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剃了胡须,瞎掉一只眼睛的原因是这样的:先父是个国王,他的弟弟也被分封出去做了国王。事情说来凑巧,在我出生的那天,同时也是叔父的儿子诞生的日子。过了一些年头,我和叔父的儿子都长大成一人。我间或去看望叔父,每去一次,总要跟他们在一起住几个月。有一次我的堂兄弟格外尊敬我,备酒杀羊款待我。等到彼此同桌一共一饮,喝得有些醉意的时候,他对我说:“哥哥,我有一件重要事请求你,希望得到你的同情和协助。”“什么事,你说吧,”我说,“我愿尽力帮助你。”
经我对他赌过咒,他才相信我,于是起身匆匆去了一会,随即带来一个穿着华丽衣服,佩着珍贵首饰的女郎,双双地站在我面前,说道:“你带她先往X家坟地去吧。”经他解释以后,我便知道坟地的所在。继而他说:“你带她进坟地去,在那里等我。”
那个刽子手,他原来是先父的掌刑官,因此我们之间彼此还有旧情。听了我的吟诵,他对我说:“我的主人哟!我是奉命来行刑的,这叫我怎么办呢?你快逃走吧。今后你不要再到这个地方来,免得你自己受害,而且还要连累我呢。正是:
你若听到威胁的语气,
即刻拔脚逃命,
宁可撇下居室,
让建筑者去凭吊哀怜。
因为宇宙间到处有栖息的地域,
可是你的身躯仅仅只有这一具。
我对那株守陋室者的行径,
感到无限的惊异;
大地上无边的荒地,
他们不肯去经营。
别差使者去处理重要事情,
因为除了自己的本身。
世间找不到忠实的代理人。
狮子的脖子那么壮健,
是不怕劳苦、辛勤锻炼出来的。”
继而他吩咐侍从:“把他押过来吧!”侍从把我押到他面前,他就用手指挖了我的左眼。从那时起,我便瞎了一只眼睛,如你们现在所见的这样。尔后,他给我戴上镣铐,禁锢在一个木箱里,然后吩咐刽子手:“拔一出你的宝剑,把他带到郊外去,杀死他,扔给禽一兽吃掉。”
由于我对他发过誓,所以不可能违背他,也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于是我带那个女人,一直去到坟地里。我们在那里刚坐定,堂弟就带着一桶水、一袋石灰、一把锄头赶到。他走到坟地中一央的一座古墓前,用锄头掘了坟石,摆在一旁,再刨开土块,掘起约莫一扇小门那么大小的一个铁盖,下一面便现出梯级。他回头指着地一穴一对女郎说:“按照你自己的选择行一事吧。”他说罢,那女郎便沿梯级走了下去。之后他看我一眼,说道:“哥哥,待我下去之后,你用铁盖把洞门掩盖起来,并照原样把土块和石头挪来,堆在铁盖之上。再把这个袋中的石灰和那只桶里的水混在一起,照原样涂在墓石之间,别让人看出被掘的痕迹。这样一来,你对我行好就算行到底了。关于这件事情,我整整计划了一个年头,除了安拉之外,谁也不知个中的秘密。这就是我要求你替一我做的事情。哥哥啊!”他接着说,“愿安拉不使你因我而感到寂寞。”说罢,他沿着梯级走下去了。
我带叔父去到坟地中,转着头左右前后仔细打量,最后把那座古墓辨认出来了。我和叔父皆大欢喜,于是走了过去,刨开石土,揭起铁盖,沿梯级走了进去。下了五十级,到达最后一级的时候,我们的眼睛全被里面冒出来的烟雾蒙蔽了。当时叔父叹道:“毫无办法,只盼伟大的安拉拯救了。”我们继续向前,走到一间室一内一,见里面储藏着面粉,粮食和其他食用物品。当中摆着一张床,床上挂着帐子。叔父仔细打量,见他的儿子和他带来的那个女郎一起睡在床上,已经变成两具焦炭,象丢在火坑里烧过一样。当时叔父向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瘟猪!你是该受这种惩罚的呀。这不过是现世的惩罚罢了,来世更厉害的惩罚还等待着你呢。”继而他脱一下靴子,打在儿子的一尸一骸上。他的举止使我惊惧,兼之弟弟和那个女郎的变相,尤其使我悲伤苦恼,因此我对叔父说:“指安拉起誓,叔叔,你别生气。如今我的情绪非常混乱;弟弟的遭遇,他和这个女人变相的事件,使我格外忧愁,苦闷;他们的这种情况难道还不够可怜,你还要拿靴子打他吗?”
