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一个美好的春夜。深邃的天空,星光眨动,银河浩渺;和煦的微风轻轻地拂过,带给人丝丝清爽。静谧的夜,柔静的风,连空气也是那样温馨得令人沉醉,一切都象昨夜一样。昨夜的静谧,昨夜的柔静,昨夜的温馨。好快呀,转眼又是昨夜的情景。
忘不了,昨夜那醉人的一幕。在画楼的西畔,桂堂的东头,两座华丽堂舍之间的通道上,我们相见了。多少时光的思念,真是度日如年,相逢羞语过,几度秋波传,两心相许只在目成眉语之间。今天终于等来了这一难得的机会。春风为我们披上了一层夜幕的轻纱,星光也躲进云层之中,只是忽而出来偷看一下。诉不完终日的思念,耐不住焦渴的爱恋,柔情蜜意,执手唯有泪眼……
匆匆相会,又匆匆分手,这一切,是那样清晰,又是那样迷惘;是那样亲近,又是那样遥远。还只是刚过一天,但一切却已经成为醉人而难以追寻的记忆。虽然相隔近咫尺,但却无缘再次聚首。我,只好傍着“画楼西畔桂堂东”,望着依然闪烁的昨夜星辰,披着依然轻拂的昨夜春风,来静静地向你诉说心中的凄楚。诚然,在我的身上,没有彩凤那样的双翅,得以飞越阻隔与你幸福相会,享受甜蛮的爱情,但我们相爱的心,却象灵异的犀牛角一样,自有一线相通。不要责备我,更不要责备自己。朝朝暮暮中的卿卿我我固然令人歆羡,令人陶醉,但是爱,最重要的还是感情的承诺与心灵的默契。无所谓惋惜与失落,“心有灵犀一点通”这种最美好、最圣洁的情愫就是最大的慰藉。尽管它有间隔,但那只是形体上的分离;尽管它有苦闷,但那只是欣喜外的小憩;尽管它有寂寞,但那只是兴奋时的沉思;尽管它有苦涩,但那只是幸福中的回味,“一点通”,已经足矣。
春风依旧,斗转星移,心上人,如今你又在干什么?画楼之窗,蜡光正红。在那里,我们曾深情相见。那是一次热闹而欢乐的晚宴,你我邻桌而坐,隔座送钩、分曹射覆,游戏之中,气氛非常活跃。你一会天真地传钩于某人手中藏着让对方揣测,一会又狡黠地将物藏于巾盂之下令人猜度。笑语声声,映衬着你那雍容而俏丽的身姿;蜡灯摇红,照耀着你那美丽的脸庞和秋水一般的明眸。在充溢着融融春酒的芬芳暖意中,我被你迷醉了、痴呆了,而你那秋水一般的明眸,也不断向我荡来片片涟漪。从那一刻起,你牵动了我的灵犀一点,我也领会了你的春心一片。如今,画楼上蜡灯依然摇红,你肯定又在参加热闹的宴会,还会有“送钩”与“射覆”的游戏。不是吗?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我分明从中听到了你的声音。
只可惜,这次我不能在你身边了,甚至和你“隔座”也不可能。你听,晨鼓已经敲响,上班应差的时间就要到了。身不由己的我,就象那折断的飘转不定的蓬草一样,还得走马兰台,到朝廷的秘书省去从事那寂寞无聊的校书生涯。
再见了,请记住,在那画楼西畔,桂堂东头,我们会再重逢的……
痴情的诗人,为了心上的女郎在此怅望中宵,倾诉了自己无尽的心曲。然后默默“应官”而去。如此深沉情怀,如此执着之爱,任凭感情燃烧自己心灵,熬干满腔之血,也不做放浪而无所顾忌的追求与满足。这正是李商隐爱情诗凄艳而不轻佻的特点,也是诗人具有东方特质的理性观念和道德内涵使然。这种心态用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的话说就是“内倾心态”。它是由于内在的主观条件,特别是由来自原型的原始意象激发起来的。既然这些内在的原始意象既可能是思想意象也可能是情感意象,因而一旦思想意象占据优势,其结果则必然导致内倾情感。内倾情感往往是原始的、不同寻常的和富于创造性的,有时则由于背离一般人的习惯而显得过于深沉甚至近乎于反常。由这种内倾心态而造成内倾感情,它不是将感情披露与炫耀,而是将它深埋心中,永远怀念;态度难以捉摸,既随和又冷淡,但在内心深处却分明燃烧着一团感情的火。再加上李商隐出身于进士,才华横溢,文彩飞腾,自然形成一种风流自赏、潇洒通脱的性格。这样的心态和这样的性格,就使得李商隐的爱情诗深沉而绮丽,严肃而浪漫。具体表现为既浪漫多情,又一往情深地执着于爱情;既苦于爱情的折磨,又在苦涩中获得享受与安慰;既不甘爱情在追求中幻灭,又甘愿做牺牲自己的春蚕和蜡炬。在这首诗中,诗人正是抒写了对昨夜一度春风,旋即成为间隔的意中人的深切怀想。其痴迷而沉醉的心态,怅然若失的形象,都给人以很强的感染力。而结尾将爱情的间隔与身世的飘转结合起来,在抒发爱情不如意的同时,也融进了诗人对人生的慨叹,无疑又扩大了诗的内涵,深化了诗的意蕴,始终保持了他无题诗“情中情” 的特点。
前人笺释此诗,有寄托说(见程梦星 《李义山诗集笺注》、杜诏 《唐诗叩弹集》、赵臣瑗 《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张采田 《玉溪生年谱会笺》、汪辟疆 《玉溪诗笺举例》);抒怀说 (吴乔 《西昆发微》 引冯班语);狭邪说 (见纪昀 《玉溪生诗论》);艳情说 (见冯浩 《玉溪生诗集笺注》、钱良择《李义山诗集辑评》、胡以梅 《唐诗贯珠串释》)。纷纷众说,到底哪个为是?从作品本身看,寄托说与抒怀说未免过于牵强,狭邪说和艳情说又难以同诗中那种执着而默契之情相吻合。究其实,这首诗还应该是爱情诗,只不过是在爱情的抒发中,又融入了诗人的人生感喟与复杂意绪,呈现一种“情中情” 罢了。
