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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堡行》·作者:路遥 李知 董墨

发布时间:2023-07-10 15:2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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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堡县革委会驻地在宋家川。当我们刚刚踏上这个初具现代化城市雏形的小镇时,心里不禁惊异:这个全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城镇街市,出奇的清静。沿着黄河堤岸铺筑的柏油大道上,除了偶尔驶过的汽车和手扶拖拉机的声响,以及路北正在兴建的黄河饭店二层脚手架上工人们的喊声、笑声外,就只能听见黄河奔流的涛声了。

我们绕过几幢楼房,在城东一条短巷里找见了县委所在地——依着山势修筑的年代已久的三排朴素的石窑洞。

进了大门,我们的感觉更加强烈了,种满蔬菜的庭院的过道上,除了一个老人手执长柄笤帚在清扫路径,几乎看不到第二个人影;用青砖围砌的小花坛里几只蜜蜂的嗡嗡声,愈加衬出庭院里的宁静。差不多所有办公室的窑门上都吊着锁。人呢?

十分幸运,终于在第二个窑里见到了县委办公室的一个同志。他热情而又抱歉地说:“机关的同志都下去了。”我们立刻醒悟,吴堡全县各级干部参加生产劳动,全年做到“一、二、三”,在第一线上指挥农业学大寨活动,这几乎是我省家喻户晓的事,而我们居然把这个“常规”搁置脑后了。

他告诉我们,县委书记出席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去了;县级机关大部分同志下了乡,和社员们一起收秋、深翻土地,安排部署今冬明春的农田基本建设;留下的同志,又分三班轮流上了前线——在县城东北大约五里路的“硬地梁”上劈山填沟造平原。他为我们列了列三班劳动的时间表:早六点至十点,是县级财贸、商业、银行、邮局、书店等部门;十点至下午两点,是县级党政部门;两点至六点是县文教卫生系统。劳动之外,公事勿误。

“要贯彻好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干部必须冲在前边,县委必须领在前边!”他强调着说,“全国农业会议之后,肯定更要大干!”

他的这种心情是有代表性的0在吴堡所有的干部和群众中,目下,恐怕正同他一样,内心里都已十分自觉地预感到,全国农业会议之后,在我国广大农村中,将要出现前所未有的局面和形势。不用说,他们肯定都在暗自鼓劲呢!他谈话的精神,使人深深感到,吴堡,当下正处在一场激战的前夕!

我们带着这深刻的印象,重又走上街头,用置身异地的陌生人的眼睛,打量着吴堡这座新兴的小山城。在街道墙壁上,我们看到了两条醒目的标语:“干部,干部,先干一步!”“变地先变人,变人先变带头人!”啊,他们想的,说的,做的,他们战斗的精神风貌,使我们的印象进一步加深了。

宋家川实际上是黄河北岸一段狭长平坦的滩地。南岸危岩壁立。黄河汹涌的玄黄色的浊流从上游滔滔而下,流至山西军渡时,一头撞在陡峭的石壁上,不得不陡直地转个九十度的急弯,于是那折反冲向北岸的潜流的力量,激起了层层波浪,哗哗喧响着,咆哮着,卷上岸边,舐吞着岸上的黄色细沙;于是,那雄浑的撼人心弦的涛声,便日日夜夜在小城的上空回荡着。

小城是朴素的,充溢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气息。三条长短不一的小街,立着几幢楼房,有公共文化设施,也有它的“商业中心”。自然,街后的山坡上,仍是具有陕北特色的错落有致的排排窑洞,并且都用一串串红枣、辣椒、玉米棒、谷穗点缀着,使这座山镇展现着城乡相兼的。

小城依然像我们刚到时那般清静。临街的三层楼的百货商店里,只有当我们走进时,才算有了顾客;如果不是那商品琳琅满目的玻璃货柜横在面前,你会觉得这是商店?这个本该是摩肩接踵、喧声扰攘之所在,清静得如同某个陈列馆。我们想,这怕没什么可怪的,因为,人们都上了前线!

紧靠黄河畔上的一个十米见方的空场上,有两三个老汉,提来几篮子黄澄澄的脆梨,香喷喷的花红果子,蹲在那里晒太阳,拉话。我们走近了,才在电线杆上发现一块木牌,上写“市场”二字。好冷落的市场啊,除了偶尔招来几个孩童,似乎再没有什么人来光顾了。这哪里是人们观念中那个肩撞毂击、喝声连片的市场?是的,依然没什么可怪,此刻,人们都上了前线……

直到这时,我们才感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城里的静寂,分明透着某种紧张肃然的气氛。宛如人们走进前沿指挥所里,在那里,静得只能听到人们匆匆进出的脚步声,收发报机的滴答声,似乎连空气都要凝结了。那是怎样的寂静啊,指战员们,各个敛声屏气,心弦绷得紧紧的,他们在期待那决战时刻的到来!而这之前的每一刹那,正是箭在弦上!——指挥员们,双眼紧盯着旋转的秒针!前沿战壕里的战士,早已子弹上膛,瞄向前方……

我们想着,走着,突然街市上的寂静,被渐渐汇合起来的声浪冲破。一辆辆自行车,打着响铃,从我们身旁呼呼掠过,骑车的人一只手扶把,肩上扛着钢锨;而每个车座上差不多都捎带着一位女同志,或是年纪稍大的人,他们肩上也都扛着钢锨。亮铮铮的锨头闪着耀眼的光芒。接着,又有不少的人,从各个机关大门里拥出来,身着蓝的灰的干部服,有的却还在头上拢着羊肚子毛巾,每个肩头都扛把亮闪闪的锨或䦆。一个个雄赳赳的,威武得很。

不用说,这是出征的队伍,是向“硬地梁”进发的。因为换班的时刻到了。

队伍过去了。街面上恢复安静。

可是,没过多久,一阵阵纷沓的脚步声,笑声,歌声,就从城东沿着黄河畔大道上荡漾而来。小城跟着又喧腾起来。这是一支刚刚从阵地上下来的大军。行列里有鬓发灰白的老干部,有县级年轻的领导干部,也有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这是一支怎样的队伍啊!老中青少,汇成巨流!他们一路说笑,有的商谈着工作,有的交换着心得,个个解衣敞怀,精神抖擞。在这些战士们的脸上,你看出一丝儿倦意了么?没有。满脸是胜利的喜悦,战士惯有的自豪感!在这个队伍中,从县委书记到十几岁的小学生,谁的胸怀里没有一幅吴堡变大寨的蓝图?

吴堡啊,原来你的每一寸土地上,都如此充满着激昂的战斗的气息!

夜晚,我们踏着月色走向黄河。黄河啊,当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近你,任凭你那起伏的心胸服帖着我们的时候,内心里是有好多的话要倾诉的;不过,今夜,我们倒要先问问你:你可曾看见,在你的身旁,又有一条比你巨大得多的长河巨流,在汹涌奔腾么?

当我们置身于我省北部这个最小的县份,这个只有四百零四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和六万多英雄人民之中时,我们多么想借助身后那涛声来抒写我们这第一天的印象——吴堡——战场!

吴堡人民——正在前线!

在川口,我们又和黄河相会了。

在这里黄河照样以它粗犷的气势,一个浪头推着一个浪头,咆哮着,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涌而去。它浑黄而黏稠的水流,像从一座巨大无比的熔炉中奔腾出来的铜汁;那浑厚而巨大的声响,就是站在它的身边听起来,也觉得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和大地的腹内……

每当投入黄河的怀抱,听着从它胸脯里发出来的呐喊声,就使人的精神无比地振奋起来。何况,现在我们站立的地方,就是早已神往的川口渡了!

渡口现在是这样的平静。岸崖肃立,浪花舒卷;水面上,偶尔有一两只木船在往来。

然而,我们的心情,却是这样的不平静!眼前,抗日战争的烽火和人民解放战争的烈焰陡然腾起;耳边,“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在那战斗的岁月里,曾有多少八路军战士手里握着刀枪,腰里挂着地雷,高唱着“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的战歌,从这里飞渡黄河,走上了高高的太行山;又有多少穿着粗布衣衫的老区干部,揣着解放社印行的毛主席著作,告别了边区的土地和河西的父老,从这里渡过黄河,大踏步地走向了敌后。战马的蹄掌,曾在这里的岸岩上碰击出火花;延安发出的鸡毛信,曾通过这里的木船向晋察冀递传……而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川口渡,这个并不像潼关和三门峡那样有名的小渡口,却载入了中国革命的辉煌史册!这一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在这里离开陕北,东渡黄河,然后迈开雄健的步伐,一步步走上了天安门城楼,在那里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

现在,渡口上筑起了一个石砌的纪念台,赭红色的石碑上,记下了这个历史性的日子。

站在纪念当年毛主席渡河的纪念台上,缅怀峥嵘岁月,瞭望汹涌黄河,更使人急切地想见见川口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黄河上的老水手薛海玉同志。

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薛海玉。

他瘦削,却瓷实得像一块黄河岸崖上的石头。一条雪白的羊肚子手巾,从额前反包过去,在后脑勺上挽了个结;白粗布衬衫上套着黑粗布棉袄,黑粗布棉袄上缠一根老蓝布腰带;清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他说起话来,平平缓缓,就像黄河在宽阔的河床上流淌一样;可是,那每句话的分量,却像浪涛一样冲击着你的心坎。

他粗大的手捏着那杆一巴掌大的烟锅,抽着,说着,微笑着。随着微笑,额头和眼角就打起了密密的皱褶——这一条条皱褶里,深藏着那黄河的风暴……

从他爷爷开始,薛海玉一家三代人就都是黄河上的“耍河汉”了。他们把家安在了那暴跳的浪头上,把命运交给了凶残的河神。

一个寒风怒号的黄昏,大雪在陕北高原和晋西高原飞扬着。黄河水面上,飞窜的流冰在横冲直撞。这时,一只小木船在狂风巨浪中挣扎着,像一片残破的树叶,从远方飘来。那瘦弱的年老水手拼着命,沙哑地喊着号子,想把船板在岸口上一那里,衣衫褴褛的一家老少,正呜咽着,等着自己的亲人回来。可是,他终于没有能把船扳出狂风巨浪,被流冰打翻了!他,被埋葬在了那黄色的浪丘下……

爷爷死后,薛海玉的爸爸又接过了那杆舵柄,又开始在那险恶的风浪中扳啊扳,可是,苦难的命运总是扳不过来。船上残破的炉灶里,炊烟时断时续……

薛海玉在黄河的摇篮里长大了。黄河,陶冶了他的性格,给了他坚强不屈的意志。他热情,像澎湃的激浪;他深沉,像河底的潜流。他从积劳成疾的爸爸手里,又接过了那杆舵柄,成了黄河上出色的水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历史的舵柄转向了!毛主席带领着中国工农红军,踏上了陕北的土地。年轻的薛海玉,胸脯里涌起革命的激浪。他当了村里的青年主任,领着一班人手,在九曲黄河上,操舵柄,驾飞舟,上五原,下潼关,整日与黄河的惊涛骇浪搏斗着,给边区政府拉瓷,拉炭,送粮食,运油盐……

一九四七年,胡匪的兽蹄踏上了陕北的土地。黄河岸边的陕北人民,举起刀枪,扛起担架,纷纷卷入了战斗的洪流。

坚壁清野!把能藏的都藏起来!川口西岸的船划到东岸的芦苇丛里了。

可是,万一对岸咱们的队伍来了要船怎办?自卫军连长薛海玉,腰里别了三颗手榴弹,独自驾一只木船,摸黑回到了西岸。他日夜守在船上,啃着糠窝窝,等候着。

也许解放军不会用船吧?可是万一要用起呢?就是一下不用,薛海玉还要等。

船啊,小木船!过去你曾载过一代又一代任凭命运摆布的人们,如今你终于载起了黄河的主人!而在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三日,你却又承载了多么巨大的光荣和幸福!

