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二首[1]
【原文】
其一
九服归元化[2],三灵叶睿图[3]。
如何本初辈[4],自取屈氂诛[5]。
有甚当车泣[6],因劳下殿趋[7]。
何成奏云物[8],直是灭萑苻[9]。
证逮符书密[10],辞连性命俱[11]。
竟缘尊汉相[12],不早辨胡雏[13]。
鬼箓分朝部[14],军烽照上都[15]。
敢云堪恸哭[16],未免怨洪炉[17]。
其二
丹陛犹敷奏[18],彤庭欻战争[19]。
临危对卢植[20],始悔用庞萌[21]。
御仗收前殿[22],兵徒剧背城[23]。
苍黄五色棒[24],掩遏一阳生[25]。
古有清君侧[26],今非乏老成[27]。
素心虽未易[28],此举太无名[29]。
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30]?
近闻开寿宴[31],不废用《咸》《英》[32]。
【注释】
[1]原注:“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二诗纪甘露之变。”
[2]九服:古人设想中的九层行政区域。王畿方千里。自王畿向外,每五百里为一服,依次为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共九服。见《周礼·夏官》。这里指全国。元化:帝王的德化。
[3]三灵:日、月、星。叶:合。睿图:帝王的英明谋略。
[4]本初:袁绍的字。汉少帝光嘉元年,大将军何进与袁绍谋诛宦官事泄,进为宦官张让、段珪所杀。绍遂闭北宫门,勒兵捕宦者,不论少长皆杀之。事见《后汉书》袁绍及何进传。此以“本初辈”喻李训、郑注。
[5]屈氂(máo):汉武帝庶兄中山靖王之子,征和二年为丞相。次年,宦官郭穰告发他指使巫者诅咒武帝,勾结贰师将军李广利,欲立昌邑王为帝,被腰斩,妻、子果首。屈氂诛:指因宦官的指控而以谋反罪被诛。
[6]有甚:有过于。《汉书·爰盎传》载,文帝与宦官赵谈同车,爰盎伏车前谏阻:“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奈何与刀锯之馀共载!”于是文帝令谈下车,谈泣而下车。此借喻李训等不仅想使宦官当面出丑,而且欲将其一举诛灭。
[7]因劳下殿趋:《南史·梁武帝本纪》载,大通年间,有童谣说:“荧惑(火星)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此谓文宗被宦官劫持。
[8]何成奏云物:《左传·僖公五年》:“凡分、至、启、闭,必书之物。”奏云物,记载祥瑞灾异。此借指李训使人谎称石榴树夜降甘露事。
[9]萑苻:《左传·昭公二十年》:“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太叔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此借指朝廷大臣被当成盗贼剿灭。
[10]证逮符书密:《史记·五宗世家》:“请逮勃所与奸诸证左。”证逮,指逮捕与案情有牵连的人。符书,逮捕的官文书。
[11]辞连:供词牵连。
[12]尊汉相:汉成帝时丞相王商身材高大,容貌过人。匈奴单于来朝,见商颇惧。成帝称赞:“此真汉相矣。”见《汉书·王商传》。此以王商比李训。《旧唐书·李训传》说训形貌魁梧,神情洒落。文宗以其言论纵横,谓其必能成事。
[13]辨胡雏:辨识像石勒那样的政治野心家。据《晋书·石勒载记》,石勒十四岁行贩洛阳,倚啸上东门。王衍见而异之,对左右说:“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异志,恐将为天下之患。”派人收捕,勒已离去。后石勒成为“五胡乱华”时期前赵的君主。此以石勒喻郑注。史称注“诡辩阴狡”“挟邪市权”。
[14]鬼箓(lù):登记死人的名册。朝部:朝班。
[15]上都:指长安。至德元载号长安为上都。
[16]堪恸哭:取贾谊《陈政事疏》“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语意。
[17]洪炉:指天地。《庄子·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
[18]敷奏:陈述奏进。
[19]欻(xū):忽。
[20]临危对卢植:《后汉书·何进传》载,何进谋诛宦官事泄被杀后,宦官张让、段珪等劫太后、少帝从复道逃往北宫。尚书卢植执戈于阁道窗下指斥段珪罪恶,珪等惧,乃释太后。遂劫少帝逃向小平津,卢植连夜追至河边,王允派闵贡随植后,贡至,手斩数人,馀皆投河死。明日公卿百官迎天子还宫。这里以卢植比令狐楚。《新唐书·令狐楚传》:“会李训乱,将相皆系神策军。文宗夜召楚与郑覃入禁中。楚建言:外有三司、御史,不则大臣杂治,内仗非宰相系所也,帝颔之。既草诏,以王涯、贾鍊冤,指其罪不切,仇士良等怨之。”
[21]庞萌:东汉初人,很得光武帝刘秀信爱,认为可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后来庞萌因疑心皇帝不信任而谋反,刘秀亲自率兵讨萌,深悔自己看错了人。事见《后汉书·庞萌传》。这里以庞萌比李、郑。
