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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德伯家的苔丝》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发布时间:2023-05-18 19: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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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提要】

纯洁美丽的乡村姑苔丝为父母所迫,为改善家庭贫穷生活,去附近一个有钱的“远亲”德伯夫人家认亲,却被德伯夫人的儿子亚雷污。失身后痛苦的苔丝改换环境去一家牛场做工,认识并上了牧师的儿子安玑·克莱。新婚之夜,克莱知道了苔丝的过去后却没有原谅她,抛弃苔丝只身远渡重洋去了巴西。亚雷乘虚而入,在苔丝家庭陷入窘境时,诱使苔丝和他同居。克莱悔悟后返回英国与苔丝重叙旧情,从麻木中清醒的苔丝刺死毁灭了她一生幸福的亚雷并和克莱一起出逃,在荒漠里度过了几天的幸福温馨生活。最后,在一个静谧的黎明,苔丝被捕并被判处绞刑。

【作品选录】

28

苔丝的拒绝,虽然出乎意料,却并没把克莱吓得永远绝望。他在妇女场中,也有一些经验,所以他很知道,她们说的“不”字,往往只是要说“是”字的先声;但是他的经验却也有限,所以他不知道,现在这个“不”字,却是一个例外,和那些弄乖卖俏、忸怩作态的“不”字,完全不同。他只想,苔丝已经允许他向她求了,这就是一种格外的保证;他并不深知,在乡村的田地里和牧场上,“叹息嗟呀只枉然”,绝不算白费心力;因为在这种地方上,女人多半不大仔细考虑,就接受男子的,并且为的是恋本身的甜蜜滋味,不像有野心的人家那样忧虑焦灼,因为那种人家的女孩子,一心只想找个丈夫,成家立业,所以把热情本身当作目的这种有益身心的想法,可就瘫痪无力而不能活动了。

“苔丝,你怎么说‘不’字说得那么坚决呀?”克莱过了几天问苔丝。

她吃了一惊。

“你别再问我啦。我不是已经把原因告诉了你了吗?——不是把一部分原因,告诉了你了吗?我配不上你,我没有作你的太太那种资格。”

“怎么配不上?因为你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吗?”

“不错——仿佛是那样,”她嘟囔着说,“我恐怕,你家里的人,一定要看不起我。”

“你这个话实在是把他们都看错了,把我父亲和我母亲都看错了。至于我哥哥们,我本来就不在乎他们——”他把双手紧紧扣住了她的腰,不叫她逃去。“你听我说,亲的,那不是你的真意思吧?我敢说一定不是!我让你弄得坐不安,立不稳,书也看不下去,玩儿也没心肠啦,什么也作不了啦。我并不急,苔丝,不过我想知道——想从你那温柔和暖的嘴唇儿里问出来,你将来一定有作我的人那一天吧——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可以随你的便儿;不过总有那一天吧?”

她听了这话,只把脑袋摇晃,把眼睛瞧着别的地方。

克莱仔细端详她,观察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她脸上刻着古代的象形文字似的。她的拒绝好像是真的。

“那么我不该这样搂着你了,是不是?我对你没有权利了,我没有权利来找你,来跟你一块儿游逛了!你说实话,苔丝,你是不是上别人了?”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她继续努力自制,说。

“我差不多也知道没有那样的事。但是你为什么可又给我钉子碰哪?”

“我并没给你钉子碰啊;我很喜欢让你——对我说你我呀;你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你老可以对我说那样的话——那决不会得罪了我。”

“但是你可不愿意我作你的丈夫啊?”

“啊,那可是另一回事了——我都是为你打算,替你着想啊,最亲的!哦,你信我的话好啦,这完全都是为的你呀!我要是答应了你,作了你的人,在我自然是十二分地快乐的了,可是我不愿意享受这种快乐——因为——因为,我自己十二分地明白,我不应该作这样的事。”

“不过你要知道,你答应了我,就能叫我快活呀!”

“啊——你以为是那样,其实你不明白!”

