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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遥远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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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情书

发布时间:2017-08-09 13: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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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芽和她同座位的好朋友花红肩并肩地往家里走。两个人都是一样苗条的身材,穿着一样的深蓝布裤子,浅紫色底带白色和黄色小碎花的棉袄罩衣。去年春节前小芽过江到江岸镇上扯了这身料子,回来送到场部裁缝那儿做,被花红看见了,花红说好看,硬是赶着去扯了同样的一身。小芽本来不介意:料子是供销社里卖的,谁有钱都可以去买。可是有一次贺天宇站在对面端详她们的时候,眯着眼睛说了一句:你们两个穿这身衣服真像双胞胎啊!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意识到贺天宇的话里其实是有意思的:人和人之间不应该处处雷同。以后小芽总是小心避让着不跟花红同时穿这身衣服。只是花红一点儿也没感觉,她偏喜欢打扮得跟小芽一模一样,仿佛好朋友就要好得让外人分不出彼此。小芽上午才把这衣服换上身,花红下午回家赶紧也换上,哪怕衣服刚洗过,领口袖窝还湿得冰手。

此刻两个人穿一样的衣服走在路上,偏偏又遇上了贺天宇。

贺天宇的双手像往常那样插在裤袋里,斜倚着大场边的一个芦苇垛站着,右腿交叉在左腿之上,膝盖拱出去,身体的全部重量落在左腿脚跟处,显出一副懒散和闲暇的样子。

小芽一下子就站住了,心里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慌张。

“贺天宇,你今天没有出工啊?”花红抢着跟他打招呼。

贺天宇不理她,眼睛只盯住了小芽。

“小芽,你到我屋里来一下。”

小芽惊讶地看着他:“我?”

贺天宇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话,不等小芽的回应,他扭头就往那一排知青工棚走,好像认定了小芽会不声不响跟上来一样。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花红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失落和抱怨。但是小芽顾不得照顾好朋友的情绪了,她紧走两步,跟在了贺天宇的后面。

贺天宇的屋子一进去就有一股霉味,是好几天没有住人的缘故。小岛上就这一样不好:潮湿,什么东西都容易发霉。

贺天宇弯着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硬纸的鞋盒。盒子里发出很轻很细的一声叫,娇滴滴的,婴儿呢喃那样的。

“是小猫!”小芽忍不住地大声说出来。

贺天宇笑笑,掀开鞋盖,里面果然是一只黑白花纹的小猫,小得蜷在盒子里像一只绒绒的花球。贺天宇伸手进去轻轻拨弄着,一边嘟哝:“起来,起来,小懒球,起来让你的主人好好看看你。”

小芽愣住了,又惊又喜:“是给我的?”

贺天宇说:“给你的,赔你的虎子。”

小芽想起电筒光下虎子那张血糊拉塌的皮,心里一酸,转过脸去:“不用,你自己留着。”

贺天宇善解人意地一笑,捞起小芽的一只手,把鞋盒连同小猫塞在她的肘弯里。

小猫在盒子里动,四条小腿软软的,摇摇晃晃要想站起来,小爪子把盒底挠得悉悉索索响,那盒子就在小芽怀里来来回回地蹭。小芽的心在一瞬间被蹭得融化了似的。

“我不要你赔,我没有怪你。”小芽抱紧了盒子,又一次说。

贺天宇逗她:“真的不要?真不要我就给花红了?”

小芽咬住嘴唇,不肯说话。

“抱回去吧,好好养着。”贺天宇替她把鞋盒的盖子盖上,顺便在小猫身上轻轻抚了一把。“别担心,猫在我这儿挂了号,再不会丢了。”

小芽这才抬起头,对贺天宇感激地一笑,两手抱住盒子出门。

贺天宇真是个很仗义的人哎,小芽心里不无柔情地想。怪不得好多的知青都服他,他做出来的事情就是让人心里舒服。

江心洲农场两年当中陆陆续续来了三批知青,贺天宇是第一批来的,资格算是最老。那一批知青到场时的欢迎仪式也最是隆重,是苏立人和校长亲自带着学生们到江边敲锣打鼓开的欢迎会。一条船上下来的知识青年们,几乎个个身边都簇拥了三两个家长,唯独贺天宇孤零零一个。他孤单地走在江堤上,在全体知青和知青家长的队伍后面,扛着和拎着他的行李,踽踽独行,像一只离群的孤雁,那姿态和神情让十四岁的小芽心生怜悯。

那一天贺天宇穿着一件洗成微黄的白布衬衫,领口敞了一颗扣子,露出里面浅蓝色带白边的背心。袖口是卷到肘部的,手腕上明晃晃地带着一块手表。那块七十年代初期的上海牌手表无言地说明了贺天宇家不错的经济状况。裤子是当年最时兴也最普及的草绿军裤,好像还没有下水洗过,带着布浆的特有光亮。又因为坐车坐船的时间久了,膝盖处鼓起两个大包,一走路就两边晃荡。脚上的鞋不是如大多数知青一样的军绿解放鞋,而是一双雪白的回力球鞋。肯定也是崭新的。

