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晚饭的男人
屈洛特太太带基里去的那个房间差不多只有纳温斯 家的旅行汽车一样大小。窄窄的一张床就占满了一大半空间。就像基里那样皮包骨头的孩子,要想抽出床对面柜子里的抽屉,也只能跪在床上才行。屈洛特太太甚至想都别想进得来,她只是站在门口,笑着摇摆着身子,因为爬楼梯的缘故,她的呼吸十分短促。
“为什么你不把你那些东西就放在柜子里,马上安顿好?放好了,你要是乐意的话,可以到楼下来跟威廉姆·欧内斯 特一起看看电视,或者趁我准备晚饭的时候,来跟我说说话。”
基里想,她笑起来多么可怕。她甚至牙齿都不全。基里把她的提包丢在床上,在它旁边坐了下来,用她的脚趾踢着柜子的抽屉。
“你要是需要什么东西的话,宝贝,就告诉屈洛特一声,好吗?”
基里伸一下脖子,算是点头。她所要的只是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从里面的房子里传来的声音,她听得出来那是《芝麻街》的主题歌。她的头一个任务就是要改善那个小家伙的电视品味。那是确定无疑的。
“一切都会好的,宝贝。我知道老是转来转去难为了你。”
“我喜欢转来转去,”基里猛一下拉开顶上的抽屉,它差一点掉下来,砸在她的头上,“老呆在一个地方没劲。”
“是吗?”那个大块头女人开始转身,接着又犹豫了,“嗯.我说——”
基里从床上滑下来,把她的左手放在门球上,还 把她的右手贴在屁股上。
屈洛特太太看了看放在门球上的手:“我说,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听见没有?”
基里在她身后“砰”一下把门关上了。老天爷!听那女人说话就像是舔盒子上融化了的冰淇淋。她用手指头试试柜子顶上的灰尘,接着就站在床上用很草的草体写了几个大字:“加拉屈里尔·霍布金斯 女士”。她细细地看了看她写下的那些可爱的字母,看了一会儿,这才张开手掌“啪”一下拍在那几个字的当中,把它们全都擦掉。
纳温斯 家的房子很宽敞,白得没有一点灰尘。在他们住的那个开发区里,别的房子也都这样宽敞,也都这样白得没有一点灰尘。那个地方远远近近就出她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宝贝。好吧,如今好莱坞花园又没有一点缺点了。他们摆脱了她。她也摆脱了他们,那伙人全是又酸又臭的家伙。
基里的提包里只有很少的几件东西,可是基里总觉得整理这点点东西也是浪费时间。她从来就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期呆下去,值得她去操那份心。不过收拾东西好歹也能消磨一些时间。柜子的顶上有两个小抽屉,下面有四个大抽屉。她把内衣放在一个小抽屉里,把衬衫和牛仔裤放在一个大抽屉里,然后捡起放在提包底下的照片。
镜框里、塑料的袋子下面有一双女人的棕色眼睛,跟往常一样,在朝她微笑。那光亮的黑头发像波浪一样软软地垂下来,纹丝不乱。她看着她,就像是看一些电视剧里的影星一样,不过她不是影星。瞧,她在右上角上写着:“给我美丽的加拉屈里尔,我永远爱你。”那是她写给我的,基里每回看这张照片的时候,总是对自己这么说,只写给我一个人。她把镜框翻过来。它还 在那里,那根小小的带子,上面写着名字:“考托内·露丝福特,霍布金斯 ”。
当她把照片又翻过来时,她用一只手把她那淡黄色的头发抚了抚。甚至她母亲的那副牙齿都是那么好看。人家不是说女儿总是像母亲吗?“母亲”这一个字眼儿在她心里激起了什么东西?她知道那是个危险的信号。她突然把照片朝T恤衫底下一塞,“砰”一下关上了抽屉。现在不是像热果冻一样化成一摊的时候,她下了楼。
“你来啦,宝贝。”屈洛特在水槽那儿转过身来招呼她,“给我帮帮手做做沙拉怎么样?”
“不。”
“噢。”
“你就给基里记上一笔吧。”
“那好吧,”——屈洛特把她的重心移到左脚上,眼睛一直看着她正在削的胡萝卜,“威廉姆正在起居室里看《芝麻街》。”
“我的上帝,你一定以为我精神有病什么的。”
“精神有病?”屈洛特走到厨房的桌子那里,在一块小圆板上切起胡萝卜来。
“笨头笨脑,傻里傻气。”
“从没有过这种念头。”
“真是见鬼,那你为什么以为我智力迟钝,要去看这种傻里傻气的节目?”
