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执政期间,有一天夜里,他心绪不宁,患严重的失眠症,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熟,弄得筋疲力竭;没办法,只好把马师伦叫到面前,说道:“喂!马师伦,今晚我失眠,一直睡不着觉,疲困极了。你去找个人来陪我取乐,开心吧!”
“主上,您要不要上御花园去欣赏花卉?”马师伦替哈里发想出消愁解闷的办法。“那儿还可以观看满天的星斗和光辉的明月呢。”
马师伦遵命走出寝宫,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回到寝宫,回禀哈里发:“主上,现在待在门外的是阿里·本·曼苏尔·海礼尔。”
阿里·曼苏尔随马师伦来到哈里发面前,毕恭毕敬地问候他:“众穆民的领袖,您好!”
我站在门帘后面,探头观看的时候,她一回头见我站在门前,不觉大吃一惊,便吩咐女仆:“你去看是谁站在门前?”
我向来每年都去巴士拉旅行一趟,向巴士拉国王穆罕默德·本·稣里曼·何实密亚领取他颁发给我的一笔津贴,有一次我照例按时作巴士拉之行;刚到那儿,恰巧碰到国王穆罕默德·稣里曼正准备上山打猎。我恭恭敬敬地问候他。他回问我一声,说道:“来呀,曼稣尔,骑着马跟我们一道上山打猎去吧。”
我倾耳听了歌唱,很受感动,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说这位歌手演唱得十全十美,那是因为她把自己的品德、口才和音一色一之美,充分体现在歌喉里,才能唱出这么美丽、动听的歌曲。”我怀着满腔钦佩、敬仰的激动心情,不自主地慢步走到门前,轻轻掀起门帘,朝里面一看,只见屋中端坐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女;她的面颜白皙得象十四晚上初升的明月,两条蛾眉深锁着一双惺忪的眼睑,甘菊般红一润的上下唇组成的那张樱桃小口,其状有如所罗门的戒指;她那口整齐的皓齿和石榴般突出的两个一乳一峰具有无穷的媚一力,足以戏一弄文豪、诗人的观感、视听。总而言之,她的形貌具备着各形各一色一的美丽,形成强烈的吸引力,非常惹人注意;凡看见她的人,无论男一女,必得尽量饱一饱眼福,真是百看不厌。诗人对她作过如下的描绘、赞许:
一
是谁用珍珠替你镶配这口均匀、整齐的牙齿?
而且拿甘菊和葡萄美酒涂染你的红香嘴唇?黎明向谁借到你的笑颜去放射光明?
拿红玉锁封闭你的口舌者又是何人?
见你一面的人居然兴奋得迷一离、失魂,
那和你亲嘴者的欢乐程度又当作何解释?
二
你这珍珠镶成的均匀、整齐牙齿,
对那红玉般的腮角必须多加怜惜;
千万别把它不当一回事地随便咬啮,
难道它不曾把你当成唯一的独珠子?
三
她一抛头露面就得要人的命,
她一隐退人们就为她都变成情敌。
她是光明的太一陽一、皎洁的月亮,
她一性一格里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高傲。
天堂门凭她的衬衣可以开启,
月球环绕着她的项圈运行。
巴士拉是个闻名的大城市,城中有七十条街道,拿伊拉克的尺度来衡量,每条街巷都是顶宽顶长的。我只顾往前走,走得筋疲力竭,渴得要命,终于在一条胡同里迷失方向。这时候,眼前出现一幢大建筑。那幢屋宇的大门上钉着两个铜环,门上挂着红缎子门帘,大门的两侧分别摆着两条石凳,门前的棚架上攀缘着茂盛的葡萄树,形成宅前一片荫影,景一色一宜人,是个乘凉的好地方。我不自主地停下脚步,仔细欣赏、玩味那样的幽静处所,正在羡慕、叹服不迭的时候,一股如泣如诉,既凄惨而又抑扬的歌声,忽然从那幢屋宇里飘荡出来:
因为恋念远离家乡故国的一个小羚,
我的身一体成为忧愁、疾病盘据的大本营。
吹动我满腹愁肠的和风啊!
请看安拉情面,
暂且离开此地,
前去向他晓谕大义。
或许你的偶然几句责备,
能使他回心转意。
如果他俯首听你斡旋,
请委婉曲折地谈一谈一爱一情问题。
为恢复我的欢欣、自一由,
也无妨透露我的不平之鸣。
见面时请对他说:“你的那个奴婢,
他一不犯罪或违拗命令,
二不媚外或颠倒黑白,
三不惹事生非或背信弃义,
这样的奴婢怎能承担驱逐的责备!”