小芽当时心里想,以后要告诉他,让他别穿白球鞋,岛上的泥土重,白鞋穿不住。

总之,那一天贺天宇留给小芽的印像只有两个字:干净。她在岛上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男孩子,这样一种清爽、洁净、整齐、大水洗过一样的晶亮。

她从自己的队伍里跑出去,跑上江堤,二话不说地抢过他的行李,扛在肩上。行李很重,她使劲地咬牙扛着,脸胀得通红。

贺天宇扭头看她,轻声说:“不行,你扛不动,还是给我。”

小芽紧抓行李不放:“我扛得动。”

“扛不动的。”

“就扛得动!你瞧不起人。”

贺天宇忽然笑起来。是那种兄长一样的,体贴、怜又带着理解的笑。他像是知道了十四岁的女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不再坚持要回行李,而是暗地里伸出一只手,在小芽的肩下帮她把行李托起来一点点。

三四里路长的行程,贺天宇就那么侧了身子,别扭而费力地托着自己的行李,帮助小芽完成了她的一个心愿。他们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又都没有说破,带着一种共同作弊之后的快乐。

从那天开始,小芽心里对贺天宇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她一看到他就会觉得脸红,心跳,怀里揣着只小兔子一样,兔子的蹦跳撞得她的肋骨都疼。她总是侧了耳朵留心有关他的消息,暗地里注视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人们,在需要维护他的时候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她从小没有哥哥,希望有哥哥一样的男孩呵护和疼她。她又是一个干净和整洁的女孩,对同样干净和整洁的异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亲近的愿望。

情窦初开的小芽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就是情。她还不懂得情到底是怎么个东西,她从来没有渴望过被他拥抱或是抚摸什么的,她只要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站着,用目光或是语言对她表示一点什么,心里就快乐得如同歌唱。

这样,小芽捧着这只装小猫的鞋盒,满脸是笑地从贺天宇宿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很愿意在路上碰见一个什么人,把自己的快乐分一点出来给对方共享。

小芽果真就碰到了机耕队的李小娟。

工人家庭出身的李小娟单纯而朴实,几乎可以算是全农场最漂亮的女孩子,说她是“场花”毫不为过。只是李小娟做人一点都不张扬,她的漂亮是安静的,本份的,静悄悄开放的玫瑰一样,连香味也是若有若无。正因为如此,喜欢她的人就越发的多,就出现了我们开头写到的一幕:李小娟去食堂打水,大师傅老曹和挑水工李聋子藏在门边偷偷看她。

小芽离得老远就喊她:“李小娟!”

李小娟答应着,声音不如往常那么爽快,脸上也有些微的忧伤之色。

小芽走近几步,问她:“你怎么了?”

李小娟勉强一笑:“没事。”又看看小芽手里的盒子:“是什么呀?捧个宝贝似的。”

小芽开开心心地告诉她:“是一只小猫。”说着掀开盒子展示她的宝贝。

小猫在盒子里闷得久了,看见有光亮,马上站起身,一个劲地喵喵叫着,每叫一声,嘴巴里居然能喷出来小小的一股白气,粉红色的口腔和雪白的小牙也看得清清楚楚,真是有趣。李小娟忍不住伸手进去,用指尖抚了抚它的小脑袋。

“多好玩。”她说。

“贺天宇在城里买的。老猫只生了这一只,很金贵。”小芽笑盈盈的。

“贺天宇买的?”李小娟有些惊讶。

小芽就把买猫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李小娟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些家伙!”

小芽离开李小娟往家走,走了两步又听李小娟在背后喊她:“小芽!”

小芽回头,看见李小娟一只手伸进口袋里,迟疑不决的样子。

“有事吗?”小芽问。

李小娟终于把手出来,手里多了一封信。浅蓝色的信壳子,蓝得像初春最晴朗的天。

她微红了面孔,说是请小芽帮忙把信交给贺天宇。

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她听见很响亮的这一声跳。

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僵硬地看着李小娟。她好像忘了对方要请她干什么。

“小芽!”李小娟轻轻地又叫了她一声,像是再一次恳求。

小芽勉强伸手接过信。她努力要对李小娟做出一个笑,可是心里却郁闷得想哭。

李小娟走了之后,小芽左手捧着鞋盒,右手捏着信,一个人在小路上僵立了很久。信封微微地有点温热,是李小娟身上的体温。闻一闻,若有若无地沾着一丝香气,大概是李小娟出门的时候洗了脸,擦了香花膏,手指上的一点余脂无意中沾上去的。

信里面写着什么?李小娟要对贺天宇说什么?

小芽再不灵醒,也猜得出来这样的一封信里会写些什么。一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当面拿出来,要托别人转交的信,还能够写什么?

