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不是春天,还下着大雪。姆姆还怀着身孕,坐在门口见一个陌生男人走来。它想吠,但立刻被制止了。小点儿对姆姆打了个手势。她正巧出门刨雪,见他便问:“一清早你怎么找到这里了?!”兽医只是往她跟前走。
她一看见他,立刻在他脸上看出通宵失眠的痕迹。这种痕迹她和他都有,早就有。现在只是渐渐扩大、显著,形成了他们固定的面部特征。他眼神错乱,对她说:“她要死了。”
“就用这种恶毒的诅咒来骗我回去吗?”小点儿龇牙咧嘴,端正的鼻子通红,“你再跨一步,我就把全班人都喊醒。让她们打死你这流氓。”
他用同样的语气重复:“她要死了。”声音平板,连应有的音调都失去了。
小点儿渐渐从一只小狼还原成人,“你说什么,姑父?”
“她要死了。”兽医像生来只会说这一句话。直到她和他双双骑马奔到病人床前,他还怕她不懂似的,指着快咽气的女人说:“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终于要死了。他之所以一遍遍重复这句话、这个念头,是因为他如愿以偿又罪有应得。他对此时此刻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恐惧;有多深的欣慰就有多深的痛悔。始终不渝爱他的好妻子这回真要离他而去了,把他撇给这个卑劣的小女子。她每次在昏迷的间歇中,总向他投来一切都明了一切都谅解的目光。他在那目光中跪下了:他的心跪下了。
她拉着侄女汗涔涔的手,把她向怀里拉,似乎硬要把她和罪证拉到一起。垂死的女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但他俩懂了她游丝样的声音在空荡的屋里缭绕:你们的丑事可怎么结呢?你们这样胡闹可怎么了呢?你坑了她,她好歹是个女娃,终要嫁人。你也坑了他,没有你,他品行上是没有疵点的。好啦,不说啦。我晓得你们也苦也难。你们冒死偷欢,那滋味好得了吗?……
兽医这时用极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和小点儿。我会好生待她,她也会好生待我。”
这男人公然逼她表态。他想要垂死的女人对他们的关系认可。他只需这个女人来裁判他们的关系,只要她首肯,他们无法无天的关系便合法了。而她半阖上眼,再次昏迷过去。
“姑父,快送姑去医院,你去场部要辆吉普车来。你去吧,我得守她。不能再耽误了,要马上送医院急救!你怎么还不去?!”
俩人争执着,然后动手拉扯起来。兽医向门口迈几步,又退回来。小点儿去抓那个单线电话,它一向打不通,形同虚设。俩人终于不再忙乱,很默契地守着心里不可告人的夙愿。他们并肩而立,等天一点点黑下去。
到天黑时,女人忽然有了几声强劲的呼吸。他们俩人感到害怕,似乎她只是从一次镇痛剂的昏睡中觉醒,如平常每日重复多次的觉醒。她活转来了。兽医感到小点儿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便紧紧将它握住。在这种时候,他们只有结盟,狼狈为奸,才能抵抗这个突然复活的女人。
过一会儿,她呼吸减弱下去,看来她一点一点对他俩撒开了手。他俩谁也不提议开灯,就像谁也不提议抢救她。这个唯一的见证人死了,唯一的罪责消除了。在这时再开灯,他们好堂而皇之地为她收尸。
一支二十瓦的日光灯照着死者。他俩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对看起来。小点儿猛地跳开:“你害死了她!你见死不救!”
