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来了
春天来到昙华林的时候,昙华林没有一点反应。
老墙上冒出一根细茎的草芽。华林的母亲在屋门口里生炉子,青烟熏得她泪水流了出来。她抬头揩眼泪,看到草芽。草芽绿得透明,风微微一吹,细瘦着腰两边摆动。华林母亲的心虽已苍老,却也叫这绿色击打了一下。她透过湿眼望了它好几秒,然后长叹,又过了一年。华林回来时,母亲的炉子已经生好,门口的路上丢下些煤屑。母亲听到华林回来的声音,喊道,华林,把门口的煤渣扫一下。华林很烦家里还烧煤炉,说放着现成的煤气灶为么事不用咧?华林的母亲正在切菜,听到华林这样说,“啪”一下把菜刀一放,大声道,煤气是么价?煤是么价?你不会算?一罐气可以烧几天?一罐气钱的煤可以烧几天?你不会算?你当我不想现代化?可是我能拿得出几多钱来养你这个现代化呀?华林听见母亲的声音越来越粗,赶紧往房间里躲,一边躲一边说,好了好了,一说就是长篇大论。华林的房间在屋后的阁楼上。阁楼没有窗子,只屋顶上留了块玻璃透着光亮。这一小片亮,照亮了华林的房间,也照亮了华林的心。
这地方原是华林爷爷住的。阁楼也是爷爷亲手搭盖的。冬天的时候,华林被父亲派去给爷爷暖脚,以后,华林就一直跟爷爷睡。晚上,爷爷会透过那块小玻璃,指着天上看得见的三两颗星,给华林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躺在床上听爷爷摆古是华林最愉快的时光。
爷爷每天都比华林起得早。有一天,华林醒来,发现爷爷还在睡。就叫爷爷起床,叫了半天,爷爷不理。华林的父亲听到华林的叫声,爬到小阁楼来。他摸了摸爷爷的鼻子,立即哭了。哭声震得屋顶上小玻璃哐当哐当的响。华林的父亲把爷爷背到了楼下,从此爷爷就再也没有回来。晚间,华林睡觉时,身边没有爷爷的呼吸,也没有爷爷的体温,更没有爷爷慢悠悠的声音。爷爷死了。华林在那天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死。死就是永远的分离,永远不能见面,就是永远不再回家。华林一家人都哭得厉害,华林也跟着哭。哭的时候,华林想,爷爷去的那个地方一定非常可怕,否则什么都不怕的父亲怎么会嚎哭成这样?哭过后的父亲担心华林住在阁楼害怕,让华林的小哥林华陪华林一起睡。林华发出惨烈的叫声,不,我不去。我怕爷爷变成鬼来掐死我。
从此以后,这间小阁楼就成了华林一个人的。它的面积虽不足五平方米,却足以让华林的心在这里自由自在。华林很庆幸林华的胆怯,而且爷爷这个鬼也从来没有来过。母亲骂人的声音渐渐小了,华林轻吐了一口气。华林知道母亲的怨气由何而来。华林已有三个月没向母亲交纳生活费了。他用扣下的钱给自己买了一款数码相机。这是华林想了很久很久的东西。
春天的阳光透过屋顶的小玻璃照耀着华林床头的数码相机,那小小的银色的机身像团火,四射光芒。华林用它把自己房间每一寸地方都拍了下来。华林知道,他的空间很小很小,可是有了它,世界有多大,他的心就有多大。
二 昙华林
都说它不清。剩下的一小截,也就一两米吧,在三义村石瑛家的后院里。石瑛是个名人,原在湖北当过高官。书上说他是个好官,与他同时代活过的老人也说他是个好官。华林想,既然这样,那他就一定是个好官。石瑛留下这段城墙是个偶然。因为这段老墙在他家的后院,又因为他是个名人,没有人敢来拆除。这样一偶然,便似乎留下了历史。历史是最轻易让人提及但也是最容易让人忘却的东西。所以眼下差不多的人也都记不得武昌以前有过老城。
昙华林夹在武昌城边的两座山间。山并不高,但也足够挡人视野。一座山叫花园山,一座山叫螃蟹岬。
花园山是座找不到山顶的山。山上密集的房子把树干遮挡了,也把树尖淹没了,所以花园山看不到多少树。上山的路径就是街巷。山上有座天主教堂,站在那里已经一百多年,只有它见过树林变房子的全部过程。教堂很是肃穆庄严华丽。人一走进,敬畏之心顿起。教堂旁边还有神学院,也是上了百年的老屋。从昙华林踱步去教堂,必经一个厕所。厕所奇臭无比,这气味每一时每一刻都向着四周散发。黄昏的时候,祈祷的声音响了起来,颂诗也唱了起来,它们一起从山上顺溜而下,混着这臭味,深进到昙华林的每一条小巷。
螃蟹岬与花园山遥对着。顶上驻扎着军队,因为有部队,所以山还像个山样。仰头望去,一派的绿顶,绿树森森的。上到山顶,可看到小小的炮群。炮上有时候盖着伪装的网罩。有时候也没有。炮口朝天,威严得厉害。时见几个军人周边游弋,倘有举止可疑者,他们便会将雪亮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其实多数的时候没有敌人。
这样,昙华林用书面语言说,就仿佛坐落在山谷间。花园山和螃蟹岬像是它的两个保镖,贴身侧立,遥相对视。左教堂,右军营;左耳听祈祷,右耳听军歌;上左山看圣母玛丽亚,上右山看大炮。而实际上,真要走进昙华林,哪里找得到一点“谷感”?武昌别处的市井街路是什么样的,昙华林也就是什么样的。
昙华林以前是武昌城富人居住的地方。花园洋房像是撒在两边的山坡上。随便走走,便可见高官的豪宅、富人的小楼、军阀的公馆、洋人的别墅、教会的礼拜堂。瑞典人还在这里修了他们的领事馆,北欧风格的楼房也就夹杂其间,赫然在望。只是岁月流年,人越住越多,各式板壁木屋、土砖平房、火柴水泥楼见缝插针,将昙华林当年的林间空地,花园院落一一占据。昙华林就成了今天这样的昙华林。沉闷而破旧,杂乱而肮脏,满目疮痍,不堪入目。老屋们虽然还留着一些,但面相已无看头,而主人也大多早已换过。破败陈旧是光阴赐予的。光阴是一去不返绝不重复的东西。消逝的光阴使这些老屋成为昙华林的沧桑往事,供人怀旧。跟昙华林贴着身的还有一家医院。医院也是当年教会所办。华林便是在这家医院出生。华林的第一声啼哭,跟昙华林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细细的声音,断续的叫喊,有恐惧也有茫然。这就注定华林一生的平凡以及不为人知。医院的角落里有一座名为嘉诺撒的小教堂。华林的爷爷第一次带华林来这边玩时,歌谣般说道:看看看,墙上有个人。看看看,墙上有个人。华林仰着头朝嘉诺撒小教堂的墙上使劲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墙上的人。后来华林上了小学,再来时,方明白,墙上是有个人。那是门洞檐上用砖浮雕出的人字图案,一个很大很大的人字。华林还知道,做了鬼的爷爷只认得这一个字。
现今嘉诺撒小教堂已经废了。它背面的天文台废得更加厉害,废得差不多看不出它以往的模样。废弃的地方是小孩子的最爱。华林便常来这里。在这里玩的时候时常想,我一睁开眼,是不是就看到了这个小教堂呢?华林就这样在昙华林悄无声息地长大。成人后的他依然喜欢到嘉诺撒小教堂来。他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看光影的流动。黄昏的时候,落日的余晖照在嘉诺撒教堂墙上的雕花上,有一种废弃的华丽。那时,爷爷的声音常常会在他的耳边回响:看看看,墙上有个人。墙上的这个人字,在光阴中被风雨剥蚀,它没有长大,也没有缩小,只是遍体鳞伤。
三 起名字
华林是家里的老六,生他的时候正是夏天。天气闷热无风,但花园山下那间厕所的气息还是滚滚涌来。
华林的父亲正在门洞里跟人下棋。华林的父亲是铁匠,一双手又粗又硬,下棋落子总也放不到它应去的位子,所以,输多赢少是必然的。这天正输着,有人来告诉他,说他老婆生了个儿子。华林的父亲正输得恼火,听到此消息更加恼火。说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小子,打麻将都嫌多一个,怎么又来一个?看人家马嫂子,一生一个丫头,她狗日的怎么就不能给老子生一个出来?