小芽慢慢地转回身,拖拉着脚步往贺天宇的宿舍走。天光在眨眼间就黑了下来,四周围暮色沉沉,树木田野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好像听到了在家门口呼唤两个弟弟的声音,长一句短一句的,让人心里发燥。她真是不愿意贺天宇拿到这封信啊,可是她又不能不送给他。

就在她走到距那排知青工棚几步之遥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贺天宇的房门发出“吱”地一声响,好像是他要开门出来。在这一刹那间,小芽心里闪过一个不顾一切的念头,她把那封信藏进怀里,转身就跑,撒开腿地跑,一口气跑出贺天宇的视线范围。

蹑手蹑脚地溜进家门,她心跳如鼓地坐在自己床边,鞋盒搁在腿上,惊慌失措地想:她今天做坏事了,她把人家的情书藏下来了。

小芽在厨房里洗碗,塞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封信硬梆地戳着锅台,发出很刺耳的嚓嚓的声音。她直起身子,拿湿淋的手按一按口袋,又烦恼又怨恨地想:你抱怨什么呀?闹腾什么呀?你不就是一封情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灶膛里的火还有一点点余烬,暗红暗红的,李秀兰在火上煨着一锅洗脚水。小芽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一点暗红,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冲动,想把口袋里的信掏出来,一闭眼睛扔进去。想像天蓝色的信封在火中挣扎,扭曲,翻滚,直至瘫下来,变薄,变脆,变成灰白色接近透明的一小片纸烬,她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外屋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凄叫,声音惨得都有点失真。小芽反应极快地冲出去,正好看见二伢子抓住小猫花花的两条前腿,一心一意地把它往水盆里按。三伢子蹲在旁边,手里托着一小块肥皂,满脸都是激动。花花用两条细细的小腿死命抵住盆沿,屁股往后赖着,浑身上下的绒都扎撒起来,一副临刑之前的哀痛惨绝。

小芽大喝一声:“干什么你们?”

二伢子抬了头,表功似的:“给它洗个澡。它身上有一股尿臊味,不信你闻。”

三伢子补充:“用的是热水,不会冻着它。你摸摸。”

小芽只觉得怒气往头顶上涌,浑身都燥动得难过,跺着脚,尖声嚷嚷:“你们想害死它呀!想害死它呀!”

她劈手夺过花花,放它到一旁,心里还不解恨,还有一股无名之火顶在胸腔里,突突地往喉咙里窜,弄得她刹那间双眼迷糊,耳朵里轰轰作响,整个心都有些迷失。她按捺不住地在二伢子脑勺上打了一下,又打一下。二伢子很不服气,哇地哭喊起来:“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他骂了她一句很粗的脏话,脏得不堪入耳。小芽心里更火,干脆揪住二伢子的衣领,把他揪得站了起来。二伢子无法逃脱,便手抓脚踢,在小芽胳膊的范围内直转。三伢子丢下肥皂,扑过去要帮他哥的忙,被小芽不客气地一脚踢开。

事后小芽自己都感到惊奇,她一个人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对付得了两个蛮劲很大的男孩。那一刻好像力量从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有点拼刺刀拼得眼睛发红的架势。

李秀兰闻声冲过来,撕开三个缠作一的孩子,转头骂小芽:“你个死丫头,吃了疯狗肉啦?那只猫是你爸还是你?你能为它下手打人啊?”

小芽回一声:“谁让他们欺负它?”一扭头跑回里屋,扑在床上,哭得呜呜咽咽。

李秀兰在外面询问两个男孩:“你姐姐怎么啦?你们怎么惹她啦?”

二伢子很委屈:“我不过是碰了碰她的猫。”

李秀兰走到门口,隔着房门问:“小芽,到底出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

小芽呜咽道:“不是,我就是想哭。”

李秀兰又好气,又好笑。站了一会儿,走出去往外轰两个男孩:“出去出去!谁都别去碰你姐,她这会儿是个炸弹。”

小芽哭了一会儿,听见屋里没有了声音,转过身子坐起来,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经过刚才的一番近身撕打和床上的蹂躏,信封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捏在手里软塌塌的,几乎是毫无神秘可言。小芽把信扔在床的另一头,远远地看着它,心里开始恨这个东西。就这么饭前饭后的两个时辰,这封信已经搅得她疯疯颠颠,三迷五道。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人做了坏事,自己就要跟自己过不去。

小芽深深叹一口气,探身抓起床那头的信,在腿上抹一抹平,重新放在衣袋里。然后她下床,轻手轻脚走出里屋。

天气已经很冷了,芦苇收割了之后,岛上好像少了一道坚固的屏障,西北风长驱而入,发出尖利的啸叫,一副来势汹汹准备在岛上安营扎寨的架势。天边仅有的一点云絮很快便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夜空就显得更高更远,四下里空旷得让人心里发紧。这样的夜晚走在农场的任何一条路上,你能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孤独的世界和孤独的你,彼此之间都是疏远和戒备的,是无依无靠和冷漠无情的。

转过麦场上的芦苇垛,就看见河边的那一排知青工房了。贺天宇的屋里有灯光。他是个习惯晚睡的人。林富民有一次很晚从场部回来,看见贺天宇屋里的灯,心生好奇,走过去隔窗一看??他问小芽:你猜他在干什么?小芽说不知道。林富民挖着鼻孔,眯眼朝太怔了半天,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说:他什么也没干,就坐着发愣!林富民表示不可理解:怎么能点灯熬油就为了发愣呢?吹了灯上床躺着发愣不行吗?林富民还说,要不然城里人怎么总喊钱不够用,他们费太多!

