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班牙贩奴商
“看过斗鸡吗,杰西?你绝对猜不到鸡对斗架这么上心,只有在看到它们眼里的仇恨后你才会明白。它们斗架时动作太快了,以至于你只有看到哪里噗、噗冒血时才知道它们啄的是哪里。这是世上最精彩的事!哪天我也要有自己的斗鸡,我都想好让斗鸡观看起来效果更好的方案了。在后边趴在别人头上的总看不清楚,但是我要这样子做——”
“库里,不要再说你的斗鸡了!”塞姆·维克插话,“看斗鸡取乐是粗人的行为,在马萨诸塞州这是违法的。要说起能拥有什么东西的话,临死的时候你要是有能盖在头顶挡雨的东西的话,就算是幸运了。”
“在马萨诸塞州,什么都是违法的。”库里反驳道,但语气里没有火药味。这两个船员沉默下来,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发呆,轮船随着海面一起一伏。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就像那一刻的大海,随着最后一抹夕阳的消失,黑暗渐渐袭来。他们也目睹了——如果可以这样说的
话——那天早上内德·格莱姆的尸体被投进大海。后来,清空船舱后发现又有八个黑人死了,五男一女还 有两个小孩,他们都随内德被投进滚滚的浪涛中。从现在开始,没有人会说清楚谁会死掉。
塞姆·维克来自马萨诸塞州,也就是我妈妈的故乡,这一点我没太在意。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来自某个地方,这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无论他们在纽约州,还 是罗得岛州或者是乔治亚州,有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姊妹,我都不在乎。我们被困在月光之号上,就像月光之号被困在茫茫大海上一样。一切都变得不对劲。
奴隶比船上的船员更容易死掉,尽管他们吃得不比我们差。斯 达特现在成了大副,除了船长和他之外,我们没有谁能在不下雨的时候不受干渴的煎熬。不过,我们可以在甲板上走动。在这种生存条件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生与死的区别。尽管本杰明·斯 达特总是发出吹毛求疵的命令,的确增加了我们的痛苦,但他还 是有限度的。对要施加在船员身上的残酷行为,斯 达特还 需要询问船长,求得船长许可——如果说他有耐心遵循公平原则的话,如果我们中间任何一位想要重见海岸的话……
除了一次狂风暴雨之外,我们向西的航行还 算平稳。尽管已经离开了赤道无风带,普韦斯 仍然唠叨个不停,说我们很幸运,因无风而无法航行的日子没几周。他声音激动、眼睛暴突,试图说服我相信——或许,只有他本人相信——未来将会一帆风顺。现在只剩一小段路程了,很快他就会从出售的奴隶身上获得利润和工资。
“我再也不会踏上贩奴船。”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决不会了,杰西!你瞧着吧,看我会不会食言!”
在斯 达特警觉的目光下,我领着奴隶跳舞。他总能找出时间监视我工作,我决定在他面前一点都不流露自己的情绪,两眼空洞地瞪着绳索,好像正在沉思。但事实上,我焦躁不安,根本没法控制手指在笛子上滑动。我情不自禁观察这些悲惨的男男女女,他们筋疲力尽地模仿着每一个动作,蹒跚地挪动疲惫的身体,肩膀随着身体的挪动一上一下。他们都病恹恹的,我甚至能数清楚那个我曾告诉他我名字的小男孩脊背上有几根肋骨。
很久都没有黑人小孩在甲板上玩耍了,我想他们都极度虚弱,没有力气再爬来爬去、四处乱跑。鬼才知道他们怎么睡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催促自己早点睡着,因为只有这样时间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一个晚上,夏奇因为肚子疼闹得很凶,我便出去走到甲板上往前货舱里张望。四周静寂得没有任何声响,我以为他们都死掉了。月光之号正沉浸在月光下,塞姆·维克在值班,他从我身边悄无声息地走开。一小团黄色的灯光映在船长的住处,我想他和斯 达特正在那里喝着白兰地,吃着好吃的吧。淡淡的月光为漆黑的海面印上一条条斑纹,这会儿我终于明白“在大海上迷茫无助”这句话的含义了。
那一刻,我仿佛从船头一路狂奔到家门口,听到妈妈和贝蒂欢迎我回家的欢呼声,而这一切就像月光下的月光之号一样虚无缥缈、前途渺茫。现在,我觉得一切都不太确定,而且我变得有点胆怯。在这个地球上,除了日升日落是确定无疑的之外,再没什么事是确定的——天空被黑暗的乌云遮蔽,天地间分不清界限,谁又能知道太阳在干什么?
