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卢旺达放下手中的红酒玻璃杯,眼睛直盯着秦教授正在高谈阔论的嘴巴、被红酒催得紫红的一张肉脸。
秦教授被他盯得不舒服了,一扬下巴说,“喂,你怎么了?把我看成姑娘了?”
身边的两个姑娘金小喜和宋湄切切笑起来。
卢旺达依旧紧盯着秦教授说,“刚才你们谁听到有人说了什么?就在秦教授说到小三的历史渊源时,有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只有一句话,很清晰的声音。”
秦教授说,“什么声音?哪有啊。”
卢旺达瞅瞅他身边的金小喜,金小喜摇摇头。
卢旺达又瞅瞅坐在秦教授那边的宋湄,宋湄朝他婉约一笑,说,“没别的男人声音。”
秦教授哈哈笑了两声,对卢旺达说,“我们都没听见,这可是在单间里,是你幻听了,幻听。那么卢教授说说,你听到了什么?”
卢旺达微微摇摇头说,“既然这样,可能真是我幻听了。来,大家继续喝酒。”卢旺达端起酒杯,秦教授和金小喜脸上还在疑惑着,宋湄没有任何表情。卢旺达在喝下一口红酒的同时,坚持认为那句话清晰得像刻在脑子里,绝非幻听。
晚上,卢旺达在家里刷着手机微信,秦教授的电话打了过来。
“老卢,下午你很神秘的,那你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卢旺达斜靠在沙发上说,“你真想知道?”
“废话,不然也不问你啊。”
“我听到有个男人在说,看看那两个禽兽。”
电话那头沉默了。
卢旺达比秦显益晚一年分到这所财经大学,卢旺达和他不在一个系,关系算不上熟络,直到七年前某省办财务人员培训班,把两人同时邀请过去讲课,他们才开始了比较紧密的联系。特别是最近几年,由于卢旺达单身,业余时间较宽松,秦显益大事小事都喜欢叫上卢旺达帮他参谋,大到买什么地段的房子、装修风格,小到给女朋友是买包包还是直接给钱更好。当然,他的女朋友卢旺达都见过,卢旺达的女友秦显益也基本知道,因为有几个包括金小喜就是秦显益介绍认识的。
秦显益出生在一个偏远山村,父母早逝,是姐姐和哥哥拼了命地挣钱,才供他读完大学,所以他用来感恩姐姐哥哥的方式就是帮他们的孩子上学、找工作。在城市里长大的妻子并不理解支持他,有了难题秦显益习惯找卢旺达,因为卢旺达的点子多,头脑活。他外甥的工作就是卢旺达帮忙找人解决的。卢旺达了解秦显益这样的男人,人品不坏,有点能力,但是贪心较强,体现在金钱和女色上最明显,更矛盾的是他还惧内。
金小喜是宋湄的好友,当宋湄成为秦显益情人之后,秦显益就理所当然地想要把金小喜介绍给卢旺达,正好卢旺达的上个女朋友回老家考上公务员结婚了,处于空档期的卢旺达没什么理由不接受金小喜。他特意问了问金小喜的年龄,还好,28岁,他喜欢这个年龄的轻熟女,褪去了女大学生的稚气,但还没成熟到要掌控男人一切的霸气。他对秦显益说,蛮好,蛮好。秦显益得意地斜着眼瞅瞅他说,我给你介绍的哪个不好?卢旺达笑了。
四人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宋湄和金小喜分属两种不同气质,小喜大眼浓眉,说话直爽,看上去很简单;宋湄长得细眉细眼,外表柔弱,实际上很有主意,话不多,但每说一句都耐人琢磨,秦显益在她面前特别乖巧听话。卢旺达找女朋友有个原则,婚姻内的有妇之夫不找,正和男朋友拍拖不冷不热的也不找,本校的学生老师不找,他的这个原则说穿了就是怕麻烦。
他这个人说穿了就是个怕麻烦的人,不知道的只觉得他脾气烂好。妻子姚碧霄十年前在美国博士毕业后同他离婚,他家里的人都气炸了,只有卢旺达觉得很简单:既然自己考不到美国去,既然自己不能阻止妻子有这个念头,那这事就只有这样了。他反而一再劝慰心怀内疚的姚碧霄:“没什么的,带好闺女,在那边你比我辛苦多了,别太累自己了。”姚碧霄哭着挂上了电话。虽然离了婚,卢旺达还是照常去岳父母家里探望,还是照样喊爸妈。学校里的同事对此不解,卢旺达说,“这事很简单啊,岳父母对我有恩,以前把我当儿子待,况且现在还是闺女的外公外婆。”
2
自从卢旺达在那次聚餐听到陌生男一句话,他惊奇地发觉自己的生理有了变化,最明显的变化是性爱时该举不举了。金小喜善解人意地抚摸着他肩膀说,“以前从未这样过,不会有什么的,你先歇会吧。”他抱歉地从金小喜身上爬起来,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浴,回来放了一段舒缓的音乐,拿起一本财经人物周刊看起来,金小喜躺在床上玩手机。
