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白日,雪飘飘洒洒。天色灰蒙蒙的,快八点了,老邱才挨挨蹭蹭地踱到陶然居,吃上一顿迟来的早餐。陶然居隔着一条马路,就是麓城的定慧寺。老邱爱寺里的钟声。八点整,定慧寺早课刚下,院里老槐树下那口青铜钟敲响了,“嗡嗡”的响声,发闷,但传得远,刚走到饭馆门口,钟响荡漾过来,揪住老邱的裤腿,弄得他一个趔趄。
柜台收银的小凤,瞥了他一眼,嚷着,邱叔,肉丝面给你留着呢。
小凤飞快跑到后台,端出热气腾腾的面,“咣”地摆在他面前。
老邱道谢,懒懒地吸溜着面条。小凤又拿上了一碟炸得红澄澄的花生米。
邱叔,别睡太晚,你看那黑眼圈!小凤关切地说。
女孩不过二十出头,胖头胖脑,朴实,热心,见不得倒霉的人。
老邱点头,继续吸溜他的热面条。他习惯人们用这样怜悯语气和他讲话。开始,他还强颜欢笑地说,挺好,谢谢关心。次数多了,懒得解释了。
花生米挤在青色瓷碟里,冒着诱人香气,闪着油光。老邱小心翼翼地,将花生米一颗颗地用筷子数着,从碟子拨到吃光了面的面碗。然后,再一粒粒地,从面碗将花生米数到碟子中。刚炸好的花生米,滑溜,老邱的筷子,夹不准,滴溜溜乱转。
老邱数得认真,小声嘟哝着,额头冒了汗。用餐的人少,没人注意他。老邱抬头,看到窗外电线杆上,站着一只枯瘦的喜鹊。它缩着脖,勾着爪,盘在电线上,铁铸般冷硬。微风吹过雪花,沾在喜鹊身上,一片,两片,喜鹊黑白相间的身躯,仿佛变成一个白球,只有长长的黑喙,尖尖的尾巴,伸出来,证明这是个活物。
钟声最后敲了一响,仿佛叹息,渐渐扩散在街头巷尾,像水的波纹。漫天浮雪,好似也颤抖了一下。喜鹊也晃了晃,再次执拗地钉在电线上。
倒霉鸟,不知找窝避避?有伴儿吗?该不是冻死了?老邱心下惨然,天地不仁,这喜鹊,餐风披雪,受饥忍渴,它怎么能叫“喜鹊”呢?
老婆在医院走了,老邱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原来他很早就做好早餐,小米稀饭,溏心蒸蛋,翠绿小莴苣咸菜,稀饭里还切了细细火腿丝。老婆吃不惯医院的饭。她生病后,脾气更大,动不动就骂人,摔东西,疼狠了,更是喊着老邱的老娘骂。
年轻那会儿,老婆就和老邱的母亲不对付。现在,母亲早过世了,老婆也身患重病,可还记着十几年前吵架细节,翻箱倒柜地耙出,掸干净历史尘埃,拎在嘴边示众。老婆口角有点歪,讲话不清楚,但这不耽误她骂人。老邱也不晓得,“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芝麻绿豆的事儿,咋有这么多深仇大恨?
老邱嘻嘻笑着,早起,给老婆弄早饭,再送过去。累是累,气是气,可看到老婆被化疗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脸,老邱也只能忍着了。
几个女病友,都敬重老邱,赞美老邱心细,对女人好。老婆找到老邱,是上辈子的福气,这就是传说的“真爱”。老邱“嘿嘿”笑着,不搭话。
老邱在市文联上班,挂着副主席职,处级干部,算是闲差。宣传部陈部长,挺关心老邱,让他把工作都放放,全力陪护老婆。老婆这肝癌晚期,陪护也就是尽尽心意。儿子小邱是深圳一家化工公司的中层,没时间陪护,就给老邱微信上,分几次转了几万块钱,说,实在对不起妈,订单搞定,马上就回,这点钱,给妈妈买营养品,一点小心意。
老邱看着小红包,一个个跳出屏幕,很像几把血淋淋的红色小刀。
老邱一笔钱也没接,都点了“拒收”。他在微信上,用语音对小邱说:“‘小心意’留着吧。你妈快病死了,你还在挣钱。有‘意思’吗?”
人到了这份上,很多事,就是“意思意思”。“意思”既是给快死的人看的,也是给活着的人看,更是给自己看。
意思到了,心也就安稳了。
老邱晓得,小邱在深圳房贷很高,工作压力大,抠门很正常。小邱结婚,老邱只给了房贷首付,儿媳意见很大,但老邱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小邱也晓得,按照老爹的脾气,微信转的钱,老邱多半不要。
果然,老邱拒收,小邱在微信上发了一个“遗憾痛哭”表情包,没了下文。
这就是“远走高飞”的儿女吧。
其实,“意思”到不到,也是“没意思”的事。“意思”再大,再感天动地,也糊弄不了阎王爷。
老婆几年前中风,歪了嘴角,行动不灵了。去年,又查出肝部癌变,化疗,遭了老罪。她是清晨突然走的。医院抢救了几次,下了死亡通知书。老邱慌乱着,几个老乡帮忙,换老衣,洗脸,拾掇好了,给拉到了火葬场,走那边的程序。家里也搭起灵棚,走家乡风俗的程序。小邱也坐飞机赶来,臊眉耷眼的,进门就号啕大哭,倒捞了“孝子”名头。
老邱冷着脸,没搭理他。儿子的算计,人死了,飞一趟什么事都办成。如果单是看病人,就得飞两趟,甚至更多,不划算。
老邱木头般坐着,向送丧的人致谢,不说话,也不哭。大家都称赞老邱坚强。过几天,程序走完了。市郊鹿耳山,风景不错,老邱给老婆准备了一块墓地,就埋在了那里。小邱又飞回深圳。小邱就有些内疚,嚷着说,让老邱多去玩玩,放松心情。
老邱还是送儿子去了机场,叮嘱他早点生小孩,别太拼命。回来路上,出租车里,老邱望着窗外倏然逝去的风景,想起儿子六岁那年,他让儿子骑在脖子上,一手领着老婆,全家人去南林公园玩。那一幕好像就在昨天。老邱张着大嘴,呜呜咽咽地哭,鼻涕淌在手背,泪水打湿了出租车沙发套。司机不知为啥,也不敢劝。
老邱哭够了,才想起,亲友送的白包,好像儿子都带走了,名单却不知放哪里了。
没了老婆,家里安静了,静得吓人。老婆脾气大,风风火火,年轻时爱笑爱闹,在机关医务室工作。老邱家是农村的,老婆家庭条件好,父母都是铸件厂干部。老邱长相一般,个头不高,苦瓜脸,性子蔫蔫的,但他学习好,是省城师范大学的高才生。岳父母看他老实,就找人促成了婚事。老邱说不上爱老婆,也说不上不喜欢。他一个山沟的穷孩子,上了大学,当上干部,还娶了城里女人,有啥不满足?