那些黑人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呢?航轮能不能到达古巴水域?我们能不能在离开马提尼克岛后不被法国海盗船逮住?能不能摆脱英国巡逻队和美国巡洋舰?他们能不能幸免于发烧热、腹泻和饥渴?
“离船舱远点,小家伙。”本杰明·斯 达特柔和而带毒性的声音传来,“你看他们,他们会被扰乱的,这一点你明白,不是吗?”
似乎他在乎对奴隶的干扰!我朝住处溜去,希望普韦斯 已经在内德的医疗箱里找到能缓解夏奇疼痛的东西,希望夏奇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但我没溜多远。
“等等!”斯 达特用官腔命令道。我停下了,背对着他。
“我有话对你说。”他开始骗我。我慢慢转过身。“我担心其他船员。”他说,“希望他们振作起来。我们已经出了几内亚湾,不久就要到达交易地点,大家得高兴起来。”
“一些人高兴不起来了。”我回答。
“总会有损失的。”斯 达特说,“任何明智的领导都会考虑这一点。但你没事,杰西,你年轻力壮。”
“格德尔也一样年轻力壮,那些死去的黑人也都一样啊!”
“格德尔!”他大叫一声,大笑起来,“你还 没出生他就喝朗姆酒,身体都喝垮了。至于那些黑鬼,小家伙,他们比被投进海里的要好多了。不用再担心他们,你这样想就是了。”
“我就坚持我的想法!”
“我喜欢你的诚实。”他语气缓和下来,“这条船上其他人我都不信任,这就是我问你他们精神怎样的原因。”
他以前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想让我为你监视他们?”我问。本杰明·斯 达特抬头望着天空,一脸宽容的表情。他要干吗?难道他想知道库瑞把白菜跟什么混在一起煮,做成这么难吃的饭菜?他想知道库里对斗鸡的热情,还 是想知道伊萨克·波特整天像吹口琴一样咬手指甲?或是普韦斯 睡觉时打呼噜的声音、梦中的胡言乱语?或者想知道我对他的看法?我是不是还 要暗中监视自己呢?
“比如你,”他说,“精神怎样?”
“这我不会说。”我说。
“但你必须知道自己的感受!”他大声嚷道,声音有点激动。我很吃惊。
“我有这样或那样的感觉,”我说,“但从没有我以前在新奥尔良家里的那种感觉。”
“我需要你如实回答。”
“我讨厌这条船!”面对斯 达特的威胁,我鼓起所有勇气大声吼道。
“啊!”他叹了一口气。一秒钟之后,他咬着牙说:“那就是说你也恨我啦。”
“我没那样说。”我说。
“仇恨会毒害人的灵魂。”他说,“这是不治之症。”
“我想下去了。”
“我对你这么好。”他继续说道,“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领情。他们都说我坏话,我想这就是原因所在吧。”
我不再跟他多说什么。他站在那里默不做声看着我。我心里不安起来,开始觉得心虚。他无动于衷的沉默有点吓人,就像一个庞然大物向我压来。我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向我伸过来。我想起他折磨过的那个黑女人,便匆忙爬下梯子到了睡觉的地方。夏奇正弯腰揉着肚子,普韦斯 瞟了我一眼。
“你的脸煞白煞白的,怎么回事,杰西!”