卢旺达又回到床上,抚摸着金小喜年轻润滑的肌肤,金小喜迎合着他的动作,就在他再次试图进入她身体时,致命的软弱感再次袭来,卢旺达的身体停在半空中不动了。金小喜尝试用手帮他,他低声说,算了,今天真不行了。
金小喜毕竟年轻,过了一会睡着了,卢旺达侧脸看看躺在他身边的金小喜,一向很少失眠的他却睡不着了。卢旺达今年48岁,比金小喜大20岁。金小喜知道,像卢旺达这样的单身男人,事业有成,身材保养得不错,有点钱有点闲有点生活情趣,身边也缺少女人,但对他为什么离婚十年不再婚,搞不太明白。卢旺达的解释是,婚姻太麻烦了,对男人女人都一样麻烦。其实他是对婚姻丧失了追求的欲念,假如有一天深陷婚姻情网不能自拔,那就结婚好了,不过,金小喜肯定不是能让他疯狂迷恋的一个人,当然,也或许永远没有那样一个女人出现。卢旺达希望金小喜能自己明白这一点。
这样尴尬的事情,卢旺达出现过两次,上次是在三年前。那个女孩也是秦显益介绍他认识的,长着猫一样的小脸、大眼、细腰,走路悄没声息。说是19岁了,看上去却只有17岁的样子。卢旺达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个脸色苍白并不太漂亮的女孩生出一股强烈激情。女孩是自己主动留下的,她在浴室冲洗完裹着一条大浴巾上了床。当女孩的裸体呈现在卢旺达面前,他几乎是以膜拜的心情凝视它、抚摸它。女孩一直闭着眼,这更令卢旺达激动不安。当他即将与女孩合二为一时,女孩一直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就这个刹那,他在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女儿卢美达的神情。这一发现令卢旺达头顶有东西轰然倒塌,胯下即刻疲软。女孩露出困惑表情,他额头直冒汗,说今天自己太紧张了。女孩没说话,抬起身,把他向自己拉了过来。
在交往的女性中,他唯有对那个女孩有说不清的愧疚,也许是因为女儿,也许是因为别的。后来女孩又来过一次,疲累得很厉害,躺在浴缸里竟睡着了。卢旺达把她抱到床上,心里已经没有了丝毫欲望。第六感觉告诉他,女孩可能很缺钱,他把家里能拿出的现金都塞进了女孩包里。天没亮时,女孩从房里消失了,此后她再没出现过。卢旺达希望从秦显益嘴里打探到女孩的信息,秦显益说,其实,我跟她也只见过一面。
卢旺达怅然了一段时间,随后他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绝不找和女儿同岁、比女儿还小的女孩。
前两年,学校里有个刚离婚的女老师,几次都很巧合地和卢旺达在路上相遇,两人边走边聊,像一对老朋友似的。秦显益提示他说,那个龚老师说了,不信你是一座冰山,她偏要攀上你这座冰山。其实她人长得也挺漂亮的,你耍什么酷啊。卢旺达呵呵笑了两声,一如既往,女老师想谈什么都行,他就是不谈感情,没多久,那龚老师就不再和他路上巧遇了。
3
就在卢旺达纠结着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时,学院里给他下通知,他老家那个省财政厅举办全省财务专业人员培训,点名请他这个专家教授赏光参加。他看看通知,培训期半个月时间。卢旺达想,去就去吧,自己也一年没回家了,顺便回家看看老父亲。
秦显益要给他设宴送行,卢旺达想起了几天前酒桌上的情景,对老秦说,送行就算了,等回来给我接风吧。秦显益说,那只能依你了。
像这种培训,卢旺达一年中要参加多次,主办方盛情邀约,每次去好吃好喝好玩,哪怕只讲一个小时,还是有一笔不菲的讲课费,这在业内都是约定俗成的。卢旺达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就渐渐习惯了。
这次回老家参加会议也是同样,上完了自己的两节课,就基本没事了,只等全部课业结束后全体专家一起参观。趁没事,卢旺达对活动组织方说想回家看看老父亲,他自己买高铁票回家。主办方不同意,说,这事您就别管了,有人安排。第二天,一辆商务车将他载往老家。晚上,卢旺达让司机去宾馆住宿,自己留下来陪82岁的父亲住了一晚。
父亲卢光辉对卢旺达至今单身耿耿于怀,还因为卢旺达母亲去世较早。为了三个儿子卢光辉一直没再娶,三个儿子中唯有小儿卢旺达步了他后尘,他觉得这个儿子更需要些关怀。因此见到卢旺达,卢光辉就开始唠叨。他嘴里的牙齿掉了一多半,卢旺达几次要带他去医院镶牙,他都坚决不去,说要把这副牙口用到最后一口气。见他第一眼,卢旺达就看出父亲比上次来时又瘦了。