这一天,党交给水手工会指导员薛海玉一项重大任务!要他送一位首长和一批人过河。二十四岁的薛海玉心怦怦直跳。他想:自己年轻,能担了这副重担子吗?他又想:我是共产党员,我应该担起这副担子!他立马周密地筹划了渡河的准备工作,把各地调来的二百多名水手编了班,每一只船都编了号。首长将要坐的第二号船,他在船里垫了一层木板,又铺上新席,放好坐垫,并特意挑选了八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和四个贫苦农民,做这只船的水手;他自己亲任这只船的班长。

中午时分,首长来了。薛海玉到离渡口二里路外的村头去接迎。

等他走近一看,心,一下子跳快了:咿呀!这不是日想夜梦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吗?

是的,这就是毛主席!薛海玉认出来了,他常在区政府看他老人家的像哩!

毛主席穿着粗灰布衣服,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渡口。他坐在河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和水手们亲切地拉谈家常。半个钟头后,毛主席就上了二号船,离开陕北,东渡黄河。

薛海玉握着舵柄,心头翻卷着滔滔热浪。他,一个穷苦的水手,而今竟承担了这样重大的历史赋予他的使命、责任,领受了这样巨大的幸福!他望着人民的救星,想说很多很多的话,但哽咽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主席,您老人家到我们这里,连口水都没喝。”

当船到河心的时候,毛主席从船上站起来,长久地、深情地回首河西……啊,十三年来,毛主席日日夜夜和陕北人民在一起,如今,他就要离开了!

薛海玉眼眶里转着泪花。他想让船走慢一点,让毛主席在陕北的地界上再停留一会儿,让陕北的山水、陕北的人民再多看一眼毛主席;他又想让船走快一点,他知道毛主席正在筹划着革命的大事、人民的大业,他不能耽搁领袖一分一秒的时间!

船到河东的时候,薛海玉和水手们簇拥着自己最敬爱的人,在岸上送了很长一段路。毛主席一再劝他们回去,他们才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停住了脚步。

毛主席举起了那只伟大的手,向水手们,不,向陕北的山山水水,向陕北的千千万万人民挥着,挥着……是向这红色的土地告别,也是向这里千千万万包着白羊肚子手巾的人民,指引一条新的、更加辉煌的道路……

这道路就是社会主义道路。

这道路远比过去的道路更为曲折,更为艰巨。

在这新的、辉煌的、曲折的、艰巨的道路上,陕北人民大踏步地冲上来了!

他们肩上的担架换成了搬山挪河的筐担,手中的大刀斧头换成了开山造田的老䦆铁锨。可是,只有一样没有换,这就是:忠心耿耿闹革命的精神!

薛海玉继续和黄河的惊涛骇浪搏斗着。每年,从他那硬壳壳的大手里,总要向集体交回近万元的收入。

—九七一年,公社党委决定让薛海玉担任川口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而这一年,薛海玉已经是快上五十岁的人了。

“党交给我的这副重担能担起来吗?”他问自己。从公社党委办公室出来,薛海玉没有回家,他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渡口上。

面前波峰奔涌,脚下浪花飞溅,他坐在毛主席当年坐过的大青石上,手抚着渡口铁一样的石壁,心潮随着黄河一起一伏……啊,在这里,他曾点篙飞舟,为革命闯风破浪去出征;在这里,他曾面对镰刀斧头大红旗,举手宣过誓;在这里,他曾扳船送过毛主席……今天,战斗的舵柄能在这里撂下吗?前进的航船能在这里抛锚吗?不会的!他“腾”地从石头上站起来,解开胸前的两道纽扣,让浩荡的黄河风吹进他的胸脯。他闹革命的心火,腾腾地燃旺了!

他迎着黄河渐高的晚涛声,走向开阔的河滨,在那里,他抓起一把黄土来,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胸口上,嘴里喃喃地说:“这里是毛主席走过的地方,我一定要把它整治好!干,就从这里开始吧!”

说干就干,一马当先,他扛起锤钎,第一个下了河滩。后面,跟上来了一村人马!

薛海玉带领全村一百七十来名男女劳力,发誓要从五百米外的石崖上凿下石头,用自己的肩膀一块块扛来,在黄河边筑起两千多米长的河堤,围造出三百多亩高产田来。

这是一个多么宏大的工程!而靠一百七十多双手和锤钎、小胶轮车这些简单的工具来完成,简直是奇迹了!可是,陕北人民不就是创造奇迹的人民吗?请来看看吧:现在一堵铁壁已经高高地?立在黄河岸边,并且每日每时还在向前伸展着……这铁壁向前伸展一寸,晶莹的汗珠就洒落一层,黄河的浊流就后退一步,干裂的河滩就新绿一分!

就在这个地方啊,当年薛海玉的爷爷和爸爸,每走一回,心里就多一层忧愁,鬂角就添几根白发。如今薛海玉走来了,他带着他的一班人马,微笑着面对黄河,顺着新砌的河堤走向前去,从怀里掏出了图纸和曲卷尺……

“干部说千道万,不如自己带头一干;会说的书记不行,还要是会干的书记!”川口大队的带头人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如今,这平凡而深刻的格言,已经传遍了吴堡的每一个村落。

从一九七一年到眼下,薛海玉在新的风浪中是怎样闯过来的?他怎样掌握着川口这条大“船”的舵柄?亲爱的同志们,在这里我们是很难完完全全向大家报告他的英雄史迹的。我们的笔,追不上他战斗的步伐。

黄河,只有前进的波涛,而没有后退的浪头。黄河哺育大的儿女,像伟大的黄河母亲一样,在革命的里程中,只知道扑向前,扑向前!他们前进的目标,像黄河要流向大海那样明确;他们战斗的风格,像黄河里的每一朵浪花那样坚韧,哪怕堵在前面的是石,是铁,是钢,也要咬穿它,冲开它……

薛海玉正是以这样一股劲头,带领川口大队的人民学大寨的。他白天在工地上拼命干一天,晚上,不是去开会,就是去夜战。老伴有意见,问:“这是你的家吗?”他笑笑说:“你就当你是个开店的……”外甥病重,在山西柳林动了手术,想舅舅,稍话让他去。不!他对一个顺路走柳林的社员说:“你捎带去看看我外甥吧!”那个社员惊讶地张大了嘴:“啊呀呀,从古到今,还没见过请人看人的!”他恳求道:“你去替我看看吧,这几天仗火正紧,我不放心众人的安全……”

在暴雨瓢泼、山洪突发的时候,为了保护路基不被冲垮,他跳入洪流,将自己的脊背抵在豁口上,跟着他跳下去的,是全村的男女老少!

当黄河潮汛的时候,涛声拍睡了一村人。薛海玉睡不着,村头集体的那只船拴在他的心上,他起来了,迎着初春料峭的寒风,摸黑下了河滩。

天是这样的黑!伸出手,看不见自己的巴掌;路是这样的坎坷!一抬腿,就是一个踉跄。他,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不怕!因为整个一条黄河,就装在他的胸中;因为在那小小的渡口上,有一盏永不熄灭的航标灯!……他甩掉衣服,赤着臂膀,把船撑到了安全地方……

今年,薛海玉已经整整五十一岁了。五十一岁,这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岁数了啊!有的人上了这个年纪,就开始谋算起了自己晚年的清福。可是,看看薛海玉吧!这个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亲手在黄河上扳船送过毛主席的老水手,如今照样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为革命一头一头地淌汗哩!打开他的劳动手册看看,哪一年出工不在三百天以上!

去年,他已经患有严重的肺病了,可仍然是河堤工地上的扛硬人手。众人劝他回去休息,他不答应,仍然默默地挑拣着最重的活路干。他扛着大块的石头,脸色蜡黄,汗水以皱纹为渠,向下巴汇集着,淌下来,把胸前的夹袄襟子渗湿了一片。

痰里开始带血了。他靠在河堤上长出一阵气,然后又走到石场上,把肩胛伸给搬送石头的人。

当他扛着石头,步履艰难地爬上河堤的时候,石头和人便一齐栽倒了!血,大口大口的血,咯在了高高的河堤上……

是什么样的力量,使薛海玉为革命如此拼命啊?听听他说的话吧:“是共产党和毛主席叫咱办的事,咱就定要办,坚决办,拼命办,办好!”

正是这种对党和毛主席深厚、炽热的感情,在薛海玉的思想和行动中产生了强大的动力,他战斗的步伐,才能像滚滚的黄河一样奔腾跃进!

一九七二年是薛海玉当书记的头一年。这年夏收后,他背了二百斤小麦来到了公社粮站,对收购员说:“我给国家背了二百斤小麦。”

收购员不解地说:“你们队自然条件差,合作化以来,国家就没向你们征收公购粮呀!”

他说:“这是我给毛主席老人家交的粮,礼轻心意重,这是我们川口人的一片心意!”

去年,川口大队第一次向国家交售了公购粮。任务全部完成后,他又额外背了二百斤小麦,送到粮站上。他说:“只要我活着,我年年都要给毛主席交这二百斤细粮!”

这是一种多么崇高而深厚的感情啊!山能比得上它高吗?海能比得上它深吗?

在离开川口的头天晚上,我们又一次来到了河堤工地。

陕北十一月的夜晚,气温已经降到了结冰度。可是河堤工地却沸腾得像一座燃烧的火炉。黄河的涛声“轰隆隆”地吼叫着,像是助阵的战鼓。

进入工地,耳边锤錾声爆豆似的响着。朦胧的灯影下,打石的,拉车的,砌堤的,男男女女,人来车往,一片繁忙。谁要是缩着手在这里养一分钟神,准会被撞得两脚朝天!

我们问身边过来的一位拉车姑娘:“老书记在什么地方?”

她手向山崖下一指,诡秘地一笑:“在船上。”船上?山崖下哪里来的船?