小芽不这么想。贺天宇点灯发愣总有点灯发愣的理由。语文老师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富民跟贺天宇从来就不是同一类人,所以他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一个人在灯下静坐发愣的乐趣。

小芽在贺天宇的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风不再像旷野里那样割人面孔了,小芽甚至能感觉到从芦苇扎成的门扉里渗透出来的一种温暖。她听到了贺天宇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他的腿曾经碰上了板凳,而后他把板凳挪开,他还端起茶缸喝了一点水,不是那种渴极了之后咕咚咕咚的牛饮,是小口吞咽,因为茶水太烫而咝咝地吸气。

接下来,如果他看到了李小娟的这封信,他拆开了,也读过了,他会怎么样呢?开心得一个人大笑?喜极而泣?迫不及待冲出门去找她?

小芽轻轻地哆嗦起来。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慢慢地伸手进衣袋,慢慢地摸到那封信,又一点点出来,拿在手中。留在信封上的她的体温很快就随风而逝,信封变得冰凉冰凉。她就着微弱的天光最后看了它一眼,弯下腰,从门缝的下面塞进去,然后掉头就跑,几乎是慌不择路。

一口气跑到芦苇垛边,她把背靠上去喘气时,脑子里忽然又掠过一个念头:贺天宇读了信之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小芽毕竟还是个孩子,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多得没有道理。这样,小芽便蹑手蹑脚打了回头,一直潜行到贺天宇的窗口,隔了带一层薄薄水气的玻璃往里边看。

贺天宇果真已经读过了那封信,信纸信封都随随便便地扔在桌上。现在他是背靠着墙,神态慵懒地坐着,屁股落在一条板凳上,两条长腿笔直地伸出去,搁在另外一条板凳上。

正如林富民看到过的那样:他在灯底下闲坐发愣。

小芽万分奇怪地想,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呢?

贺天宇第二天去找李小娟的过程,小芽因为没有在场,不得而知。

实际情况是这样:

贺天宇在傍晚放工之后悠悠荡荡地晃到了场部。一路上有不少农工和知青都看到了他,其中包括下班回家,腋下挟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纸包里裹着几根猪筒子骨的林富民。林富民还跟他打了招呼,问了他去哪儿?贺天宇神态悠闲地答:“逛逛。”

贺天宇走到李小娟宿舍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白色的雾气挤成扁扁地从门缝里冒出来,氤氲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屋内的温暖和舒适。李小娟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往一口小小的开水锅里放挂面。锅是坐在煤油炉子上的,锅口比饭碗大不了多少,因此李小娟把半筒挂面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慢慢地、很有耐心地投进水中。大概因为屋子里比较暖和的缘故,李小娟没穿外衣,一件暗紫色线绨料子的收腰小袄紧紧地卡在身上,从肩膀到部的线条显得特别圆润,腰部一带被下蹲的姿势拉得有点长,因而更加纤细和柔软,在男人们眼睛里是非常有看头的。

贺天宇微感惊讶地是拖拉机手姚小海也在小娟的屋子里,在灯光下低头拆卸一把大号手电筒,灯泡、弹簧、电池什么的摊了小半个桌子。另外的半个桌子上放着一碗葱油炒过的萝卜干,两只淡绿色中号搪瓷盆,盆子里已经搁好了猪油、酱油、葱花、味,只等面条一熟,捞进去拌一拌便可以吃了。

两只搪瓷盆。这就是说,姚小海今晚是要在李小娟的宿舍里,跟她共同分享煤油炉上的这锅面条的。贺天宇心里很清楚,男女之间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必定是相互熟悉得不能再熟,是老朋友相处成了兄妹,或者情侣间跨过了恋过程步入婚姻境界。

姚小海和李小娟,他们的关系属于何种类型?兄妹还是恋人?贺天宇心里有一种疼痛。

李小娟已经用筷子把煮透的面条挑起来,准备往搪瓷盆子里盛了,蓦然感觉背后有人,连忙回头,一下子看到了贺天宇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面孔。

“是你!”李小娟的声音不无惊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挑在筷子上的面条自然而然地滑落回到锅中,溅出星星点点的开水,在煤油炉子上冒着噗噗的白气。

“你还是来了。”她又说。脸上的神情已经带了一种幽怨和伤感。

贺天宇不及答话,锅里的面条一下子被开水顶出锅面,胀成一个馒头形的高位,然后忽地塌下去,顺着锅边往四面八方流淌。火苗马上变成了红色,在锅下激越地跳动起来,水火之间将要拼死一搏似的。贺天宇一个箭步冲过去,灵巧地绕过李小娟,弯腰把炉火捻灭。

姚小海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跳过来,把整只钢锅连同面条端离炉子,放到桌上。“我来,你别管。”他说,声音和脸色都不算友好。

贺天宇就别有意味地笑一笑,退后几步,回到门框那里,后背很舒服地靠上去,冷眼观看小海如何手忙脚乱地处理那锅面条。

李小娟在贺天宇和姚小海之间站着,转脸看一看这个,又回头看一看那个,突然带了点赌气地责问贺天宇:“我在信上都跟你说了,叫你不要再来,你为什么不听?”