卢旺达面对父亲嘴上漏风、喋喋不休的唠叨一阵阵苦笑。但他不能跟父亲说,我的情况和您不一样,不是找不着女人,是我不想结婚。他也不能附和着父亲,大倒苦水,数落姚碧霄的不忠不贞。因而他只是一再点头,一次次岔开话题。情形几乎是以往每次回家的翻版。
其实,卢旺达没恨过姚碧霄是真的,他从没恨过一个女人。但他在少年时恨过村长的儿子。家里太穷,为了让卢旺达大哥讨上媳妇,卢光辉向亲戚家借遍了钱。寒假前的一天,卢旺达回家拿学费,父亲说家里只有五块钱,而学费得五十多块,于是卢旺达决定自己去找村长借钱。钱没借成,却被村长的儿子讽刺奚落了一顿,并被村长家的狗好一阵追咬。那个晚上,卢旺达在村后的小路上疯狂奔跑,眼泪鼻涕被寒风一吹,都凝结在了脸上。他对天发誓,卢旺达,如果你考不上大学,就去村长家做一条狗。
卢旺达觉得,让自己恨姚碧霄是没理由的。人家城市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从小学开始就一路展示学霸风,在学术求知上有超出常人的能力,非常聪明,这么优秀的女性就得让她到世界上去,就得尽情舒展绽放。离婚的最初两年,卢旺达最耗费心神的一件事,是应对周围人群对他的垂怜。那些人一边垂怜他一边谴责姚碧霄还不忘给他介绍对象。卢旺达哭笑不得地一一向人解释,姚碧霄的选择非常正确,他不仅理解她同时深深祝福,他现在也过得很好,暂时不需要婚姻。但是他发现,他的解释是无用的,没人相信他现在单身也很好,被姚碧霄蹬了把孩子给抢走了还不可怜。卢旺达在这件事上悟出来,人和人之间从本质上说是无法沟通的,他想到了一个成语,南辕北辙。
卢旺达和姚碧霄是大学同学。刚入学时老师点名认识新同学,被点到名的同学站起来给大家亮亮相。鲁阿曼……杜芬兰……孟捷克……老师一边念,一边笑,念到卢旺达时,老师忍不住了,笑说,“这简直是国际班,我都成联合国秘书长了。”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姚碧霄对卢旺达说,自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关注他的。在姚碧霄的观察中,虽是农村家庭出身,卢旺达身上却没有一般农村孩子的拘谨与计较,并且给人舒朗、阳光的感觉。每次当她念到卢旺达这名字时,总会忍俊不禁。姚碧霄问卢旺达,“你家里怎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呢?上口,还有时尚感。”卢旺达说,“我父亲是老农民,哪里起得了时尚的名字,纯属巧合,主要是他把这名字念出来觉得很顺溜吧。”
大三时,姚碧霄和卢旺达搞起了秘密恋爱,大四,姚碧霄把卢旺达领到家里见自己父母。除了学业优异之外,姚碧霄的聪明还表现在让卢旺达感觉不到是她在追男生。姚碧霄的父亲对卢旺达很中意,唯有母亲担心卢旺达农村家族事情多干扰多,但见姚碧霄态度坚决便也作罢。毕业后,卢旺达进入一所财经大学任教,顺利留京,姚碧霄进了一所研究机构。女儿一岁多时,姚碧霄要考研,说再不学习脑子都要荒了。卢旺达说,考,为什么不考呢?相信你逢考必中。姚碧霄读研期间,女儿是由卢旺达和他岳父母带大的,所以女儿和卢旺达的感情特别好,卢旺达和岳父母的感情也特别好。
研究生毕业工作了几年,姚碧霄见身边新人大都是博士了,心里又痒痒起来。这次她是以试探口气对卢旺达说,“所里已经没几个研究生了,再不读博,不出几年我就得转岗了。”姚碧霄一边说,一边用细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卢旺达下巴。
卢旺达爽快地说,“读!只要能考上为什么不读呢。”
姚碧霄迟疑地说,“假如不是在国内读,是去国外读呢?”
卢旺达挠了挠脑袋,思虑了几秒钟后说,“那也成,读吧,谁叫你天生是读书的材料呢。现在要让我再参加考试,头疼死了。”
姚碧霄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旺达,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公。”
博士毕业一年后,姚碧霄拿到了美国绿卡。她当天心情很激动地给卢旺达写了封邮件,告知这一消息,同时,也在信里隐约表露出对他们未来婚姻关系的忧虑。卢旺达不是木头,他当然明了姚碧霄写信的用意,其实就在她要把女儿也带过去那天,卢旺达就预知了这种结果,只是不愿由自己的口说出而已。
脑子里思虑了半夜,第二天上午,卢旺达给姚碧霄打电话,手机响了好一会才接通。姚碧霄的声音微微发喘,卢旺达问,“你刚才在哪呢,怎么才接?”