兽医用同样无辜的表情说:“你害死了她!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本来她还有救的,起码能多活几天!是你装聋作哑等她死!”小点儿以性命作武器,朝兽医冲去。
他也想就此把命拿出来,拼掉算了。他们打,扭绞,她咬他。他与她都以泪洗面。他们以大量的泪水浇灌在他们久旱枯死的良知上。死去的女人用超脱的目光看着他们打作一团。好吧,你们自相残杀吧。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该受多重的惩罚。你们彼此严惩,这再合适不过了。谁也代替不了你们自己,来当你们的打手。
“自杀吧!”兽医从小点儿咬紧的齿缝里拔出变形变色的手指。
她点点头。自杀是一切英勇的废物们最拿手的一着;他们被动了一辈子,只争取到唯一一次主动权,那就是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处理掉。就像这个善良软弱的女人。“难道到了阴间,咱们三个自杀的人还要纠缠在一块,过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爽的日子?难道你到了冥界还要一个独霸两个女人?难道这三个人肉麻的乱七八糟的辈分、天伦、感情关系还要一直拖到那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说:不死?你想跟我活着?”
“不,我活我的。你随便怎样都行,你愿陪姑就去吧。你一头撞进骨灰盒也行,我认为那样也不错。”
“我撞死,你留下?”
“我是说,我不管。你随便就是了。”
“就像这样挖个坑,把我的骨灰也埋进去?你的主意真不错。这下再也没人知道这段罪孽了。你也像这样在土上踩一踩,踩实了,把脚印用手抹掉。一点痕迹都不留。你不用往雪里点葵花籽,明知它活不了。装得多像,多像个真的悲悼者!多像个守丧的晚辈!你这小骗子!”
“你想想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连我身上一共几个痦子都清楚。你不用担心,这些花会活。春天你等着瞧吧!”
参加送葬的十几个老垦荒队员全散了,他和她才慢慢抬起头。
二十瓦的日光灯照着这个奇形怪状的房间,从墙至屋顶都是牲畜器官的剖面,所有内脏拥挤在空间内,没有一丝缝隙。那些褪了色的、已腐败的脏器早已为这屋里的人司空见惯,而此刻、今夜,它们突然这样新鲜逼真。整个屋子都在蠕动,所有脏器都各干各的。
活着的人看着死去的人,才发现死去的人多么好、多么静。一切矛盾都和谐了,一切缺陷都完善了,一切器官都不再嘈嘈切切地开动,不再生出要求、欲望、花招、心计,以至于不再吵闹自己,烦扰别人。她把总闸关了,所有的嘈杂归于宁静,然后她弃舍这一整套停工的设施。她离开了。他们亲眼见她悄悄走出窗口,从此去云游自由的原野。自杀吧,活着的人在这一刻开了窍,在死者飘然离去的眼神中,他们体会到她的幸福。
她还没咽气时,她用最后的气力除去口罩。被口罩捂住的皮肤鲜嫩洁白,酷似婴儿;而常裸的上半张脸又黑又皱。一副面容如此割据,既滑稽又可怕。她的目光越来越柔顺。没有开灯,但暮色反使一切都真实而逼近。他俩眼看着死亡怎样一点一点将那难看的肉体吞掉,将那美好的灵魂驱走。他们想,这就对了,丑与美合而为一的生命是个矛盾,正是这不可调和的矛盾要对她的死负责。
牧马班的姑娘们见办完姑母丧事的小点儿回来了。远远看去,她银灰的脸失却了往日的光亮,她镀了层铅。她面颊留下两条境蜒的曲线,那是泪水冲出的沟渠。大家小声地问长问短,表示尊重她的悲痛。
她们连红马失踪这样重大的事也没及时告诉她。老杜刚对她嚷了声:“红马……”柯丹顺手给她一巴掌。她们相信她的悲痛太沉重了,不能再有任何复加的压力。她们把嚷惯的大嗓门全都压低,对她进行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安慰。
小点儿的心绪复杂到何等程度,她们就是将一辈子的生活经验相加,也无法测量。小点儿突然感到自己在这几天里似乎想念过她们。在姑家暖和但畸形的屋子里,她真切地想念过这顶又薄又冷的帐篷。那是丧事就绪的当天晚上,她依偎在兽医怀里,一股猛烈的思念涌上来。她想到她们的出牧、吃喝、睡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对这种简单明朗的生活怀念,使她推开了他。他把炉火烧得那么旺,她却宁可到外间去挨冻。她闩上门插,任他把门搞得山摇地动。而在这之前,她想念过谁?父母兄弟?情人?都没有。现在她坐在她们中间,对当时那股油然而生的思念诧异极了。就想这一切吗?出牧、吃喝、睡觉?有了点矛盾就大声读语录,直读到声音整齐刻板平和。她明知道这一切没什么值得怀念,而偏偏怀念的就是这一切。
那还是冬宰之后,草地刚变成雪原,毛娅被逐步升级的讲用会送到总场、自治州。这期间有个男知青常来帮她修改讲演稿,他也是先进知青讲用会的代表。有天他把改好的稿子交给她时,附了封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看开头这两句伟大的诗,她立刻明白了信的属性。因为知青中凡写情书,一律用这两句诗开篇。然后他和她握了握手,表示盟誓。
她将这事如实汇报给指导员叔叔。叔叔的学习班恰巧离她住处不远。他听她尖声尖气地说完,又问:“你跟他咋个整的?”