跟华林父亲下棋的是剃头的马师傅,马嫂子正是他的老婆。他们家四个小孩,无一男丁,马师傅正为此而烦着。听到华林父亲的话,立即掀了棋局,跳起来对着华林父亲喊道,喂,你是骂你老婆,还是骂我呀?!华林父亲这才发现自己犯了忌,忙软下声来赔了半天不是。马师傅消了气,但他赢了的棋局却是无法复原。华林的爷爷原是在螃蟹岬山脚下夏斗寅的家里看门。夏斗寅是大军阀,当他的看门人也威风八面。后来夏斗寅的戏唱完了,华林爷爷的威风也跟着完了。他的儿子只好当了铁匠。要说起来,华林一家在昙华林也住了有三代人。华林的父亲性子粗,不喜欢动脑子,给孩子起名,也图省事,全在“昙华林”三字里做文章。老大叫昙华,老二叫华昙,老三叫林昙,老四叫昙林,老五叫林华,老六叫华林。倘再生一个,就没字叫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华林的母亲就没再生育,这样华林就成了家中的最小。
华林的父亲姓吴,华林的大名就叫吴华林。华林的母亲不高兴这样的叫法,说难得喊清楚。华林的父亲说,自己的儿子就是叫一样的名字,也分得清。再说这样个叫法,也是好让他们将来不忘本。华林的母亲又说,起这样的名字,别人会说我们蠢。华林的父亲说,这叫蠢?我爸给我们兄弟起名字,大黑二黑三黑,我妹长得几白,还被叫了四黑。我爸爸那才叫蠢。华林的母亲斗不过丈夫,只好认了。倒是华林的舅舅从外地来,细听了六个外甥的名字后,惊道,想不到姐夫这么个粗人能起这么好的名字。
这个评价让华林的母亲心里亮堂起来,舅舅在北京当干部,是读过书的人。以后华林的母亲喊几个儿子回家吃饭时,总是把他们的名字喊得响响当当。
四 四月影会
华林学摄影是初中毕业那年动的念头。
那天华林与戈甲营的小四打了架。戈甲营是昙华林的一条小街巷,隔着华林家不多远。华林有一回骑自行车撞了小四的妹妹,虽然道了歉,小四的妹妹也表示了接受,但小四却总要跟华林过不去。华林是个小个子,小四年龄比华林小几个月,但小四却是个大个子。华林的架自然打输了,输得还有些惨。华林被迫趴在地上,按小四的要求说:大哥,饶了我这个王八蛋吧。还要连说三遍。戈甲营一帮小子都看到了这场面,个个笑得东歪西倒。小四坐在椅子上大笑,他仰身大笑得太厉害,以致椅子倒下,摔了一跤。摔到地上的小四索性不起,坐在地上巴掌拍着地继续大笑。华林回家后,心里便怀有一股仇恨。首先当然是恨小四,然后再恨他的母亲。他恨小四如此霸蛮,恨母亲为什么把他生得这么瘦小。瘦小无力的华林恨完后,却是满心无奈。他很想咽下这口气,但小四的笑声却不饶过他。它盘旋在华林的耳边,如针扎耳,久久不散。
华林扛不住了,就去街上找他的二哥华昙帮忙。华昙在少林寺学过武术,拍《少林寺》电影的时候,华昙在一群练武的小和尚中抻过胳膊踢过腿。因为这个,华昙在昙华林是个名人。好一阵子,华昙从家里一出来,就有人指点他的背说,这个伙计拍过《少林寺》的电影。这一点,戈甲营的小四不会不知道。华林觉得,要治小四的威风,出自己的恶气,只有华昙出面了。
华林找到华昙时,华昙正在武昌桥头下面跟人切磋武艺。华昙说,你先到周围玩个把小时再来。华林对武术没有兴趣,便在四周闲逛。逛到区文化馆时,他站住了。馆里正在举办一个叫什么“四月影会”的摄影展览。华林觉得这名字奇怪得很,他想了想,便走了进去。
一进去华林就被那些照片惊呆了。
华林原来以为摄影就是给人照相。他们家照过一张全家福,是专门过江去汉口铁鸟照相馆照的。这是他们家的第一张全家福。因为照相少,大家都有些紧张,脸绷得紧紧的。照相师傅便说,笑一笑,你们屋里格外特别,七叶一枝花呀。大家一想,可不是,六个儿子加上华林的父亲,刚好七个男人,女的却只母亲一个。可是母亲是一个老而难看的女人。说她是花,好像都有些对不起花似的。华林的父亲说,她像花?她像花根差不多。华林父亲的话音一落,一家人都笑开了。照相师傅便趁机“咔嚓”。照片的效果极其好,全家人都笑得那么舒心自然。连老而难看的母亲也笑得果如一枝花。华林认为,那个照相师傅就是摄影家。照片就像家里的全家福一样的。
可是摊在他眼前的“四月影会”的照片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可它是怎么回事,华林却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坐在嘉诺撒小教堂在看黄昏的光影流动一样。他的心在那一刻安静得不想喘息,干净透澈得有如没有云彩的天空。这是华林的幸福境界。而现在,站在一幅幅照片前,华林觉得自己又进入了自己那一刻的幸福境界。照片中的一切,距他仿佛非常遥远,却又仿佛就在眼前;仿佛与他全然无关,却又仿佛与他心心相印。
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正在跟人说照片什么的。他说影调,说颗粒,说曝光,说焦距,说写意,说象征,说构图,说摒弃。他说了许多,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词,令华林晕眩,这是他闻所未闻过的语言。从旁边一个跟听的人那里,华林知道,这个瘦小的年轻人也姓吴,人们叫他吴老师。他就是个摄影家。这个展览是他弄来的。华林悄悄地走到吴老师的背后比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与他竟是一般高低。小四针扎般的笑声在此一瞬倏然消失。
耳边清静下来的华林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小四个子大,让他打架吧,华昙有力量,让他习武吧。华林你瘦小,像这个吴老师,可是你能当个摄影家!这是华林的心在对他说话。华林知道,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华林甚至忘记了正在江边等着他的华昙,也忘记了关于小四的仇恨。
五 海鸥的表达
华林跟着文化馆的吴老师学了十几年的摄影。这期间,华林上完了高中,又读完了师范,最后他做了中学语文老师。一架海鸥相机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他。吴老师说,机子的好坏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对你拍摄对象的感觉,你抓拍的角度,你想要表达什么。或许你什么都不想表达,但镜头也代表着你的内心的情感。它是你的嘴巴,它代表你向外界说出你内心的东西。是俗是雅,是杂是纯,是闹是静,是脏是洁,你什么都不必说,它全都替你说出来了。
华林本来就是一个寡言的人,他想这下好了,他多了一张帮忙的嘴了。他什么都不用说,便可以表达他的心了。
高中毕业时,华林的舅舅送给华林一台海鸥照相机。华林的舅舅说,大姐家这六个孩子,我看来看去就华林会有出息。
华林的父亲揪着华林的耳朵给舅舅细看,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看出来的就是他是我屋里最没得板眼的人,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华林的母亲说,就你那点板眼,怎么能看得出比你有板眼的人?华林的母亲并不喜欢华林,但她信任弟弟。弟弟在北京做事,对华林的母亲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板眼。虽然华林的舅舅只是北京无数机关中某一家机关的副科长。
华林知道舅舅说这话的原由。因为舅舅是华林从火车站接回家的。在等待时,华林一直在翻看一本亚当斯的摄影作品集。亚当斯是个美国人,他的黑白影片拍得美轮美奂。你盯着他的照片仔细看的时候,照片上仿佛有什么魔力,让你发呆,让你久久痴想。华林接了舅舅,让舅舅替他拿书,他替舅舅拿行李。搭公共汽车时,舅舅便将拿在手上的书翻了几下。舅舅看不明白,但他立马晓得,这东西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得明白的。舅舅向华林提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很滑稽,但华林还是一一作了解释和回答。其实华林并没有很认真,因为华林觉得像舅舅这样的人,再怎么跟他说他也会闹不明白。华林只是转了一些词汇,影调呀颗粒呀层次呀什么的。像华林第一次听到这些词汇产生晕眩一样,舅舅也晕眩了。舅舅一晕眩,就晓得有大事发生。而舅舅这样常年走南闯北的人,一生能遇几回令他不懂甚至令他晕眩的事?舅舅想,不得了,这吴家,要出人才了。舅舅离家前,问华林最想要什么礼物。华林不敢说,他想要个照相机。可是照相机是贵重东西,开这份口要有勇气。舅舅拍着胸说,放开说,你就是要汽车,舅舅也答应你,不过得让我攒十年的钱。舅舅就一个姐姐,他把姐家的孩子看得很重,尤其是华林这样的人才。华林吭吭哧哧半天才说想要一台照相机。
华林的话音刚落,华林的母亲就给了他一个巴掌。母亲说,亏你还真的狮子大开口。你怎么不要根针?你宰你舅呀?舅舅推开他姐姐,大声道,我就是在等华林开这个口。我晓得这东西对华林最重要,钱我都准备好了,明天就去买,买完我就上火车。还是华林送我。
一家人都听傻了。华林的五个哥哥好几分钟都没能扭动脑袋。他们弄不懂华林用了什么魔术把舅舅搞掂。华林更是傻得厉害。他也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华林想,难道我真的是个人才?这样华林就有了一台海鸥照相机。也是在这一年,华林考上了大学,虽然读的是师范,但在华林家,他却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华林家那时并没有装电话,华林的母亲以电报的方式把消息告诉舅舅。舅舅回的也是电报。舅舅说,我早晓得会有这天,相机就是提前给的礼物。
有舅舅这个榜样,华林的五个哥哥都慷慨地表示他们要支持华林这个人才。他们纷然问华林什么是他需要的。华林说,胶卷。哥哥们一商量,表示每人每年提供两个胶卷给华林。华林的父亲好感动,觉得想不到一个华林把六兄弟拧成一股绳,便加入了这种表示。华林的父亲也表示他算一份。这样一来,华林一年有12个胶卷的份额,几乎一个月有一卷。跟摄影家比起来,这真是太少了,可是跟业余的玩家们相比起来,这简直是多到天上去了。
华林用他最初的胶卷,给父母和哥哥们拍了好多照片。他们到花园山上的天主教堂以及自家的门前拍了不少。当然全家人还一起走到长江大桥照相。哥哥们一半结了婚,两个有了小孩子,老四老五也有了女朋友,一家人走出门浩浩荡荡的,一眼望去,半条街都是他家的人。街坊们便都羡慕,说吴家真旺呀。然后都抢着跟华林的父亲和母亲打招呼,想要沾这一份旺气。华林的父亲从来都没有这样威风过,心里爽得一天嘴都没有合上。
像华林这样玩摄影的人,给家人照相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华林照出的照片没一张废品。张张照片的清晰度好,角度好,背景也好,每个人的表情更好。照片洗出来时,早已搬到外面去住的五个哥哥都赶了回来,一家人争着传看,笑闹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华林四哥昙林的女朋友本来正跟昙林闹别扭,昙林正发愁用什么法子把她哄好。结果华林为昙林女朋友照了一张漂亮得不得了的相片,背景是长江大桥,阳光把昙林女朋友的脸照耀成金色,每个人拿着这张相片都惊叫着好漂亮呀。昙林让华林一下子洗了十张,昙林的女朋友拿着相片,立即消了气,扑到昙林跟前,在他脸上连连亲了几下,亲得昙林的父亲看不过去,大声咳嗽予以制止。
那天晚上,华林的父亲才真正认识到,家里有个人才跟没有这样个人才完全不是一回事。躺在床上,华林的父亲郑重地跟华林的母亲说,国家总说要爱惜人才,我总是不晓得人才是么家伙,现在屋里有了个人才,真的蛮好咧。国家的话蛮有道理。华林的母亲说,人才个呵欠!你老吴家的幺儿子一个,他该做么事就得做么事,跟人才没得关系。华林的父亲朝他老婆翻了一个白眼,说女人真是没得见识。
华林在阁楼里,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他心里暖暖的。他想海鸥的这份表达,应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表达。
六 风景在哪里
华林一直在寻找他的风景。有如四月影会那样,他想拍出让别的人怦然心动的照片。但华林一直没有找到。每次去看别人的摄影作品,他都有窒息感。他无法加入同行们的交谈,只能自己踱到一边,甚至是在一个角落里,他才能够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做得不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怎么做,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心力,心里却没有满足。
有一天华林去美术学院看一个法国人的摄影展览。那个法国人选择的主题是三峡,这是摄影家们拍烂了的选题。华林先以为这样的摄影展览只是一个法国人讨好中国当局而已。可是当华林站在那些作品面前时,他有点傻了。惊讶得嘴巴都拢不上去。照片是黑白的,那的确是三峡,但那却不是中国人常态眼光中的三峡。建筑工地的材料和现场,从质地到图形,经过了这个法国人的眼睛和心灵,全都变成了艺术。它们从他的镜头里走出来,走到了墙面上,那么淡定,却又那么富于激情。华林从上面看到了一个灵魂。一个无拘无束的灵魂。面对这些作品,华林知道,在他的家里,他已经是人才了,可是在摄影界,他却还只是一个小虫子。
华林有些沮丧,甚至很烦。回家时,他便去了嘉诺撒小教堂。
小教堂依然华丽地颓废着。阳光落在墙面浮雕的人字花案上。那地方已经被太阳照过一百年。把墙上的“人”字照得沧桑满是,却没有挥发掉它的美丽。一百年的光照和一天的一模一样。孤单的时候,华林常会坐在那里呆看着阳光一寸寸寂静地移动,自己的心便在这寂静的移动中安宁。
现在,华林像以往一样小坐着,像以往一样看着阳光的移动,但他的心却无法沉静。他想自己怎么会那样缺乏灵感缺乏创造缺乏才华呢?为什么别人的心都像明镜一样,只要有一线阳光就会光芒四射。而他的心怎么就只像是锈在胸里的一个零件,任凭阳光如何照耀,非但没有光泽,甚至连一点活力也没有?嘉诺撒小教堂旁芳草萋萋,风吹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这声音让苦闷的华林更加地沉醉在自己的苦闷中。
晚上,华林去找吴老师。他向吴老师倾诉他的苦闷。吴老师正隔三岔五地下乡拍摄有关楚文化的民间器物,心思不在华林身上。华林看出吴老师的心不在焉,心里掠过几丝失望。吴老师读出了华林的情绪,忙又带着歉意地说,像你这样,应当属于瓶颈时期。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华林说,可是我应该怎样走出这个瓶颈,到达属于我的开阔地呢?吴老师没有回答。
华林只好告辞。吴老师送华林出家门时,见华林满脸忧伤,心有不忍。知道华林是真爱摄影,真想出好作品,而不只是玩玩。吴老师便给华林提了个建议。吴老师说,华林你不妨到清江边走走,拍拍土家人的跳丧,去感受一下人类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所迸发出的激情。
华林的心里就像黑房间被人拨了下开关,突然明亮了起来。
七 跟母亲坐茶馆
暑假的时候,华林准备出门。
华林的母亲却说缓两天再走。然后便拖着华林上街买衣服。华林母亲说,得买几件看得上眼的衣服。衣服买完,华林的母亲又领着他去理发店,说是得把头发理得像样一点。华林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习惯听母亲的指示。华林都照做了。
没两天华林的母亲让华林陪她去喝茶。华林搞不懂,母亲什么时候有了这种风雅。华林不想去,可母亲板下面孔,一副你不陪我我就死给你看的神情。华林没办法,只好去了。
喝茶的人不光是华林和他的母亲,还有戈甲营小四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两个母亲坐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一条巷子的人家差不多都被她们说了一遍,但华林和小四的妹妹却没对上几句话。
华林的心思不在茶上,也不在他面前老小三个女人的身上。女人对于华林就如路边的树。那都是用来装点世界的。华林对树是什么样的感觉,对女人就是什么样的感觉。华林从中北路走过时,春天看树绿,秋天看树黄。华林从女人走过时,偶然也看看,年轻的是绿树,年老的是黄树,如此而已。所以,华林面对女人时,就觉得跟面对树没什么两样。
小四妹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直在华林脸上晃,华林却没有注意到。华林的目光是散的,散得像个断了箍的桶,多少光落上去都漏得出来。多少柔情如水装进去都等于白装。这个散了架的桶里没有任何内容,内容只在华林的心里。
华林一直在想吴老师的话。一直在想。
清江是什么样的江呢?跳丧是怎么样个跳呢?人类在生死的边缘上难道还会有激情?人死只有痛苦,只有哀哭,跟激情何干?华林觉得吴老师的话于他有点像参禅。用字简单,内里却藏着玄机。它不需要想,只需要悟。
清江的水夹着吴老师的声音一直盘踞着华林的大脑,就仿佛在他的脑壁上的沟壑中七拐八弯地徘徊着环绕着,不肯停息。
华林的母亲对小四的母亲说,算了算了,我们两个把时间都占了,让他们两个也说说话吧。
小四的妹妹便低下头,右手撕着左手的指甲缝边的硬皮。华林想,女人怎么有这么多令人讨厌的习惯。又想,我跟她又有什么好说?想完就说出了口,华林说,我们两个没话说,还是你们说吧。
华林的话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母亲的一个巴掌。华林的母亲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小四的母亲脸笑开了,说这伢还像小时候一样老实。小四的妹妹也笑,说我出来时,我哥讲了,华林那个狗日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跟他这辈子会累死。华林有些奇怪,说你跟我今天见了明天就不见,做么事会累死你?小四的母亲无可奈何,说伢是个好伢,就是还没有醒过来。华林的母亲也无可奈何,说他那个脑子还没有开窍。小四的妹妹也说,真是不开窍呀。
华林母亲组织的茶会就这样散了。
华林有些莫名其妙,暗想,好心陪你们喝茶,怎么还都说我?又是没有醒又是不开窍。关我么事?!