姚碧霄说,“电梯坏了,走上来的,刚进门。”
卢旺达给姚碧霄打这个电话,就是想告诉她,有什么想法和决定可以直说,没什么,他能理解。在和姚碧霄说话时,他总觉着电话里有什么声音,姚碧霄说,是刮风的声音,这里夜里风总是很大。放下电话后,卢旺达的脑子里固执地浮现出一幅姚碧霄一边和男人性爱一边接听他电话的画面,一张白白的脸上漾满红潮。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声:你真混。
卢旺达还是难过了一段时间,但是并不长,不是因为他很会给自己疗伤,而是因为这就是他的理性。与姚碧霄的十三年婚姻生活(尽管最后四年姚碧霄在美国读博,期间只回国两次),还是给了卢旺达不少美好记忆,并且姚碧霄还是他的初恋,他觉得再抱怨对谁都无益。两人离婚后第二年,姚碧霄再婚了,男人是第三代美国移民,从未回过中国。一直到现在,姚碧霄都对卢旺达深怀歉意,卢旺达打过去的生活费都被她如数退回,她还几次劝说卢旺达趁年轻挑个中意的结婚。在女儿考上大学那年,卢旺达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尽尽父亲的义务,便把手头的积蓄加上刚拿到的一部学术著作的版税凑了五十万,打进姚碧霄账户。三天后姚碧霄又把钱给他打了过来,说,“现在北京消费也挺高的,这钱你留着以后自己换房子吧。”
听说卢旺达返乡,镇里村里不少头面人物都要请他吃饭,被他一一回绝,其中就包括原来那个村长的儿子,现在是荣誉加身的农民企业家,多次登上本县市的报纸。在县城里,卢旺达只和几个高中同学吃了一顿家常菜就被车载回省城。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小县城,卢旺达想,所谓的故土情结,也就是这样了,每年回家一次,见一些不咸不淡的人,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如果某天老父亲故去了,他还能每年回来一次吗?
4
在卢旺达离京第七天,金小喜给他发过一个短信,问他在外面还好吗,卢旺达当时因为正在座谈,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才给她回复了一条简短信息,说自己挺好,无需牵挂。秦显益则一个电话也没打来,卢旺达暗想,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陷进宋湄的温柔乡,连个电话都想不起给我打了,以前他打电话的频率可超不过三天啊。
活动第十二天,组织专家们去几个海滨城市观光。下午在一个知名的风景区,卢旺达正和一个河北来的教授边走边聊着,他的手机响了,是金小喜。卢旺达把模式调到拒接上,转头继续和河北教授说话,一分钟后,金小喜发来一条短信:秦教授出事了,被人用刀刺伤,你最好能提前回来。
卢旺达身上吓出了冷汗。他走到路边拨通金小喜的手机,“是什么时候出的事?秦教授现在人怎么样?”
金小喜说,“是昨天傍晚发生的,秦教授在家附近散步,被一个年轻男子盯上,用刀照胸部刺去,离心脏只差了一点点。人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
“那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也是刚刚听宋湄说的。”
“犯罪嫌疑人抓到了吗?”
“还没,警方已经通缉了。”
“还有什么情况?”
“只知道这些,其他的不清楚,你还得几天结束?”
“我明天,不,今晚就坐高铁回去。有最新情况赶紧告诉我。”
挂上电话,卢旺达眉头紧锁,最近半月心头模糊的不祥之感终于坐实。他对主办方负责人说,学校一个朋友被人刺伤,现在生死未卜,他得赶紧回去。现在就订高铁票,越快越好。
负责人歉疚地说,“这次您也没玩好,下次再来。给你们几位专家每人准备了一条上好的珍珠项链,我让人送您上高铁。”
卢旺达抵京时,夜里十一点了,他往秦显益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想找秦显益老婆电话,手机上没存号码。打车回到家已是凌晨,他疲累不堪。迷糊了几个钟头,7点钟,卢旺达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往医院赶去。
秦显益已脱离危险,被挪到普通病房,卢旺达大松了口气。但因为刚从昏迷中醒来,秦显益非常虚弱,嘴唇抖动着想说话,被卢旺达制止住,老秦,好好养病,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秦显益的老婆罗青,本来人就很干瘦干瘦,经过两天折磨,眼窝深陷下去,憔悴不堪。
在送卢旺达出去的走廊上,罗青满脸疑惑地问卢旺达,“卢教授,你和老秦来往是最多的,你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什么吗?最近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卢旺达心里一惊,赶紧说,“我有半个月没见老秦了,昨夜提前从外面会议上赶回来,从没听他说过得罪什么人。他是个老好人,和学校里同事相处都很好。”
罗青叹口气说,“幸亏离心脏有一厘米,你不知道这种恐惧感有多可怕。”
卢旺达安慰说,“现在他已经脱离危险,警方也许很快就会抓住凶手,一切会真相大白,你不用过于忧虑。”
仅过了两天,刺伤秦显益的犯罪嫌疑人就被警方抓捕归案,审讯后的结果令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卢旺达。据犯罪嫌疑人供述,他已跟踪秦显益一段时间了,本意只是用刀吓吓秦显益,让秦识相点,赶紧把他女友宋湄还给他。本来他们是挺好的一对,就因为秦显益善于用金钱笼络女孩,宋湄才要和他分手。那晚秦显益对他说,哪个女孩不愿意找有钱成熟又乐意为她做一切事的男人呢,我老秦就是这样的男人,宋湄不喜欢你这样的嫩男,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才彻底触怒了他。
卢旺达突然想到那天四人在一起吃饭的情景,心里不觉漫上来一阵阵寒意。只有他听到的那句话,不管是不是幻听,其实都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无凭无依。就在他要给金小喜打电话时,她先打过来了。
“真没想到。”她说。
“没想到什么?”卢旺达的口气里有一点点嘲讽。
“没想到宋湄,我从不知道她有这么一个男友。”
“我有预感她是有故事的女孩。”
“是吗?那你对我有预感吗,我的故事多吗?”
