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我们调查,这两个人原本不认识。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郭志同的办公室,当时俩人并无出格之举。他们认认真真握手,郭志同说:“认识你很高兴。”
我们相信该同志不全是外交辞令,他应当是有些高兴,大概从初次见面握手那时起就对米欣有了兴趣。以我们观察,郭志同这人比较挑剔,所谓“品位较高”,如果你是个女孩,你就得努力长得漂亮一些,显得智商出众一点,否则要让他认识起来很高兴得多费不少劲。郭志同本人长得挺清楚,瘦长,帅气,衬衫领子永远干净挺括,他喜欢身边围着许多人,如果里边有一些女性年轻漂亮聪明,他会显得格外精神,说话声音更为宏亮,笑起来更为灿烂,比平常更为机智风趣,有如一只公鸡抖擞才艺,咯咯发声,不停打转,在小母鸡面前努力展现其色彩斑斓的羽毛。
米欣肯定不是郭志同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给他印象显然挺好。这女孩秀气,懂事,秀气就是好,懂事更难得。如今电视里疯疯癫癫跳来跳去多是些傻妞怪女,米欣不一般,她特别沉静,话不多,与其年轻俏丽正成对照,可能就是这一点让郭志同有感觉。他说:“小米不错。”
把这两个人拉在一起的也是个女子,她叫蒲思陶,从省城来,头衔是省行政学院副教务长,大约也就三十五六岁,跟郭志同相仿,风韵犹存,身份特别。郭志同和米欣都管蒲思陶叫“蒲老师”,这有来历:郭志同几年前曾在省行政学院读过在职研究生课程,当时蒲思陶是班主任。因此蒲老师年纪轻轻,已经有些倚老卖老的资格。她对米欣说,小米你别管他郭志同什么领导,他就是师兄吧。当年在学校大家开玩笑管他叫郭同志,那几年一到考试郭志同郭同志从早到晚追着我,巴结极了,总想让我给他们透点题。郭志同你自己坦白。郭志同笑,说搞题目不是关键,主要的还是想找机会亲近蒲老师,我们班百分之九十都是男子,男子中百分之百单恋蒲老师,我是班长,代表全班同学,单恋得尤其厉害。可惜蒲老师不给机会,总把郭志同郭同志拒之门外,从不开恩,让人家自尊心特别受伤。郭志同真会给女士把脉,说得蒲思陶咯咯咯乐,像抱窝的母鸡。米欣在一边只是听,不插嘴,微笑,坐得笔直,很得体。
那天晚上郭志同请两位女士吃饭,让政府接待科安排。郭志同在席间对蒲思陶说:“蒲老师放心,小米就交给我们了。”后来我们核对,他的确是说“我们”,并没有把美丽的小米装进米袋单独拎回家熬粥独享之意。米欣是蒲老师手下经济学高级研修班的学员,这个班二十余学员,在职干部脱产研修性质,学制两年,其中第二年安排到基层挂职,边实践边研修边完成论文,并定期回校集中开展教学研讨活动。米欣被安排到本市,到盘山镇任镇长助理。本市是县级市,郭志同是常务副市长,挂钩盘山镇,关照得到。蒲老师热心,特地从省里赶来,为她的前后任学生牵线认识,请师兄照顾师妹,领导关心下属,于是这两个人便欣然相逢:“认识你很高兴。”
一个来月后,有个上午,郭志同带着市相关部门主要官员,加数位随行人员隆重前来,到盘山镇公干。时本市提出修建南部大通道,要彻底改造原省道,通过拓宽、降坡、取直、改线,提高公路等级,使之不再路窄坡陡弯多通行不畅。郭志同是常务副市长,主管经济工作,该大通道项目为他一手促成,全力主抓。这人手笔颇大,他看准盘山镇,准备在此实施突破,废弃原盘山公路,开掘一座大型公路隧道,称“盘山隧道”,使险道变为通途。这一设想当然颇具轰动效应,却好比杂志封面美女可望而难及,因为耗资惊人,一个县级市的财力根本无法承担。
郭志同说办法是人想的。那天他们到盘山镇来想办法。中午一行人在镇政府食堂用午餐,郭志同忽然想起了小米。他问镇里头头:“你这里有个什么米?米欣?”
镇里头头说有啊,小米,米助理,郭市长认识她?
郭志同说:“在吗?叫她一起吃饭。”
镇里头头当即跑出去喊人。镇食堂做得出什么好饭?也就冬瓜炖排骨土鸡蛋炒韭菜一类乡村水准,郭志同叫米欣一起用餐,用意当然不在为小师妹补充营养。
米欣那天恰未外出,随叫随到,与郭志同郭同志再次相逢于饭桌。
“你们注意,”郭志同向一桌人介绍米欣,“小米是人才。”
那天不是初识,他对米欣已如数家珍。他说小米是省行政学院高级研修班的高才生,她跟班上其他人不同,人家研修两年毕业通过答辩才算研究生,她进来时就是了。小米本就是重点大学的经济学硕士,选调为政府公务员,在省城那边一个市委机关工作,然后又被招入研修班,作为未来高级行政人才培养。
“我没说错吧小米?”他问米欣。
米欣还那样,微笑,点头,没多说。座中即有人恭维:“郭市长怎么会错?领导水平高,脑子特别好,早几年就研究生毕业了。”
郭志同开玩笑,说他也就凑热闹混了张文凭,研究些啥自己都搞不清楚,疑点重重。不像人家小米来历清白,档案上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特别询问:“他们这两个对你怎么样?”
他指着座中镇书记和镇长。米欣笑了笑道:“很好的。”
“我要检查。”郭志同说。
他检查什么呢?饭后,一行人匆匆离开盘山镇,郭志同居然还能抽空,在离开前领着书记镇长一起去米欣的宿舍,检查本镇是否重视人才。其余事情他一概不问,就查一件事:住得怎么样。米欣是镇长助理,镇上安排她跟妇联主席住一个房间,房间还算宽敞,郭志同却摇头。他问:“你们盘山镇穷得只剩下半间屋子吗?”他说小米除了参加基层工作锻炼外,还得撰写她的高级研修论文,两个年轻女干部住在一块,不说话行吗?难免互相干扰,谁来帮她完成论文?书记还是镇长?水平够吗?站在一边的两个镇头头连忙一起表态,说镇政府房间紧张,干部住宿条件不好,但是无论如何一定给小米调个单间,宁可把他们俩自己的房间拿出来交给小米。
米欣说谢谢领导关心,这房间很好,不影响她写论文,不用调,真的。
郭志同说:“小米别怕他们给你穿小鞋。他们要敢吃你,告诉我。”
他开玩笑,他说咱们这里只会种水稻产大米,没种过小米。物以稀为贵,得特别珍惜。姓米的在本县真是不多见,只知道当年北宋苏黄米蔡四大书法家,其中有一个米芾。没准姓米的都练书法有家传?什么时候请小米写几个字,裱起来挂墙上欣赏。
镇书记和镇长在一旁起哄,说小米的字还真不错,不像现在一些大学生离了电脑不懂横竖撇捺,自己的名字放在纸上都是东倒西歪。小米真可以写几张送给郭市长。郭市长水平高,古时候的书法家都认识,让郭市长看中了可不容易。
小米有些难为情,她说哪里呀,让你们领导说得挺不好意思的。
镇上立刻张罗给米欣调房子。米欣很自觉,只说领导关心心领了,房子不用调,这么住挺好。屡劝无果,镇书记给郭志同打电话请示,说这可怎么办?小米真坚决,或者就算了?郭志同不高兴了,不是对小米,是对该书记。郭志同说你怎么连个小事都办不清楚?你什么学历?小学没毕业吗?该书记一听这话说得重了,很发愁。苦思冥想,忽然想出了个主意。他到市里找市妇联主席,说本镇妇联主席年纪轻,工作热情高,但是妇女工作不熟悉,办法还少。书记提出让镇里的小主席到市里跟班,向市里的大主席学习一年,帮着烧水泡茶,也开阔眼界,提高水平,知道怎么搞妇女工作。市主席大喜,因为她那个单位人少事多,有人帮着打杂,不必占编制开工资,何乐不为。镇里这个小主席也高兴得不行,她是城关人,丈夫孩子都在市区,到市里帮忙可以兼顾小家庭,还混个脸熟,有利于争取日后联系调市里大机关,因此喜不自禁。镇里少个人手,天塌不下来,小主席走后腾出屋子归小米独占,很自然,不勉强,不劳小米费心谢绝,其他干部也不会有意见。郭志同的要求因此不折不扣得到了落实。
郭志同高兴了,表扬说:“水平不错,达到本科。”
那一段时间郭志同经常到盘山镇,忙碌其大通道和公路隧道。有一天他带来一批贵客,其中有两个老外,一男一女,个头特别高大。郭志同亲自陪同贵客上山,查看规划中的隧道工地,亲自介绍周边环境,忙了一个上午。由于来的有老外,镇上食堂酒家没人会做西餐,中饭免了,赶回市里,一行人只在盘山镇喝了点水。事前郭志同交代除了备茶,要给客人煮咖啡。镇上谁会弄那玩意儿?还得叫小米。小米不是老外,却是重点大学硕士,省城来的高级人才,现学现研究,总比纯种本地土包子强。
结果小米做的咖啡客人挺满意,靠的也就是两罐雀巢。两老外中那女的是头头,人称阿贝尔小姐,她在喝咖啡时高兴了,讲出一句洋话,随行翻译没听明白,呆在一旁发愣,小米忽然就接上去,叽里呱啦跟老外说开了。
郭志同大惊。他问小米:“阿贝尔小姐说什么了?”
小米对领导一乐,竟开玩笑:“她说了,‘认识你很高兴。’”
后来大家才明白,为什么阿贝尔小姐喝咖啡一高兴,一旁翻译的水平就不够了?原来她是加拿大魁北克人,那儿居民多为法裔,母语是法语。时下国际机构来来去去的老外工作用语基本为英语,阿贝尔小姐一行不例外,只是她工作之余一兴奋不觉就把母语说了出来,给他们一行配的英文翻译当然只好抓瞎,龇牙咧嘴,不如所云,如本地土话形容,叫“鸭子听雷”。也巧,米欣懂点法语,她在大学过了英语六级,她还修过第二外语,就是法语,她很喜欢这一语言,成绩很好。
郭志同立刻指着小米让她收拾行李,跟着上市里去。他也不多说,只是笑,拾到金元宝一般异常得意:“哈哈哈!”