八 清江边的夜晚
喝完茶的第二天,华林带着他的数码相机,来到了清江边。
天黑的时候,他在一个叫红花落的村子找到了间租房。
房东是个独眼睛的老太。老太说,梁上有老鼠,你怕不怕?华林说,不怕,我屋里梁上也有老鼠。老太说,那就好。晚上要是老鼠咬了你,那是你的肉香。你就是个好人。不咬你,是它嫌你。连老鼠都嫌了,你还是个人么?
老太说着掀起她的衣袖和裤管。她的胳膊和腿上到处都有红色的伤痕。老太说,你看,这都是老鼠咬的。你信我,我是个好人。老太的话有些诡异,华林立即觉得背心发寒。
夜里华林便不敢睡着。虽然他想当好人,可是如果当好人就要被老鼠咬的话,华林想,那他就不如当个坏人算了。
醒着的夜晚,便不是静夜。华林知道,当人睡了的时候,所有的生物都会醒过来。黑暗中有许多的波澜壮阔,甚至惊天动地,只是睡着的人不晓得罢了。
清江的水声从红花落的桂花树林,从房东的包谷地,从灰黑色的木窗格,穿透暗夜的这些波澜壮阔,一直传达到华林的心里。华林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清江水的喧哗中,任由清江的浪头托上或抛下。这是老鼠无法抵达的水境界,华林想。这样想着,天快亮时,华林就睡着了一小会儿。
一大清早,华林要去清江边。出门时,老太扯着华林要看他的胳膊有没有老鼠咬的牙印。看过后,老太有些失望。华林忙说,我一晚上没睡哩。我在弄机子,华林扬了扬手上的数码相机。老太说,怪不得。说完又递给华林一块包谷粑,说只要一毛钱,华林就接过来了。华林递给她一块钱,说中午给我做点稀饭。老太笑了,牙齿豁着,说我屋里老鼠不得咬你的。华林笑了,说那就好。
晨雾下的清江朦胧不清得很。但彼岸的山影,此岸的石壁,江上的水汽,草上的露珠,很是让华林陶醉。更兼四周空无一人,鸟飞过去翅膀扇动的声音都有呼啦啦的意味,天地间恍若只有华林一个。华林一下子就找到了盘古的感觉。华林想,这是在昙华林住一百年也捕捉不到的感觉,这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境界。
临着岸边的水头,翻腾起大大小小的白浪花,白得灿烂无比,白得高潮迭起。不等你定睛细看它那份灿烂之白,倏忽之间,它又成了清波。头天刚下过大雨,对岸的山梁便绿得出水,披在山上的天空也跟洗过一样了。
华林有些兴奋。他在石上跳上跳下,寻找各种角度。一直拍到雾散云开,整个清江都袒露在他的面前。
清江敞开的样子,比它朦胧着更加漂亮。华林在这份敞开中看到了清江的细节。石头是静的,但流水让它有了动感。水是透明的,但山色将它染出颜色。华林读的是中文系。华林想,清江不是诗,诗朦胧着更有味道;清江是小说,小说靠清晰生动的细节才好看。若沿着清江由头走到尾,一部曲折有致血肉鲜明的长篇小说就出来了。
华林拍着想着,就有些累。他看到江边有块平整的石头,于是坐过去休息。石头比床更大,华林索性躺了下来。清澈的清江水便喧闹着从他头顶流过去,声音在空旷的山间,有如絮语有如低吟。这时候华林觉得像是他在家的时候,清早躺在床上,听早起买菜的婆婆嫂子们相互搭腔问候一样,很亲切,很温和。
阳光就落在了他的肚子上,胃也暖和着。
九 我叫谭华霖
华林休息得缓过劲来,便觉得寂寞。
寂寞这东西不是让人心里痛的,而是让人心里空的。一空就会把肠子里那些有如粪便一样的无趣散发得满身。精神被这些无趣腌着,被粪一样臭硬的石头压着,一股股的酸气在这时候就会冒出顶来。
最喜欢把玩寂寞的就是那些酸人。华林知道自己不是酸人,但这时候,他却有点把玩寂寞的意思。华林想,啊,原来一个人都没有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天地间一个人这么渺小。原来这里的孤单和城里的孤单是不一样的感觉。原来风景再好也驱不走心里的孤单。尽管天上的云们来来去去着,尽管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着。
突然有歌声从山角处炸响。
这山望见那山高,
望见那山好茅草,
割草还要刀儿快,
捞姐还要嘴儿乖,
站着的说得睡下来。
华林惊得霍然坐起。一个男人背着竹篓从山边的小路走过来。他扯着嗓子哦嗬嗬地吼了几嗓。
没见人时寂寞就在纷乱华林,见了人这寂寞就更浓重了。华林喊了一声,喂,歇一脚吧?
男人应答着过来,说宜昌来的?华林说,武汉来的。男人说,省城的贵客呀。男人走到华林跟前,溜下背篓,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华林摸出瓶矿泉水,扔给他,说嘴干了吧。男人也不客气,拧了盖就喝。喝完说,爽爽爽,跟清江水差不多。
竹篓的背带编得非常细密,华林顺着它看到后面。看完说,好漂亮的竹篓。说罢端起机子就拍。
男人说,我姆妈编的。我姆妈做姑娘的时候就手巧,她编一个,城里来一个像你这样的文化人就拿一个走。你要想要,我这个可以给你,回头让我姆妈再编一个。
华林一下子开心起来。华林说,那怎么好意思?再说你还要装东西。男人说,我送药材到镇上,送完了,你看,是空的。我晓得你们把这个拿到城里当宝贝样挂在墙上。它跟着我,是受罪,跟了你走,是去享福的。华林说,你说得太好玩了。男人说,这是我姆妈说的。就为这个,我姆妈顶愿意编竹篓送给城里人。我姆妈说,等于把姑娘嫁到好人家屋里一样。我姆妈最烦就是我用它,说我这是糟蹋金枝玉叶。华林笑了起来,说你姆妈真是个人物呀。你叫么名字呀?男人说,我叫谭华霖。
华林吓了一跳说,啊,你么样叫“昙华林”咧?我住的地方就是昙华林呀。男人说,我爸姓谭,我是华字辈。我姆妈生我时,到山上捡柴火,肚子疼,来不及回家,就生我在树林里了。那天还下了雨。村里的老祖宗谭八爷说雨在上,林子在下,就叫华霖。你住的地方也叫谭华霖?华林说,不是你那个谭华霖。是这个。
华林说着捡了个石头,在地上写了“昙华林”三个字。然后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爸爸懒得想名字,就把“昙”字换成他的姓。他姓吴,我就叫吴华林,我的林上没得雨。
谭华霖高兴地搓着手,来来回回地搓,嘴上说,信不信?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村头的鹊子死叫。谭八爷正好过到我屋里来玩,盯着我说,鹊子叫,缘分到。谭八爷出过几年家,会算命会看相,蛮准。今天,我的眼睛一直往女人身上打转,转了一早上没得个女人跟我搭话。想不到就碰到你。这个缘分莫非就是指你?