卢旺达顿了一下,说,“对你,没预感。”
金小喜似乎自嘲地一笑,说,“现在宋湄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现在想来,我好像从来都不了解她。”
卢旺达说,“这也正常,很多人连自己都不了解,不了解别人就更不足为奇了。”
学校里自然很快知道了,校方大为震怒,但秦显益尚在医院接受治疗,一时不便宣布处理结果,决定等他康复出院后就让他回家休息,可保留工资,但为人师表的事就再不需要他了。原先对秦教授表示过同情的人,得知实情后,同情戏码顿时变成闹剧戏码,并私下热烈议论:看不出来这秦教授老婆管得那么严,他还能腾出空泡妞,别说,平时小看他了。也有人说,他以前不知泡了多少,只是这次嘛,玩砸了。看见卢旺达过来,他们赶紧噤声。卢旺达也只当没听见。
卢旺达想,对这个结果,不知老秦能不能接受得了,但是不接受又怎样?老秦出院后,卢旺达去他家里看望他,他瘦了一大圈,从一个中年人一下苍老成老者,原先的肉脸没有了。从秦显益身上卢旺达明白了,女人的苍老是一点点积蓄起来的,男人的苍老瞬间就定型了。
罗青铁青着脸,基本没理会卢旺达,在她看来,既然交往密切,卢旺达肯定是秦显益的同谋,也不是好东西,她现在没好心情正眼看这两个男人。自从案件真相曝光后,罗青认定自己才是世上最倒霉最窝囊的人。她一想起自己的倒霉窝囊来就要骂秦显益一阵:那小子怎么没一刀把你捅死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啊。秦显益不敢吭声。
卢旺达劝慰了老秦一番,很尴尬地退出他家。
春末夏初,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星期天,卢旺达给家里做了个大扫除,午睡醒来后,卢旺达看到手机上来了条金小喜的短信:最近事情多而突然,没去你那里,也怕招你厌烦。今年想重新拾起课本,考注册会计师。父母又在催婚,想想他们也不是没道理,老这样混着终究不是长久计。卢旺达看着家里零星散落着的金小喜的东西,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自从那个电话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相互没再联系。
过去卢旺达也听秦显益念叨过,宋湄这个狐媚子真能抓男人的心,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在她身上花了十几万。但是谁叫他喜欢呢,他愿意为她花钱。卢旺达听了只是笑笑。现在想起来,他竟从没给金小喜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他斟酌了几分钟,给她回复:小喜,你是个好女孩,一定会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上次从海边带回一串上好的珍珠项链,是要送给你的。我在家不在家,你随时可以过来取走。金小喜没再回短信。
过了几天,卢旺达晚上下班回家,觉得家里有点异样,仔细一看,是金小喜的东西不见了。他拉开五斗橱,看到珍珠项链还在原处,旁边躺着一把他家大门的钥匙。金小喜消失了,卢旺达想,事实上她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但他从没对她用过真心思。也许是他发现得太晚了,但早和晚又会有多大不同吗?卢旺达知道,其实没什么不同。
5
这个莫名其妙的春天,令卢旺达陷入持续伤感中,他已很多年没伤感过了,但他不是为秦教授伤感。表面上看,是秦教授被情人前男友刺伤事件令卢旺达心理发生强烈感应,可他自己明白,自从那次四人吃饭时听到一句话,就有某些东西埋伏进了他心里。卢旺达是为自己伤感。检视自己这些年,工作一呼百应,身边女孩不断,任何东西几乎不用费力就能到他手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是他这个比较成功的中年男人的状态。但就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春天,卢旺达对这些全部产生了怀疑,并开始追问自己:这所有一切累积起来的总和就构成了我吗?可假如不是我,那么真实的我又在哪里?在干着什么?