小米到市里住了三天,陪同阿贝尔小姐,直到客人一行离开本市,才坐着市政府办特派的轿车回到镇上。后来她又奉命到市里去过数次,都跟阿贝尔小姐有关。这位阿贝尔小姐哪来的神仙?让郭志同这么高水平领导那般百忙,还要高级人才小米一块陪上?这有原因:阿贝尔小姐供职于世界银行,是该行驻中国机构的一个代表,负责审查本市拟建的盘山隧道贷款项目。郭志同手笔大,没钱,想修隧道,主意打到世界银行去了,要利用世行贷款办成此事。
以上就是我们掌握的郭志同与米欣之间交往的基本情况。表面看没什么,很正常,多与工作相关。但是稍稍深究,就能发现不少疑点。
郭志同为什么非让给米欣配单间宿舍?在米欣自己坚持不要的情况下,为什么还施加压力固执己见?纯粹关心人才帮助写论文吗?据我们了解,因为挂钩盘山,还因为修大通道和隧道,那段时间里郭志同经常出入盘山镇,并曾数次留宿不归。盘山镇政府在生活区备有一间套房为客房,以供重要客人临时住宿之用。套房在宿舍楼四层最尽头处,相对隐密,与米欣所住宿舍仅间隔一室。如此条件实非常有利,夜深人静之际悄悄来去,避人耳目不需太高水平,小学毕业足矣。
郭志同几次三番让米欣到市里,纯粹就是配合做世界银行阿贝尔小姐的工作吗?据我们了解,除了有关工作,郭志同与米欣还另有接触。有一个晚上,郭志同把世行贷款工作项目组的人员拉到一家歌厅,让大家卡拉OK,说是工作进展不错,以此犒劳,米欣在场。那天大家都喝了点酒,郭志同领导与民同乐,也上去唱歌。他唱的居然是网络流行歌《老鼠爱大米》,且把有关歌词改为“我爱你,爱着你,就像鹌鹑爱小米”。常务副市长竟然自比为鹌鹑,以表对小米的爱意。他真像该鸟能生出外壳花花点点的小鸟蛋吗?郭志同郭同志如此表白,让其间人特别兴奋,也就不怕领导有些没大没小了。大家起哄,鼓动小米去献花。小米捧着一束花真的就上去了,脸孔涨得通红,笑得非常灿烂。米欣这样的姑娘是不能笑的,她一向比较沉静,一旦生动起来难免“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好比古时左盼右顾的美女,效果特别强烈。
疑点因此丛生。
2
我们必须了解掌握这俩人的个人交往情况,这是办案需要。
我们处理的这个案子说起来很一般,并不显得非常复杂,但是办起来却比一般案子复杂得多,因为一些特殊缘故。
案子发生于春节前夕,时盘山镇石井村村长许阿泉等人合谋组织年关攻势,拟对镇、市两级相关领导实施暗杀。这些人倒还不是恐怖分子,他们没打算非法购买枪支,躲在哪个暗处守候领导们,看准了冲出来开火。他们的行刺比较人性化:送炸药包,包里不装炸药,装人民币。这就是说他们要利用新春佳节慰问领导,实施贿赂。这种行径可类比为暗杀,其事如杀,其行要暗。许阿泉等人贿赂领导有缘故:本镇公路改线和隧道开掘动工在即,主体工程外,有大量辅助工程项目。石井村位居镇区附近,地少人多,有务工经商传统,比较富裕。村长许阿泉等人手中握有工程队,在全市承揽工程,此刻特别看好掉到家门口的这一大馅饼,唯恐染指不得。
他们凑了钱,开始行动,攻势组织得很周密,在这方面许阿泉已属老手。
有一个人让他们比较犯愁,就是郭志同。郭志同身为常务副市长,主管本市南部大通道建设,本镇公路改线和盘山隧道工程,包括各附属工程怎么做,他最关键,某种程度上说,比市委书记、市长起的作用还直接,还大。所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谁管得着谁就是老大,不能只看级别职务。许阿泉将郭志同立为头号暗杀对象,心知只要拿下他,一切都好办,但是如何下手?
许阿泉多方打听,了解郭志同的职称,听说他属于“一般不拿”等次。这什么意思?我们知道眼下职称五花八门,例如助教、馆员、二级作家、一级厨师等等,什么条件如何产生享有何种待遇均有文件规定。郭志同没有职称,因为他是公务员,按规定不评职称。国家公务员有考评制度,年终到了,通过规定方式,评出“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等次,这种评定亦有文件为据,比较规范,可列表公布,为官方方式。与此同时,社会上还流行另类评定,这种评定缺乏文件依据,比较模糊,含义混乱不清,只在口头流传且多藏匿于暗中。例如某人被评为“吃大草”的,这是说该人不看小钱,要大炸药包才炸得死。某人为“通吞”职称,即该人贪得无厌,什么都拿。也有的称“一概不要”,这种领导不要去碰,碰了自找没趣,没准还自找麻烦。类似评说往往似是而非,缺乏证据,很难确信,不乏相互矛盾,有意污陷之例,但是常常又惊人之准。许阿泉图谋行刺领导,他当然要四处打听该领导的相应职称,不管其准确程度如何,至少可供参考,以求有的放矢。
人说郭志同一般不拿,这是说他在这方面比较注意,但是并非无懈可击。按一般情况让一般人给郭志同送炸药包肯定不行,没用。谁去了才有用?谁送的他会拿?那只有他自己的人。自己人交往,彼此都得照顾面子,有时很难一概推拒。因此许阿泉断定,刺杀郭志同必须让郭志同自己的人去干,找不到这种人就弄不死他。
这不现成有个人吗?小米,米助理。
郭志同不是本地人,来本市任职前,他在大市的政府办公室工作过。本市是县级市,俗称“小市”,小市上头有个“大市”,也就是所谓的地级市或者“设区市”,小市归大市管。郭志同家在大市市区,小市这边无亲属,盘山镇除了镇领导,恐怕就米欣靠得近,许阿泉的事情请镇领导出面不宜,小米似合适一些。
许阿泉认识小米,他是村长,自己还有工程队,跟镇长助理时有工作联系。他这种人当然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关系的事情什么都得知道点。大家都看到米助理是人才,长得也不错,当然也会格外关心她怎么回事,所以许阿泉知道小米与郭志同关系不一般。但是认识小米是一回事,让小米帮着办事是另一回事。为许阿泉送炸药包这种勾当,哪里可以跟当年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相提并论,凭什么小米要替他办?因此许阿泉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办法。
许阿泉找了镇长,镇长跟他要好,是他的一大靠山,自己人。镇长说你这事简单。
有一天镇长带米助理到村里检查工作,村长许阿泉请两位镇领导在村中小饭店吃了顿便饭,煮两条溪鱼,做一锅土鸡汤,豆腐青菜,均土产,原汁原味,镇长吃得很高兴。席间许阿泉问镇长有没有人到市里去,他想托带一点小东西给郭志同郭市长,镇长随手一指说:“还找谁?交给米助理吧。”
镇长说,郭市长交代要一份报告,是关于盘山隧道环保影响方面的,听说世界银行贷款项目都很注重这个。镇上已经拟了个初稿,正打算派小米专程给郭市长送去。
“许阿泉你跟他什么事啦?”镇长明知故问。
许阿泉说也没什么大事。他刚听说郭市长家里出了事,他妻子手术,现在在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听说是乳腺癌,相当麻烦的。郭市长那么有水平,人那么好,一心为工作,怎么就家里遭灾了呢!听了真是心里着急。
镇长说他也有耳闻。他问:“小米知道情况吗?”
米欣没吭声。
镇长开了句玩笑:“人家领导对你很温暖,看起来你对人家领导不太温暖。”
两天后镇长特派他的吉普车,单独送米欣到市里去。此行显然特别重要,镇长亲自安排车辆以确保无误。许阿泉托米助理给郭志同带的“小东西”是个大信封,厚厚的,掂起来有点分量,封口已用胶水粘牢,信封上写有“许阿泉托”等字样。
当晚米欣便去“温暖”领导。到哪呢?郭志同的宿舍。郭志同住在市政府机关大院二号宿舍楼,该楼俗称“单干户”,住的都是本市的大人物,凡单身前来本市任职的外地籍领导都安排在这里,一人一单元。郭志同住四楼。该同志的宿舍旁人上不去,他基本不在宿舍接待客人,有事者一般都让上办公室。如同其“一般不拿”职称,特殊情况下,自己人例外。
小米是高级人才,她很细心,懂事。谁都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去哪干啥了。当天一到市区,她就让镇长的司机把车开到宾馆,安排住下来,说今晚办事,可能会晚些,就不回镇上了,第二天一早走。司机问她办事是否用车,她说不用,走几步路吧。
她在当晚七时四十分悄悄离开宾馆,出门前换下她的牛仔裤,穿了条白色裙子,看上去格外明丽动人。她在七时四十五分到达“单干户”,按了电控门铃,对讲机一声未出,只听门锁“啪啦”一响,她悄悄就上楼去了。时四楼郭志同宿舍亮着灯。米欣在那座楼待了将近四个小时,晚十一时四十分才走出楼下的电控门。
谁把时间搞得如此精确?两个探子,辅助人员,米欣对这俩人浑然不知。从她入住宾馆开始,这俩人就对之实施跟踪。米欣在“单干户”待了近四个小时,他们寸步不离待在楼外一棵树下一辆小货车驾驶室里,整整守了近四个小时。
这俩人是许阿泉派的。许阿泉虽学历不高,却也细心,为了证实其行刺目标是否被准确击中,他实施全过程监控,前有敢死队冲锋,后有执法队督阵。许阿泉派出的这两个探子日后成为我们办案的两个证人,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细节,例如米欣换上的白色裙子,还有她按门铃时对讲机的默契无声。
他们供称,米欣前去“温暖”领导时,身后背着一个黑色双背包。米欣年轻靓丽,来自省城,品位比较高,担心手捧大信封有碍观瞻,她就把东西放在双肩包里出出进进。许阿泉的“小东西”过分厚重,看来确需那么一个外包装。
他们还供称,米欣待在“单干户”的近四小时里,四楼郭志同的宿舍始终窗帘紧闭,但是一直亮着灯。这显然不能说明问题。同样的事情,有的人喜欢关了灯摸着黑干,有的人则喜欢在充足光线下对着大镜子进行。
米欣在第二天一早回到镇上。镇长轻描淡写问了她一句:“办好了?”