假若他微笑着对劝解表示首肯,
那请你循序再进一言:“他一往情深,
忠心耿耿,
终夜为你叹息、饮泣、失眠;
如果你慨然与他恢复旧情,
这对你有何损失?”
如果他坦然表示满意,
我们的希望就算实现。
万一他脸一色一间显出忿恨情绪,
你可不必对他客气,
只消推诿说:“对不起,
我们不太了解个中情形。”
女仆果然拿镶珠宝的红金杯子给我端来一杯凉水。我揭开覆在杯上的绿丝帕,便闻到一股强烈的麝香馨味。我边慢慢喝水,边仔细偷看女主人的举止动静,耽搁了好一阵,才把杯子递还女仆,然后站着不动。
女仆匆匆来到我面前,问道:“老头子!你不害臊吗?难道这种无耻下流行为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应有的吗?”
哈里发回问一声,说道:“曼苏尔,讲个你知道的有趣故事给我听吧。”
哈里发听了马师伦的怨言,忍不住笑了一笑,说道:“马师伦,你出去看吧:陪随我的那帮亲信朋友,到底还有谁待在门外?”
侍从和官员们遵循国王的命令,小心翼翼地伺候我,把我当上宾款待,尊敬我尊敬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起居饮食都非常舒适合口。当时,我忽然想道:“长期以来,我每年从巴格达来巴士拉旅行一趟;可是每来一次,除了出入于宫廷和御花园外,巴士拉的情况和形势一点不知,茫然不晓,这未免太遗憾、可笑了。现在我吃得饱饱的,正需要出去散步、消遣。如果不趁此好机会出去观光,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想到这里,我便穿上最华丽的衣服,一个人偷偷一摸一摸一地溜出王宫,在巴士拉城中蹓跶。
于是曼苏尔开始津津有味地讲布都鲁和祝贝谊尔的恋一爱一故事:
“马师伦,我一点也不想听笑话呀。”哈里发还是不同意马师伦的办法。
“马师伦,宫殿是我的产业,妃嫔是我的主权,可是目前我对这些产业、主权,丝毫不感兴趣。”哈里发还是不同意马师伦的建议。
“走我一定是要走的。不过我看你的神一色一不太正常,因而引起我对你的关怀。你的处境、情况如何?全都告诉我吧!也许安拉会让我来安慰你,替你解决困难问题的。”
“老人家,走你的大路吧!”女主人下逐客令了。
“老人家,如果你是忠实可靠的人,我们无妨向你泄露一下个中秘密。告诉我吧!你是谁?让我斟酌看一看,到底你是不是能够保守秘密的人。诗人吟得好:
只有忠诚老实的人才能保守秘密,
秘密在善良人心里永久不会泄漏。
我把秘密封锁在一间屋子里,
锁门的钥匙已经丢失得无影无踪。”
“穆罕默德·本·阿里·赵赫律。他先前是很富豪的。不知他死后是否遗下一男半女?”
“百闻不如一见。亲眼看见的事物,自然比道听途说的确切、可靠。如果你亲眼看见什么有趣的见闻,那就讲给我听吧。”哈里发说明他的希望。
“现在我可没有观花赏景的兴趣。”哈里发不接受马师伦的建议。
“沧桑世变原来就是会变出多种奇奇怪怪的事情的,难怪你要感慨万千。不过从沧桑世变中你所发现而值得如此沉思默想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寻根究底地追问个中原由。
“曼苏尔,我倾耳、注目,专心一致地等着听哪。”哈里发表明他急于要听奇闻的慎重态度。
“既然如此,我们原谅你了。”女主人说着随即吩咐另一个女仆:“卢特符,你拿金杯给他弄杯水喝吧。”
“我是外乡人,一时渴得要命,因此我才到你们家来讨水喝呢。”我向她说明理由。
“我所回忆而叹息的是这幢屋子的老主人,他生前原是我的一个知心朋友。”
“我想起沧桑世变不可捉一摸一的一件奇怪事情。”
“我可是没心绪听吟诗、讲故事呀。”哈里发还是不赞成马师伦的建议。
“年迈发白这是事实,我是承认的;至于无耻下流行为,我可是一点也没有。”我向女仆分辩。
“小一姐,我回想到一件往事,不胜感慨万千。”我说明迟延不走的原因。
“小一姐,关于这桩事情,我是有理由向你辩白的。”
“小一姐既然要知道我的姓名,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叫阿里·本·曼苏尔·海礼尔,是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的亲信随员。”
“好象你就是他的女儿吧?”
