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伊德的结局很快就能讲完,但却令人费解。这件事情与幻想国的许多事物一样充满了矛盾。直到今天学者们和写历史的人还在为此而伤透脑筋,这怎么可能呢?有些人甚至于对事实产生怀疑并试图对事实作出另外的解释。这里要报道的是真实的情况,每一个人可以尝试着按他自己的观点去对此作出解释。
在巴斯蒂安进入伊斯卡尔城遇见雾海船员的同时,萨伊德与她的那些黑色巨人来到了荒野中巴斯蒂安所骑的那匹金属马裂成碎片的地方。这时候她已经猜想到,她再也找不到巴斯蒂安了。不一会儿,当她看到那堵上围墙以及巴斯蒂安爬上围墙时所留下的踪迹时,这一猜测得到了证实。如果他进了昔日皇帝城的话,那么无论是他永远地留在那儿还是成功地走出这—城市,他对她的计划来说都已经失去了作用。在第一种情况下,他失去了权势,与那儿所有的人一样不能再产生愿望了;在第二种情况下,所有有关权势和伟大崇高的愿望都在他心中泯灭了。这两种情况对于她萨伊德来说,都意味着她输定了。
她命令她的盔甲巨人们停下来,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不再服从她的意愿,继续往前走。她怒气冲冲地从她的轿子里跳下来,张开双臂,想用自己的身体来迎面拦住他们。可那些盔甲巨人,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似的继续踏步往前,把她踩在脚下和马蹄下,直到萨伊德断了气,长长的一列队伍才像走完了发条的钟表似的突然整个地停了下来。
当后来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梅克里昂带着剩下的队伍来到这儿时.他们看见了这儿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对此简直不能理解:因为只有萨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挥这些空心巨人的行动,也就是说只有萨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挥他们践踏她。不过沉思默想并不是这三位先生的长处,他们耸了耸肩膀,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他们商量,现在该怎么办,得出的结论是,远征显然就到此为止了。于是,他们解散了余下的队伍并建议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他们自己,则因为不愿意违背曾向巴斯蒂安发过的效忠誓言,而决定走遍全幻想国去找他。可是,他们对选择的方向不能达成一致,于是决定,每个人靠自己的力量去找。
他们互相道别,每个人都艰难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都经历了许多惊险故事,在幻想国中有许多有关他们这次是无意义的寻找的报道。可这些都是其他的故事,以后再讲。
至于那些黑色的空心金属巨人,在昔日皇帝城附近的荒野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段时间。落在他们身上的雨和雪使他们生了锈,渐渐地,他们变得七倒八歪或瘫倒在地,直到今天,还能在那儿看到那些金属巨人。那个荒野成了臭名昭著的地方,漫游者们宁愿避开那块地方绕道而行。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叙述巴斯蒂安吧。
当巴斯蒂安沿着玫瑰园中蜿蜒的小径行走时,看到了一样使他感到非常惊奇的东西。他在幻想国中走过的所有路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一只雕刻的手作为指路牌指着一个方向。上面写着:“变化的房子”。
巴斯蒂安不紧不慢地朝着所指的方向走去。他呼吸着由无数朵玫瑰花散发出来的芳香,感到心情越来越舒畅,好像有什么令人高兴的惊喜正在等待着他。
最后,他来到了一条笔直的林荫道,林荫道的两边长着球状的树,挂满了红通通的苹果。在林荫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栋房子。在向这栋房子走近时,巴斯蒂安发现,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奇怪的房子,屋顶又高又尖就像是戴在房子上的一顶尖顶帽,而这栋房子则更像一只大南瓜。房子是球形的,墙壁上有许多凹凸,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整栋房子看上去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房子有几扇窗一扇门,门和窗歪歪斜斜、弯弯曲曲的,就好像是有人不很熟练地在南瓜上开了一些洞。
巴斯蒂安向这栋房子走去时,看到它正在缓慢地、不断地变化着:像一只蜗牛从容不迫地伸出它的触角那样,房子的右边长出了一个小瘤,这个瘤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挑楼;与此同时,左边的一扇窗关上了,渐渐地消失了;从屋顶上长出了一个烟囱,在房门的上面形成了一个有栏杆的小阳台。
巴斯蒂安停住了脚步惊奇而又欣喜地注视着这栋房子的不断变化。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这栋房子的名字叫“变化的房子”。
他站在那儿,听见房子里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在唱:
“亲爱的客人我们等你,
已经等了一百年。
因为你找到了这儿,
那就肯定是你。
为你解渴充饥,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你所要寻找和所希望的一切,
连同安全感以及
遭受了那么多不幸之后的安慰。
不论你是好还是坏,
你这个样子就很好。
你的道路还很遥远。”
啊,这声音多美啊!巴斯蒂安想,我希望这首歌是为我唱的。
那声音又重新开始唱了起来:
“伟大的人物又变小了!
