一样。秀哉觉得小男孩的表情多 少有点可怜兮兮的。

“妈妈要坐飞机去了哦,你乖乖地呆在叔叔这里,平时要听话,别

玩这么多游戏,吃饭别挑食,蛋筒冰淇淋每天只能吃两个,功课也要按 时完成。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看完卡通片早点睡觉,每天睡觉前别忘了 用电话告诉妈妈一声,和叔叔两个人要好好相处,别欺负叔叔。”

小家伙“噢”了一声。秀哉呛了一下。

她亲了亲男孩的脸,站起来。男孩坐直身体仰望妈妈,嘴巴向下弯着,开了几次口,最后说:

“妈妈,你要早点回来接我。”

“当然啦。”她摸了摸小家伙的小脑袋瓜。

走之前她关照了秀哉好一会,什么平时给小孩子穿什么衣服啦,晚上叫他早点睡觉啦,不要常带他去吃垃圾食品啦,他喜欢吃什么东

西啦,要用儿童专用的洗漱用品和护肤品啦,衣服和东西都在行李箱里 啦,还一件件翻给他看。秀哉郁闷地听了半天,左耳进右耳出,头昏脑 涨的,好像自己也被降格成了未成年儿童。真是又啰嗦又漂亮的年轻妈 妈。

“哦,对了,还有一点。有时候他有点神神叨叨的。”

“神神叨叨的?”

“就是有点古灵精怪的,还常常跟小动物什么的说话。”

“小孩子么,比较敏感吧。”

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可能是催她去机场的电话。

“去日本也可以上网的么,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我可以在网上

问你。你还是快点去赶飞机好了。”

“那小树就交给你了哦。如果你没照顾好,我回来绝对不会放过你。”她伸开五指亮了亮指甲,说,“连抓带咬的。”

“好啦,知道了。”秀哉叹了口气,“我答应好好照顾他就是了,

一直等到你回来。”

送她出去回来,关上房门,秀哉吁了口长气,觉得家里终于又清静

了下来。他走到沙发那里,正准备坐下,忽然看见沙发上的小土豆。小 家伙窝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几乎忘了这个小东西的存在了。

两人面面相觑。秀哉和小家伙对看了一会,悻悻败下阵来,只好先

开口打招呼。

“你在看什么呢?”

“灰太狼和喜羊羊。”

“……你叫小树?”

“嗯。”

“哦。你多大了?”

“六岁。”

“小学一年级?”

“要二年级了。”

“哦。”

秀哉找不到更多的话说了。冷场。他抬眼看了看挂钟,中午刚过。

“嗯,那个,晚上你想吃什么?”

“随便。”

小家伙干巴巴地说,像是想到了什么,费力地提起地上的双肩书 包,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饭盒一样的东西。

“拿饭盒干什么?”秀哉问。

“把蜘蛛先生拿出来透透气。”

“蜘蛛先生?”

他打开饭盒的盖子,把饭盒举到秀哉面前。

“看。”

秀哉疑惑地往饭盒里看了看,头皮一下子发麻了。塑料盒子里是一

只毛茸茸的灰色蜘蛛,有指甲盖大小。他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我可以把盒子拿出来吗?”

“……你已经把盒子拿出来了。”

小男孩看了看他,把盒子盖了起来。

“你养的?”

“嗯。”

“为什么养这个?”

“喜欢蜘蛛侠。”

秀哉很想反驳说蜘蛛侠和蜘蛛完全是两回事,但跟一个六岁小孩抬 杠实在没什么成就感,他又不想让小孩子觉得他害怕。实际上他对脚多的虫子有点犯怵,小时候被类似的虫咬过,有心理阴影。

“你妈妈知道你养这个吗?”

“妈妈觉得蜘蛛先生比小猫小狗干净。”

“什么?”

“因为蜘蛛先生不会随地大小便。”

虫子比小狗干净?秀哉考虑了半天,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关照小家伙:

“在家里的时候,当心别让它跑出来。”

小家伙望了他一眼,把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又看动画片去了,好

像忘了他就在边上。

他有点郁闷,只好走开去收拾客房。因为一直一个人生活,有时朋

友会到他这里借宿,客房里本来就有床和被褥。他给床上铺上凉席,换 上干净的枕头和毛毯,把男孩的行李提进房间。虽然已经六月,由于还 没有入梅,天气还算凉快。

电话铃响了起来,秀哉去客厅接电话。是小家伙的妈妈。

“我已经到浦东机场了,快上飞机了。跟你说一下。”她说,“你在干什么?”

“收拾房间。”

“小树呢?”

“灰太狼什么的。”

“想他了,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吧。”

小男孩已经不看电视了,在沙发上眨眼睛,似乎正巴巴地等着这个电话。

秀哉把电话递给了他,小家伙闷头托着电话, “嗯哪”了几声。听 不出是什么事,从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电话再回到秀哉这里的时候,那边已经挂掉了。他茫然地听着听筒

里的忙音。

“你妈妈已经上飞机了吧。”

“嗯。”

小家伙好像蛮不情愿回答的样子。

“你的房间已经弄好了。”他对孩子说。

小家伙点一下头,“哦”了一声,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PSP,把

耳塞放进耳朵里,自顾自玩起了游戏。

晚上他们叫了外卖。秀哉问小家伙要吃什么,得到回答是随便。所

以他随便叫了两份外卖,一份大肠煲,一份宫保鸡丁,外加豆腐羹。小 家伙只吃了两口豆腐。

“你不是说什么都行吗?”秀哉问。

“不吃两条腿的。花生太硬了。”

“那大肠煲呢?”

