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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无题四首(其二)·飒飒东风细雨来》原文、赏析

发布时间:2023-06-02 14: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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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是《无题四首》组诗中的第二首。如果说第一首是一位男子对远隔天涯的所爱女子的思念,那么这一首便是描写那位男子所爱的女子被深锁幽闺,难以按约同自己心上人幽会的失望与痛苦。蓬山悠悠,阻隔重重,两厢思念,一种情怀,春花一般不可扼制的爱情,只好在寂寞中燃烧。

她幽居深闺已经多日,重重的阻隔使她难以出走,和心上人早已订好的幽期密约就这样眼巴巴地落空了。如今,飒飒东风,飘来濛濛的细雨,春天到了,望着窗外柳丝轻拂,燕语呢喃的清丽景色,她那颗躁动于寂寞中被爱情折磨得几尽绝望的心灵又萌发了新的希望。约会虽已付之流水,但是爱的涟漪却依然荡漾。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袭上心头。春风悠悠,春雨沥沥,他在哪里呢?忽然不远处的芙蓉塘外,隐隐传来车的声音,她一下喜上心头,莫说是他来了。然而,仔细一听,却不是车声,而是阵阵轻雷。错觉所造成的一刹那的喜悦又马上消失了,她重又陷入迷惘和苦闷之中。这里,诗人完全采取赋的手法开篇,只是描绘环境气氛,但在春风细雨中,芙蓉轻雷里,确实又传出春心萌动的生命气息,而这种气息又笼罩在一种凄迷黯淡的色彩之中。这样,自然地就烘托出了处于相思之中的女主人公那颗期待和跃动的春心,以及难以排遣的孤寂苦闷。这种意象所传达出的象外之致主要是来源于富于暗示性的诗歌语言。“东风细雨”,自然会使人想到“且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宋玉 《高唐赋》)的 “梦雨”之典和《楚辞·九歌·山鬼》 中“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脩兮憺忘归” 的诗句。一种孤寂之中的企盼和怀春之情便自然流露出来。而下句中的“芙蓉塘”在以往的诗歌中又常被用作男女欢会传情之所的代称;“轻雷” 用司马相如 《长门赋》 中的“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来指车声,且作者自己的诗中也有“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无题二首》)之句。这些虽只是平常景物,但却表现了极度的相忆之苦,而这种深微的感情只有通过联想才能体会出来,正如清代纪昀所说:“起二句妙有远神,不可理解而可以意喻。”(《玉谿生诗说》)

深闺重锁,但却锁不住萌动的心;细雨轻飞,又唤起了爱的追求。她经过痛苦的思念与抉择,更加坚定了追求爱情的信心。她固执地认为: 如果爱是那燃烧的香雾,那么就应该冲破金蟾啮锁,而透入重门之中;或象玉虎牵丝那样,井再深,也要汲水上来。“金蟾”,是一种锁头上的蟾状装饰;“玉虎”,用玉石作装饰的如虎状的井上辘轳。“丝”,指井索。这两句诗前人有多种注解,朱彝尊的批注比较符合原意。他说:“锁虽固,香能透之;井虽深,丝能及之”。(《李义山诗集辑评》 引) 周振甫先生的 《李商隐选集》曾引钱钟书先生 《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解》 未刊稿中的一段话解释 “金蟾”句,则是最深入透辟的。钱先生说:

“金蟾”句当与义山 《和友人戏赠》 第一首:“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锁桂丛”,又 《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言别》: “锁香金屈戌” 合观,盖谓防闲虽严,而消息终通,愿欲或遂,无须忧蟾之锁门或炉 (参观陆友仁《砚北杂志》卷上),畏虎之镇井也。赵令畤《乌夜啼》: “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冯梦龙《山歌》卷二《有心》: “郎有心,姐有心……囉怕人多屋有深。人多哪有千只眼,屋多哪有万重门!”足相映发。古希腊诗人有句:“诱惑美人,如烟之透窗入户。” 《玉照新志》卷一载张生 《雨中花慢》: “入户不如飞絮,傍怀争及炉烟!”莎士比亚诗:“美人虽遭禁锢,爱情终能开锁。”莫不包举此七字中矣。

两句诗,蕴含着丰富而深厚的容量。首先,表达了一种实现自己理想的笃诚信念,即使金蟾啮锁、玉虎镇井,爱情的初衷也不会改变!如同烧香入、汲井回那样,执着地追求下去,一定达到幸福的目的。其次,还衬托出了女子幽居孤寂的情景和长日无聊、深锁春光的惆怅。她孤独地生活着,“烧香”和“汲井”就代表了她的全部生活。而这些,又时时牵动着她的相思之情。“香”、“丝”谐音 “相”、“思”,可见她春闺深锁,命运可悲,但内心却不甘寂寞,时时都在翻涌着思春的情潮。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两句说: 贾家的少女在门帘后窥望,是倾慕韩寿的年少英俊;甄妃深情地自荐枕席,是爱重曹植的文学才华。这是女主人公自我意识觉醒后内心启悟与独白,也是人类生态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这二句借用了两个爱情故事。出句说的是贾充女与韩寿。据 《世说新语》 载: 晋韩寿容貌出众,大臣贾充辟他为掾 (僚属)。贾充每次聚会时,贾充的次女便在帘后观看。一次她在帘后窥见韩寿,便生爱慕之情,遂与之私通,并将皇帝赐给贾充的西域异香赠送给韩寿,后来诸同僚闻韩寿身上有奇香之气,因而私通事被贾充发觉,遂将次女嫁与韩寿为妻。对句说的是甄后与曹植。《文选·洛神赋》 李善注说: 魏东阿王曹植求娶甄氏为妃,曹操却将她许给曹丕。后来甄氏被谗而死,曹丕便将她的遗物玉缕金带枕送给曹植。曹植见了不觉悲泣,在他离京归国途经洛水时,梦见甄后对他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欢情交集。”曹植感其事,悲喜不自胜,作 《感甄赋》,后魏明帝见之,改为 《洛神赋》。因古代传说伏羲氏之女名宓妃,溺于洛水,为洛神,故以洛神宓妃代指甄后。这两句诗运用了两个爱情故事,巧妙地衔接上联,由“烧香”引出贾氏窥帘,赠香韩掾;由“牵丝”引出甄后留枕,情丝不断,前后联看似不着边际,实则藕断丝连,为两个浓缩的客观故事找到了一种感情的契合点。它说明无法抑止的爱情追求是正常的、合理的。这种不着痕迹的巧妙运思,正是诗人在艺术创造中惨淡经营的结果。李商隐,这位新进士阶层的文人代表,在当时受都市经济比较开明通脱的社会思潮的影响,在爱情观念上也带有一种鄙薄封建宗法制,追求自由、尊重天性,风流自赏和潇洒通脱的倾向。他在《别令狐拾遗书》中曾发表过这样一段言论:

