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礼拜日
奈德·沃利斯 是个牧师的独生子。有个公理会教堂坐落在一座矮矮的小山上,离纽约的泰勒村有一英里远,在教堂和泰勒村之间是一条乡间小路。尊敬的牧师詹姆士·沃利斯 就在这座教堂里宣讲经文。离教区牧师住宅大约一百码远的地方,原来是个小陵园,里面立着很多由于风吹雨打而显得很破旧的墓碑。有些墓碑已经倒了,上面长满了苔藓和常春藤。当奈德开始姗姗学步的时候,他最爱在陵园里玩耍。当公理会会员集会结束回家吃主日餐之后,奈德的爸爸就会来这里接他。当他的爸爸站在庄严的教堂门口,对着那些前来参加仪式的每一个人宣讲经文的时候,他的妈妈就坐在这里一块倒塌的墓碑石头上照看他。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的妈妈还 没有生病呢。
刚过教堂,有个低矮黑暗并散发着霉味的牲口棚,那是人们过去用来拴马的地方,当时还 没有汽车呢。现在天气不好的时候,老蒂姆斯 先生还 会用这个棚子。他驾着他的四轮马车,赶着红棕色瘦瘦的母马,从他山谷里的牧场一路咔哒咔哒地来到教堂附近,然后进入谷仓。等奈德长大一点儿了,从早间主日学校放学出来,他就和一些孩子在这里玩耍,什么捉迷藏啊、大声叫喊啊、互相吓唬啊,玩得不亦乐乎。但他们却会和蒂姆斯 先生的母马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蒂姆斯 先生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在温暖的日子里,唱诗班的歌声,特别是那些老歌手们高亢的颤音,像草地上的野花儿一样,若隐若现的、甜甜的香味飘进黑暗的牲口棚。玩着玩着,孩子们就会停下来倾听老布鲁斯 特女士的歌声。她唱圣歌最后一个音符时,总会一直坚持到那口气用完,然后才晃晃悠悠地走回座位,无声地坐下。
沃利斯 一家本来可以住在牧师住宅,就是专门给牧师住的房子,也不用花一分钱。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住在那里。他们家的房子离泰勒村有十五英里远。那房子是奈德的爷爷盖的,那时离奈德出生差不多还 有八年的时间呢。就像教堂一样,那房子也站在一座小山上。从窗子处能看到哈得孙河的景色。沃利斯 牧师一家不想搬走也有这个原因。
那是座老房子,很大,但房子状况并不好,经常出问题,比如炉子在不该灭的时候灭了,蓄水池水满得流出来了,房顶漏雨了,或者奈德的妈妈病情加重,可他爸爸又不忍心离开她去做牧师该做的那些事。当这些问题发生得太多了,他爸爸有些承受不住时,才会大声说他们必须离开那里,到牧师住宅去住。相比之下,牧师住宅既简陋又狭小,和哈得孙河那令人欢欣鼓舞的景色也差得太远。但奈德家的房子维护起来也实在太麻烦,而且离爸爸的教堂也太远,又太贵,凭一个乡村牧师的收入根本付不起。不过,奈德知道爸爸很喜爱它。
礼拜日,奈德跟着爸爸进了教堂。教堂过道上方的巨大通风口,教堂里面一排排的长椅,流光溢彩高不可攀的窗子,竖立在讲道坛后面那许许多多暗金色管风琴的管子,所有这些总使他感到震惊。管风琴的那些管子不论他数多少次,最后得出的数目都不一样。教堂里的每一个角落,从地窖到地下室,一直到弯曲狭窄的台阶,奈德都清清楚楚。台阶通向唱诗班席位上方的画室。在寒冷的天气里,地窖里巨大的火炉烧得像蒸汽火车头那么热。地下室是主日学校上课、教堂聚会和举办经文研读会的地方,在特殊场合,教堂圣餐也会摆在这里的长条桌上。或许因为他习惯于把教堂当成是他家的另一个房间,所以每次看到教堂那么大时,他总是吓一跳。
九月下旬的一个礼拜日,离奈德十一岁生日还 差几天,他照例坐在前排长椅上,背向后靠着,冬日里使人感觉很舒服的红色天鹅绒软垫贴在他两条腿肚子上,使他感觉有点儿痒痒的。八月的热天气已经过去了,天空的颜色也随之变得苍白。爸爸宣讲经文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人咳嗽,还 有人沙沙地翻动着赞美诗集。他突然感觉很困,睡意像一块布一样蒙在他身上。他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就设想着如果一生都生活在海洋上,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就像《无国之人》里的菲利普·诺兰一样:他被流放到一条船上。那天早上下楼和爸爸吃早餐之前奈德刚刚读完那本书。一想到吃早餐,奈德就完全清醒过来了,他想起了斯 卡罗普夫人。