“那是小猪便便的地方呀。”

小树惊异地看了看他,好像奇怪他怎么会不知道。

秀哉没话说了。

“那你平时一般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吃的。”

“……”

秀哉只好又叫了必胜宅急送,用匹萨饼塞饱了他。

吃完晚饭,小树看了会卡通卫视就回房间躺到床上去了。秀哉一个人在客厅看探索频道,看了一会关掉电视上网收邮件,十一点左右刷牙

洗脸,关灯上床。

他躺在床上,留神听客房那边的动静,小家伙似乎早就睡着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做保姆的第一天总算将就着对付了过去,尽管小家伙都

不太爱搭理他。

心情可以理解,秀哉想。突然就被当妈妈的扔到一个陌生人家里,

无论是谁都会不乐意。实际上,他也不乐意房间里突然多出个陌生小孩。

我也不情愿。他很想跟小家伙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妈妈会想到

把你寄放在我家里,让我照顾你。我和她明明几个月前已经分手了,而 且还是她甩了我。不过就算不分手,这样突然把你塞过来,好像也不太 合适吧。

明明应该一口回绝,可是居然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还好只有一

个星期,就当是帮朋友带小狗吧,撑过这一个星期就没事了。

你也是,小家伙。我们都只要混过这一个星期就行了。

秀哉在心里对小男孩说。

第三章 妖怪来了

因为男孩已经放了暑假,所以第二天早上秀哉就没有叫他起床。但

当他打着呵欠旋开卫生间的门时,却看见男孩捧着一本卡通画册坐在马 桶上。听见开门声,小家伙一抬头,见到秀哉,慌里慌张地用画册挡在 身上。秀哉不知所措地立在门口。两人对看了两秒钟。秀哉讪讪地错开 目光,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您这是在……”

“嗯嗯。”

“哦,打扰了,请继续。”

他退出卫生间,关上门,无所事事地站在走廊里。过了一会,里面

传来马桶抽水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小家伙从里面出来了。

整个早上两个人都有点不自然。本来一个人的时候秀哉是从来不吃

早饭的,不过既然男孩也已经起来了,总不见得甩手不管。于是早餐他 烤了面包,夹火腿片和花生酱。他把做好的早餐放到饭桌上,小树在饭 桌那头拿起来,闷头啃面包。

“我今天要上班。中午也不回来,只能留你一个人在家里。”秀哉

告诉男孩,“吃的东西都在冰箱里,如果不想吃可以打电话叫外卖。你 身上有钱吗?”

男孩点点头。

“如果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号码和公司电话名片上都 有。我再给你家里的备用钥匙,如果有事出门别忘记带上。”

小家伙接过名片和钥匙,放在盘子边上。

吃过早饭,秀哉照例挤地铁去公司上班,上地铁前买了一份晨报,

路上大致浏览了一遍,没什么新鲜事,中东依然是泥潭,股市依旧低 迷,通货依旧膨胀,物价仍然上涨,中国男足还是不出意料地预选赛被 淘汰,十年不变的新闻,整版报纸看了都让人昏昏欲睡。他卷起报纸, 将iPod的耳塞堵入耳朵,听着音乐一直到张江站,一出站就把报纸扔进

了垃圾桶。

进到公司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处理手头工作,工

作一如既往枯燥乏味,但不工作又没有别的赚钱方法,没有钱的人生想 必会更加枯燥乏味。休息时他一边喝咖啡一边眺望窗外,窗外对面是和 他所在的公司一样的摩天高楼,在那个大楼里工作的人大概在休息时也 会同样眺望秀哉这边。彼此彼此,秀哉想。

整个上午他都没想到小家伙,工作时完全不用动脑子。直到中午和

同事去楼下的茶餐厅午餐他才想起小树。他想往家里打一个电话问问小 家伙中午吃饭了没有,吃了什么,但一拿起话筒就犹豫起来,总觉得有 点别扭,犹豫了半天,还是放下了话筒,没打这个电话。

一下午他都有点心神不宁,挨到下班,他打卡下楼,坐上第一趟地

铁回家,到家打开房门,见到小家伙好端端地坐在电视机前面,不由舒 了口气。

小家伙正在摆弄秀哉的wii游戏机,大概是这个原因,一听到秀哉回 来的动静,他就放下了威力棒,表情挺不自在地看看他。秀哉本来想问

问小树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见男孩不自在,也不好多问什么,最后只 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你继续玩好了。”他说。

“……真的可以玩么?”

“别把我的记录弄掉了就行。”

“啊,不会的。”小家伙低声说,“谢谢叔叔。”

“不要叫我叔叔,叫我秀哉就可以了。”他说。

“知道了。”男孩握着手柄说,“……叔叔。”

晚上他们吃的仍然是外卖。

小家伙的妈妈到了东京,在酒店上网跟他们在skype上聊天,当然 主要是跟小树说话。只是把秀哉当成是开机工具,就连开机工具他也没

能继续当下去,小家伙一下子就学会怎么开软件和妈妈聊天,还视频对 话。

“这两天你们两个相处得怎么样啊?”她在视屏那边问秀哉。

“凑合。”秀哉说。

他和男孩整体上来说相安无事,反正白天他都不在家,任由男孩自己在家折腾。具体在折腾些什么他也不是很确定,大概不外乎是电视、

游戏、上网之类。他回家以后翻了翻电脑的浏览记录,也没发现什么新 鲜的网页,倒是他自己小心地藏起了一些不良网址,把电影图片什么的 转移到了移动硬盘里。没办法,男人在这方面总有一些秘密,不管年龄 大小。

秀哉懒得做饭,所以他们两个人就一直吃外卖便当。除了对个别菜

肴挑食,小家伙不啰嗦吃什么,挺好的。礼尚往来,所以他也几乎不过 问男孩的暑假作业。有时趁男孩去洗澡了,他会翻看男孩的暑假作业。现在小学生的功课都可以在互联网上做了,到底时代不一样了。秀哉自

己对暑假作业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小时候从来都是暑假最后一个星期 才补写的。

男孩洗完澡把脏衣服堆在洗衣篮里,还不无谨慎地将小裤衩藏在 最下面。秀哉挠挠头,把自己的衣服和男孩的衣服混在了一起丢进洗衣 机。本来他的衣服都是一个星期洗一次,不过因为男孩没有带这么多的 衣服换,所以只能天天洗。也无所谓,他一边等着洗衣机甩干衣服,一 边坐在马桶盖上看小家伙留下的卡通画册,还觉得故事挺有趣的,毕竟 也是从小看七龙珠圣斗士长大的。看完连环画,他把衣服一件件在阳台 上晾起来,等第二天晚上再收回来。