她说,只不过握了个手。毛娅将男知青傻话连篇的情书递给叔叔,他却仰着脸,一口气将它撕得粉粉碎。他不识几个字,也不信这一套。他认为一男一女住一条走廊,天天见时时见,绝不会用笔用纸来干这件事。他不理毛娅的辩解,从随身背的军用水壶里倒出酒来喝。毛娅见他喝酒,立刻取下辫梢上的橡皮筋,又很快为他弄到一小碟豆瓣酱。
女子牧马班的姑娘都熟悉他这奇怪的习惯。从第一次看见他喝酒,就津津有味吱吱作响地嚼什么,吐出来一看,是女孩们扎头的橡皮筋。他把橡皮筋放在血汪汪的辣豆瓣里蘸蘸,然后搁进嘴里嚼。起初以为他嚼它是因为没有任何下酒菜的缘故,后来发现有肉有菜他也嚼它。每个姑娘辫子上的橡皮筋都被他嚼过,他嚼得那么响。咯吱吱,开始她们不敢听,后来听顺耳了,只要叔叔摘下酒壶,马上有姑娘解下橡皮筋递上去,然后披头散发微笑着听那咯吱声。他嚼得香喷喷又恶狠狠,末了,吮干净上面暗红的酱汁,它还是根完好的橡皮筋。有次帐篷里马灯没油了,叔叔摸黑喝酒,吱吱地嚼一会儿,便说:“老杜你这根是新的。”她们奇怪地想,伸手不见五指他却嚼得出老杜的味。
毛娅披散头发等他喝完酒。他一只假眼盯着她的脸,真眼却浏览她的全身。
“那个小驴日的,就把你整上手了?”
“指导员!就不过……”
“去!他就这样整上你了?”叔叔站起来,毛娅开始往墙角退。他想,他该早预料到这点:男女知青在一起开会,开会!非开到一块儿去不可。“男女知青在一块开会,恐怕要开出小知青来。”他低沉地说。
毛娅觉得叔叔的手在咋咋响,犹如春夜竹笋拔节。“你侮辱人!”她再无退路,顺势一坐。她恍惚觉得坐错了地方,却又纳闷怎么会坐得如此稳当舒适,整个身心都因这一坐而暖洋洋起来。
叔叔一见,立刻去拖她。她却死赖着不起来,一面尖声哭。她坐在火炉上,带着一屁股火苗子,哭得呼天抢地。叔叔将她连火抱起,他积满多年油垢的袄袖头立刻吱吱带响地着了。他不顾自己,先将毛娅仰面朝天放在地上,使劲捺住她,边捺边揉,她被他揉得惬意起来。毛娅睁开眼,指着他两个袖筒叫“火!火呀!”他仍不理会,将毛娅翻了个身,看看,差不多了。还有几星火,便用手一一抓熄。毛娅见叔叔两个袖子犹如烟囱,虽不见火苗却浓烟滚滚。他不慌不忙,用两只手相互抓捏袖管,三把两把,将一处处火苗都捏掉了。再看看他焦黑的手心,布满露珠般的水泡。毛娅轻摸他的手。“咝”地吸口凉气。
“疼不疼?”她问他。
叔叔不说话,神色十分古怪。他这张脸表现柔情在女性看来就是怪诞。毛娅又垂眼看他的手,顿时觉得他捧了满把珠宝。
“肯定很疼!”毛娅说。
她黄黄的发梢如同秋天的草穗,叔叔突然揪住它们。毛娅感到所有头发连整张头皮都要被他撕下去,就像他剥马鸡。他却嘿嘿笑着,手从头发上一橹到底,再慢慢展开手心,毛娅目瞪口呆,因为上面所有晶莹的泡都被她头发拉破,流出水。她大眼睛缓慢地眨一下,又眨一下。
叔叔从她大受刺激的根根神经里听到了令他陶醉的颤音。他满足了。他因在精神上虐待了这个小兔般乖顺的少女而心满意足。
一会儿,毛娅和叔叔都发现了淡色的血渍。叔叔冲她点头,然后抚摸她汗淋淋的头发,如同摸一匹钟爱的坐骑。