她只点点头,一声不吭。
一星期后,郭志同率市有关部门一批要员到盘山检查大通道和大隧道建设的筹备情况,路过石井村。一行人把车停在石井村村部,在那里喝了茶。时许阿泉村长挤上前跟郭志同说话,郭志同在许阿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很亲切很温暖。
“你这个茶不错。”他说。
郭志同有水平,该直白时直白,该含蓄时含蓄,说话滴水不露。或许他觉得许阿泉不错的不仅其茶。
数月后事发。有一封举报信直送省城,报称盘山镇石井村财政混乱,村长许阿泉以权谋私,将上级拨付该村的征地赔偿款项私自截留,擅自挪用。举报信经省有关部门领导批转下来,要求认真查处。起初大家没太当回事,以为这就一个村级事务,内部矛盾,互相咬,鸡毛蒜皮。派两个人查一下账,让村长把吃下去的万儿八千吐出来就完事了。不料一查下去不得了,财务果然混乱,被挪用的款项居然不小,涉及到村级以上人物,领导便重视了,要求组织力量彻查。这一查,许阿泉实施春节攻势行刺领导案浮出水面。许阿泉交代出一个被刺领导名单,包括乡镇干部、财政税务工商银行部门领导,还有几位市级官员赫然在册,其中为首的就是郭志同。
他拿了四万。
嫌犯纷纷落网,米欣也被我们纳入视野。从表面情况看,这个人既不是行贿者也不是受贿者。但是她在本案中处于一个关键环节上,许阿泉的炸药包经由其手交到郭志同手中,本贿赂案通过她得以完成。
这里有疑问。米欣是有罪,还是无辜?她奉镇长之命,受许阿泉之托把一个“小东西”转交给郭志同。她是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据镇长和许阿泉交代,他们曾谈及郭志同妻子手术之事,高级人才米欣如此聪明如此沉静,她应当能够猜到封在如此厚重信封里去“温暖”领导的会是什么。知道了还上,她就有了共犯之嫌。
另外她在郭志同房间里待了近四个小时,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都干了些啥?设法排除某一包炸药的导火线?或者一起研究某个共同关心的问题,例如米欣特意换上的特别明丽动人的白色裙子?
3
我们决定动她,目前只能先动她。
许阿泉行贿案案发之初,一些涉案者十分紧张。有两个人努力表现正常,一个是郭志同,一个就是米欣。那段时间里这俩人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显露出对该案的关切,也没有出格之举。郭志同郭同志跑省城,上北京,操持其大通道大隧道项目的报批和筹资,与世界银行阿贝尔小姐百般友好,大套近乎。忙碌工作之余有时还开开玩笑,表现一下自己的学历和水平,以及轻松愉快。小米一边参加基层工作锻炼一边撰写其高级研修论文,盘山镇政府那个米氏单人宿舍的灯光经常彻夜通明。
案情已经牵连到郭志同。郭志同身份不低,没有足够证据和把握,未经规定程序得到批准,不能贸然动他。特别是此人身任要职,所直接负责的重大建设项目即将投建实施,大事将行,动这个人要考虑各种因素,时机不成熟不能匆促从事。
我们先找了米欣,用一种比较亲切比较客气的方式,请她提供帮助。春节之前,某月某日,她是否受镇长之命到市里找过什么领导?
显然她对本问题已有思想准备。时镇长和许阿泉均已从其居所、办公室匿迹,被我们请入办案地点交代问题,外界纷纷然已传闻众多,米欣当然清楚。她告诉我们,自己确曾奉镇长派遣,去市里找郭志同常务副市长,交一份重要报告并做相关汇报。
“有没有转交许阿泉的一个东西?”
她沉默,不否认,也不予证实。这人天生丽质,却沉静,话不多,此刻为甚。
“请你再回想一下。”
她还是那句话。交了一份报告,汇报了。是关于盘山隧道对环保的影响。
显然我们的问题触及要害,且米欣有重大嫌疑。如果她绝对无辜,只如邮政部门特快专递投递员一般负责把某邮包送达某处,她完全不必做任何隐瞒,只须把我们已经掌握并通过其他有关人员证实的情节如实告知:不错,把许阿泉的一个大信封转交给郭志同了。信封封口是粘上的,不知道里边装的什么。这样就行了,到此为止,她没事了,与本案再无牵涉。但是她缄默不语。
这人给我们很深印象。以往只听说小米熬粥味道不错,却不知道擅长研修经济学的该小米竟有如此本事,胸有静气,遇事不慌。当然,她才二十六岁,学历不低,阅历却还嫌浅,经验不可能太足,办法也不会太多,她已经表现出这一弱点。
我们决定对她采取措施。不动这个人不行,她是本案关键环节,她不开口,有关事实就无法认定,特别是无法认定郭志同受贿。动她也让我们多有顾忌,因为严格说她不归我们管辖,她是省行政学院经济学高级研修班学员,在本市只是临时挂职性质,她所就读的学校直接归属省政府,影响深及全省上下机关。而且以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看,这个人既不是受贿者也不是行贿者。对她采取措施于我们实有不忍。
据许阿泉交代,米欣为他转送炸药包之后,他曾在一个私下场合将一个小红包塞给她,内装现金两千。许阿泉不说这是让她舍身炸碉堡的酬劳,只讲米助理努力为人民服务,村里百姓很感激,春节到了,想给米助理买件衣服,又怕土老帽儿不会挑,让米助理穿不出去,还是让米助理自己办比较好。米欣是明白人,即打开红包,把里边的钱取出来,坚决退还许阿泉,自己只收受了那张红包纸,价值为人民币伍角。
但是她对自己涉案事实拒不交代,她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却偏让自己身陷其中。这人号称高级人才,如此行事却显愚蠢。
我们跟她的学校联系,含糊其辞说米欣他们镇有点具体事项,我们需要她配合做点调查,近期她可能无法回校参加相关的定期集中教学研讨活动,由我们代为请假。学校方面不知其中大有内容,没多问,欣然同意。
然后请君入瓮,正式通知米欣在规定时间到我们的规定地点,交代问题。
她一“进来”,立刻有人沉不住气了:郭志同常务副市长。此前他一直表现正常,正常得超乎寻常。
郭志同与米欣不一样,他是师兄,老牌研究生,他在努力显示他的学历和放松之际,密切关注着本案的进展。我们一动小米,他不再做很认真很高兴很轻快之状,匆匆忙忙随即登场。但是他并无舍身炸碉堡之气概,他派人进攻,迂回出击。
世界银行的代表阿贝尔小姐要求本市提供一个重要数据资料和有关细节说明,其要求事关项目最后敲定。处理不好,盘山隧道项目可能将从该行贷款备选名录中撤下,本市所做的努力及花费的资金将全部报废。因此这是件大事。郭志同亲自安排有关部门准备了相关材料,务求详尽。为了确保事情妥当,郭志同提笔为阿贝尔小姐写了一封信,信不满一页,并不长,但是在充分显示郭志同常务副市长书法水平的同时,也充分表达了他以及他所代表的本市六十余万人民对该小姐及所属机构的友好和期待。
这封信最好能译为法文,因为阿贝尔小姐可能对中国国粹书法缺乏了解,却容易被其母语打动。此刻本市唯有米欣可堪此任。
郭志同派市政府办一位副主任处理此事,该副主任不知底细,打电话到盘山镇找小米,意外得知她“进去”了。主任赶紧向郭志同报告,问这可怎么办?郭志同对此当然并不意外,他有经验,不说怎么办,只说办什么,很开明很体贴:“办法你们想,另外找人译也可以。总之这封信一定要附上法文译本。”
这还能怎么办?主任找到了我们。他说这件事确实比较重要比较急,小米的问题是不是严重到不能参加处理此信的程度?如果是,他没话说,天塌地陷听天由命。如果不是,他就希望我们网开一面,不是对小米网开一面,是对他。
他当着我们的面给郭志同打了电话,请领导证明他绝非伪造上谕。他这个电话肯定在事前经过郭志同授权,否则他不敢打。郭志同通过该主任的手机跟我们直接沟通,电话里口气和蔼可亲,充分表现出领导的风度,但是没有一点含糊。
他说他很痛心。他相信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们不会对小米采取措施。他希望我们在办案中坚决执行政策,充分注意小米个人的情况和特点。小米是从省上来的,此案办到头,除了面对她本人,还得面对省上,因此必须严守办案规定,不能逼供,不能乱来,不能草率。他说在过去的工作中,他跟小米有所接触,他始终觉得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青年女干部,一个人才。案子必须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是希望不要造成过分而不必要的伤害,还有什么比毁掉一个人才更让人痛心呢?
郭志同如此沉不住气十分罕见。显然他心急如焚。他嘴上一套一套,说得在理亦似有分寸,但是他有什么权力用这种方式干扰办案?他做了曲折的铺垫,最终是自己冲出来对办案人员施加压力,这只能表明他跟此人此事有莫大关联。难道他老研究生不知道此为大忌?
他再三强调了争取世行贷款的重要,似乎不放米欣,不仅本市相关项目流产,世界银行本身亦将立时倒闭。
我们决定让米欣为郭志同,也为世界银行救一次火。它并不妨碍我们办案,可能还有助于我们从旁观察,进一步了解掌握他们之间人所不知的情况。我们让米欣在受审地点办公,让她把郭志同那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变成法文。看来这个人确有素质,她没有推辞郭志同为她添加的额外负担,受审期间,她本有权专心对待审查事项而谢绝其他无关业务。当然,比较起来这一业务对她心理压力可能会小一些。小米颇敬业,可能也因为非专业译员,翻译那封信并不轻松,她花了一整天时间,反复斟酌修改,一遍一遍,倾注大量心血,终于在规定时间完成任务。
我们将文稿电传省有关部门。经急请专家审定,译文词句妥当,未发现问题。
在翻译信末属名时,小米下意识停顿,斟酌许久,一直下不了笔。其实全文中就那几个字最简单,我们都会翻译:“郭志同”,把汉语拼音写上去就行了。
她在那一刻眼角潮红。
这以后案子急转直下,米欣一举惊人。
她不再缄默,开口承认了大信封的存在。我们向她宣读许阿泉的证词,许阿泉说自己亲手将封有四万元人民币的大信封交到米欣手中。吉普车司机等人的证词是亲眼看见米助理手捧一大信封坐车前往市区。许阿泉的两个监护人员则证实她背着双肩包进入郭志同的宿舍楼。我们问她对这些证词有何解释。她问:“我否认过吗?”
她还真没否认过。当然她也没承认过。
她说有这么一件事。他们给她一个大信封,她把它放在双肩包里,背着它去见郭志同常务副市长,这些事都有。但是她没把信封拿出来,没有如约转交,那笔钱并没有送到郭志同的手里。
我们面面相觑。
“为什么?”
她说她清楚里边装的是些什么。她觉得不应当。
“东西呢?还给许阿泉了?”
没有。没还。
“那么在哪?”
她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怎么处理?”