变成了一个孩子,快进来!
不要在门口站得太久,
欢迎你上这儿来!
很久以来
这一切就为你准备好了。”
这声音对巴斯蒂安来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断定,唱歌的一定是一个非常友好的人。他敲了敲门,那声音喊道:“进来!进来!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打开门,看见一间不太大、但却很舒适的屋子,阳光从窗子里射了进来。屋子的中央放了一张圆桌,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盘子和篮子,里面装满了巴斯蒂安从未见过的五颜六色的水果。桌旁坐着一个女人,她本人就有一点像苹果两颊红红的,长得圆滚滚的,看上去那么健康,那么能引起人的食欲。
最初的那一瞬间,巴斯蒂安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真想张开双臂向她跑去,叫一声“妈妈!妈妈!”但是,他抑制住了自己。他的妈妈已经死了,肯定不会在幻想国中。尽管这个女人也有与他妈妈一样亲切的微笑,尽管她在看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引起别人的信任,但是,这种相似最多只是姐妹之间的相似而已。他的母亲很矮小,而这个女人很高大甚至很丰满。她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帽子缀满了鲜花和果子,连她的连衣裙也是用一种色彩绚烂、有花朵图案的料子做成的。当他注视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她的连衣裙确实是由叶子、花和果实做成的。
当他站在那儿看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的情感。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儿,有过这种情感,他只知道在他小的时候曾经有过这种感受。
“坐啊,我漂亮的小男孩!”那女人说着朝椅子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你肯定饿了吧,那么先吃吧!”
“请原谅,”巴斯蒂安说,“你肯定是在等一个客人而我只是偶然路过这儿的。”
“真是这样吗,”那女人问道,一边会心地微微一笑。“好吧,这没有关系。即使真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吃,不是吗,你吃的时候我给你讲一个小小的故事。动手吃吧,别再让人请了!”
巴斯蒂安脱去他的黑大衣,把它放在椅子背上,坐下来有点犹豫地拿起了一个水果。在咬水果之前他问:“那么你呢?你不吃吗?还是你不喜欢吃水果?”
那女人响亮、由衷地笑了,巴斯蒂安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好吧,”等她镇静下来之后她说,“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么我愿意陪你,我也给自己来一点,不过是以我自已的方式。别怕!”
说着,她拿起了放在她身旁地上的一只洒水壶,把它举过头,给自己浇水。
她“啊”了一下:“好凉快!”
现在轮到巴斯蒂安笑了。他咬了一口水果,马上便发现,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接着他又吃了一个。第二个更好吃。
“味道怎么样?”那女人问,她注意地观察着巴斯蒂安。
巴斯蒂安嘴里装满了东西,无法答复。他一边嚼,一边点头。
“我很高兴,”那女人说,“我也特别花了功夫。继续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巴斯蒂安又抓起了一个水果,这么好吃,简直就是享受。他喜不自胜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要给你讲故事了,”那女人说道,“只是不要影响你继续吃。”
巴斯蒂安必须费劲地听她说话,因为每一个新的果子都引起他一阵新的狂喜。
“很久很久以前,”用花朵作装饰的女人开始说,“我们的童女皇病入膏肓,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这个名宇只能由一个人类的孩子给她。可是,已经再也没有人类到幻想国来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假如她不得不死去的话,那么幻想国也就完了。有一天,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有一天夜里又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小男孩,他给了童女皇“月亮之子”这个名字。童女皇又恢复了健康,为了表示感谢,她向那个小男孩许诺,在她的国度里,他所有的愿望都能成为现实──直到他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为止。从那时候起那个小男孩开始了漫长的旅行,从一个愿望到另一个愿望,每一个愿望都得到了实现。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引导他走向新的愿望。这中间不仅有好的愿望,也有环的愿望,但是童女皇对此不加区别。她对所有的事物一视同仁,对于她来说,在她的国度里一切事物都同样重要。最后,当象牙塔被毁灭的时候她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加以阻止。然而,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使这个小男孩失去了一部分对于他所来自于的那个世界的记忆。他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反正是不想回到那儿去了。于是,他不断地产生愿望,现在他几乎快把他所有的记忆都用完了,没有记忆便不会再有愿望。现在他已经几乎不再是人,而差不多成了一个幻想国的生物了。他仍然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现在的危险是,他将用尽他最后的记忆而还是达不到目的。这意味着,他将再也回不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他所走的路最后把他引入变化的房子,他将在这儿住到找到他真正的愿望为止。这栋房子之所以叫变化的房子,不仅仅是因为这栋房子本身会变化,而且也因为它还会改变住在它里面的人。这对于这个小男孩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迄今为止,尽管他总是希望成为另一个人,但是,他并不想改变他自己。”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因为她的客人不再咀嚼。巴斯蒂安的手里拿着一个咬过的水果,瞠目结舌地望着以花为服饰的女人。