“斯 达特该死!”我哭喊道。
“他就是个死人。”普韦斯 说,“都死了好几年了。每条航行的船上都有他这种人!有人做出这种小玩偶,然后在玩偶身上撒上火药,沿着码头贼溜溜地把它们放在每条船上。船出海后,小玩偶慢慢长大,成长为水手,而且在船员间有一席之地。直到出海两周后,一个船员问: ‘站在舵轮边的那个人还 没死吗?’另一个船员回答: ‘正如我所预料,他已经死了。’这两个船员都很聪明,难分伯仲。”
夏奇像狗吠一样狂笑,而这时普韦斯 也咧开嘴大笑起来。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海面上出现一片船帆——这不是常有的事——我都会把它看成是英国巡逻队。英国人不怕惹美国政府,强行登上我们的贩奴船。我想象着奴隶们被释放,我们剩余的人被带往英国。在那里,斯 达特被绞死,普韦斯 和我被用快艇送回波士顿,我再从波士顿往家里赶。一个清爽的早晨,我打开家门走进去,正埋头工作的妈妈抬头看到我……
我们并没有遭到追捕。即使遭到追捕,月光之号也会张开所有船帆全速航行,所以不可能被逮住。只有海盗船能追上我们,法国海盗船不受任何国旗的阻碍,会像饿狼一样向破旧肮脏的小船猛扑过来。船上的黑人半死不活,一群病恹恹的船员就像在船上啃的发霉的饼干一样,又干又硬、难以下咽。
一天早上,我找不到我的笛子。我想可能是库里或维克为了逗我玩,把笛子给藏起来了,但他们俩发誓从没有摸过笛子。普韦斯 说其他人也没摸过,因为要是有人偷偷摸摸爬过来把手伸进吊床我放笛子的地方的话,他应该可以听到动静的——先天晚上普韦斯 一直在值班。
我发疯似的把轮船搜了个遍。波特过来找我,说有人叫我到甲板上去。我发现斯 达特在船尾站着,船长就在几英尺外用望远镜张望海面。自从那天从斯 达特身边逃走后,我就一直没跟他说过话。
“我们得让黑鬼们出来跳舞,杰西。”他说,“你的乐器呢?”
斯 达特一张嘴说话,我就知道是他拿走了我的笛子。
我吓呆了,一言不发,恐惧就像热浪一样涌过全身。
“他没带笛子,船长。”斯 达特严肃地说。
考索恩船长转身看看我。
“怎么了?”他不耐烦地问。
“我是说小家伙不愿吹——”
“不是这样的!”我哭着对考索恩说,“昨天晚上还 在我身边,放在吊床里!被人拿走了!”
“拿走了?”船长重复了一遍,皱着眉说,“用这种蠢事来烦我,斯 达特?这个小东西吼什么呢?你自己处理吧,年轻人!”说完,他又回头摆弄望远镜去了。
“过来。”斯 达特对我说,“我们一起找找。”
我看到普韦斯 从甲板对面望着我俩。他把一大批醋和盐水混一起,有时我们用这种东西清洗货舱。他停下手里的活,关切地注视着我这边儿。斯 达特看都没看普韦斯 ,大吼一声:“继续干活,普韦斯 !”
“每个地方我都找过了。”我咕哝道,心里边根本不抱希望。
“我不会听你的,小家伙。”斯 达特说。
“我都找过了!”我大喊道。
“那,我想应该在其中一个货舱里。”他说,“是的,就是那儿。有人拿走后把笛子丢进黑人货舱,这样黑人就能自己吹了。”说着,他用粗大的手指掐住我的喉咙,把我推到前货舱边。
“你下去把笛子拿上来。”他语气缓和了,“在那儿肯定能找到。普韦斯 喜欢搞恶作剧,你是知道的。这就是普韦斯 干的,不是吗?他把笛子丢进黑人货舱,是吧?说你同意我的看法!”