她沉默。
这是个高级人才,但是她对我们这个领域可能还比较陌生,因此她的才能还无法充分施展。她声称自己私留了那笔赃款,却无法说明其下落,就像一个杀人疑凶无法说明自己把作案匕首扔在何处。经反复做思想工作,反复追问,她给出一个下落,她说春节前夕她曾回省城学校,曾独自前往著名的灵峰寺游览,那笔钱被她扔进寺里大殿前的功德箱,许阿泉的烈性炸药因此化成了一笔佛门善款。
对于我们这些专业人员来说,米欣的这一说法想象力过于丰富有如小说,却虚假得让人啼笑皆非。尽管有如天方夜谭,我们还是有必要核实情况。我们通过省城宗教部门查询米欣提到的寺庙,该寺颇有名声。据反馈,米欣所称时间里,该寺未接收一笔达四万元的无名捐款。该寺庙功德箱信徒所捐善款均每日清点,据清点记录,那一天大殿箱中捐款总数未达四万。
米欣供诉不攻自破。当然,除非能证实寺庙人员贪污了该款项。
我们认为是她在撒谎。这个人相对较单纯,撒谎的学历不高,她的谎撒得比较拙劣,无法自圆其说。她有可能在两个方面撒谎:其一为赃款下落。会不会是她私留赃款后移为它用,因故无法交还,或者不愿交还,因此编造了所谓捐给寺庙的谎言。第二种情况更特别:她根本没拿这笔钱。她圆满完成了镇长交付的任务,把许阿泉的大信封交到郭志同的手中。离开“单干户”时她的双肩包是空的。她没拿这钱,不可能把这些钱弄到哪去,非要她说出个下落,自然只能胡编乱讲。
我们怀疑是后一种情况。这种情况很特殊,其要点是米欣往自己脸上抹黑,替郭志同承担受贿罪责。她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四万元不算天大数目,却已经足够了,谁摊上了谁逃脱不了追究。或者是受贿,或者是其他什么罪名,它都足以让该事主受到法律惩处并身败名裂。米欣有什么必要这么干?或者不是她为什么,是谁要她这么干而她也不得不这么干?米欣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之前,郭志同想尽办法把一份简短的函件送达其手,让她眼角潮红。或许这封指定要她翻译的函件只是一个道具,藏身其后的郭志同要通过它竭力表现自己的存在,同时提醒米欣一些什么?
米欣默然无语。我们感觉到她沉静外表下的沉重。
我们追问那天晚上她跟郭志同在哪里见的面?她说是在郭志同的宿舍。这是实话。我们问她时间,她也没撒谎,但是把时间范围缩小了一点,说是八点左右,到十一点左右。我们问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干什么啦?她一声不吭。
显系要害。
后来她说,那段时间里他们在学外语。法语。时郭志同常务副市长准备到北京跑项目审批,拟会见阿贝尔小姐,他不懂法语,想现学一点,跟阿贝尔小姐交谈时用一下,可以调节气氛,增强亲近感。这就像国家元首出访外国,临时学几句该国语言,合适场合一说,不管学得像不像,都让所到国上下浑身舒畅,感到亲切和愉悦。
如此聪明的小米难道真的弱智到以为我们如此弱智?她谎言之拙劣让人忍不住发笑。接下来她还打算如何编造其谎言,以描绘他们郎才女貌一男一女相聚灯下,极其纯洁整夜读书之具体情景?他们是在“单干户”郭志同厅中的桌子,还是在其卧房的大床上共同努力,翻来覆去地学习法兰西共和国的官方语言?
4
有一青年男子从省城匆匆前来。他说他是米欣的男友,刚听说米欣出了点事,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案子尚在审理之中,有关情况目前无可奉告。眼下也不是涉案人员不受限制地与外界接触的合适时候。
“听说是为了四万块钱?”男子问。
“谁告诉你的?”
“外边都在传。”他说。
青年男子随身带着个大挎包,他打开包,从里边取出了厚厚的四沓现金。显然是从银行柜台直接带到这里的,现金包装完好,一沓一万。
他说,他决定先上交这四万元以协助办案,替米欣表明合作之态度。但是他要声明,他不认为米欣会拿人家钱。如果米欣跟所传的四万元钱有关,肯定别有原因。米欣并不缺钱。上交这四万元是他个人的行为,没跟米欣商量过。他跟米欣前不久曾见过一面,当时她没说什么。前些天他听到传闻,千方百计想找米欣,已无从联系。
这人听说还不能允许米欣同他见面,很失望,留了电话和联系地址,告辞离去。
我们没想到我们尚在千方百计寻找下落,这笔钱就自动找上门来,有如长着一对翅膀从天上翩然降临的可爱天使,当然说它是插着引信的炸药可能更为合适。米欣男友对这笔款项解释含糊,以其出现之突然分析,不能排除米欣将赃款交给自己男友,男友听到她涉案情况后赶紧上交的可能。
我们向米欣询问究竟,她神情顿显异常。
她曾声称自己私自留下那笔赃款,却无法说明其去向。当得知男友为她上交了一笔钱时,她有如挨了当头一棒,整个儿傻了。
“这是许阿泉的那笔钱吗?”我们问她。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故态复萌,再次缄默。我们告知其男友交款事宜,本想减少其思想负担,选择合作而不是继续其水平很低且徒劳无益的撒谎。我们没想到她会如此反应。
这时又有一位要角为米欣前来。蒲老师,蒲思陶。她带着正式介绍信前来接洽,要求了解米欣的情况。米欣还是该校在校生,学校有必要,也有权知道相关情况。
她说她已经见过郭志同了,郭志同请她直接找我们谈。我们曾经代米欣向该校请假,“协助调查”,当时他们没在意,现在找上门来了。蒲老师没跟我们说明如何获知米欣涉案的消息,是所谓“外界都在传”,还是有人例如她的旧日单恋者郭志同急切传递的情报。也许她还跟郭志同一起商量了有关的接洽要点?
我们没有向她透露案情,我们说,会在合适的时候正式通报学校。
“我们对这位学员很了解。”她很强硬,“在校期间品学兼优,挂职表现也很好。如果你们搞冤假错案,我们不会轻易放过。”
我们告诉她,米欣已做初步交代,从她自己交代的情况看,没冤枉她,她有问题。
“不可能。”她坚持,“这个学员很成熟,家境也好,她不会见利忘义。”
我们问她对米欣的了解是否很多面,除了档案和年终鉴定表的记载,还有哪些?她是否对学校撒过谎?她读经济专业,个人经济情况如何?跟谁有过大宗经济往来?她男友是干什么的?没钱?还是很有钱?
蒲老师说米欣是外省人,出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医生,早年离异,她跟母亲生活,在她读大学期间母亲去世。可能因为家庭这些情况,米欣个性比较深沉,相对内向,交际面不宽。但是她个人经济状况很好,母亲在家乡给她留有一幢小楼,另有相当数量存款。她父亲是当地名医,离婚后另组家庭,却也一直珍爱米欣,多有资助,米欣从不缺钱,也从不贪财。米欣曾经有过一个男友,是她大学里的同学,已在一年多前去了澳大利亚并跟她分了手,此后她没有新的男友。
我们大惊。
我们请蒲老师暂留数日。我们说会郑重对待学校的这次接洽,对米欣涉案有关问题一定会实事求是并慎重处理。我们还希望从学校老师那里了解更多的情况,必要的话,请学校和老师协助我们消解她的抵触情绪,主动合作,使案情能尽快查清。
回过头我们寻找那位自称是米欣男友的青年男子。我们按照该青年男子留下的电话和地址与之联系。这才发现电话是空号,地址也是假的。
一个冒名者以如此方式给我们扔下一笔款项,然后销声匿迹,有些不可思议。青年男子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案情相关者?不愿暴露姓名想帮米欣一把的人?还是别有目的受命行事者?这肯定不是一起学习雷锋拾金不昧的故事,来历不明的人和来历不明的钱,情况挺反常。
所以米欣闻知此事后表现异样。
我们决定让蒲老师跟米欣见上一面。我们权衡利弊,觉得可行。蒲老师身份特别,她不会不知轻重,哪怕她跟郭志同有无数关联,当不至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公然做手脚。本案关键是突破米欣,她曾经开口交代过问题,忽然又一言不发,不予合作,这时上门的蒲老师可能反倒成为我们的有力助手。学校可谓米欣的娘家,米母已逝,蒲老师就像她娘家派来的小姨,外甥女见小姨容易动情。
结果没有太激动人心。她们见面时很平静。
蒲老师说:“小米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米欣说谢谢老师。
蒲老师说大家都很关心米欣。听说她碰到了一些问题,相信她会正确处理,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也相信有关部门会实事求是。米欣说请老师放心,她明白。
她忽又眼角潮红。
此后案情再次急转。
米欣改口,不再极其费劲徒劳无益地为赃款下落编造谎言。她承认自己那天晚上把大信封留在郭志同的房间里。是在最后,临离开前才留下的。当时郭志同到卧室接一个电话,她悄悄打开双肩包,取出大信封,把它放在茶几上。郭志同接完电话走出来,她即起身告辞。郭志同把她送到门口,没注意到茶几上的东西。
“你一句都没跟他提起?”
她说没有。信封上有字,不必她解释。她也不想说明,说不出口。
“为什么?”
她猜得出里边是什么。为此她很犹豫,当时曾想不拿出来,把它带回,退还许阿泉,不管此事。直到最后,临走前她才悄悄把东西留下。她听说了郭志同家里的事情,可能确实急需。如何处置应当由他自己决定。
“为什么起初不跟我们说实话?”