仔细一看,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薛海玉正领着七八个年轻后生,站在一块两头瘦、中间胖,很像船形状的大石头上,把钢钎插进石缝里,狠劲地往开撬着。一声接一声的号子,是那样雄壮,一听就知道,那是发自船工们的胸脯!

我们赶了过去,只见薛海玉立在“船”首,随着雄壮的号子声,他和七八个后生手扳着钢钎,如同握着舵柄,身子一同猛烈地前倾,一同猛烈地后仰。他由于用力过重,头上的羊肚子手巾脱拢了,胸脯上的扣子嘣嘣飞了两颗!他和他们眯缝着眼睛,牙咬着嘴唇,像木船到了一个险要浪口,放声呼喊着,拼命地扳着、扳着!我们的心也随着这动作,一上、一下,犹如立在黄河激浪中的飞舟上,觉得面前黄浪汹涌,身边风吼雷鸣……蓦地,一个多么熟悉的声音掠过了耳畔:“朋友,你到过黄河吗?你还记得河上的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吗?”

……啊,薛海玉,你没有下船!你还像当年一样领着你的一班人手,与那惊涛骇浪奋力搏战着;在革命的洪流中,你永远是一名战斗的水手!

冒着晚秋的蒙蒙细雨,我们走在一条又宽又长的林阴道上。路旁株距两米左右的四排新疆杨,亭亭玉立。枝叶满是秋色——被雨水冲刷过的叶儿愈加变得金黄,在微风中抖闪着,仿佛一团团橘黄色的火焰。我们心里暗想,如果是盛夏该多好,那繁密茂盛的绿色的枝叶,说不定会在头顶交织起来,你仰脸一望,只能见到一线蓝天;低头呢,满地将是斑驳的阳光和浓密的阴影。可眼下是深秋。秋季为什么不好?秋天自有秋天的风味特色。你看,经过一春一夏,树儿又长高了几尺,树的年轮又增加了一圈;不久,它们就要傲风雪,斗严寒,锻炼它们的筋骨了。而且,你一路踏着厚厚松软的落叶,脚下沙沙作响,不但不觉得秋色有什么肃杀凋零之感,反倒觉得秋季里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成熟的,殷实的,丰盛的。

我们在秋色绚丽的林阴道里走着。路是长的,也是深远的;我们视线所及的地方,路面渐渐变成一条飘带,一条褐色的线,终于隐没在前面金黄色的浓密的杨树林里。

我们的耳边不时地响起欢歌——那是在秋风中舞动着的片片杨叶儿,唱起的丰收的歌。

同志,请把你的视线抬起,把你的视野放宽!你看见了什么?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像是凝固了的黄色海涛般的山山岭岭,不正是光秃秃的陕北高原么?

那么,眼前这些碗口粗的杨树林,路边坡梁上那茂密的绿莹莹的洋槐丛,梯田埂上那摇摆多姿的窝柳条,田坎边那枝干素净只挺着几片绿叶的桑树,都是……不错,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就像你所见的那些光山秃岭一样,都是真实的。

此刻,我们正走在陕北高原上一个普通小山村的村路上。而且,我们也和每一个初来的陌生人一样,睁着一双大眼,惊异地、贪婪地环顾着这充满生机的景色,一个劲儿地琢磨和探究着这景物中似乎蕴藏着的某些奥秘!……

这个山村叫冯家嫣,在吴堡县境的中部。全村五十八户,二百三十多口人,只有七十五个劳动力,其中妇女又占大半。耕种七百八十多亩梯田山地。满山遍峁栽长着洋槐、桑、杨、柳、苹果、梨、杏、枣、柿、核桃、葡萄、拧条等乔灌树种六百多亩,共二十余万株。

地这么广,人这么少,这些树木是怎样长成的呢?自然,不是天生的;是这个小山村得天独厚,泉多、井多、雨多?

从县地图上看,冯家嫣是全县的高山地区之一,海拔一千零二十八米,较黄河畔一带村落高出二三百米。周围十几条像毛细血管似的小溪小河的源头,距它至少也有四五里路。这个队是全县人畜饮水困难的六十二个大队之一。全村只是在深沟里有一眼泉水,挑担水一上一下近一个小时。而且,这眼泉又是同前村的冯家峁合用的。所以,说它是个干梁、干峁、干嫣,是毫不过分的。

那么,他们怎么样培育着这六百多亩的树林?他们到底靠什么?回答很简单:靠汗水!

这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介绍情况时开口就说:“植树造林,这是一场革命!”

他简括地回顾着历史:早在一九五八年,他们就在上级林业部门的帮助指导下植树造林了。那时栽了一面坡的洋槐,成活得很旺。六十年代一些社员开始在林地里种庄稼,先是暗地里刨树根,等到树慢慢枯死了,就一根根地挖掉,渐渐地,不到半年光景,满坡绿生生的树木不见了。用群众的话说,“把山峁的绿袄祅扒下来了!”于是冯家嫣又和别处一个模样,山上光秃秃的,沟里红格溜溜,满眼一片黄,一片黄。一九六六年春秋,队里又造了一次林。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煽动一些人,又把幼林毁了。一九六九年,大队新的领导班子成立了。他们召开的第一个会,就是总结两条路线斗争的经验教训。

当时我们想,这位年轻的党支部书记严肃地说,“既然群众信得过,我们这些带头人,就要把担子挑好,真心实意学大寨,盯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朝前走!”他笑了笑,“要接受教训!要不,再有个运动,我们也就不打自倒了!”

他们先是治山改土修梯田。一九六九年的粮食总产一下子比一九六八年增长了近一倍。从这年开始,他们甩掉了吃返销粮的帽子。接着稳产了两年。待到一九七二年,遇到了大旱,粮食产量又退到一九六八年的水平了。

看来,没水不行。可水呢?水在哪儿?

冯家嫣人除了打坝淤地蓄水,自然又想到植树造林了。他们说,水不光是在地里,也在树上!他们说,树多成林,成了小森林,冯家嫣的自然条件就会变了,气候调节了,水土保持了,到时候,旱魔还能那么恣意逞凶么?原来,冯家嫣人的脑袋里有辩证法!

可也有人摇头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队上的带头人马上说:“正因为水远,就要早引!”

植多少树呢?党支部提出了任务:一九七二年一秋就要种五万株!每人平均二百,每个劳力平均七百!

这下炸锅了!广大贫下中农双手赞成;那些思想保守、一下子难以摆脱旧的习惯势力桎梏的人,手背碰着掌心,提出了一连串的问号:人呢?有那么多人手么?退一步说,树植下了,往后谁护谁管?再来个“造林不见林”么?让树和庄稼争地么?田坎上栽桑,田埂里压窝柳,不是存心歇地么?到底是要粮,还是要树?

党支部回答了:要粮,也要树;要树是为了多要粮。“以粮为纲,全面发展”,我们要一个字不少地把这个方针刻在心上!人少么?好办,学大寨人,出大力,流大汗!一人顶俩,一天当两天!于是,全村来了个总动员,从六七十岁的老人,到六七岁的娃娃,一齐上阵!又是收秋,又是造林,没明没夜地苦战了一秋,五万株树苗栽上了!

那时节,邻队的一些人,站在山峁上望着冯家嫣满山坡的树苗,嘲弄地说:“冯家嫣人往后不吃粮了,要吞树叶哩!”

是“吃树队”还是“吃粮队”,眼下不辩;三年比高低,十年见输赢!冯家嫣人扎下头,硬苦干了三年。三年后的今天怎么样了?

年轻的党支部书记笑着说:“三年时间,当初一些人提出的问题都答上了;植树造林并没影响农业,反倒树了人,炼了心。一九七三年我们粮食总产猛增到十七万斤,一九七四年又增到十八万,比一九六八年提高了三倍半!全年计划每人千斤粮,想不到伏里来了个‘卡脖子旱’,可尽管是个灾年,今年也下不了十四万!”

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农业发展的同时,大队整个面貌跟着起了变化,不仅有了运输、农产品加工机械,连吃水也用不着下沟担了——今年又修了个抽水站。

“一九八〇年要大变!”党支部书记满怀信心地展望着,“农业不用说了,光林业一项,对国家就能有些贡献了——桑能养八十张蚕,还有一千二百多棵树呢!一万多株大枣呢!十几万株柴林呢!……到时候我们该头痛了——没那么多劳力!”说着,他笑了。

这前景太叫人兴奋了。而且我们想,它的意义不仅在于经济方面,也在于为整个黄土高原的水土保持、自然面貌的彻底改变以及整个黄河流域的治理提供了一个典型。因为我们来到这个队之前,脑子里装了两个不曾接触过的数字:全黄土高原,西起日月山,东至太行山,北连阴山,南接秦岭,每年流入黄河的泥沙大约十六亿吨;而吴堡一个小县,每平方公里流失的泥沙量每年为一万一千五百吨,全年流入黄河的泥沙为四百六十四万六千吨。这是多么惊人的数字!每年要流走几座山呢!如果黄土高原上的每一个村落,都能像冯家嫣这样,给每一个山峁都披上“绿祅袄”,用不了多久,黄河说不定哪一天会变成清河呢!这不是童话。黄河水利专家们在纸上规划设想的蓝图,今天,正在冯家嫣这样的小山村里,一点一点地变为现实!这,恐怕才是冯家嫣这二百多双手创出来的奇迹,向人们展示的真正的典范意义吧!“百分之九十几的树木成活率是怎样达到的?”

党支部书记笑了笑,说:“这,得问另外一个人了。”

这人是谁呢?是大队党支部委员、一九七四年高中毕业回乡知识青年、专门负责林业的冯治乐。当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坐在我们面前时,我们说什么也难得相信,他就是个林业小专家!这个憨憨的、不多言语的、见了人总是红着脸笑的年轻人,把两只手掌垫到屁股底下,坐得像个树桩似的端直。他只是简略地谈了谈植树方面的技术和方法,而对我们提出的怎样保证树木成活百分之九十几的问题,只回答了两个字:用心!用心!——我们也用心品着,在心里长久地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看来,他对于自己是不愿多说什么的。他聪明地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说:“我们队有个林业红管家,你们见见他,什么都明白了!”