每次遇到这种关节,他老认为,她是觉得自己在交际礼貌方面,本领不够,不配作一个上等人的太太,所以才这样谦虚,表示拒绝,因此他老说,她的脑筋非常灵敏,知识非常丰富——其实这话本来也不假,因为她天生就敏捷,加上她对他那么景仰,那么慕,所以他使用的字眼,说话的音调,都让她学会了,他所有的知识,也都让她零零碎碎地取得了不少;她这些方面的成绩,实在惊人。两个人每次这样温柔地争论,她得到了胜利以后,要是在挤的时候,她总要一个人跑到顶远的一条牸牛身下,要是在闲散的时候,她总要跑到苇塘里,或者自己的屋子里,偷偷地自怨自叹,自伤自悲;其实不到一分钟以前,她还硬装冷淡,表示拒绝来着。

她心里的挣扎,非常地可怕;她自己那颗心,老是向着克莱那颗心——那是两颗热烈的心,和一丁点儿可怜的良心对抗——所以她用尽了力所能及的办法,来维护自己的决心。她本来是拿定了主意,才到塔布篱这儿来的。无论怎么样,她决不肯贸然嫁人,免得叫丈夫娶了她以后,又后悔自己瞎了眼。她总认为,她当日头脑清楚的时候,凭良心拿定了的主意,不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置之一旁。

“为什么没有人把我从前的事儿,全告诉他哪?”她说,“那个地方离这儿不过四十英里罢了——那种消息,怎么就会没传到这儿来哪?一定有人知道!”

但是却又好像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对他说过嘛。

又过了两三天了,谁都没再提这件事。她同屋的伙伴,脸上都是忧郁愁闷的样子,因此她猜想,她们心里,不但把她看做是他喜欢的人,并且还把她看做是他选中了的人哪。但是难道她们看不出来,她并没往他那儿强凑么?

苔丝现在的生命之线,分分明明是两股儿扭成的,一股儿是绝对的快乐,一股儿是绝对的苦痛;这是她向来没经验过的。第二次做干酪的时候,又剩下他们俩在一块儿了。本来老板也帮忙来着,但是他和他太太,好像近来都看出来,他们俩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其实他们两个的恋,进行得非常小心谨慎,外人不过稍微有一丁点猜疑就是了。但是那天,不管怎么,老板却躲开了他们。

他们正在那儿把皮掰碎,好往桶里装。这种动作,和把大宗的面包掰碎差不多。苔丝那两只手,让洁白的皮衬托得好像淡红的玫瑰。安玑正一把一把地把皮往桶里装,装着装着,忽然停住了,把两只手平铺在苔丝手上。她的袖子,高高卷在胳膊肘儿以上,他把头再往下低去,在她那柔润的膀子侧那条静脉上吻了一下。

九月初的天气,虽然还闷热,但是她那只胳膊,却因为在皮里泡了许久,吻着又凉又湿,仿佛就采的蘑菇一般,尝着还有点儿水的味道。不过她那个人,感觉非常锐敏,她的胳膊叫他的嘴一接触,脉搏就立刻加快速度,热血就立刻冲到指尖,原先凉的胳膊,立刻变得又红又热。于是仿佛她的心在那儿说了话:“现在还用得着再忸忸怩怩的吗?真是真,假是假,男人和男人之间是那样,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是那样啊。”因此她把眼睛抬起来,把忠诚热烈的眼光射入了他的眼睛,把上唇也微微撮起,露出妩媚的浅笑。

“苔丝,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吗?”他说。

“因为你很我呀!”

“不错,因为很你,同时也是预备要再求你。”

“别再提啦!”

她露出忽然害起怕来的神气,怕的是自己的抵抗,在强烈的愿望下,不能坚持下去。

“哦,苔丝!”他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样拿逗弄人当作玩儿。为什么你让我这样失望?你几乎像一个卖弄风的女人了;我说实话,我觉得,你真是那样的人——真像一个都市里头等卖弄风的女人。她们也像你一样,冷一阵热一阵,叫人不着头脑。真没想到,在塔布篱这种偏僻地方,会碰到这种情况……”说到这儿,他看这番话真把她刺疼了,就又急忙改嘴说:“但是,最亲的,我知道你是一个顶诚实、顶纯洁的人。我怎么能把你看成一个风女人哪?苔丝,如果你心里真像你外面儿上那样我,那为什么,一提到你给我作太太,你就不愿意哪?”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愿意呀!我无论怎么也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呀!因为——实在并没不愿意么!”

当时的克制,到了使她不能再忍的程度了,因此她的嘴唇颤动起来,只得急忙躲开。克莱觉得很难受,很不明白,所以紧跟在她身后,在穿堂里把她捉住了。

“你得说,你得说,”他一阵的热烈,也忘了他两只手上满是皮了,把她搂住了,对她说,“你一定得说,你只能归我,不能归别人!”

