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那个跛乞丐,我们天天看见的,年纪已经很老了。蓬乱的苍白的头发盖没了额角和眉一毛一;两颗眼珠藏在低陷的眼眶里,放出暗淡的光;脸上的皮肤皱得厉害,颜色跟古铜一样。从破烂的衣领里,可以看见他的项颈,脉络突出,很象古老的柏树干。他的左脚老是蜷曲着,不能着地,靠一根树枝挟在左胳肢窝里,才撑住了身一子,不至于跌倒。
他在街上经过,站在每家人家每家铺子的门前,发出可怜的沙哑的声音:“叨光一个吧,好心的先生太太们!”人们总是用很厌烦的口气说:“又来了,讨厌的老乞丐!”随手将一个小钱很不愿意地掷给他。小钱有时落在砖缝里,有时掉在一陰一沟边。他弯下了身一子,张大了眼睛,寻找那跳跃出来的小钱。好久好久,捡到了,他就换过一家,重新发出可怜的沙哑的声音:“叨光一个吧,好心的先生太太们!”
独有街上的孩子们很喜欢他。他能够讲很多的有趣的故事,使他们不想踢毯子,不想捉迷藏,不想做一切别的玩意儿,只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封满一胡一子的嘴,等候里边显现出美妙的境界和神奇的人物来。每当太一陽一快要下去月亮快要上来的时候,他总坐在一棵大榆树底下休息。不必摇铃,不必打钟,街上的孩子们自然会聚集拢来,围在他的身边。于是他开始讲故事了。
跛乞丐讲的故事,孩子们都记得很熟。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就是左脚为什么跛了,他也讲给孩子们听过。以下就是孩子们转讲给我的。
他的父亲是个棺材匠。他十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对他说:“你的年纪渐渐地大了,不可不会一点职业。我看就学了我的本业,将来也当一个棺材匠吧。”
“不,不行。”他回答道,“我看见街上抬过棺材,人家总要吐一口唾沫。人家都不喜欢棺材这个东西。我要是当了棺材匠,不就得一生陪着棺材挨骂么?所以我不愿意。”
父亲大怒道:“你敢违抗我的话!我就是棺材匠,几时看见人家骂我讨厌我?”
“我,我就讨厌你,就要骂你。好好一个人,不做别的东西,去做一个个木匣子:把人一个个装在里边!”
父亲怒到极点,举起手里的斧头就向他的头上劈过来。幸亏他双手灵活,抢住了斧头的一柄一,嘴里喊道:
“不要象劈木头一样劈你的儿子!我不是木头呀!”
父亲的手被挡住,狠劲也过去了,就说:“饶了你这条小命吧!可是,你不肯继承我的本业,也就不是我的儿子。今天就离开这里,不许你再跨进我的大门!”
他从此被赶出家门了。肚子渐渐有点饿了,他想,现出必须找一个职业了。但是做什么呢?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就沿着街道走去,看有什么愿意做的事情。
有个孩子趴在楼窗上,望着街那头的太一陽一,天真地说:“这是时候了,爸爸的心,爸爸的信,该在绿衣人的背包里吧。安慰人们的绿衣人呀,你快快来到我家的门前吧!”
他听了孩子的话,深深地点点头,仍旧朝前走去。
矮矮的竹篱内有一间书房,窗正开着。有个青年坐在里边,伏一在桌子上写东西,忽然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满怀希望地说:“这是时候了,朋友的心,朋友的信,该在绿衣人的背包里吧。安慰人们的绿衣人呀,你快快来到我的竹篱外边吧!”
他听了青年的话,更深深地点点头,仍旧朝前走去。
路旁是一个公园,有个女郎坐在凉椅上,对着花坛里的花出神。树上的鸟儿一阵叫,把她惊醒了。她四围望望,自言自语说:“这是时候了,他的心,他的信,该在绿衣人的背包里吧。安慰人们的绿衣人呀,你快快来到我的家里吧!”她站起来,匆匆地走了。看她步子这样轻快,知道她的希望正火一般地燃一烧呢。
听了女郎的话,他很高兴地拍着手道:“我已经选定了我的职业了!”