我吻他的手,表示感谢。我真想不到自己还能活命,虽然牺牲了一只眼睛,幸而却保得一条生命。于是我动身起程,离开本国,一直去到叔父国中,把先父的遭遇和我自己被挖掉眼睛的经过对他叙述一遍。他听了痛哭流涕,说道:“如今你把一重新愁加在我的旧愁上了。因为你的弟弟已经失踪,我不知道他的遭遇如何,这么多天以来没有人告诉我他的下落。”他悲伤过度,晕过去了。他的情况使我更加伤心、苦闷。后来叔父预备给我的眼睛敷一药一,看见我的左眼被挖得象一个空胡桃,便感叹地说:“儿啊!你的眼睛是瞎定了,可是这不影响你的生命。”这时候,关于弟弟的事,我不可能再缄默,于是把前后的经过全都告诉他。叔父听了儿子的消息,感到十分高兴,说道:“来吧,带我看那座古墓去。”
我们从坟中出来,盖上铁盖,用土石掩埋起来,恢复了古墓的原状,然后转回宫去。到了宫中,我们刚坐定,便听到鼓声、号角声、笛声、一槍一刀碰撞声,马嚼铁的铮铮声和马嘶声混成一片;接着马蹄踏起来的灰尘瀰漫了天空。我们被这种景象吓得目瞪口呆,茫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变。经过打听,便有人对我说:“篡夺你父亲王位的那个宰相调兵遣将,在阿拉伯人的援助下,带领沙一般骁勇无敌的兵马,突然偷袭我国。城中的人仓卒无备,不能抵抗,已经开城投降了。”
我今天夜里来到这座城中,正当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与这位僧人邂逅相遇。我对他说:“我是异乡人。”他说:“我也是一个外路人。”正在这个时候,我们同道中的这第三位僧人不期而然地赶到了。他向我们打招呼,说道:“我是异乡人,”我们说:“我们两个也是外路人。”于是我们在黑夜里一摸一索,结果叫命运把我们引到你们这儿来了。这便是我剃了胡须和挖掉眼珠的原因和经过。
我不再犹豫,立刻动身回国。可是刚到京城,就被城下的一一群一官吏逮捕,把我捆一绑起来。我是太子,他们都是我父亲的臣仆,竟然闹出这样的事件,这使我万分惊奇。继而我对他们的行为,感到无限的恐怖,心想:“难道父亲遭到什么意外吗?”我向他们追问绑我的原因,他们可不答复。过了一会,那些人中的一个,他原是在宫中伺候我的仆人,对我说:“你父亲时运不好,部队叛变,宰相弑了他,把帝位给篡夺了。我们就是奉宰相的命令等在这里逮捕你的。”听了父亲的噩耗,我心绪纷乱,差点儿昏死过去。
当时我感到宇宙间的各种事物变化无常,一想起宰相弑我父亲,篡夺帝位,挖掉我的眼睛和弟弟的奇怪遭遇等事件,忍不住伤心流泪,叔侄二人相对泣不成声。
当时在座的人听了第一个僧人的故事,大家都感到谅奇。哈里发对张尔蕃说:“指安拉起誓,象这个僧人这样离奇古怪的遭遇,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到的。”
宰相的眼睛被我射瞎了一只,当时他没有什么话敢说,因为先父是国王的缘故。但是我和他之间已经结下了宿怨。因此,当我被押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便下令处我死刑。我问道:“凭什么罪过你要处我死刑?”