群众称誉的红管家,指的是大队护林员冯德举老汉。这老人现年六十六,一九三五年参加红军;右肘挂过彩,二等残废;一九四六年入党。合作化和公社化时期任过支书。如今是大队“老贫协”。一九七三年开始当护林员,管护一架山几面坡的树林。我们和老人见面之前,群众就说,要见这老汉,可难哩!天不亮就上山了,什么时候擦黑什么时候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冰雪莫挡!要见他,除非满山跑着寻!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果不其然,没能堵上。出了老人家的窑,一抬头望见窑门前有棵合抱粗的老榆树,尽管是下了霜的深秋,那婆娑的枝叶,却依然繁密茂盛,在晨曦中越发显得墨绿。这棵老树为几代人遮过阴凉了?我们要探访的这位老人又是什么样呢?我们一边仰视这棵老树,一边想着……

无奈,我们只得满山跑着寻。但心中并不急。因为有景可看:沟畔上是连片的灰绿色的拧条;漫坡地里长着一尺高的草木栖;山梁上培育着一畦畦青纱帐似的苗圃;峁坡上挺立的是几何图案似的行行的槐杨。走着走着,我们不由得睁大双眼,驻足呆立:在老人“管辖”的几百亩的林地里,除了一层落叶,你难得寻见一根杂草!每棵树的根部都培着一堆肥土,整个林地的土层都是松软的。同时,你还会在地面上依稀辨出那重叠的密密麻麻的“人”字形的足迹,这是在烈日下留下的么?还是在严冬里?要不,是在秋雨中?在春寒里?……眼下老人在哪儿呢?喊不应,觅无影。拐过一片梯田,我们看见一群社员正在地里刨洋芋。待我们走近时,那个造林小专家冯治乐,笑指一老汉,说:“冯德举老汉在这儿哩!”

果然,有个老人用胳膊肘挎着一柳条筐洋芋向地边手扶拖拉机走来。这老人身材瘦小,长条脸,慈祥憨直地眯缝着眼睛,头拢白手巾,穿着黑布棉背心,腰缠白布带,酱紫色的脖颈上搭绕着烟锅。原来,这就是我们要见的当年的红军战士,今天的护林员冯德举老人。

“我爸爸闲不住,他把一架山几面坡的林管护得可精细了。今秋,他一边护林,一边收秋,他一个人就掐了二三十亩的高粱穗!夏天,他还抽空给邻队锄地呢!”

晚上我们来看望老人时,一家人都夸奖着。四儿子刚说完,正在洗碗刷锅的老伴开腔了:“积极着哩!从当上护林员,两个年都没在窑里过,大年初一,天不明吃上几个饺子就上山了!”

老人听着,不以为然地嘿嘿笑着。

“咱是党员、老红军,啥事都要带好头。”老人在高脚油灯上点着烟锅说。他的话和他本人一样质朴。“组织上叫我护林,我就要服从组织,把林看护好,这和过去在红军里打仗执行任务一个样。”接着,老人用他独特的语言来表述他对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任务、性质不同的体会:“过去,咱毛主席领导中国共产党、红军、赤卫队打敌人,是推翻三座大山!如今是同‘脑子’作斗争哩!有人说我三个儿子都在外头工作,我又有残废金,还受苦做什么?我说,活一天就要学大寨,一时也不能忘了革命。”

老人说完,精神矍铄地望着我们,憨厚地笑着。我们带着老人这些普普通通的语言留给我们的深刻印象离开了他的窑洞。

出了窑,我们一抬头又望见了那棵合抱粗的老榆树。那浓密的枝叶闪着点点月光,像是清晨的朝霞。这棵老树为几代人遮过阴凉了?我们一路走,一路又这么想着……

次日,我们很早就被那上工的哨音唤起了。

我们住的窑洞前边,有个比较高的峁峁,村里人叫它看河圪坨,据说天气晴朗时能眺见黄河。这天早晨,我们好奇地爬了上去。赶巧有雾,黄河没瞥见,倒也就势登高望远,看了看冯家嫣的全貌。那村南村北的张家嘴、八家梁、下斜岭尽收眼底。如今,这山山岭岭,坡坡梁梁,都着了新装。远处林子的绿色,融在绢纱般的薄雾里,宛如国画中泼墨似的一笔;近处山梁上那些绿莹莹的幼树林,像孔雀羽毛似的,指向空中,轻拂着蓝天、朝霞……突然,在我们视野所框的这个静的画面里,一下子闯进一群“红领巾”来,他们发现了密集的树影中的我们,一路吆喝着,雀跃着跑上山峁,好奇地围住我们。他们都是本村的小学生,刚下了早课。

“你们都栽过树吗?”我们也打量着他们。

“为什么没栽过!”其中一个说着,口气是硬的。

“栽过两年了!”另一个接着说,口气是粗的。

他们用尖脆的嗓音,七嘴八舌地喊着,把他们植过树的山峁坡梁指给我们看,不一会儿,他们就像群山雀似的飞下山峁,散开去了。

我们望着这些孩子,也望着隐没了他们身影的片片幼林,心里在想:他们会茁壮成长的,一定会的。而且,用不了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在这里,那美好的春天里响起来的讨厌的风沙声就会被巨树参天的林涛声取代了,它将成为黄土高原上镶嵌的一块绿翡翠。不过,那时候,整个黄土高原,也说不定都变成绿色了。

在县上我们看过一份材料,有这么一个生产大队,吃粮靠供应,花钱靠钉枰,全村九十九户,四百多口人,七十几个男劳力,外出钉枰的就有四十多人,常年在外的二十几人。农业生产,不消说了,真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全队没有一颗储备粮,年年吃返销粮;没有一分公积金,反倒拖欠国家贷款几千元。这个队为什么这样穷?自然条件太差么?不。全队总耕地面积一千零八十亩,其中梯田五百四十多亩,坝地五十八亩,水地八十亩!‘三田’平均每人一亩六,光水坝地就近一百四!这在吴堡县,你就是提着灯笼也难找到第二个!可多年以来,队里的亩产一直是九十多斤,有一年连水地都丢了籽种!自然,这一切都是两三年前的事,是“历史”了;如今,它变了!这个过去有名的“黑锅底”“拉腿队”正是杨家沟大队。它是怎么变的?现在变成个什么样儿了?

杨家沟属郭家沟公社管辖。出了公社拐过一座太平寺古庙,不到一里路就进了杨家沟。沟很开阔,有一条常年流水的小河。实际上这是一条很富饶的小川道,而且景色宜人。小河两岸长着茂密的高大的柳树、椿树、枣树,间或能看到一些其他果树。九十多户人家的窑洞都坐落在沟北向阳的山坡上。

刚进沟口,我们看见一片三十多亩的坝地,长着齐刷刷的一人多高的高粱,虽是阴雨天,那一棵棵丰实硕大的高粱穗儿,仍像团团火炬,映得眼前一片通红。又走过一片平展展、绿油油的水浇冬麦地,一抬头,在路边土崖上望见两条用石灰刷写的斗大字的标语:“外流出门,越出越穷!”“副业包干,越包越干!”标语和内容都是很醒目的。

一走进大队办公室,墙角里一个稀奇古怪的物件吸引住我们:这是一副我们从未见过的挑担,做得玲珑、别致、精巧,显然是出自乡间能做细木活的匠人之手。挑担一头是个塔状的木匣,是由几层大小不一、向不同方向抽拉的展斗相叠组合成的。另一头是木箱。挑担都涂着黑漆,边缘上勾画着莫名其妙的色彩俗气的云彩似的图案。总之,它在各方面都较之过去人们常见的“剃头挑子”高出一筹。

“这是钉秤的家当。”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凤型见我们一直俯着身子好奇地打量揣摸着眼前这个怪物,话就从这上面开始了。“在我们队几乎每家一副挑担。过去,村里的男人挑上它走城串乡——到过哪里?榆林不用说了,内蒙古、宁夏、甘肃都串过,一出去就是一年,天南海北串回来,少数人富了,大多数人穷了!”

富到什么程度?他告诉我们:“挑担满天转,千儿八百地赚!”有少数人家的窑里,自行车、缝纫机摆置下了,甚至手腕子也戴上了国产表;有的人到镇上供销社一转悠,就花掉一百六十多元!

穷的呢?穷得称不起盐,灌不起灯油。很显然,这是杨家沟农业生产资料个体所有制改造成为社会主义的集体所有制之后,而在另一个小生产的天地——钉秤这个小手工业生产领域,依然保留个体经营方式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农民在经济上政治上的两极分化。而且这个小生产的天地,在一定时期内,在一部分小生产的传统影响还严重存在的农民中间,仍具有相当的诱惑力。你看,过去,在这个小山村里,这种资本主义的魔力,几乎把每一个成年男人都变成了小手艺人——每人一副钉枰挑担,并且沿袭几代,终于成了有钉秤传统的“村族”了!

于是,社会主义在这个小山沟里,遇到了别处不曾有过的阻力。

那么,干部呢?党支部的作用呢?

“我们干部是钉秤的带头人,不是干社会主义的带头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杨根治说,“我过去是支书,我本人就常年挑担子出去外串!”他不好意思地笑着,面带愧色,语调里充满了内疚之情。

“我也挑过。”支书杨凤型也坦率地笑着说。

“凤型的手艺可精哩,别看他年岁不大!”大队团支部书记从旁介绍着。于是在座的都笑了。听得出来,这是人们在摆脱了某种恼人的纠缠、羁绊与重负后的轻松的笑声。

我们也笑了,同时也惊异:坐在我们面前的这几个二十七八或三十几岁的年轻人,都是六十年代初回乡的中学生,也居然慢慢精通了这门行当,并且,被残存于墙角里的资本主义小生产的毒蜘蛛所网罗所束缚了!

想到这里,我们不由得感到列宁的论断——“小资产阶级的自发势力,它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我们,并且非常严重地渗入无产阶级的队伍。”是多么精辟正确!你能不感到那“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么?”

在这种势力面前,杨家沟后来是怎么改变的?读者会和我们一样关切着这个问题。

“革命!”他们回答着,“咬着牙,把资本主义的路扎住!堵死……”

这是一场多么艰巨的革命呵!它“必须克服无数小生产残余的反抗(往往是特别顽强特别难于克服的消极反抗),必须克服与这些残余相联系的巨大的习惯势力和保守势力”。

工作队来了,县委书记来了,他们在杨家沟深入进行党的基本路线教育,用大寨精神去点燃杨家沟人心窝里那团社会主义的烈火!

他们个人忆家史,集体比外队,眼睛开始不盯着那副挑担了!盯谁呢?一双双眼睛盯着大队干部哩!看你支书队长们敢不敢狠心甩掉那副挑担!杨茂乐呀杨茂乐,你这个副支书,可是全村有名的钉枰迷哩!你那两条腿最长了!你的心都钻到钱眼里去了!要甩挑担,就得你带头!你有这个狠劲么?

杨茂乐额头上往下滴汗水哩!他的腔子里像揣着壶开水,咕噜咕噜直翻滚。

杨茂乐啊,当你撇下队里的四百多口人,走南逛北,手抓票子的时候,你忘记了你父亲给地主老财揽工挣断了筋?你忘记你扯着母亲的衣角去讨饭吃,挨了一脸臭口水?伏天里,财主家撒给你一口烂红饭(高粱),你吞下去肚子疼,差点把肠子吐出来……悲惨的回忆,戳痛了杨茂乐的心,他,低下了头……是的,这条路不能走这是咱贫下中农的受罪路,是地主老财们的复辟路!——杨茂乐抬起了头,挺起了腰;杨茂乐咬着牙,铁了心;杨茂乐甩掉了挑担,转过了身!杨茂乐望着众人拍着胸:往后,一个心眼往社会主义大道上奔!