“你给我听着,基里·霍布金斯 。有一件事情我们最好今天晚上就说说清楚。我不许你去取笑那个男孩。”
“我并没有取笑那个男孩啊。”那个女人在说些什么,她提都没有提到那个男孩。
“就因为某些人并不怎么像你那样聪明,你就以为有权利去看不起别人?”
“我在看不起谁啊?”
“你刚才说,”——那个胖女人声音在提高,同时她手中的刀子用力地朝胡萝卜剁去——“你刚才说威廉姆,”——她的声音低下来成了咬耳朵的说话——“智力迟钝。”
“我没有。我甚至不认识那个愚蠢的孩子。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
屈洛特的眼睛还 在冒火,不过她的声音和她的手已经得到了控制。“他在这个世界上日子很不好过,不过他现在跟屈洛特住在一起,只要上帝把他留在这幢房子里,这个世界上谁也休想伤害他。说什么也不行。”
“我的上帝啊。刚才我只是想说——”
“还 有一件事情。在这幢房子里,我们不能无缘无故提到上帝的名字。”
基里举起双手算是投降。 “好吧,好吧。你别往心里去。”她朝门口走去。
“晚饭就要好了,你到隔壁去把伦道夫先生带来怎么样?他晚上在这里吃饭。”
那个“不”字刚要从基里的嘴里冒出来,她看了屈洛特的眼睛一眼,决定把斗争的力气省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哪幢房子?”
“右边那幢灰色的房子。”她把手中的刀子朝山那边胡乱一挥,“你就在门上敲敲。要是你敲得好,敲得响,他会听到你的。最好穿上你的夹克衫,外面冷。”
最后一句基里不去理会。她奔出门去,穿过尖桩的大门,到了隔壁那幢房子的前廊上。才十月份,天就冷得很了。伦道夫先生的房子甚至比屈洛特家的更小更邋遢一些。她敲了好几次门。
门突然朝里边摇开了,出现了一个冷得缩头缩脑的小个子男人。他那棕色的皱皱巴巴的脸上,一双白得古怪的眼睛盯着她看。
基里看了他一眼,就拼命地奔回屈洛特的厨房里去了。
“怎么回事?伦道夫先生呢?”
“我不知道。他出去了。他不在那儿。”
“你说他不在那儿是什么意思?”屈洛特在她的围裙上揩起手来,一边朝门边走去。
“他出去了。有一个怪怪的小个儿黑人,眼睛白白的,是他来开的门。”
“基里!那就是伦道夫先生。他什么也看不见。你回去搀着他,要不他会跌跤的。”
基里转身就走。“这种人我活那么大还 碰也没有碰过呢。”
“哦,那现在碰到也不迟啊,是不是?”屈洛特很急促地说,“当然,要是你对付不了,我总还 能派威廉姆·欧内斯 特去。”
“我对付得了。你就别替我操心啦。”
“你可能已经弄得伦道夫先生莫名其妙,这会儿正不知怎么才好呢。”
“嗯,你该给我提个醒才是。”
“提醒你?”屈洛特把一把勺子“砰”一下放在桌子上,“我该提醒提醒可怜的伦道夫先生才是。你要我派威廉姆·欧内斯 特去吗?”
“我说过我对付得了。我的上帝啊!”这回屈洛特的勺子像苍蝇拍一样高高举了起来, “好吧!算我没有说。见鬼,一个人在这儿连随便说说话都不行。”
“一个像你那么机灵的人,总能想出一些规规矩矩的字眼儿来吧,别一张嘴就是赌咒发誓。”那把勺子又回到沙拉中搅了起来,“得,你要去的话,就快去。”
那个小个子的黑人还 站在门口。“是威廉姆·欧内斯 特吗?”基里登上台阶时,他很温和地叫道。
“不,”她很不客气地说,“是我。”
“唔。”他笑得很开心,只是他的眼睛看上去没有动,“那你一定是那个新来的小姑娘。”他伸出右手来,“欢迎你,欢迎。”
基里小心翼翼接住他的臂弯,而不是他的手。“屈洛特让我来带你去吃晚饭。”
“哦,谢谢你,谢谢你,”他伸手到后面去,摸索了一阵儿,找到了门球,带上门。“今天晚上好像很冷,是不是?”