贺天宇慢悠悠地回答:“我过来看看你,怕你太伤心。我不知道你已经跟他……”

李小娟的泪水立刻就涌上眼眶,好像蓄谋已久了一样:“你还知道怕我伤心?怕我伤心你为什么要对她那样?你跟她都那样了……”

贺天宇一头雾水地打断她的话:“你说的到底是谁呀?”

李小娟又委屈又伤心地:“还能是谁?商影影嘛!人家是干部子女,又能歌善舞的……”

贺天宇冷笑一声:“你们都这么想!干部子女很了不起吗?我需要巴结一个干部子女?”

“那你跟她还那么亲热!你晚上送她回五队,她把她爸的军大衣都给你披上了!”

贺天宇哭笑不得地:“她硬是要给我披上,我有什么办法?”

“真的?”李小娟仰起脸来看他:“你对她真的没有意思?”

姚小海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好像嗓子眼儿被一口痰堵住了。

李小娟紧追不放:“说啊,就是你对她没有什么,那么她对你到底有没有意思呢?”

贺天宇又笑一笑,很温柔地看着她:“李小娟,你真的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你我之间只不过彼此都有好感,并没有确定恋关系,所以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跟我随便来往。”

李小娟用眼睛瞪了他半天,忽然激动起来,呜咽出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你对我是这样的……你从来都没有……”

贺天宇有些惶惑:“我对你说过什么了吗?没有啊。我一向都不对女孩子轻许诺言的……”

李小娟更加伤心,双手捂住了脸,哭得肩膀都在颤抖。贺天宇轻叹一口气,走过去,抚一抚她的肩膀,几乎是耳语一样地:“别哭了,别这样,让人家看笑话的,啊?”

体的接触使李小娟越发激动,她浑身上下都开始哆嗦起来,整个人显得柔弱不堪,楚楚可怜。

姚小海这时候忽地起身,用脚尖把板凳勾到一边,有所准备地向贺天宇走过来:“贺天宇,你跟我出去。”

贺天宇抬眼看一看他,表情十分平淡地跟着他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身,向李小娟投过关心和怜的一瞥。

姚小海等贺天宇一步跨出门槛,马上回身,手脚敏捷地将李小娟的宿舍门反手带上,并且将锁扣也扣了上去。他是怕李小娟心疼贺天宇,会冲出来阻拦。

门里门外立刻成了两个世界。门里面有灯光下的痴情和哀怨,门外边是黑暗中的妒意和愤恨。贺天宇心里很清楚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但是他一声不响,既不喊叫也不逃跑,对他这样一个内心极度骄傲的人来说,这两种选择都不足取。

姚小海攒足了力气,一拳打在贺天宇的鼻梁上面,几乎把他的鼻骨打断。鲜血汹涌而出,热热地流淌下来,流进嘴巴里,腥得贺天宇差点儿呕吐。他晃一晃身子,赶快将两脚岔开一些,很绅士地站稳。

姚小海再打,却不敢打贺天宇的门面了,改打他的肩、胸、腰肋,一拳接着一拳,声音闷闷地响。贺天宇当然不是一个任人欺侮的孬种,让过姚小海一拳之后,他便开始着手还击,也是用拳头,也打得嘭嘭作响。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闷头死打,你进我退,你来我还,原则上都是不肯声张的意思。两个人都是为李小娟着想,怕声张开来对她不利,替她维护着面子。

可怜李小娟被扣在门内,耳听得门外嘭嘭之声,生怕贺天宇伤着了哪儿,急得拍门踢墙,恨不能放把火把房子烧了才好。后来她打开窗户,爬在凳子上从窗户洞里钻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到贺天宇身上,回头朝姚小海发狠:“你怎么下手这么狠!你存心要把人打死啊!”接着她摸到了贺天宇鼻子下面粘稠稠的血,更是痛哭失声:“姚小海你这个流氓!你打死人要偿命的,你这个流氓!”

姚小海就停了手,万分吃惊于李小娟的态度。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很酸楚很无趣地,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然后他就回身走了,留下黑暗中一对尴尬的男女。

李小娟颤抖着声音问:“贺天宇,你疼吗?”

贺天宇想了想,鼻音重重地对李小娟说:“李小娟,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对我好。”

李小娟哭一样地:“贺天宇!”