直到两个月之前,礼拜日早餐时间都是很安静的。奈德的爸爸总是系着别有紫水晶领带夹的黑真丝领带,穿着腿两侧镶有缎子条的黑裤子和下摆呈圆角的外衣,外衣后幅看起来像收起的甲虫翅膀。他带着只有在礼拜日才有的特殊表情,奈德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他的宣讲词。吃饭时唯一的噪音就是勺子碰到粥碗边发出的声音。有时奈德会抬头盯着蒂芙尼玻璃灯的灯罩看,灯罩彩色的灯板上画着野兽。奈德最喜爱的是那头骆驼,它站在棕色玻璃上的沙漠里,当灯打开时,沙漠看起来绵延好几英里。但是斯 卡罗普夫人的到来打破了那种宁静。现在,每天早上餐厅里都充斥着斯 卡罗普夫人的声音,像木匠锯树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难耐。
斯 卡罗普夫人是他们一年之内雇用的第三个女管家,在奈德看来,她是最差的一个。她常常把手搭在肚子上,站在餐桌旁和他们说话。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既不需要别人提问,也不需要别人回答,任何形式的交流都不需要,只是自顾自地唠叨着。尽管爸爸对斯 卡罗普夫人和对任何其他人一样礼貌和善,奈德还 是注意到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那天早上,在去教堂的路上,奈德坐在那辆老帕卡德牌轿车里,对爸爸说:“我们不在的时候,斯 卡罗普夫人还 对着椅子说话呢。”
爸爸说:“她对你妈妈很好。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生活很艰难,结婚只有一年就失去了丈夫,这些年她不得不自己养活自己。”
奈德知道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但是在这之前,他对妈妈说起斯 卡罗普夫人对着家具说话的可笑事情时,妈妈大声笑了起来,并告诉他斯 卡罗普夫人还 害怕呻吟声和低声说话呢。“如果我小声说‘把纸巾留在盘子里’,斯 卡罗普夫人就会立刻跑掉。”她说。当时奈德已经禁不住要笑了,但他突然想起他不能笑,他想到了妈妈的风湿性关节炎,是这种病折磨得她呻吟,让她虚弱得只能小声说话。
对于斯 卡罗普夫人,奈德感到最迷惑不解的是。她突然变得莫名其妙的沉默。沉默比她说话还 要糟糕得多,那是一种带着愤怒的沉默,那愤怒甚至就攥在她那狠狠地压在肚子上的双手里。他永远都弄不明白是什么把她气成这样。
有时她会用“亲爱的孩子”来称呼他,并且一有机会就拥抱他一下。但是第二天早上,她又会默不作声地瞪着他看。她那双小眼睛像蓝色的彩笔画的圆点,她的鼻孔微微张开,拳曲的头发像被电烫过一样。他纳闷儿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她这么生气,但是她却从不解释。奈德肯定地认为,最折磨人的事就是不说出你为什么在生他的气。
爸爸宣讲经文时只讲十条戒律,但斯 卡罗普夫人却有几百条,并能用严厉的声音把它们一一说出来,像啄木鸟在树干上连续啄树一样。
“如果洗完澡不把脚趾擦干,就会得阑尾炎。”她警告他。“如果扔掉叉子,太阳落山前你就会倒霉。”她说。一次,当他正在看一本书的时候,她把书从他手里抢过去,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接着惊呼道:“真是胡说!会说话的动物,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看这样胡说八道的东西会变傻的!”