“如果你觉得它不好吃的话,”她担心地说,“那么尽管放下,再拿另外一个。”
“什么?”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噢,不,它很好吃。”
“那么一切正常,”那女人满意地说,“可我忘了说,让变化的房子等了那么久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了。幻想国的许多人管他叫‘救星’,其他的人把他叫做‘七座蜡烛台骑士’或‘伟大的智者’、‘主人和主宰’,可是,他真正的名字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说完,那女人微笑着长久地望着她的客人。巴斯蒂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轻轻地说:“我就叫这个名字。”
“瞧,我说对了吧!”那女人没有显出丝毫的惊讶。
她帽子上和连衣裙上的花蕾突然一下子都同时绽开了。
巴斯蒂安没有把握地提出异议道:“可是,我到幻想国还没有一百年吧。”
“噢,事实上我们等了你比一百年更久的时间,”那女人说,“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的外祖母就已经开始在等你了。你瞧,现在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新的,但所讲的事情则是非常古老的。”
巴斯蒂安想起了格拉奥格拉曼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还刚刚开始旅行。现在他好像真的觉得已经过了一百年了。
“另外,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叫什么。我是艾沃拉夫人。”
巴斯蒂安重复着这个名字,费了一点劲才把它念对了。接着,他又拿了一个新的水果。他咬了一口,总觉得自己正在吃的是所有水果中最可口的。他有点儿担心地看到,他现在所吃的是最后第二个了。
“你还想吃吗?”艾沃拉夫人问道,她已经注意到了巴斯蒂安的目光。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于是她把手伸到自己的帽子上、连衣裙上,把果子摘下来直到盘子重又盛满为止。
“这些果子是长在你的帽子上的吗?”巴斯蒂安惊愕地问。
“为什么是帽子?”艾沃拉夫人不解地望着他,随后,她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啊,你以为我头上的东西是我的帽子?不是的,我漂亮的小男孩,所有这些水果都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就像你长头发一样。由此你可以看到,我为你终于来到这儿有多高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花的。如果我悲伤的话,一切都会枯萎。可请别忘了吃啊!”
“我不知道这一些,”巴斯蒂安狼狈地说,“总不能吃从别人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吧!”
“为什么不能呢?”艾沃拉夫人问,“小孩子不是吃母亲的奶吗?这是很美妙的。”
“是的,”巴斯蒂安有点脸红地反驳道,“但是,只是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啊。”
“那么,”艾沃拉夫人红光满面地说,“你现在又会变得很小,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伸出手去拿,他又在一个新的果子上咬了一口。艾沃拉夫人为此而感到高兴,她身上的花开得更加艳丽。
安静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它很想让我们搬到旁边的房间里去。可能是它为你准备了什么。”
“你在说谁啊?”巴斯蒂安望了望四周,问道。
“变化的房子。”艾沃拉夫人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
事实上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这间屋子在巴斯蒂安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起了变化。屋顶升高了,墙壁从三面朝桌子挤过来,第四面还有些空间,那儿有一扇门,现在这扇门开了。
艾沃拉夫人站起身来──现在可以看清楚她有多高大──提议说:“我们走吧!它很任性,假如它想出了一个惊喜的话,那么违抗它的意愿是没有用的。让它遂愿吧!再说它经常是出于好意。”
她穿过门走进隔壁的房间。巴斯蒂安跟在她后面,为了以防万一他带上了果盘。
隔壁的房间有一个大厅那么大,但只是一个用餐的房间。巴斯蒂安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儿面熟。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这儿所有的家具,包括桌子、椅子都又高又大,它们实在太大了,巴斯蒂安够不着。
“看啊,”艾沃拉夫人高兴地说,“变化的房子总会想出一些新花招来。现在它为你搞了一间屋子,这是很小的小孩眼睛里所看到的屋子。”
“为什么?”巴斯蒂安问,“先前没有这个大厅吗?”