“叫他进来吧。”哈里发吩咐马师伦。
“你有什么理由?”女主人一逼一问我。
“你无端闯进别人家里,随便窥一探别人的眷属,世间还有比这种行为更下流无耻的吗?”女主人不等女仆说话,便向我直接提出质问。
“你回忆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她追问我。
“众穆民的领袖,您请听吧!”曼苏尔准备讲述。
“众穆民的领袖啊!讲我亲眼看见过的,还是讲从别人传说中听来的?”曼苏尔征求哈里发的意见。
“他姓甚名谁?”
“主上,我不善于骑马呀。”我说明不能奉陪他的理由。他不勉强,让我住在宾馆里,吩咐侍从、官员好生招待我,然后率领人马上山打猎去了。
“主上,您索一性一砍掉我的头吧。也许这种办法可以消除您的忧愁,失眠呢。”马师伦似乎计穷而厌倦了。
“主上,您把那帮诗人、学者请进宫来,叫他们吟诗、讲故事给您听吧。”马师伦替哈里发想出另一种办法。
“主上,您宫里有上三百的妃嫔,每一位妃嫔都有她自己的独立宫殿。您可以下个命令,叫她们停止行动,一个个呆在自己的宫殿里,然后您突然上每一幢宫殿里去走一趟,借此机会,尽量欣赏、玩耍一回,这也是消愁解闷的办法呢。”马师伦再一次替哈里发想出另一种消愁解闷的办法。
“主上,叫您心一爱一的娈童、陪饮的朋友和诙谐、凑趣的随从们都出来围着您,讲稀奇古怪的笑话和滑稽故事给您开心吧!”马师伦又替哈里发想出消愁解闷的办法。
“不错,我就是他的女儿。”她笑了一笑,接着说:“老人家,你谈的够长的了,现在请便吧。”
“不错,他遗下一个女儿,名叫布都鲁。他的全部产业都叫女儿继承下来了。”
她听了我的名字,立刻站了起来,离开座位,走到我面前,亲一亲一热一热地向我问好,说道:“欢迎您,曼苏尔!现在我放心了,相信您是会替一我保守秘密的,我可以把真实情况告诉您。近来由于我所处的是失恋境地,所以我神一色一不振,心绪不宁,这便是我苦恼、不幸的根源呀。”
“小一姐,你是名门闺秀,你恋一爱一的对象,自然是知书识礼、品学兼优的正人君子。而正式跟你谈情说一爱一的,到底是谁?”
“祝贝谊尔·本·鄂迈义尔。他原是佘玉巴尼人中的望族。”她说出一爱一人的姓名,还告诉我他是巴士拉青年人中出类拔萃的一个青年。
“小一姐,你和他经常会晤吗?彼此有书信来往吗?”我追问她俩的来往情形。
“不错,联系是有的。不过他和我只是口头谈情,而不是出自锺情的恋一爱一。这是因为他不守信义,不践约言,行为反复无常,才造成这样局面的。”
“那末造成你俩貌合神离的失恋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原因在于:某天我的这个使女替一我梳了头,编好辫子,一时觉得我美丽可一爱一,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亲一亲一热一热地吻我的腮颊,不想就在这个时候祝贝谊尔突然光临。他一见丫鬟吻我,非常生气,存心和我断绝关系,喟然吟道:
一旦发现有人和我分享一爱一情,
我便毅然次然抛弃恋一爱一念头;
因为跟朝三暮四的人谈情,
显然不会有美满的结局。
他吟罢,转身就走。从他盛怒之下一旦离开我,直到今天,他不但不主动给我写信,而且也不给我回信。曼苏尔哟!我要写封信请您送到他手里。此去如果您能给我捎来他的回信,我送您五百金的报酬。要是他不肯写回信,那我也不让您白跑一腿一,必须给您一百金的酬劳。”
“好的,就这么办吧。”我慨然答应替她送信。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她欣然如释重负,随即呼唤丫头,说道:“快给我拿笔墨纸张来。”
女仆遵命,即时拿来笔墨纸张,她便执笔写了下一面的诗:
亲一爱一的!你对我怎么这样疏远、生气?
什么时候你和我才能重新聚首并消除你一胸一中的嫌隙?
你断然和我绝交这到底是何居心?