今天,杨茂乐成了队上的拦羊工,他那颗心早就被集体的羊尾巴拴住了……

一双双眼睛还盯住外队哩!群众说,五里外的冯家嫣,论自然条件,我们在天上,人家在地下;冯家嫣干峁梁下没有一滴水,我们呢,河水常年门前流;人家农林齐丰收,给闰家,有贡献,集体,有储备,个人,又富足;我们呢,弃农钉秤,土地荒贫,门户零落,人心不齐。谁能忘:有一年,沟里最肥沃的六亩水地、十六亩坝地无心经管,草漫庄稼,秋里一打,每亩只收玉米一百斤!落得个队无储备,家无口粮,穷得队里连根鞭梢都挽不起!这正是:垮了集体经济,毁了社会主义!想一想吧,同志!乡亲!这土地是谁给的?我们对得起毛主席么?对得起共产党么?对得起社会主义么?……

群众的批评,戳痛了干部们的心!干部们,个个扪心自问……是的,这印把子是党和毛主席给的,是群众给的,咱这带头人不能丢!——可过去,只想钉秤抓大钱,干部没人当,“出钱买队长”!所有这一切,错就错在路线上!

斗争,挽救了人,锻炼了人;斗争,斗出了信心,斗出了希望;斗争,把群众心中燃烧着的那把社会主义的火,烧得更旺!

杨家沟人从此开始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再也不挣那不弯腰的钱了!他们甩掉钉枰挑担,扛起了䦆头钢锨,拥向了学大寨的战场……杨家沟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

“现在么?人开始变了,地也开始变了!”大队干部们喜滋滋地向我们说,“一九七三年我们开始打坝淤地,一九七四年粮食产量就上去了一大截,比去年增长了近一半;今年我们又开始在后沟打坝,大部分是石方,我们要拦蓄九股泉,修筑五百米暗水渠,上面还可淤地四五十亩,渠成后,前沟都成了自流浇灌的水地……”

“今后呢?”

“今后两三年改河治水平沟,把河道改到沟南,叫水也变,叫它乖乖地流,把沟里的地给让出来!”大队团支部书记抢先向我们展现着杨家沟的前景。

听到这些,我们有点坐不住了,想出去看。走出大队办公室,下个坡就到场院。场里堆积着高粱、谷物。旁边还有一台脱粒机。支书见我们走过去端详,忙说:“我们这个过去连鞭梢都挽不起的穷队,如今有了三部柴油机,一辆‘手扶’,一台脱粒机,一台磨粉机。”

“政治夜校也办起来了。”年轻的团支部书记补充道,“还办起了托儿组,缝纫组,好让‘半边天’发挥作用。”

“你们队很有希望,很有发展前景。”我们向他们谈述着观感。并且又问,“斗争还很激烈么?”

“嗯。”党支部书记答道,“钉枰是几十年的营生了,有些人肩上搏担担了,可心里还想着再挑起来。去年工分值比前几年少了一半,有些人就喊叫了!”

“能顶住么?”

“能!”他答道,声音是坚定的,“咬着牙顶!非把资本主义这条路堵死不可!”

我们也坚信这一点。并且在心里想,倘若资本主义这股祸水一旦决开口,杨家沟的党支部会带领广大贫下中农,跳下河堤,拼着性命也要用身子堵住它!会的,一定会的!因为,他们眼睛亮了……

十月,陕北的天气温暖、晴朗。天空是那么洁净、深远,湛蓝?!

每当我们爬上一座高山,极目远望,那无穷无尽的山头,海浪似的迎面扑来;脚下的沟壑,蜿蜒纵横,又深又长。这时候,我们常想,陕北有多少个山头?有多少条沟?曾有多少革命战士,在这山头上,沟坝里,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洒下了他们的鲜血?在陕北有多少英雄的山村和英雄人物?他们父一代子一代地创造了多少惊心动魄的英雄业绩?

凡是在陕北生活过、战斗过的人,今天,不论你战斗在帕米尔屋脊,万顷波涛的东海上,或是海南岛的椰林深处,冰封的黑龙江畔,谁能忘记那头包羊肚手巾,身披老羊皮袄,满脸皱纹,质朴可亲的陕北人呢?如今,在黄河畔上一錾一錾打石垒坝的老石匠,整天在山孤里陪伴着羊群的老羊倌,在山坡上剪枝培土的护林员,指挥削山填沟的老书记……当年,就是他们曾把你从战火纷飞的前线背了下来,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袄,把你负伤的身体,紧紧裹住;用他们那粗壮的躯体,扑在你身上,抵挡过敌人的炮弹;就是他们从粮食缸里,舀出了仅有的一碗小米,灌在了你的行军粮袋里……能忘记吗?不能,永世难忘啊!

一天,我们来到了久已闻名的樊家圪坨。这是个一百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坐落在沟垴上,三面高山矗立。我们来到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太阳已被西边的高山遮住了,西斜的阳光只在北边窑洞窗户的玻璃上闪烁。这时,除了后沟传来学校下课的清脆的钟声,村里十分宁静。人全出工去了。饲养室前边的场上,几个老头正在挑选、捆绑新收的窝柳条子。供销社明天就要收走哩。突然,山坡上传来马达的轰响,一辆手扶拖拉机从后沟的转弯处奔驰而来,在路旁安着木栅门的土窑前停了下来。拖车上满溜溜地装着一车洋芋,说是给明年留的种子。几个小伙子从车上把洋芋卸下来,送进土窑里。拖拉机急匆匆地调过头来,又向山上驶去。

人们的行动,都显得那么紧张,那么急切,似乎有更重大的战斗在等待着他们。他们说,两天之内要全部结束秋收,马上要全面展开今冬明春农田基建的战斗!

在樊家圪坨的日子里,听着人们叙述这个山村的战斗历史;听着人们谈论这个山村在社会主义时期的艰苦斗争的行程,和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在所有这一切里,使我们最激动最崇敬的,就是那些前仆后继,一代又一代的陕北人民,就是那些无数的英雄们!

凡是到过樊家圪坨的人,该会记得坐落在村中的那座烈士纪念碑吧!石碑朴实,碑文简短。可是,你知道,烈士樊文德是怎样的一个英雄。

你想想,一个二十几岁的贫农小伙子,领着一伙揽工汉、受苦的庄稼人,提着大刀,拿着梭镖和装着火药、铁角的土枪,竟然向那些手拿步枪和机关枪的军阀、豪绅们冲去,要从那些匪徒们手里夺回印把子。这是何等的气概!这又需要多大胆略和勇气啊!……后来成为红军团政委的樊文德,有一次,率领着一队红军和赤卫队,把困守在一个山头上的敌人包围了。敌人凭着有利地形和精良的武器,负隅顽抗。红军多次冲锋未能奏效,几个战士也倒了下去。这时,樊文德把上衣一脱,往地上一甩,手提大刀,赤裸着黑红的身子,一声怒吼,率领战士向山上冲去。只见那闪亮的刀光,在阳光下飞舞……敌人吓懵了,垮了,缴械了……

……贫农樊志立,落在了敌人手里。敌人把他吊起来,又是皮鞭,又是枪托,又是辣椒水,又是烧红的烙铁……野兽们把能用的刑具全用上了。可是匪徒们用酷刑可以摧残英雄的躯体,他们却永远征服不了英雄的一颗红心。樊志立昏过去了几次,他依然紧咬着牙,红军在哪里,—字未吐……这是何等的坚贞啊!

军阀、豪绅、土匪,用他们的爪子,把陕北这块土地撕挖得遍体鳞伤,穷人们走投无路了,只有在毛主席举起的革命火炬照耀下,起来造反。现在的老支委,当年儿童团副团长樊锦彦,黑夜里,手里抢着用子弹壳做的小手枪,跟着红军,也从山上冲向敌人夺枪去了。你要知道,那时他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呀!

解放战争的岁月里,樊家圪坨的贫雇农,牵着大红马,马背上搭着红毡,敲锣打鼓,送自己的子弟去参加解放军。在冬天黎明前的小油灯下,妇女们赶缝着军装,赶纳军鞋;披着老羊皮袄的担架队员们,从前沟出发了,从后山峁上走了。在硝烟弥漫的榆林城下,在炮火连天的沙家店前线,抢背伤员。在毛主席“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下,他们随着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进在关中平原上,大步走在西安街头,跨祁连,越戈壁……他们用那坚实有力的肩膀,和全国人民一起把革命从胜利扛向胜利……

在那血和火的战争时代里,小小的樊家圪坨,为了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曾献出了自己多少优秀子弟的生命啊!他们的鲜血洒在了陕北的山头上,洒在了全国的土地上!

这,就是樊家圪坨在战争年代的英雄形象!在陕北,像这样的英雄山村,何止千万啊!

岁月流逝,记忆永远不能磨灭!先烈们用鲜血培育的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是我们党和全国人民极可珍贵的精神财富。有了它,在曲折复杂的革命进程中,我们就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它在革命战士胸中燃起的烈焰,永远不会熄灭!它永远鼓荡着战士们战斗的激情!

还是樊家圪坨的贫下中农、共产党员们说得好:

“今天的幸福,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不能忘记过去啊!忘了过去,就是忘本,就会背叛!”

是的,樊家圪坨的贫下中农、共产党员,在社会主义时期,正是继承、发扬了光荣的革命传统,紧跟毛主席向前扑啊,闯……

当年儿童团团长、第二任党支部书记樊士实,四十多岁,头上包着白毛巾,披着件老羊皮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斗争生活,在他那瘦削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他和他的老战友樊锦彦们,经常思量着,谈论着:“烈士们流血牺牲,把这里的山,这里的土地,从敌人手里夺回来,交给咱们,可樊家圪坨还是老样子,十旱九不收,熟土年年顺水流,不要说给国家做贡献了,种庄稼的人,年年还要吃国家的粮,靠国家养活!像话吗?”想着这些,夜里,他怎么能睡得着呢?……

一九六四年,毛主席发出“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

大寨是个什么样,樊士实没有见过。他凭自己几十年的斗争经验,他相信,毛主席的号召,就是樊家圪坨的出路,是建设社会主义农业的指路明灯。他对人说:“这是毛主席叫咱们办的事,没说的,你就拼命干吧!”当时,报纸上登载着焦裕禄同志改造兰考的英雄事迹。樊士实看见了榜样。夜里,大队部的窑洞里,挤满了披老羊皮袄,手里拿着羊腿把烟锅的贫下中农。在炕桌上的煤油灯光下,有人一遍两遍、三遍五遍地念呀,念……樊士实坐在人群中,一字不漏地听着,每次,他都看见焦裕禄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不知不觉,热泪从脸上滚了下来,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地说:“实在是个好同志,我们党的好干部啊!”