贺天宇耸耸肩:“算了,我走了。”

他真的就回头走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小芽第二天从她的嘴里知道了贺天宇受伤的事。当时李秀兰下工回来,一只手撑住墙,腰弯着,用另一只手费劲地脱着脚上泥乎乎的高筒胶靴,一边说:“少了一个贺天宇挑粪,今天少上了两垄菜的肥。”

小芽走过去帮着李秀兰拔那只靴子,随口问:“贺天宇又回家了?”

李秀兰换上棉鞋,顺手拿起一把小铁锹,铲去靴子上臭烘烘的湿泥巴,颇不以为然地回答:“回家?他还能回家?都快被人打得不能动啦。”

小芽脑子里轰地一声响,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秀兰:“!”

李秀兰头一抬,小芽已经跑出好远。李秀兰喊她:“饭还没有煮呢!菜也没洗……”

风把李秀兰的喊声断断续续吹过来,小芽听见了,但是她装着没听见。

小芽一口气跑过打麦场,跑到贺天宇的宿舍,嘭地撞开他的门。她大口喘气,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呼出来的白气让自己的睫都凝上了小水珠儿。

贺天宇从床上欠起身,吃惊地看着小芽。他的整个鼻子都肿得发亮,上嘴唇四周有一大块青紫色的淤血,唇边因此而可怕地翻翘起来,露出小半排白生生的牙齿,形象竟变得有几分狰狞,又可怜又丑陋的那种狰狞。

小芽大睁着一双眼睛,泪水慢慢地涌上眼眶,盈盈欲滴。

贺天宇沙哑着嗓子说:“小芽,你干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呀?”他勉强笑了笑,呲牙咧嘴地:“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你哭?真是个小孩子。”

小芽轻手轻脚走过去,轻轻地轻轻地弯下腰,憋住呼吸,看他脸上的伤。

贺天宇再一次笑起来:“你当我是吹口气就破的纸人儿?小心成这样!”

小芽也笑了,泪水珠儿还挂在睫上。“肯定很疼。”她说。

贺天宇摇头:“不疼。”

“不会的。”

“是不疼。顶多麻酥的。”

小芽不再问了,她知道贺天宇不会告诉她实话。她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想去摸一摸他红肿发亮的鼻子,手指却在离他鼻子不远处停住了。她觉得不太合适:他是个男人,她从来也没有碰过男人的脸……

贺天宇却是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小芽的手,把她冰凉的小手按在他肿胀发烫的嘴唇上。“小芽,你手指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是汗味。”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小芽惊讶地屏住呼吸,发现她身体中所有的触觉味觉嗅觉听觉都集中到那几根指尖上去了,指尖之外的身体全部成了废物。她摸到了那一片温热的柔软,有一点点像发酵的面,但是比面多了一些鲜活的生气,因为指尖下的皮肤忽然波动起来,起伏荡漾,像春江涨潮。她明白过来,那是血液在细细血管中的流淌。她触到的这片肌肤,虽然受了伤,肿胀着,但是它是活的,生长着的,温润得让她想哭。

此后的很多天里,小芽的指尖上始终保持着这种温热和柔软的触觉。在课堂上,在睡梦里,在虚空中,指尖的异物感绵绵不绝。有时候她把指尖放在自己的唇上,想区分两种肤质的不同。指尖冰凉,连带着唇边的皮肤麻木不仁。她对自己感到失望。

贺天宇很快又开始出工了。小芽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唇上的青紫褪干净了没有,但是他弯腰时的动作显然是在让疼,一条腿也有些别别扭扭的。他很少跟别人说话,实在需要表态的时候总是点头摇头。他的脸上无忧无喜,无怨无怒,平静得让人心里发疼。

小芽心里想,他一定因为李小娟另有所而伤心了,所以他才会跟那个人打架。他肯定是深李小娟的,他盼望她来,可是她一次也没有来。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自然不可能走到李小娟跟前去求她。

李小娟真是的啊,既然过了贺天宇,为什么又要别人,让贺天宇这么伤心?世界上的情总是这么互相折磨互不让步的吗?

贺天宇在小芽的眼睛里一天天憔悴。小芽心疼不过的时候就埋怨自己,那天晚上真是不应该把那封天蓝色的信交出去给他。如果没有那封信,贺天宇会照常去看李小娟,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就能当面说清,李小娟即便有两个男朋友需要选择,她也会重新选择贺天宇。可是,可是……那封该死的信啊!那封信打垮了骄傲的贺天宇!它把他的心深深地伤着了。

小芽真想把自己变成一封信,出乎意外地飞到贺天宇的房间里,让他拆开信封后心花怒放。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她不能替李小娟写一封信呢?一封真正的情书,字里行间充满意,使读过它的人马上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小芽激动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她喜欢看到贺天宇快乐的笑脸,为了贺天宇的快乐她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只是有一点:小芽不会写情书。书店里没有这样的范本出售,语文老师也没有讲过情书的格式。小芽甚至不知道它跟普通的书信是不是相同?它应该使用什么样的称呼?开头是什么样的?结尾又怎么落笔?

一片茫然。具体到每一个问题,小芽都觉得是一座翻不过的高山。

放学的时候,小芽紧走两步追上花红,小声问她:“你哥哥跟你嫂嫂谈恋的时候,写过情书吗?”