一次,卢旺达看着镜子里的裸体男人,从没写过诗的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两句诗:一群崇拜高潮的男人,逢着一个伪高潮的中年。
卢旺达以为上天要指引他往艺术领域做番努力,但自从脑子里冒出那两句诗后,就再没诗句光临他大脑了,他想,是啊,自家祖辈多少人中从没出过半个文人,他上哪遗传艺术细胞。美达刚去美国那几年,他身无任何负担,为了打发无聊,跟朋友参加了许多班,诗词班、保龄球班、书法班、户外徒步旅行登山队,但都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写诗词常常为一个字词要斟酌半天,他觉得太累脑子。写书法,练了半年,也没练好几个字。保龄球,打阵子不上瘾也就罢了。户外徒步旅行登山,跟着一群疯狂的人疯狂走路,哪里险往哪里钻,几次下来,他的膝盖就承受不了了。这些年唯有将上健身房健身坚持下来,但这算什么?连退休老大爷都懂得健身养生。
卢旺达迫切需要找到一样他能全身心投入并意义高远的事情,对女性的欲望消隐了,以前报过的那些班也都被他否定了。那么,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全身心投入、意义高远?几天之后,卢旺达终于找到了,最初被自己这一胆大的想法吓了一跳,但他并没被吓住,反复考虑一番后,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可行的,他要学开私人飞机。
这是比他在初中时发誓考上大学之前更久远的一个梦想。小时候,卢旺达偶尔发现空中有快速掠过的小物体留下一条白线,父亲告诉他那是飞机在飞过。卢旺达问,“那你坐过飞机吗?”父亲说,“没坐过,就连村长、镇长都没坐过呢。”“那你看清过飞机长什么样吗?”“没看清过。”卢旺达“噢”了一声,又去抬头看天了。此后,卢旺达一有空就抬头看有没有飞机飞过。一次家里来了个亲戚,见卢旺达总仰脸看天,就好奇地问,“你往天上看什么呢?”卢旺达说,“看飞机呢。”亲戚就笑了。父亲接过话茬说,“以后你要去开飞机就不用仰脸看天了。”亲戚又笑了,卢旺达也笑了。这个梦想因为当初太遥不可及,早被他压进大脑深处。
自从找回这个一度消失、萌芽于纯真年代的梦想,卢旺达变得像个少年般激动不安。他想,飞机在空中飞行那不象征他的梦想在高处飘飞?所以,假如他学会了开飞机就抓住了这个梦想,就会令他的行动变得意义深远。想到就做,卢旺达开始了一些筹备工作,收集资料,查询飞行驾考学校。等他从网上搜索几天后,发现这在北上广等大城市也不算太新鲜的事了,像他一样有飞行梦的人不少,能付诸实施的不多,但肯定会有。当今中国,有需求的人群就会有相应的服务,他竟然找到了好几家飞机驾驶学校。打了几个电话,比较一番后,他选择了北京的一家飞行驾驶培训学校。学习私用飞机驾驶虽然费用不菲,但卢旺达觉得这笔钱花得太值了,十几万块钱就把幼年的梦圆了,天下还有比这更值更圆满的事情吗?
六月初,在中国民航总医院顺利通过了体检关,卢旺达把一摞飞行专业理论书带回了家,他将在暑假期间集中学习飞行训练和考核。现在卢旺达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专业理论:空气动力学、导航、发动机原理、航空气象、陆空对话及航空英语等等。为了不让理论考试绊住自己,对每一本书卢旺达都是极认真地去看。听飞行教练说,飞行理论其实相当难学,很多人在理论考试这关中感觉特别费心累脑,想考到八十分以上不是那么容易的。
除了理论考试书,卢旺达还阅读了一些和自驾飞行相关的书籍,大都是外国人写的,原来自驾飞行在国外已很普遍了。以前他读文艺书向来是翻两页就害困,一本很有名的文艺自传《夜航西飞》,如今他读得津津有味:“即便在飞机中独处一晚和一天这么短的时间,不可避免的孤身一人,除了微弱光线中的仪器和双手,没有别的能看;除了自己的勇气,没有别的好盘算;除了扎根在你脑海里的那些信仰、面孔和希望,没有别的好思索——这种体验就像你在夜晚发现有陌生人与你并肩而行那般叫人惊讶。你就是那个陌生人。”有些段落他甚至反复阅读,并为之沉迷。还有一个酷爱飞行的法国作家艾克絮佩尔,写过好几部关于飞行的书,当然,最离奇和不可思议的是,他在一次执行任务时驾着飞机失踪了,失踪方法和他一部小说里主人公消失的方式竟然一模一样。
卢旺达推掉了一切应酬,感觉现在的状态和临近高考时很像。过滤掉了许多东西后,生活变得单纯安静,卢旺达很快迷恋上了这种状态。偶尔,他也给尚未从惊魂、羞耻中回过神的秦教授打个电话。老秦问他最近忙什么,他对老秦说了真话,他不想欺骗一个处在如此糟糕境遇中的人。他对老秦说,“咱们都重新活一次吧。”老秦叹息几声说,“你可以我是不行了。”卢旺达说,“你不必太悲观,现在来得及。”除老秦外,卢旺达没给任何朋友同事说过自己在学习飞行驾驶。