一天早晨,一个包着头巾,披着老羊皮袄,背着行李的人,从后沟向西山峁上走去。听人说,米脂县高西沟,正在治山治沟哩,樊士实要去参观学习。他走到高峁上,见远处的山头被太阳照亮了,他转过身朝东方望去,红彤彤的太阳,从远处的山头上升了起来,他想起了《东方红》的歌声,想起了解放战争的年月,想起了毛主席曾在这一带山头上走过的情景……他大步向前走去。在高西沟所见所闻,使他振奋,充满信心。回来他给党员们说:“同志们,照高西沟的办法干吧!”第二天,他和支委们扛上铁锨、䦆头上了西山。

樊家圪坨迈开了学大寨的第一步,这是个伟大的开端,如同樊文德当年领着群众起来造反一样,在樊家圪坨将要开辟一个新的时代!樊士实知道,一些走惯老路的人,不会相信谁有能耐,能把这千年深沟、万年荒山治好。头一年,他们只修了三亩梯田,种上高粱。秋天收打完,一过秤,天哪,亩产七百多斤!人老多少辈,谁见过,做梦也没见过!那些老贫农,秋收刚完,手里提着铁锨、䦆头,把老羊皮袄一甩,“走,上山,干!”女英雄张锋莲把两条长辫子往起一盘,用顶旧军帽一压,手里提着铁锨,带着妇女也来了,说:“咱们不会拍圪塄,学!”那些原来不相信的人,对士实说:“这一下你把人的眼窝擦亮了,干,没说的!”

樊家圪坨人啊,拿出当年向敌人冲锋的那种气概,那股子劲头,向荒山,向深沟进军了!

天不亮,樊士实就上山,天黑收工后,他还要到各处去看看,圪塄拍得坚固不?地平合标准不?夜里,领着社员学习焦裕禄的英雄事迹,学习大寨的经验。可谁知道,就在这奋不顾身日日夜夜里,他却患了不治之症——肝癌。战斗一天,夜里睡在炕上,疼痛难忍,可他对谁也没有吭过一声。他叫婆姨用火罐在疼痛处拔一拔,每次都要对婆姨叮咛:“给谁都不要说,记住!”白天在工地上,他依然拼命干活,他知道,病也是欺软汉,怕硬汉。人们早就发现他不对劲,问他,他说:“没啥,好好的。”说着又挥动铁锨……在打坝工地上,一天,他正起劲地挥舞着铁锨,突然觉得山在动,地在转,一下栽倒了,昏了过去。人们赶快把他扶起来,他脸色煞白,满头虚汗。老支委樊锦彦嗔怪他:“病啦,还瞒着!来,我把你背回去,在窑里歇着。”士实笑笑说:“看你说的,我这么大个人,叫你背着,像个啥?没事,吸袋烟就好了。焦裕禄同志,那么重的病,你们看他那股子劲,多大!”可是,他的病,一天一天严重了。公社党委、县委领导,决定要他去检查医治。支委樊士增陪他去太原检查,来回路上,他不说自己的病,跟士增一路拉谈的是如何把樊家圪坨改造得和大寨一样。他好像不是去治病,倒像去大寨参观学习。回来走到辛家沟公社,他再也走不动了。樊士增给家里打电话,叫来几个人用担架把他抬回去。他生气了,说:“大忙天,来几个人,要耽误多少生产?叫谁赶一头牲灵来,就行了。”“你这样子还能骑牲灵?”

“拿绳把我绑在牲灵上……”

樊士实再也没有起来。他躺在炕上,既不想病,也不想自己的后事,他想的是樊家圪坨……每天晚上,他叫支委们到他窑里,共同研究工作,进行学习,制定规划。一天夜里,他非常镇定、从容地对同志们说:“我不行了。把樊家圪坨的山和沟,没有治好,这是我的缺点。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对不起牺牲了的烈士!我死了,把我埋在西山顶上,让我看着你们把山治好……”

窑里一片寂静。拿在手里的烟锅,早已灭了,支委们个个屏住呼吸,凝望着自己的老书记。灯光里,樊士实那张瘦削的脸上,神情那么沉静,自如。人们又看看墙上那张焦裕禄同志的画像,激动的热泪从脸上滚了下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士实同志,你好好养病,我们一定照毛主席的话办,把山治好,把樊家圪坨改造好,你放心!”

樊家圪坨老一代崇高的革命精神,培育了一代新人。他们像春笋,破土而出……

女英雄张锋莲烈士家里,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手里拿着一根扁担,肩上套着垫肩,一顶军帽把盘起来的两条长辫子紧压在头的后部,衣着朴素,精干,利落。从她脸上那副急切的神情,分明可以看出,她是刚放下担子,正在和她面前的、照片上看不见的人,说着什么,或是辩论着什么……这就是张锋莲烈士的留影。

她是个英雄。她是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斗争中,锻炼成长起来的新人。是她带头,把妇女们组织到治山填沟大军的行列中来的。开始妇女们不会拍梯田圪塄,她带头学,她说:“哪里有学不会的活?”不多久,一批拍圪塄的女把式,成了修梯田的生力军。又是她领着铁姑娘们给水库工地背石头,每天从二里远的地方,背三十多回。开始几天,脊背压烂了,手磨破了,腿跑肿了。张锋莲对姑娘们说:“三天的脊背,四天的腿,五天肩膀就练出来……”她们的肩膀练硬了,有力了!

一九七二年春天,滴雨未下,籽种不能入土,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担水点种。几岁的小孩担不动水桶,担着两个瓶子,往山上送水。—滴水也金贵呵!人们把家里的水缸、菜坛搬到山上,晚上担水,白天点种。每天上工号响之前,张锋莲已经往山上担了三四担水了,晚上收工之后,她不回家,往山上再送几担水。她担的不是一担水,而是四只桶呀!女伴累了,她拉着女伴的手,共同朝山上担……

多么艰苦的战斗啊!张锋莲这个三个孩子的母亲,却像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从天明到天黑,歌声笑语,从前沟响到后山。歌声中饱含着的那股乐观情绪,使人感奋!整整七年,她每年出勤都在三百天以上,有两年竟达三百四十天之多!她胸中燃烧着一团多么炽热的烈火啊!

一九七四年初春,张锋莲和妇女们,在后沟半崖上往山上辟一条新路。人一字摆在路上,挥锨抡䦆,歌声笑语满沟回荡。突然张锋莲发现头顶上崖势出现了险情,她狠劲把身后的姐妹们推开,一个箭步,把前边的姐妹们推远,她自己却没有来得及避开,一大块冻土滚了下来……共产党员张锋莲为樊家圪坨,为社会主义事业,献出了壮丽的青春!

樊家圪坨的贫下中农、共产党员们,没有辜负老支书樊士实的殷切期望。樊士增、樊敬善接过老支书的班,接过烈士们的红旗,在洒过烈士们的鲜血的山头上,深沟里,艰苦奋战,创社会主义大业,不几年,把樊家圪坨改造成了吴堡的榜样和希望!

你到西山顶上,或者北山那个高峁上,去看着吧!那波浪似的梯田,从山脚下一直涌向山顶;那拍得光亮的梯田圪塄,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这时,你会以为你是站在黄河岸边,那连天涌起的浪涛,向你迎面扑来……此刻,你会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奇迹,伟大的奇迹!”怎么不是呢?你想想,一张铁锨,一把老䦆,一双手,在短短的几年中,竟然把千年的荒山,整个儿翻了个过,把万年的深沟整个儿封锁了起来,这是一件简单事么?只有在樊家圪坨这样的人民群众手里,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如果把所有的梯田圪塄,连接起来,谁能计算得出,它会有多少万里?如果把全部翻动过的泥土堆积起来,谁又能估计出来,会多么大多么高啊!有谁能记得,人们手上的皮脱了多少层,用断了多少条䦆把和锨把,磨秃了多少张铁锨和䦆头,又有谁能估计得来,人们在山头上,深沟里,洒下了多少吨汗水。一天早晨,我们来到凉水沟工地。

推土机吃力地前进着,马达发出了沉重的吼声,整个山谷是一片“轰隆隆——”的回响。车刀铲起的泥土,巨浪似的在翻滚。推土机手咬着牙,一股劲地扳动着加力档,恨不得这一车推过去,就能把前面的深沟填平!沟壑间飘动着秋天的晨雾,那边半崖上,传来了䦆头挖地的声响,笑声串串,人语喧嚣;山腰间雾洱缭绕,不见人影;走近一看,农田基建队的女突击手,英姿飒爽地挺立在悬崖上,挥动着䦆头。红头巾在晨雾中,一闪一闪;一个女将把头巾从头上抹下来,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把头巾甩给旁边的女伴,又抡动了䦆头。明亮的䦆刃,像—道闪光,在空中划出个半圆。这不是活着的张锋莲吗?铁姑娘们接过她们队长的䦆和锨,继续在战斗!她们正在挖炮眼,准备来一次重量抛掷爆破。明天,削山填沟造平原的大军就要开上来了,突击手们正在为他们开辟新战场哩。

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开幕的消息,是进军号!樊家圪坨要填沟造平原,要引水上山,要造出几百亩高产稳产田,他们要向新的高峰跃进了!

晚上,政治夜校的大石窑里,电灯明亮,人声鼎沸。社员大会上,党支部提出了今冬明春农田基建的新指标,会场一下沸腾了……

“指标改得好!”

“步子就是要往大迈哩!”

“大干快上,是当前形势的特点。咱们得三步并成两步跑哩……”

“削山填沟造平原,是咱们今后的主攻目标。这是一场大仗、恶仗。只要咱们拿出樊文德烈士当年带领红军攻山头的那股不怕死的精神来,拿出咱老支书士实的那种顽强劲来,拿出咱张锋莲那股子热情来,天高的山也能把它扳倒,海深的沟也能填平……”

火山爆发,地动山摇。那炽烈的熔岩,喷薄而起,烟雾飞腾,巨石乱飞,那景象壮丽、雄伟。不过它只是自然界一种无意识的运动罢了。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民,在共产党指出的崇高而伟大的奋斗目标鼓舞下,从内心深处发出的那种热情和力量,不知要比自然界的那种无意识的力量要大多少倍!这力量,就能打碎整个旧世界,这力量,在一穷二白的土地上,也能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黎明,一阵号声打破山村的寂静。号声嘹亮,激越,从后沟响到了前沟。这时才三点半。随着号声,窑门一家接着一家,吱扭、吱扭地开丫;推土机发动了,马达发出了征战前的怒吼;铁锨䦆头的碰撞声,架子车的滚动声,歌声笑声,混成一片强劲的鸣奏。……接着,一个庄严肃穆、宏大的音响,在群山中回荡了起来:“东方红,太阳升……”

山谷明珠从地图上看,辛家沟公社酷似一片桑叶,那些发源于绥德县境和本公社北部的泉溪涓流,四面八方地流向辛家沟公社的中间地带,终于百川汇集,成了一条河流,叫做清河沟。称作“沟”倒是名副其实的。因为它的水量毕竟有限,又没有人们概念中那种河的气魄。但也不要小看它,它是吴堡县境四大流域之一,而且还是最大的一个。这样,清河沟连同它的大小支流,恰是这片桑叶的叶脉。于是辛家沟公社就成了吴堡全县自然条件较好的一块土地了。

听说全县近几年正在集中力量治理这条流域。修筑的辛家沟、景家沟两个水库已近竣工,正在修干渠,我们早想去看看。

我们从吴堡最北部的樊家圪坨步行七十里,穿过全县海拔最高的张家山及于家沟和辛家沟交界处的摩天岭,终于来到了清河沟的源头霍家沟,往下的路,就一直沿着这条沟谷迂回而下。

走了一路干山枯梁,看不见一滴水珠;待到进了清河沟,突然看见沟底里有股细流,耳边也间或听到淙淙的水声、横架在沟上的管式渡槽滴滴答答的滴水声,我们心中一路积淤的那种干涸荒漠之感,骤然烟消云散。当我们兴奋地走着,看着,又拐过一个山脚时,蓦地发现前边沟断路绝,我们仿佛钻进了一个横放着的瓮里,而这瓮底正是一座高耸的大坝,坝坡上“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显赫夺目!啊,到了!我们几乎喊出声来!

