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园南椒坞边,微香冉冉泪涓涓。
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
细路独来当此夕,清樽相伴省他年。
紫云新苑移花处,不取霜栽近御筵。
这是一首咏菊的七律,和李商隐的一些绝句小诗比起来,由于篇幅的扩大,内涵也大大丰富了。在这首诗中,一丛摇曳的野菊,惹动了诗人无限情思。
诗一开头写道: 在苦竹园南,椒坞的旁边,长着一丛美丽的野菊花,它的香气轻微而清远,花上的秋露象涓涓的泪水。从意思上看,前句点明了野菊生长的地方,后句描绘了野菊动人的神态,然若细细品味,就能发现诗人倾注了多么深沉的感情。苦竹是竹的一种,笋箨上有黑斑;坞是四面高中间凹下的地方。野菊就是孤独地生长在这么一个荒凉而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四周伴随着它的只有苦竹和野椒。竹苦、椒辛,暗喻愁苦,既点缀了环境的萧飒冷落,更透出诗人心中的愁苦之情。后一句中连用两个叠音联绵词,“冉冉”指慢慢地,“涓涓”状连续不断貌,把野菊的神态描绘得凄楚动人。野菊不象那些名贵的花那样香气扑鼻,更不能在明媚春光中与群芳斗艳,它只是微微地散发出它的淡淡的清香;也只有和野菊同样命运的人,才会发现它,注意它,而诗人正是以切身的同感,饱含深情地关注着它。同时,“微香冉冉”又是菊花高洁不俗的品格的象征,诗人对它的倾心也正与自身的清高相吻。秋菊上挂着点点秋露,在诗人看来却是辛酸的泪水,更清楚地表明诗中的野菊就是诗人心上的形象,他把自己的全部感情注入事物中,并与之融为一体了。野菊本无生命,更谈不上垂泪,这是诗人在当时当地看到野菊,触动了自己的身世之悲,使诗人心中的泪水与菊花上的露水相应,生出 “泪涓涓”的诗句。李商隐的诗作中常有类似的描绘,如 《天涯》 诗中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欢快的莺啼在诗人听来好象是悲哀的啼哭,由此再想到泪水,这都是诗人内在情感的作用。所不同的只是“莺啼如有泪”是由听觉触发的,而此诗中的野菊垂泪是由视觉触发的,钱钟书称之为“移情”。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仅开头两句就表明,诗,不是在咏菊,而是在抒发内心的怨愤,野菊的被弃于野地而不为人注意正是诗人沉沦漂泊,苦闷孤寂的真实写照。
次联两句承上而下,既写出野菊的精神,又寄托身世之感,是咏物诗中的传神之句。如果说首联两句诗人在对野菊的描绘中融入了自已丝丝爱意的话,那么在这两句中诗人几乎是直抒胸臆了,因而内涵更深沉,情感达到了一个高潮,成为本诗的主旨。“节物”指每一时节特有的事物,如春桃,夏荷,冬梅等等都可称节物,此处自然指秋菊,因菊花“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芳心”指柔情,这里指惜花之意。“寒雁”指秋天的大雁,秋风萧萧,寒意袭来,雁将南飞而循迹;“暮蝉”指秋后的蝉,盛夏已去,其鸣也哀,行将应时而消失;故寒雁、暮蝉同指即将过时的事物。这两句说: 我虽已悲伤秋节的景物如同寒雁一样行将过时被弃,但又怎忍将一寸芳心寄托在暮蝉的哀吟中呢?从表层意思来看,诗人看到野菊将随时节消失而悲伤,然而不甘心这一片惜花之情就此了了,更进一步地抒发了自己对野菊的爱怜和惋惜。然而从深层意蕴来剖析,诗人更明白地表现出一种身世之悲,暗喻自己羁泊无依,孤寂被弃的命运,并表示出不甘沉沦的态度。这两句意思包含了一个转折,上句是对自已弃置寂寞的生涯的悲悯,这种情绪在李商隐的不少诗中都有反映。他也爱梅花,写过几首咏梅的诗,诗中就用梅花来暗喻自身,如:“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梅花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忆梅》)诗人惋惜梅花“早秀”,甚至怨恨它先春而开,“长作去年花”。