即便对宝贝女儿他也保守着秘密。昨天,卢美达同他视频聊天时告诉他,她即将大学毕业,计划今年九月份回国探望他和外公外婆。卢旺达压抑着兴奋,对美达说,老爸要在你回国时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这十年间,卢美达回国几次,其余时间都靠视频和卢旺达聊天。
十一年前,直到即将升入初中的女儿也嚷着要去美国读中学时,卢旺达心中才真正觉着惶恐起来。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卢旺达也是有了美达后才相信此说。美达自小被卢旺达带大,在她意识中,父爱是具体的,母爱是抽象的。三岁时,美达自己用几个布娃娃玩过家家。她一边玩嘴里一边念叨着:“这个男孩是爸爸,这个女孩是美达。”卢旺达凑过来问她,“那妈妈哪去了呢?”“妈妈和另外的娃娃在一起。”“为什么?”“因为美达嫁给爸爸了。”卢旺达哈哈大笑起来。一直到8岁,美达都要爸爸给洗澡,姚碧霄有些不满,一再给卢旺达说让要美达自己洗。卢旺达说,“她现在还小,洗不好,说不定明年就知道害羞了。”晚上临睡前,卢旺达必须得在美达额头上吻一下,她才肯老实睡觉。这一习惯一直保留到她去美国之前。
卢旺达一百个不乐意让美达去美国,为了阻止姚碧霄,他一次次做岳父岳母的工作。无奈,岳父母此时也当不了家。但在去美国这件事上,卢美达出奇地和母亲保持了一致,成为同一条战线的盟友,卢旺达不妥协也得妥协了。在美达初离北京那一年,卢旺达心里空空荡荡,面对一个人的自由生活无所适从,不得不靠频繁的社会活动填满空虚。但这些,卢旺达从没对任何人透露过。
姚碧霄再婚后,卢美达经常向卢旺达悄悄传递信息。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继父,当然这也无所谓了,反正我有爱自己的爸爸。老爸,是不是这样?”有时说,“我觉得妈妈以后会后悔嫁给这个男人,连汉语都说不好。”直到上了高中后,美达才不说这种小女生的话,她会故作成熟地说,“老爸,非常想念你。成年人的事情真不好说,或许等我自己长大了也会让别人感到出乎意料吧。”无论美达说什么,卢旺达回复完最后都是相同的一句:永远爱你的老爸。
一个月后,参加过多次网上模拟考试,卢旺达正式申请参加理论考试。看到他考出92分的成绩,卢美达的飞行教练徐东惊诧不已。徐东三十多岁,长得高高大大,他说,“教了不少学员,你是理论考试分数最高的,同时也是年龄最大的。为什么这个年龄还要学飞行?”卢旺达笑说,“这上半辈子没机会做的事,下半辈子得补过来,不然进了棺材魂也不得安宁。”徐东哈哈笑了说,“好,去到下一个环节继续验证你的表现。”
6
终于放暑假了,卢旺达对即将到来的飞行训练充满期待。第一个环节是模拟机演练,模拟机类似一个仿真的大型电子游戏机,正前方是三面环绕的超大屏幕,模拟飞行中的主视野,操作面板与实际飞行完全相同,操纵起来很有意思。这个阶段他主要是熟悉机舱环境、仪表以及操纵,为实践做准备。
教练带飞阶段惊险系数猛增,卢旺达一度也非常紧张。起飞准备工作、起飞、着陆、转弯、爬升、下降,对每个步骤卢旺达都不敢大意,严格按照教练指示。为了方便训练,卢旺达干脆就住进了训练基地的宾馆。到本场单飞时,卢旺达真正体验到了飞行中冒险与能力糅合在一起的妙不可言。心中原先对飞行的神秘感和紧张感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在空中自行驾驭飞行器,从高空向下俯视的激动和幸福。不仅如此,他还有了惊奇发现:人只有在高空中,才能看明白地平线上的人和事是多么渺小、无所谓。他想等过段时间,他要好好整理下自己的心情写几篇飞行笔记。飞机落地那一刻,卢旺达竟差点流下眼泪。
那天下午,卢旺达在训练后看到手机有大哥的几个未接电话,这二十年,父亲都是跟着大哥住。卢旺达倒是没少给他们打钱。
卢旺达把电话打过去,问,“咱爹身体还好吧?”
大哥说,“他身体倒是没什么,可最近总念叨你,说要去北京看你。”
“他那岁数来北京看我?还是我抽空去看他吧。”
“不行,谁说他都不听,非要去北京看你。你不是放假了吗,他想去就让他去呗。”
“我这边不行,我得出去开会,没人照顾他。”
“那就等你开会回来他再去。”
“假期里还真没时间,想起来了,美达九月份要从美国回来待一段时间,正好那时我也不忙了,把咱爹接过来看他孙女,他想住多久住多久行吗?”