她一声不响。
她还正式声明她没有男友,某青年男子上交的四万元与她无关。
我们觉得这一次她说的情况比较可信。有趣的是她忽然不再撒谎。是不是自知无法把谎话编圆,因此放弃?我们觉得不像。以她的性格,无法圆谎时她会拒绝回答,而不是改口。她肯定是被什么触动了,其触动程度还相当大。我们猜想冲击她的可能是所谓男友为她上交的款项,或是与蒲老师的会面,也可能兼而有之。她与蒲老师其实没说什么,一句意味特别的话都没有,但是老师的专程造访和关心会让她异常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归属,她是省行政学院一个高级班次的优秀学员,备受关注、前途远大的青年女干部,她为什么要无端承受罪责,毁掉自己?如果蒲老师的到访为郭志同策动,企图利用她给我们施加压力,支持小师妹拒绝合作,那真是适得其反。冒牌男友为她上交的来历不明之款有何意味?不管该可疑青年如何说明,其直接效果是让人感到赃款已见下落,同时把它与米欣连在一块。因为一些特殊缘故,米欣可能愿意为某个人承担罪责,但是如果发现被人栽赃,她肯定感觉抵触。
自称米欣男友的青年男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不定去了比澳大利亚还要遥远的地方,我们恐怕很难淘尽人海把他找来协助办案,但是我们可以断定他交给我们的这笔钱大有来历,它显然相当烫手,把烫手的东西用某种方式抛出去,可能不失为一个办法,可进可退,可攻可守。我们知道郭志同很有水平。只是有时候人不能太聪明,智商再高,也有可能弄巧成拙。
米欣已经说出要害,现在轮到郭志同郭同志了。
我们没有马上行动,因为郭志同将在近日前往北京,率本市一个重要团组,就世界银行贷款的几个关键事项做重要会谈。考虑到各方面情况,经研究,决定等他返回后再正式接触,请他配合调查,就某些问题做出说明。我们设想届时郭志同将如何对待询问。很有风度,很轻松,谈笑风生,如同他会见阿贝尔小姐?或者感觉起来比较沉重?郭志同不是一般干部,不仅因为他的职务。这个人在同一年龄段同一级别的干部中颇醒目,许多方面堪称佼佼者,没有人怀疑他前途无量。人们也这么说米欣,但是不一样。米欣是高级人才,可能很有前景,不过那还是一种预期。郭志同的上升则近在眼前,这人早为人们看好,干部群中屡有提任风传,这些风传不是没有根据的。
眼下他可能落马。
不料我们不找人家,人家却主动找上门来。郭志同在前往北京之前,一个电话把我们请到了他的常务副市长办公室。
他很镇定,一如既往。他说,有一件事情,他反复考虑,认为应当跟我们谈一谈。不久前他曾跟我们通过一次电话,就米欣接受调查的问题谈了点意见。当时他就想跟我们说那件事,后来考虑不好,最终没谈。直到现在谈起这个他还很矛盾,他实在不愿意米欣受到伤害。小米很优秀,素质很高,很全面,在学校是高才生,到本市挂职工作努力,还能发挥特长,起了本地干部起不了的大作用,是本市南部大通道和盘山隧道建设的有功之臣。这种干部应当受到褒奖,不应当受到伤害。
郭志同要跟我们谈什么事?是要害,他触及了那个大信封。他告诉我们,春节前的一个晚间,盘山镇长让镇长助理米欣送来一份报告。因为事情比较急,也重要,他让米欣直接到宿舍找他。除了送报告,米欣还跟他谈了些工作学习情况,离开后,他意外发现茶几上放着一个大信封,写有许阿泉托带字样。他觉得惊讶,随手把信封撕开,里边有四捆现金。他没细点,估计一捆一万,一共是四万元。
“我很生气。”他说,“小米怎么搞的?”
他说,后来他想不能怪小米。她还年轻,没经验。一定是许阿泉听说她到市里送报告,让她顺便带来,没告诉她什么,她不知其详。当然她也可能猜出点究竟,否则不会一句不说,悄悄就放在茶几上。米欣这是把一个难题放到他面前了。要是许阿泉等人上门送礼金,当场一拒了之就是了。让米欣这么丢在宿舍茶几上,就得考虑怎么处理才好。反复斟酌,他觉得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比较妥当。大约一个星期后,他带着一批人到盘山镇工地现场办公,曾途经石门村喝茶。看完工地,大家集中在镇政府讨论研究有关的几个问题。会后离开前,他在会议室把那些钱当众退还了米欣,当时他的随行人员和镇上主要领导全部在场。
我们又是面面相觑。
郭志同说,退还之后他再没过问此事。他相信米欣知道他的意思,相信她会处理好,谁把它交给她,她会把它还给谁。如果米欣没有参与其间,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会对相关者做严肃批评,甚至追究。米欣参与了他就不追究,他不想给米欣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她只是缺乏经验,不知究竟,可能还出于好意。
“小米可能有些苦衷。”他说,“希望你们既办好案子,又保护好干部,为她的未来着想,不管怎么样,她这样的干部很难得。”
郭志同并未被要求交代问题,他还是常务副市长,本市一位重要领导。除了他主动谈及的问题,我们还不便追问其他事情。他告诉我们米欣到市里见他的那天晚上,他们在他的宿舍谈了工作和学习。我们很想了解一下,在近四个小时,感觉起来相当漫长的晚间时分里,他们一起认真学习了什么。说不定真是十分浪漫的法国语言,如米欣所称?但是此刻我们还须对郭志同保持足够的尊重。
郭志同率队离开本市前往北京。我们则立刻取证,从镇上、市有关部门领导那里核实他说的情况。我们介绍过,米欣上门送钱不久后,郭志同曾带着市相关部门领导到了盘山镇,在石井村村部喝过茶,当时他拍许阿泉的肩膀表扬:“你的茶不错。”几小时后郭志同一行到了镇政府,在会议室开会。会后发生了一件事:郭志同在离开会议桌前忽然打开他的大公文包,取出里边厚厚的一个大信封,隔着会议桌当众丢到斜对面米欣的面前,当时米欣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上边记录着郭志同的重要讲话,还有各指示要点。
“小米,你拿回去。”他说。
当时会场上有十几个人,我们找到其中的每一个,所有人都证实确有此事。他们都记得那个细节,说法基本一致,以我们的经验判断,这些人没说谎,也无丝毫串供迹象。为什么他们早不提及呢?因为没人知道郭志同丢给米欣的大信封里装的是大笔现金,都以为是在交办某项特别公务,有如一位大领导把自己的水杯交给会场服务员,让她先放到主席台相应座位上,以备大会开幕时可以鼓掌入席,不必端着个水杯鱼贯而出。谁会刻意留心这种事,猜想水杯里装的是茶,还是白开水?因此那天大家没太留意,但是都有印象,因为郭志同是当众行事。我们一核实,人们就想起来了:不错,有那事。厚厚的,重重的纸袋,丢在桌上“啪”地一声。
事情竟然这样!难道我们分析有误,郭志同无辜,罪在米欣?
我们的直觉和感情都难以接受这个结论。
我们要求米欣做出说明。郭志同是否当众交还大信封?她是否收下来,然后把它弄到什么地方?怎么处理的?她听完我们的问题,眼神再显呆滞,跟早些时候得知有青年男子为她上交款项一般,哑口无言有如一尊石像,什么都没解释。
“米欣你要老实交代。”
她从此沉默。
她还拒食。不是一下子完全不吃,是越吃越少,直到只喝一点水,粒米不进。这姑娘俏丽柔弱外表之下,性子竟如此刚烈。我们把她送进医院,经医生百般劝导,她说话了。她告诉医生她不是故意自伤,是实在吃不下东西。
“很痛苦。”她说。
是什么在她心里作痛?私自截留又不愿说出下落的赃款?已经被她自己毁坏了的形象和前程?对法律惩罚的恐惧?无以自辩?或者另有隐情?
5
郭志同从北京回到市里。他听到了一些情况,反应异乎寻常。
他直接给我们打电话,询问米欣。他说,有人告诉他米欣被送入医院,特别监护,情况很严重。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要是出了事,谁也负不了责任!她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多大的一个事?天那么大吗?有必要搞成这个样子吗?
我们答复:郭副市长的意见我们已经记录下来。我们将予研究并反馈。
他甩了电话。
这人极不冷静,超乎寻常。
我们要说一下郭志同,此人的妻子在不久前做过一次乳腺癌手术,这件事对我们办案并非毫无意义。据我们了解,郭妻在入院时已为晚期病人,她所接受的手术更多的具有“人文关怀”意义:科学技术已经如此发达,手术刀止血钳电骨锯各种奇门兵器如此齐备,病人未及一一享用,怎能让她撒手西去?病人难逃一死,手术可能只会加速其死亡进程,但是家人亲友能够无所事事听之任之,把她扔在病床上等死吗?于是手术,相对而言做得还成功。那段时间里不少人注意到郭志同的异常。他衬衫领子挺括,外观明亮有形,一如既往,但是脸容憔悴。人们一打听,才知道其家有事,其妻术后还在化疗,头发尽落,反应相当剧烈。郭志同身任要职,事务繁多,所谓百忙,现在增添此忙,焦头烂额。此人应当说是处置有度,家中情况只向书记市长报告,对外一律不说,因此市里其他人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方才耳闻。人们挺感叹:本市南部大通道和盘山隧道建设提上紧迫日程,郭志同首当其冲,责任重大。这种情况下努力工作且卓有成效,不能不说值得肯定。
据了解,郭志同妻子的病情目前暂时稳定,但是肯定来日不多。
郭志同尽量不让妻子病情为人所知,这有他的考虑。以时下风气,只要他说一声,家门和医院病房门就可能被慰问探视者蜂拥挤破。郭志同手中握有一定权力,他能替人解决一些问题,从经济往来到干部升迁,都能说上话,会有许多人乐于为他雪中送炭。他妻子病房里的果篮会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送来的鲜花足以开几间花店,现金礼包肯定也不在少数。郭志同能承受这般盛情吗?不行。这会弄得四处响声,直至声名狼藉。郭志同显然知道轻重,未见借机敛财贪小便宜之举。他也不是此刻才表现出类似素质,他一向相当注意,所谓“一般不拿”。这个人头脑清楚,他年轻、有能力,政治上大有前途,不会因小失大。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不太可能聚敛大笔资财,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很可能会感觉到经济上突然降临的巨大压力,有一种强烈的需要感,这时就可能动摇,侥幸心理可能油然而生,从而被乘虚而入。
所以郭志同涉案有其动机和可能。米欣却没有,这个人年轻,刚刚踏上“各级领导干部”行列的底层,尚未真正进入,因此还没人给她评职称,要有的话,我们觉得她比较可能获取的应当是“一概不要”。此人不贪婪,她会私截赃款让人难以想象。通常情况下这个人根本不会卷入类似事件,她帮许阿泉送钱实为特殊。我们分析,她上门去了,犹豫再三,最后一声不吭把大信封放在郭志同的茶几上,可能是因为知道郭志同有所需要,她同情,也许还牵扯一些复杂的情感。考虑到她跟郭志同之间关系比较微妙,谈论与郭妻相关的话题应当有一定困难,因此她什么都没说。这人可能送,却不可能拿,如此分析显然合理。
但是事实似乎与分析相悖,此刻嫌疑尽在米欣。谁让米欣成为主嫌?郭志同。郭市长披露当众退赃的情况,米欣无言以对,他的嫌疑也得以解脱。他这么做具有合理性,这位领导年轻能干,备受瞩目,是所谓众人看好者,已进入迅速上升通道,其提拔重用几乎指日可待。这种时候涉案影响莫大,具有毁灭性,他确有必要迅速澄清情况,让自己脱身。相对而言他几次三番对办案的干预就非常反常,对他来说,比较明智的选择应当是离得越远越好。既陷米欣于嫌疑,何须再为她百般焦虑,如此失常?我们觉得他表现出来的关切不像是装的。郭志同怎么回事?难道他是想芝麻西瓜都要,郭同志要保,小米也舍不得放?他不觉得技术难度太大,挑战性太强了吗?