而待到春回大地、万花竞放时,它却早已花凋叶枯,悄悄地埋在土下,不能享受这大好春光,无法在万紫千红的世界中展示自己的英姿而与群芳争艳。实际上诗人所传出的却是对自身“早秀”而“不待作年芳” 的命运的哀怨和怜惜,同 “已悲节物同寒雁”透出的信息是一脉相承的。所不同的是在这首诗里作者虽自悲,却还不自馁;虽失望,还抱有一丝希冀,盼望自己的命运能有转机,能在“大好春光” 中施展才干,实现抱负,这就是“忍委芳心与暮蝉”所蕴含的真意。程梦星说次联这两句和 《离骚》 中 “老冉冉其将至,恐修名之不立” 的意思合拍,这是有道理的;何焯说此诗“言弃置而心不灰”,更是深得其旨。
接着诗人的情思一发不可收。自悯身世而又不甘沉沦的情感驱使他在联想的天地里驰骋,展开了后两联的诗句。第三联两句由此时此地此景触发,想到了当年的难忘情景。这两句在句法上是倒置的,当理解为:“当此夕,细路独来;省他年、清樽相伴。”意思是:正当这日暮之时,在幽僻的小路上我独来寻菊;回想起当年,与朋友们一起饮酒赏菊的日子。这里上句写今日的孤寂,下句忆昔日的清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细”、“独”、“夕”三个字将当时冷落萧飒、暮霭沉沉的环境和诗人孤独寂寞、怅然若失的意态就表现得十分够味。下句一个“省”字很传神,本义当为“醒悟”,在这里可解为“突然想起”,诗人在日暮之时孤伶伶地面对一丛摇曳的野菊时,突然回想起当年也是这种时节,也是观赏菊花,然而不是孤孑一人,而是与朋友一起举杯相邀,饮酒相乐,时过境迁,情形是多么不同啊!李商隐的 《樊南文集补编》 有 《上楚启》 说到 “菊亭雪夜,孟觞曲赐其欢”,描述了他与上司、朋友令狐楚等人饮酒赏菊的场景,“清樽”句指的可能就是这些往事。令狐楚在当朝地位很显赫,宪宗时期做过宰相。李商隐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幸亏有堂叔指点求学,大和三年堂叔去世,他不得不辍学以求仕途进身。当时令狐楚任天平军 (治郓州) 节度使,聘李商隐入幕做巡官,并以其少俊,“奇其文”,颇为礼遇,并特意让他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綯等交游。李商隐感激令狐楚的知遇之恩,与其一家结下了不解之缘。看来此诗中所记的“清樽相伴”,一定是充满欢乐的,诗人在凄清之中想起当年欢聚,不仅增添了诗的力度,而且为最后一联埋下了伏笔。
最后一联诗人又将联想的思绪在空间延续,想到宫中御苑的移花,为菊花鸣不平,并寄托了自己的怨愤。诗中说“在宫中新建的紫云苑里,移来了许多花木,但却没有这傲霜的菊花。“筵”本指古代坐具,也指酒席,在诗里取意不可拘泥,“御筵” 当泛指宫中皇苑。诗句的意思很显豁,如此高洁不俗的菊花,御花园里竟得不到一席之地,诗人自然为菊花愤愤不平了。然而菊花是诗人心中的形象,菊花的品格、遭遇正是诗人品格、身世的写照,其寄托之意也是很明白的。诗人才华横溢,品行高洁,却不为权贵所重,仕途穷困,覊泊无依,不得“近御筵”。所以这是诗人借菊花之不入御筵,喻自己不能通朝籍,以发泄胸中的愤懑与不平。当然这里也有埋怨令狐綯不肯援手之意,当时令狐綯正在朝官迁中书舍人,犹如皇苑新移之“花”。令狐綯不象父亲那样政治上有所作为,对上善迎合而得宠,对下则“忌胜己者”,有蔽贤害能的劣迹。他与李商隐表面上长期维持交往,但内心宿怨很深,有意无意地加以排抑。李商隐自然希望通过此诗向令狐綯陈情,有希望他推荐的意思。所以程梦星,何焯等人都指出此诗与李商隐的另一首 《九日》 诗词旨相同。在那首诗里,作者也以饮酒赏菊的往事起兴,叙述了令狐父子对他的不同态度,“憾其子,追感其父”,一气鼓荡,感激忿怨,以至令狐綯见诗而惭怅。当然值得注意的是诗毕竟是艺术作品,不能句句考证,过于坐实,以影响我们对诗歌的艺术鉴赏。
综观全诗,以“野菊”命题,“苦竹椒坞”指在野艰辛;“紫云新苑”喻在朝得意。朝野之分不言而喻,正是诗人“君子在野”,希冀进身朝廷之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