华林也高兴了,说真的?你真的是跟我有缘分的人?谭华霖说,这不明摆着?走走走,我屋里离这里不远,到我屋里去玩几天。我们那里风景比这里还好,够你拍照片的。
华林带着谭华霖去独眼老太家拿行李。老太一百个不情愿华林离开。老太说,我屋里阴气重,来个男子压几天,蛮好。华林懒得搭腔,谭华霖却笑。说过几日我来替你压。我最喜欢住在阴气重的地方。老太说,你说了,不得反悔。你要反悔,一出门就掉到清江里去。谭华霖说,好好好,一出门就掉进清江里去,被鱼吃了,钓上来又卖到你屋里。你吃了吃我的鱼,我在你老人家肚子里,天天替你压阴气。谭华霖一说完老太就笑了起来,老太说,那最好。
华林嘴上没有笑,但心里笑了。华林想,这个谭华霖好玩。
十 水中的光芒万丈
谭华霖住的村子叫谭水垭。一村人都姓谭,土家族。谭华霖说,我们是少数民族。不过住到我们村里,你就是少数民族了。
但华林在谭水垭没有找到少数民族的感觉。谭水垭的人说的是一样的汉话,穿的是一样的汉服,吃的是一样的汉食。谭华霖说,都一样都一样,就是上大学可以加几分,提拔干部多少占点便宜。
谭华霖家的屋子是老式的。黑瓦土墙,抬头看过去的屋梁,都被烟熏得油黑油黑。谭华霖把华林带到他的房间,谭华霖说,你跟我住一屋吧。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床被。华林说,我睡哪里?谭华霖说,跟我睡一床呀?华林说,被子呢?谭华霖笑道,我们两个盖一床被子够了,你也不是蛮肥。华林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在心里冲了一下。爷爷死后华林就是独自一人睡觉,这一睡也差不多过了二十来年。
这天的晚上,华林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结果没料到谭华霖头一落枕,鼾声即起。谭华霖的鼾声像风景区的导游一样,引导着华林沿着云雾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梦境深处。在梦中,华林觉得自己是靠着一架山梁在晒太阳,晒得浑身暖暖洋洋。然后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华林早上醒来的时候,谭华霖正在穿衣服。华林便盯着他看。谭华霖说,看么事?华林说,你好大的块头。谭华霖便自豪地将自己的胳膊鼓起肌肉伸到华林眼前。华林小心翼翼地的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肌肉。像是被电击一般,华林的心弹了一下。谭华霖说,怎么样?我这个膀子打得死豹子吧?可惜到而今都没得豹子敢来惹我。华林突然有些紧张,忙说,豹子来了你也莫去跟它打。谭华霖大笑起来,说你们城里人就是胆子小,碰到一只老鼠也会当成豹子。华林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了自己怕老鼠的夜晚。
谭水垭的风景果然如谭华霖所说的,漂亮得与别处不同。山形和水流的搭配,石壁与树林的排列,都让华林讶然并且惊喜。水浪拍在礁石上瞬间的变形,山上的花在阳光下的炫目,散落的树立在山脊撑天的架势,都落进了华林的数码相机里。华林想,这样的漂亮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没办法用色彩来描绘,只有摄影可还原其光彩。
风景虽美,但华林总觉得他还缺着什么。是什么呢?华林没有想到。
中午的时候,天热了起来。谭华霖说,走,游泳去。谭华霖不由分说地拖着华林到清江边上。谭华霖一到江边,立即全身上下脱了个精光,他的身体黑白分明,一丝不挂地袒露在华林面前。华林看傻了。华林没有想到男人的身体竟也会这么美丽。
没等华林反应过来,谭华霖跃身入水,将水花一下子溅起老高。谭华霖叫道,下来下来,蛮爽。华林犹豫着,说小心被人看到了。谭华霖大笑道,看到了怕么事?男人我不怕他看,女人要想看我,我巴不得让她看个够。
谭华霖说着呼啦啦地拍打着水,游动起来。他的脊背和屁股都露出了水面,明亮的阳光落在上面,黑得油亮,白得耀眼。华林脑子里突然跳出“光芒万丈”四个字。那万丈的光芒一直照射到他内心的最深处,然后又点燃了他的身体。华林激动得不能自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谭华霖在水里摆了姿势,说怎么样?威武吧?激动中华林忙说,威武,非常威武。谭华霖说,那你还不赶紧把我照下来?华林这才想起包里的数码相机。他忙不迭地摸出来,对着谭华霖一阵子猛拍。
谭华霖见华林拍照,格外得意,挥动着手,将清江的水扬得更高了。华林叫道,蛮好,真的蛮好。
华林到底没有下水。华林惭愧自己细瘦而苍白的胳膊和腿。他很自卑,心想把我这样的身体放进清江里,是对清江的不敬哩。
谭华霖上岸时使劲笑华林胆小,华林把他的想法说了。谭华霖说,清江水是爹妈,亲它就往里面跳。跳进去了,是它的儿子,不跳进去,还是个外人。
华林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懊丧。他想他应该跳进去的。
十一 夜晚走过树林
谭水垭在清江边上的一个山坳里,偏僻得厉害。谭水垭来了华林这么个人,是件大事。
谭水垭的人都像谭华霖一般热情洋溢,天天都有人找到谭华霖处,央求客人去家里吃饭。华林怕麻烦人家,一再推辞。谭华霖说,客人哪是麻烦?客人是脸面。接不到客人去家里,就没得脸面。恐怕几年都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华林大惊,想不到居然事关重大,便只好天天换着人家吃饭。土家人喜辣,又爱熏炸。直吃得华林嘴唇裂口,满身火气。
华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谭水垭。他拿着相机给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照了个遍。相机反正是数码的,照了立等可见。村里人便老是围着华林看人像。边看边笑,满村热闹如同过节。
华林说,等下回来,我给你们全部洗好放大。谭水垭的人便说,下回来多住些日子,要不就在这里娶个媳妇算了。谭华霖说,瞎扯些么事,人家城里人跑你这里来找媳妇,疯了?谭华霖说的时候,望着华林。华林便笑。笑完说,也不是不可以。谭华霖说,你千万莫顺着他们说,你说这话,他们会信的。搞不好从明天起,天天有人领着姑娘上我屋里来给你相亲的。华林听这话又吓了一跳,忙说,那可搞不得,我是说着玩的。谭华霖哈哈大笑,我说吧。
一天晚上,下了点小雨,谭家的长辈谭八爷带话说要请华林吃饭。谭华霖便忙不迭地带着华林去谭八爷家。
虽说是一个村子,但是从谭华霖家走到谭八爷家要翻一个山坡过一个树林。华林说,这么远怎么能算一个村的呢?谭华霖说,这算是近的。有的地方,一村人隔道山梁子的都有。
谭八爷家里很清静。谭八爷的老婆早死了,他跟着儿子过。谭华霖说,八爷,亮子哥去哪了?谭八爷说,他老婆的舅爷死了,他帮着跳丧去了。
华林一下子记起吴老师说过的关于跳丧的话。华林说,跳丧?谭华霖说,是呀。我们叫跳“撒尔嗬”。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谭八爷说,城里人不晓得,跳撒尔嗬是我们这块的习惯。像谭华霖这样的人,听见丧鼓响,脚板就发痒。谭华霖笑,说喉咙痒得更厉害,光想喊几嗓。华林说,还要唱?谭华霖说,又跳又唱。华林说,么样跳呀?
谭华霖站起来做了几个动作,说就这样。这是风夹雪。再看这个,这是燕儿含泥。这个是虎抱头。还有这个,半边月。再看,风摆柳、倒叉子。还有,双狮抢球。八爷比我跳得要好。
谭华霖的动作做得勇猛刚劲,华林看得发呆,待谭华霖做完,坐了下来,他才清醒,连说好看,好看。
谭八爷说,真要跳起来,有歌师傅,有掌鼓手,有对对子,上百人围起,喊的喊,跳的跳,那才叫真好看。华林说,但凡人死都要跳吗?谭华霖说,哪里会?老人死才跳的。像我们八爷,走的时候,肯定是要大跳特跳的。谭八爷便笑,说我走的时候,谭华霖你得领头跳。你小子要是偷懒,我是看得到的。谭华霖也笑,说放心吧八爷。我还会把喇叭放得响响的。把你耳朵震得更聋。谭八爷便大笑,说好好好。
华林听他们说得有趣,也跟着笑。笑完说,还要用喇叭?谭华霖说,是呀,那样才热闹得起来,华林说,跳的时候是哭还是笑?谭八爷说,哭也可以,笑也可以,随你开心。总之得让人热热闹闹地走出阳间,不能让那边的人笑我们这边一点排场都不讲。华林说,哪边的人?谭八爷又大笑,说阴间那边的人呀。
谭八爷这话,让华林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回去的时候,雨停了,路上有些滑。华林跟谭华霖讨论起生与死来。
华林觉得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亲人死了,不是痛苦,而是欢乐。华林说起了他的爷爷。说他的爷爷死了很多年,他现在想起他心里还会痛。谭华霖说,我们土家人跟你们想得不一样。我们想得透。人不是活就是死,只有这两条路。走不通这条就走那条。华林说,这不是透不透的问题。人是有感情的,就算是走另一条路,走了就等于是永别,感情上会痛的。
谭华霖便笑华林一口娘娘腔。又说,活不下去才会死,这等于是用另外的一种办法生。这不该有么事痛苦吧?华林说,生和死之间,哪有这么简单。谭华霖说,那你觉得复杂的是么事?华林说,活着就是有生命,而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一次。谭华霖说,是呀,这一次的生命完了,你总得让我另找一条出路吧?死就是出路。既然有了出路,还有么事好伤心的?华林说,不不不,哪有这么简单?谭华霖说,又有么事复杂?
华林想了又想,说是不是因为这里过去太穷,才觉得死了比活着好。既然活着痛苦,死就是快乐了。谭华霖说,越说学问越大了,莫研究这些,把生死都看淡一点,心里就舒服得多。华林说,其实生和死,不是你想看淡它就可以淡的。你看,不管你是哪个民族的人,有一点都相同,就是有钱人都怕死。谭华霖说,那我就不晓得了。我也没有见过有钱的人。你吴华林就是我见到过的顶有钱的人,你怕不怕死呀?华林老老实实地说,我怕。不过我不是有钱人。
谭华霖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大得压过了江水拍岸的涛声。华林不明白他的这番笑是为何而发。
华林跟谭华霖说他想看跳丧,而且还想拍照片。谭华霖说,那你得在这里等个老人家死。只要跳起来,你爱怎么拍都行。华林说,别的村子有没有?谭华霖说,别的村子都没我们谭水垭的人跳得好。谭华霖说完,又说,让我来看看,我们村里最近哪个会死?
谭华霖一边说,一边领着华林走树林穿近路。刚下过雨,夜空里一点月光都没有,伸手见不到五指。谭华霖掐着手指算计村里谁会死,嘴里念念叨叨着。华林蓦然就有些胆怯。路是湿的,有些滑溜。华林一胆怯,腿便软,步子也跟不上谭华霖。谭华霖走了几步,听不到华林的声音,回过头叫,华林,你在哪里。后面的华林颤抖着声音说,在这里,我什么也看不见。谭华霖就几个大步回过来,拉过华林的手,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怕死。那你就像女人那样挽起我的手走吧。
华林果然就挽起了谭华霖的手臂。谭华霖的手臂很有力量。华林仿佛半个身体都吊在了他的手臂上,身体也靠着谭华霖。这种感觉又让华林心生无比的激动。那是他一生都没有过的激动。这份激动在全身荡漾过后,便成了颤栗。华林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如果能这样一辈子跟着谭华霖走,他会感到幸福。
快到屋门口时,谭华霖突然定下脚步,轻声对华林说,晓得不,我算了半天,下一个要死的人应该是八爷。
谭华霖的嘴唇几乎贴在了华林的耳朵上。热气扑得华林满面。华林闭着眼睛,享受着谭华霖的气息,他甚至咧开了嘴唇,等待着什么。
华林并没有听清谭华霖的话。
这天夜里,华林睡觉时,就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睡在一边的谭华霖能醒过来,搂着自己。他渴望自己不是睡在谭华霖的背后,而是睡在他的怀里。但是谭华霖却如同头天一样,头一沾枕便响起了呼噜。
华林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身上,谭华霖的体温和心跳就通过华林的手,一直漫向华林全身。华林的心又开始燃烧,烧得他浑身不安。华林这时候才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华林想,难道我会爱上谭华霖?难道我是同性恋?