辛家沟水库到了。我们站在四十多米高的大坝上,望着眼前的一顷碧波,心中又惊又喜。此刻,我们的心情所以激荡不已,不是别的,是因为我们的双脚踏在这个干涸几世的黄土高原上!是的,它暂时还没有“高峡出平湖”的气势,没有烟波浩渺、渔舟轻荡、水鸟纷飞的景致,可将来会有的!当我们思索着该用人世间哪一种最美的东西比喻它的时候,嘴边已涌出了两个字:明珠!

它是吴堡土地上的明珠。不只是,因为它有着波光粼粼的碧水,有那环绕的圆带形的山脚将它镶嵌;而主要是因为它的珍贵!要知道,它是吴堡人民用心血磨润的,而且,它的一滴水,就是一颗粮食!能不珍贵么?

与辛家沟水库相毗邻的是西边的景家沟水库,两库之间只隔着一座鱼背似的山嘴,如果从高空机窗俯瞰,那准是两朵盛开的碧绿的并蒂莲!

辛、景水库工程是一九七二年冬季动工的,如今已近竣工。两个水库的库容分别为三百零四万立方米、一百一十八万立方米。整个工程包括五个渡槽,十一条隧道,二十五公里石砌的盘山干渠,以及上边两条沟谷里的十三座土坝,下边二水汇合后的正沟上的滚水石坝。工程完后,可以自流灌溉三千亩,提水灌溉三千亩,引水工程沟道横贯辛家沟、张家两公社,全长三十八公里,流域面积八十二平方公里,占全县面积的五分之一。

别的不说,光两座大坝的土石方就近五十万!工程是浩大的。因为,全县只有六万人,而由各生产队抽出参加这个工程的专业队才有一千人!

如今,只是景家沟水库溢洪道里有八台推土机在隆隆开掘外,整个水利大军都不见踪影了,有的转迹到下游的白家湾工地,有的返回农业第一线。整个库区静静的,仿佛一场激战后的间歇。这里,我们已看不见那沸腾的劳动场面了,看不见英雄们劈山的英姿了,听不见那激励人心的浑重的夯歌了。坝坡上,仅留下一层层深深的鳞状的夯印;土崖下,是英雄们当时夜宿的无门无窗的小窑洞;而眼前那涓滴聚成的碧波中,说不定还有着英雄们挥洒的汗水呢!昔日的英雄们没能见着,心中好不惋惜;可谁料想,我们却意外地碰见了另一些龙腾虎跃似的年轻人,这就是辛家沟大队的十几个突击手。

要说这伙年轻人,得先从这个辛家沟大队提起。这个大队就在紧挨着水库的小镇上。这座小镇景致别具一格。当你沿着水库的西干渠石岸走下去,走至镇口,下渠再顺着清河沟畔一拐,就看见有两座十几米高的多孔拱石桥横在镇街中心,走近了才看清另一座窄狭一点的是“夺丰渡槽”。桥下,槽上,水声哗哗。过了拱桥,是一条弯曲的小街,街道两旁是栉比鳞次的石砌的窑房建筑,而且临街的一面都修有屋檐廊柱,临河的一面呢,是同陡直的河岸相齐的高高的石墙。拱桥,流水,岸上的树,有檐廊圆柱的宅屋……这一切都使人疑是置身于汉江两岸的水乡小镇了。

可是过去,这小镇上,却是个户穷人懒的地方。旧社会不消说了,建国以后的许多年,这镇上的人,仍然大都是七分生意三分农,十户有九口是打烧饼的,差不多的人都会杀猪宰羊,好手一袋烟工夫就能剥个羊,掏净下水,挂到街头铺面的铁吊钩上!后来随着我国整个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特别是近十年,农业学大寨运动的蓬勃发展,这个小镇才发生了变化,辛家沟大队的社员,开始正经八百地务农了。但由于过去这小镇曾是国民党军队以及地方保长保丁乡绅土豪盘踞的地方,阶级斗争是激烈的,复杂的;再加之大部分人长久经营小生意的积习与懒散,农业生产一直搞不上去,弄得公社几任书记都头痛。能不头痛么?你看,这队里的社员和公社所属银行、税务所、供销社、派出所、邮电所、粮站、地段医院等一样作息哩!也来个八点上工,四点收工!收工回来,女人务弄家里杂活;一些男人呢,手捏烟袋,或叼根廉价纸烟,游手好闲地蹲在街头,仨一群俩一伙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再不就双方备抓一把石子、土圪挞蛋,下“五道棋”,直至暮色笼罩着小镇,婆姨叫吃饭了,才悠然自得地走散。次日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了多少蹲点干部、工作组,都始终“夯”不动。让他们苦干学大寨吗?说得刻薄一点,你猜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的一些人,怎么说:“我们不是乡里人!”一言拒之!……

不用说,上面这些都是“老皇历”了。近几年吴堡人民学大寨的群众运动,冲散了笼罩在这个小镇上的沉闷懒散的空气,真正的贫下中农站了出来,特别是一大批一大批朝气蓬勃的回乡知识青年,怀着多年改造家乡山河的大志和夙愿回来了,给这里的基本群众队伍注入了新的血液,使这个古老的小镇获得了新的生命!

我们来到辛家沟公社的当天晚上,公社书记就介绍说:“水库上的大军没见到,这不要紧,你们可以到镇上辛家沟生产队的大坝上去看看,那是一伙青年人用了八九个月的时间打起来的,现在他们正在大坝前劈山填沟造平原呢!可以说,除了规模,别的都是水库那场大会战的继续!”他还告诉我们,这个大坝的建成,一下子改变了镇上的面貌,振奋了辛家沟人的精神,现在,你在街头根本看不到闲人了,人们早出晚归,有那么一股学大寨的劲头了。他特别告诉我们,今天这伙突击队员出工的时间是早晨三点半!……

公社书记这一席话,说得我们真有点坐不住了,只恨天色已晚,今天看不成了。但心里在想,这样一座二十多米高、三万八千多土石方的大坝,却仅是由十六个姑娘、五个小伙子在几个月内搞起来的,而且,据说其间又几起几落,连遭四次“灾难”,难道这些姑娘小伙子有三头六臂么?时光在他们手里拉长了么?

一连串的问号正在我们脑际盘旋,突然我们的窑门“咣”的一声被推开,一股暖人的热浪卷进来,七八个年轻人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拥到窑里,紧跟在后面的是在辛家沟大队蹲点的公社副书记老薛,他笑道:“我把‘天兵天将’给你们搬来了!”

在一片撼人的笑声中,一张张圆润的笑脸,在我们眼前晃动着。这就是辛家沟大队年轻的突击队员们!你瞧,一个个长得多么壮实!当我们夸赞这伙年轻人浑身是劲时,长得和小伙子相似的姑娘们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于是,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笑!在她们身上,哪再还有一丝儿怯生生拘谨的影子?真是天地广阔,胳膊腿儿任我伸展!河,踩在脚下;山,摄在手中!还怕你几个陌生人么?

今晚来的只是突击队的一部分骨干,也是辛家沟大队的骨干。那个双眉弯弯、眼睛圆大、性情沉静的姑娘叫李景青,今年二十一岁,是一九七三年回乡的高中生,如今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妇女主任,也是青年突击队的头儿。那个两只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高个小伙叫田兴国,二十岁,也是一九七三年回乡的高中生,现任大队革委会主任、支部委员。其余几个年龄也相仿,不是十九,就是二十,都是大队团支部、贫协领导成员。

没等我们开口,这伙年轻人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河水,你一言我一语地涌出来,你简直辨不清哪句话是哪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我们都是老同学,有的在初中,有的在高中,有的从小学就坐一条板凳,一直坐到中学毕业,然后又一块儿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回乡务农。”

“所以,我们心齐,团结,能想到一块儿,干到一块儿!”

“没矛盾吗?”我们插言。

“有!但不怕,吵一架就解决了!”

“我们回乡后,好些事看不惯!”

“队上为什么甘居落后?——看不惯!”

“还有,好些人懒,怕苦干。——看不惯!”

“反正队里不好好学大寨。——看不惯!”

“看不惯的事,我们就冲!”

“要冲就得带头干个样出来!正好我们回来那一年,县上在我们镇前修水库,炮声,车声,夯声,叮叮—当当敲石声,歌声,喊声,日夜在响,工地上人山旗海,热火得很!我们想,干脆,我们队也在下边打个坝,淤地,改变一下面貌,我们几个一商量,同意!”

“可队里有些人不同意!他们说,能和人家比么?辛家沟水库是全县动员,我们这只有百十个劳力的大队能成?再说,人家是在偏沟里打坝,我们这可是正沟!”

“谁怕这一套?下来我们就写小评论!”

小评论是有威力的,镇上那些怕流汗懒散惯了的人,保守思想严重的人,都低下了头。开了几个晚上的辩论会,党支部决定支持姑娘们的倡议一一打坝,并且点了将,由十六名姑娘和五六个小子娃组成了突击队,第二天就上了战场。

最初的战斗是艰难的。谁能忘记打坝基的那些日子?背着百十斤重的石头,脊背压烂了,肩膀脱了几层皮!脚砸了,指甲掉了,腿肿了,却不减姑娘们当初之勇!深夜里,母亲抚摸着女儿的伤口,用一串串眼泪拉后腿哩!可姑娘们心不软,第二天又披着晨光上了阵!

“我们这个坝,可是多灾多难呢!”姑娘们说。

第一次水洞没留好,返工了。寒冬腊月,要在一指厚的冰碴水里把成千块的坝石捞出来,手指麻木了,塞到口里哈口气;胳膊僵了,捅到衣襟下暧昧。姑娘们咬着牙,硬挺着,赶早贪黑连战六天,水洞重又修好了。今年清明那天,突然下了一天一夜暴雨,景家沟水库的临时拦水坝冲垮了,洪峰卷着泥沙奔泻而下。突击队员们和大队里的社员都赶到工地上,他们跳进急流里抢挖溢洪道,到头来,洪水还是无情地卷走了土坝,冲跑了坝石,姑娘们急得跺脚,气得直哭!