显见得你的面目已经不是我先前所认识的那张笑脸。
你一爱一听信各种流言蜚语,
谗害者才肆无忌惮、不惜词费地对我横加诋毁。
挑一拨离间者的风言风语固然耸人听信,
你自己须要多加注意,从中吸取经验。
你对无稽之言自有鉴别的能力,
指安拉发誓!我求你告诉我所听到的一切。
假若那里面真有出自我口中的一句言语,
它定有解释的余地,也会有被歪曲和误解的可能。
旧约圣经总算是安拉启示的箴言,
还被后人涂改得面目全非。
过去多少情场中人都被谗害者诋毁得身败名裂,
在雅各面前约瑟夫同样遭受坏人诬蔑。
总清算之日你、我和挑一拨离间之流总要碰在一起,
那时节我们之间的全盘账目才可顺利清理。
她写毕,折封起来,递给我。我带着信去找祝贝谊尔。当时他出去打猎,我便耐心坐在门前等候。过了一会,祝贝谊尔打猎归来,我一看,原来是个英俊漂亮的青年,容貌、仪表非常惹人注目,我望着他只会发愣。他见我坐在门前,即时跳下马来,趋前问候我,热情地拥抱我。和他拥抱的时候,我感到无限慰藉,似乎整个宇宙都落在我怀抱里。
他带我去到屋里,让我陪他坐在床上,然后吩咐仆人端饮食来招待我。仆人即刻抬来一张虎拉萨特产的木材制成的桌面并配备黄金一腿一的堂皇餐桌,同时摆出饭菜和各种煎烤俱全的肉食。我坐在桌前,仔细欣赏那张考究的餐桌和丰富可口的饮食,不自主地呆若木人。
“请动手吃喝吧!请多吃点让我这个东道主感觉愉快吧。”祝贝谊尔一再催我吃喝。
“对不起,指安拉起誓:除非你先满足我的要求,我是不轻易吃你的饮食的。”我坦率地表示我的来意。
“你要求什么呢?”他表示惊讶。
我趁机掏出布都鲁写给他的信,塞在他手里。他拆开信一看,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情,毫不迟疑地把信一撕,扔在地上,说道:“曼稣尔,你本人的任何要求我都可以满足,只是跟这封信的主人有关的要求,那可是例外了。她的信我是不作答复的。”
我看了他坚定不渝的态度和口气,非常恼火,起身不辞而走。他却一把扯住我的衣尾,不让我走,说道:“曼稣尔,你等一等,让我把她嘱咐你的话讲给你听吧。尽管事先我跟你俩不在一起,可情况我是清楚、明白的。”
“她嘱咐我什么呢?”我反问他。
“写这封信的人不是对你这样说吗:‘如果此去你能给我捎来他的回信,我送你五百金的报酬。要是他不肯写回信,那我也不让你白跑一腿一,必须送你一百金的酬劳’?”
“不错,她是这样说的。”我坦白地承认事实。
“那你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吃喝,欢欢喜喜地在我这儿耍一天吧。临了,你五百金的报酬会出在我身上的。”
我没有话说,果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整天呆在他家里,痛痛快快地吃饱喝足,然后欢欢喜喜地陪他促膝谈心。深夜里,我们越谈越高兴,我终于抑制不住愉快心情,因而得意忘形,不自主地说道:“我的主人啊!你们家里样样俱全,只是没有弹唱的声音。”
“不错,长期以来,我们饮酒谈心,都不要音乐助兴。”他边向我解释,边唤他的使女:“佘者勒图·顿尔,你来呀!”
一个女郎应声从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具印度琵琶,装在一个非常考究的绸布匣里。女郎一直来到我们面前,从容坐下,打开匣子,取出琵琶,抱在怀里,熟练地弹起来,一口气弹了二十种曲调。继而她边重弹第一种曲调,边抑扬顿挫地唱道:
谁没有从恋一爱一的苦痛中尝到它的甜蜜滋味,
他就无法和反脸的一爱一人恢复感情。
撇开正规路线奢谈一爱一情,
同样不可能从一爱一情的旅程中发现易于通行的坦途。
我一向不尊重不信任情一人的誓言,
所以招致各式各样的灾难和折腾。
我一口又一口净喝一爱一情的苦酒,
在自一由民和奴隶面前显得格外卑微、下贱。
多少个夜晚情一人曾陪我谈心、一共一饮!
从她口一唇上我一吮一吸过无数甜蜜的津一液。
然而那良夜的寿命却短暂得令人不可思议,
薄暮与黎明之间显然没有间隙。
命运存心不让我和心一爱一的人儿一共一同生活在一起,
它的决议今日已经正式执行。
命运的判决没有抵抗的余地,
哪个奴隶敢于违悖主子的命令?