华林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十二 墙上的照片
华林在谭水垭硬是走不脱。吃了多少人家的饭,他也记不清。半个月转眼过去,谭八爷一点也看不出死迹。他的笑声像雷响,隔得老远就能听到轰轰轰的尾音。谭水垭的人都说怪得很。
谭华霖对华林说,谭八爷从来都没有这样过,是不是很反常?华林不知道,也不敢乱讲话。谭八爷不死,村里的别人也都没有死的迹象。华林只好回家。
谭华霖开了辆拖拉机,一直把华林送到长阳县城。临了留下话说,下回来,先招呼一声,我开拖拉机来县上接你。华林满口答应,华林觉得坐在拖拉机上,有谭华霖一旁相伴,沿着清江岸边的山路颠簸绕行,山山水水都在身边变换景色,实在是享受不过的事。
华林说,唉,我真不想离开谭水垭。谭华霖说,是不是真话?是真话我就给你在我们村找个老婆。华林说,我不想要老婆,我只想住在你屋里。谭华霖便嘎嘎大笑,说我是没办法跟你生半个崽出来的。华林脸红了,仿佛被人猜透心思,华林急忙说,跟崽没关系。谭华霖说,想在我屋里住到老?华林说,么样?收不收留我?谭华霖说,有么事问题!你只管住我屋里好了。等我娶了老婆,让她给我多生几个崽伢,分两个给你。我负责干活,你负责给我的崽伢照相。
谭华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拖拉机在路上两边晃着。华林被他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华林想,你娶了老婆,我还住你屋里做么事。想过心里便有点酸酸的感觉。
华林在长阳请谭华霖吃了一顿饭。谭华霖要喝酒,华林不会喝,但豁出去陪他喝。喝了几口,华林就醉了。醉了又说,我真是不想回去。谭华霖说,我算准了你要不多久就会再来。华林说,是吗?谭华霖说,谭八爷活不多久了,我晓得。华林说,我看他精神还好呀。笑声那样响。谭华霖说,他过不得冬。哪年冬天他都是熬着过的。今年我掐准了他熬不过。到时候,我打电话通知你。八爷是个人物,他要是死了,前村后垭的人都会过来,跳丧的场面一定大。这回我让他们跳三个通宵,保准你满意。上回我爹爹死的时候,跳得蛮热闹,我当时恨不得自己就去死,让他们给我跳一场。华林伸手一捂谭华霖的嘴,说不准你讲死的话。谭华霖又大笑,说我讲死就会死呀?
华林一上长途汽车就开始想念谭华霖。想他的大笑,想他的体温,想他粗壮有力的胳膊,想他说话的样子和语气。想得华林心有些痛。华林觉出了自己的变态,满心里都是惭愧,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华林想,我怎么办呀?别人会不会说我是流氓?
华林到家时,他母亲正在厨房腌制冬瓜皮。厨房里没有空调电扇,华林的母亲一头大汗,见华林就说,快拿把扇子,跟我晃几下。我快热得断气了。
华林见母亲的汗水一条条地流进冬瓜皮里,急忙找来扇子。华林一边替母亲扇风一边说,买台电扇,花不了几个钱。母亲说,好轻巧的话,哪个不会说?一台电扇大几十块钱,够吃上十天的菜。
华林与母亲正说话时,华林的父亲回来。华林的父亲见华林跟母亲打扇,有些奇怪,嘴上说,是哪个事,晓得孝敬你姆妈了。华林的母亲说,孝敬个屁呀,我不喊他,他想得到?华林的父亲说,能喊得到,就算是不错了。这年头只有老人家孝敬年轻伢的事。戈甲营小四屋里的爹爹七老八十了,还得天天给几个伢洗衣服。
华林的母亲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停下手上的活,说华林,赶快,小四的妹妹前几天来找了你的。华林说,她找我做么事。华林的母亲说,你是真不开窍还是假不开窍呀?看得上你才找你。华林说,我要她看得上我做么事。华林的母亲说,做么事?做你的老婆。你也不看一下,你今年几多岁了。华林说,她?做我的老婆?华林的母亲说,么样?你看不上?华林说,不是看得上看不上的事,我从来都没有看过她。
华林的父亲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好好好,这话说得好。我屋里华林也不是随便么事人都能打开眼睛去看的。华林的母亲说,你们两个少跟我扯野棉花。华林的父亲说,不扯野棉花,那就割麦子。华林被父亲说得笑了起来,说姆妈你莫瞎操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晓得么样办。
华林回到房间便清理他拍摄的那些照片。他挑出几十张,保证每家至少都有两三张。当天便去了洗印店。华林将每张照片都洗成书一样大。谭水垭的人喜欢把照片嵌在相框里,挂在墙上。华林这么做,一是想表达他的一份谢意,但更是想让谭华霖有面子,村里人会觉得谭华霖的这个朋友够意思。
照片晚上就取了回来。天很闷热,华林却一个人躲在他的小屋子里欣赏自己的手艺。清江的风景如诗如画,山树和江月在华林的镜头里美轮美奂着。撞着礁石喷起来的江水也逼真得令人想要触手抚之。但华林仍然觉得这些照片虽然有美,却没有灵魂。
华林为谭华霖拍的最多。那一张谭华霖裸着身子在清江里游泳的照片,华林每看时都爱不释手。这张照片被华林放洗得跟杂志一样大。谭华霖在上面咧嘴笑着,阳光在他的臂膀上反射着光芒,这光芒使他的皮肤有一种格外的弹性和质感。在柔和的光线和影调衬托下,他的笑容又健康又干净。华林看的时候,会忍不住将照片贴在脸上。
华林决定在送给谭华霖之前,把它挂在自己的屋里。墙上的谭华霖像一幅艺术照,让华林五平方米的小屋陡然生辉。
这天的晚上,华林躺在床上想念谭华霖。想得狠了,他便轻手轻脚地起来,站在谭华霖的照片前,用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皮肤。
十三 去落雁岛
快开学了,小四的妹妹找上门来。小四的妹妹穿了一件花裙子,裙子无袖,两条白白的胳膊像两个大萝卜挂在肩的两侧。华林的母亲瞪着眼盯着她看。小四的妹妹落落大方地说,我来找华林。
华林的母亲一下子就激动起来,扯开喉咙高声喊华林。华林以为母亲出了什么事,连滚带爬地冲下阁楼。
结果什么事都没有。母亲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四的妹妹。华林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小四的妹妹头颈下两侧的两条大白萝卜闪电一样划伤了华林的眼睛。华林站住了,一秒钟后便朝后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似乎想要退回自己的房间。
华林的母亲伸手一指,说你莫跟我装孙子,朝前走!别个姑娘伢跟你有话说,你退个么事?
华林只好走出来。他不想看小四的妹妹,眼睛望着别处。别处的墙根有一个石柱础,华林以前从没注意过。华林心里想着这个石柱础有多少年了?八十年,九十年,还是一百年?嘴上却说找我有么事?小四的妹妹说,想请你帮个忙呀。华林说,么事?小四的妹妹说,我们中学同学有个聚会,想去东湖的落雁岛。聚一场不容易,就想请个高手照相。你可不可以帮忙呀?华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华林的母亲便抢着说,当然可以,那有么事不可以的?跟你一路去玩,他是猫子掉了爪子,巴不得。小四的妹妹高兴道,真的?那我就太谢谢你了。记到,星期天早上八点钟出发,我来约你。我哥哥有车子送我到落雁岛。华林的母亲说,你放心,莫说八点,就是半夜三点,我们也起得来。
话都是两个女人说的,华林完全没有插话的机会。他站在她们两个旁边,看完石柱础就看她们两个说话的嘴巴。看着看着,华林想,女人的嘴皮怎么可以运动得这么快?我脑子都没转过来,她们的话就说出了口。
小四的妹妹甩着两条白萝卜走了。华林的母亲说,记到,星期天早上八点钟。你有时间吧?华林说,你么事都替我答应好了,我还有么事话说。没得时间也得抠点时间。华林的母亲说,这个姑娘伢蛮好,我蛮喜欢她。华林说,关键是你喜欢有么事用?华林的母亲说,你这个小狗日的,是真的想气我呀?
星期天的早上,小四的妹妹准时出现在华林家门口。小四的妹妹穿了一条有袖的裙子,白萝卜不见了,华林松了一口气。
开车的司机是小四。小四见到华林说,伙计,几年不见,你还那个样子。小四有些发福了,脸肥肥的冒着油光。华林说,你好像发财了咧。私家车?小四的妹妹说,私家个呵欠,他哪有这个本事。小四说,哎,莫在老朋友面前损我的形象,我的本事也不差呀。起码我在华林面前是有威信的。小四一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令华林想起小四当年命他下跪并哈哈大笑着仰身倒地的场景。华林的耳朵又痛了起来。华林说,不是你,我还没得今天。小四说,这话么样讲?华林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华林想,说了你也不懂。
车上无聊,便说闲话。华林问小四在哪工作。小四说他早就下了岗,现在在外面撮短水。华林问撮么事短水。小四便说跟出租车“挑土”。华林说,不会吧?这能挣多少钱?我看你这张脸,只有天天吃香喝辣才能长成这样子。小四笑道,好眼力,到底是照相的,一眼看得准。小四的妹妹说,他呀,扯着我表哥的衣裳角,不做么事,一天能赚百八十块钱,有时候还不止。
华林一细问,才晓得小四的表哥是专管汽车年审的警察。车审点的隔壁一般都开着一家汽车修理厂。这厂子不是警察亲朋好友所开,就是警察自己有股份。但凡前来的汽车,哪怕是新车,车审员都会有理无理将之弄进那厂里修一次才能过关。为的是赚那笔修理费。但如果是熟人关系,一次便能通过。住在周围与审车警察熟悉的人也都是人精,他们开辟了一种业务,就是专门代人汽车年审。一次付两到三百元,保证轻松通过。司机前来年审车辆,只需要坐在路口休息喝茶,其他的事全都交代理人去做。车审完后,在路口接车交钱,两两都好。小四说他主要就是干这个。
华林从未听说过这种业务,有些讶异。华林说,一天能审几辆车。小四说搞得好七八辆。华林说,那不是一天赚上千块钱?小四说,你以为我一个人得?我只能拿小头!剩下的是东家和警察分成。华林更加讶异,说警察也要分钱?小四说,你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咧!他不分钱凭什么让你一次过关?华林说,这么黑?小四说,这种事也叫黑?你晓不晓得黑是么颜色呀?
华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落雁岛恰在这时候到了。
华林是头一回到落雁岛。岛上的荒野和清冷比岛上的风景更让华林感到喜欢。华林想,我以前怎么就从来不知道这地方呢?
小四的妹妹在车上就看到她的一帮同学,不等下车她就尖叫起来,坐在一边的华林吓了一跳。小四笑,你今天得听一天女人的尖叫。华林说,你不也要听?小四说,我不得陪到底,我只负责送你们过来,回去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华林和小四的妹妹一下车,小四扬了扬手,一溜烟地跑了。好久不见,见了虽然说了些话,却没怎么面对面。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华林突然有一点点惆怅,虽然他并不喜欢小四这个人。
小四的妹妹一直跟她的一帮同学尖叫着大笑着,男男女女都相互拥抱。华林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看。都是就近入学,华林认识他们中的好些人,只是岁月流年,容颜老去。他个个都有面熟感,却个个都对不上以往的名字。
小四的妹妹跟同学遍打过招呼后,这才想起了华林。小四的妹妹说,这是华林。一个瘦高的女生说,我晓得他是华林,高我们两届,八班的。小四的妹妹说,晓得就更省我的事。瘦高女生说,但关键的内容你没有介绍。他是你的么事人?小四的妹妹就侧着脸笑,笑得有些暧昧。华林怕引起误会,扬扬手上的数码相机,说我是来给你们照相的。瘦高女生并没有放过华林,说你是来给我们照相的,但为么事她不请别个,独独请了你?华林认真地说,我的技术高呀。
众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小四的妹妹在华林的胳膊上拍打了一下,说你莫跟他们搭白,小心他们拿你瞎开心。华林忙闭了嘴,闭嘴后想,你这个样子,不是明摆着让别个跟我开心么?
笑完后几个女生叽叽喳喳说,华林,要给我们照得美一点。华林不敢多言,只笑而不答。心里却道,除非你们长得美差不多,要不然美的只是风景,哪里会是你们?