他习惯了老婆发脾气,吼叫,指使他干各种事。如今,都没了,所有气息和影子,变成了尘埃。家里空空荡荡,好似身体被生生摘走了什么,走路都漏风。“漏风”的老邱,顺着耳朵、鼻孔,溜走很多精气神,生活也不规律。原来每天早起,现在却醒得很晚。
晚上睡不着。老邱睁大着眼,看着黑暗中飘浮在空房间的尘埃,老婆还没走,就站在房间某个角落,喋喋不休地对他说着什么。他怎么也听不见。刚要闭上眼,老婆又跑来,在他耳朵边吹气。他爬起,打开灯,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叹息着。这个老婆,活着不让他安生,死了也不放过他。
陈部长看到老邱萎靡不振的状态,关心地说,你还年轻,再向前走一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老邱也明白,可真要续弦,心里没底。他刚五十出头,虽然“发际线高”,但常年搞文化工作,戴上一副黑边眼镜,文绉绉的。他是处级干部,公务员工资也稳定。但老邱谨慎,对续弦有些担心。他这个身份、岁数,去婚介所,有些难为情。
他依稀想起,第一次和老婆相亲的场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大学毕业,分配到文化局,给局长写材料。文化局局长学戏出身,喝了酒后,在办公室,关着门吼上两嗓子。局长也是话痨,开会能把群众说昏过去。但局长不喜欢别人说话。他欣赏老邱这个沉默寡言、颇为实干的年轻人。局长张罗着给老邱介绍女友。老婆打扮时髦,性格开朗,和老邱一见面,就打开话匣,津津有味地说了半个小时。老邱没见识过几个女人,上大学时更自卑,没和女同学说过几句话。一个时髦城里姑娘,干部子女,又在机关工作,浑身都是雪花膏味,和他说说笑笑,他怎能抗拒?
结婚,有孩子,性格差异显露出来了。老邱爱静,老婆爱动;老邱性子宽和,老婆急躁;老邱爱文学,老婆更爱钱。更要命的是,老婆和老邱的母亲关系恶劣。母亲在麓城待了两年,就回了乡下。没过几年,就去世了。老邱没少掉眼泪。老邱的母亲,年轻守寡,拉扯他长大。母亲没跟着老邱享几天福,就被城里儿媳妇气得减了寿。
婚姻就是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可穿鞋的人,开始都图新鲜热闹,哪能想到凑合着挺下去,要吃一辈子苦头?
母亲死后,老邱的话越来越少,文章却越写越多。也是因祸得福,老邱婚姻不顺心,散文写作,竟然更加得心应手。那些文字,回忆家乡,想念母亲,书写自然,描写朴素人情,还真闯出条路。老邱获了散文奖,成了麓城市,乃至省里有名的散文家。老邱也因此受到提拔,调入文联,成了分管文艺创作的副主席。
陈部长大手一挥,说:“寻个老婆还不容易?我让工会冯主席帮你!”
冯主席,白白净净,有点“娘炮”,五十多岁男人,下巴不见几根胡须,溜光水滑。他是机关有名的“婆婆嘴”,最喜欢保媒拉纤——特别是二婚。用他的话说,结婚像荒山遇狼,第一次全凭大胆和运气,打死了狼,大获全胜,胆怯被狼撵,终不免亡于狼腹;这二婚,要靠算计,购买武器,提前准备,充分评估,力争万无一失。但也有风险,人算不如天算,再好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这三婚就成了妥协,狼和人都怕,相安无事,又相互提防,胜利喜悦,无从谈起,还要担惊受怕。
婚姻心理学上讲,第二次婚姻,幸福的机会更大。男人经过一次婚姻,再也不是幼稚小男生,更成熟,也更富于智慧,知道如何经营婚姻……
冯主席“嘚啵嘚啵”,上了一个小时“婚姻真理课”。
老邱听人说,冯主席老婆是“母老虎”,两人在家也吵架。冯主席热爱这份“媒公”兼职,就好比武松改行成了杀猪匠,英雄豪情无处施展,只能将哨棒换了杀猪刀,只要过了瘾,权当又成了“打虎英雄”。
老邱性子蔫,只听着,倒被冯主席以为“偶遇知音”,兴奋得唾沫星乱飞。
老邱实在受不了,说:“冯主席,我再婚这事,靠不靠谱?”
冯主席一拍大腿,说:“老邱,你是‘钻石王老五’!关键是你想寻啥样的?有条件吗?”
老邱搔搔头,想了想,说:“没啥条件,投脾气投缘。我不挑。”
冯主席面露难色:“保媒最怕遇到‘闷骚’的主,嘴上说没条件,实际条件高得上天。还有的说不挑,那是找梦中情人,难上加难。”
“先给你讲讲,麓城二婚市场行情吧。”冯主席郑重其事地说。
老邱有点好奇,敢情还有这么多说道?
冯主席的样子很专业。他打量着老邱说:“你这条件,基本可找三十到四十的女人,离婚、丧偶,都没问题,运气好,能碰上老姑娘。”
老邱不信,说:“老冯,为了喝口喜酒,不能信口开河,我可是秃顶大肚子的老鳏夫,又不是潘安宋玉,这么抢手?”
冯主席挺直身子,自信地说:“你不了解,男人有点身份地位,又是丧偶,不愁找。女人二婚,那是打折处理,行情不一样呀!”
按照冯主席的说法,麓城是普通三线地级市,人口两百多万,说开放不甚开放,说保守也不甚保守,关键是女多男少,“优质男性资源”不易找。一般而言,五十多岁丧偶独居,经济条件好、地位不错的男人,都能找到四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女性。
“五十多岁丧偶女性呢?”老邱追问。
“只能找六十多岁,或七十多岁的男性。”冯主席说。
性别歧视,老邱惨然,可想到自己的“优越性”,又有点兴奋。
冯主席很激动,望着老邱,眼睛闪亮,“奇货可居”的意思,还透着点“羡慕嫉妒恨”的神情,好像巴不得死老婆的不是老邱,而是自己。
老邱有些将信将疑,还是回家想想,到底要找啥样的。
老邱回家,把老婆遗像拿出来。老婆高鼻梁,大眼,人高马大,配他绰绰有余。但他模糊想起,上大学前,他暗恋过村里一个姑娘,小巧娇羞,皮肤白,性格温柔极了。
温柔!老邱眼前一亮,对了,就找温柔的!
老邱羞羞答答地把意思讲了,冯主席说:“有目标,就有方向,陈部长和我说了,你这事儿,关系到干部队伍稳定,保准完成任务!”
冯主席办事效率高,没过几天,给老邱约来一位,人民医院护士,三十九岁,无孩,丧偶一年多了。
见面地点,老邱约在陶然居。这家饭馆饭菜口味香,环境好,早上有早餐,晚上关门又晚,还可以喝下午茶,适合老邱这样没人疼的老鳏夫。再说,老邱愿意听定慧寺的钟声。
老邱刮了脸,换了新夹克,人显得年轻。小凤见到他,撇嘴,说,邱叔,春天要来了?
老邱有些窘,说:“叔的人生,下了半辈子雪,就不能有个迟来的春天?”
小凤笑着说:“我给叔安排僻静雅间,祝叔成功!”
老邱挺满意,小凤这孩子,别看是乡下丫头,可心善,又有眼色。
老邱要了一壶红茶,等了会儿,来了个女人,个子不高,小巧玲珑。她告诉老邱,在医院工作,不再说别的,只低头喝茶。白衣天使,老邱有点喜欢。他当女人害羞,没话找话,和她瞎扯。女护士倒不怵,老邱有问,就有答,但也不主动。
老邱说了半天,也惊讶,这些年,他从没和一个女人说这么多话。
“你有病吗?”女护士突然问。
“什么?”老邱有点蒙圈。
“我是问,身体有啥病吗?”女护士低低的声音说。
“挺健康,”老邱嘿嘿地笑着说,“都是些小问题。”
“到底有啥病?”女护士抬起头,锲而不舍。
老邱无奈,说:“谢顶,痔疮,中度脂肪肝,轻微神经衰弱,还有脚气,灰指甲……”
女护士掏出小本,认真记着。老邱更奇怪了,这是相亲,还是来看病?