女郎刚唱完,她的主人狂叫一声,顿时晕倒,昏迷不省人事。女郎显得异常气愤,当面埋怨我:“老人家,这么一来你可惹祸了,但愿安拉饶恕你。你要知道:我们家里日常生活起居,对于弹唱歌舞这类余兴,早已严加戒禁,原因是怕发生象刚才主人昏倒这类不幸的事件。现在事情既已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不过你也不必顾虑,权且上那间房里休息去吧。”
我听从女郎吩咐,去到她指示的房一中,一觉睡到天明。清晨有个仆童走进房来,递给我一袋金钱,说道:“这是我们主人答应给你的五百金币,你收起来吧。我们主人嘱咐你别再找那个让你送信的一娘一儿去了,就当你和我们都没听到这个信息就行了。”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我连声应诺,表示听从他们主人的嘱咐,然后带着他赏赐的金币走了出来。一路之上,我暗自想道:“那个一娘一儿从昨天就眼巴巴等我给她捎回信去呢。指安拉起誓,我非去见她不可,非把我和他之间的情况告诉她不可。假若我不去见她的面,难免她是要咒骂我的,甚至于凡是从我家乡上这儿来的人也要受谴责的。”想到这些利害关系,我毫不犹豫,一直走向她家去。
布都鲁早已等在门后。我刚跨进大门,她便先开口对我说:“哦!曼苏尔,你只算虚此一行,并未满足我的要求。”
“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我感到惊奇。
“泄露秘密的自有其人。”她一本正经地说,“据我所知,当你递信给他的时候,他接过去撕了,扔在地上,还对你说:‘曼苏尔,你本人的任何要求我都可以满足,只是跟写此信之人有关的要求,那可是例外了。她的信我是不作答复的。’当时你生气,起身就走;可他拽着你的衣尾不让你走,并对你说:‘你是我的客人,应该留在我家里,痛痛快快地吃喝,欢欢喜喜地玩他一天,然后你拿着五百金的报酬再走。’你果然坐了下来,陪他痛痛快快地吃饱喝足,并欢天喜地地和他促膝谈心,最后一个歌女还为你们弹琴唱歌,结果他感动得昏晕过去。”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当时你跟我们在一起吗?”我怀着迷惘心情问她。
“曼苏尔,诗人吟得好:
情一人心里长着一双眼睛,
它的视界肉一眼根本望尘莫及。
诗人的这两句名言,难道你从来不曾听见?不过曼苏尔,你不必惊奇诧异,因为一桩事情只消经历一昼一一夜循环、更迭之后,它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她解释一番,随即抬起头来,望着上空,喃喃地祈祷道:“主啊!象您叫我因钟情于祝贝谊尔而遭磨难这样,求您也为我的深情而叫他感受一些痛苦吧。主啊!求您把一爱一情索一性一从我心里转移到他身上去吧。”
布都鲁祈祷毕,给我一百金的酬劳。我带着赏钱向她告辞,闷闷不乐地回到王宫里。当时国王已经狩猎归来,我向他领取了津贴,然后告辞,一帆风顺地回到巴格达。
似水流年。一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一个年头。第二年初,是我领津贴的时候了,便照例作巴士拉之行,谒见国王穆罕默德·苏里曼,向他领取了津贴,正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想起布都鲁的终身大事,暗自说:“指安拉起誓,我一定要去见她,以便看一看她的一爱一情究竟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于是我果真去到她家门前一看,只见门前洒扫得干干净净,婢仆们出的出,进的进,情景显得非常兴旺、活跃,与一年前那种冷冷清清的气象大不相同。我触景生情,暗自伤感,喟然叹道:“或许这位红颜小一姐失恋之后,伤感过度,竟为一爱一情而牺牲了,她的故居也物易其主,叫哪个官宦人家给占有了。”我不敢打听消息,悄然离开她的故居,慢步来到祝贝谊尔门前,朝前一看:只见大门两侧的墙凳,东倒西歪,破烂不堪,也看不见婢仆的踪影,一幅破败景象,已今非昔比。眼看那种凄凉情景,我暗自伤心,想道:“也许他过世了。”我站在门前,流着清泪悲伤哭泣,凄然吟道:
我的心一直追随着旅行者的身影和足迹,
从此我的节日也随之一去不复返。
我伫立门前凭吊他的故居,
澎湃的泪水冲破我的眼睑。
我洒着眼泪向断檐残壁打听消息:
“往昔乐善好施、慷慨成一性一的房主人如今他在哪里?”
它回道:“可敬一爱一的房主人默然打回老家去了,
他的遗骸埋藏在地下宫殿里,
你不必在此多留恋、空悲戚!”