郭志同就米欣情况甩了电话后,于隔日再次打来电话。
“昨天我有些不冷静。”他说,“这样吧,我考虑了一个办法。”
他说,目前有必要让米欣稳定情绪,恢复健康,即使只从办案看也需要。米欣涉嫌案件,该怎么查就得怎么查,该怎么处理就得怎么处理,任何人都无权干预,这一点他清楚。他是常务副市长,他管经济,不管办案,本不该就案子说三道四,只是米欣的案子跟他有些牵扯,他管的工作也跟米欣有关系,因此才会谈及这些。他考虑要请米欣做一件事,既是工作需要,又有助稳定她的情绪,让她配合办案。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们,也会正式向市里主要领导报告。
什么事情呢?还是阿贝尔小姐。大约十天之后,阿贝尔小姐将率她的工作小组再次光临本市,对盘山隧道项目做最后一次实地考察。争取阿贝尔小姐再次前来,是郭志同数次率队进京,多方努力取得的最重要成果。以目前情况看,此项世行贷款案成功可能已达八成,只要阿贝尔小姐此行考察顺利,对该行关注的几个问题有满意的结论,事情便可基本敲定。
郭志同向我们宣讲利害。他说,本市的南部大通道和盘山隧道建设不仅关系本市,对整个省都具战略意义。这一改造完成之后,原道路坡陡弯多路窄通行不畅状况将得到根本改善,新通道将可容大型集装箱货车快速畅行,从容会车,本省沿海城市港口的货物将可以沿这条便捷大通道进入山区腹地。本市将因此成为交通枢纽,提升经济战略地位。本省内地其他地市则获得了新的发展机会。这就是为什么项目会得到省里,以及中央各有关部门重视的原因。
“事情关键在阿贝尔小姐。小米可以起很重要的作用。”
郭志同告诉我们,在京谈判时阿贝尔小姐多次问起米欣,问郭志同为何不把米欣带到北京跟她见面。阿贝尔小姐说,她看过市里传来的一些法文译件,她看出是米欣译的,她很喜欢这个姑娘。如果她再次到访,希望市里安排米欣陪她,这是个条件。
阿贝尔小姐提出如此条件有相当大的开玩笑成分,大家都清楚。尽可能予以满足似乎也有必要。我们只是不知道情况是不是如郭志同所言,或许不是人家提及,是郭志同自己有意把米欣与阿贝尔小姐搅在一块,企图以此干扰我们办案?
我们反复斟酌,决定跟米欣谈一谈,当时她还在医院病床上,处于特别监护之中。
她表示愿意参加这一项工作,只要我们批准。具体做哪些事,做到什么程度,只要我们定下来,她照办。
“但是你行吗?”
她说从现在开始她会增加饭量,她能让自己恢复健康。
她还让我们放心,说她知道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她不会做不该做的。
我们的难题得以化解。实话说不仅郭志同郭同志为她操心不尽,最不希望她躺在医院的应当还是我们。不由我们惊讶于郭志同对她的了解以及他提出的这一办法。小米确让我们感觉奇特。这样一个姑娘当然会喜欢工作,而不是喜欢接受调查。也许工作让她有成就感,感觉到自己为人所需,确是某种人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能摆脱审查,可以不必再面对我们以及我们的问题。
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另有图谋。
她要求把有关资料提供给她,尽可能多地掌握一些背景情况和谈判内容,有助于从各工作角度为阿贝尔小姐翻译和服务。这一要求可以满足。
她在我们的严密监管下开始工作。毕竟是高级人才,这人一进入状态即表现出其敬业素质和超强能力,那几天里她埋头纸堆,熟悉掌握资料,做翻译笔记,态度极认真。她的进食恢复正常,身体状况很快好转,不再躺在床上,不几天脸上就有了血色。
她说:“需要我那几本书。”
她面对的资料里有不少技术用语,以她的法语水平,应对一般生活用语没有问题,技术性语汇则远远不够。她需要几本工具书,这种书本市其他地方找不到,只一个地方有,盘山镇,她的宿舍里。我们同意她回盘山镇取这些资料,当然要由我们派出的人员陪同前往。她不愿意了,可能是不想让盘山镇机关的同事们看到她眼下的窘状。她从包里找出房门钥匙,把它交给我们,还在一张纸上开下了书目。
“在我的书架上。”她说。
我们在她的书架上找到了那些书籍。有一本没找到,叫《法语汉译浅谈》,从题目看不是工具书,应当不太重要。米欣开书目时曾说,找到几本算几本,有些书她记不准,可能放在省行政学院她的宿舍,不在这边。我们本着尽可能找齐以支持其工作之精神,在她的书桌和床下纸箱里翻找,最后打开其书桌抽屉,终未寻获。
米欣宿舍书桌是老式旧桌,宽大笨重,有三屉一柜。小柜装有茶叶、点心等食物,顶个食物柜,三抽屉二小一大,左右两个小抽屉一个装有文件材料,一个装有化妆护肤品,时下女孩少不了这个,我们表示理解。书桌中间大抽屉上了锁,一旁放材料的小抽屉里丢着一串钥匙,我们试着用它开抽屉锁,一试就开了。
没找到该书。锁在里边的一样东西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准确点说不是信封,是档案袋。
我们懵然有悟。
我们想起那些目击者的证词。目击者谈到郭志同在盘山镇政府会议室把东西退还米欣时,用语小有差别。有人说看到那是个大信封,有人则说是个纸袋子,还有人提到了档案袋。我们并没太在意其间的差别,我们可能有些先入为主,下意识地就觉得他们说的是一个大信封。目击者的注意程度彼此有别,对一件无关事项,他们不会留意每一个细节。他们的说法有些区别,提到的东西似乎也差不多:厚厚一袋,外包装物为纸制,类似信封那样的东西。这好像就够了。直到在米欣的抽屉里发现那个档案袋,我们才忽然意识到有些差别值得注意。
这个档案袋很普通,没有具体单位标志。档案袋纸质很好,很厚,背面封舌上有一条系绳,封套上钉有一个小纸圈。袋子容积不小,放两条香烟进去正好。如果不想封死,可以把封舌的系绳绳头往封套小纸圈下一缠,封口便不会摊开。需要取出里边物件也容易,绕开系绳即可。
郭志同退还给米欣的,会不会是这个档案袋?郭志同说过,他曾打开米欣带来的大信封,看到里边的东西,他很生气。显然许阿泉的炸药包已经被拆,不是原封不动。那个大信封可能拆破了,上边还写有许阿泉的名字,让无关者看了似乎不好,郭志同可能不想太张扬,因此把东西换装在档案袋里,再还给米欣。
米欣不愿说出下落的那笔钱会不会就这在里?
我们打开了档案袋。不是。里边没有现金。什么东西让一个档案袋如此鼓鼓囊囊?两本书,省有关部门编辑出版的《领导干部必读》。该书汇总了近年上级发布的各重要文件,包括反腐倡廉的各有关规定,厚厚一本近四百页。档案袋里塞了两本这样的书,档案袋背部系绳被仔细系好,整包锁进了米欣的抽屉里。
此件异乎寻常。如果是通常学习用品,何需米欣如此细心收藏?难道郭志同退还给米欣的竟然就是这个?两本书?所有的目击者都证实郭志同把厚厚一个纸制袋子丢在米欣的面前,谁能证实里边装的就是四沓现金?
我们感到震惊,为其中的可能性。
我们迅速接触米欣,把档案袋和那两本书摆到了她的面前。她立刻认出这是她的个人物品,显然对其记忆很深。我们请她解释怎么回事。她说她不知道。
“郭志同退还你的就是这个吧?”
她沉默。
“你尽管说。”
她说:“让我工作。”
我们决定此刻不予强求。根据政府办公室通报,阿贝尔小姐即将到来,可以允许米欣先准备该事,然后再交代案情,相信她最终会说出真相。我们感觉到真相可能非常丑陋,有如地狱恶鬼,郭志同很可能是在偷梁换柱,精心制造一个退还之假象。而米欣可能没想到郭志同是在“退赃”,当时也许还以为是师兄关心其成长,给两本《领导干部必读》以供学习之需。她也可能觉得情况有些奇怪,因此把它们锁进抽屉,以备今后了解。这都可能,但是无法证明。人们也可以反过来问,为什么不会是米欣自己取走档案袋里的钱,再把两本书放进去?她说得清楚吗?郭志同说退了,有多人目睹为证。米欣说没有,除了自己争辩,谁能佐证?人们凭什么要相信她?
因此她失望、沉默,食欲尽失。
这只是我们的一种推测。
几天后,阿贝尔小姐率她的小组再次光临本市。这一次她和她的随员只待一天。上午客人从机场直接去盘山镇实地考察,下午在市宾馆会议室会谈,晚宴后客人离本市赶往省城公干。行色匆匆。
米欣参加了整个接待过程。从机场接站开始,直到客人离去。一路上她跟阿贝尔小姐交谈甚欢,我们未明其详,却也充分感觉到法兰西语言的魅力。从她们见面时阿贝尔小姐的高兴劲儿看,该女老外喜见米欣是真的,郭志同并未胡言。老外特别是女老外可能就这样,办事讲规则认死理,人也特别率真,喜欢谁就喜欢谁,不如我们含蓄。谈判双方均有译员,米欣只是列席人员,起的作用却不小,以我们观察果有沟通情感之效,足见小米不仅可用于煮粥。米欣投身工作时精神状态良好,脸上竟有笑容,神态生动了许多,不像近些日子拒绝合作不思茶饭时那般表情僵硬。
我们密切关注米欣与郭志同的接触,这俩人均有涉案嫌疑,他们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偷偷接触,传递信息协调动作,例如为某一个档案袋统一口径?郭志同千方百计把小米弄进这件事里,是否含有这个目的?我们等着看。我们并不担心他们搞鬼,如果有助于进一步发现问题,实现查案的突破,让他们碰一碰无妨。
他们果然进行了接触,情况比较特别。
根据与市政府办公室的约定,我们派专人陪同,用办案专车把米欣按时送达市政府大院,上了前往机场接客人的中巴车,当时随员陆续上车,米欣坐在后排。几分钟后郭志同的轿车开到,他也上了中巴,坐在前排通常的首长位上。他扭过头看坐在后边的随员们,看到米欣时他向她笑了一笑,表现轻松,还特地加以问候。
“小米来了。”他说。
“是。”她答。
很普通,很平常,轻描淡写。
然后他们没再直接交谈,直到晚宴后送客。当时一行人走到宾馆大厅外,跟阿贝尔小姐挥手告别。客人所乘中巴刚走,郭志同即转过身跟一旁本市相关工作人员握手,致以领导的亲切关怀。郭志同在握手时还逐一表扬勉励,不外“材料搞得不错。”“继续努力啊。”“别累坏了。”等等。米欣站在人群的最后边,因此是最后一个跟郭志同握手的人。
“小米都好吧?”郭志同把手伸向她时问了一句。
实话说小米不是太好。她马上就要跟我们一起乘坐守候在一旁的车辆离开,继续就某一笔款项的问题做出交代,该问题与郭志同大有牵连。郭志同郭同志清楚得很。
但是米欣笑了,笑容相当明朗。她回了郭志同一句话,在握手毕那一刻。
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话,却没有一个人听出说的是个什么,因为她说的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她用我们都不知道的语言跟郭志同说话,也不多说,就讲一句。郭志同竟然听得懂。他略停顿,跟着做了答复。这回不再是“小米都好吧”那么通俗易懂。他也说那种话,非汉非英,外语,与米欣一样,叽里咕噜只讲一句。
什么话呢?小米都好?大米也不错?
