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从怀襟里掏出钱袋。开始往外数钱。
阿妈鼓着嘴,看他数。那些被偷走的姑娘会陆续出现在金矿附近的小镇上,从来是逮不着阿丁把柄的。阿丁众多的生意中包括放高利贷、开春药厂、运送成吨的脏衣回大陆去洗熨——善恶兼备,但不包括投机倒卖女色。偷扒贩运窑姐,是他的娱乐,是他顽心未泯的消遣。阿丁把钱点到第三遍时,望风的进来说警察正朝这里来,附近街口都给封了。
墙上一幅画已给摘下,再卸下墙板,是个夹墙入口。有人对光身子的女孩们叫道:快穿衣!
阿丁说:不准穿,不穿衣她们跑不了。他将辫子一圈圈缠上头顶。
暗道有八仙桌宽,六张桌面的长度。所有人都肉贴肉地挤着。阿丁最末钻进来,对骨头和牙齿抖出响动来的女仔们说:谁出声我马上掐死她。
头顶上响起马靴敲地板的铮铮声响。
假如四个装作打麻将的人哄不住警察,很快会有摧毁性的搜查。警察知道这类拍卖场多半有暗道,他们会一寸寸地敲地板、墙壁。
扶桑怀里抱着襁褓,刚才撤退时不知谁塞进她手里的。房子各处都是马靴的震跺。襁褓中的这条小命哇啦一声乍出啼哭。
都停住了呼吸,生怕再往这里头添任何一点响动。捂住它脸,有人说。
一只手捂上来,扶桑感到小东西翻来覆去的挣扭。那人轻声念:小祖宗,小祖宗。
啼哭却不时从手缝漏出来。马靴空空空地下了楼梯。阿丁说:把小贱货给我。他口气温婉,朝哭声撞过来,踩着男人女人的大脚小脚。阿丁你别太畜牲。
我?不会。
阿丁你不得好死七窍冒血你要做什么把你手伸过来……?!
挤成了一块肉的人们又是几番鼓胀。
阿丁说:谁出声我掐死谁。他口气同样温和。
阿丁的手扣在那颗小头颅上,正好,如同掐住一颗果子。然后他把这颗小头颅提起,从襁褓中拔出,另一只虎口已同时落在它颈子上。哭声小小跑了调,便没了。挤得实实的人群跟着抽搐一番,随即成了块死肉。
扶桑的脚站得很酸,想换个步子,但她动不得,那刚死的小尸首还热热地堆在她脚边。隔着小小死尸便是阿丁。
阿丁从口袋掏出一根火柴,擦燃,去察看他刚欠下的这笔血债。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举着那无定的火舌顺着扶桑赤裸的腿上升,直升到她鼻子前。
阿丁在火光后面一闪一闪。扶桑下巴让一下,让开那股尖溜溜的灼热。她看不出阿丁要干什么。从没人能看出阿丁一边眉比另一边高的时候想干什么。
火一直烧到他手指,又烧一会,才灭。
你低下头,看那戴满戒指的捏着一朵火苗,照在死者的小脸上。
那双五个月的眼睛尚未死,认定似的瞪着他。小生命要好好记下这张脸容,这个身高六尺的人与兽之间的东西。五个月的灵魂透亮地映在它的眼珠上,它尚无爱憎地记住了欠它命的这俊美男子。那裂开的小嘴微呲出新萌的两颗乳齿,使你第一次看到如此柔弱的狰狞。
你的腿抖了一下,想从这渐沉重渐阴冷的小小牺牲下抽出你的脚。你感到小东西记住的不止阿丁一人,他记住了你们全体——其实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它死;在那啼哭爆发时,每个人都想牺牲这最无辜的一条命而保全自身。仅是阿丁将每人黑沉沉的心底愿望化成了行动。换句话说,你们借阿丁的手杀害了他,灭了口,及时制止了他绝对无意识的叛卖。
不要否认,每一种民族、生物要存活下去,总要有自相残杀,有牺牲和祭奠。
你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个秘密的愿望。
然而阿丁却懂得这种自相残杀式的亲密。
已经太晚,警察的马靴声朝这里来了。更早的一个叛卖者给警察们领了路,找到了这个女奴拍卖的黑市场。阿丁在扼死女婴时用的力过分了,足够去扼死那个真正的叛卖者。阿丁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卖同胞的人。
你的脸此刻像那女婴一样无辜,问我有关阿丁。你等一等,让我从这些史书里找出个简洁的形容——看来我是妄想,书中记载了数十位唐人区的霸主,都因为这些洋人史学者的偏见而面目重复,成了一系列落套人物。阿丁是被所有记载遗漏的;他是这数十位恶霸英雄的总积。他的特色是被史学者们埋没又被我一点点发掘出来的。因此只有我来领你看清这个生着兽鬃的俊美男子。他的俊美属于兽;当他在那簇火苗后面瞅你时,他像一头站立的豹子。火苗沿着你的腿稳稳升上来,你看见火的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豹样的纹路。他对你耸起半边脸,飞起一条蝙蝠翅膀似的眉毛,你不懂这是他醉心的神色。如同他在昏暗的当空突见一块瑰宝,那种瞬间扼住他喉管的醉心。
你在火舌咝咝响舔到脸上时笑了一下。你没有躲。你知道躲没有用。你跟那五个月的婴儿一样是躲不掉的。这笑是刀下的羊那种突发的、无知觉的傻笑。
依我看你笑出了死婴的呲牙瞪眼。
不幸的是,阿丁认为你的傻笑十分温厚。
那捏着火柴的手指上戴满肥大的戒指,这样,他扇得人皮开肉绽。你还看见了他泛出铜色的额头,以及古藤般盘缠的发辫。
此外,你看出他一屁股血债。
你不知他在看什么,在警察们的马靴跺向你们的时候。难道他也从你的脚与躯干的比例中省悟了什么?像洋人嫖客对中国妓女的推测:“她们畸形的足以及特有的步态使她们躯干的发育受到了重大影响,那些影响之一便是变形扭曲了的盆腔和xx道,这便是她们肉体的奇异功能之所在。正如他们这个民族擅长盆景园艺,这些被扭曲了的女性肉体提供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享受。”
阿丁此刻将火光移到你脸上,他似乎为你脚与身体悬殊比例而迷了心窍,忘了十来个警察正在把这里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