他们两个人基本上互不干涉,所以也没什么废话。秀哉唯一有点介

意的是小家伙养的那只蜘蛛。小家伙有时会把蜘蛛拿出来放在手背上, 秀哉背上不由一阵阵发毛,又不愿被看出来,就假装没看见一样从旁边 走过去。

男孩看了看他,把蜘蛛放了回去,那只蜘蛛在塑料盒子里慢腾腾地

爬来爬去,显得很自在的样子。

周三晚上,公司临时来了个项目,秀哉被拖到很晚才下班,又陪客

户吃了顿饭,等回到家里几乎已经是十点钟了。他步出电梯,正要取钥 匙打开房门,忽然发现黑咕隆咚的楼梯间模模糊糊有个人影,他吓了一 跳,按亮楼梯间的壁灯再一看,是小家伙坐在楼梯的台阶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秀哉问。

小家伙身子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中间,一动都不动,也不回秀

哉的话。他身上就穿着沙滩裤和短袖T恤,脚上踩的拖鞋还是秀哉的, 对小家伙的脚丫来说,大得简直像是潜水用的脚蹼。

过了半天,小家伙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像是答应了一下。他慢慢抬起了头,手背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下,怕曝光一样把脸转到阴影反向。但

秀哉已经看出来男孩的眼睛肿着,大概哭过了。

“没带钥匙?”

“嗯。”几乎听不见的鼻音回答。

见他这样子,秀哉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家伙,于是

就挨着他坐了下来。两个人一时无话。

“今天公司里加班。我给你发了条消息。”

“……收到了。”

小家伙自己有一个迪斯尼的小熊维尼手机,秀哉有事就发短信告诉

他,感觉上比打电话自然一点。

“我不知道你在门口等我……不好意思啊。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 我?”

小树沉默了一会,吸了下鼻涕。

“电话没带。”

“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挺长时间了……”他隔了会又吸了一下,“不怪你,是 我自己忘带钥匙了……”

“有事出去?”

“家里冰淇淋吃完了……想去下面超市买一点。”

“早知道昨天我带回来了,没想到你吃得挺快的。”

“……”

“因为被关在外面,所以心情不好是么?” 男孩没有回答。

“没事的。现在不是就可以回家了么。”

“我……没有害怕。”男孩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等越难 过……”

“没什么的。我也很怕被关在门外面的。”秀哉说。

“真的?”

“因为我一个人住么,忘带钥匙就完蛋了。有一次半夜打电话给房

东,在门口站到了天亮。”

“好惨啊。”

“就是嘛。” 他伸手揉了揉小家伙脑袋上的头发。男孩稍微缩了缩脖子。秀哉听见男孩肚子咕咕响。

“你是饿了吧,吃过晚饭没有?”

“嗯,还没。”

“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去买冰淇淋。”

“妈妈不准我多吃冷饮……”

“在我这里没关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谢谢叔叔……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不要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我妈妈好吗?”他低声说,“不想让她知道。”

“不会说的。”秀哉回答,“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叔叔么。我没那么

老。叫我秀哉。”

他站起身,伸出一只手。男孩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谢谢……秀哉叔叔。” “白天你都在家里干什么呢?”

“玩游戏,看电视,上网。”

“喜欢玩wii?”

“嗯。”

一提到游戏,小树的兴致好像就高了起来。

“我这里还有PS3和XBOX360。”

“真的?”

“真的。”秀哉说,“不叫我叔叔我就都拿出来给你玩。”

“太好了,谢谢叔……秀哉,”小家伙立刻乖巧地改口,“你怎么什么都有呀?”

“小意思。我打游戏更厉害。回头跟你一起玩就知道了。”

“好呀。”

“不过,一直呆在家里打游戏很闷的吧。”

“是的呢,”他低头看脚上的大号拖鞋,大脚趾抠着鞋面,“不过我习惯了。”

“我也跟你差不多。”秀哉说。

大概是一起打游戏的原因,从这天晚上起两个人默契了不少。第二

天他们打了一个晚上wii运动游戏,浑身大汗淋漓的,连外卖都没工夫 叫。不知不觉一直玩到了十一点,晚上动静太大,楼下邻居上来敲门抗

议。

“不玩了吗?”小树问。

“今天就到这里吧,也该睡觉了。”

秀哉关掉游戏机。男孩挺舍不得地放下手柄。

“明天继续吗?”

“明天是周末,我们出去吃饭怎么样?”

“……可以啊。”

周五秀哉提早下班,叫小树出来一起逛街,两人在静安寺晃了一 圈,去避风塘吃了晚饭,正好梅陇镇的环艺在放一部梦工厂的动画电 影,于是买票入场,还顺带了两桶爆米花。自从失恋以来,秀哉还没有 进过电影院,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总觉得气氛怪怪的。果然身边有小家伙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看好莱坞的动画片都理直气壮起来。

因为晚上玩得太晚,周六上午他们都睡懒觉,醒来后发觉冰箱里 已经没什么存货了。他们懒洋洋地盯着空荡荡的冷藏室看了一会。小树 从架子里面找到半瓶沙拉酱,打开来嗅了嗅,叹了口气,把瓶子放了回去。

“好像没东西吃了哎。”

“是啊,要去买东西了。”

两个人蓬头垢面地一起出门去最近的家乐福超市。秀哉推了辆手推

车,男孩坐在车篮里,从两边的货架上拿看中的东西。手推车很快堆满 了各种垃圾食品。

“喂,我说,这些东西没什么营养的。”

“可是,你说过买什么都可以。”

“……好吧,反正就这一次。”秀哉想了想,说,“要给你的蜘蛛买吃的东西么?它吃什么?”