女护士记完,用中性笔敲着本子说:“还叫没啥毛病?你看看,问题还少?”
老邱说完,也被吓一跳,敢情自己是个病人!
“还有,”女护士打量着他,说,“看体形,超重不少,前列腺还行?”
老邱脸红腾腾的,感觉让人扒光,绑在烤肉架,上下左右地翻烤,还撒上孜然辣椒面,刷上热油……
“要戒酒,戒肉,多运动,早睡觉……”女护士说起来没完。
“从前有过大的病史?”女护士又逼问。
老邱支支吾吾,到底说出,五岁得过肺炎,住过医院。十一岁淘气,摔断胳膊,打过石膏。十六岁,在学校爬围墙,偷跑出去租小说看,被扎穿过左脚……
女护士脸色愈发严肃,下笔唰唰的,记录不停。
老邱慌了,这是“几个意思”?
他偷偷发短信,问冯主席,女护士何方神圣?她是“孙猴子请的救兵”吗?
女护士不记了,盯着老邱看,眼圈发红,哽咽地说:“大哥,别嫌我烦。我真怕了,我们家那口子,走的时候,才三十八岁,尿毒症,受老罪了,整天做CRRT。”
“那是啥?”老邱问。
“CRRT是持续性肾脏替代治疗,比普通透析好点。这尿毒症,太受罪,人不能排尿,从后腰上,都能渗出黄黄的尿结晶……”
女护士一边讲,一边哭,老邱想到老婆癌症的惨状,也陪着哭。女护士说了一个多小时。好好的“相亲会”,成了“诉苦会”,一男一女,相对而泣。
临走,女护士表态说,老邱人挺好,如果两人发展,要求他婚后,每月提供一次体检报告……
两人离开陶然居,下午四点多了。小凤嘻嘻哈哈地说:“邱叔,厉害哇,第一次见面,就聊得人家寡妇‘嗷嗷’地哭。”
老邱懊恼地说:“是我被撩得哇哇地哭,这是造了啥孽……”
定慧寺的钟声,响得也乱。
老邱给冯主席打电话,气哼哼地说:“你推荐的啥人?就是没走出丧偶之痛的疯狂妇女。”
冯主席说:“人家重感情,总比老公刚死,就喜笑颜开的女人好吧?”
老邱承认,但“每月体检”的架势,受不了。女护士有“疾病密集强迫恐惧症”,精神不太正常,可能在医院干久了,都有点职业病。
冯主席见老邱不满意,又发动关系,继续寻找,组织出面的事儿,还搞不定?
老邱见了不少,不是他看不上,就是人家看不上他。有的女人借相亲推销产品,有的女人开口就让老邱买这买那。还有的女人,一上来就盘问老邱的存款和房子。有的看起来不错,但话多,苛刻,挑剔,自以为是,特别是因男方出轨离异的女人,对全天下男人都有意见。
最夸张的是一个女律师,四十多岁,老公跟着小三跑了。她和老邱去渔歌舫吃鱼头宴,先是咒骂了一个多小时前夫,又非说鱼头有异味,逼着饭店倒赔200元。趁着她讨价还价的空当,老邱飞快逃走了。
老邱当时想,如果包厢在一楼,他真想跳窗户逃生。
吃鱼都能整出这么多事。老邱原以为,老婆厉害强势,可将她和奇葩女律师一比,简直是“柔弱小妖”与“强悍大魔王”。
前前后后见了七八个,都不合适,老邱有点泄气。有人给老邱出主意,还是去大型婚介公司靠谱。冯主席不让,说这是挑战他“职业媒公”声誉。他又介绍了一个女教师,在麓城九中教语文。冯主席电话中,神神秘秘地说,三十四岁,老姑娘,没结过婚,长得好,温柔,老邱,你遇到我当媒人,修来的福气!
老邱的心脏没缘由地“怦怦”蹦了几下,好像一只熟睡绿皮大青蛙,被几只飞虫逗醒,一蹦吃一口虫,有点“惊喜小高潮”。
老邱嗫嚅地说:“不合适吧,女孩和我儿子差不多大。”
“虚伪!”冯主席批评他,“你是合理又合法,又不是包二奶!”
隔着话筒,老邱都能感到冯主席喷薄而出的“酸劲儿”,全是碳酸味。
这次见面,老邱准备更充分。他先去浴场泡澡,让搓澡工“咯吱咯吱”地搓了个白里透红。接着,又去买了一件高档米黄色风衣,搭配白衬衣,深蓝色领带。他特意带上去年出版的散文集《蓝水河的呼唤》,送给女教师。
还有一束玫瑰。老邱这次真动了心思。
刚到陶然居,小凤眼尖,连忙给老邱道喜,说:“邱叔,浑身上下透着喜气,又来相亲?真行,越战越勇!”
老邱答应着,说:“哪里,赶鸭子上架。”
也怪,自从去相亲,老邱对生活又有热情了,工作勤快,话比从前也多了。虽说不成功,但总能抱点期待。生活还是有点期待,才能“有意思”。
老邱这次不点红茶,点了一壶龙井。他起身接茶壶,恰好碰到一个女人身上。女人身材匀称,气质不错,笑眯眯的。茶壶的水,洒了女人一身。老邱道歉,心想,坏了,不会是女教师吧。谁想,包间又进来一个年轻女人,瘦瘦的,米黄色大衣,戴着淡红色围巾。
小凤过来帮着收拾,对洒了茶水的女人说:“大姐,别介意,这是邱叔,来相亲的,慌着呢,您是和邱叔相亲的女朋友?”