“当然没有,”她答道,“你知道吗,变化的房子充满了活力。它喜欢以它自己的方式来参与我们的谈话。我想,它是想以此来对你说什么。”
接着她在桌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巴斯蒂安试了好几回都无法坐到另一个椅子上去。艾沃拉夫人必须帮他,把他抱到椅子上,即使坐上去,他的鼻子也才刚刚露出桌面。他为自己随身带着水果盘而感到高兴。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如果果盘是放在桌子上的话,那他就够不着了。
“你经常得搬迁吗?”他问。
“不怎么经常,”艾沃拉夫人说,“每天最多三四次。有时候变化的房子也会开玩笑,把所有的房间都颠倒了过来,地板在上面,屋顶到了下面或出现类似的情况。但这只是出于一时的任性。如果我进行规劝的活,那么它马上又会清醒过来的。总的说来,这是一栋非常可爱的房子,我住在里面确实觉得很舒服。我们在一起笑声不断。”
“但是,难道这不危险吗?”巴斯蒂安问道,“我是说,比如像夜里,当你睡着的时候房间突然越变越小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漂亮的小男孩?”艾沃拉夫人几乎是愤怒地大声说,“它是很喜欢我的,也同样喜欢你。它为你的来到而高兴。”
“可如果它不喜欢某个人呢?”
“不知道,”她答道,“你都提出了些什么问题啊!迄今为止除了我和你还没有人到这儿来过。”
“是这样,”巴斯蒂安说,“那么我是第一个客人?”
“当然啰!”
巴斯蒂安环顾了一下这间巨大的房间。
“真不敢相信,这栋房子居然能装下这间屋子。从外面看这栋房子并不大。”
“变化的房子,”艾沃拉说,“里面比外面大。”
夜幕降临了,屋子里变得越来越暗。巴斯蒂安的身子倚着大椅子,把头靠在椅子上。他有一种奇妙的昏昏欲睡的感觉。
“艾沃拉夫人,”他问,“你为什么等了我这么久?”
“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孩子,”她答道,“一个需要我的温柔,可以让我宠爱,让我关心的孩子──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打起哈欠来。他感觉到,她那温柔的声音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他入睡。
“可是,你不是曾经说过,”他答道,”你的母亲和外祖母就已经在等我了吗?”
现在,艾沃拉夫人的脸隐人了黑暗之中。
“是的,”他听到她说,“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希望有一个孩子,可是,只有我现在有了一个孩子。”
巴斯蒂安闭上了眼睛。他吃力地问道:“为什么,当你小的时候你的母亲不是有你这个孩子吗?你的外祖母有你的母亲。这就是说,她们还是有孩子的。”
“不是的,我漂亮的小男孩,”那声音轻轻地答道,“在我们这儿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不会死,也不会出生。我们总是同一个艾沃拉夫人,然而我们又不是同一个艾沃拉。当我母亲老的时候,她便干枯了,她身上所有的叶子都落下来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树那样,她完全退缩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她就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可是,有一天她又长出新的嫩叶,长出花蕾开花,最后结果,于是我便诞生了,这个新生的艾沃拉夫人就是我。当我的祖母生我母亲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们艾沃拉夫人只有先枯萎之后才能有一个孩子。这样我们便成了自己的孩子而无法成为母亲。所以我很高兴,你现在在这儿,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不再回答。他已进人了甜蜜的半睡眠状态,他听她说话就像听人在唱歌。他听到艾沃拉夫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向他俯下身来。她温柔地抚摩着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随后,他感觉到她把他托了起来,抱着他走出了这间屋子。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就像一个幼儿那样。他逐渐地陷人温暖的、黑乎乎的睡眠之中。他觉得,好像有人为他脱去了衣服,把他放到一个柔软而又香气扑鼻的床上。最后他还听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优美的嗓音轻轻地唱着一首短歌:
“睡吧,我亲爱的!晚安!