宽阔的胸膛草地般无垠,毛娅感到永远也探不到它的边缘。她从这胸膛上捧起一把沃土,就足以将自己深埋。她嗅着土里油腻腻的芳香,过去她却把这股味叫做膻、腥、臭,不卫生。现在才发现味觉嗅觉也是一种概念,可以改变和更换。她让土地般的胸膛包容她。她抬起头,看见他巨大的下颏上长着黑刺林。他对她说:“知青到这里来,就要跟牧工结合到一块儿。男女知青自家打平伙,还要你们来干啥?”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好老好老,他的样子也变得很古很古。他站起来,走了,完全是个几百年或上千年前的猎手,那样浪荡而傲慢。这时她想起一句重要的话,她忘了说早在这之前就爱上了他。
从此毛娅把自己播进了土地。让土地埋没她,使她扎下根。她要为土地开花结果。这些话被她添进讲演稿。她已声名大振,全省都通过这张登了报的一马平川的扁脸,了解到天之涯、地之角,有一帮女孩子在牧马。
军马应征大会上,毛娅碰上了那个男知青。俩人好不容易穿过各式人马走到一块,下了马,都呆站着,不说话。最后她想开口时却被他抢了先。他说:他的全家都到省城的报亭看了她的形象,看后的结论是,不行。这姑娘干得太漂亮长得太不漂亮了。他伤心地解释,他本人并不认为她丑。
她装着去看应征马披红挂彩,心却赌气地想:这话该由我先说。但她什么也不计较,以漂亮的姿势跨上马,跟着自己的姊妹朝回春的草地跑去。
柯丹清清楚楚感觉着腹内生命的形状,甚至它的表情和动态。太阳照着她的大腹与双乳。姆姆怔怔地看她,她认为它能看透她体内的一切。姆姆刚埋葬了最后的孩子,她曾经也埋过,也像它那样不做任何记号地埋了。它站在浅红的雪地上看了她很久。她忽然想上去给它些安慰,刚向它走几步,它却扭头走了。从背影看,它的脊背已像刀刃。她没想到它一去不返。
姆姆把第一只小狼摔死在母狼前,再次闯进狼穴时,发现仅存的两只小狼已奄奄一息。它们颤抖着,一齐向它仰起没有视觉的脸。
姆姆不动了。它想,要不了一会儿它们就会饿死冻死,这个恶棍家庭也在一天一夜内死绝了。
老狗姆姆在离家出走了一个月后,竟活着回来了,并年轻了许多,连眼睛毛皮都泛光了。大家发现它所有xx子都鼓胀着,奶水充盈,一触即发的样子。按说小狗没了早该回奶。
冬宰到初春这段,它走进任何一个门户都不会挨饿。“当了一个月叫花子竟当肥了哩。”惊异地说。
起初没人对它的行径留神。它早晨吃饱便急匆匆跑了。中午又会准时出现在帐篷门口,等饭吃,一吃饱又跑,开晚饭再按时回来。然后就是夜不归宿。
人们开始说:“哇,我们拿家食喂野狗。这老东西天天像赶点办公一样,准得很呢。不给它吃,断它伙,我们运趟粮也不易。”见狗食盆空着,一顿两顿三顿,顿顿都空。它望望这些人,她们全都冷眼瞅它。它窘窘地摇摇尾巴,仍不被理会,这晚,姆姆有生以来头一次偷窃了主人的食物。它感到此举有悖于它的信条,也有碍于狗的种族声誉。但它无奈,人们逼它太甚。
人们很快发现姆姆的堕落行为。她们想,这一个月它出息不小,不但学会了讨口,还学会了偷吃扒喝;再看它每天朝外跑,弄不好外面有了野汉子,还道你溜光水滑呢!