然而,比起那些愤怒的沉默,他倒宁愿听她的训斥,尽管那训斥像啄木鸟啄树一般连续不停。
这天早上就是以“亲爱的孩子”开始的。她向奈德描述星期三要给他做的生日蛋糕。蛋糕会让他大吃一惊的。奈德心想,当她是个五岁女孩的时候,没自己动手做过她的第一个蛋糕吗?她妈妈没教她学做淑女吗?她不知道怎样做出方圆几英里之内最好的蛋糕吗?她说,他的十一岁生日非常非常重要。你过了十一岁以后,就得学习所有的知识。如果到了十三岁还 不知道所有的知识,你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哦,斯 卡罗普夫人,我认为我们的时间要比那多。”爸爸轻声地说。
奈德抱歉地离开餐桌,到楼上和妈妈告别。
“斯 卡罗普夫人说,在十三岁之前我得学习所有的知识。”他说。妈妈正坐在轮椅里,靠凸窗很近。
“恐怕那是斯 卡罗普夫人自己的感受吧。”沃利斯 夫人说,并对奈德笑了笑。他马上意识到,她今天身体感觉还 不错。有些早上,他还 没等进她屋里看她就得转身离开,那就意味着她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只见她全身趴在轮椅的托盘桌上,好像是被一股强风按在那儿,无法坐直。那些早上,她的手指严重变形,就像松树根一样扭曲着。他踮着脚悄悄地溜走,感觉好像他身上的骨头正变成水,能够流动。
“星期三她要给我做生日蛋糕。”他告诉她。
“我们得假定她能烤好,”妈妈说,“尽管她烤完之后告诉你蛋糕有多么美味无比的时候,你还 是很难有胃口吃下去。”说着她已转身向窗外望去。“看,”她说,“今天天气太美了,还 没有起雾。我确定我们能看见遥远的西点军校。我一直都想知道河中那个小岛的样子。你想上面会有人住吗?”
“关于小岛的故事,你给我讲过一个。”奈德说,同时心里想着,妈妈只要身体不疼,任何天气她都会觉得很美。
她笑了,大声说道:“哦,奈德!你还 记得那故事呢!那时你才刚过五岁生日啊。我还 到处走呢。是的……我编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是关于一个老人和他那只猫的。”
“莱特宁大叔。”奈德说道。
“对!”
“那只猫叫奥拉。”
“奥罗拉,”她说,“就是‘黎明女神’的意思。”
她陷入了沉默。他从妈妈的头顶上向窗外看去,看见那条河在山间流淌着。
“十一岁是个好年龄。”她慢悠悠地说,“1924年9月你出生的那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我就来到这些窗前了。那天很晴朗,就像今天这样,当然没这么暖和。可当时我在想的不是景色。我喜爱景色,但由于习以为常的原因,对山川、河流、天空已经到了视而不见的程度了。那天清早,我在想的是你是什么样子的。接着,大约十四个小时之后,你就降生了。”
他俯身和她吻别。离近时,他看清了她脖子后面盘成圆圆发髻的那粗粗的金色发辫。
他曾经看见过爸爸给她编辫子。他站在黑暗的上层大厅里面,通过她的门看着爸爸站在她的轮椅旁边给她编辫子的情景。她的头发在他手里就像一根粗大的软绳子。他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把头发编好了,并把它固定在她脖子后面。接着爸爸把脸靠在她的头上,奈德突然感到有点儿害羞不安,便下楼去了。
“我们得努力豁达地对待斯 卡罗普夫人,”他的妈妈说,“她饭做得好,而且有了她,当你父亲必须离开时他也能够放心了。”
奈德明白,妈妈用“豁达”一词的意思是,他们得提醒自己斯 卡罗普夫人的到来也有光明的一面。但很难从斯 卡罗普夫人身上找到光明的一面,甚至连她一直在织的碎呢地毯都没有一点儿亮色,乌涂涂的,看起来好像生了锈。