落雁岛在东湖上。东湖水面太大,落雁岛远离着人工修饰过的东湖公园,车不通船不到,便自有一种失去人间气息的空旷。除了人少些外,落雁岛的风景与东湖的风景差不多少。无非绿树和湖水。照这种到此一游的相片,对于华林来说,等于做小学生一加一的算术题,是不需要用技术的。华林只是随着他们的人群走,听任他们的指点,带着点懒散气替他们信手拍摄。
湖边四处是景色。随意一站,背后便是风景。女生们都摆起姿势来合影,男生们也拉扯着三五一群地留念。同一风景点上要拍十几张,不需有任何的创意。华林一边拍一边暗想,这样的照片也需要我来照?想完就觉得小四的妹妹真是很讨嫌。
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有些郁郁寡欢地站在远离众人的湖边。他低着头,旁边一株垂柳用柔弱无力的枝条在他头上扫来扫去。华林偶然间看到他,心里一抖,身上有些骚动,他的侧影像极了谭华霖。
华林走近瘦高个的女生,一指湖边的男人说,他也是你们班上的?瘦高个的女生说,是呀。你连他都不晓得?华林说,不晓得。瘦高个女生便笑了笑,说他是你的情敌。华林有些不解,说我的情敌?瘦高个女生说,你在装苕吧?他追你的女朋友追了好几年,青春都浪费了,结果……白追。瘦高个女生说完一指小四的妹妹,跟着补了一句,你是么样把她弄到手的?她条件要得蛮高咧。华林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华林说过这句就不再说了,他怕说多了让小四的妹妹难堪。
中餐就在落雁岛吃的。全桌都是鱼,说是全鱼宴。大块头男人掏的钱。大家都笑闹着,说他撑这个面子是给小四的妹妹看的。大块头男人就苦笑,说要是真的撑起来了,也还是那个事。可惜……唉,不说了。说话间,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华林。
饭间,大块头男人出去上厕所,华林跟着出去了。俩人并肩站在厕所里听着一柱柱尿落下的响声。华林眼睛望地,对大块头男人说,我跟她只不过是邻居关系,没得那个事,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你赶紧去追。大块头男人惊异得撒了一半的尿都停了下来。
华林赶紧出来,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把肩上扛了一上午的石头丢掉一般。
游玩总是痛快的,而游玩结束,各自分手回家,多半会觉得落寞。小四的妹妹跟所有的同学道过再见后,最后是与华林一起拐进昙华林的小路。
小四的妹妹说,你跟他说了些么事,他一下子就那么高兴?华林知道小四的妹妹话里的他是那个大块头男人。华林说,我告诉他,我跟你没得那个事,他想追你只管追。小四的妹妹便生气了,说我跟你没得么事,未必就非得让他追?你管得也太宽了。华林说,我觉得他人还蛮好咧。小四的妹妹说,好不好由我说,关你么事?华林听小四的妹妹这一说,晓得自己是多事了。小四的妹妹说,你以为我会缠到你?连忙把自己撇得那干净?华林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怕耽搁了你。小四的妹妹说,又来操别个的心,耽搁不耽搁我是你说了算?真你妈的一个二百五。小四的妹妹骂了一句嘴,蹭蹭地加快步子,甩下华林独自而去。
华林没有跟上去,华林想,正好,这回才是真的撇干净了。
十四 电话来了
刮了一夜的风,阁楼上透光的玻璃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凉意便从那里落下,一直拍到华林的脸上。华林醒了。想起学生已经进入复习阶段,还是早点去好,就早早地爬了起来。
华林背着包,一开门,风像冰毯一样扑裹到脸上。冬天只一瞬便进到了骨头里。
新课一结束,几个月的繁忙就算又过去了一轮。华林以为自己的心会悠闲轻松。可是这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十分厉害。仿佛能够听到胸口里紧张的“怦怦”声。华林问自己,么回事?未必心脏出了问题?
中午的时候,华林在食堂吃饭,几个学生跑来,说他们为迎接新年排了一个小话剧,下午彩排,想请老师帮忙拍一下照片。答应这样的要求是毫无疑问的。华林吃过饭便跑回家去拿数码相机。
从家里走出来,华林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在冬天拍过嘉诺撒小教堂,看看时间还早,便绕了一脚。
寒风中的嘉诺撒小教堂显得更加的清冷。门前的杂草全都枯干着,有风没风都摇摇摆摆。没有阳光墙面一派地阴暗低沉,墙上的“人”字更加苍凉。爷爷的声音又在华林的耳边响起:看看看,墙上有个人。华林的心里竟冒出几丝笑意。
令华林意外的是,他竟在这里遇到摄影家协会的一个朋友。朋友也看到了华林,招呼道,怎么到这里来了?华林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朋友肩上挎着,手里拿着的不是摄影机就是照相机。他一边拍照一边说,昙华林要建历史街区,市里蛮重视。这阵子,专家学者还有领导都隔三岔五地跑过来看风景。杂志社找我要点照片。华林有些奇怪,说昙华林破烂成这样,么样建历史街区咧?朋友笑道,伙计,你住在这个宝地不识宝咧。专家说了,沿着昙华林走一道,等于温习了一遍近代史。华林说,有这种说法?我走了几千几万遍昙华林,怎么没有成近代史专家呀?朋友便大笑。说路口那个婆婆还在这里住了三代咧,“近代史”三个字都写不清。华林也笑了起来,笑完说,么样改造?那些火柴盒的水泥房子呢,遮它的丑都遮不过来,么办?炸它?朋友说,这就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了。反正将来这里会修得蛮漂亮,街面也都会修成老建筑的样子。华林说,已经都这个样子了,又是何必呢?朋友笑说,这就是你没得眼光了吧?到时候游人如云,昙华林家家户户都成钱罐子,保险你爹妈夜晚在屋里数钱数得手发抖。华林也笑,说那不闹死人?朋友笑说,有钱还怕闹?
华林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走时想,有钱更怕闹。
华林刚到学校,传达室的师傅便叫住了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你的电话,长途,找得蛮急。你们年级王老师以为你在操场,转到我这里,我正准备去找你。华林想这一定是谭华霖了,怪不得我今天的心跳得厉害。
电话里果然就传来谭华霖的声音。
华林有些激动,忍不住说谭华霖谭华霖,我真的蛮想你。
谭华霖在电话里便大笑,嘎嘎嘎的声音,直撞华林的耳膜。笑完谭华霖说,城里的男人说话怎么跟女人一样。华林便觉得有些难堪,后悔自己的失言。谭华霖却转了话题,说我没得这多钱跟你说笑了。你赶紧过来,谭水垭下雪了,八爷怕顶不住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吧,他熬不了这个冬的。华林说,总还能拖些天吧,我得等学生考完试才离得开。谭华霖说,人死这个事,哪能你说哪天就哪天?八爷七八十岁的人,要说走,招呼不打一声就走的。我现在通知了八个村子的人来跳丧,到时总有上百人围起跳,场面蛮大,热闹得很,你赶紧过来。我姆妈还给你套了新被子。谭华霖说完不等华林回答,就挂了电话。
华林捏着电话,半天没有松手。
上班前,华林去找校长,他想请假。校长问他的理由,华林如实说了。校长说,你是个人才,我也蛮爱惜你。只不过,就算我准了你的假,你真的就会一走了之?真的就不管班上五十几个伢的考试?华林默然片刻,说我不会。
时间的脚就像被冻住,僵在这个寒冬里。华林这时候才深刻地理解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天气越来越冷。有一天冷得不得了,华林想,谭八爷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他死了我还去不去谭水垭呢?如果去,我有什么理由再去?如果不去,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谭华霖呢?这天下班时,华林去到花园山的天主教堂。他站在圣母像前默祷着,主呀,你不能让谭八爷现在就死。你如果灵验,就让他再活一阵子吧。我会衷心地感谢你的。
走出教堂时,华林觉得自己很卑鄙。为什么不祈祷主让谭八爷一直活着呢?难道为了让自己能拍跳丧,就只祈祷他活一阵子?这么想着,华林的心情便有些懊丧。进家门时,华林的母亲正在看电视。见华林进来,华林的母亲看了他一眼便说,看你这个脸色,硬像是死了爹妈一样。
母亲的话说得华林心一动,华林想,莫非谭八爷已经死了?
谭华霖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来过。
十五 黑暗裹着谭水垭
学校终于放假了。早上学生一走,华林中午便搭上长途汽车。汽车上挤满回家过年的人。车窗的玻璃破了几块,冷风借着速度的力量,硬生生挤进车里,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它将车上的热气吹散,却仿佛过滤一样,将臭气都留了下来。
华林没买到坐票,就一直站在车道里。他手上拎了一堆东西,肩上还背着机器。车中餐后离开武汉,走走停停,一直到下午六点才到长阳,天都已经黑下来了。
谭华霖开了拖拉机来接华林。华林在武汉没办法给谭华霖打电话。谭水垭只有村长家装了电话,可是村长家离谭华霖家有上十里路。华林把电话打给村长,夏天的时候,华林也在村长家吃过饭。华林请村长告诉谭华霖,如果能开拖拉机接他就最好。
现在谭华霖果然开着拖拉机接他了。华林激动得几乎落下眼泪,恨不能扑到他身上。但华林到底没敢,他下车见到谭华霖,两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谭华霖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做么事?未必想跟我磕头下跪?华林说,我是站过来的,腿不行了。
谭华霖忙扶起他到旁边一家小店铺坐下。谭华霖说,我说哩,见面磕头,这礼太大了一点。说着他就笑,一边笑一边便把华林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两只手使劲给华林推揉小腿。揉时又说,谭八爷还没有死,一口气吊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不晓得是不是在等你。又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吃饭,得趁亮回去。我姆妈准备了蛮好的菜,保险比餐馆的还要好吃。你说咧?
华林一直静静地看着谭华霖,静静地听他说话,然后享受着他的搓揉。听到谭华霖的问话,方说,我当然想吃你姆妈的菜。土家菜在武汉是名菜,不过那些菜赶你姆妈的手艺一半都赶不到。谭华霖笑道,这话你留着晚上跟我姆妈说,她非得请人把你的话写下来裱到墙上不可。你这一个假期都不愁好菜吃了,我还得跟你沾光。说得华林也笑了起来。华林说,那好。我晚上说。我要说三遍。
山里已经下了雪。白雪把暗路衬得有些光亮。路面有些滑,蜿蜒着不太好走车。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压住了它的颠簸。华林的身体不断地腾空而起,又訇然落下。谭华霖说,今天你够呛,先是劳动你的腿,现在劳动你的屁股。华林笑,说那我不是成了一个劳动人民?
谭华霖听他如此一说,大笑起来。那是华林最喜欢听的笑声。它像是火烧出来的,热辣辣地喷在空中,呼啦啦过后是嗤嗤嗤,仿佛把雪都给燃着了。
乡下的灯光特别微弱。拖拉机已经开进了村里,四周还是黑糊糊的。华林说,村里怎么都不开灯?谭华霖说,你以为电便宜?一家开一盏灯就足够。华林说,我印象中黑糊糊的夜里,一盏灯就会照亮一大片咧。谭华霖说,那是书上写的吧?乡下的灯,亮度低,一间屋子都照不亮。再有,你看这四周都是树,树枝树叶藏盏灯还不容易?