他奔到邮政局里,自称愿意当一个绿衣人。邮政局里允许了,给他一身绿衣服和一个绿背包。他穿上绿衣服,背上了绿背包,就跟每个在街上看见的绿衣人一模一样了。
他当绿衣人比别人走得快。他取了信连忙向背包里塞,背包胀得鼓鼓的,象胖子的肚子。他拔脚就跑,将每封信送到等候信的人的手里,还 恳切地说:“你的安慰来了,你的希望来了,快拆开来看吧!”说罢,他又急忙跑到第二个等候信的人的面前。
人们都非常欢喜他。从他手里接到信,除了信里的安慰,还 先从他的话里得到安慰。所以人们只希望接到他送来的信。人们又想,发出去的信由他投送,收信的人一样可以得到分外的安慰,所以都愿意把信一交一到他的手里。
他的背包跟不断打气的气球一样,越来越鼓了。别的绿衣人的背包跟乞丐的肚子一样,越来越瘪了。他背着沉重的背包,羊一般地飞跑,不怕疲倦,也不想休息。
街旁有一所屋子,藤萝挂满了门框,好象个仙人住的山洞。他每回经过这家门前,总见一个姑一娘一站在那里,忧愁地问他:“你的背包里可有他的心?”他很不安地回答说:“很抱歉,没有他的信。”姑一娘一两手掩着脸,伤心地哭了。
姑一娘一盼望的是她情一人的信,也是她情一人的心。情一人离开了她,去到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没有来过一封信。她天天在门前等着,等候这可一爱一的绿衣人经过。可是她终于伤心地哭了,两手掩着脸。
这一天他经过这家门前,姑一娘一照旧悲哀地问他。他又只好回答:“很抱歉,没有他的信。”姑一娘一好象要晕过去了,哭得只是呜咽。停了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三年前的今天,他离开了我。整整的三年,没有一点信息,不知道他的心在哪里了!”说罢,更加呜咽不止。
他听了非常难过,就安慰姑一娘一说:“你不要哭,滴干了眼泪是不好的。我一定替你去找寻,把你要的他的心带给你。三天,不出三天!”
姑一娘一止住了啼哭,向他点点头表示感激,含一着泪水的眼睛放出希望的光。
他就日夜不停地走,穿过了白天不见太一陽一、夜晚不见月亮的树林,经过了没有水也没有草的沙漠,爬过了有毒蛇猛兽的峻峭的山岭,才找到了姑一娘一的情一人所在的地方。他告诉姑一娘一的情一人,姑一娘一怎样地思念,怎样地哀伤,怎样地啼哭。姑一娘一的情一人被感动了,立刻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极真挚的信,把整个心藏在里边了。写好之后,就一交一给他,托他送给那个姑一娘一。
他拿了信,爬过了有毒蛇猛兽的峻峭的山岭,经过了没有水也没有草的沙漠,穿过了白天不见太一陽一、夜晚不见月亮的树林,来到姑一娘一的门前——来回刚好是三天工夫。
姑一娘一已经在门前等候,看见了他连忙问:“我要的心,我要的心呢?”他不作声,就把信一交一给姑一娘一。姑一娘一马上拆开来看,越看越露出笑容,看到末了就快乐地说:“他一爱一我,他依然一爱一我呢!可一爱一的绿衣人,多谢你的帮助!”