女人忙摆手,退了出去。这时,年轻女人说:“我是冯主席介绍的。”
小凤忙道歉,又笑着对老邱说:“邱叔,真不是打听您隐私,上次那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泪,太吓人了。”
老邱也觉得好笑,中年大叔相亲,惊天地泣鬼神。他说:“这次保证不这样,千万别围观,不好意思。”
年轻女人主动介绍说,叫谢红。老邱赶紧让座,也介绍自己。两人相互寒暄。老邱偷眼看去,谢红化了点淡妆,白净瓜子脸,还戴着金丝边眼镜。
年轻,知性美,看着也“正常”。
有了上次经验,老邱不那么猴急,学会了矜持。他先送散文集,再送玫瑰。老邱观察了一下,谢红接到散文集,是惊喜,拿到玫瑰,表情羞涩。
按照文学家的揣摩功夫,老邱判断,谢红喜欢文化,也没怎么交往过男人。
谢红说话细声细气,春风化雨,又像小溪流水,潺潺湲湲。谢红说:“上学时,整天忙学习,没考虑婚姻;上班,又忙工作,就给耽误下来了。”
老邱也聊了丧偶状况,不好意思地说:“年龄差距有点大,委屈你了。”
谢红说:“成熟稳重的男人,有责任感,也能更好地参悟人生。”
老邱忙不迭地说:“参悟,参悟,共同参悟。”
老邱偷眼看去,谢红没恼,还笑了,两个酒窝,真好看。
谢红又说,报上看过老邱的散文,有悲悯之心,又称赞老邱选的地方好,素雅,干净。
老邱说:“心里烦闷,在这里消磨时光,听听定慧寺的钟声,静了许多。”
谢红眼中透着惊喜,说也喜欢定慧寺。老邱开玩笑说,人家都说,和尚收钱,让人乱敲钟。
聊了两个小时,彼此感觉不错。谢红还送了一串菩提根佛珠手串给老邱,说是特意求的,特别灵验。
过几天,老邱又约谢红在陶然居吃饭。谢红提议,去定慧寺后面的“慈航素斋馆”。老邱喜欢肉,但看在谢红面上,勉强去吃素斋。馆子清静,大厅放着《弥勒佛心咒》。菜品透着“素意”,有豆腐做的“素鱼”“素肉”。每份数量少,谢红吃得更少。
老邱有心多点,又怕不雅,被谢红看成“贪吃”。
两人后来又约着去书店、公园。老邱处处小心,迎合谢红,心也挺累。也不是自卑,就是面对林黛玉般纤尘不染、高洁温柔的女孩,生怕面露粗鄙,唐突佳人。
老邱自从“谈恋爱”,精神状态好转,开始注重打扮。冯主席少不得表功劳,从老邱办公室抢走几盒高档金骏眉茶叶。认识的人都说,老邱最少年轻了十岁。老邱在心里算计了一下,减去十岁,就比谢红大不了几岁啦。
也有不习惯的地方,谢红喜欢叹气,没事就聊佛经。她喜欢“读书和文化”,基本是佛系一路。她也喜欢文学,但局限在《红楼梦》这样的伤感文学,文学修养有限,对心灵鸡汤那些道理,倒听得津津有味。生活的事,她不甚了解,不会洗衣做饭,更别说家务。年纪轻轻的,家里的事儿,都是钟点工打理。
老邱了解,谢红年纪很小,父母过世了,她是被一辈子未婚的姑姑抚养大的。前几年,姑姑也走了。谢红的性子,就有点冷。老邱可怜她,愈发对她好。老邱还常到她家里,帮着收拾屋子。一来二去,老邱起了心思,想要留下,住一宿。
冯主席说,经营二婚,好比买二手房,房子“大小新旧”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房子要“住得舒服”,水管不能漏,楼板要隔音,木地板不能翘,床要软硬适度。老邱想看看,谢红到底适不适合结婚?只有“住过”,才能清楚。
天公作美,雨夹雪,北风呼啸,怎么看,都是留客的天气。谢红睡得早,老邱抱着被子,屁颠屁颠地躺在客厅黑色真皮大沙发上,浮想联翩。厨房料理台,还残留着老邱做的青菜炖豆腐的气味,清香怡人。屋里暖气热乎,客厅左侧,老邱摆了一件花篮,花开败了,可以换点别的,提升空气质量;客厅右侧,摆着洗衣机,下午老邱洗了几十件衣物,烘干,叠好,摆在长桌上,散散潮气。毛巾,床单,T恤,袜子,三套纯棉美人牌内衣裤,一件柔软的粉红色内裤,松紧带有点松垮变形,底部也磨损变薄。他甚至发现,棕红色木地板和踢脚线接缝处,有些细小粉末,该是蚂蚁的痕迹。老邱合计着,改天给房子除除虫……
谢红抱着被子,从卧房钻出,说睡不着,找老邱聊天。这也是应有的题中之意。懂得和女人聊天,就是耐心听她缓慢地讲一个冗长故事,或一个冗长道理。谢红给老邱讲《金刚经》心得……
这种场合,这种氛围,聊天应该不止于此。
老邱内心的欲望,仿佛小野兽在瞬间长大,再也无法遏制。他抱住谢红亲吻。谢红避让,挺不好意思。老邱继续,却吃了一个耳光。
老邱蒙了。咋回事?谢红赶紧退开,开始哭。老邱更蒙了,挨打的是他,谢红咋哭了?谢红抽抽搭搭地说着,大意是以为找岁数大、丧偶的男人,历经沧海巫山,能超脱俗世,“和谐”度此残生……
老邱听了半天,大致明白了谢红的心思。她要的不是老公,而是一个“佛经听众”,能给她鞍前马后,打点俗事的“管家”,保护她躲在幻梦中的“金钟罩”,只在一起唠“素嗑”,讲“素经”,吃“素斋”,睡“素觉”。
她“素”得只爱自己,难道不也是“着相”?
老邱想想,也是傻,这样的女孩,如果不是有问题,怎可能这个年龄还没男友?
老邱没伤心,只是有些遗憾,为谢红惋惜。这么好的女孩,怎么钻牛角尖?老邱的脑海,总浮现出那件粉红色的、松散的小内裤。他使劲摇头,感到羞愧,就像一只老花狗,努力忘记昨天丢失的一块肉骨头。
深夜,老邱离开谢红家。雨雪正紧,路上泥泞。老邱蹦蹦跶跶,躲着小泥水坑,手抄在大衣口袋里,紧紧地扣着佛珠。毗邻小区,是一条肮脏商业街,红红绿绿霓虹灯,高高低低的电线杆,与那些鹅毛大雪、瓢虫般雨点,纠缠在一起,模糊了老邱的视线。
老邱的手心盘着佛珠,沁出了汗,不是说开过光?咋不灵呢?
老邱远远望去,谢红家的灯还亮着,一个孤独的影子,印在了窗上。
老邱冷静了,再仔细想,要啥“第二春”?自己的春天就没来过。你以为是富豪还是明星?“老牛吃嫩草”,老牛要老当益壮,身份显赫,嫩草也要软硬适度,才能不扎伤老牛。又好比“老树发新芽”,老树要生机勃勃,新芽也要有韧性,才不会变死芽。大部分老牛,都吃不上嫩草,大部分老树,都长不出新芽,不过“痴牛或痴树说梦”罢了。
几次折腾,老邱再婚的念头淡了。每天早上去公园跑步,白天上班,晚上练书法,生活单调,但比较规律。遗憾肯定有。时间久了,遗憾就慢慢堆在脸上,蔓延成皱纹,佛家讲,这就叫“废退”。
天气越来越暖和,麓城的病毒性感冒却开始肆虐。老邱本来没事,单位组织活动,搞文艺会演,忙前忙后,人多又扎堆,老邱就病倒了。平时老邱感觉身体不错,照顾老伴,整天忙活,也没觉得如何。这次不一样,似乎要集中把几年的悲伤孤独都“冒”出来。老邱发高烧,昏天黑地,吃不下饭,只能住院。医院人满为患,都是因为流感住院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
我是老人了?老邱从没有这么无助。
更倒霉的是,老邱居然在医院遇到第一次相亲见过的女护士。女护士见到老邱,一副“早知你身体不好”的表情。护士告诉老邱,她再婚了,老公是退休体育老师,身体特棒,还参加过环城马拉松。老邱被奚落了一顿,也没心情还嘴。
郁闷,真是郁闷。
老邱迷迷糊糊,总能听到老婆在身边讲话,说的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儿子打碎了一个碗,两口子斗上半天嘴。那天晚上,不知为何,陈芝麻烂谷子,老邱记得格外清晰,老婆骂人时的俏皮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春夜,老邱望着病房外墨色天空,默默无语。他闻到了死亡诱惑的气息,像老婆做的稀饭,寡淡,却有着一股踏实的感觉。他使劲盘着佛珠,十三颗菩提子“哗哗”作响。
病好不了,就戴着这串佛珠去见佛祖。
第二天,吃了消炎药和退烧药,老邱身体轻了很多,五脏六腑空荡荡的。其他病人,都有亲属陪床,老邱这边冷冷清清。他给儿子发了微信,顺便发了一张卧床“惨照”,儿子又回复一个“惊讶痛哭”表情包,就没有了下文。
老邱想,儿子太忙,发文字的时间都没有。忙点好,受重用,这样他也放心了。
老邱眼窝湿湿的,也不晓得是不是眼泪,就是心里难受。
“大哥,咋还哭了?是不是打针太疼?家人呢?”