她来之前,沃利斯 家常常吃鲑鱼罐头和豌豆罐头。女教徒们总在尽力帮助他们,送给爸爸一篮篮的主日餐让他带回家。但是女教徒们好像偏爱甜点。许多蛋糕、甜馅饼和纸托蛋糕整个一星期都堆放在食品室里,一天天地碎裂变昧,这几乎让奈德都改掉了对甜食的偏好。
这几年也有过其他管家,但和斯 卡罗普夫人比起来,他们看起来更可怕。他也提醒自己,夜 里有斯 卡罗普夫人在后楼梯附近的卧室里,他是多么安心啊。当爸爸必须去参加一个教堂执事会议,或者要去看望教区某个病人时,有斯 卡罗普夫人在,让人多么放心啊。
在听见帕卡德车轮碾压车道上碎石的声音之前,他躺在那里一直睡不着。尽管如此,他也不害怕如果他单独和妈妈在一起时会发生的意外情况。他常常想象各种意外情况的发生,比如万一房子起火了,或者她的疼痛突然剧烈发作。除了找电话接线员求助,他该怎样来帮助她呢?甚至早在他还 写不出自己名字的时候,爸爸就敦他怎么打电话了。
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就是万一房子着火了,斯 卡罗普夫人在场的话,她就能把他和妈妈抱下楼,抱到门外。她就像幽默报纸上的一个人物一样。他在努力回忆那个人物的名字,这时他听见上帝赞美诗的开头一句:“赞美上帝,保佑众生……”
他看见爸爸从讲道坛走回来,这时他想起了斯 卡罗普夫人到底像滑稽连环漫画中的哪个人物了——大力士卡廷卡,他能抓起整个有轨电车!
他意识到他手里还 拿着一枚五分硬币。今天执事们忘记把募捐盘子递给他了。上帝赞美诗的歌声刚落,又响起了一个老人用颤音唱出的发自肺腑的歌声。这是布鲁斯 特女士特有的声音。今天他和父亲就是和她一起吃的饭。
奈德挨着父亲站在门口,和男士们握手,向女士们鞠躬。他尽力假装没看见本·史密斯 ,他正在对他做鬼脸,然后就躲在他哥哥的身后。本能够做出他见过的最可怕的鬼脸,比比利·加斯 克尔强多了。比利·加斯 克尔在奈德所在的学校上六年级。
本把鼻子往上抬,下嘴唇往下拉,并伸出舌头,所有动作都同时进行。奈德内心发出一声大笑。他赶紧转身背对着本,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蒂姆斯 先生身上,蒂姆斯 先生正把他那匹母马往那辆布满灰尘的旧四轮马车上套呢。
后来在泰勒村,当爸爸和他停下来买星期日的报纸,然后前往布鲁斯 特夫人家之后,爸爸说:“那个孩子,本·史密斯 ……我从没见过任何人能做出那样的鬼脸。你呢?他看上去和怪兽一模一样。”
奈德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从本做出那精彩的鬼脸开始就一直憋在他心里。爸爸也大声笑了起来。
爸爸那样大声的笑勾起了奈德对过去的回忆,他想起了妈妈没有生病的时候。他想象他们三个人手拉手从客厅里蹦蹦跳跳地跑下来,或者从哈得孙河岸的石头上跳下来,石头就在岸边窄窄的土带上。土带上长着香蒲草,大石头的后面还 藏着硕大、湿滑的蟾蜍。那些日子,天气总是阳光明媚。他知道过去不可能真像他想象的那样,肯定也有雨雪风暴。他们不是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跳舞、跳石头,一起欢笑,然而感觉好像就是那样。那是一段他不了解的幸福时光。现在每当他高兴时,他就会提醒自己他是幸福的。他会说“现在我很幸福”,而这种幸福不同于简单地用某种方式来体现的幸福,也没必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在通往布鲁斯 特家的小路前,爸爸把车停下了。布鲁斯 特家的房子很旧很窄,并向紧挨着它的一棵巨大的榆树一边微微倾斜。有个树枝横挡在房子前面,恰巧在二层的两扇窗户下面,像胡子一样。