花红吃惊地看她一眼,嘻嘻笑起来:“情书?”花红又笑:“什么是情书?你真敢说啊,好难为情的!”

小芽掐她一把:“你小声一点儿!”

花红说:“我真不懂什么是情书。我看见过我嫂子写给我哥的信。”

小芽万分紧张地:“真的?她怎么写的?”

“一开头就是:花建国同志……”花红又一次嘻嘻地笑起来,一直笑到整个人都趴在了小芽身上。

笑着笑着,花红忽然一把推开小芽,紧盯住对方的眼睛,神情诡秘得像个巫婆:“小芽,你要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想给贺天宇写情书?”

小芽慌慌张张躲开她的目光:“谁呀?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给人写那个?”

花红轻轻地哼了一声:“小芽我可告诉你,贺天宇比你大六岁呢!再说人家是知青,将来肯定要回城里的,人家跟我们不一样。”

“你真的想错了。”小芽有气无力地反驳她。

“我们是好朋友,错不错我都要告诉你。”花红说话的口气像长辈。“贺天宇起码已经有了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李小娟,一个是商影影。”

小芽脱口而出:“不可能!商影影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商影影她爸可是县人武部长。我亲眼见到商影影来找贺天宇,两次。”

小芽不再说话了,她知道商影影在农场的地位。况且商影影长得不难看,浓眉大眼,白肤红唇,那双眼睛尤其灵便,扫视别人的时候就像能用它说话。她又有着与李小娟不同的一种气质,说是干部子女的傲气也对,说是对自己的过份自信也对。

“小芽,如果你是贺天宇,你会选她们当中哪一个?”花红对小芽紧追不放,仿佛存心要将她一棍子打死。

小芽使劲地摇头。她此刻心里发疼,好像噎着一块什么东西。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疼痛,为李小娟,为贺天宇,还是为她自己呢?

小芽到场部去找叶飘零,本意是要想借两本外国小说,看一看小说里的情书是怎么写的。语文老师孟夫子说过,外国人写书,三句话不离一个“”字,得都让人难为情。小芽心里很想见识见识这份“难为情”的尴尬。

小芽知道叶飘零家里有书。那一天小芽帮忙从拖拉机上往下搬东西的时候就知道了。装书的那两只木板箱很沉,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温卫庭跑前跑后叮嘱说:“担心别让书砸了脚。”小芽心里就有了数。但是她没有对别人说出去,连花红都没有。孟夫子曾经因为私藏的一百多本书被押到场部礼堂批斗,当他的面,那些书被点一把火烧了,小芽记得清清楚楚。她不愿意叶飘零的书也同样被烧。

叶飘零不在家,出门迎接小芽的是欢蹦乱跳的贝贝。小芽进门之后,一眼看见温卫庭靠在床栏杆上拉手风琴,这使她很惊讶。医生和手风琴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小芽意念中只有死去的音乐老师徐渺渺才应该会这一手。

温卫庭仍旧穿着他那件黑呢子短外套,他好像只有这一件过冬的衣服。他的皮肤既没有晒黑也没有被江风吹成赭红,像农场里大部分男人的肤色一样,而是依然苍白到过份,如同长久不见天日的石灰墙,透着一种湿冷的凉气。他的裤子有点肥大,看样子穿了很久没有洗过,皱巴巴地垂挂在身上,两条裤腿像两条装过了石头的麻袋,被过重的货物撑了个七零八落。如此一比,他胸前的那架红色手风琴就显得非常隆重,琴身上带着高贵的珐琅质的光泽,一长排琴键洁白温润,就连深陷进他肩膀里的黑色皮带也有一种卓尔不凡的气度。

很显然,他的琴艺是相当出色的,起码不比徐渺渺差,因为小芽进去的时候他在自拉自唱。小芽听到的歌词大概是这样:

在路旁啊在路旁有个树林,

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撒力登,

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美丽的姑

我一见她就神魂飘荡。

美丽的姑你抢走了我的灵魂,

我也决不让你安静,

我要占有你那迷人的心房,

因为我已经深深地上你。

假如这条路它是属于我,

那我一定要请人们来装饰,

在那路上我要镶着美丽的宝石,

让我们甜蜜地度过青春。

温卫庭一曲唱完,手臂大幅度地一扬,在琴键上弹出一个漂亮的结束音,而后,既没有过渡也没有停顿,他突如其来地向小芽发问:“林小芽,你为什么脸红?”

小芽心里慌乱地跳着,想:我脸红了吗?

“你不应该感到脸红。”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不过是一首巴西民歌。多忧伤的旋律,多美的歌词!小伙子在树林边上对他心的姑歌唱,他愿意为她去做一切,因为姑已经抢走了他的灵魂,幸福的小伙子就这样成了一个神魂飘荡的人。将来你也会遇到这样的小伙子吗?”