女主人听了第一个僧人的故事,对他说:“一摸一摸一你的头,然后去你的吧。”
叔父听了噩耗,吓得木然不能动弹。我却仓皇逃避,心里想:“我要是落在他手里,一定会被他杀掉。”当时各种忧愁顾虑,集中在我心头;我想到父亲和叔父的遭遇和各种不测的祸患;如果我一露面,城中的人和父亲部下的人谁都知道我,这是自投罗网,会遭他们杀害,因此唯一可以逃生的方法,只有乔装的一途。于是我剃了胡须,换了衣服,离开祖国,逃到这座城市里。我希望有人引我去见哈里发,把我的遭遇和事变报告他,求他主持公道。
刽子手执行命令,把我带到郊外,从木箱里放了出来,预备用带子蒙上我的眼睛,然后杀我。当时我悲哀地哭泣着,刽子手受了感动,流下同情的眼泪。我对着他吟道:
一
我把你们当做坚固的铠甲,
作为抵御箭镞的【革朶】靶;
然而你们却是敌人向我射一出的箭镞。
在危急存亡的关头,
右手需要左手协助的时候,
我对你们怀着莫大的需求。
别向我谈论责备者的事情,
请让开敌人向我进击的路径。
你们即便不愿保护我,
只希望你们静默着,
不要伤害我,
也不要助敌作恶,
请站个中立的地步。
二
许多弟兄们,
被我指为坚固的铠甲,
铠甲虽然坚固,
都披在敌人的身上。
许多弟兄们,
被我称为锐利的箭镞,
箭镞虽然锐利,
却射在我的心头。
他们逮捕我,是因为我和宰相之间有着宿怨的缘故。原因是这样的:原来我喜欢射一弩一,有一天我站在王宫的平台上面,见一只鸟儿藩在相府的一陽一台上;我举一弩一射那只鸟儿,当时宰相正站在一陽一台上,被弹丸误伤了他的一只眼睛。正是:
一
任命运去做它要做的事情,
它的所作所为尽可置之不提。
别因某一事件过分欢喜或忧虑,
因为任何事件不会永恒不变。
二
命运替一我们安排的路线,
我们按步前进。
凡是命运规定要经历的途径,
必须按步实践。
被规定在这里瞑目长逝的生灵,
他不会往另一个区域去安息。
他下去以后,我拿铁盖掩盖地一穴一,并把土块,石头挪到铁盖上堆砌起来,照他的吩咐恢复古墓的原状,然后头昏脑胀,醉汉般踉踉跄跄回到宫中。当时叔父出猎还未归来。我糊里糊涂地睡了一一夜。次日清晨醒来,想起昨天替弟弟做的事情和他的行为,感到十分懊悔;悔恨当初我不该替他做这件事,也不该听从他的吩咐,可是懊悔已不济事。当时我幻想他在睡觉,因而向宫中的人打听他的消息,可是无人告诉我他的下落。我上坟地里去寻找那座古墓,却又茫然分辨不清。我在坟地里打转,一座一座地踏看,从早到晚,始终找不到。我回到宫中,茶饭不思,因为找不到堂弟的踪影,心中着实苦闷。由于过度的忧愁苦恼,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通宵不能入睡。次日我第二次到坟地里,想着我替弟弟所做的事情,百般懊悔,悔恨当初不该听他的吩咐。我在坟地里转来转去,把所有的坟墓都转遍了,却一直找不到那座坟墓。我这样周转、寻找,继续过了七天,始终没有结果。我的忧愁、苦闷越来越厉害,差一点就发疯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转回故乡,我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我误伤了你呀。”
“还有什么罪过比这个更大的?”他指着自己的那只瞎眼说。
“如果说你是误伤了我,我却是有意要杀害你了。”
“叔父,那座古墓我认不清楚了;因为事件发生以后,我曾经几次去到坟地里,走遍各处,可是始终没有把那座古墓辨别出来。”
“侄儿,我的这个儿子,幼年时他恋一爱一他的妹妹,我严厉禁止他,当时我说:‘他俩是小孩子,可以原谅他们。’待他们长大成一人的时候,我便隔离他们,严密地防止他接近他的妹妹。我对他说:‘对于过去的行为你应该加倍检点,别弄出秽亵丑恶的事情,免得声张出去,会使我们帝王之家遗臭万年的。今后要是再发生什么不正当的行为,我就恼恨你,杀掉你。’从那时起,我毫不放松地把两人隔开;可是他妹妹这个坏东西却同样恋念着他,离不了他,就这么样任魔鬼怂恿、摆一布,助长他们的暧一昧行为。他看我防备紧严,才设法掘开这座古墓,储备粮食,趁我去打猎的时候,偷偷一摸一摸一地躲到这里来,如你亲眼所见这样。归根结蒂,他们难逃安拉的法网,终于被焚毁了。而且来世的惩罚,比这个更厉害哩。”他说罢,伤心哭泣,我也陪着他流泪。继而他看我一眼,说道:“他死了,你代替他做我的儿子吧。”
“不,我要听一听别人的故事才去呢。”
接着第二个僧人站起来,跪在主人面前,吻了地面,然后叙述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