米欣告诉我们其实没什么,他们就是用法语做一下彼此问候。我们知道米欣学过法文,她的好学精神使本案屡有波澜。我们不知道原来郭志同也懂点这个。如此看来,米欣声称他们曾经在郭志同的宿舍彻夜共学外语,并非绝无可能。或者不止那个晚上,他们在其他时间里也曾于百忙中抽空学习过法兰西语言?为了阿贝尔小姐及其贷款,或者为了郭市长米助理彼此间有些可疑的关联?难道他们还那么有远见,早就准备在特定场合用一种只他们明白的暗语进行紧急交换信息,例如今晚?
6
郭志同带大队人马前往省城,与省有关部门一起跟阿贝尔小姐做最后谈判,以便最终签订协议。省城事项由省里部门主导,人家按人家的规矩办,郭志同插嘴的空间有限。省城人才多,不缺法兰西语言专业人员,不必有劳郭志同挖空心思跟我们周旋,打小米的主意。
据我们了解,盘山隧道贷款协议本拟在下个月签订,因本省另一地区还有一项世行贷款项目,那个项目的进展稍慢一些,省主管部门原考虑两家同步,办清楚了一起签约。郭志同以本市项目急迫为由,非要先办这个不可。他几次三番上北京协调,到省城找人,开展所谓“穿梭公关”,进这个衙门,走那个单位,从处长一直找到厅长、主任,最后惊动了省里的大领导。这人办起事有一套,锲而不舍,终于如愿以偿。
但是他挨了骂。一位省部门重要官员非常不高兴,说郭志同怎么搞的,小小一个县级市副职,蚊子咬了一点事,什么人都敢找,把省里原先的安排给打乱了,都这样还了得!有哪个项目不急?有哪个项目急到这种程度?一条小隧道怎么啦?天塌地陷了?郭志同虚心接受批评,连声检讨、道歉,说就这么一条小隧道,干扰了全省大局,给领导增添麻烦,非常难过,非常过意不去。检讨得很动情,很诚恳。但是另一边他也没耽误,该找谁找谁,该办什么办什么,盘山隧道项目贷款事项终于尘埃落定。
这人显得很急迫,情不自禁。他的一些做法,别说省里那位重要官员不高兴,以我们旁观也确实有些过分。盘山隧道项目很重要,很急,似乎也还没急成那样。我们认为郭志同可能出于心虚,是不是担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已来日无多了?
在省城期间,郭志同一边联络、谈判,忙碌其公事,一边用各种曲折方式了解本案进展,难以释怀。显然他心里有数,他涉案很深,他关于许阿泉贿款来龙去脉的解释表面看天衣无缝,疑点还是无法根本排除。这人很警觉,那几天他时常打开手机看看再关上,然后向身边工作人员要手机,说是自己那个没电了。他会拿着别人的手机走到外边去讲话,不让旁人听其言说,说完话还手机前,他多半会细心地把本条通话记录删除。此人精明,一贯精细,此刻显然是在防范,他担心自己已被我们盯住。
其实他是草木皆兵。由于我们防备严密,案情进展未泄露,很遗憾他得不到准确消息,确实是摸不着头脑。事实上我们目前不好动他,因为米欣始终没有开口。
在参加接待阿贝尔小姐之后,米欣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有所恢复,亦不再拒食。但是她还是不合作。这粒小米不像小米,她似乎不易煮烂。
我们告诉她不要有顾虑,是什么就是什么,实话实说,尽管把真相告诉我们。她摇头,声称自己无话可讲。我们问她抽屉里的档案袋是不是郭志同丢给的那个?她拒绝回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如果她告诉我们,不错,这就是郭志同当众退还的东西,袋里确实没有钱,装的就那两本《领导干部必读》。我们能相信她吗?她有什么证据证实自己,我们有什么证据相信她而不是郭志同?皆无实据。她无疑会有这方面的担心,但是依然可以说出真相,我们信不信另当别论。一只鸡在被无辜宰杀之前会努力拍打翅膀,嘎嘎尖叫,四处求助,同时表达对施害者的不满,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气愤。小米如此高级人才,怎么就不会呢?
她只说:“很后悔。”
后悔什么?不该愉快地接受镇长交办的任务,还是不该与郭志同幸福地学习在一起?她不说。这姑娘性情沉静,比较内向,可能由于早年家庭破裂感情无归的影响。沉静女子往往坚韧,百倍执著,她当然知道问题相当严重,显然打定主意要独自承受。
这里自有其原因。
我们询问她对郭志同常务副市长有何看法。此问很含蓄。她回答得也很含蓄。她说郭市长是领导,是上级。不是吗?
“他很器重、关心你,是吗?”
她说你们好像也很器重、关心我的。
我们问她是否听说过郭志同之妻患癌症接受手术并可能不久于人世的情况?她说她有耳闻。我们问她是不是感到同情?她略停顿,回答说是的。我们问她经过这一段调查,在郭志同声明自己已将赃款公开退还她后,她对郭志同是怎么看的?以前的看法没改变吗?她不回答了。
“你没觉得很受打击?”
她沉默。
后来她说,原先她不认识郭志同。到盘山镇挂职后才知道他。她对郭志同很钦佩,特别是参与了盘山隧道和南部大通道建设的一些具体工作后,接触多了,印象很深。郭志同有水平,有学识,能力很强还非常细致。她研究生毕业后就被选调进机关工作,虽然阅历还浅,也见识过一些领导干部,像郭志同这样的不是太多。
“关于他就这些,不要再问我了。”她说,“我不会再说什么。”
“你们的交往始终是正常的上下级交往吗?”
她果然如其声明,从此拒绝回答任何关于郭志同的问题。
我们向她了解郭志同并无不当。这两个人是不是一起睡过觉并未列入本案调查范围,但是她和郭志同均已涉案,如果他们的关系与案子相关且阻碍办案,我们有权涉及。我们怀疑他们关系不正常,不仅来自道听途说,还有间接物证:那一次,我们在米欣书桌上锁的抽屉里除找到装有《领导干部必读》的档案袋外,还发现了一样特殊物品:一盒安全套,已启封并用掉数个。
米欣有接触安全套的便利,曾与她同处一室的盘山镇妇联主任兼管机关计生具体工作,常为镇机关已婚妇女同胞分发此物,兼作福利物品,免费发放。当时该主席把整箱安全套随随便便就丢在宿舍的地板角落,米欣顺手悄悄拿上一两盒不是难事。我们相信她拿了这东西将其锁进抽屉里,不是准备有朝一日用它吹成气球挂起来以祝你生日快乐。米欣未婚,原则上不必使用此物。米欣有过一个男友,曾经在前些时候携款露脸于我们面前,其款为真,人却是假的,真男友早去澳洲,且已分手,目前空缺尚未填补。据我们了解小米在盘山镇期间未见与哪位男士有特别交往,分析起来似乎郭志同郭同志还比较可疑。
有许多迹象让我们推测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郭志同由衷地关切小米,米欣涉案后,他不是避之唯恐不及,是几次三番犯忌现身,颇不冷静,甚至有些奋不顾身,可见难以割舍。但是我们也大有疑问:如果他们之间真是一个器重、关心,一个钦佩、同情,在工作学习中建立了如此深厚的男女之情,早在研修法语之余一起研修使用过安全套,感情这般胶着,郭志同怎么会那样制造退赃假象,事到临头一摆手,自己脱身而陷亲爱的小米于热汤文火中?弄一个青年男子冒称小米男友替她交款,让她百口莫辩,更难以想象。
只有郭志同能够解答我们这些疑问。我们能否跟郭志同再次正面接触?请他再回忆一下当时的细节?例如米欣留在他宿舍茶几上的许阿泉款项是何包装?一个大信封,写有名字,是吧?他退还米欣时是不是换成个档案袋?许阿泉的原信封还收藏着吗?会不会掉包时装错了,把两本什么书装进了档案袋里,那些钱则另有去路?我们相信郭志同还会说得天衣无缝,就像安排阿贝尔小姐接待事宜一般,他很细致,有经验,是老研究生,不似小米只会拒绝回答。也许我们可以在询问中发现新的疑点,并据以突破案情。人再聪明都不可能做到永不失手,他也一样,否则他这样的聪明人此刻怎么会跟我们纠缠不清?
我们分析郭志同涉入本案的可能:妻子患病确需用钱,许阿泉看准了下手,事到临头郭志同没把自己把握住,心存侥幸,认为这样拿应该不会出问题,所以收受了。为防万一他精心制造退赃假象,做得两头有用:要没出事,他就是给米欣送两本书供其学习,要出了事,他就可以说是把那钱一退了之。此人无疑聪明,可能就是这种聪明让他自己深陷本案。
这都还只能算是我们的推测。郭志同身份比较特殊,缺乏有力证据,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跟他接触呢?