“我愿意,很愿意说,”她喊着说,“要是你现在撒开手,放了我,我还要详详细细地跟你说一说,把我的经历——我的一切——全都说出来哪。”

“你的经历,亲的;是喽,当然喽;不管有多少,都说一说好啦。”他瞧着她的脸,用由而生的戏谑之言表示允诺,“我的苔丝,我想你的经历,一定和园边树篱上今儿早晨头一次开花的野蔓草花所有的经历,差不多一样的多吧。无论什么都不妨对我说,可就是不许你再说你配不上我那种惹人讨厌的话。”

“我要想法子——不再说那种话;等到明天,我再对你说明始末原由吧——不,等到下礼拜吧!”

“礼拜天好吗?”

“好吧,就是礼拜天吧。”

她到底走开了,一直往后,走到院子尽头那丛削去树梢的柳树中间,才止住了脚步,在那儿,她可以藏得严严密密,不让别人看见。于是她一下趴在树下瑟瑟作响的丛芜长草上,同倒在床上一般,身子蜷伏着,心里怦怦地乱跳着,苦恼之中夹杂着一阵一阵的快乐;因为虽然想到将来的结果让她害怕,但是害怕的心情,仍旧消灭不了快乐的感觉。

实在的情况是,她正把持不住,要默认他的要求了。她的喘息每一呼一吸,她的血管每一张一弛,她的脉搏在她的耳中每一跳一颤,都发出一种呼声,表示和天联合,同反抗她那种过分顾虑的良心。情给她出的主意是: 先不顾一切,只管答应他;和他在神坛前面结合,任何情况都一点儿不露,他会不会发现她的过去,完全付之于天;只管先把到口的食快意大嚼;等到痛苦的利爪抓住了自己,再受罪也不迟。虽然好几个月以来,苔丝老自己鞭策自己,自己和自己斗争,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地考虑,想好了种种办法,要咬着牙,严峻冷酷地将来过一辈子独身生活,但是照现在的情况看,情出的主意,终究要战胜一切;她想到这儿,就又惊心动魄,又丢魂失魄。

下午的时光慢慢地过去了,她依然藏在那丛柳树中间。她听见了牛桶从树杈上取下来的时候那种哗啦哗啦的响声,她听见了把牛往一块儿聚拢的时候那种“噢噢”的喊声。但是她却没去挤牛,要是她去了,人家一定会看出她那种激动的样子来的;老板既是认为她这种情况,只是由于情,一定会嬉皮笑脸地打趣她,这种戏谑是她受不了的。

一定是她的情人猜出了她那种过分激动的情况,替她编造了一套话,说明了她不露面的原因;因为当时没人查问她,也没人喊叫她。六点半钟的时候,太落到地平线上了,把一片西天,映得好像一座冶铁炉,跟着月亮从东方升起,好像一个其大无比的南瓜。那一丛秃头的柳树,因不断遭受砍伐的戕贼,都失去了天然的形状,现在叫那个月亮一衬托,好像是一个头发就是棘刺做成的怪物。她那时才回到屋里,暗中索着上了楼。

那天是礼拜三,礼拜四来了,克莱只满腹心事地老远看着她,却没走上前来麻烦她、引逗她。玛琳和别的住厂女工,都好像猜出来,事情一定有了眉目了,因为她们在卧室里,都没有硬要她说话的。礼拜五过去了;礼拜六也过去了。明天就到了那一天了。

“我要屈服了——我要答应了——我要同意他娶我了——我没法子了!”她那天晚上,听见另一个女孩子,在梦里叹着气叫克莱的名字,她就不免怀着妒意,把滚热的脸靠在枕头上,喘息急促地说,“我不能让别人嫁他!我一定要自己嫁他!但是这可是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也许还会要了他的命哪!哦,我的心哪!哦——哦——哦!”

31

有一天晚上,住厂的人,除了苔丝和克莱,全都往别的地方去了。因此他们两个,只得坐在屋里看家。他们谈天儿的时候,苔丝满腹心事地抬起头来,去看克莱,同时克莱那双表示惜敬重的眼睛,也正看着她,恰好两个人,四目相射。

“我配不上你——配不上!”她忽然说,同时从矮凳子上跳了起来,好像是因为他崇拜她,又因为自己受了他的崇拜,满心欢喜,觉得惊惶。

克莱把她兴奋的全部原因,认作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原因,所以他就说:

“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亲的苔丝!你以为,一个人会不费什么事,运用一套没有价值的俗礼仪,就算有身份吗?那不算。真正有身份的,得是那些真实、诚恳、公正、纯洁、可、有美名的人里头的,就像你这样才成啊,我这亲的苔丝。”

她极力忍住了喉头的哽咽。近几年,她在教堂听道的时候,这一连串美德,不知让她那颗年轻人的心疼过多少次了,他却偏在这会儿引用这句话,可真怪啦!