“蜘蛛先生只吃小虫。”小家伙说,“它吃东西很少的。这个礼拜

已经不用再喂了。”

在家乐福里逛了两圈,他们推着一大车的东西排队结账,营业员 是个小姑娘,大概刚来实习,扫描价格标签显得手忙脚乱的。轮到他们 时,秀哉指着小家伙的脑袋交代说:别漏了这个,请算一下这个小孩多 少钱。

“小孩不卖。”小家伙摇头抗议。

“没关系,”秀哉说,“反正你妈妈会付钱的。”

两人回去继续打游戏,到晚饭时间,秀哉把两袋速冻水饺扔进钢 精锅,在等饺子煮熟的同时,顺便刷牙。牙还没刷完,饺子已经浮了起 来,他满嘴白沫地关掉煤气,小树在客厅里叫他的名字。

“秀哉,你的手机响了。”

秀哉嘴里戳着牙刷,到客厅接起手机,是公司的同事打来的,二十

来岁的九零后上海女孩,在公司里和秀哉挺谈得来,彼此好感都在上升 阶段,之前两人已经约会了几次,不过仅限于下班后的晚饭。

电话里她问他晚上去不去穹六泡吧。 “一下子没什么事情做,陪我去杀一下时间吧。” 秀哉手拿牙刷犹豫了一下,向身边的小家伙看过去。男孩一手拿着

游戏手柄,对他摆了摆手。 “好吧。”他答应下来。 等他放下手机,男孩问他。 “你有事啊?”

“是啊,等会要出去。你一个人在家可以么?”

“不用管我,我没事的,游戏单打也可以的。”小树摇了下头, “是什么事啊?”

“去见一个朋友。” 秀哉打电话给酒吧预订座位,然后抓紧时间冲了个澡,剃须洁面,

收拾形象。小树自己端了一盘饺子吃起来,看了他半天,在他打开衣橱

套上干净的衬衫后,开口问他。

“秀哉,你是不是去和女孩约会啊?” “算是吧,你懂的还挺多的么。” 小家伙耸了下肩,一脸这不算什么的表情。

“那我出去了。” “哦。争取早点回来继续打游戏。”

“知道了。”秀哉回答。

秀哉打车到了酒吧,差不多时间同事女孩也到了,他们坐到座位 上,点了笔筒色拉、凤梨虾球和培根鱼卷。女孩提议先喝点酒,于是就让侍者先上了试管饮料。周末晚上,酒吧里人挺多的,灯光又暗,菜上

得也慢,秀哉和同事女孩一边慢慢喝酒,享受等待的时间。

“本来想早几天叫你出来的,但你这个星期像是心事重重的样 子,”同事女孩说,“我都不大好开口。”

“没有吧。”他说,“因为工作很忙。” “少来。好像我们不是一个公司似的。”她说,“一下班就哧溜一下没影了,叫都叫不住,你赶着去相亲么?” “哪里有啊。”他想了想,“其实是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要紧么?”

“不要紧。说来话长,太啰嗦了。”

他想来想去,实在不怎么情愿解释自己的生活,不想把前女友和前

女友的孩子牵扯到谈话里,于是转移了下话题。

“晚上你有什么安排没有?” “现在还没。” 女孩仰头喝光了一试管的薄荷酒。

“你有?”

“也没。”

晚上没有安排是个好兆头,秀哉觉得,等会如果继续这个趋势的 话,很可能会进展顺利。至于是顺利到送她回家的地步,还是可以带她 回他的公寓的地步,他就不怎么清楚了。

问题是就算今天极其顺利,他也无福消受,因为家里有个小男孩等

着他回去打游戏。总不见得带个女人回家,然后把卧室门一关,对前女 友的小孩说,对不起,我们各自玩各自的吧。这种事他无论如何做不出 来。

“说实话,我倒挺想去你家看一看,”同事女孩说,“我对一个男

人怎么过日子挺好奇的。”

“今天大概不行。”秀哉实话说,“下次好了。” “为什么啊?你家里藏有女人啊?” “不是,就是有点麻烦……”

同事女孩有点不悦,可能觉得他有事隐瞒。秀哉感觉到了她的气场

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美好的夜晚即将泡汤。

就在气氛有点尴尬的时候,一个服务生来到他们的桌子旁,问他:

“请问这位先生,这是您家的孩子吗?” 秀哉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看,一个小不点的身影忽然冒了出来。

“秀哉。”

小树在服务生旁边向他挥手。

秀哉有点懵懂地看着小家伙,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的。

小树咧嘴对他笑了笑,他往里面让了个位置,让小家伙坐在了身边。

“这是?”同事女孩疑问道。 “我叫小树。”小家伙很识趣地说,“姐姐好。”

大概是听到姐姐两个字,同事女孩对小家伙的第一印象明显上佳。

秀哉在一旁看得分明。你个小马屁精,他在心里说。 “你的孩子?”女孩问。 “怎么可能?”秀哉说,“我又没结过婚。”

“不结婚也是可以有孩子的么。就算你是未婚爸爸,我也不会戴上有色眼镜看你。” “是我……朋友的孩子,我帮忙带两天。” “哦。”

“对了,小树,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小树眨巴下眼睛,好像想说点什么。秀哉低头。小家伙凑近他耳朵 说:

“秀哉,你把钱包忘在家里了。”

秀哉摸了摸身上,确实没有带皮夹,刚才打车都是用零钞付的车 钱,大概是去超市回家放在购物袋里忘拿了。

“给你打手机了,但你关机了。”小家伙说,“所以只好给你送过

来了。”

秀哉又看了看手机,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不是打电话订位子的么,我听见你说餐厅名字了,就跟打车的

司机伯伯说了下,他把我送过来的。” 小树把皮夹递到他手上。秀哉看了看皮夹。

“……谢谢。不过你万一找不到这里怎么办,万一走丢了,或者碰上坏人……”

“不用担心我,我很机灵,不会出事的。就是下次你约会别再忘带

钱包啦。”