“对。”
这时她能想到的只是爱里丝小姐。好,就算她在纳温斯 家不那么乖,她也没有做什么值得这样整她的事。一幢房子让一个胖得不得了,脑子又笨的宗教狂掌管,还 带着一个智力迟钝的七岁儿童——呃,他是不是真的迟钝还 说不定,不过那孩子跑来跑去,很有可能脑子总是少了点什么,要不然的话,屈洛特为什么这样小题大做呢?好歹她对付得了那两个人。可是又加进了一个来吃饭的瞎眼黑人,这真是不公平。
或许爱里丝小姐并不知道这些事。有可能屈洛特瞒过了她。
人行道不大平整,伦道夫先生的脚指头碰在一个翘起来的角上,身子朝前一歪。
“留神!”基里想都没有想,伸出胳膊抱住了他瘦瘦的肩膀,在他还 没有摔倒以前抓住了他。
“谢谢你,谢谢你。”基里松掉了她的胳膊。有那么一会儿,她十分害怕他会抓住她的手,不过他并没有抓。
天哪,爱里丝小姐,你对我做了这一切,你究竟会不会觉得有些对不起我呢?
“我说,屈洛特太太确实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不过我很不好意思说,我有点记不起来。”他拍了拍脑袋,他的头发很短,卷卷的,已经灰白。“我这个脑袋,花花哨哨的东西都能记住,就是一些必要的事情却记不住。”
“基里。”她含含糊糊地说。
“请你原谅,我没有听清。”
“基里·霍布金斯 。”
“哦,想起来了。”他挺费劲地拖着脚步登上屈洛特家前面的台阶。嘻嘻,他为什么不弄根白手杖什么的。“跟你认识我真是太高兴了,基里小姐。我跟所有屈洛特太太的孩子都觉得非常合得来。小威廉姆·欧内斯 特就像是我的孙子一样。所以我敢肯定……”
“小心门!”
“是啊,是啊,谢谢你。”
“伦道夫先生,是你吗?”屈洛特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
“是我,一点也不错,屈洛特太太,是最最可爱的小护卫带我来的,这是你一直希望看到的。”
屈洛特在门道上出现了,两只手放在屁股后面。“这么冷的天,你觉得怎么样?”
“只怕不是最好。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不得不扶住我,要不我准会跌一跤。”
“这么说她真的扶你了?”
屈洛特,你瞧,我能对付。
吃饭进行得很顺利。基里饿了,不过她认为最好不要显出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威廉姆·欧内斯 特一声不吭,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只偶然瞥基里一眼。她看得出来,那孩子很怕她。这两个小时以来,那是惟一一件带给她一点真正满意的事情。控制那个孩子,日子长了,也肯定能控制屈洛特。
“我声明,屈洛特太太,”伦道夫先生说,“我天天肚子里这样想,今天的晚饭不可能像昨天的晚饭那样美味可口。不过我告诉你,自从优待我到这里来吃饭以来,这是味道最最好的一顿。”
“伦道夫先生,你的奉承话能让一只貂把貂皮都揭下来给你。”
伦道夫先生发出一阵格格大笑。“这不是什么拍马屁的话,我向你保证,屈洛特太太。威廉姆·欧内斯 特跟基里小姐一定能给我证实这一点。我或许是老了,不过我并没有失去我的味觉,尽管有些人一再强调我已经失去了其他四种感觉。”
他们继续谈着话。伦道夫先生奉承着那个胖女人,而那个胖女人把这份滚烫的牛奶软糖当做冰淇淋圣代,连面上压碎的小核果全都吞了下去。
基里晚上躺在她那张窄窄的床上,胳膊枕在头下面,心里在想,我该怎么办呢?我应该做的就是写信给母亲。考托内·露丝福特·霍布金斯 要是知道他们强迫她的女儿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很可能会控告州里的福利机构。
爱里丝小姐(每回基里问她一些考托内的问题,她都会眉头打结)有一次告诉她考托内出生在弗吉尼亚。人人都知道,不是吗,像考托内那样的家庭过去是从来不跟黑人在一起吃饭的。考托内·露丝福特·霍布金斯 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气得发疯,不是吗。很可能屈洛特要对一个未成年人的过失负责而被关进监狱。爱里丝小姐当然也会被开除。哼!
她肯定会来把我带走,基里这样想。她的母亲一旦知道她那美丽的女儿生活在这样一个垃圾堆里,一定会一分钟也受不了的。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呢?爱里丝小姐决不会承认这一点的。那个社会工作者会对考托内说什么样的谎话,阻止她前来带走基里呢?
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基里给自己许了成千上万次愿,她一定要查到考托内·露丝福特·霍布金斯 住在哪儿,写信给她,让她来把她美丽的女儿带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