“我十六岁那年上,你怎么不在马勒村待下,跟我求哪?那时候,我正和我弟弟妹妹们在一块儿住着,你不是在青草地上,还跳过一回舞吗?哦,你怎么不哇,你怎么不哇!”她说,同时很激动地直手。

安玑只得安慰她,劝导她,一面心里想(他这么想倒也很对),她这个人,真是天真烂漫,喜怒任意,将来她要是嫁给了自己,她的幸福全得靠他的时候,他真得把她小心护,对她时刻尽心。

“啊——我怎么不待下哪?”他说,“我也不明白呀。谁知道我怎么不哪!不过,这也用不着这么难过呀,这值得这么难过吗?”

托词掩饰,原是妇女的本能,所以她又急忙改嘴说:

“要是你从那时候起就我,我就可以多得你四年的了!我从前的光,就不会白白地瞎过了!我就可以格外多有四年的快乐了!”

受这样折磨、这样痛苦的,并不是一个有阅历,有经验,作过许多风流事,见不得人的妇人,却是一个生活单纯的女孩子,年纪还不到二十一岁,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就如同一只小鸟,陷入了网罗。她当时要好好把心情稳定一下,所以就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往屋外走去,走的时候,裙角都把小凳子带倒了。

壁炉的薪架上,烧着一捆青绿的梣树枝儿,发出一片熊熊的火光;树枝儿发出一片悦耳的劈啪之声,树枝的头儿上直冒白沫儿,克莱就在这片火光旁边继续坐着。等到她从外面回来了的时候,她已恢复了原状了。

“你说你是不是有一丁点儿喜怒无常,忧乐没准儿,苔丝?”他给她在小凳子上放了一个垫子,叫她坐好了,自己靠着她在一把长椅子上坐下,打趣她说,“我刚才正要问你一句话,你可拿起来就走了。”

“不错,也许我有点儿喜怒无常,”她嘟囔着说,于是忽然又走到他跟前,每一只手把住了他的每一只膀子说,“并不,安玑,我并不是真正喜怒无常——我是说,我的生并不是喜怒无常。”她要证明她不是那样,就在长椅子上靠着克莱坐下,同时还把头靠着他的肩膀。“你要问我什么话来着?你问吧。我管保我可以好好地回答你。”她很虚心地接着说。

“我要问的就是一句话——你承认了你我了,也答应了跟我结婚了,因此生出第三个问题来——‘哪一天结婚哪’?”

“我愿意老像这样过下去。”

“不过我可得打算到新年——或者再晚一点儿——就开始我独自经营的事业啊。我想在我还没让新事业里种种杂务缠住了身子的时候,就把我的伴侣先弄到手。”

“不过,”她怯生生地问,“实事求是地讲,你把事业先创办起来,然后再结婚,不更好吗?——不过这话也难说,想到你走了,把我撂在这儿,我可受不了!”

“当然受不了。并且那也并不是什么顶好的办法。因为,我将来创办事业的时候,有许多地方,还要你帮我的忙哪!到底多会儿哪?两个礼拜以后好不好?”

“不好,”她说,她的态度严肃起来,“因为我有许多许多事儿,得预先想一想。”

“不过——”

他把她轻轻拉得离他更近一些。

婚姻的实现,就这样近在眼前赫然出现,使她一惊。他们正要把这件事再讨论下去的时候,椅子后面转出四个人来,走到了屋子里火光最亮的地方,一个是克里克老板,一个是克里克太太,还有两个是女工。

苔丝像一个有弹力的球似的,一下子就从克莱身旁跳开了,满脸通红,眼睛在炉火光中发亮。

“我早就知道了么,我跟他坐得那么近,就必然有这一着儿!”她不耐烦地嚷着说,“我早就对自己说过,一定会有人撞来,看见!不过还好,我并没真正坐在他的膝盖上啊,尽管别人看着,也许觉得差不多那样!”