拖拉机开到谭华霖家的时候,华林的脸都冻麻了。夜并未深,无奈天黑得太早,四周静得筺人,仿佛已经进入半夜。华林打着冷战走进谭华霖家。
谭家屋里正一片热气腾腾。谭华霖的母亲从灶房出来,笑意在满脸皱折中游走,说累了吧?蛮冷吧?赶紧喝杯姜茶。说着一杯滚烫的姜茶就递到华林的手边。
华林接过来,热气从指尖传达到全身。身体还没有暖和,心便已经温暖了。
这天夜里,华林还是睡在谭华霖的房间。床上多了一套被子,被子是新的。谭华霖说,这被子是新打的棉花。我姆妈说,让你睡这个。免得你跟我挤在一起,天太冷,冻不得。华林忙说,哪里会?我们两个挤着睡蛮暖和。谭华霖说,你就听我姆妈的吧。再说了,我这人脏,冷天里两个月才洗一回澡,怕臭了你们城里人。华林便没有做声了,心里却在说,我不在乎你臭呀。想过后,便有一点点的失望。
这一夜华林睡得很香。谭华霖一落枕,呼噜就响起。并且一直响在华林的耳边,它让华林由衷地产生愉悦。华林想,这就是我的催眠曲了。
早上华林起来时,谭华霖已经从山上挑了柴回来了。见华林出来,谭华霖说,我姆妈要在屋里生个柴炉,说是那样暖和一点。我姆妈怕冻着你。我跟我姆妈开玩笑,说你从来都不怕我冻,为么事华林一来你就怕他冻呢?我姆妈说,你的命贱,华林的命贵。你看气人不气人?华林听了只是笑。
太阳出来了,色彩淡淡的,白也白得有点惨然。伸出手掌,接不着热气,也照不化雪。
谭华霖领着华林去看谭八爷。华林买了些营养品,说是送给谭八爷的。谭华霖笑道,八爷吃了这些,死也懒得死了。华林说,那也好呀,那我就救人一命了。谭华霖说,是也蛮好的,那你就明年冬天再来。他终归有死的一天。华林说,你这样讲,八爷会不高兴的。谭华霖说,怎么会?死又不是什么坏事?人在两界走,在这个世界死了,就会在那个世界活。说不定八爷到那个世界会活在城里咧。
华林听过心里一惊,不知怎么,他想起了爷爷。华林想,这样说来,爷爷说不定在那一界也过得蛮好咧。
十六 华林的惆怅
谭八爷屋里的鸡,在门口屙了很多的屎,却无人打扫。谭华霖和华林只好低头择路进门。谭华霖说,以前清扫门前的场子都是八爷的事。
谭八爷现在躺在床上,一入秋就是这么躺着的。床上的被子黑糊糊的,棉絮撕撕拉拉地露了出来。床贴着墙,墙壁上糊着报纸,报纸业已黄成了土色。谭八爷的面孔发黑,眼睛也黯淡着。比上次华林见他时,瘦了许多。
谭八爷见华林去了,想撑着坐起来,撑了两下,没起来。华林忙说,八爷,你就躺着。谭八爷说,华林,你是来看我走路的吧。华林一时没有会过意。谭华霖便说,八爷说你是来看他死吧。我们这里老人家死就是走路。谭八爷说,是呀,就是走顺脚路。
华林便有些难堪,不知道说什么好。谭华霖说,华林特地冒着雪赶过来的。车上没有座位,他就一直站着。谭八爷高兴道,好好好,你给了我面子,我要尽量赶在你住谭水垭的时候走路。你想照跳丧是不是?只有我死,这个丧才跳得最热闹。别哪个走路,都赶不上我这个。华林,你选对人了。
华林心里不忍,忙说八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看你的。你看,我带了一些药。听说你主要是气喘,难得过冬。我这些药都蛮有效的。还有,这是营养品,你多吃点,身体会好一些,这些东西都抗病。
华林说着把自己带去的东西一一亮开在谭八爷的床上。
谭八爷说,我就几天工夫了,吃了是浪费。谭华霖说,这是华林的一片心。你把这世上没有吃过的东西尽量多吃一点,到了那边,吹牛也响些。谭八爷就笑,说未必我到了那边,还当谭八爷,说不定是个女娃子,天天在屋里绣花,到哪里去跟人吹?谭华霖就笑,你谭八爷的狠气,我晓得。我算准了,你到了那边,比在这边还要谭八爷,牛皮照样吹得大。谭八爷一下子就笑出了声,笑完又咳,咳时大口地吐着痰,床边的泥地都被湿透。吐完说,华林,跟你讲,这世上最晓得我底细的就是他这个谭华霖。我死了,他来替我操持跳丧,我样样放得下心。
说着谭华霖跟谭八爷讲哪些人会来,歌师是哪个,鼓师是哪个。四乡八湾能跳的人大概有多少。谭八爷说,鞭统和落气纸多备一些,让华林好照相。又说,乡里说了几多回要建白虎堂,还没有建。要是建了白虎堂,华林拍起来还要好看。
谭八爷和谭华霖连说带笑地谈着死亡和丧事。他们快乐的声音令华林心里莫名生出些振奋。华林想起爷爷死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哭得天动地摇。那时华林因为心里悲伤,几乎一个星期不想跟人说话。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何等残忍,可在谭八爷这里,却是一份快乐。
华林回来的路上问谭华霖,谭八爷明知自己要死,为什么还会这样开心?谭华霖说,我们是土家人。我们土家人是真正视死如归的。因为人人都这样。这一界的死在那一界是活,反过来,这一界的活在那一界却是死的。活着虽说有活着的好,但死也有死的好。活着有多少个好处,死着也同样会有多少个好处。
华林听罢无言。他使劲的琢磨谭华霖的话,觉得有些玄,又觉得是那么回事。
不知是这年的天气暖和一些,还是吃了华林带去的营养品,慢慢地谭八爷身体好了起来。原来只能躺在床上的,现在可以试着下地了。有一天还慢慢地走到屋前的场子上晒太阳。晒过太阳后,还把鸡屎扫了一遍。过往的人都问,八爷,顺脚路走不通?谭八爷说,是呀,顺不过去,白让你们操心了。
谭华霖听说这事,又带着华林去谭八爷那里。谭八爷见华林就笑,说你那些药和营养品管用,我一吃就好。华林忙说,太好了,能好当然最好。谭华霖也笑,说好么事,你这一趟那不是白跑?华林说,怎么是白跑,把八爷的病治好了就跑得值得。谭八爷说,这世上的事,硬是个反的。人不想死的时候,他偏要你死,等你想死了,而且家家户户都在等着你去死,连丧事么样办都弄好了,你倒是不死了。谭华霖说,不死也不消着急,总是有死的那天。反正你总是死在我俩前面,哪天你再要死了,我还帮你张罗跳丧,华林还来拍照片,是吧,华林。华林把头点得如鸡啄米。
华林每天都背着数码相机在村里转,他只好拍些乡村过年的片子。每张片子都有红红火火的味道。华林心情偏冷,他并不喜欢热闹的画面。
不知不觉间,已经晴过好些天,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华林准备回家。谭华霖说,过完元宵节再走,乡下过元宵节热闹,又挂灯又放炮,肉多得吃不完。华林想了想,说还是回去吧。学校也要开学了,家里也还有些事。谭华霖说,那好吧,还是我用拖拉机送你到县城。
结果这天晚上,华林失眠了。谭华霖就躺在他的身边,他的呼噜依然惊天动地着,他的气息散发得满房间都是。华林使劲嗅着这气息,想把它们全部收到自己的身体里。但华林一用劲,反而什么都吸不进了。于是华林的眼泪流了出来。
华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眼泪,他只知道他明天要离开这里。而一想到离开,他便有些痛苦。华林在床上翻来覆去。
谭华霖一阵呼噜打了一半,突然醒了。他听到华林翻身,说你没睡着?华林说是呀,睡不着。谭华霖说,白天累得要死,怎么会睡不着?华林说,明天我要走了,心里有些难过。谭华霖清醒了,说暑假再来就是了,我姆妈说你是个真喜欢谭水垭的人,她蛮高兴,像是自己又得了一个儿子。我姆妈今天还说了这个话的,你听到没有?华林说,听到了。我蛮喜欢你们屋里。我希望我能在这张床上躺一辈子。谭华霖笑道,那好,等我娶了老婆,我把这床送给你。华林流着泪,说,我是说,我想跟你过一辈子。谭华霖呼啦一下坐了起来。他没有笑,望着华林满是泪水的脸,他显得非常惊讶。
谭华霖而后就一直坐着。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谭华霖身上,他的影子便落在了华林的脸上。华林躺在谭华霖魁伟的阴影里。泪眼迷离中,他竟模糊地睡了过去。
清早华林起来,没见着谭华霖。谭华霖的母亲给华林做了早餐。华林问谭华霖呢?谭华霖的母亲说,一大早的,带着砍刀进山砍茅竹了。华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还是问,不是说要送我到县城的吗?谭华霖的母亲说,这个鬼呀,未必把这大的事忘记了?莫不是特意不送你回去,想留你多住几天?华林脸上有几分惊喜,说真的吗?如果是这样,我就再住两天。
早餐还没有吃完,有人在门外喊华林。华林跑出去一看,是村头的毛根。毛根说他正好要去长阳办事,带华林一脚。华林怔了怔。谭华霖的母亲跟了出来,见毛根大声叫道,没得你的事,我们留华林再住几天。毛根说,谭华霖一早到我屋里跟我讲,让我送华林去县城。谭华霖的母亲说,哦,这样呀。
华林心里很明白谭华霖的意思。他心如刀绞,但脸上却十分镇定。华林说,毛根你等我一下,我拿了行李就出来。
只几分钟,华林就坐上了毛根的拖拉机。华林的目光在村背后的山上搜寻。山上晨雾缥缈,偶尔一只鸟飞过。华林想,谭华霖,你是在哪片山头砍茅竹呢?
毛根似乎看出华林在想什么,笑道,我们这片山呀,树太多了,一万个人进了山都看不到影子。
华林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惆怅得厉害。他知道谭水垭这个地方他再也不会来了,而谭华霖这个人也永远离他而去。
十七 拖拉机翻下了山
毛根的拖拉机开得很快,华林的惆怅在他的颠簸下慢慢变得麻木。冬天的清江,水面上薄雾朦胧,岸边白色的芦苇在冷风中柔弱地摆荡。
十点钟不到,他们就进了县城。华林立即买了下午的车票。毛根说,我去办点事,中午我们一起吃饭。我请你。华林说,不用不用,你要忙就忙你的。毛根说,没得关系,反正我也是要吃饭的。华林说,那我请你好了。毛根说,你请我?谭华霖要是晓得了,还不把我的脑袋拧下来?这是他给你的送行饭!他专门跟我讲好了的。
华林怔了怔,没有再跟毛根争执。
毛根跟华林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便突突地走了。华林哪儿也不想去,他找了一处喝茶的地方,一边喝茶,一边茫然地看着街景。街上走过的每个人,都让他想起谭华霖。他把谭华霖的面孔往他们每个人脸上粘贴,贴着贴着,谭华霖有些模糊不清了。模糊中华林想起了自己来清江的目的,想起吴老师的话。华林自语道,我是怎么搞的?我现在是怎么回事呢?我到底想做么事呀?我莫不是鬼迷了心窍?我一个堂堂的摄影家,把魂丢到谭水垭了?