老邱听到耳边有人问,抬头看去,不认识,一个四十多岁妇女,戴着口罩,瞅着他笑。看穿着,应是医院的护工。
老邱没好气地说:“你是谁?多管闲事。”
女人放下扫帚,在他的病床前站了站,说:“大哥,人这辈子短着哩,想开点。”
老邱再仔细看,眼熟,女人又笑,摘了口罩,弯着腰笑,眉眼都笑开了。她身量匀称,虽然穿着护工的衣服,但整洁干净,手指长长的,也是白白净净。
老邱这才想起,在陶然居好像见过这女人,被他洒了一身茶水。他绷着脸说:“在饭店看我笑话,又笑到医院来了?”
女人还是灿烂,说:“我当时好奇,也是奇怪,又碰到了你。”
“碰到你倒霉!你是倒霉鬼他妈咋的!”老邱的嘴更毒了。
女人不恼,说:“你心情不好,说两句就说吧。人就这样,撒撒气,气顺,病就好了。”
老邱鼓着腮帮,“呼哧呼哧”地捯气,像被针扎透了的气球,瘪了。
老邱再看那女人,人家没理他,帮隔壁床位老头喂饭。老头也是高烧,满头虚汗,只能吃点稀薄小米粥。女人小心翼翼地端碗。老头忍不住咳嗽,一口黄绿浓痰,喷到碗里,恶心极了。老头有点窘。老邱也赶紧往旁边拧身子。女人却不急,笑眯眯地说没事,倒了碗,洗干净,拿热毛巾给老头擦嘴。
女人到卫生间拾掇干净,又回来给老头喂稀饭。
老邱有点服气那女人。他也伺候过病人,这可不是啥好活计。
女人是真好脾气。别人说老邱脾气好,老邱明白,他的“好脾气”是装的,不过比较能忍罢了。
两人你来我往,居然也说在一起,互相留了手机号。女人叫高静,四十多岁,没孩子,老公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和她离婚了。她没正经工作,当过服务员,现在家政公司给人家当钟点工。在医院当护工,也是别人暂时安排帮忙的。
一个女人,中年离异,又没孩子,她怎么活得这么开心?
老邱越发佩服她了。这叫坚强,活出“自我风采”。自己这爷们儿,倒不如女人豁达。
老邱的病好多了,回家休养。老邱忙着还好点,在家待着,冷锅冷灶,看电视发呆,书也读不下去,眼前高静的影子,晃来晃去。
鬼使神差,老邱拨通了高静的电话,听着那边挺热闹。高静说,在菜市场呢。老邱说,能不能上我们家做做钟点工?没啥事儿,就是做饭,打扫卫生。
高静有些为难,说,有主顾了,如果上老邱家做,只能一周来一到两次。
也行呀,老邱挺兴奋,声音都高了。
这么说定了。老邱洗澡,换衣服,刮胡子,把家里大扫除一番,等着周末高静过来。
一天,两天,三天……可算熬到了周末。
高静一进门,就伴随着笑声。她带了不少清洁工具,看了老邱家里,吃了一惊,说,这不收拾得挺干净?老邱咧着嘴,有点“计谋得逞”的小得意。高静也乐了,说,大哥,行呀,现在不也挺开心?
还不是你来了,老邱说。
高静脸红,没搭话茬,赶紧又收拾。老邱拾掇房间,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不够细致,仔细打量,就露了马脚。床底灰尘,堆得挺厚,犄角旮旯,也沾挂着不少脏东西。更不能细看的是厨房和卫生间,水槽子底下是积水,便池也有不少黄渍。
高静够利索,一个多小时,屋子亮堂清爽。高静又向老邱要钱,跑到小区门口菜市场,买了蔬菜、生猪蹄、鲤鱼和乌鸡。不一会儿,厨房传来切菜声音,外带一股久违的油烟味。
老邱缩着手脚,踱回书房,看起了书。不知咋的,那本书老邱瞅着,格外舒服。书皮摩挲着,也沙沙地响。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高静在客厅喊老邱吃饭,花生炖猪蹄、乌鸡莼菜汤、炒藕片、糖醋鲤鱼,三菜一汤,营养丰富。
闻到饭菜香气,看到高静穿着花围裙,笑意盈盈的样子,老邱的眼有些湿润。老邱伺候了小半辈子老婆,如今也被女人舒舒服服地伺候,才感觉出当男人的好处。
老邱悄悄地把手腕那串佛珠撸下来。
高静每周来一次,大部分是周末。老邱央求她多来,她推托,说不能怠慢其他老主顾。周末成了老邱最期盼的节日。高静给老邱收拾房间,外带做饭,收费不高。老邱有心给她加钱,高静不同意,说,我凭劳动得收入,光明正大,你多加给我,可不敢来你这里了。
老邱对高静又敬重了一分。他喜欢和高静说话。他和老婆过了几十年,都是听老婆训斥和安排。他和谢红相处,也是整天听谢红讲佛经。没承想,老邱在高静那里找到了听众。也有人愿意听他说。老邱说到伤心处,她陪着落泪,老邱说到滑稽处,她也陪着笑。高静永远是一副精神抖擞、心情愉快的模样。老邱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乐观?
高静说:“没啥大道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都苦熬着,别太在意,就这么回事。”
老邱惊讶,说:“你挺哲理呀。”
高静说:“别看不起人,我虽然学历不高,当年也热爱过文学。”
说到文学,老邱有了自信。他和高静讲他写的散文。高静听得认真,还做笔记,过了一阵子,居然写出了一篇小散文,名字叫《陶然》,讲的是第一次与老邱认识的经过。老邱看来,散文比较幼稚,也带有心灵鸡汤痕迹,但贵在真实。老邱打趣着说:“小高,我当时在你眼中,是不是就是一个怪咖老头,相亲狂?”