布鲁斯 特夫人和女儿没用语言,而是用高声欢叫表示对他们的欢迎。屋子里闻起来有股奶酪、旧报纸和蜡油混合的气味。奈德往小厨房里看了一眼,看见食物已经摆上了桌。一大块儿已经化过的黄油又凝固在一大堆碾得不太碎的土豆泥上了;有很小的一块儿肉放在一个大盘子里。有一次他们和布鲁斯 特一家吃主日餐,当奈德要吃第二份牛排时,爸爸碰了碰他的腿并轻轻摇头,奈德只好说他又不想吃了。之后,爸爸解释说,布鲁斯 特女士穷得一无所有,最好不要吃第二份,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请你吃一顿饭他们要付出多少努力。
在奈德眼中,布鲁斯 特夫人和布鲁斯 特小姐年龄都很大,他很难相信一个竟会是另一个的女儿。在客厅里的松木饭桌上放着一本相册,里面贴着一些女人的相片,她们两人看起来和相片上的女人一模一样。吃完饭后,爸爸和布鲁斯 特女士们边喝咖啡边轻声交谈的时候,奈德总是看那些照片。奈德只注意爸爸那轻轻的笑声,对于他们的谈话内容却并不感兴趣。听见爸爸的笑声,他就知道其中的一个女士一定讲了一件在教堂集会上发生在某人身上的趣事。当奈德模仿蒂姆斯 先生那极其低沉的声音,或者模仿布鲁斯 特夫人那圣歌结束时著名的长音时,爸爸都会发出这种笑声。这笑并不代表爸爸不和善,而是因为他喜欢人们幽默的一面。在某种程度上,与苦着脸讲某个人很可怜、很痛苦或者勇于渡过苦难时的沃利斯 牧师相比,奈德感觉爸爸笑起来时更友好。
奈德游游逛逛地走出厨房门,进了院子。在很远处,他瞥见老蒂姆斯 先生正赶着马车沿路慢慢地往他的农场走。他把身体伏在缰绳上,那匹老马身体来回摆动着往前走。蒂姆斯 先生穿着他那件破旧的黑色长外套,外套用一个巨大的别针固定在喉咙处。奈德知道,从来没人见他离开过那件外套。当微风吹起,他闻到了鸡饲料那淡淡的谷粒香味,然后他一直走到小小的鸡笼跟前,那里圈着布鲁斯 特家养的几只小鸡。当他向下看时,那些鸡便咯咯地叫起来,好像表示不愿意受到打扰。他真不喜欢和教堂的人共同进餐,在那儿吃饭使他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他想,沃特维尔镇孤儿院的孩子们肯定有这种感觉。他踢了一脚草里的一块石头,母鸡便开始愤怒地咯咯直叫。
“这么大了。”当他回到餐厅时布鲁斯 特小姐说道。每次奈德和爸爸来她家吃饭她都这么说。“我想你一定快过生日了吧。”她又加了一句。奈德很惊讶,大人经常能够想起他认为他们会忘记的事情。
“星期三奈德就该十一岁了。”爸爸说。
“那是个很重要的生日。”布鲁斯 特夫人说。
“所有的生日都重要,”布鲁斯 特小姐说,“在一定程度上。”
两个女士都嗤嗤地笑了。
阳光照在褶皱的亚麻布餐巾上,照在用花点缀的咖啡杯上,也照在干巴巴、顶层涂着厚厚的柠檬酱的蛋糕上。奈德想,斯 卡罗普夫人会为这样一个蛋糕感到受侮辱的。她一天受到了好几次侮辱——坏天气的侮辱,报纸上故事的侮辱,还 有厨房窗外老枫树上乌鸦的侮辱,那只乌鸦聒噪不停,好像在指责她。“那只乌鸦真无礼。”她对奈德说。
他很高兴回到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帕卡德车里。车开始从泰勒村出发朝家的方向开去。他们穿过树林,尽管树林里的树叶有的变成了黄色,有的变成了赤褐色,但依然很浓密。他们穿过开阔的原野,看见了一个小村庄,有泰勒村一半大,看起来完全荒废了。接着是一片草地,有只白狗端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五头一动不动的母牛看。很快,奈德看见了山脉的西坡,再远处就是流淌的哈得孙河了。