姆姆见路给堵了,便老老实实坐下,耷拉着头,一副坦白交待的样子。它用低低的喉音供说自己不得已偷窃的原因,它请求人们放了它,它还有重要事情。
人们将它捆了,拴在帐篷支柱上。狗食盆里盛满食物,放到它跟前。要吃,可以,不能吃家饭屙野屎。但人们到晚上发现姆姆一整天不吃不喝,眼睛总痴呆无神地望着远处某个地方。白天它用绝食静坐来抗议,夜里便发出种种怪叫。所有人都让它折磨得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人们全怒不可遏地对它又打又踢,它却不吭气了,沉默地紧缩身子,样儿既倔强又谦卑。
“放了它放了它,让它滚得远远的,永远不准它再回到这里。”绳索刚松开,姆姆撒腿便跑。一直跑,最后消失在远处一个草垛后面。人们在草垛里发现姆姆的秘密老巢。
姆姆正给两只身份不明的小东西喂奶。姆姆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安然,要打要杀请便。人们对它们指指点点,它干脆闭上眼。
有人突然锐声叫道:“好,这两个小崽子恐怕不是狗!……有点像狼!”
有人说:“胡扯胡扯,姆姆是条老狗了,难道连狼跟狗都不分?”
“那它从哪整来这两个崽儿,未必这点时间又整大了肚子,下了一窝?你们看,怎么拨弄它俩都不叫,是狗就会叫。”
“姆姆,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你晓得了。你一把岁数了,若干出引狼入室的事,可是白做一世狗,白活一辈子。”
人们断断想不到,与狼征战一生的老狗姆姆正在引狼入室。它屈服于母性,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仇敌之后。这是善是恶还是蠢,连它自己也不能判断。它自食其果的日子不远了。姆姆永远不会被同类原谅,它与狼私通,将遭到整个狗族的抛弃。它站在狼穴里,当两只小狼战战兢兢向它仰脸张嘴时,它已在一瞬间把自己可悲又可耻的唯一下场想过了。
大概它叼过头一只狼崽,在杀害它之后沾了它的气味,于是两只狼崽嗅嗅它的嘴,便立刻拱进它的怀里。见狼崽毫不见外地吮着它的乳,它竟被深深打动了。待人们议论着疑惑着离去后,姆姆想,它生产了一辈子狗,每条狗都是剿灭狼的精良武器;但它最终却哺养了狼。它感到,作为狗,它是叛徒;作为母亲,它无可指责。它情愿在奇耻大辱中,在大罪大罚中,通过乳汁,将一种本性输入到另一种本性中去。
很久很久以后,一条老得可怖的母狗在荒原上走。它想,它以身试法,世界还是不容它。
然而外出十个月的叔叔刚回来便马上盯住姆姆身后的两只畜生。他一眼看透了它们,这是两头狼。“千真万确,是狼!我跟狼做了半世冤家,连死对头也不认得吗?你们好哇,姆勒子们,居然跟狼过到一块去了。”叔叔往腰里摸,在摸出枪的同时子弹已上膛。
“它们是姆姆养的,姆姆咋会养狼!”她们集体求情。“再说,再说它们如果是狼,肯定会吃我们的娃儿。”叔叔枪口垂下来:“娃儿?!”他看着她们:“谁家娃儿?!”他一步迈进帐篷的同时,看见暗影中有个赤裸的棕黑婴儿,不哭不笑,用老熟人的目光瞅着他。