“怎么了?” “妈妈说,约会时让女孩付钱的男人会让人看不起的。”小树说,

“我不想秀哉你被人家看不起。”

“……”

“你们说什么呢?”同事女孩好奇地问。 “姐姐,”小家伙转过头,好像很认真地安抚她说,“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和秀哉会搞定的。” 同事女孩听到后止不住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就让人觉得心花怒放的。怎么有这么可爱的

小孩子,真是太招人喜欢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家伙再接再厉地说。

“哈哈,可惜不能和你约会,你太小了。”她笑着举起一根试管,“要不,和你喝杯酒吧。”

“我说,不要随便给小孩子喝酒。” 秀哉拦住女孩,从对方手里拿走了酒管。

“你一点都没小孩子可爱。偶尔一下子没什么关系的,是吧, 小……是叫小树对吧,” 同事女孩说,“那么,小树,喝果汁好吗?”

“好的,果汁我喜欢。” “你还想吃点什么?”秀哉问,“反正你把钱包送来了,今天我请客,算是报答你。” “那我还要一份和你一样的菜。”小树指着菜单说。 同事女孩在桌子对面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两个。

“你在笑什么呢?”秀哉问。

“我在看你们两个,吃同样的东西,再仔细看看,长得也很像的 么,越看越像是爸爸跟儿子。”

秀哉和小树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各自耸了下肩。

“不要这么抗拒么,带孩子出来吃饭的未婚爸爸很性感的,”她说,“现在最流行了。”

“那先谢谢了。”秀哉回答她,“我会考虑的。” “没劲。还是小树可爱点。”

“啊呜。” 小家伙点点头,一口吃了满勺的炒饭。

三个人吃完饭秀哉就和男孩回家了。虽然小家伙表示自己完全有能

力一个人回去,但秀哉根本没理会他的话。

“今天晚上得很愉快。”女孩说,“谢谢你和小树。” “应该的。真的不用送你回家?” “不用了,你还是送小树回去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还想去哪里逛一逛。下次好了。”

“好吧,下次好了。今天我和小树回家玩游戏机。” 来了一辆空着的强生,他们先送同事女孩上车。同事女孩弯腰摸了摸小家伙的面孔,和他握了握手。

“再见,小树,很高兴见到你。” “姐姐再见。”小树说。

送走女孩以后,两人一时拦不到车,而且肚子又很饱,就沿着岳 阳路往公寓的方向走。九点多钟,路上人不算多,晚风吹在身上蛮舒服 的。小树晚上吃了不少东西,小肚皮圆不溜丢的。

“你还走得动么?”秀哉问。

“嗯,没问题。”

“那我们再走一段。”

“嗯。” 走了一会,小家伙问:

“秀哉你的钱包没忘记带吧?”

“这次没忘。”

“你怎么跟我妈妈一样丢三落四的呀。”

“今天难得一次。你妈妈经常丢三落四的吗?” “妈妈常常忘记带钥匙,要是没有我给她开门,真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办。”

“这个……其实女孩子丢三落四挺可爱的。” 小树仰头想了想,一脸费解的样子,伸手挠头。 “你说的我怎么不懂啊?”

“长大以后你会懂的。”

“刚刚那个姐姐人挺好看的。”小家伙说,“秀哉你挺厉害的么。”

被一个小屁孩夸奖,秀哉啼笑皆非。 “还行吧。她是还可以。”

“不过她没我妈妈漂亮,对吧。”

“……”

“我妈妈在我们学校里也是最漂亮的。我认识的没有一个同学的妈

妈有我妈妈漂亮。”

“……你很得意是吧。” “嘻嘻,当然。” 小树一脸自得的笑容。

“妈妈晚上来电话了,她说她后天就回来了,给我带了很多好吃 的。”

“她是个好妈妈。”秀哉说。 “秀哉你打游戏比我妈妈厉害多了,”小家伙说,“嗯,那个,以后……等我妈妈回来以后,我可以再来找你打游戏机吗?”

“没问题。只要我不上班,或者没有约会,你都可以过来。” “啊,那太好了。那我们说定了噢。”

“说定了。” 小树向上伸出双手,秀哉两手轻轻往下一拍,两人击了下掌。 “那以后,我们就是哥们儿了。”小树挺认真地说,

“好兄弟要讲义气。”

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回了公寓。大概是散步累了,回家以后小家伙

没再提议打游戏机,连澡也没洗就直接爬上床睡觉了,秀哉也就随他去 了。

晚上出去约会赶时间,厨房里煮饺子的钢精锅和小树吃过的盘子都

还在水池里泡着。秀哉考虑了下,还是决定洗掉。不过脏衣服什么的就放到明天一起用洗衣机洗吧。 锅和碗洗掉,秀哉坐在电视机前,打开游戏机拧小音量玩了一局,但一个人玩好像一点都提不起劲来。再过两天小家伙的妈妈就要飞回上

海,他有点想见她,又有点不想见到她。

可能刚刚喝的鸡尾酒的酒劲上来了,脑袋有些昏沉沉的,秀哉无 心恋战,放下手柄,关掉游戏机和电视机的电源,拔掉插头,把沙发上 小树的暑假作业和漫画书捡起来放在一起。收拾了几下,他关掉客厅的 灯,回到自己房间,上床休息。

同事女孩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下周去哪里玩什么的,他回复说, OK,然后关上灯,没过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秀哉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忽然感觉身体摇晃了起来,有人在对

他大喊大叫的。他又困又倦,勉强睁开了眼睛,脑袋还发着昏。是小树在拼命摇他的身体。

“秀哉!秀哉叔叔!醒一醒!”他对着秀哉的耳朵喊,“快醒一 醒!”

“你干什么啊……有事明天再说吧。” 秀哉翻了个身,没劲理小家伙,想继续睡觉。 “不是的!不是的!”小树着急地扳着他的耳朵,“妖怪来了!妖怪要来了!”