“像屋里这点亮儿,你要是不告诉俺,俺敢说,俺们决看不出来你们在这儿坐着,不管坐在哪儿,都看不出来,”老板回答说。跟着又用丝毫不懂有男女情感那种人的冷落态度,对他太太说:“俺说,克锐蒂,这可以看出来,别人并没估的事,咱们顶好别以为人家估出来了,别那样。她要是不说,俺一点儿也想不到她到底儿坐在哪儿——一点儿也想不到。”

“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克莱临时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来说。

“啊,真的吗!俺听见了这个话,别提有多高兴啦,先生。俺心里早就觉出来,你要怎么办了。她太好了,当挤牛的,真有些屈才。俺头一天看见她,俺就那么说来着。不管是谁,把她得到手,都要跟得到了宝贝一样;再说,她作一个上等庄稼人的太太,更不用提有多好啦。她丈夫有了她,决不会再受伙计头儿的气。”

苔丝却不知怎么早就溜了。本来她听见老板那种卤莽直率的称赞,觉得不好意思,就已经有些待不住了,但是她瞧见跟在老板后面那两个女孩子的样子,心里一难过,就更待不住了。

晚饭以后,她回到寝室里的时候,她那三个伙伴,已经全在屋里了。只见在烛光荧荧下,那三个女孩子,都坐在各自的床上,等候苔丝,她们都穿着白的睡衣,仿佛一行报仇的鬼魂。

但是她马上就看出来,她们的神气,并不含什么恶意。她们根本就没希望着得到手的东西,现在得不着,当然不会觉得是一桩损失。她们那时完全是旁观的神气,完全是琢磨的态度。

“他要娶她了!”莱蒂眼睛不离苔丝,嘴里嘟囔着说,“看她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来!”

“你是要嫁他吗?”玛琳问。

“不错。”苔丝回答说。

“几儿的好日子?”

“还没定哪一天。”

她们觉得,这句话只是遁辞罢了。

“是啦——要嫁他啦——嫁一位公子啦!”伊茨·秀特说。

她们三个女孩子,仿佛受了一种魔力的支使,都一个跟着一个,从自己的床上爬下来,跑到苔丝身旁,光着脚,围着她站着。莱蒂把双手放在苔丝的肩上,好像是觉得她作出这样的奇迹,现在要,她究竟是不是肉体凡胎;玛琳和伊茨,就用双手搂着她的腰,三个都把眼睛一直瞅着她的脸。

“她真像是要嫁他的样子!比俺想的都更像!”伊茨·秀特说。

玛琳吻了苔丝一下。“不错。”她把嘴拿下来的时候,嘟囔着说。

“你吻她,是因为你她呀,还是因为另有一个人,已经在那儿吻过了哪?”伊茨对玛琳只有冷讽而无热嘲地说。

“俺并没往那方面想,”玛琳老实简单地说,“俺只觉到,这件事稀罕——要给他当太太的,偏偏不是别人,偏偏是她。俺一点儿也没说这不应该,俺们连一个说这不应该的都没有。因为俺们本来都不过是他就完了,谁都没想要嫁他。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嫁他的偏偏不是别人,不是千金小姐,不是穿绫罗绸缎的阔人,偏偏是和俺们一样的她!”

“你们敢保,你们没因为我要嫁他而恨我吗?”苔丝低声说。

她们回答之前,都穿着白睡衣,紧挨在她身旁,仿佛是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在她脸上找出来似的。

“俺说不上来——俺说不上来,”莱蒂嘟囔着说,“俺倒是想恨你来着,可是俺又舍不得恨你!”

“俺也觉得是那样啊,”玛琳和伊茨同声齐应说,“俺不能恨她。不知道怎么,就是舍不得恨她!”

“他应该在你们几位里面选一位来着。”苔丝嘟囔着说。

“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比我好!”

“俺们比你好?”那三个女孩子低声把这句话慢慢地念叨,“没有的话,没有的话,亲的苔丝!”

“你们都比我好,”她很激奋地辩驳说。说完了,忽然把她们的手都推开,伏在一个屉柜上,犯了歇斯底里一般,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嘴里不住地念叨:“比我好,比我好,比我好!”

她既是一下忍不住了,就放量地哭起来了。

“他应该在你们里面选一位!”她大声说,“我想,就是到了现在这一步,我还是应该想法儿叫他娶你们!你们嫁给他,一定比我——哦,我这满嘴里都说了些什么呀!哦!哦!”