高静认真地说:“没那么想,就感觉你有点搞笑,细一想,又觉得可怜。”
老邱鼻子一酸,又哈哈笑起来。陶渊明说:“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他现在就差一个小酒杯了。人生如流水,随意赋形,全都由不得自己。他有吃有喝,有固定工作,还有女人听他讲文学,该知足了。
几个月过去了。老邱平时想着高静,见不到,发微信语音,有点难舍难分,可那层窗户纸还在,就缺“捅破”的契机。那天周末,高静又来做家务,来时有些晚,下午四点多了。高静看着疲惫,精神不振。老邱心疼,就帮着一起做饭,两人相对而食,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高静一顿饭下来,郁郁寡欢,话也没说几句。
是不是遇到啥事了?老邱问。
高静说没事,老邱再三追问,高静迟疑着说,前夫又来闹,要钱。老邱说,不是离了吗?还纠缠不清?高静讲,男人不务正业,与别人合伙做生意,生意赔了,合伙人卷钱跑路。男人不出去工作,天天在家玩游戏,网上扎金花,现在的老婆也跑了,他没钱就来和她纠缠。
都是套路。老邱替高静惋惜。好女人背后,都有一个赖男人?电视剧的狗血剧情,也有生活底色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就黑下了,先是稀稀拉拉的小雨,再后来,雷声轰隆隆地响,雨点连成小佛珠似的串子,哗哗啦啦,抽打在屋檐和阳台的防雨棚上。
望着漫天扯过的大雨,老邱看看意气消沉的高静,有心留她,又张不开嘴。高静怔怔地,才醒悟过来,慌着要走,又发现没带雨具。
慌啥?晚点回去,不也是你一个人,这雨看着要下一夜。老邱慢慢地说,像自言自语。
高静没说话。暴雨天不能动电器,老邱没开电视。屋里暗,两人开了灯,喝茶。老邱讲了这些年来和老婆生活的苦恼。高静说:“你俩性格不投,你也真能忍,几十年做模范丈夫。”
“不过怕麻烦罢了,”老邱苦笑着说,“人都有惰性。我过去不晓得想要什么。”
“现在晓得了?”
“晓得了,”老邱眼睛亮着,咬咬牙,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想要你。”
男人都是这样。高静叹息着,茶水的蒸汽袅袅,笼罩着高静匀称的身姿,渐渐有些看不清脸庞上的表情。
老邱没来由地惶恐。他又想起那串佛珠。
男人真不是东西。所有温情蜜意,都为了那一刻“图穷匕见”。
可是,高静不答应怎么办?老邱无法想象,如何面对那个局面。
高静叹息着,不讲话。老邱大着胆子伸过手,紧紧握住高静的手。雷声轰鸣,仿佛万吨炸药在老邱耳边炸响。几道精白闪电,凄厉地亮,刻在沾满雨点的玻璃上,惊心动魄,连带着老邱的心肝脾肺都被劈了个焦煳。这是老邱的战场,已无路可退。高静的手挣扎了几次,劲不大,都没走脱,好似茫茫雨夜,在陷阱里挣扎着的母兔,被夹住了腿,流血是死,淋雨也是冻死,被猎人逮着是死,哀号着更是累死,总之都难逃一死……
一夜折腾。这是老邱从没有过的体验。这是不是爱情?老邱拿不准,可两人就是快乐。漫天大雨,河水也漫灌出河道,四处都是汪洋。高静不主动,也不被动,两人配合得默契,好似多年夫妻。老邱老当益壮,高静就低俯,曲意迎合;老邱力不从心,高静就迎上去,两人你争我夺,沉沉浮浮,又你来我往,到了凌晨才昏昏睡去。
雨过天晴,风轻云淡。老邱从未睡得如此舒服惬意。醒来,睁开眼,看到高静盯着他笑。老邱不好意思,“嘿嘿”了两声,嗫嚅着说,昨晚上风雨有点大。
高静一骨碌爬起,嚷着去做饭,临下床,拍了拍老邱的肚子,说:“得了便宜卖乖,你该在家里摆上两尊神像,一尊风伯,一尊雨师。”
老邱调皮地说:“没他们眷顾,能这么恣?你可是天神给的‘田螺姑娘’,我这个穷书生,全靠你做饭洗衣。”
“信不信?”老邱说,“我心里早就有你?”
“不信。”
“不是我心里有你,你躺不到这张床上。”老邱说,“陶然居,我看你第一眼心就蹦。你心中也有我,要不然,也不能遂了我的心。”
高静瞪起眼来。
“你……”她说。
“你喜欢我啥?秃头亮得能点灯,省电钱?还是肚子大能当桌子使?”
“你真坏……说了你也不懂。”她慢慢挪开目光,“中年女人,就想要个安稳,安稳的男人,年龄大点,也没啥,人要安稳。”
“年纪大就安稳?”老邱说,“现在坏老头多了,没看电视吗?”
“就冲着你对死去老婆的态度,就是安稳的男人。一个男人,再能忍,心不善,不安稳,也难得悉心服侍生病的女人好几年。”
“我那是窝囊。”
“不窝囊!你有才华,心善,能容人,能为别人打算。你不喜欢的女人,都能如此对待,跟着你,肯定没错。”
“我不好好对你,不是人!”
“我前夫比你会哄女人,可他喝酒了,总打我。”
“我不喝酒,不打人,更不会打喜欢的女人。”
“你是真心?还是哄我?”
“口不应心,让定慧寺的钟把我砸死!”
“呸!呸!……别说不吉利的话……你死了,我怎么办?”
老邱和离异中年女钟点工好上了。
消息传得飞快,机关上下都知道了。陈部长找老邱谈话,认为不般配,年龄和身份都不般配。失败的“媒公”,工会冯主席也不赞同。
“都是我的失职!”冯主席拍着大腿,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现在挺好。”老邱不好意思,毕竟冯主席给他介绍了那么多女人,虽然没成,但这份人情,也不能忘。
冯主席不领情,说:“你大小也是县级干部,这么将就?是不是让人讹上了?”
“说啥呢?”老邱不太高兴,“老冯,你帮忙,感激你,可你介绍的,都不合适,我现在遇到可心的,你不祝福我,还埋汰人!”
冯主席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二婚有风险,我也不说啥了,你要打听清楚对方的底细。这种事马虎不得。”
老邱答应着,没太在意。他相信高静,做人要有信任。他和高静来往越多,越感觉这个女人可以信赖。人家也不图他的钱。好几次,老邱要给她买衣服、首饰,高静都不同意。老邱也想和高静再进一步,可高静说,刚好上,再互相了解了解。
高静还是每周来一次,对老邱却更关心了,问寒问暖,有时两人一起出去转转,也去陶然居,一起吃饭,听定慧寺的钟声。柜台收银的小凤,现在升级当了领班,还是热情的性子,见老邱过来,嚷着,邱叔,好长时间不来了。
老邱笑着,说,还是老几样,抓紧上菜。
小凤看看老邱和高静,连声祝贺,叔,春天来啦。
老邱红着脸,嘿嘿笑。他和高静边吃菜,边闲聊天。老邱讲到了“佛系”的谢红,还有定慧寺的故事。高静也想跟老邱去定慧寺,去求姻缘,看看和老邱能不能白头偕老。
老邱是认真的人,和高静睡了,就要负责任。可高静的状态,不大像奔着结婚去的,倒好像谈恋爱的小女生,卿卿我我,喜欢让老邱给他念散文,听得入迷还落泪。晚上两人更是缠绵。但是,老邱想到她的住处看看,总被她拒绝,细问家庭、父母等很多问题,她也回避,问急了,就哭,老邱也不好再深入了。
一来二去,老邱挺不舒服,感觉高静瞒着他什么事。小邱也打微信电话来询问。老邱挺奇怪,没和儿子说过这事。小邱说冯主席告诉他的。老邱有点烦冯主席多事。
小邱说:“老爸,你不会被骗了吧。现在骗婚的女人可多了,专门对付你这样的半大老头。一结婚领证,就偷偷卖房,要不就哄着老头把养老的钱,全转给她。”
“胡乱怀疑!”老邱冷冷地说,“你是担心将来我死了,分不到家产吧。”
小邱说:“我真的担心您。老年人理性思维退化,容易上当!”