他到底被小家伙喊醒了,坐了起来。 “妖怪?什么妖怪?”

“蜘蛛先生说,妖怪马上就要来了!它叫我们赶紧逃命。” “逃命?逃什么命?”秀哉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你看漫画看太多了吧。哪里有什么妖怪……听话,快去睡觉,想玩游戏的话,明

天我再陪你玩。”

“不是的……不是的……”

小家伙拉着他的手臂,很着急的样子,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秀哉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好啦好啦,回去睡觉啦。肚子饿的话,冰箱里刚买了冰淇淋,吃完冰淇淋就去睡觉吧。” 小树摇头,一边焦急地看着秀哉,忽然,他不摇头了,而且用力点头。

“对的!秀哉,我饿了!我们去吃麦当劳吧!我想去吃汉堡!”

“你有没有搞错啊。你晚上可是吃了不少东西的……”

“可是我现在饿了,我想去外面吃宵夜。”

“深更半夜的,哪里还有什么麦当劳。”

“公园门口就有一家。”男孩说,“你陪我去么,就这一次!反正

我妈妈就要回来了,以后也没机会了……”

秀哉想了想,他已经醒了大半,再睡也不容易睡着,眼前这个小屁孩又任性得要命,好像一副不吃汉堡誓不罢休的样子。

“那就去吃吧。”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下不为例……估计也没下一次了。”

他磨磨蹭蹭地套上牛仔裤,穿上衬衣,带上皮夹,等他到门口穿鞋

的时候,小树已经背着装得满满的双肩背包等在了那里,就跟第一天来 的时候一样,那样子不像是去吃夜宵,倒更像是去春游。

“你是出去吃东西还是搬家啊?用得着带包吗?” 小家伙抓住背包带,说什么也不肯拿下来。

两人坐电梯下楼,来到街道上。整条长宁路从高架到另一头,都看 不见一辆车行驶,路灯明晃晃地照著他们两个人,街道两边大楼没有一

扇窗户是亮灯的,好像所有东西都睡着了,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就只能听见路灯咝咝作响的电流声。 他们去的通宵营业的麦当劳在中山公园正门口,走过去大概十分钟的路程。两人走到一半的时候,路灯跳了几下。 整条长宁路上的路灯几乎是一下子全灭了。 周围一下子黑了下来,秀哉没留神,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怎么跟喝醉酒似的,他想。

“你别摇我啊。” “我没有摇你。”

男孩拽着他的胳膊,拼命摇头。

忽然,他们头顶路灯的玻璃灯罩掉了下来,砰的一声,玻璃碎了一

地。秀哉吃了一惊,赶紧拉着小树闪到一边。

又一盏路灯掉了下来。

路边一辆别克车的防盗报警器尖厉地响了起来。他们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听见附近小区的汽车报警器响成了一片。好像哪里传来令人

牙酸的钢条扭在一起的动静,非常沉闷的雷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所有声音短暂地停了一秒钟。突然,像是哪里爆炸了一样,非常响

的爆炸声,耳朵顿时就听不见别的声音了,无比剧烈的震荡把他们抛了 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摇晃,摇晃到头晕目眩。

轻轨列车的高架像活起来了一样弓起了背,越弓越高,一下子又弯

了过去,啪的一声断开来。街道两边的建筑物一幢接一幢地在消失。巨 大的声浪把他们掀翻在地上,没等他们爬起来,就看见不远处他们住的 公寓大楼像慢动作一样倾塌了下去。

在大楼倒塌的巨大的轰鸣声中,耳朵恢复了一些听觉,秀哉听见自

己的心脏在急剧跳动,耳膜鼓胀得要命,好像都快胀破了。

他看见小家伙的嘴巴张得大大地对着他,然后才听见小家伙在对他

大喊:

“……妖怪来了!”

“不是妖怪……”

秀哉这才从麻木状态里反应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拽到怀里。

“……是地震!”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在时间是凌晨3点19分。

2018年6月17日凌晨,地震来了。

第四章 第一天

现在想一想,一切应该都是有预兆的,早就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 一天。

在灾难发生前几年的时间里,一年四季灾害不断,台风海啸频频侵

袭东南亚沿海,春天旱灾,夏天洪涝,粮食减产。非洲爆发严重饥荒。 美国次贷危机,股市一泻千里,全球经济危机,大规模失业。巴西暴 雨,澳洲鸟群集体迁徙,欧洲爆发禽流感。中东油田出现罕见的油荒, 全球油价飙升。恐怖主义抬头,恐慌主义弥漫。蝗虫席卷西伯利亚。尼 罗河干涸。温室效应,臭氧层空洞,南北极冰川消融,海平面逐年上 涨。地球自转变慢,太阳黑子异常活动造成互联网中断和飞机失事。

这些都是报纸上每天登载的新闻,秀哉上班路上都读到过。和所有

人一样,他也仅仅是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从来没有觉得这些新闻和 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近年来夏天的天气越来越热,每家每户都 不得不装上了空调。冬天的天气糟糕透顶,年前南方一带的暴雪造成南北铁路大瘫痪。

可是就算察觉到了这些异常,也无法具体做些什么。谁也不觉得灾

难会在某一天突然降临。

世界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毁灭呢,人类又不是恐龙。

然而史无前例的地震就这么发生了。

整个地球的地壳跟掉在地上的鸡蛋壳一样,碎掉了。

四周犹如魔幻一般的场景,分不清黑夜白昼,那些高楼大厦如云如

烟,在大风吹起时纷纷烟消云散。好像天上地下同时响起了雷声,地面 上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声响,但唯独没有人的声音。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

地面上下起伏,他们就像是正在风口浪尖上颠簸的小舢板。虽然从

来没有经历过地震,事到临头来不及害怕,秀哉也没有时间心惊胆战, 逃命还来不及。他在心里深深鄙视有关的地质专家,一帮吃干饭的家 伙,还说上海属于沉积平原,不会发生六级以上地震,以为是考英语六 级啊。

看现在这架势,别说六级了,六十级都有可能。

地震从半夜开始,地面的剧烈震荡一直持续不断,中间最多停歇半分钟,又再次晃荡起来,震得他和小家伙头晕眼花的,好像晕船一样,

站都站不起来。他们索性趴在地上,静静等待最剧烈的震波过去。四周 灰土弥漫,大颗的石子沙粒跟子弹一样打到脸上身上,像是沙尘暴突然 从北京串门到上海来了。秀哉搂着小树,两人用背包护住脑袋,身体在 马路中间尽量缩成一团。

一发觉是地震,秀哉就掏出手机试图打电话,他也不知道是该报警

还是求救,但他的手机显示没有信号。

“你的手机带了吗?”