已经有过这么多经历。
伟大的人物又变小了!
睡吧,我亲爱的,快睡吧!”
当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舒服,这么满意过。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非常舒适的小房间里──而且是睡在一张童床上!当然这是一张很大的童床,或者说这张床很大,就像是从一个幼儿的眼睛里看到的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很好笑,因为他肯定已经不再是一个幼儿了。他还仍然具有幻想国给他的一切,即力量和能力;连童女皇的标记也仍然挂在他脖子上。可是,转瞬之间他又对他躺在这儿究竟是好笑还是不好笑感到无所谓,因为除了他和艾沃拉夫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而他们俩知道,这一切是好的,对的。
他起床,盥洗,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他得从一个木楼梯上下去。他到了那间大饭厅,一夜之间饭厅已经变成了一个厨房。艾沃拉夫人准备好了早餐在等他。她的心情特别好,她身上的花上开了。她唱啊,笑啊,甚至拉着他围着厨房的桌子跳起舞来。吃完早饭她让他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
在变化的房子周围的大玫瑰园中好像永远是夏天。巴斯蒂安到处闲逛,看蜜蜂在花丛中孜孜不倦地采蜜,听小鸟在树丛中唱歌。他与蜥蜴玩耍,蜥蜴信赖地爬到他的手上。他与野兔嬉戏,野兔让他抚摩。有时候,他躺在一丛灌木下,闻着玫瑰甜蜜芬芳的香气,眯着眼睛望着太阳,什么也不想,让时间像小溪一样潺潺流过。
就这样过了好多天,又过了几个星期。他并没有去留意时间。艾沃拉夫夫人很高兴,巴斯蒂安完全听凭她像母亲一样地关怀、抚爱他。他觉得,他自己也不知道长久以来一直在渴望着什么。他的渴望现在已经得到了满足,可是他还觉得不够。
有一段时间巴斯蒂安从顶楼到地窖把变化的房子整个地查看了一遍。这么做一点儿也不会使他感到无聊,因为所有的屋子都在不断地变化。总会让人发现新的东西。这栋房子显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要使它的客人感到愉快。它变出了一间游戏室,变出了小火车、布袋木偶、滑梯,甚至还变出了一个大的旋转木马。
有时候,巴斯蒂安也会整天在周围漫游,可他从来不会走得离变化的房子太远,因为他经常突然会感到很馋,想吃艾沃拉的果子,他几乎一刻也等不及,一回到她那儿就尽情地吃个够。
晚上,他们常常在一起作长久的交谈。他告诉她的主要是他在幻想国中的经历,讲蓓蕾林,讲格拉奥格拉曼,讲萨伊德和阿特雷耀。他使阿特雷耀受了重伤,可能还杀害了他。
“我把一切都做错了,”他说,“我把一切都给误解了。月亮之子送给我这么多的东西,可是我却用它们给自己并给幻想国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
艾沃拉夫人久久地望着他。
“不,”她答道,“我可不是这么认为的。你所走的是愿望之路.这条路并不是笔直的。你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可这是你的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属于那种要找到生命之水的喷泉才能回去的人。这是幻想国中最神秘的地方,通往那儿的路是不平坦的。”
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每一条最后能通往那儿的路都是正确的路。”
巴斯蒂安突然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觉得,他心里的一个结被解开了,化作了泪水。他呜咽着,抽泣着怎么也停不下来。艾沃拉夫人把他拥在怀里,温柔地抚摩着他。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她胸前的花中,一直哭到哭够了,哭累了为止。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
直到第二天,巴斯蒂安又一次提起了他要找的东西:“你是否知道,我可以在哪儿找到生命之水吗?”
“在幻想国的边界上。”艾沃拉夫人说。
“可幻想国是没有边界的啊。”他答道。
“有,可它的边界并不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是童女皇从那儿获得她所有权力,可她自己则无法到达的那个地方。”
“我得找到那儿去吗?”巴斯蒂安忧虑地问,“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只需要一个愿望就能把你带到那儿,即最后一个愿望。”
巴斯蒂安惊慌不已。
“艾沃拉夫人,我通过奥琳而实现的所有的愿望都使我忘却了一些记忆。我在这儿也会如此吗?”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啊!”
“那么以前的那几次你觉察到了没有?你所忘记的东西你是不会知道的。”
“那我现在必须忘记的是什么呢?”