安拉会叫逝者的荣誉、德行长存在后人眼里,
天长地久永不磨灭。
正当我吟诗追悼房主的时候,一个黑仆人从屋里跑出来,恶狠狠地责问我,说道:“该死的老头子,你快住嘴吧。你吟诗凭吊这所屋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位老朋友的故居,从前我经常到这儿来和他见面谈心。”我说明凭吊那幢房屋的理由。
“他姓甚名谁?”
“祝贝谊尔·本·鄂迈义尔。”
“那他遭遇什么了呢?值得你这样追念?”仆人表示惊奇。“赞美安拉!咱们主人依然故我,喏!他还是从前那样豪华富裕,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当中只不过他一往情深,一爱一上一个叫布都鲁的女子,因而在情场中受到一些折腾。由于他过于痴情,终于相思成疾,病得顽石般麻木不仁,病情已经到了饥不索食、渴不思饮的境地。”
“我要见他一面,劳驾替一我请示一番吧。”
“老人家,你要见有感觉的人呢,还是要见没感觉的人呀?”仆人对我的请求感到惊奇。
“无论如何我非见他一面不可。”我坚决表示要见房主人。
仆人进去请示一番,得到许可,然后出来通知我,并带我去到祝贝谊尔的卧室里。我见他金石般果然躺在床上,向他比手势和呼唤他,他却茫然不知;跟他交谈,他也不知回答。当时他的一个随从对我说:“阁下如果能背诵什么诗文,可以高声朗诵几节给他听听,这样一来,他会慢慢清醒过来和你交谈呢。”
我依从那位随从的指示,果然高声吟道:
你是否断然忘却了布都鲁的一爱一情,
或者还继续和她保持恋一爱一关系?
夜里你是否一觉睡到天明,
或者通宵辗转不能成寐?
如果你一直为一爱一情流着眼泪,
在天堂中你将赢得至高无上的一个席位。
他听了我的吟诵,慢慢睁开眼睛,神气栩栩,笑嘻嘻地同我交谈:“欢迎你,曼苏尔。诚然事情已经弄假成真了。”
“我的主人啊!你需要我替你做什么事吗?”我问他。
“不错,现在我要给她写一封信,请你带去交在她手里。如果你能给我捎来她的回信,我将给你一千金的报酬;要是她不肯复信,我可不让你白跑一腿一,必须送你一百金的酬谢。”
“好的。你要这么办,就这么办吧!”我慨然同意替他送信。
祝贝谊尔即时吩咐侍从拿来笔墨纸张,执笔写道:
我的理智被一爱一情劫掠无遗,
谨以安拉的名义求你多加怜惜。
钟一爱一你的心情给我带来不治之疾,
使我变成被你俘虏的一个卑贱奴隶。
过去我一向轻视卿卿我我的说一爱一谈情,
认为那是轻而易举、不足挂齿的嬉戏。
直至一爱一情海中的惊涛骇一浪一在我眼前出现,
我才遵循安拉的判决负荆前来向你请罪。
你可以用赐见的办法表示同情,慨然赏我以生存的权利,
或者不惜施展报复行为,断然宣判我的死罪。
他写毕,折封起来,递给我。我拿着那封情书,一直去到布都鲁门前,照例慢慢掀起门帘,朝里面一看:只见十个明星般的使女,喜笑颜开,有说有讲地围着皓月似的布都鲁。她坐在使女当中,恰象晴空中的一轮太一陽一,笑容可掬,脸上不存在丝毫忧愁、苦恼痕迹。我眼看那种情景,顿时感到惊奇、高兴。这当儿,她回头见我站在门前,欣然说道:“欢迎你,曼苏尔!请进来吧。”
我趋前向她请安,问好,把情书递在她手里。她拆开看了一遍,启齿笑了一笑,说道:“古人说得好:
钟一爱一你的痴情始终不渝,
一直等着你给我派来一个送信的差役。
我认为诗人这样描写是真诚可靠的。喏!曼苏尔,现在我为你而写一封回信,以便你捎去向他领取他允许给你的那份报酬。”
“谢谢你的好意,但愿安拉加倍回赐你。”我当面表示感谢,诚诚恳恳地替她祈祷。
她吩咐女仆拿来笔墨纸张,随即执笔写道:
誓约被你破坏无遗,我单方面怎样履行诺言?
你看我正直可欺,所以蓄意肆虐、胡为。
你毅然表示同我断交,
而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暴露叛逆行为。
我忠心耿耿始终维护誓言,
为保全你的令名我曾披肝沥胆一再发过誓愿。
到头来却亲眼看见你做出这种穷凶极恶行径,
又亲耳听到你为诽谤我制造出来的流言蜚语。
先前如果你对我稍加礼遇,则我奉承你的心情自然只会加倍,
莫非在抬高你身价的同时,我必须过分贬低自己?