他死劲推我一把,我摔倒在甲板上。
“快点,杰西!你磨磨蹭蹭,没用的!”
我趴到舱口围板边。斯 达特弯下腰,松开我紧扒在围板上的手指。“下去。”他低声说,“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小家伙。”他把我抡起来立到甲板上,又使劲往下推我,我只得往下看。一束白天的强光滑过四肢蜷缩着的奴隶身上,下面没有一处没躺着奴隶的身体。
“快点下去!”斯 达特说。突然,普韦斯 出现在他身边。
“我来找。”普韦斯 说。
“不,你不能。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什么意思,放着自己的工作不做,操心跟你没关的事?”
普韦斯 来帮我解围的希望泡汤了,斯 达特把我提起来,像苍鹭叼着鱼儿一样把我吊在货舱上空。
“哦,天啊!不要把我丢掉!”我尖叫起来。
“你得按照我说的爬下去。”他说,“在下面寻找,直到找到笛子。然后我们再来安排跳舞的事。”一边说,他一边慢慢把我放回甲板上。我看到一张黑人的脸正抬起来朝强光望,他眨眨眼,但脸上没有吃惊的表情,他只是抬头看看会有什么掉下来。我沿着绳梯下去,心里明白我的靴子会踩在他们活生生的身体上,因为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供他们挪动。
降落在他们中间,就像落进了大海一样。我听到他们的呻吟声和脚镣撞击发出的声音;他们试图把自己蜷得更紧,挪动汗淋淋的胳膊和腿时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也能听得见。直到有手指从我脸上划过,我才发现自己眼睛是闭着的。一张男人的脸就在离我不到一英尺的地方,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隆起、眉毛边紧挨着的一个伤疤和红肿的眼皮都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他正费力地把膝盖蜷起来紧挨着下巴颏,像球一样蜷在一个木桶上。我看见他的膝盖已经变得灰白,他的小腿红肿,铁镣紧箍的脚踝处的肉几乎要磨光了,那金属脚镣已经在他的肉体上刻下红红的痕迹。
我四周所有的身体都在疲惫地挪动,就像一块石头投进小溪泛起的一圈圈涟漪,他们一直向外挪动到最大极限。
突然,我感觉自己沉了下去,听到刚才我不知怎么骑上的两个木桶发出哐当的声响。这会儿,我被夹在两个桶的中间,下巴紧紧贴着胸部,几乎无法呼吸。吸进去的气味恐怖极了,像一块固体,好像是板油的气味儿。我试着仰起头,模模糊糊看到上面白花花的阳光下斯 达特的那张脸。我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把上半身往上抬起,但是我的腿太短了,发挥不出优势。我又沉了下去,开始觉得要窒息了。
接着,几只胳膊把我举起来往前推,一直到把我放在一个木桶上坐着。我分辨不清是谁在帮我。我向黑暗中望去,那么多身体扭缠在一起,从那么多张脸上看不出他们知道我的存在。
“你会找到的,小子!”斯 达特的声音飘下来。
我坐着没动,要搜查货舱就意味着我不得不在他们身上走动。我的眼睛已经慢慢习惯了不被阳光射到的阴暗角落,可是,我的大脑休眠了,意志也消失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觉得一阵子恶心,就用手捂住嘴巴,试图堵住要吐出来的东西。接着,透过眼中的湿润,我看清了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站起来,然后又沉下去,又站了起来,他手里举着我的笛子。在雾气腾腾的黑暗中,我认出来是那个小男孩。他用笛子指着我,然后,另一只手接过笛子,然后又是另一只手……直到第三只手把笛子传到木桶上坐着的人手里。他腾出一只手,接过笛子丢给我。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叹息,而我则抬头望了望斯 达特。
“我相信你会找到笛子的,杰西。”他说。
我站在桶上,把笛子扔了出去。斯 达特弯下身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拽出来,我一下就躺倒在甲板上。