“就是她,弓建兰,哭得呜呜的!”一个小伙指着门背后那个胖乎乎的姑娘说道。

十九岁的弓建兰一扭脸,瞪了对方一眼,埋下头笑着。

能不哭么?心疼啊!更不要说,还得听那些等看“毛女子们”笑话的人得意的笑声了。

突击队员们没动摇,没畏缩,没退却!一篇篇小评论,一份份决心书,又封住了那些光会吹冷风的嘴。

接着,她们又挑灯夜战,两次重修水洞,苦干一春,终于在六月筑起了大坝!

年轻人竖起了大坝,也竖起了辛家沟人的志气!姑娘小伙子们在人们的眼里,再也不是毛手毛脚的娃娃了,她们是闯将!她们有心劲!她们看得远!人们信服了!群众把年轻人推上了领导岗位,叫她们当领头人了。

今年入伏那一天,又下了一场暴雨,洪水漫沟,而大坝屹立,终于经受住了波推浪卷的考验!然而,那是多么紧张的时刻,又是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格斗啊!——青年们顶着箭杆似的雨柱向工地迅跑,黄泥山路像浇了一层油,他们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密集的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敲得人脸皮痛麻;有时只好躲在路边,把头靠在石崖坎下避避雨,缓口气,而那山崖上浑黄的小瀑布,恰好擦着她们的额头鼻尖,倾泻在胸前!在暴雨洪水中,突击手们恨不得再长出两只手,排洪,拉泥固坝,抢抬洪流里的柴油机、架子车、工具等,直到天黑,雨停了,老天低头了。收工的时候,姑娘小伙子们,要是不听对方声音,谁也认不出谁一个个都成了泥圪挞!回来的路上,笑声不绝!镇上的群众望着泥路上说说笑笑走回来的“泥人”,老远就喊:“泥圪挞队胜利归来了!”姑娘们说到这都憋不住笑了,笑毕,认真地说:“不滚成泥圪挞,还想学大寨?还想变面貌?泥圪挞才光荣哩!”

说到光荣,姑娘们又告诉我们,有一回,辛家沟镇上遇集,镇街上四乡里来的人很多。李景青和姑娘们聚到一块儿商量,说,今天利用中午时间,掏茅厕担粪,敢不敢?姑娘们说,要是过去可就怕丢人了,现在怕什么?担就是了!在突击队员面前,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突击手就应该有黄继光那钢铁的胸膛,董存瑞那撑天的臂膀!步步冲在前!我们面前的这些青年人,哪一个不是这样想,不再这样做啊!

我们来到辛家沟的前一天,一个年轻的突击队员在大坝挖泥淤地的工地上牺牲了!追悼会开成了誓师会!青年们掩埋好战友的尸体,眼泪一抹,转身走向烈士牺牲的地方,一直拼到天黑!今早呢,又不约而同,一个个早晨三点半就到了工地上……

当我们把这伙年轻人送走时,我们听见夜幕里传来轻轻的笑声,话语声:

“明天要是下雨呢?”

“小雨不误!”

“还是三点半么?”

“你说呢?……”

—阵熟悉的豪爽的笑声……

这一夜,我们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碧绿的水,高耸的大坝,水库旁新栽的果树,接着又想到明珠。而且我们在想,要说是明珠,到底是那一顷碧波,还是今夜我们见到的这些可爱的青年人?似乎我们都难以说清了。

伟大的进军今天,尽管吴堡全县大多数山村汽车可达,我们这次学习访问却是舍车徒步,周行吴堡,为的是把吴堡人民用血汗和双手改造的四百平方公里的大地上的山山峁峁、沟沟坡坡,看得更仔细些,更真切些。

沿途三百里,在每一座山村的周围,方圆十几里的地方,你已经看不到洪荒时期所遗存下来的那种原始的自然状态和景象,几乎每一座山峁都修成了由脚到顶的连片梯田,每一条沟壑都筑起了拦锁水土的大坝小坝。这壮观的景色,不能不使人想到,今天,吴堡的山,吴堡的梁,吴堡的沟,吴堡的川,都被吴堡人民用那愚公般的巨大而勤劳的手,重新雕塑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能使你感觉到,吴堡人民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所迸发出来的那种势不可遏的改造自然的力量!于是我们更坚信了初到吴堡时的印象:整个吴堡是个战场!在这块土地上,哪一个战士不记得吴堡的历史,不记得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前的吴堡的旧颜,不记得改造山河时所遭遇的困难?

吴堡全县有大小山峁一千八百八十五个,深沟三千二百多条,平均一平方公里四个半山峁、八条沟。

吴堡县地面水总流量是不多的,二十三年来的平均降雨量为四百七十毫米,最低的一年是二百三十一毫米;且极不均匀,一九七四年八月十日一天的降雨量即达八十六毫米,当日洪水成灾。

吴堡县内人畜饮水困难的有六十二个大队,四千二百多户,近两万人。

自一九四九年以来,百日大旱十一年;一九六三年至一九七二年,百日大旱有五年,双百大旱有三年。

而全县的劳力呢,只有一万八千个!

吴堡啊,自古以来,你就是穷乡僻壤!

正是毛主席指明的大寨之路,使吴堡人挺起了腰杆,迈开了大步!全县最偏远最荒僻最穷困的樊家圪坨,最先举起了学大寨的旗帜!

八年苦战,只有八十几个劳为的樊家圪坨人,挖削了七个峁、五面坡、八架梁;筑起了三十一条土坝,锁住了七条沟。于是,樊家圪坨的山梯田化了,樊家圪坨的沟坝地化了,樊家圪坨的雨水,再也不漫流了——库池化了!樊家圪坨的人,心更红了,肩膀更硬了,腰杆更挺了,眼睛看得更远了!

群众中蕴藏的这种社会主义积极性,这种强大的改造客观世界的力量,更增强了县委的信心和决心,他们说:“樊家圪坨就是我们吴堡的希望!”

是的,这个本县的自然条件最差的樊家圪坨,以它的巨变,最有说服力地描绘出了吴堡全县的未来和前景!

学大寨十年——吴堡人民用樊家圪坨人那种扎扎实实的精神去学,用樊家圪坨人那种“舍得身子豁出命”的劲头去干,初步治理了九百多个山峁,一千四百多条沟坡,修出梯田、坝地、水地十二万四千多亩,造林六万多亩,控制了百分之四十三的水土流失面积。一九七四年的粮食总产较历史上最高的年份增长了百分之五十三。去年,用他们的话说,“终于把吃返销粮的帽子撂到黄河里了!”

是的,吴堡变了,山变了,水变了,人变了!

在这次访问中,当我们思索着吴堡人是以怎样顽强的毅力和干劲,以何等的愚公移山的精神,付出了多少的血和汗,跨出了第一步,向一切可以发挥自己的力量的地方、向生产的深度广度进军的时候,我们感到某些简单的数字竟比我们所能驾驭的语言更有说明力,请看——

一个患晚期肝癌的大队支部书记,忍着病痛,躺在自己的土炕上,主持召开了不下四五次的支委会,他病逝的时刻,正是他主持召开的最后一次支委会的时刻。一位三个孩子的母亲、大队妇女主任,连续八年,年年出勤三百多天。一个患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大队支书,连续十四年,只因病误了一天工,每次背石头不下三百斤。一位双目失明的普通的社员,叫他十一岁的小女儿引路,来到围堤造田工地上,拉车运石,拉了一百多天,跑了五六千里路。一个公社的干部们,一九七一年至今,每年每人平均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二百一十五天。一个公社书记,四年磨秃了五把锨。一个公社的所有小学生,每人一个粪筐。有一个大队政治夜校登台演出《五个大妈上夜校》的竟真的是五个近六十岁的老大娘……

同志,当你踏上吴堡这块土地,面对着换了新貌的吴堡的山,吴堡的水,吴堡的人而惊赞、思索、揣摸的时候,那就请你从这些数字中去找找答案吧!

在全县传达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的第二天,县委书记和一些常委们都下去了。当我们转回到县上,又站在县委静悄悄的窑门面前,眼睁睁地望着门上那一把把铁锁的时候,除了久久的沉思,不是也在心底里瞧见了我们没见过面的县委“一班人”的战斗的风貌和姿容了么?

而此刻吴堡的群众呢?他们怨天亮得晚,忧天黑得早,恨不得一天变两天,一双手变成两双手!看看我们在辛家沟公社时,群众突击深翻地的出工时间吧——起初是五点,次之是四点半,再次是四点,最后提到三点半!晚上呢?八点收工吃饭,紧跟着又上阵了,一直夜战到零点!

紧张么?听听我们在深砭嫣大队的一天凌晨听到的一句话吧:“怕大干,怕流汗,不是我们吴堡人的作风!”

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精神,有这样的干劲,吴堡能不大变么!离开吴堡的前一天,我们探访了吴堡古城。当我们站在那突兀的城墙上,俯视脚下滔滔的黄河,远处的众山,内心里怎能不浮想遐思?是的,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人民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所汇成的革命历史巨流,以它那摧枯拉朽之势,在祖国的大地上,不知荡涤冲毁了多少这样反动而顽固的堡垒!而在新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时代里,掌握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这一理论武器的人民,又以怎样锐不可当的力量,冲决着这城墙般的封、资、修的禁锢,朝向共产主义的大目标勇猛地挺进着!

我们的时代,像黄河一样在滚滚奔流。这使我们想到马克思的一段话,他说,“工人阶级”为了谋得自己的解放,同时达到现代社会由于本身经济发展而不可遏制地趋向着的更高形式,他们必须经过长期的斗争,必须经过一系列将把环境和人都完全改变的历史过程。而今,在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里,不正经历着、完成着这个人类进步的“历史进程”么!

这个古城的东城门叫“闻涛门”。如今,我们站在东城门上,耳边所闻的何止是那黄河的涛声,分明还有着吴堡六万人民在社会主义大道上奋勇进军的脚步声呢!

黄河啊,你在中华儿女的心里,一直是一支有灵魂的河流;要不,你今天的浊浪为什么这样激荡,你今天的涛声为什么这样震撼人心?不正是因为你摄取了这块古老而又年轻的大地上那亿万人民改天换地的战歌声么!

离开吴堡那天凌晨,天空的群星还没隐去,我们就听见那已经熟悉了的声响——嗡嗡轰鸣的钟声,暸亮高亢的号音,从每一个小山村的村头向山野天空震荡开去,先是此起彼落,最后终于混成一片。

我们知道,这是吴堡总动员的时刻,吴堡人正在走向“再大干”的战场!……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九日

(原载《陕西文艺》1976年第2期)

注:此文系路遥同李知、董墨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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