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子细看。
唐代士子在进身的道路上,常常需要达官显宦的荐举和汲引。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李商隐为了能求得科举功名,早于十六岁他就带着自己的诗文作品前来干谒令狐楚。从此,两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李商隐得到了这位高官重臣不遗余力的培养和提拔。《新唐书》本传载:“令狐楚帅河阳,奇其文,使与诸子游。楚徙天平、宣武,皆表署巡官,岁具资装,使随计。”这首《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七律,便是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天平军节度使幕府里的生活,亦可看出宾主相得的深厚情谊。
道教为唐朝最高封建统治者所尊崇,一时得势,广为流传。不论社会上层的官僚,还是下层的普通百姓,为祈福免灾,时常筑坛设祭,供斋醮神。《云笈七签》 记载了结坛的九种方法,“上三坛为国家设之,中三坛为臣僚设之,下三坛为士庶设之”。太和三年(829),令狐楚任天平军节度使(治郓州),其间,与女冠有一定的交往,幕府里还设有醮坛,为斋戒活动提供方便条件。诗的首联恰好是写女道士替州府官吏作道场的情景。她妆饰净淡,举止虔诚,手持绘有彩虹的旗帜,登上了祭坛。句中“娇树”、“水晶盘” 均是坛上的精美鲜异的陈设物品。诗人起笔用墨的旨意不在描述修斋设醮仪式的本身,而是以物衬人,两者合写的笔法,暗点人的身份、神貌、并为颔联转入正面写人做铺垫。
次联的“蛾眉”,语出 《诗经· 卫风·硕人》的“螓首蛾眉”,指女子长而曲的秀眉。此处与对句中的“玉艳” 皆可释为美人。夜半更深,凉气泛起,还在祷祀的女冠身着薄装,略感寒意。她年轻貌美,柔情萦怀,却觉得知己难觅,衷肠难吐,无数的话儿只好窝在心里。孤寂的意绪,冷寞的气氛,使之产生一种无可遏抑的幽怨之情。不料,这却反倒越发映衬出她那娇艳的风姿,令人格外怜爱。我们知道,在古典诗词中以笑写美的作品屡见不鲜。从《诗》、《骚》 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卫风·硕人》);“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九歌·山鬼》)到唐之前江总的《广陵遇孟九云卿》:“西施且一笑,众女安得妍。”其例举不胜述。李商隐手眼独到,一改前人的习惯,用怨衬美,别具特色。由此,不禁让人想起宋代王安石《明妃曲》诗,关于王昭君初离汉宫时的意态描写:“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悲伤之中的明妃佳色能使君王动心,神情抑郁的女冠姿容,竟叫出席公宴的群僚倾倒,二者的相似之处,正好充分说明了李商隐诗艺创造性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
腹联诗的作用是以旁衬侧写的笔法强调女道士娇媚妍丽的程度。她的容颜、风韵深深地感染了身在幕府的和尚和御史,以至于出了家的禅僧欲还俗,当了御史的想辞官,这样才为他们修道学仙,更多地接触迷人的女冠提供了可能。那么和尚、御史系指何人呢?《玉溪生诗集笺注》 引 《唐诗纪事》 说:“邕州 (广西邕宁) 蔡大夫京者,故令狐文公镇滑台日,于僧中见之,曰:‘此童眉目疏秀,进退不慑,惜其单幼,可以劝学乎?’师从之,乃得陪学于相国子弟。后以进士举上第,寻又学究登科,作尉畿服,为御史。”依照这个说法,蔡京幼时曾为僧徒,后来还俗人仕当了御史。所以冯浩笺 “青袍”句时说:“上句若果指蔡,此句亦当指蔡,愚固不能信之。”其实,和尚、御史是不是“一身二任” 的蔡京倒无害诗意。作者的艺术匠心在于运用汉乐府 《陌上桑》 表现罗敷美的手段,通过行者 “下担捋髭鬚”,少年“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烘云托月。不过《陌上桑》是在主人公周围的面上进行铺叙,而李诗却用被感染对象的不寻常侧烘女道士非同一般的娇艳。因为“白足禅僧”是化用了 《魏书·释老志》中的故事:“惠始到京都,世祖每加敬礼。五十余年未尝寝卧,虽履泥尘,初不污足,色愈鲜白,世号之曰白脚师。”女道士能使沙门中稀世名僧和官场里专主纠察的御史为之倾倒,其他世人更可想而知了。