“现在你找到笛子了,我们来继续跳舞的事。”他说,“这些黑人必须锻炼。”
我领着他们跳舞。我知道自己吹出来的断断续续刺耳的笛声与其说是音乐,倒不如说是跳着的奴隶们挪动步子的声音。
后来,我身体十分虚弱,连吊床都爬不上去,就在普韦斯 的箱子上坐着,头埋在两只胳膊里。听到周围来来回回有人走动,我也没抬头。有人推我,我就哭喊。
“是我,杰西,是我!”普韦斯 说。
我抬起头。
“看这儿。”他说。
他每根手指都张了开来,线绕在指头上,在两个手掌间形成一个图形。有那么一秒钟,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想起在烛光下,贝蒂用绳子拼成一个翻线游戏的图形。是我教会她怎样从我手里取走绳子,再拼成另外一个图形,我们俩一起变出几种花样。现在,我太大了,不适合玩这个游戏了,她就一个人伤心地坐着,手里的线绷好了,就等着有人一起玩。妈妈看到后,叹了一口气,停下手里的活走过去跟她玩,把绷好的线翻来翻去,然后贝蒂会开心地笑起来。
“看,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绳子。”普韦斯 边说,边舞动着大拇指,“然后,再往上翻过去,搞定。你会觉得好奇特!”
我瞪着他,一言不发。
“杰西!按我说的做!”
我接过绳子,他咧着嘴搓搓手,然后再有意取走绳子,套在他自己的手指间。
“我看出来了,你会玩翻线游戏。”他说,“再来。”
我们就玩起了翻线游戏,一直玩到线从我的小拇指脱落下来变得一团糟才停下。
“我给你倒了茶。”他说,“尽管很凉 ,但不管怎么说可以喝一点润润喉。”
我喝下茶水。
“听着杰西,我们已经赶上了东北信风,不会太久了……或许三周吧。我没有对你撒谎,不是吗?只有三周了。”
“我怕他。”我说。普韦斯 的消息并没有带给我安慰。在月光之号上,随时都会有最糟的事儿发生,哪怕只剩三天。悲惨的命运和时间没有关系。
“我不会让他打你。”普韦斯 说,口气很厉害。
“可他会对我做其他事儿。”我低声抱怨。
“夏奇已经警告过他了。”普韦斯 几乎是耳语道。我想这就是斯 达特的威力所在:尽管他不在我们身边,但一想起他就让普韦斯 沮丧,不敢轻举妄动。普韦斯 不得不低声说话,不得不不安地往身后张望。“夏奇告诉他,船到岸后我们会怎样对他。他要是伤害你,我们就一直跟踪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我感觉一阵子恐鼠,不知道是为夏奇,还 是为我。
“看出来你胆怯了。”普韦斯 说,“你绝不能让斯 达特发现。他会利用他在你身上激起的恐惧。不要给他机会。干你的活去,我保证亲自把你送回家,决不食言。杰西,你会上岸的,没人能阻止你干你想干的事儿。现在起来到甲板上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样你精神会好点。”
随着轮船的晃动,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我发现他变得好瘦,裤子吊在身上,就像内德搭在肩上的毯子一样松松垮垮。他一面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一面把手指上的绳子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你很爱整洁。”我突然说。
“是的。”他回答。
我常回忆普韦斯 如何把绳子绕在手指上,这让我情绪平稳了许多,我会高兴地笑起来。我告诉自己,在这样的航海途中能心平气和地玩翻线游戏,简直是太喜剧化了。
克劳狄斯 ·夏奇没有真正从肚疼的病症中恢复过来。他一脸痛苦的表情,好像得的病会要他的命一样。这意味着其他船员得干更多工作。他在帆缆上摇摇晃晃走着,十分缓慢,边走还 边骂自己,这引起了斯 达特的注意。不过,夏奇却出奇地有耐心,他脸上满是嘲弄和威胁的表情。
“总是这样子吗?”我问普韦斯 。