她们都走到她跟前,把她抱住了,但是她的哽咽,仍旧还是好像要把她撕裂似的。

“拿点儿水来,”玛琳说,“她叫咱们几个说的神经错乱起来了!可怜!可怜!”

她们把她轻轻送到床前,在那儿热烈地吻她。

“你嫁他顶好啦,”玛琳说,“你比俺们都大方体面,比俺们都有学问,特别是他又教给了你那么些知识。不过就是你嫁了他,也应该很得意呀。俺敢说,你心里很得意!”

“不错,是得意,”她说,“我怎么会忍不住哭起来了哪?真怪难为情的!”

她们都上床躺下了,蜡烛也灭了,玛琳隔着床铺,打着喳喳儿对她说:

“苔丝,你当了他的太太以后,可别忘了俺们,也别忘了俺们怎么对你说来着,说俺们都他,说俺们怎么因为你是他挑中了的人,俺们压根儿就没盼望他挑俺们,所以俺们都想不恨你,也都真不恨你,也都不能恨你。”

她们却不知道,苔丝听了这番话,辛酸悲痛、灼肤炙肌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枕头上直流。她五沸腾,肝肠断折,狠命咬牙,决定把自己的历史,对克莱和盘托出,她母亲的告也不顾了,那位她愿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人,要看不起她,就看不起吧,她母亲要说她傻就说吧;她宁愿这样,也不肯再守缄默;因为再守缄默,就可以说是对克莱不忠不信,也似乎是使那三个人蒙冤受屈了。

(张谷若译)

注释:

“叹息嗟呀只枉然”,原文to sigh gratis,见《哈姆莱特》第2幕第3场第335行。

《新约·腓利比书》第4章第8节:“弟兄们,我还有未尽的话。凡是真实的、诚实的、公正的、纯洁的、可的、有美名的,若有什么德行,若有什么称赞这些事情你们都要思念。”

英国人惯,定结婚的日期,是未来新的特权。

英国人的迷信观念,鬼是白的。

【赏析】

纯洁、美丽、善良、勤劳的苔丝是一位乡村小贩的女儿,在绿草如茵、风景如画的乡野中长大,淳朴的乡村生活使她具有清纯高雅的美貌和善良高尚的心灵。

苔丝对社会尽其所能,理应得到健康成长,同时也获得其应得的待遇,但她实际遭遇的却是环境的愚昧,经济的窘困,暴力的污辱,社会的歧视,人的遗弃。她在饱经周围环境中有形无形的邪恶势力迫害摧残之后,最终殒命刑场。哈代为苔丝设计的人生舞台时限极短,从她在乡村舞会上出场,到她在标志死刑的黑旗下丧生,历时不过五六年,但她那短暂一生的多舛遭遇,环环相扣,惊心动魄,令人读罢悲从中来!

“可怜的苔丝!”这是笔者和广大读者读罢小说后普遍的真情流露。然而,谁是苔丝悲剧的真正制造者?谁是导致苔丝红颜薄命的元凶呢?

首先,贫困的家庭和父母的虚荣无知,导致苔丝悲剧的产生。

苔丝出身于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有着一大堆的弟弟妹妹。父亲是一名虚伪、愚蠢的乡村小贩。一编写郡志居民谱系的牧师告诉他,“他是该地古老的武士世家德伯氏的后裔”时,这个贫穷的乡村小贩乐得手舞足蹈。他异想天开地要17岁的苔丝到附近的一个有钱人——德伯夫人那里去认本家,幻想借此摆脱经济上的困境(实际上德伯老太与古老的武士世家毫无关系,她家是靠放高利贷起家的暴发户)。苔丝的母亲,是同样的虚伪、愚蠢的农家主妇,当她得知德伯老太的儿子还没有结婚时,极力让苔丝去攀这门远亲,并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正是他们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葬送了美丽而纯洁的苔丝!