他大声对小树吼,四周动静太大了,不吼的话根本听不见说什么。小树听明白以后,哆哆嗦嗦一个劲点头,费了很大劲才拉开背包的拉

链,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迪斯尼手机,递过去给秀哉。

秀哉拿到手里一看,屏幕显示未能连接网络,也是什么信号都没 有。

地上颠得厉害,四面看不到其他人。每过一会,秀哉就拿出手机查

看,但一直没有信号,就算站起来举过头顶也不行,大概是网络已经全 部瘫痪了。

转头一看,发现小家伙正举着手机,用摄像功能拍附近大楼倒塌的

场面。塌掉的半截高楼压倒了地上的电线杆,高压电线闪着噼啪的电火 花,楼房的废墟里不时能看见爆炸的火光,空气里满是焦糊味。

“你在干什么呢?”他问。

“我在……在录像。”小家伙磕磕巴巴地说,“这太……太厉害 了……比电影还要厉害……秀哉你以前看到过么?”

“你以为是看电影啊?拍下来干什么……”

整幢大楼都塌了。碎砖块乱飞,两人抱头。

“……我拍下来给……妈妈看。”

马路一下子隆了起来,他们像坐滑滑梯一样往下面一个深不见底的地下裂缝滑去,秀哉挣扎着爬起来,抓着小家伙的背包提手,一把提起

了他。两人连滚带爬地跳到路边,原来的那块柏油路面已经陷到了地底下。

两人在空旷变形的大街上抱头鼠窜,躲在哪里都不安全。小树跌倒

了好几回,秀哉背起了他的书包,抱着他一口气跑进了公园,公园的大 门早就被震倒了。他们避开了有树木的地方,看见一块完整的草坪,就 一下子扑到了上面。两人在草地上仰天躺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我们……不跑了么?”

“跑……不动了。”

“加油……”

“加……你个头,这又不是跑马拉松。再说你又重得跟一头小猪似的。这里应该安全了,我们就呆在这里吧。” 虽然震动还很厉害,但建筑的倒塌好像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公园里

比街道上安静了很多,周围黑漆漆的,公园外面整个城市的轮廓都不见

了。草地上虽然也能感觉到震荡,不过由于软乎乎的草坪,给人感觉就 跟坐在弹簧床上。

“好险,差点就完蛋了。”秀哉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会有地震?”

“我不知道,是蜘蛛先生说妖怪要来了。”小树抱着背包摇头, “这就是地震啊?房子稀里哗啦就倒掉了,就跟被很大的妖怪推倒了一 样。我从来没见到过呢,吓死了。”

别说男孩,就连秀哉也从来没有经历过。他最多是从电影和探索频

道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在电影里,乔治?克鲁尼或者布鲁斯?威利斯总是 带着一脸欠揍的表情拯救了人类。

秀哉看了看小树。如果不是小家伙想办法硬拉着他出来,在大楼倒

塌时,他估计就一命呜呼了。

小家伙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得大大的,秀哉看不清男孩在干什么,就

按亮了手机屏幕,屏幕照亮了男孩的面孔,秀哉看见男孩一脸迷茫。

“喂,你怎么了?”

“那些稀里哗啦倒掉的大楼里,都是住满了人的吧?”男孩吸了口冷气,“大楼这么一倒掉,他们会没事的吧?” “……这个时间大家都在睡觉。睡着了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男孩解开背包,从里面把塑料盒拿了出来,灰蜘蛛在里面不安地爬来爬去。

“……你还带着它?它怎么了?”

“它说还有很多妖怪要来。”男孩说,“很多很多的妖怪。”,

他们在那片草坪上一直呆到了天亮。天空灰蒙蒙的,隐约可以看 见太阳的影子。天亮后地面平静了下来,秀哉和小树走出公园。城市平 静得可怕,只有哪里的汽车偶尔发出一两声报警声。看不到救火车救护 车,一辆警车有半截压在瓦砾堆里,车顶的红蓝灯一闪一闪的,闪得越 来越微弱,最后就灭掉了。

秀哉走回自己住的公寓大楼那里,想看看能不能从家里拿回一些个

人财物,银行卡笔记本电脑什么的,工资卡没有随身带,而电脑里还保 存着公司的资料。到了大楼前只看见一坨废墟,原来十五层高的大楼在 坍塌后比公园里的土丘大不了多少。他靠近过去察看有没有邻居活着, 但没等他靠近,仅剩下的三层高的废墟轰然塌陷。

望着自己曾经住的地方,秀哉想起了房东。房东是个四五十岁的 上海本地人,在楼市最高价时贷款买了这套房,两年前下了岗,每月的

房租刚够还房贷,还要二十年才能还清银行贷款。而一夜间,什么都没了。

秀哉有点可怜他的房东。尽管两年里房东已经涨了他两次房租。 两人走到长宁路和定西路路口,在巴黎春天大酒店大门那里,遇到了他们在地震后碰见的第一个活着的人,是一个推着小车出来卖蛋饼的女师傅,说话带着安徽或河南一带口音。蛋饼女师傅先是一个劲地问他 们地震是怎么回事,后来又问他们吃不吃鸡蛋饼。他们都觉得很饿,一 人要了一个吃了起来。

正吃蛋饼时,秀哉看见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虽然亭子已经歪歪

斜斜的了,电话机好像还是好的。他朝马路对面的电话亭走了过去。小 树一边吃蛋饼一边紧紧跟在后面。

秀哉搬开掉了半片的门,侧着身子进到电话亭里,拿起电话,听筒里没有反应,看来电话线也断了。

还没等他挂下听筒,电话亭突然跳了一下,然后四周又轰隆隆的 了,整个电话亭都向侧面倒了下去,还好门没有被堵着,秀哉赶紧跳了出去。

小树站在电话亭外面,倒没有什么事。小家伙只是两手抓着蛋饼,

张着嘴巴呆呆望着马路对面。

秀哉跟着他向对面看过去。那个蛋饼摊和蛋饼女师傅都不见了。

在蛋饼车原来的位置,地面裂开了一条大缝。

“喂,喂!”