小芽低下头,不敢看他。她是完全彻底地慌乱了!从来还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如此尖锐和滚烫的话题:关于情,她的人和她想的人。而小芽仅仅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中学生。

房间里的空气僵了一会儿。温卫庭突然地笑起来:“我是不是让你非常难堪?”他抬起双手,托住手风琴的底部,抬高,让两根皮带离开肩膀,脖子一缩,脑袋往后一让,手风琴就从肩上摘了下来。他把它小心地放在床上。“没什么的。”他说,“我有时候不喜欢跟别人想一样的问题。一般的问题都没有意思,我不愿意追究。灵魂深处的东西才能使我兴奋。我对你有一个感觉:我们的灵魂能够相通。”

小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好像颈后的皮肤被风吹得发冷。她赶快扭过脸,声音有一点发颤地说:“温医生,我是来跟叶老师借书的。”

温卫庭不出声地看了她一会儿,一歪头:“过来吧。”

鬼使神差地,小芽已经跟着他走到了床后。两个木板箱高高地摞在一张方凳上,温卫庭脚踩着另一张凳子爬上去,打开箱盖,在里面翻了一阵,又略略地思考了一下,拿出来的是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小书:《西方情诗选》。

“先看这本吧,我觉得你好像需要。”

小芽伸手接过诗集。她脸上已经红得像一只蜜桃。

温卫庭站在凳子上,敲了敲木箱的板壁,低头俯视小芽:“小姑,如果你有耐心读完这两个箱子里的全部名著,我保证你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以后也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小芽没有说话,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一封信上如果只抄一首情诗,算不算情书?

当天晚上,小芽面前摊着一本特地从农场供销社里买来的横条信纸,关好房门,在煤油灯下抄录情诗。

她先抄的是这样一首:英国十九世纪女诗人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

我想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

绕着你而繁荣,像葛藤卷缠着树木

…… ……

天很冷,西北风从芦苇壁帐的缝隙里尖叫着挤进来,灯罩里的火苗忽闪忽闪,信纸和书页都被吹得轻轻掀动。握笔的那只手,指尖冰凉,麻酥的,一直到手腕的部位都发僵发硬。小芽把嘴巴张大,整只手几乎都伸进了嘴巴中,用劲地哈气。

行吗?抄在信纸上的这首诗?是贺天宇能够喜欢的诗吗?

好像太复杂了一点,绕来绕去的。诗人们说话总喜欢兜一个大圈子。

那么抄一首简单些的,直截了当的。

好吧,就这一首,裴多菲的《谷子熟了……》。

谷子成熟了,

天天都很热,

到了明天早晨,

我就去收割。

我的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的,

就是收割的人!

天蓝色的信封没有买到,供销社营业员说是没有,卖光了。卖光了小芽也有办法,她用过的数学练习簿的封底封面就是天蓝色的,把封底撕下来,干净的一面朝外,稍作修剪,粥碗里沾点稀粥粘上,跟李小娟用过的那种简直就没有区别。

情书多漂亮啊。是从里到外都漂亮的情书啊。可惜信页上的署名不是林小芽。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小芽把情书带在身上,妥贴地安置在棉袄内袋里。整整一天,靠近情书的那片皮肤都在发热,并且隐隐暴出一些疙疙瘩瘩的皮疹,惹得小芽不住地想去痒。放学铃声一响,小芽鹿儿一样地奔出教室,生怕被花红缠住甩不掉她。

她沿着江堤奔出半里路的样子,折身冲下堤岸,在见到打麦场那个高高的芦苇垛时拐弯向东。她把李秀兰缝制的那个紫花布书包挟在腋下,扎着彩色玻璃丝的辫梢跑得在肩头飞了起来,额前的刘海上下飘动像黑色江鸥的翅膀。

就在这时,她快乐的跑动骤然停止,双脚如同被钉射中,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她抬起眼睛,惊讶而又惶然地看着芦苇垛边的两个男女。

男的是贺天宇。他穿一件非常文气的对襟立领棉袄罩衣,藏青色,下面是一条同样颜色的粗呢裤子,脖子上围一条浅灰色开士米领圈,偏分的发式梳得一丝不苟。这样一身打扮令他更见儒雅和修长,简直就像极了银幕上或者舞台上走下来的人儿。他站立的姿态也很漂亮:侧身朝芦苇垛倚过去,两条小腿交叉而立,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无可无不可的谈话态度。

他谈话的对象正是商影影。

与他的闲适散漫刚好相反,穿一身女式棉军装的商影影神情激动,双目圆睁着,额前和鼻尖上都泛着一片亮亮的红色,话说得快而急促,辅之以舞台动作一样的手势。贺天宇微微地笑着,目光温柔地在她脸上停留着,好像在听,又好像并没有认真地听进去。

小芽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停留在棉衣口袋处。那里装着一封天蓝色的情书,是她替李小娟用心制作的情书,本意只是为了安慰失恋的贺天宇。

小芽的泪水涌出来。她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往回跑去。她好像听到贺天宇在后面喊了她一句什么,但是她不想回头,一点儿一点儿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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