“还 有更糟的。”他说,“我曾在另一艘航轮上干过,上面装了500个奴隶和30名船员。最后只有183个奴隶和11名船员仍活着。水手长用自己的刀子杀掉了离水桶1英尺的厨子。其他人都得病死了,船长带着《圣经》离开了那条船——离开了大海。听说他现在是个流浪牧师,游遍山村城镇,四处宣讲:世界总有一天要灭亡。没人时,他就对着树木和石头讲。”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航行一帆风顺。和我在月光之号上度过的前几周相比,那段日子好像是另一番景象:醒着的时候,阳光普照、风和日丽、波浪簇拥。尽管以前的我不知道日出意味着什么,但好像离弦的箭一样,我却感觉自己在向前飞驰,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只有劳累和饥渴。有时靠着内德的板凳,我党得十分困惑:为什么这个老人要让自己的生命终结于大海之上呢?他本可以在陆地上工作、生活,轻而易举盖个自己的房子,经常到附近的教堂做做礼拜来安慰自己的心灵。他肯定是疯了,对我来说那些选择出海的人都疯了,简直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要知道出海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死掉。
一天下午,正在板凳边坐着时,我发现本来平静的海面却奇怪地躁动起来。跑到扶栏边,看见上百条像白蛆一样的大怪物正慢慢翻起白肚皮,张开大嘴,露出密密麻麻排着的可怕牙齿。“鲨鱼,”库里说,“像一群苍蝇一样,要吃掉我们。”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甲板上,发现帆都收起来了,整艘航船在涛声低低翻滚的大海上停滞不前。而右舷边的远方露出一个小岛,阳光闪烁、波光粼粼,好像海岸上的每一粒砂石都在吸收微弱的阳光。头顶上空,海鸥不停地盘旋在光秃秃的桅杆上方,还 不时发出乞求般的喊叫声。我望了望岸上光溜溜的鹅卵石,数了数六棵发育不良的棕榈树,还 把自己的个头跟长满海草的低低的悬崖比较了一番。
“你想在那儿下去,是吗,杰西?”普韦斯 问,“你不会高兴太久,那儿没吃的、没喝的,只有一小块适合飞鸟和蟹类生存的陆地。”
“这儿有名字吗?”
“你想叫它啥,它就是啥……这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它们并不是没有归属。我才不在乎能不能看见它们。这些地方这样空旷,有点不对劲。”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怀疑自己能不能顺利到家。我又费力往小岛望去,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时,一个东西从水里飞出来,一条五颜六色的鱼正在海面上滑翔。我倒吸一口气,正要伸出手去指,另一条又从海里飞出来了,接着又是一条……
“飞鱼,”普韦斯 说,“这些水域有些奇怪的东西。”
“我妈妈有个缝纫箱,”我说,“上面就刻着这样的鱼,我还 以为是想象的呢。”
“据说印第安人吃这种鱼。”普韦斯 说,“连这些东西是海里的还 是天上的都没搞清楚,我才不会吃呢!”
“本来不想打扰你们休息。”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可是有活得干。”
本杰明·斯 达特站在我们身边,手里拎着一把铁锉刀。普韦斯 看他就像看一块甲板那样不屑一顾。然后普韦斯 十分确信地告诉我:“一天左右我们就会到达古巴海域,之后不久,我们就会重新登上陆地。上岸后大家都一样,谁也不用怕谁了。”他愤怒地瞪了斯 达特一眼,斯 达特看到后无奈地笑了笑。
“这个消息值得一听。”斯 达特说,“我会认真考虑的。来,拿着锉刀。”他把锉刀递给普韦斯 ,普韦斯 从他手里抓走锉刀离开了。
“你没必要定期领着奴隶跳舞了,杰西。”斯 达特对我说,“但这并不是说你就可以放松了。”
我想大叫“继续跳啊”,但没敢叫出声,只是咬牙切齿。
“倒便桶!”他突然大吼道,把我吓得跳起来。“倒便桶!”他重复了一遍,“我想你的心会为这些黑鬼流血,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无视他们,小子!”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没法逃脱,“我还 没告诉你是哪个货舱吧?”他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你脾气不小啊,杰西,不是吗?”