我决心甩掉沾在手上的污渍和你永断葛藤,
欣然转背往另一个方向奔赴前程。
她写毕,把信递给我。我接在手里,从头读了一遍,认为不太妥当,随手撕掉它,说道:“指安拉起誓,他气息奄奄,危在旦夕,读了这封信,那只有死路一条。你高抬贵手,给他另写吧。”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她接受我的意见,执笔写道:
虽然非难者信口开河的无稽谰言我全听到了,
可我依然睡得非常香甜。
我的心听从命令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从此我的眼睑不会再碰到失眠。
有人造谣说‘决裂是最痛苦的事件’,
其实我从此中所尝到的却是舒畅、惬意的甜头。
我讨厌人们在我面前谈起你的事情和提起你的姓名,
因为那是值不得挂齿的无聊话题。
我的每一部分肢一体连同汗一毛一都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让谗言者鉴别我的为人并从中吸取教训。
她第二次写毕,把信递给我。我一看,觉得还是不妥当,说道:“小一姐,指安拉起誓,他不读此信则已,但读,他的灵魂准会离开他的躯体。”
“曼苏尔,我被一爱一情拖到这步田地,所以才把心里要说的话说给他听呢。”
“假若你说的比这个更多些,对你来说都是应该而有理的。不过你要知道:宽恕原是贵人的本一性一呀。”
布都鲁听了我的劝解,颇受感动,眼眶里噙满泪水,毫不犹豫,慨然执笔写道:
嫉妒者的诬蔑使你感觉欢喜、快慰,
试问你的令人厌恶的放一荡行为还要延长到什么时候?
我也许无意间言行失检,
指望你把听到的谗言对我讲清。
我愿意拿眼睛铺成床位,
欢迎你躺在上面休息、睡眠。
为锺情你我痛饮一爱一情之酒,
我酩酊沉醉的时候你可别求全责备。
她第三次写毕,把信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感到满意,说道:“小一姐,你这封美妙的书信,等于一服一药一剂,可以治疗病人的心病。”于是我揣着信,立刻告辞。我刚走出大门,便听她喊着我的名字嘱咐道:“曼苏尔,请告诉他吧。今晚我要上他家去作客呢。”
她的话使我越发高兴、快乐。我带着回信,一口气奔到祝贝谊尔家中。刚跨进房门,就看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外,一心一意等我给他捎来回信。我把回信递给他。他打开一看,喜出望外,狂叫一声,顿时晕厥,昏迷不省人事。一会儿,他慢慢苏醒过来,说道:“我来问你,曼苏尔:这是她用那双纤手写的回信吗?这张信笺叫她的手指一摸一过吗?”
“自然是她用手写的罗,莫非人能用脚写字不成!”
我和祝贝谊尔刚谈了两句话,接着便听见走廊中响起玎玎珰珰的脚镯声。我们回头一看,只见布都鲁已姗姗来到我们面前。祝贝谊尔一见她的面,俨然健康人一样,一精一神抖擞,一骨碌爬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不放。这时候,他的不治之疾已不翼而飞了。
祝贝谊尔和布都鲁见面言欢,寒暄几句,便安然坐了下来,只是布都鲁老站着不动。我觉得奇怪,问道:“小一姐,你干吗不坐下来谈呢?”
“告诉你吧,曼苏尔,必须符合我们之间所规定的条件,我才肯坐下来呢。”布都鲁回答我的问话。
“你俩之间到底规定过什么样的条件呀?”我进一步追问个中原因。
“条件简单得很,只不过情一人之间的秘密,不让局外人窥一探而已。”她坦率地给我回答问题,随即把嘴唇贴在祝贝谊尔的耳朵上,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祝贝谊尔点头说:“听明白了,遵命就是。”于是他站起来,走到一个仆人面前,低声悄悄地吩咐几句。仆人连声应诺,惟命是从地匆匆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那个奉命出去的仆人请来一位法官和两个证人。祝贝谊尔起身迎接,并拿出一袋金币,递给法官,说道:“这袋里有一万金币,请阁下拿这笔钱作为聘礼,替一我和这位小一姐缔结婚约吧。”
法官承受祝贝谊尔的委托,回头征求布都鲁的意见:“你愿意缔结这个婚约吗?”