那么,诗人在诗中思恋的对象又是谁呢?清代黄景仁曾写有一首 《绮怀》 诗说: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这首诗,完全仿照李商隐的无题进行构思,“为谁风露立中宵”,黄景仁也觉得这是个谜。李商隐这首无题原题二首,另一首是七绝,实际上是开成四年诗人做秘书省校书郎时所作的一组诗。七绝写道: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从中可看出,诗人早年倾慕具有天仙一般名字的美女萼绿华,但无缘相见,便各分东西,人远天涯。如今,当诗人已同王茂元女儿结婚,成为“秦楼客”的时候,又同她邂逅了,虽然感情未易,毕竟身份不同,昔日名嫒,今天已成为“吴王”府内的娇花。虽然近在咫尺,但只有在“隔座送钩”、“分曹射覆” 的宴会游戏中才能偷看几眼。重重阻隔中的一次约会,是在昨夜那“画楼西畔桂堂东”,相会时间虽短,但却终生难忘,以至今夜犹立中宵,久久沉醉。那么这位“萼绿华”,后来又成为“吴王苑内花”的人是谁呢?冯浩 《玉溪生诗集笺注》 说:
或茂元在镇,更有家在京,或系王氏之亲戚,而义山居停于此。颇可与 《街西池馆》 及 《可叹》 等篇参悟,亦大伤轻薄矣。
《可叹》 诗中有:“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看来,诗人在京期间可能住在王茂元豪富的亲戚“吴王”家中,恰在这里遇上了昔日 的意中人“萼绿华”,也就是这位“宓妃”。“王昌且在墙东住,未必金堂得免嫌。”(李商隐 《水天闲话旧事》)看来,这场“婚外恋”是不可避免的了。诗人对这位宓妃始终是念念不忘的,曾在诗中多次提到她:“贾代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无题四首》 其二)“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蜂》) “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代魏宫私赠》) “敢言西子短,谁觉宓妃长。” (《判春》)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 (《袜》) “宓妃”和“萼绿华”都是神仙世界中人,用此名来替代“吴王苑内” 的意中人,既是阻隔重重,迷离缥缈,可望而不可即的暗示,也是幽秘的心灵中感情抒发的一种不得已的作法。因为即使是在开放的唐代,这种倾其爱心“用尽陈王八斗才” 的“婚外恋”也是不会被社会承认的。
这首诗在结构上完全打破了时空界限与次序,而是完全按着自己心理活动的流程来展现情感的发展。如前三联中的每一联,既是忆想昨夜之情,又是描绘今夜之景,昨夜与今夜之间浑融一体,情景难辨,此耶?彼耶?亦彼亦此。这样,就造成一种抒情主人公始终沉浸在那种充满温馨旖旎的爱的氛围里,相会时短,相忆日长,相思相忆,绵邈无尽。即使无望,仍旧含情,为整首诗温馨而苦涩的格调奠定了基础。另外,整首诗在情景的表现上是实境虚写,虚境实写,这样虚实结合,更显得断续无端,变幻迷离。在句法结构上,诗人也格外讲究,绮丽中力求宛转流美。如第一句的“昨夜”复迭,句中自对,以及上下两句一气蝉联的句式,极富唱叹之致,无形中增强了浓郁的追忆昨夜的抒情成份。
构思上新奇而巧妙,写今夜之怀想,却全从昨夜着笔,一切都在追寻中展开。尤其是次联微妙心理的描写,略貌取神,独具匠心。彩凤一般是用它的比翼双飞来象征爱情的美满,在这里却是暗示爱情的阻隔。如果说这一句还是在常语翻新的基础上别出机抒,那么接下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则纯粹是诗人的独创了。“灵犀”是指犀牛角,古代被视作灵异之物。犀牛角的中央有一道贯通上下的白线,聪颖的诗人正是从这一点上展开想象,将本是形似一条白线的角质赋予相爱的心灵奇异感应的性质,从而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比喻恋人之间心心相通,百用不厌的千古名句。在今天,人们使用起来似乎感到是那样贴切和富于典型性,但却很少有人想到和体会到创造这句诗的诗人那种费尽经营的甘苦和抒写心灵感受的超绝才力。这联诗正是从巧妙而新奇的联想出发,将“身无”与 “心有”相互映照和生发,从而形成一个包蕴密致,含量丰富的矛盾统一体。相爱的双方,由于种种原因而不能会合,这本是极其痛苦的,但身不能接,心却相通,则又是莫大的慰藉。这种追求心灵契合类似于今天所说的“精神恋爱”,而它表现出的极大理智和满足仔细品味起来又未免带有某种苦涩。感情这东西就是这样难以琢磨,略带苦涩才会更加甜蜜;总处甜蜜之中就会乏味,就会苦涩,甚至酿成悲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义山不但是个诗人,似乎还是个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