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误识白云夫,再到仙檐忆酒垆。
墙柳万株人绝迹,夕阳惟照欲栖乌。
这是一首令人迥肠荡气的感世之作。近人张采田认为此诗作于大中三年。义山时年三十八岁,似不确。诗中描写景物深寓迟暮之感,当是诗人晚期的作品。
“平生误识白云夫”,诗的起句直抒胸臆,将平生之感慨、悲怆和悔怨一泻而出。误识,犹如结识、枉识。“识” 字还含有“认……为师” 之意。白云夫,程梦星依据诗中有“仙檐”字眼,认为“当是幽栖之道流”;徐逢源则据《艺文志》载,令狐楚将自己的表奏十卷称为《白云孺子表奏集》,认为白云夫是指令狐楚。看来似后者为是。一则,义山早年虽曾学道,但后来却一直对仙道不感兴趣,而且对上层统治者求仙访道十分反感,予以讥刺。如“云孙帖帖卧秋烟,上元细字如蚕眠” (《海上谣》),“莫羡仙家有上真,仙家暂谪亦千春”(《同学彭道士参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可见他不会“追悔於平生未传仙诀”,也不会“深惜之”。二则,下句虽有“仙檐”二字,但恐非与道流相聚之地,而是诗人早年随令狐从学之所。言“仙”,不过以示敬重而已。如他说过得到令狐綯的诗犹如获得“仙诀”、“佛经”(《酬令狐郎见寄》)。三则,以义山身世而论,他早年受令狐楚怜爱而与楚之诸子从学于楚,后受到令狐綯的提携。但又因娶妻王茂元之女而长期遭受排摒,以致终生未酬匡国之夙愿。这使他产生“误识” 即“早知今日系人心,悔不当初不相识”一类的情绪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什么“误识”了呢?作者没有说,我们只能依据诗人的坎坷一生去揣摩想象,因为作者是把“识白云夫” 看作平生之“误”的。
然而,诗人的内心是十分复杂的,悔怨之中又揉含着留恋和深惜。因为跟从令狐氏的时期,毕竟是他少年得志、初次展示自己才华的时期,也是他政治生活中比较顺利的时期。他多么想仍然象彼时一样,更广阔地施展自己的凌云抱负!因此,次句写他故地重游,去寻觅心灵的慰籍和美好的回忆。“再到仙檐忆酒壚”,“再”者,又一次之谓也。一个“再” 字,很自然地由上句的抒情转而叙述,且加深了诗人深惜彼时彼地生活的情绪的表露。酒壚,暗含着《世说新语·伤逝》 的故事: 王濬仲经过黄公酒壚时对客人说,我从前常与嵇康、阮籍在此壚畅饮,自从嵇康、阮籍天亡以后,就被世事束缚,这样惬意的事就可望不可及了。这里借指他向往留恋的以往的从学生活。此句叙述,初读似觉平淡,细细吟味,平淡之中却含蓄隽永,余味无穷。当年从学,如阮籍、嵇康一样的知音们济济一堂,良师益友,相融相洽,多么令人难以忘怀!李商隐诗的使事,宋人惠洪《冷斋夜话》说他“用事僻涩”。此处用事却毫无僻涩,凝炼自如,不着痕迹。
三、四两句,“墙柳万株人绝迹,夕阳惟照欲栖乌”,紧承上句,描写到仙檐所见的情景: 一株株墙柳葱郁茂密,却不见人的踪影,只见血红的夕阳下几只正欲归巢的乌鸦。“人绝迹”,当时令狐綯正显贵,令狐楚的旧居绝不会荒凉得不见人迹,这里实际是熙熙攘攘,不见知音的意思。这两句看似不动声色的景语,实则凝重深曲的情语。“仙檐”处,虽万株繁茂,一派显赫荣贵之气,然而,良师无存、好友阻隔,重观旧地,物是人非,诗人感到的是孤独凄凉令人心冷的氛围。诗人处在孤独凄冷的境遇,自感穷途末路、潦到一生,感愤“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其渺茫、失望、伤感之情,无异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的慨叹了。
这首诗,将抒情、叙事、景物描写和谐自如地结合起来,回荡婉曲,一波三折,含蓄深沉地抒发了诗人悔怨、追惜、渺茫、失望的复杂内心世界,表现了诗人深切渴望实现匡时济世的凌云抱负与报国无门、走投无路的矛盾心理。全诗二十八字,但要表现的内容是丰富的,感情是深沉的,诗人删芜就简,把这些巧妙地浓缩在诗句中,将许多心中讳莫如深的情感隐于艺术的空白里,让读者思而得之。全诗言浅意深,语短情长,回荡曲折,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