“我看行,我回头给咱爹说去。”
卢旺达没敢跟大哥和父亲说他学驾驶飞机,在庄户老实人脑子里,他开飞机,这怎么可能呢。
转场单飞回来,徐东对卢旺达赞不绝口,“卢教授真厉害,你比那几个年轻的开得都好,你不当飞行员实在可惜了。”
卢旺达用手擦了把头上的汗,笑说,“开得好是因为我比他们都专注,想飞行的意念比他们更强烈。”我这十年,就唯一做对了这一件事。后一句话是卢旺达对自己说的。
“好,一个星期后,正式考核。考核通过你就可以拿驾照了。”
晚上,卢旺达跟美达视频聊天,美达不在线。卢旺达给她留言:宝贝女儿,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老爸,能开飞机了。
半小时后,美达上线了。“哎呀,这就是你上次要给我的大大惊喜吗?老爸,你太棒了,太伟大了。”
“老爸没骗你吧,这是我儿时的梦想。其实实现梦想并不难。”
“但对更多人来说是很难的,所以我决定崇拜你了。等我以后能挣钱了,一定给你买架小飞机开着玩。”
“好,我记着你的许诺。”
“对了,老爸,后天,我和几个同学去明尼苏达州旅行。等我回国时,希望亲眼见证你驾驶飞机飞行的场面。”
“肯定没问题,宝贝。”
7
距离最后的考核时间临近,虽然几次单飞情况均良好,卢旺达也不敢放松,能够多飞一趟对他都是极宝贵的。
卢旺达是在考驾照那天早上七点多接到姚碧霄电话的,他刚吃完早饭,感到有些意外,这么早她打电话干什么,印象中她已两年多没跟自己通电话了,有时在聊天工具上说几句。因此他接这个电话时稍微有点迟疑。
姚碧霄还没说话,不知怎么,卢旺达嗅到了一股异样的风。他立刻想起了十年前他给姚碧霄打电话的情形,但奇怪的是,几秒钟后,他听见电话里传来姚碧霄低低的啜泣声。
卢旺达赶紧问道,“碧霄,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姚碧霄过了一会才止住哭泣说,“美达,出事了。”
卢旺达顿时焦躁起来,“美达怎么了,快说啊。”
“美达和两个女同学前几天去明尼苏达州旅行,今天下午,遇到几个黑人和警察起了冲突。美达和另外一个同学在现场混乱中被枪击中,受伤严重,被送到医院了,可现在还昏迷着。旺达,我好害怕。”
卢旺达觉得眼前一黑,他右手捂着脸,稳了稳步子,最后站住了。
“对不起,旺达,对不起,我没照管好女儿。你怎么骂我都行。”
卢旺达想,以前美国这样的事他只在电视新闻上看过,怎么就发生在了自己女儿身上呢,为什么会是他的美达,为什么?
他想把姚碧霄大骂一顿,可是话到嘴边忍住了。他低声对姚碧霄说,“现在不是责备自己的时候,要相信美国的医术,为美达祈祷吧。”
卢旺达不记得后来自己又说了什么,怎么挂掉电话的,但是姚碧霄却清楚记得,他最后说的一句是:我现在能飞得过去吗?
卢旺达在短暂愣怔一会后大步向考核区走去,他向徐东挥挥手,进到机舱,看上去和往常没任何异样。飞机在跑道上慢慢滑翔,准备起飞。这条轨道他已飞过多次,娴熟自如。飞机升高了,在指定上空领域转了几圈后,徐东的口令传来,“很好,继续下一个程序,转场单飞。”卢旺达驾机向西飞行。
到达转场的机场,要往回返了,卢旺达几乎在刹那间决定了航向。这个时刻,《夜航西飞》里的段落,魔咒般一次次在他脑子里闪过: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你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是更好的,因为它们已经消亡。
是的,过去都已消亡,现在他心里只剩下了飞行的意念。卢旺达调整好航向,加速,飞机向西疾飞而去。
徐东的口令传来:“卢旺达,该返回了,返回。”向西,没错,就应该是向西。卢旺达发觉,自己的意志前所未有地进入一个自由境界,对,一个他从未到过的自由境界。大地上的所有离他越来越远,时间也离他越来越抽象,唯有在高空中的飞行才是最真实可把握的,他双眼坚定,驾机西飞。
“卢旺达,你今天怎么搞的,已超出空域范围了,赶紧返回。”卢旺达一语不发,继续西飞。
“卢旺达,你吃错什么药了,赶紧回来。”
“卢旺达……”
一朵朵白云如一层层轻盈羽衣围绕在卢旺达和飞机四周,青天之上是他的孤独当然也是他的自由。卢旺达现在全然理解《夜航西飞》女作家和艾克絮佩尔对飞行的超级热爱了,他再听不见徐东的叫喊,听不见地面的任何喧哗。卢旺达第一次忘乎所以地干着一件事,西飞,西飞。
在他视线前方,一团团云雾掩映着一座座山峰,晕染出一个幻化世界,向他飘移过来,卢旺达紧紧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