今人娶妇入门,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则祝曰:“蕃息!”后日生女子,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择如何男子属之耶?今山东大姓家,非能违摘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鹜在门,有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不恨?及为母妇,则亦然。彼父子男女,天性岂有大于此者耶?今尚如此,况他舍外人,燕生越养,而相望相救,抵死不相贩卖哉?

这番话,强调了 “天性”是不可“违摘”的;抨击了旧时的买卖婚姻,对于将女子关闭在 “幽房密寝”并对之严加防范这一陋俗,表现了强烈的愤慨。这种思想同“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所流露出来的自然而不可阻隔的爱情追求是多么的一致。对于爱情的追求,这是人类一种永恒的自然规律,是任何力量也抗拒不了的。“金蟾啮锁”尚难禁住形体;“玉虎牵丝”更是一种永远也消灭不了的精神寄托。

然而,规律归规律,相思归相思,现实的禁锢毕竟一时难以冲破。等待她的,依然是会合无期,“幽房密寝”,弱女子最终还是难以逃脱悲剧的结局。她绝望了,本以为美好的春景,东风细雨,鸟啼花发,相思得以实现,谁知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追求,一回又一回的失望,最终,由春天唤回的希望之情又彻底破灭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情人的春心啊,不要跟春花一起争荣竟发,要知道,有一寸的相思,就会销熔成一寸的灰烬!这一千古名句,语奇笔重,凄艳悲绝。它是深锁幽闺,企盼爱情的女主人公相思无望的痛苦而焦渴的呼喊。其中,既有幻灭式的悲哀,更有被压抑、被折磨而造成的强烈愤慨与不平。表面上,她绝望了,“芳根中断香心死”(李商隐《燕台诗四首·冬》),“春心” 成灰;但骨子里她却没有屈服,“春心”永在——“共花争发”。花之争发是谁也压抑、关闭不了的,花落自有花开日,蓄芳待来年。春心,永远无法抑止,也永远无法泯灭。这联诗,具有强烈的震撼力量,这除了它感情的强烈和富于典型性之外,更主要的是它艺术上的创造性。其出新之处就是将平常比喻爱情与向往的“春心”同大自然中具有蓬勃生命力的“花争发”联系起来,这样,不仅赋予了 “春心”以美好的形象,而且显示了它那种不可抑止的充满欣欣生机的自然合理性。另外,“相思”,这种男女之间因互相爱慕而又无法接近所引起的思念之情,本来是极为抽象的。在这里,诗人却能化抽象为具体,说它如同心字香销,寸寸成灰,使得“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句诗极其通俗,又极其奇绝;极其古拙,又极其新警。且上下句之间,一边花发,一边灰灭;一边是美好事物的产生,一边是美好事物的被毁灭。两厢对照,就使这联诗在凄艳之中产生了一种动人心弦的悲剧美感。

李商隐的无题诗大部分是表现爱情生活的,但又不是单纯、直接题赠给被爱者的情诗,而是对不同的爱之世界的探索,至少是以不同的眼光看待爱的世界。在他笔下出现的爱的世界中,大都是寂寞、凄楚的,且经常混揉着怀疑与绝望。这种爱既强烈,又使人心力交瘁,终于演变成自我的毁灭,并引起死亡的意念,除“春心莫共花争发”一联之外,其它如: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二首》其一

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二首》其二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

这些诗都能使读者产生悲剧美的体验和同情的共鸣,进入诗人所创造的绝望的世界,品尝痛苦的甜蜜,品尝爱的欢愉和爱的悲苦。诗人在这种爱的深层探求中,不象元、白的爱情诗,过于注重对具体事件的叙述;也不象花间派词人那样去作容貌、服饰的浮浅描绘,而是着意刻画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活动和思想情绪,诗中的主人公身份也不是直接露面,而是用画面和特定的环境氛围烘托暗示出来,使全诗委婉曲折,始终呈现一种幽微难测的意境。

长期以来,关于无题诗有无寄托的问题曾争论不休。这篇“飒飒东风”,从诗本身看还找不到寄托的痕迹。只能说是诗人对爱的世界的一种探索,但似乎也不必排斥它有可能融入具有悲剧身世和悲剧心态的诗人某些更广泛的社会态度与人生体验,诚如清人况周颐所说:“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惠风词话》)如以此通达的观点来解释无题诗,是否更贴近李商隐这位悲剧艺术家的本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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