他感觉他离开了十个月,一切都变得太厉害。张红李红赵红走了,换了张平李平王平。然而,个个女子都变得他不敢辨认,她们上马下马那样随便,甚至带几分油滑;她们再也不是各有各的步态,而一律跨着懒洋洋的大步,似乎懂得了在偌大的草地上该节约步子,两步并一步或三步并两步;她们的目光随便投向哪儿都能一眼看穿;她们有时倒骑马,有时偏坐在马背上跷着二郎腿打盹。无论再近的距离,她们相互间讲话也粗气大嗓;她们喜欢敞开棉袄纽扣,喜欢把棉帽压到眉毛而让后脑勺露出,完全学着那些男牧工班的老痞子;她们使起柯丹那条会自行扭动的老皮鞭也像柯丹那样击得准;她们打起口哨比男人更婉转、更俏皮、更刺耳、更流气;她们讲起某公马被骟,某母马发情,某马驹是谁跟谁交配的杂种时毫不脸红避讳;她们还学会了喝酒,偶尔也抢柯丹的烟袋抽几口。有了这全套功夫,她们在草地上就算站住了脚。行了,从此不用对她们太费心,她们已成了真格的牧马人。变得太多了,甚至变出个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他心烦意乱地跨出帐篷。
在帐篷外转了半圈,忽见一个陌生人扒在帐篷上,既像窥视又像窃听。叔叔悄悄跟在他身后。这人在此处扒一会儿,又扒到彼处,几乎围着帐篷扒了个遍。叔叔无声无息地走近一些,发现陌生人正在修补帐篷。过一会儿,又见他走到那几匹骑马跟前,解下匹马。这人走路腿很不灵便,上马不靠镫子,而是撑着一根木杖往上一跃。
叔叔骑上另一匹马,跟踪上去。一直跟了几十里,前面出现一群马,陌生人才发现身后的跟踪者。
叔叔严阵以待地逼视他。陌生人转过脸,瘦脸红得发黑,皱巴巴的。白牙齿闪了闪,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叫道:“指导员!”他纳闷极了,这陌生人怎么会如此亲切地叫他。
他踌躇片刻,跑上去,低声而严厉地问道:“你是谁?”
陌生人用完全陌生的嗓音说:“你怎么啦,指导员?”他摘下破旧的军帽,露出婆娑的乌发。原来是个女人。她温和地笑笑:“听说你刚从自治州学习回来,马上就到牧点来视察呀?”
他用更低的声音再次问:“你是谁?!”
她立刻抿上嘴,奇怪地瞪着他。过会儿她说:“你真能开玩笑啊,指导员同志!”她打一下马,向前跑去。
叔叔气得狂喊:“你到底是谁?!”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他突然认出这个陌生的瘦高个女子原来是沈红霞。后来他听别人说,自从丢了红马,沈红霞的嗓子完全变了。因为在红马丢失后的那些天里,她一天到晚骑着马四处跑,整整喊了一个月。最后,一听她那嘶哑的“哦嗬”声,所有人都会不知不觉落泪。于是这个步履蹒跚、不断长高、声音低哑的沈红霞就变得陌生了。在叔叔看来,唯一不变的就是小点儿。
她站在那里,似笑似嗔,仿佛在原地等了他十个月,连站的地方都一点没变。
阔别草地十个月的叔叔回来了。草地还那样。走啊走啊还是那样——没有足迹,没有影子。
却有人在这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