我正想他会不会折断我的胳膊,突然,他放开了我。“去前货舱帮库里。”他看都没看我就说。
来到前货舱,发现两个便桶已经在等我倒了。倒完后,又回去取其他的。库里正把第三个便桶弄到甲板上,里边都是死老鼠,我猜测是奴隶们用脚镣敲断了这些老鼠的脖子。我把这桶老鼠也倒进海里。
后来,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又回去眺望那个小岛。海草的影子拖得老长,岛上的沙粒也失去了早晨闪烁的光辉,那块小小的陆地看起来冷冰冰的,而且十分孤独。我来到普韦斯 身边,他正屈膝跪在一个黑人前面,用斯 达特给他的锉刀去掉奴隶的脚镣,上面血迹斑斑。那个黑人后面还 有十来个黑人排队等着。
到中午的时候,所有奴隶都去掉了脚镣。他们站在甲板上,大部分都望着那个小岛,船首斜桅像指南针一样一直朝小岛的方向舞动。我看到伊萨克·波特在收走脚镣,夏奇在我身边站着,不停地摇头。
“考索恩把这些东西看得跟命根一样,简直太蠢了。”他说,“他比我们更清楚——贩奴船不只是装运奴隶的船,如果因为船上装的什么东西而被逮住的话,我们也会跟奴隶一样被扣起来。我知道,有些船主人在卸完货后就把船给烧掉,只是为了确保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考索恩却十分贪婪,被一根鸡肋卡住了,还 要去抓另一根。”
看着甲板上默默站着的黑人,我说:“肯定死了30个,或许还 会死更多。”
“今天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日子。”夏奇说,“他们的脚镣都被去掉了。”
“他们会杀掉我们……”
“哦,不!太晚了。如果有这种危险的话,他们的脚镣就不会被去掉了。”
“他们想过自己到哪儿了吗?”我低声问。
“他们不想那么多,”夏奇回答道,“显然,他们很高兴自己还 活着!我们不也高兴吗?”说着他拍拍我的后背。
船舱口被打开了,奴隶们在疼痛所能允许的最大范围内自由走动。他们什么都不碰,我觉得好奇怪。年纪最小的黑人肚子肿得很大,如果没看到他们深陷的眼睛和跟老年人一样瘦弱而皱巴巴的四肢的话,你会觉得他们营养过剩。对于这个转折性的变化,他们并没觉得惊讶,事实上,他们早已不会惊讶。说话时,他们的头凑得很近,嘴唇几乎不动。晚上,他们下到货舱睡觉;白天,我们尽最大能力把货舱清理干净,可斯 达特还 是在甲板上对我们乱吼,好像我们没有拼命干活似的。
“全是浪费时间,”普韦斯 一肚子怨气,“臭气是清理不干净的。”
离开小岛三天后,月光之号升起了西班牙旗帜,普韦斯 声称这样我们就有权利在古巴水域停泊,远离那个一望无际、杳无人烟的寂静海岸。“我们现在是西班牙船了。”他说,“没有美国战舰敢趁机对我们搜查,他们不敢冒险去冒犯西班牙政府。”
“我们要是被英国战舰发现呢?”