[22]御仗:皇帝的仪仗。前殿:指文宗坐朝的含元殿。“殿”一作“队”。据《通鉴》载,仇士良逃回殿上后,宦官用软舆载文宗北出,李训攀舆呼喊:“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宫。”宦者击其胸,仆地。乘舆入宣政门,门即闭。“御仗收前殿”指此。
[23]兵徒:指宦官。兵,也作凶。剧背城:比背城殊死作战还要厉害。
[24]五色棒:《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操初为洛阳北部尉,“造五色棒,悬门左右,各十馀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曾杀掉犯禁的宦官蹇硕的叔父。此喻指李训等举事仓促。
[25]一阳生:冬至后夜始短,昼始长,古人谓为阳气初动,叫一阳生。甘露之变发生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正当是年冬至。
[26]古有清君侧:《公羊传·定公十三年》:“晋赵鞍兴晋阳之甲以逐荀寅与士吉射。荀寅与士吉射曷为者也?君侧之恶也。”
[27]今非乏老成:《诗·大雅·荡》:“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老成,指声望素著的老臣,如令狐楚、裴度等。
[28]素心:本心。未易:未变。
[29]无名:无名目。
[30]谁瞑二句:谓宰相王涯等无辜被害,身死族灭,岂能瞑目?朝野悲痛欲绝而不敢言。
[31]开寿宴:文宗生日在十月初十,此处当泛指宴饮。
[32]《咸》《英》:传黄帝之乐为《咸池》,帝誉之乐为《六英》。
【译文】
其一:全国的疆土归顺天子的教化,在天子英明的策略下,天地人三灵协和,本无祸事。李训、郑注的才能和地位能和袁绍、何进相提并论,然而最终的下场竟与屈氂一样,都因宦官的指控而以谋反罪被诛。李训急于诛杀宦官,比袁盎让赵谈当车而泣更甚,然而谋事不密,反而让天子下殿趋走,被宦官所劫持。李训诡称奏报甘露之瑞,岂能成事?然而宦官领兵杀李训、郑注,简直如同杀盗贼一样容易。逮捕凭证上记录所有和甘露之变有关的人员,一个不漏,证词之间相互联系,受连累的人全部被诛杀。竟然把李训尊崇如汉成帝时的丞相王商,没有早一点辨别李训、郑注等人引起的后患。李训、郑注谋事失败后,被诛杀的人有朝廷官员、军人,残酷至极,战火照亮了整个长安的上空。怎么敢为这些枉死的人痛哭?只能归祸于天了。
其二:天子正在殿上听臣子的奏疏,皇宫却忽然变成了战场。文宗当晚召见了令狐楚,后悔重用李训。文帝的仪仗刚从前殿进入,仇士良率领的宦官,比与敌人进行最后一战还要凶残。李训仓皇指挥金吾卫、台府从人抵抗宦官和禁军,战败后,国家中兴的生机也被切断了。古代早有清君侧的先例,如今也并非缺少老成持重的大臣,为何要倚重李训呢?李训的初衷虽是忠于朝廷,但因为仓促行事,反而酿成了大患。宰相王涯等无故被害,身死族灭,岂能瞑目?朝野悲痛,敢怒不敢言。开成二年,文宗大开寿宴,听到王涯云韶之乐的时候能不悲痛欲绝吗?
【赏析】
唐大和九年乙卯(公元835年十一月),唐文宗与宰相李训、风翔节度使郑注共谋诛灭宦官。十一月二十一日,李训让人诈称左金吾大厅后石榴树上夜降甘露,想诱宦官仇士良等前去验看,趁机加以诛杀。仇至,发觉有伏兵,逃回殿上,劫持文宗入宫,并派禁军大肆捕杀朝官,史称“甘露之变”。此诗成于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丙辰。
这是一首借汉喻唐、反映“甘露之变”政治斗争的组诗。宦官专权是唐代中后期政治腐败、社会黑暗的重要原因之一。文宗重用李训等人,冀图收归权力,却因准备不足,仓促行事而失败,最终宦官集团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反扑,天子的权力也进一步落入了宦官手中。作者感念于此,写成了此诗。
此诗全篇议论,钟惺评曰:“风切时事,诗典重有体,从老杜《伤春》等作得来。”其一重点是讲述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对李训等人仓皇行事反而让宦官集团狗急跳墙予以强烈谴责,愤恨至极。“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正面写出牵连甚广,死伤无数。“敢云堪小动哭,未免怨烘炉”表现他们死后旁人连痛哭流涕都不能,在这高压政策下该是何等令人心惶惶。作者反反复复写事变失败后的结果,足可见作者的意难平。其二主要是天子视角,以近景镜头和特写镜头居多,作者想象事变发生之时宫闱的惨状。起笔“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言事变发生的突然和让人措不及防。宦官集团“兵徒剧背城”拿出了必胜的勇气,而李训等人却只能仓皇迎战,本就落了下风,最终的结果也就没有了悬念。对于导致“甘露之变”失败的直接责任人李训,作者的态度是很微妙的。一方面作者承认他的初衷是好的,“如何本初辈”;但另一方面作者对他鲁莽冒进近乎儿戏的起事作风予以强烈批判,“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从这些句中可见作者的爱憎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