他们开过通往河岸上的大城镇沃特维尔的岔路口之后,又开了两英里来到了《圣经》所说的乳香树所在的地方,据说乔治·华盛顿曾在这棵树下避过雨。爸爸改变方向,下了柏油路,开上一条陡峭的土路。在第一个急转弯处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石头房子,房子的窗户永远用百叶窗遮蔽着。房子后面是一小片白桦树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奈德有时会在这里逗留一会儿。那是他碰巧独自一人往家走,没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比如珍妮特、比利或者伊芙琳,他们也都是顺着这条土路走回家。
爸爸告诉他石头房子已经空置多年了,梅克皮斯 大厦也一样。梅克皮斯 大厦紧挨着沃利斯 家,和沃利斯 家的房子一样也建在小山顶上。有八根圆木立在大厦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上有个巨大的柳条长椅和一把摇椅。柳条长椅快要烂掉了;摇椅的座也不见了,好像从上面掉下过一块大石头,把它砸穿了。奈德透过挂满灰尘的窗子往房间里面看过,房间里很阴暗,因为阳光很难照射进去。爸爸说周围有这么多空房子是经济大萧条造成的,许多人保不住房子便往往弃之不管了。
奈德坐在车里路过他常走的路时,总有点儿陌生的感觉。他从车窗往外看那片小树林;看梅克皮斯 大厦的车道上长满了矮树和杂草,高高的石门只有一扇还 立在那里;看汽车飞速闪过的高低不平的空地上那座又大又旧的房子。房子里面满满的,比奈德大一岁的伊芙琳·金博尔和她的兄弟姐妹,还 有一些骨瘦如柴的猫都住在里面。他看见了金博尔家的狗——斯 波特正在来来回回地追逐着它的锁链,还 对着旁边正用爪子刨土的母鸡叫个没完。奈德知道如果有人径直向斯 波特走去,它就会立刻躺下,并猛摇尾巴。在紧急情况下,金博尔夫人会过来陪奈德的妈妈待一会儿。但她很难离开自己的家,因为她有很多孩子,背上背着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个,有时大腿上还 坐着一个,至少在奈德看来是这样的。他很肯定,他从没见过她身上没有孩子的时候。
他们快要到家了.已经看见他家的车道了。车道是沿通向他家那长长的斜坡修起来的,有将近四分之一英里长,他们要沿车道一直往上去。西落的太阳照得阁楼的窗户微微发亮,照到爸爸最近让人安装的新避雷针的西侧。车道对面是老斯 卡利的家。除了礼拜日以外,每天下午奈德都为斯 卡利先生干杂活儿,一周能挣上三十五美分。斯 卡利先生自己补袜子、补衣服,也自己做饭吃,但干起重活来越来越费劲儿了。所以从去年七月他开始雇奈德帮他砍过冬用的木柴,用油灰密封窗户,下山到州际公路边他家的邮筒帮他取报纸,取他女儿偶尔从西雅图寄来的明信片。
奈德很喜欢他家的车道。在连绵的春雨里,车道几乎飘走了,而后被石头填满,这些石头会卡进帕卡德车的旧轮胎里。能引起爸爸发火的有两件事,车道的这种状况就是其一;另一件是房顶总要换新瓦才行。
他们停下车,一会儿的工夫,坐在车里的奈德便昏昏欲睡了。这时爸爸从车后座上拿出他的旧皮包,像平常一样弯腰检查旧轮胎的状况。
“过来,奈德……”爸爸说道。
他打开车门,迈上车侧的脚踏板,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清醒,接着跑向一棵枫树。那棵树站在一个土堆上,下面原来的那个石头花园依然很茂盛。他抓住一棵矮树枝一摇,借力纵身跳了下去。河流下游半英里远的修道院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好像这周的时间便从奈德的背后溜走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边放开树枝尖儿边大声喊:“好哇!”