亚雷是这部小说中被批判的人物,他恶毒虚伪、自私残酷,嘴上满口教义,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他在生活上荒,在初见苔丝时就被苔丝的美貌所吸引,后强行占有了苔丝。亚雷利用苔丝的穷困和缺乏社会经验,设圈套引诱她,通过在经济上给苔丝家庭一些施舍,使苔丝处于负欠他的境地,从而一次又一次地落入他的魔爪之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分明是亚雷污辱了苔丝,亚雷却要苔丝发誓不去引诱他。亚雷是一个真正的恶棍,他毁灭了苔丝的生活,断送了苔丝通往幸福的一切道路。

如果说亚雷是在肉体上给予苔丝残酷的摧残,那么克莱则在神上使苔丝饱受折磨。他表面上思想开朗,怀宽广,不在乎门第等级,但骨子里依然保守、自私自利。他抛弃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及宗教背景,使自己成为一个农民,并认为自己是一个理智的讲原则的重感情的人,而实际上,他所谓的原则是在他个人的利益受损时,可以疯狂地报复一切。他的双重道德标准在他对苔丝的态度上暴露得淋漓尽致,他不能原谅苔丝有任何瑕疵,却可以纵容自己放形骸。当理想中的苔丝和现实中的苔丝发生尖锐冲突的时候,他就原形毕露,倒退到传统的道德原则中。他不能原谅她的过去,不顾苔丝的名声与感受,让她回家并弃她而去,他给过苔丝无限的,又将她打入无底的深渊。克莱是一个无情的刽子手,从神上毁灭了苔丝。当然,他在伤害苔丝的同时,也在神上折磨了自己。

苔丝是这部小说中格与形象描写得最鲜明的人物,她美丽、单纯、温柔、善良,对情执著,同时她也有不足,时常表现出软弱、屈从、迁就等弱点。苔丝对家庭有强烈的责任感,这种高尚的目的却使她的善良被亚雷利用,这是她失去贞洁的根源。她恨亚雷,但面对家庭生活的窘迫,又不得不再次与亚雷同居。苔丝的软弱和善良,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这种软弱还表现在对克莱情的态度上。苔丝有追求真正情的美好愿望,她对克莱的是纯洁的。为了克莱,她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克莱抛弃她而去,这一切苔丝却没有抱怨,没有仇恨,没有为自己的不幸辩护,只是屈从和迁就,认为是自己不好,她的软弱是导致自己不幸命运的不可忽视的因素。

可以这样说: 苔丝父母的贫困虚荣,亚雷的荒虚伪,克莱的道貌岸然,苔丝的软弱屈从,都是构成苔丝悲剧的原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英国维多利亚社会各阶层的矛盾,维多利亚时代虚伪的道德宗教!维多利亚时代的资产阶级制度才是苔丝悲剧命运的真正造恶者。从这个角度讲,这部小说正如20世纪评论家阿诺德·凯特所说的,“具有社会文献的特点”。

如果说卡门的美在于野叛逆,简·的美在于倔强顽强,那么苔丝的美却在于纯净自然。哈代把一个婚前已失身,后又与人非法同居的“杀人犯”,称为“一个纯洁的女人”,并以此作为小说的副标题,这无疑是对当时社会伦理道德的大胆抗议和有力嘲弄。正是因为作家这种离经叛道倾向,小说一出版就受到了评论界的猛烈抨击,被斥为“不道德”的作品。作家本人也遭到了资产阶级卫道士的攻击和诋毁。

《德伯家的苔丝》在艺术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这不仅体现在他对时代氛围的高超把握,新的历史条件下悲剧观念的拓展,以及“圆型”人物的杰出塑造上,还体现在这部小说的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以及结构安排上。

哈代是位心理学大师,他对人物的神世界、心灵的微妙变化揭示得十分出,注重在矛盾冲突中刻画心绪流程,表现人物复杂的心态和丰富的神世界。如,苔丝在第二次离开家乡时已抱定了不再嫁人的决心。在克里克老板的牛场与克莱的朝夕相处,使她心中产生了慕之情,可她又无时无刻不在压抑它。面对克莱的表白,她激动、兴奋,而对他的求婚又百般拒绝,心中充满着忧伤、焦虑,心常处在“绝对的快乐”和“绝对的痛苦”的挣扎中。在答应了克莱的求婚后,她常常为自己所遭到的耻辱感到惊惶,既想告诉克莱又害怕告诉他。在她与克莱相的整个过程中,心中始终交织着幸福、痛苦、恐惧、悔恨、屈辱等各种感情。正是由于哈代将人物置身于感情与理智、幸福与痛苦、希望与绝望的矛盾的漩涡中,他笔下的人物才极为真实、丰富、立体和可信。

在苔丝悲惨的一生中,作者通过亚雷对苔丝的污与玩弄,克莱对她的慕与遗弃,苔丝的忍辱与复仇、逃亡以及最终被当局“明正典刑”等情节的心安排,显示了高超的结构艺术。

(徐普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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