“我愿意。”布都鲁剀切地回答法官。
法官当证婚人的面,替祝贝谊尔和布都鲁办理缔婚手续,写了婚书。一切手续办完之后,布都鲁打开钱袋,伸手进去,满握一把金币,慨然给予法官和两个证婚人,作为酬谢,并将其余的钱,全部交给祝贝谊尔收存。
法官和证婚人欣然告辞归去,我仍然留在那里庆贺他俩洞房花烛之喜,彼此欢欢喜喜地娱乐到深更半夜,我才恍然悟道:“这对相亲相一爱一的情侣,经历长期离愁,今日才重逢聚首,达到白头偕老的最终目的;当此新婚初一夜,我应该提前告退,早去安息,好让他俩清清静静、卿卿我我地欢度良辰。”想到这里,我起身拔脚就走。不想布都鲁一把拽着我的衣尾,不让我走,问道:“刚才你心里想的什么呀?”
我把自己的感觉和打算,赤一裸一裸一地说给她听。她听了抿着嘴笑笑,说道:“你还是坐下来跟我们一起欢谈下去吧!到你该走的时候,我们会打发你走的。”
我果然坐下来,谈笑风生、说所欲说地继续陪他俩玩到接近黎明时候,布都鲁这才指着一间屋子对我说:“曼苏尔,那间屋子我们给你收拾出来,铺好床位,你权且上那儿休息、睡觉去吧。”
我听从主人的吩咐,去到指定的屋子里,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熟了。次日清晨,一个童仆给我送来一罐水和一个铜盆。我盥洗后,刚作过晨祷,就见祝贝谊尔和他的娇一妻布都鲁刚洗完澡,双双从沐浴一室里出来,边走边整理发辫。我迎过去向他俩请安问好,再一次祝他俩破镜重圆、百年偕老之喜,并戏谑道:“首先慎重考虑而后进行的事情,其结果必然称心如意。”
“你说的对。照理说你应该格外受到尊敬和酬谢。”祝贝谊尔边回答我,边呼唤管库的,吩咐道:“快给我拿三千金来。”管库的遵循命令,即时拿来三千金的一袋金钱。他把那袋金钱递给我,说道:“请收下我们的这点薄酬吧。”
“我可不愿随便领受你的报酬,除非你把在恋一爱一生活中,你对她先是极端反感、厌恶,后来又落魂失魄地锐意恋念她这种前倨后恭的原因告诉我,我接受你的酬劳,才心安理得呢。”我拒收他的报酬,有意借此知道一爱一情在他俩之间的发展过程。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他慨然答应我的要求,“你要知道:新年元旦佳节,我们这里的人一大都乐意出去泛舟消遣。那天我自己也遵照传统的风俗一习一惯,和几个知心朋友出去消遣、寻乐。在河中,我看见一只别致的画舫中,载着十个月儿般活泼、伶俐的婢女,大伙簇拥着她们这位布都鲁小一姐,边泛舟,边弹唱。当时布都鲁小一姐怀中抱着琵琶,不停地弹了十一种曲调。继而她重弹第一种曲调,并抑扬顿挫地唱道:
烈火比起我一内一心的热情已无温度可言,
顽石同我情一人的心灵相比只能列入软体之列。
一具流质制造的躯体配上一颗石头雕凿的心灵,
这种创造规律令我感到惊奇、诧异。
她的歌喉和弹艺非常吸引人,我听了她的弹唱很受感动,情不自禁地恳求她:“请你按原调把歌词再弹唱一遍给我们听吧。”可是她拒而不答。我一时兴奋,指使舟子向她们进攻。舟子们一窝蜂,拿橙子投掷、打趣她们,差一点把她们的画舫给闹沉了。当初她们只顾躲闪,没有招架之功,处境非常狼狈,直至舟子们停止投掷,她们才划着小舟顺流而去。从那回打闹之后,痴情便从她那边转移到我这方面,牢固地占据着我的心神。我急于要恢复旧情,曾一度单思成疾,差一点为一爱一情而牺牲一性一命;幸亏你做了月下老人,从中奔走,斡旋不遗余力,终于使我达到跟她结为眷属的最终目的。因此我们对你必须表示尊敬、感谢。”
我听了他俩之间的这段曲折,艰苦的恋一爱一过程,很感兴趣,再一次庆祝他俩有情一人终成眷属的美满婚姻,然后带着他送我的报酬,欣然告辞,满载而归。
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屏息倾耳静听阿里·本·曼苏尔讲了布都鲁和祝贝谊尔的恋一爱一故事,顿觉心旷神怡,达到消愁解闷的目的,终于轻松愉快地度过那夜长人不寐的失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