尾联中的 “客” 是作者自指。时李商隐受令狐楚之辟,入幕府、做巡官,从此宾主建立了密切关系。府中的游宴庆典活动,当然也少不了这位幕宾。诗的尾联正是写其在女冠面前的心理状态,进一步曲说女冠的魅力。上面讲到入宴的宾客为女冠打动而神不守舍,但“同是将军客”的诗人为什么偏偏不敢随意地贪看呢?这同中有异的缘故人们推断是李商隐年纪很轻,无法摆脱腼腆的情绪。这不过只说对了问题的一个方面,除年龄、性格因素之外,还应有更深层的东西。此际,年仅十九岁的李商隐刚刚被令狐楚表署巡官,成为了幕属。他在经受孤苦困顿的生活之后,能够幸获年逾花甲、德高望重节度使的礼遇,他不会不十分珍视来之不易的变化,处处要谨慎持重,以博得府主的喜欢。何况唐代节度使幕宾的身份比较复杂,“有既为王官而被辟者,有登第未释褐入仕而被辟者,有强起隐逸、特招智略之士者,此多起自白衣,惟其才能,不问所从来” (马端临 《文献通考》)。诗人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处境,所谓“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既无官品又未登第,寄人篱下讨点俸禄,岂敢在宴集的公开场合不检点呢?然而,不敢看并非等于不想看,从极为复杂的心理活动中倒可折射出女道士那勾心动魂的娇艳神彩。
针对全诗的内容而言,作者摄取了郓幕生活的一个片断来反映当时道教盛行,女冠出入豪门,多与官僚士大夫相来往的社会习尚。但是诗歌形象并不能局限全篇作品的思想意义。这首七律对于考察李商隐和令狐楚两人关系是一份好材料。它起码证明了这样的事实: 在节度使幕府中,李商隐作为“一人衣白” 的年轻宾客,能被府主经常带在身边,与文人、士大夫广泛交游,吟诗作赋,叠相唱和。无疑,这为李商隐从事创作实践提供了广阔的天地,也是培养和提高他的文学才能的一种行之有效的途径。就一定意义上理解,令狐楚不愧是位识才有眼,爱才有情,养才有道的忠厚长者。难怪李商隐时时铭念府主热心地鼓励和不懈地栽培。他在《上令狐相公状一》 中深情地说道:“方将尊隗,是许依刘。每水槛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继和,杯觞曲赐其尽欢。委曲款言,绸缪顾遇。”令狐楚的多方帮助使诗人的创作大得益处。这篇《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虽说是彼时公宴上的应酬之作,艺术技巧却相当成熟,其显著之处是以简省的笔墨巧绘了女性美。诗人笔下的女冠一露面就在特殊的背景上写其动作和扮饰,再由淡妆、倩影引出人物不平凡的意态。这里仅用 “蛾眉敛”、“玉艳寒”画龙点睛,重在传神。然后宕开诗笔,揭示目见女冠诸人的心态,笔笔转,句句衬,把正面点染和从旁铺衬融合为一体,灵动地表现出一位顾盼摇曳,掩映多姿的女冠形象。冯浩择引钱本菴的话说“艳语必极深婉,亦天赋也”,是颇有见地的。李商隐近体诗素有属对工致,用典精妙的定评,在他这首早年的作品中亦略见其端倪。如诗的腹联,出、对二句皆有来历,“白足僧人” 已引过出处,“青袍御史”也不是凭空臆说。《唐六典》载:“袍制有五,一曰青袍。”而令狐楚幕僚中就有带御史衔者。这是对偶声韵合律,含义深刻,用事亦十分精当的例子。至于尾联暗用 《水经注》 遗闻:“魏文帝做太子时,宴请文人学士,酒酣,命甄后出拜,坐者咸伏,惟刘桢仰头观看。太祖以为不敬,送徒隶薄。”此典表达了诗人的隐衷,运化无痕,妥贴雅切,真是善于使事用典的大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