秀哉叫了蛋饼女师傅几声,跑到裂缝跟前,弯腰往下看,裂缝又深又阔,看不见有人或者蛋饼车。在大约地下几百米的尽头,只能看见深

红色的岩浆在那里翻滚。

他一步步地往后退。裂缝还在扩大,喀喇喀喇地把整条长宁路拦腰

劈成了两段。他一直退到了男孩身边,和男孩站在一起。

他们两个人站在颤抖的马路边上,手里拿着吃剩的半块蛋饼。

秀哉不知道余震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也不知道现在这到底算 不算余震。等震动稍微平息一点时,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哪里求助。往西 面看,内环线的高架好像已经全部塌到了地面,轻轨的铁轨在半空摇摇 欲坠,像是只要从下面经过就会掉到头上。他想了想,决定往市区里面 走,市区人口集中,救援应该也来得比较快。

于是他带着男孩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蛋饼他们没有舍得扔掉,在

路上时吃掉了。那一整天,直到晚上,他们就吃了一块蛋饼。

直到很久以后,小树还记得这块鸡蛋饼。一提起软乎乎金灿灿的鸡

蛋饼,小家伙就开始流口水。

其实秀哉也是同样。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吃到鸡蛋饼。

他们主要是沿着愚园路向东走,愚园路那些老上海的民居沿着马路

整整齐齐塌成了两排,梧桐树东倒西歪地横在马路上。地震持续不断, 没有人活着的迹象,可能连声音一起深埋在了废墟下面。秀哉有几次感 觉听到了呻吟声和婴儿的啼哭,但停下来仔细听,那些声音从瓦砾下面 传出,扩散到了四面八方,一下子就没了。

如果震动不算明显,秀哉就拉着小家伙往前走。感觉地面抖得厉害

的时候,他们就原地停下找地方躲一下。走到江苏路时,来了一波大家 伙,他们就地趴下,太阳升到了头顶,日光晒透了上空弥漫的尘土,挂 在他们背上。

男孩一开始都是自己走路,但到了下午实在撑不下去,就拉着秀哉

的衣角慢慢往前蹭。秀哉脱下书包提在手上,背起了小家伙。尽管颠簸 得厉害,小树还是在他背上打起了瞌睡。

他们走得很慢。一路路况糟糕透顶,碎石砖块堆积如山,不时有 坑洞出现,路边的大树呼地一下,连招呼也不打就倒了下来,有几次差 点砸到他们。两人汗流浃背的,小家伙脸上的汗一直流到了秀哉的脖子 上。

在他们感到最渴的时候,地震帮了大忙。路边一个消防栓的龙头嗵

的一声炸开了,水柱冲天而起。小家伙开心地拍了拍秀哉的肩膀,他们 冲到水柱下面,像淋浴一样享用着清凉的自来水,身上都被打湿了。两 人一口气灌了一肚子的凉水,一直到水柱软了下来,渐渐消失以后,才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消防栓。

天黑前他们一直走到了静安寺。金黄色的静安寺成了一坨金黄色的

砖木山,大雄宝殿还燃烧着火光,空气里有熟悉的香火味。地上的久光 百货和地下的迪美购物广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连在一起的两个大坑。

他们沿着大坑的边缘走到了静安公园门口。天完全黑了,没有电,

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不远处寺庙燃烧的火光。黑灯瞎火的, 秀哉不敢再往前乱走。两人停了下来,坐在公园的木头长椅上感受着地 下传来的波动。地震已经震了一天,还不见有消停的迹象。秀哉半靠在 长椅上,小树靠在他肚子上,累得都感觉不到地表的晃动了。

“秀哉你不用去上班了吗?”

“这样子谁都没法上班了。”

“有人会来救我们吗?”小家伙问。

“肯定会有的。”

“可是我们今天一天都没遇到什么人在找我们啊。”

“像警察啊消防员啊医生护士什么现在大概都在别的地方忙呢,等

他们忙完别的地方,就会来找我们的。”秀哉说,“到时我们也会加入 他们,去找别的需要帮忙的人。”

“哦,那我们等他们。”小家伙揉着眼睛说,“秀哉,我好困 啊。”

“困了就睡觉好了。有人来了我叫你。”

小树应了一声,真的马上枕着秀哉的肚子睡着了,还小小地打起了鼾。秀哉双手枕在后脑,感到男孩的脑袋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的。晚

上气温凉快了点,空气里的尘土好像也降了下来。大概神经稍微松弛下 来的关系,秀哉也感觉有点困了。他合了一会眼,男孩小小的鼾声好像 有很强的催眠作用,他撑了片刻,没能撑住,一下子睡过去了。

他们一直睡到半夜,一束光明晃晃地打在他们脸上时才清醒过来。

“你们还活着么?要不要紧?”有人对他们喊。

“没事,我们没事。”

秀哉和男孩努力眯起眼睛,用手遮住那束强光。听到他们的声音,那束光慢慢弱了下去,凝缩成两个碗口大的光点。

等光线不是那么刺眼了以后,他们看出来了,那是一辆出租车。光

束来自出租车的前灯。

一辆土黄色的强生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

“上来吧。”出租车的司机对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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