“你才退化!”老邱暴跳如雷,忙不迭地骂,“兔崽子,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到底尽过多少孝心?别拿你老爸当傻子!”
“您就我这一个儿子,我咋能不孝顺您,不是工作忙……”
“甜言蜜语,留给你老婆吧。老子的钱,愿意给谁就给谁!愿意让谁骗,就让谁骗,你瞅着不顺眼,我也没办法!”
老邱挂了电话。老邱性子绵软,很少和人吵,更不要说儿子了。更年期了?还是儿子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老邱又把和高静的交往,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也觉得蹊跷。高静的背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她不会真是“田螺姑娘”吧?
老邱摇头,决定还是和高静说清楚。他拨通高静的电话,说:“你平时都在哪里做家政?我能过去看你吗?要不我上你家?”高静还是推托,说:“我住在老城区西关,脏乱得很,你不用过来,我周末找你就行。”
老邱说:“咱们关系都这么近了,你要让我多了解你。我儿子都晓得了咱们的事,刚才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咱们这算什么?炮友?”
高静没了声,许久,才说:“邱哥,一言难尽,给我点时间,我一定给你满意答复。”
高静挂了电话。老邱心里更没底了,他决定当一次“福尔摩斯”,来个“女友大调查”。他请了假,先去陶然居。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找小凤了解情况。小凤想了半天,没说出所以然。不过,小凤说,那个高静打听了老邱半天,才过去和他搭讪。
小凤对此较肯定,高静缠着她问了许久,都是关于老邱的事。老邱心里沉了沉,这最起码说明,他和高静的“美丽邂逅”,真有可能是刻意安排的。
这是为啥?图财害命?还是自己魅力大?老邱有点混乱,脚步有些踉跄,抬眼看去,定慧寺的屋檐,闪着一只喜鹊的影子,“嗡嗡”的钟声乱响,扰得人心烦。
老邱想,去麓城人民医院,肯定有发现。他打上出租车,去了医院,找到给他看病的熊大夫,让他查邻床老头的电话。熊大夫给他查到了,老邱迫不及待地打过去,问家政护理工高静咋和他联系的。老头耳聋,老邱在电话里吼了半天,才听明白。老头愣愣地说,啥护理工?人家是志愿者,可别瞎说。
志愿者?老邱的眼镜好悬没掉下来。
老邱按照老头提供的电话,又联系麓城青年志愿者协会,那边倒是说,有这么个女人,但不叫高静,叫高菁菁,只有身份证号和电话,她当时也没写工作单位。
老邱颤抖着手,再拨打高静的电话,那边已关机了。
老邱追查了大半天,没啥新进展了。忙着“查案”,老邱中午饭都没吃。眼看着下午一点多,老邱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踱步,又转到陶然居。小凤看到老邱这副模样,也不敢多问,后厨已熄了火,小凤抓紧吩咐给上一碗面。老邱吸溜着面条,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下午的阳光,洒进窗户,抹在青瓷碗上,老邱的脸上,仿佛涂上了一层淡金色。猛然间,钟声又响起,宁静的世界好似颤抖几下,淡金色也就倏然消散而去。老邱从窗户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苍老的容颜:硕大的脑袋,日渐稀少的头发,耷拉的眼袋,红肿的眼泡,松弛的皮肤,还有几块若隐若现的老人斑。这才是“真实的老邱”啊。
老邱感觉,自己就像贪心的孩子,偷到一瓶果酱,只顾疯狂品尝甜美味道,全然未想到,瓶子里同样融化着一颗致命毒药。
老邱胡乱填饱肚子,也不想回家,就在街面闲逛。人群熙熙攘攘,各自为了人生目标奔波,只有他是无目的地乱走。他原来也有目标,就是找一个可靠的“安稳”的女人,幸福地走完人生下半程。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大概是镜花水月了。其实,他的内心,还有一个隐隐的目标,就是能在大街上遇到“高静”,不对,是“高菁菁”。
茫然走着,不知不觉,到了西关老城区。老邱接到单位电话,说是去年绩效工资发下来了,让本人去农业银行核对。很多年轻同事,都办理了手机银行,不用去银行查账,有手机短信提示了。老邱年龄大,反应慢,不太相信网上银行这样东西。他的钱,都是定期去银行查。那天也巧,农行的折子,恰好带在身上。老邱想,今天反正不能上班了,不如去银行看看吧。
西关老城区,外来租房户较多,环境差,嘈杂,老邱很少来,对哪里有农业银行也不熟,只能胡乱走,打听着问,居然也让他找到农业银行西城分行。人真不少,老邱拿了号,坐在椅子上排队。忙碌大半天,心情又郁闷,坐在那里,他竟然瞌睡上了。老邱迷迷糊糊,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棒小伙,高高兴兴去相亲。相亲的对象,居然是高静。那时的高静更年轻,更好看,两人手拉手,一起去逛定慧寺。佛祖宝相庄严,小情侣跪在佛像前,美美地笑着。佛祖突然睁开眼,冷冷地对他说,醒醒吧,看看你身边的人……
老邱晃了晃,醒来,发现有个银行男职员推自己。原来老邱睡了一个多小时,排在前面的人都办理完业务,后面的人也办理完了,银行也快关门了。偌大的营业厅,只剩下老邱一个客户,“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老邱睡得太香,哈喇子流到肩膀上。老邱擦擦嘴,赶紧到柜台。
正办理着,听到柜台后喊,高主任,先来看看这个单子!
一个中年女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柜台,忙不迭地说,来了,来了。
老邱听着声音熟悉,抬眼看去,匀称的身材,干净利索的短发……这是“高静”?
老邱愣住,“高静”这个打扮和平时他见的不一样,深蓝色职业套装,高跟鞋,手腕上还有块明晃晃的精致女表,一看价值不菲。
“高静”也看到老邱,脸变得煞白。两人隔着柜台玻璃,对视着,玻璃反射着银行顶层的灯光,老邱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头发晕,简直要昏倒在地上……
银行轧账后,老邱和“高静”找了个咖啡店,坐了下来。老邱稳了稳心神,张张嘴,想要骂人,却不知如何骂起。
“高静”淡淡地说:“本想过几天告诉你,你既然看到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叫高菁菁,高静是曾用名,我是西关农业银行的信贷部主任。”
“为什么骗我?”
“没骗你。”
“名字和工作都是假的,不叫骗子?”
“我……暗中观察你,等时机成熟,再告诉……我们的感情是真的!”
高菁菁看着老邱发飙,也不着急,好像她抚摸着一沓被顽童剪碎的钱币,甭管碎成啥样,也能拼出来。但人心不是纸币,胶水粘好了,就可以“以旧换新”。
“笑话!……把我当傻子?你还骗我上床,你是不是有艾滋病?”
正如钱钟书说:“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的沙砾或者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老邱的愤怒,犹如冲出体温计的水银,没有正经用武之地,全都是伤人又伤己,老邱说的是高菁菁,自己的眼泪不知为何却掉下来了。
“我没病!”高菁菁的眼圈也有些红,“我离婚后,见了太多不靠谱的男人,我只是想先考察考察,没想骗人!”
“怎么选中我?目的是什么?”老邱气咻咻地继续问。
“能骗你啥?”高菁菁的眼泪终于落下,“我在麓城有五套房产,论收入,我也比你高!这几个月,我没多要钱,照顾你,把身子都给了你……”
老邱细想,也是这道理,气有点消了,可这么做,高菁菁到底咋想的?