在门廊上,有一棵比房子年龄还 要大的丁香树,靠近枝条低垂的树那儿立着一个黄色的大手提箱,上面几乎全是封条和图章。奈德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喊道:“希拉里舅舅!”
爸爸很快转身离开了汽车。奈德指着门廊,他和爸爸跑上三级台阶,俯身对着手提箱,好像手提箱就是希拉里舅舅。奈德把手指放在上面写有“谢泼尔德,开罗”的封条上,然后手舞足蹈地撞到了纱门上。当他走进中央大厅时,他妈妈正在笑呢。他断定只有希拉里舅舅来访时,她才能这样不同寻常地高兴。
在大厅的最里端,刚过楼梯,是通向厨房的门。斯 卡罗普夫人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你舅舅来了。”她小声对他说,好像这是个秘密。
从现在起,她该休假了。奈德知道,爸爸主动提出过她在这里的每个礼拜天都开车带她去沃特维尔镇,但她从没接受过他的提议。
“我知道了,”奈德说,“我能听见他在说话呢。”
斯 卡罗普夫人慢慢地退进厨房,像影子一样消失在黑暗里。她真傻,奈德想。他开始上楼梯。在楼梯的平台上有一个彩色的池塘,那是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形成的影像。在上层大厅里,靠墙站着一个大穿衣镜,有的时候镜子会泛出光芒,好像是它本身发出的,又像是反射透过彩色玻璃射进的阳光。
一直往前走,窗户上洒满金色阳光的就是妈妈的房间。她正向后靠在轮椅上,一条阿富汗毛毯从她膝盖上半垂下来。站在她前面的是又瘦又高的希拉里舅舅,他正咧嘴笑呢。他穿着一件灰色上衣,衣角塞人腰间。他那瘦长的脚穿着短统靴。他的头发和雨云一样闪着银色的光泽。他的两只脚别在一起站着。
他们看起来太像了,奈德心想。把他们想成是哥哥和妹妹,而不仅是舅舅和妈妈,这种想法使他感到有点儿怪怪的。或许斯 卡罗普夫人小声说话是对的,看起来好像他们两人之间以前有什么秘密似的。
爸爸在奈德之后也上来了。“希拉里!真让人大吃一惊啊!”
“你好,小奈德,亲爱的。”希拉里舅舅说道,“你也好啊,詹姆士,亲爱的。我本该事先打个电话,但是直到最后一分钟我才知道我能不能离开纽约。我得找个地方完成我关于‘卡尔马格’的论文,一个朋友突然要出城就把他的公寓钥匙给了我,看!不过我只能晚上住……如果你们不介意留我过夜 ,我就早上再坐火车进城。奈德!你看起来好像比上次长高有一英尺了……咱们想想,有十一个月了吗?没错,有了!你很快就要过生日了!詹姆士,你看上去不错啊。”
“我去告诉女管家在你原来的房间里铺张床。”爸爸说。
妈妈用目光提醒了他一下。“现在是午夜 ,”她说,“斯 卡罗普夫人下班了。你不想惹她生气吧。”
“我自己来。”爸爸说。
“我们一起来。”希拉里舅舅说着,用胳膊搂住奈德和爸爸并拥抱他们。
“希拉里,”妈妈小声说,“你改变了我的日子。”她把脑袋搭在轮椅的靠背上,对着弟弟笑。
这么多年来她几乎都是这样一动不动,要么待在那把椅子里,要么待在奈德的爸爸把她抱到的任何地方。奈德认为他看清了她的全部。他太熟悉她的面容了,比对任何人的面容都要熟悉。但他以前还 没见过那种笑容呢。那种笑容好像是在告诉他,她和希拉里都知道一件奈德无法知道的事,也许他的爸爸也无法知道。奈德感到被愤怒撞击着,就像有人猛推了他一把。
“布鲁斯 特家的晚餐怎么样啊?还 是凉 土豆泥和不新鲜的蛋糕?”妈妈问他。
奈德看着她眼角那些细细的皱纹,看着她露出来的大大的牙齿。现在她是为他而笑的,他点点头,怒气全消了。但他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好像希拉里舅舅的出现也改变了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