“到恰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否则你会设法牢牢地抓住它的。”
“我必须得失去一切吗?”
“什么也没有失去,”她说,“只是这一切发生了变化而已。”
“那么,”巴斯蒂安不安地说,“我是否得赶快走了,我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她抚摩着他的头发。
“不必担心。该持续多久就持续多久。当你最后一个愿望形成的时候,你会知道的──我也会知道的。”
尽管巴斯蒂安自己一无所知,但是从这一天起确实开始发生了变化。变化的房子所具有变化力起了作用。与所有真正的变化一样,这种变化也是缓慢地、几乎不被觉察地起着作用,就像植物的生长一样。
在变化的房子里,日子一天天在过去,还一直是夏天。巴斯蒂安继续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地享受着艾沃拉夫人的宠爱。对他来说她的果实还像当初一样的可口。可是,渐渐地他的馋劲过去了,他吃得越来越少。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可对此什么也没有说。他感觉到,连她的关怀和抚爱他也已经享受够了。在他对这方面的需要减弱的同时,在他的心中形成了另一种渴望,一种他迄今为止从来感受过的需求,这种需求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有别于他迄今为止的所有愿望:渴望自己能够去爱,他惊讶而又悲伤地意识到,他不会爱。他的这一愿望越来越强烈。
一天晚上,当他们又坐在一起时,他向艾沃拉夫人说到这一点。
她听完了他的话之后,沉默了许久。她望着巴斯蒂安的目光中有一种巴斯蒂安不能理解的表情。
“现在你已经找到了你最后的愿望,”她说,“你真正的意愿是爱别人。”
“可我为什么不会爱呢,艾沃拉夫人。”
“当你喝了生命之水后你就会爱的,”她答道,“如果你不给别人带去爱的话,你是无法回到你的世界上去的。”
巴斯蒂安困惑地沉默着。“那么你呢?”他问,“你是否也喝过生命之水?”
“没有。”艾沃拉夫人说,“我的情况不同。我只需要能够把我多余的东西送给别人。”
“这难道不是爱吗?”
艾沃拉夫人想了一会儿,然后她答道:“这正是你所希望的东西。”
“幻想国的生物也与我一样不会爱吗?”他不安地问。
“这就是说,”她轻轻地回答道,“在幻想国只有很少的生物可以喝生命之水。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哪些生物。有那么一个希望,我们很少说起这个希望。在遥远的未来,人类也会把爱带到幻想国来。到那个时候这两个世界就会合二为一。可是,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艾沃拉夫人,”巴斯蒂安同样也轻声地说,“你曾经允诺过,你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我,为了找到我最后一个愿望我所必须忘却的东西。现在是否已经到了合适的时候呢?”
她点了点头。
“你必须忘却父亲和母亲。现在你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一无所有。”
巴斯蒂安思索着。
“父亲和母亲?”他缓缓地说。但是,这些词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现在该干什么呢?”他问。
“你得离开我,”她答道,“你在变化的房子里的期限已经满了。”
“我该去哪儿呢?”
“你最后的愿望会引导你的。不要失去它!”
“我得马上就走吗?”
“不,天色已经很晚了,等明天早上天亮了再走。你还可以在变化的房子里住一夜。现在我们要去睡觉了。”
巴斯蒂安站起身来,朝她走去。直到这时候,当他站在她身边时,他才在黑暗中看到,她身上所有的花都已经凋谢了。
“不要为此而担心,”她说,“即使到了明天早上你也别为我担心。走你的路!一切都好,一切都对。晚安,我漂亮的小男孩!”
“晚安,艾沃拉夫人。”巴斯蒂安喃喃地说。
然后,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他下楼看到艾沃拉夫人仍然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她身上所有的叶子、花和果实都掉光了。她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是一棵黑色的、死了的树。巴斯蒂安站在她的面前久久地注视着她。这时候,突然有一扇通向室外的门敞开了。
他出去之前又一次转过身来,不知是对艾沃拉夫人对房子还是对两者说:“谢谢,谢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
然后,他从那扇门中走了出去。一夜之间,外面已经是冬天了。雪有膝盖那么深,鲜花盛开的玫瑰园中只剩下了带刺的矮树篱。一丝风也没有,只有刺骨的寒冷和一片寂静。
巴斯蒂安想回到屋子里去取他的大衣,可是门和窗都不见了。变化的房子到处都关闭着。他上路的时候冷得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