“这算得什么呢?只要你得到安慰,我什么都愿意的。”他高兴地回答。
他回到邮政局里。邮政局里因为他三天没有到差,罚去他一个月的工钱。他依然羊一般地飞跑,把安慰送给人们。
在街上,他常常遇见一个孩子,拦住他说:“我有一封信,寄给去年的朋友小燕子,请你带了去吧!”他很不安地回答说:“很抱歉,不晓得小燕子住在什么地方,没有法子替你带去。”那孩子呆呆地站着,现出失去了伴侣的苦闷的神色。
孩子的朋友小燕子去年住在孩子家里,他们俩一同在屋檐下歌唱,一同到草地上游戏,一刻也不分离。秋天到了,小燕子忧愁地对孩子说:“要跟你分别了,我的家族要迁居了。”孩子十分不愿意,但是没有法子,只得含一着眼泪送走了她的朋友。小燕子去后,孩子十分想念,就写了一封信,希望最可一爱一的绿衣人能给她带去。可是她终于呆呆地站着,现出失去了伴侣的苦闷的神色。
这一天他送信,在街上经过,一个妇人拦住了他。对着他哭,伤心得连诺也说不成了,拿着一封信向他的背包里乱塞。他一看,就是孩子天天拿着的那封信,上面很有些手指的污痕了。他问妇人说:“孩子怎么了?”妇人勉强抑住了哭,哀求他说:“我的孩子病了,昏倒在一床一上。她迷迷糊糊地说,一定要把她的这封信寄去。你给她带了去吧,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说罢,她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他听了十分难过,就安慰妇人说:“你不要哭,回去陪着你的孩子吧。我一定替他去找寻小燕子,把她的信送到。你回去告诉她,叫她放心。”
妇人收住了眼泪,向他说了声“多谢”,慈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就日夜不停地走,经过了树木长得很高很大的炎热的地方,渡过了风一浪一险恶的海洋,才寻到了小燕子所在的海岛。他把信一交一给小燕子,并且告诉他,孩子怎样想念他,怎样害了病。小燕子快活地扑着翅膀说:“我也给她写了一封信,没法寄,想念得快要生病呢。你既然来了,我的信就托你带去吧。”
他拿了小燕子的信,渡过了风一浪一险恶的海洋,经过了树木长得很高很大的炎热的地方,来到孩子的家里——来回一共是五天工夫。
孩子看见他,连忙问:“我的信,我的心寄去了么?”他把小燕子的信一交一给孩子,对孩子说:“这是你没想到的东西。”孩子连忙拆开来看,快活得只是乱跳,欢呼道:“他快来看我了!他快来看我了!可一爱一的绿衣人,多谢你的帮助!”
“这算得什么呢?只要你得到安慰,我什么都愿意的。”他高兴地回答。
他回到邮政局里。邮政局里因为他五天没有到差,罚去他两个月的工钱。
有一天,他送信经过街上,看见一个猎人抱着猎槍,坐在凉椅上打盹,身旁堆着好几头打死的野兽。忽然听见有个很弱很弱的声音在招呼他:“一封紧急的快信,烦你送一送吧!”他仔细一看,原来有一头野兔还 没有死,血沾满了灰色的一毛一,凝成一一团一,样子很难看,眼睛已经睁不大开,前爪拿着一封信。
他问野兔:“你怎么啦?”野兔忍着痛回答说:“我中了槍弹,快要死了。我死算不了什么,就是不放心我的许多同伴。我们这几天开春季联欢会,聚集在一起,在山林里取乐。我刚才听这位打盹的先生说:‘那边东西多,明天要约几个打猎的朋友,多多地打他一回’,就觉得我的死绝不是值得害怕的事情了。我这封快信,就是要告诉我的同伴,不要只顾快乐;灾难快要到临,赶紧避开吧!”野兔的声音越来越弱,话才说完,四条腿轻轻地挺了几挺,就跟着他旁边的同伴一同长眠了。
他听着看着,心里很难过,不觉滴下眼泪来。他连忙拾起野兔的信,照着信封上写的地方奔去。越过了很深的山涧,爬上了很陡的崖石,钻进了很密的树林,他才到了野兔的同伴们聚集的地方。山羊,梅花鹿,野兔,松鼠,都在那里歌唱,都在那里跳舞;鲜美的果子堆得满地。
小兽们玩儿得正高兴,看见了他,觉得有点奇怪,都走近来打听。他把野兔的信一交一给小兽们。小兽们看了都非常惊慌,纷纷向密林中逃窜。正在这时候,起了一种嘈杂的声音。他才回转身,不知什么地方发来“呯”的一槍,一颗槍子打中他的左腿,他昏倒了。
他醒转来以后,用草叶裹了受伤的腿,一步一颠回到邮政局里。又是两天没有到差了,这是第三次犯过失,跛子又本来不适宜送信,邮政局就不要他了。
他再不能做什么事,就成了乞丐。
一九二二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