“那我们就换上美国国旗。”他的语气好像很轻松,但表情却很严肃。
“从现在开始我们很危险,是吧?”我问。
普韦斯 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从没有脱离过危险,不过,卸货时更危险。”
我们开始等待——像离开非洲海岸那会儿一样。白天晚上都有人放哨。第二天晚上,我看到沙滩上一点灯光闪了一下,在船长的命令下,塞姆·维克用灯笼回应了一下,那点灯光像懒散的星星一样又闪了一下。
午夜,一条小船划过来。那天晚上,空气又热又潮,我就到甲板上睡觉,心里祈祷但愿考索恩和斯 达特将全部精力都用在马上来临的奴隶交易上,不会在意我,也不会在意我在哪儿睡觉。借着灯笼的光,我看见船长站在扶栏边,咧开大嘴对着黑暗的夜色发笑,好像要说服黑夜回应他一个微笑。一分钟后,一个身材高大、披着黑头发的人出现在甲板上,身边还 有个黑人陪伴。这个黑人的头一直耷拉着,好像天生就是这样。那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一件衬衣,边缘有很多褶皱和镶边,毛茸茸的,以至于他的下巴看起来好像浸在大海的泡沫里一样。船长向他鞠了一躬,似乎把他当成了公爵,可这个人并没有给船长鞠躬,只是不屑地看了船长一眼。他们两个走进船长的住处,那个黑人在外面像哨兵站岗一样站着。
“他没有舌头,”普韦斯 说话的时候,已经来到我身边。我感觉头皮都炸起来了。“谁没有舌头?”我问。
“西班牙商人的奴隶啊。”普韦斯 回答,“我忘了为什么他们要割掉他的舌头,我想考索恩要是知道为什么的话,肯定也会吓一跳的。他不喜欢这个西班牙商人,上次他们在讨价还 价时,西班牙商人喝光了船长最好的白兰地。”
我什么都没说,突然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以前也有这种感觉——几秒钟,甚至整整几分钟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切都变得陌生而模糊。我绝望地看着普韦斯 ,这时候塞姆·维克把灯笼提走了,我看不见普韦斯 的眼睛,不过,能看到他那张大嘴巴!他嘴唇还 在动,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普韦斯 !”我哇地叫了出来。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我觉得好多了。
“讨价还 价。”他重复一遍。这从非洲海岸边就已经开始了——现在,马上就要结束。
“这个西班牙商人据说是古巴最富裕的贸易中间人。”普韦斯 说。我耳朵又能听清楚了,我又能感觉到脚下的甲板了。“他贿赂了最高官员。”普韦斯 羡慕地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要贿赂他们?”
“为什么?据说西班牙政府要压制奴隶贸易……当然他们没这样做,跟我们没啥区别!”
“所以说,所有政府都反对奴隶贸易,”我说,“而且,都是用一样的方式来反对的。”
“不知道葡萄牙政府怎样。”普韦斯 若有所思。
“英国人会在自己反对奴隶贸易的战舰上运奴隶吗?”
“不,他们不会!”普韦斯 不屑一顾。
“那西班牙商人怎样把奴隶运到市场上卖?”
“用小船把他们从我们船上运走,一直到几英里外的内陆种植园。上次我跟考索恩一起去过,我们运的都是干苦力的劳力。农场主只挑一两个最好的,然后再卖给沿路的当地官员,一直到首都哈瓦那,那儿才是大部分奴隶被贩卖的地方。”
“考索恩啥时候能得到钱?”
“卸完货就得到了。”普韦斯 说。
我使劲儿咽了几口唾沫,我能感觉到黑暗中他在偷偷看着我。
“最后时刻才是最危险的。”普韦斯 对我说,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
“普韦斯 ,你住哪儿?”我问。
“住哪儿?你啥意思?”
“你家乡在哪儿?你有家吗?”
“有个姐姐,比我大几岁,再没别人了。她住在波士顿,或者说是过去住在那儿。15年了我一直没见过她,据我所知她已经死了。”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我默默告诉自己,要是能回去的话,我再也不会到圣路易斯 街和查尔斯 街的奴隶交易市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