高菁菁缓缓地讲述,抽噎着,断断续续,思路还清晰。她七年前离异,前夫好吃懒做,虽然离婚了,但时常跑来闹事,向她要钱。这些年,她在银行当中层领导,收入颇丰,她又很有投资头脑,在股市和房市上,都发了大财。但是,婚姻依然不顺。她也陆续经别人介绍,认识了不少男人,都没有结果。她和两个男人同居过,都到了谈婚论嫁地步,最后发现,男方都为了图财。高菁菁对婚嫁怕了,但不甘心孤独终老,她要找一个“安稳可靠”的男人。
“我就那么安稳可靠?”老邱没好气地说。
高菁菁不愧是金融高手,她对“大数据”概率选择,有着过人的精明。她先将麓城中年未婚男士,按照她的条件门槛,进行分类筛选。年龄在“35—55”岁之间,经济条件在“15—55”万的区间,职业要求在“公务员—事业单位”区间(她不想找商人),个人条件要求“基本健康”,“丧偶无孩”为最佳选择,“丧偶有孩”次之,“离异有孩”再次之。除此之外,还有身高体重等其他“次级指标”。高菁菁买通麓城市社保局人事处处长,将合适婚配男人的数据调出,分类组合类比,最后确定“五个男人”为终极考核入围名单,并为他们建立动态“个人信息档案”,以利于跟踪对比。
“你最后为啥确定了我?”老邱继续问。
“你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高菁菁期期艾艾,躲闪着,不敢看老邱的眼睛,“除了长相条件之外,其他都很好。最关键一点……”
“是什么?”
“你的婚姻忠诚度高,你几年如一日,伺候瘫痪的、暴躁脾气的老婆,这事很多人都知道,评价很高。你对那样的女人都能如此,跟着你,不会错。”
确定了对象,高菁菁就像一个老练猎手,一步步地将老邱引入“陷阱”,制造“美丽邂逅”,假装护工,走入老邱的家庭,然后就是鱼水之欢,顺理成章,“非常完美”。
“你可以找人介绍,为啥骗我?”老邱还是很生气。
“我想看看,”高菁菁说,“你和人家说的是不是一致,还有,如果我只是一个没工作的普通妇女,你会不会爱我,会不会对我好。我想等适当时机,告诉你实情。”
“那你也不能这样做!”
“我怕你骗我!”高菁菁哭着喊,“我被骗怕了,我……”
桃月,乍暖还寒,老邱恢复了去陶然居吃早饭的习惯。
还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小凤嫁了人,喜气洋洋,穿着红皮鞋,在前台后台跑来跑去,也不怕崴脚,好像特意炫耀似的。老邱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也有了精气神。明年,他就退居二线了,领导有意让他得清闲,很少给他安排累活。他还是闲来写写散文,他还养花、喂猫,周末去定慧寺抄古碑,搞拓片,修炼书法。
定慧寺始建于初唐,历经多次兵灾火难,后周世宗柴荣灭佛,曾强拆寺院,明末农民起义,抗日战争时期,定慧寺均遭到过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原址地基重建寺院,寺中有大光明定慧钟一座,为明代文物,还有院内数十座残碑,为历代书法家所撰,风霜雨雪,朽坏不堪。“文革”时期,红卫兵又把铜钟砸出一条缝,石碑也砸坏不少。老邱吃罢早饭,就蹲在定慧寺院里,临拓古碑。别人感到枯燥的活计,他弄得有滋有味。
那一日,又是周末,老邱在定慧寺抄古碑,一群游客嘻嘻哈哈地走进来。为了多赚点香火,定慧寺把大钟改名叫“祈福钟”,敲一下,二十块钱,敲十下以上,打五折。
游客乱敲了一阵钟,渐渐散了,寺院恢复了寂静。老邱摇头,继续沉醉于古碑的书法境界。谁知,钟声又响了,惊得鸟雀乱飞。老邱铺开宣纸,刚写几个字,被钟声扰得心绪大乱,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钟声连绵不绝,又有股如泣如诉的味道在里面。
老邱望去,一个中年女人,笔直地站着,钉在钟旁,有规律地敲钟。她痴痴地望着老邱,面无表情,脸上似有泪痕。
老邱才看清楚,是高菁菁。真相大白之后,老邱果断选择分手,高菁菁却死活不同意。老邱明白,自己不是一个精明的人,儿子小邱,就把他骗得团团转,再来一个心机满满、演技能拿奥斯卡奖的银行主任,他招架不了。高菁菁也想明白了,精明到底害了她,害得她失去了一个可依赖的男人。她多次找老邱,希望回到“那些快乐的日子”,但生活就是这样,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半辈子都和老婆凑合了,如今,有了大把时间,老邱不想再被女人拴住,他想好好安排人生,游览名胜,勤于创作,老邱觉得在艺术上“老年变法”,未必不会有新突破。
谁料想,高菁菁又跑到定慧寺,以这种特殊方式,向老邱祈求。老邱慌乱地丢了宣纸,逃也似的从后门离开定慧寺。钟声还不依不饶,响个不停,仿佛长着长长的手,揪着老邱的裤脚,掐着他的脚后跟,摸着他的皮鞋,不让他走。
老邱叹了口气,加快脚步,心里暗想,这一下下的,高菁菁得花多少钱呀。
刚到家,天色突然暗下,一阵突如其来的细雨,偷袭了春天的麓城。老邱呆坐在阳台上,喝着一壶茶,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还是高菁菁给他打扫屋子时拿来的。老邱手里握着那串菩提子佛珠,汗津津的,盘来盘去,速度越来越快。
老邱晓得,这样钻牛角尖不对,这世界谁也不欠谁,人心难测,谁能将自己全部托付给别人?夫妻反目,父子陌路,这样的事,现在还少?活着,就是敷衍,敷衍别人,敷衍自己,还要在这敷衍中寻出“乐趣”,才能有些“现世安稳”吧。
老邱想着高菁菁,有些心软。平心而论,这个女人,除了太聪明之外,没啥缺点。可是老邱扭不过这劲儿。老邱是真伤心了。他喜欢高菁菁。这可能是他五十多岁的人生,真正炽热地爱过的一个女人。然而,爱之深,伤之切。女人伤心,就像病毒感冒,来势汹汹,但只要消炎药用得好,退得也一泻千里,马不停蹄,至于是否痊愈,还要看情绪。男人伤心,则像暖水壶里放冰块,看着若无其事,却是“冰”在心里,冷得化不开。
老邱站在阳台,看着细雨中的麓城。他的家,毗邻东环高架桥,越过桥,就是一个个新建高档小区。此时已临黄昏,天色黝蓝,细雨霏霏,老邱放眼望去,一排排高楼上,一点点灯火,隔了一段距离,次第闪亮着,像约好了似的,又仿佛天上那些星,在雨水中眨着眼。
也许,它们都不坏,它们只是太寂寞孤独了,因此无法靠近。
老邱忽然下意识地,从阳台上,探出头去,向着定慧寺的方向望去。牛毛细雨,带着丝丝清冷,打湿了老邱的眼。老邱的心里,钟声訇然响起。
每至岁末,盘点过去一年曾选载的作品,重新聆听这些小说的表达与诉说,反复讨论、一再斟酌,编选出这一年度的月报精品集,已成为我们的工作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