突突突的声音,把毛根又带到了华林面前。
毛根一副大喜的样子,人没下车,先就喊了起来,华林,出大事了。华林吓了一跳,说么样了?毛根说,谭八爷一早跑到谭华霖屋里去找你拍照。谭华霖的姆妈说你走了。又说你蛮不想走,该做的事都没有做成。谭八爷说怪就怪他没有死成。又说不能让华林对我们谭水垭太失望,这丧还是要跳。谭八爷说要给你跳一把活丧。华林不解,说么事活丧?毛根说,就是吃生斋。华林还是没有懂,说么事叫吃生斋?毛根急了,说就是人没有死,先跳丧。华林大惊,说那怎么行?太不吉利了。毛根说,没得关系。谭八爷说了,他也蛮想晓得自己死了过后,垭子里是么样庆祝的。华林说,不行不行,哪有这种事?毛根说,你们那里不行,我们这里行。这个机会蛮难得,我们村里十几年前搞过一回,后来就再没有搞过。这回是你面子大,谭八爷是为了你,才亲自要看自己的活丧。谭华霖就打电话来说,叫你赶紧回去。华林说,是谭华霖打的电话?毛根说,不是他还是哪个?你以为别哪个能使唤得了我?
华林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他立即就去把票退掉了。
吃过中饭,华林又回到拖拉机上。中饭钱是华林掏的。华林说,既然不回武汉,这顿饭就不算送行。毛根只好依了华林。
拖拉机沿着来时的路,突突突地朝谭水垭狂奔。
路很坎坷,车颠簸得厉害。华林的身子被甩来甩去。华林说,慢点好不好?毛根说,这样坐车才有味。慢腾腾地有么事意思呀?
华林很快就适应了这么个甩法。华林说,活丧么样个跳法?毛根说,跟跳死丧一样。该么样跳就么样跳。只不过棺材是纸糊的,里面不睡人,光在上面写丧主的名字,火烧的时候把纸棺材和名字一起烧,就算做完丧事了。华林说,家属未必没得想法?毛根说,怎么会?一个人不是生就是死,生生死死正常得很。迎生送死,也是应该。跳活丧只当是演戏练习的,家属还不是跟着一起看。华林说,大家真的都这么想吗?毛根说,一生下来就是这么想的。只有你们城里人,把死人看得吓死人。死个人,天都要塌了。华林说,那得要看死的是么事人。毛根说,也是。
拖拉机开到了清江边一个小村子,毛根说,时间还早,我去村里看个朋友可不可以?华林说,么样不可以?咦,这不是红花落吗?毛根说,是呀,你来过这里?华林说,我头一回到清江时在这里住过一夜。那个房东老太婆蛮好玩。毛根说,这也是缘分,你要不要再去看一下她?我到村里去,一下子就转来。华林说,没得问题。
华林便下了拖拉机,目送着毛根突突而去。
华林无事,信步朝他住过一夜的独眼老太家而去。独眼老太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华林,说找哪个?华林说,婆婆,讨口水喝。你不记得了,我夏天在你这里歇过一夜的。老太眯着眼看了华林半天,笑了,说是的是的,你是个好娃子,我屋里老鼠不咬你。华林想起关于老鼠的话,笑了起来。
独眼老太让华林自己到灶房里倒水喝,华林喝了水出来,独眼老太用她剩下的一只眼盯着华林死死地看,半天不做声,直看得华林心里发憷。华林说,婆婆,你看么事?老太说,你身上怎么有股子丧事的味道?华林吓了一跳,心想这老太婆不得了,想过便说,是呀,谭水垭要跳活丧,我去看一下。老太又盯着华林看,看来看去还不够,她凑到华林的身旁,用鼻子使劲地嗅着。然后说,不是活丧,肯定不是活丧,是死丧。华林说,不会吧,谭八爷身体恢复过来了,不可能一下子就死了。老太说,反正你身上有股死人气,你过点细。最后死哪个还不晓得哩。
老太的神情非常认真,说完又扯着华林的胳膊闻来闻去。华林被她的样子弄得乐不可支。他大笑道,说又闻出么事来了?老太说,我老头子来看我的时候,就是这个味道。华林说,你老头子在哪里?老太说,在那边。华林说,哪边?老太说,阴间。
独眼老太那一只诡异的眼睛盯着华林不动,华林顿觉毛骨悚然。还好,毛根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毛根喊叫着,华林,你在哪里?华林应声答道,来了。华林说着掉头而去。老太在他身后跟了一句话,到那边,要是看到我老头子,就说我过得蛮好。华林在她的声音中夺路而逃。
毛根的拖拉机又以狂奔的速度上了山路。毛根说,你怎么跑到独眼婆婆屋里去了?华林说,我上回就是住在她屋里。毛根说,她有些巫气。艳丽说,他们村里人都怕去她屋里。华林笑道,艳丽是哪个?你就是去看她的?毛根说,我的个相好。华林知道毛根已经成了家,就又笑道,你不怕你老婆捶你?毛根说,你千万莫跟谭华霖讲。我老婆倒是不敢捶我,不过那个谭华霖要是晓得了,不捶死我也会骂我个半死。华林说,你那个艳丽胆子这么大,敢跟你相好,未必就不敢去独眼婆婆家?毛根说,那个婆婆邪得很,随便说么事,一说一个准,蛮吓人的。
华林听了怔了怔。
毛根接着说,特别是她要说哪个死,哪个百分之百就活不成。毛根的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迎面有汽车的鸣笛声。毛根忙向右边打盘子。盘子打狠了,拖拉机轮子又磕在一块石头上,车身不稳当,竟是一直冲下了坡,冲到一半,拖拉机便翻了。
毛根和华林都被甩下了车。在翻滚的过程中,华林的耳边突然响起独眼老太的话。老太说,到那边,要是看到我老头子,就说我过得蛮好。华林心道,没得问题,保证给你把话带到。
华林到这里思路就断了。
毛根被一棵树挡住,他吊在树上,半天才醒过神来。毛根顺着树落下地,然后他开始寻找华林。毛根四下地叫喊,都没有回音。毛根有些害怕,哭叫道,完了完了。我么样办呀。他一直滑到坡底。在一块石头边,他看到有人趴在那里,毛根连滚带爬地冲过去。那个人正是华林。华林头破血流,几乎没有了气息。
毛根把华林背上了坡。华林醒了,他说了一句,去谭水垭。
这里离谭水垭不太远。毛根背着华林朝谭水垭跑。一边跑一边喊,谭华霖,谭华霖!
跑到谭水垭的村里,满村人都听到毛根恐怖的声音,大家纷然跑出来。谭华霖大步流星迎向毛根,说么样了,出了么事?
毛根跑到谭华霖跟前,腿一软就倒下来。华林正趴在他的背上。谭华霖一见华林浑身是血,大惊,叫道,华林,你么样了?快,叫谭四来。谭四是镇上医院的医生,家住谭水垭。
谭华霖把华林背到他的家里,忙不迭地用毛巾给华林揩血。华林醒了,望着谭华霖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让我一辈子跟着你。
这是华林留在人间最后的一句话。
十八 跳丧
谭华霖的号哭,惊天动地。
谭水垭的人都不晓得谭华霖怎么会哭成这个样子。谭水垭但凡死人,从没有哪个是这么个哭法。但谭华霖却不管不顾了。现在谭华霖晓得,死人并不快活。死人也绝不是从这一界到那一界那样简单。
谭八爷闻讯也让人搀扶着赶了过来。谭八爷拍拍华林的脸,说本来是该我死的,华林替了我。
谭水垭正在筹备跳活丧,大家都晓得,谭八爷的活丧是要跳给华林看的。便有人小心翼翼地说,还跳不跳活丧?
哭得浑身无力的谭华霖问谭八爷,你说还跳不跳?谭八爷说,跳!谭华霖又问,是给你跳活丧还是给华林跳死丧?谭八爷说,跳活丧!把活丧跳给华林看。
谭华霖心里一亮。
天还没有黑,谭华霖让人放三眼铳炮。人死放三声,这回谭水垭的铳声响了六下。这天的夜晚,四邻九个村的人都被铳声召了过来。村里的晒场上点起了火堆。毛根弄来无数的干柴,他把火烧得旺旺的,火光将天地照得通亮。
谭华霖把华林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让他靠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谭八爷坐在华林的旁边。谭八爷毫无病态,他告诉谭华霖,他要亲自来主持自己的活丧。又说,他这是为华林而主持的。
天还很冷。谭华霖脱了棉袄,穿着单衣,他在腰间扎了根腰带,手挥着两根鼓槌。谭华霖手起鼓响。歌师立即扯开了喉咙唱了起来。开场开场,日吉时良,亡人升天,停在中堂,各位歌师,请到孝堂;开场开场,开个短的天长地久,开个长的地久天长。
谭华霖奋力地击鼓,在他急促的鼓点子中,到场的人立马跳了起来。人越来越多,跳丧的队伍越来越大。火光把跳丧人的脸照得红彤彤的。谭八爷说,华林,你要看清楚,他们跳得几多好哟。华林,你要多照几张,那一界也有蛮多人想看。
歌师的喊唱,尖细时像利刀,寒气袭人,粗犷时像山啸,狂放震心。所有的句子也似被火烧着一般,声声热烈也声声苍凉。谭华霖的大汗已经湿了身。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手。他只是情不自禁地击打着,双脚跟着鼓点子跺着地。激烈的时候,谭华霖替代着歌师,扯着喉咙喊叫。谭华霖想,华林,你听得到吧?我心里蛮痛。
整整一个夜晚,谭水垭的鼓点子和歌声都没有停过。认识华林的人都专门在华林的面前舞上一段完整的动作。然后说,华林,看清楚呀,给我们照好一点。太师椅上的华林,静静地看着,脸上的微笑像他平常时一样。
天蒙蒙亮时,火堆熄了,鼓点子歇了,歌舞也停了下来。前来帮忙跳丧的人开始回转。向他们一一致谢的谭华霖满脸水淋淋的,不晓得是汗还是泪。坐了一夜未动身子的谭八爷站起来致礼,他的眼睛里也是湿湿的。他用树枝一样干枯的手揩着眼角,说,跳得好,我死得好风光。华林,我托你的福,看得心里好舒服。
华林就葬在了谭水垭谭华霖家的坟地里。他的数码相机和他埋在一起。谭华霖知道华林最喜欢他裸泳的照片,下葬时,他把这张照片贴在了华林的胸前。华林的爹妈和他的五个哥哥都去为他上了香。华林的母亲哭得快要断气。华林的父亲却说,早晓得会这样,何必让你当人才咧!小四的妹妹跟着华林一家人也去了,她站在华林的坟前,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了。
谭华霖常去那里清理杂草。然后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清江水流的声音。每一次,谭华霖都要说,华林,我不喜欢你像这样跟我一辈子。
十九 春天又来了
春天再一次抵达昙华林的时候,昙华林依然没有一点反应。
老墙上冒出一根细茎的草芽。华林的母亲在屋门口生炉子,青烟熏得她眼泪流了出来。她抬头揩眼泪时,看到草芽。草芽绿得透明,风微微一吹,细瘦着腰两边摆动。华林的母亲更加苍老的心,又被这绿色击打中了。她透过湿眼望了它好几秒,没有长叹,眼泪却流得更长。
华林的母亲仿佛想起了什么,她叫道,华林,扫炉灰。屋里出来的是林华。林华从外面搬回家来陪他的父母,他现在住在阁楼。
在林华挥扫起的灰土中,华林的母亲终于想起,昙华林不再有华林这个人。
小四的妹妹到底跟她大块头的同学谈起了恋爱。有一回他们约了几个同学在昙华林看老房子,小四也去了。他们在嘉诺撒小教堂照相时,小四想起了什么,说上回跟你们照相的那个伙计叫么事呀?我忘记了。就是小时候跟我打架输了,还跪在地上跟我求饶的那小子?
旁边几个人都没有想出来,还是小四的妹妹提示说,叫华林。他们才说对对对,就是叫华林。小四说,对头,是叫华林。我记得他照相的手艺还可以吧?
原以为人有记忆,其实人一走,记忆也走了,而且一去不返。
只有春天年年都记得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