我们反复斟酌。郭志同在省城也没闲着,如事后人们所说:他努力为我们提供额外帮助,以求尽早结案。
那时世界银行贷款事项大局已定,他比较有时间了。郭志同是常务副市长,负责具体筹备、谈判事项,类似重大项目的最后签字人倒不是他,要由市长亲自到省里画押,不必有劳郭志同郭同志表现其书法水平,因此他得以在百忙中抽空行事,“自觉协助”我们开展工作。
他去找了省行政学院的蒲思陶。这位蒲老师算是始作俑者,当初没有她那般认真负责,热情地把小米交给郭同志,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案子。所以郭志同找她也对。郭志同这一回是郑重其事,他通过蒲老师找到了行政学院的主要领导,正式接洽。
他说,他不是以常务副市长的身份找院领导汇报工作,他是以个人和校友的身份来反映情况。他向院领导介绍了米欣在其领导下涉案的过程,当然只是有选择地说一些情况和细节,没讲出我们最为关切的真相。他也并未讳言自己亦在案中。他说米欣被调查的事情跟他有关系,所以他才会如此冒昧来找学校领导谈。
“据我所知案子有些曲折,办案人员认为疑点很多。”他说。
郭志同亲自出马,找米欣学校的领导讲这些,如人们形容叫“赤膊上阵”,以他的身份和行事特点看挺反常,与他在米欣涉案后的表现却相当一致。此人在本案中的行为特别尴尬,我们形容过,陷小米于水火的是他,为她着急的恰好也是他。
他说他认为米欣是无辜的,米欣可能有一些不得已的情况,也许涉及隐私,她不愿意讲,因此卷入案件无法脱身。据他观察,米欣外柔而内刚,很坚韧,很执著,学习和工作中都这样,感情上恐怕也是,一旦认定,很难让她回头。如果不及时帮助,她的前途甚至生命都可能毁于这次事件。学校领导和老师对她肯定更为了解,这样一个人才不该毁掉的。
郭志同干什么?做爱护人才宣传?不是,他有目的。他说米欣涉案后他很着急,曾找过有关部门和领导,试图施加一点影响,但是无效,因为自己牵涉此案,难以控制情况,有些话不便说,说了也没用。他考虑,事情已经拖了不短时间,再拖下去怕要出事,因此找到学校。米欣是行政学院高级研修班的学员,在校期间品学兼优,挂职期间表现一流,涉案情况比较特殊,责任并不在她。牵涉的案值也不大,区区四万,款子亦已全数追回,实不必再追究细枝末节,这事怎么说也不该搞到这种程度。
他请求学校正式了解干预此事。米欣涉案后,学校曾派出蒲老师前去联系过,起了积极作用,但是光那样不够,现在应当正式接洽,表明态度。如果学校了解到的情况不像他说的这样,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他的妄言,他愿意接受处置。如果是,则请学校对自己的学生施以援手。他听说米欣早年颇多感情波折,家庭破裂,母亲已逝,父亲形同虚设,她就像个孤儿,出了事谁替她出头替她说话?只有学校。学校眼下就是她的娘家,娘家应当关心自己的弱女。只要学校出面,事情肯定会有转机,下边办案部门不可能漠视不顾,案子能结会结,不能结案的话也可能让米欣先行解脱,有关问题存疑待查。学校挽救了一个优秀学员,保护了自己的无辜弱女,为国家为事业留下了一个有用之材,这是千秋功德。
郭志同颇懂动之以情。他还危言耸听施加压力。他说学员在校期间出事,对学校影响很不好。如果出的是恶性事故,比如死了人,学校没责任吗?米欣受审期间曾拒食、住院、濒危,虽然后来情况缓解,却很难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堂堂省行政学院,省政府直辖的高级行政干部学府,出了学员非正常死亡案,如何向省政府交代?米欣要是一个很糟糕的学生,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行,那还好说。如果不是这样,学校能听任事态恶性发展吗?
院领导非常惊讶,也很不高兴。可能很少有人敢跟他这样说话,说得如此尖锐。
“郭志同同志,”他正色道,“你这样说不会太过分吗?”
郭志同竟当场掉泪。
他说他知道自己很不冷静,很不应该。他是老校友,在职研究生课程班的班长,他愧对学校领导和老师的栽培。米欣为他而涉案,如此人才要是因他毁坏,那是天大罪过,他会内疚终生,永远良心不安的。人有时确实很不得已,此刻想来,个人进步啊发展啊升迁啊没必要看太重,会适得其反的。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冒昧之处请院领导原谅,他的心情请院领导理解。
“很后悔的。”他说。
后悔什么呢?没人知道,这是个永远的疑问。
当天午夜,郭志同在省城的南公园荷塘意外落水,被发现时已经溺死。
7
这个人的死亡亦疑点重重。
郭志同原定于第二天一早从省城返回本市,此行功德圆满,世界银行贷款协议已经签下,市长和大批工作人员已经先行离开省城归返。郭志同算是头等功臣,可以一起荣归任上,但是他没急着走,说还有一些后续事项需要处理,独自在省城留了两天。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后续事项其实与盘山隧道无关,他是在为自己涉嫌的案件活动,包括到省行政学院替米欣说项。据我们所知此人活动范围不小,他有一种紧迫感,他在省城找了几位重要部门的官员,其中有一位省领导的秘书。他找的人里有一个是律师,可能是做咨询以防万一。他努力为日后事宜谋划,绝无想死之迹象。死亡前数小时,他还交代司机早点休息,打牌别打太晚,第二天一早走,精神要饱满。
此刻显然不是他找死的合适时候。内有病妻来日无多,外有小米尚未解脱,他在省城千方百计活动可能会有效果,即使最终不行,他被拖入案中,如他自己形容:“多大一个事?天那么大吗?”总案值四万,一条命抵之略重。
但是他却把自己弄死了。
这一次到省里办事,郭志同下榻于本市驻省城办事处客房。出事那天黄昏他让司机送他去一个酒店请客人吃晚饭,其中一位贵客即某省领导秘书。饭后郭志同让司机送客人回家,交代司机送客后直接回办事处,他自己在附近另有事项,办完后有车送他回办事处,司机就别管了。郭志同另有什么事项呢?就是去行政学院宿舍区找蒲思陶蒲老师,并一起去见院领导,在那里痛哭流涕了一番。事毕他离开行政学院,并无车送,他坐出租去了城南的美轮美奂大酒店,该酒店紧挨着南公园。
当时大约晚上十点,他给办事处主任打了电话,让他安排相关事宜。美轮美奂大酒店是省城有数的五星级大酒店,本市驻省城办事处与之有协作关系,有时假其店接待特别重要客人,都由办事处主任电话特约安排。郭志同告诉该主任立刻预约,说事情较急,一刻钟后有用。主任只用五分钟就办妥了,回电话称已联系清楚,在酒店四楼玫瑰厅。郭志同说行了就这样。事后办事处主任回忆,郭志同在电话里很自然,不显异常。我们知道时此人刚激情燃烧般痛诉过心曲,难得他很快就能让自己恢复平静。
他告诉酒店的服务生只请一个客人,摆两副餐具足够。他点了几样特色菜,一个汤煲,菜不多,相当精致。他让服务生拿酒,交代说:“就我留的那瓶。”服务生点头表示明白。郭志同留在这里的是一瓶高级洋酒:金色年代,人头马系列,只喝了近四分之一模样。郭志同让服务生倒酒,不等客人光临就独自品尝。他说客人有事,还得等会才到。两小时后年代不再金色,只剩一个精致的空瓶,里边的酒被他喝得一干二净,桌上的菜基本未动,只喝了些汤。而贵客迟迟未见。
此客显然重要,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会面,估计与郭志同牵连的案子有关。贵客托事迟迟不到,最终还是不来见他,颇显意味深长。
郭志同于接近午夜时独自离去。一个人喝掉那么些酒,步履不免蹒跚,却也不太显出醉态。据我们所知这人酒量一般,且通常不太喝,当晚如此表现很异常,考虑到那时他心情特别地欠佳,借酒浇愁情有可原。金色年代醇香宜人,酒精度不低,高级洋酒的特点是不上头,再醉成什么样,不会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但是后劲十足。郭志同可能就是被其有力后劲击倒的。在足够的酒精配合下,人很容易做出超常之举。他进了南公园,死在公园深处的荷塘里。没有搏斗痕迹,没有他杀迹象,也肯定不是无意中失足落水。其死亡地与公园甬道隔有一片林子和草地,不是自愿前去落水,一般人不会走到。溺郭志同于死的那一汪水面说来令人感叹:最深处只及腰间,大多数地点水深及膝。相信郭志同只要一个俯卧撑就能把鼻子伸出水面呼吸。但是他放弃了。恰如民谚所云,有时一盆水就能溺死一条汉子。
据警察现场勘查,死者落水前曾在荷塘附近停留一段时间。那里有一条双人椅,他在双人椅上坐了坐,再毅然落水。由于地点偏僻,光顾者少,塘边那条双人椅落满灰尘,警察在椅上找到郭志同的坐印,它显现在尘土中。郭志同的坐印紧靠双人椅左侧,似乎很小心地为一位隐身人留下了右侧的位置。
我们想起了他在美轮美奂大酒店最终没有等到的神秘客人。据酒店人员回忆,数月前郭志同与一位客人一起来过该酒店,点了同样几种特色菜,要了一瓶金色年代。他们喝得不多,也吃得很少,只是交谈,十分融洽,欢声笑语不绝。跟他来的是位年轻姑娘,人很漂亮,看上去很文静,穿一条白裙子。
也许是她?当晚郭志同只是在重温旧梦,等候一位自知根本不可能到来的客人?这种重温和等待可能很伤感,特别在一场沉痛诉说之后。超量酒精无疑具有迷惑与放大之效,他就这样跟我们匆促拜拜了。
米欣听到郭志同死亡的消息即显呆滞,难以置信之态。
“不可能。”她说,“不可能。”
我们跟她说到美轮美奂大酒店,金色年代,南公园荷塘边的双人椅。她泪如雨下。以我们印象,小米一向沉静,情绪波动时最多眼角潮红。此刻印象得以改写。这姑娘哭起来与众不同,没有号啕,没有抽泣,基本无声,唯泪珠如雨。
她后来不知去向。与我们分手后她离开盘山,从省行政学院退学,也没有回到她入学前的工作单位。在经历这些事情后,她可能认为继续留在公务员行列里有所不宜。我们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事实上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把相关情况告诉我们,郭志同丢给她的确实是两本书吗?他们俩怎么回事?是不是美酒荷塘长椅曾共度过一个省城良宵?概不言及。通常而言这种情况下她顺手一弹,把落在身上的灰尘污垢一拂而净,这已经很简单很容易了。她却不,只说人都死了,别再问她了。就其个性。我们没再要求她说,如其所言,人都死了,那些事已经不再紧要。本案以众多疑点未解告结。
有时我们会想起这俩人的泪水及其悔恨。我们还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以及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他们的暗语进行的隐秘交谈。他们说的确实是法语,我们请专家根据录音辨别过,其大体意思即:“认识你很高兴。”
愿他们曾感觉愉快。
本市的盘山隧道和南部大通道均已建成,这条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