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贝雷一家打算乘汽车前往佛罗里达州。老十奶十奶十不想去,就唠叨不停,并摇晃着报纸说那个自称“不合时宜的人”的罪犯越狱了,目前正向佛罗里达逃窜。可第二天,她又表现积极地跟着大家上路了。中途在餐厅吃烤肉,老十奶十奶十和餐厅老板夫妻唠叨眼下人心变坏,好人难寻。继续上路后,老十奶十奶十突然想起她少女时候参观过的一个植物园的大房子,就硬要绕路转过去看看。贝雷只好把车子驶离大道,钻进颠簸的土路。结果一不小心,车子翻倒在路旁的沟壑里。这时有三个男人走过来,老十奶十奶十多嘴说出其中一个正是逃犯“不合时宜的人”,罪犯为了灭口,遂将贝雷一家老小全部杀害。
【作品选录】
“一条土道!”贝雷嘟囔了一句。
于是,他们掉头朝那条土道驶去。老十奶十奶十又想起那栋房子别的特征,像前厅漂亮的玻璃门啦,大厅的烛灯啦,等等。约翰·韦斯利说秘密夹板墙没准儿藏在壁炉里头吧。
“那栋房子,你们根本进不去,”贝雷说,“你们不认识房主。”
“你们在前面跟主人谈话,我就绕到屋后去,跳窗户进去,”约翰·韦斯利建议道。
“我们宁愿呆在汽车里,”十妈十妈十说。
他们转到那条土道,汽车颠簸地驶了进去,顿时扬起一阵阵粉十红十色十尘土。老十奶十奶十想起当年没有石子路,一天至多能走三十英里路。这条土道,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不少地方还有积水,有时还得在险峻的路堤上来个急转弯。霎时间,他们的车子行驶在山坡上,眺望得见几英里以外茫茫一片青里透灰的树梢;转瞬间,他们又陷入一个红土坑洼里,四处满布尘土的树木都在俯视他们。
“那个鬼地方最好马上出现,”贝雷说,“要不然我就要折回去了。”
这条土道像是一条成年累月没人走过的路。
“没多远了。”老十奶十奶十说,话刚一脱口,脑子里蓦地闪现一个糟心的念头,窘得她满面通红,两眼发直,两条十腿十一抬,把那个放在角落里的旅行袋碰翻了。旅行袋一倒,老猫咪喵的一声从那个盖着报纸的篮子里蹿出来,蹦到贝雷的肩膀上去了。
孩子们摔倒在车厢里,孩子十妈十紧抱着婴儿被甩出车外,跌倒在路上;老十奶十奶十也给甩到前座上去了。汽车翻了个斤斗,掉进路旁的沟壑。贝雷仍然坐在驾驶座上。那只猫——一只宽白脸,红鼻头,灰条的狸花猫——像条肉十虫子似的紧盘在他的脖子上。
孩子们一发现脚还能动弹,便从车厢里爬出来,嘴里嚷道,“出车祸喽!”老十奶十奶十蜷缩在前车厢的踏板上,但愿自己受了点伤,免得贝雷的火气全冲她一人发来。车祸发生前,她脑子里猛地闪现的那个糟心的念头,原来是她方才记得一清二楚的那栋房子并不在佐治亚州,而是在田纳西州。
贝雷用两只手把猫从脖子上揪下来,往窗外面一棵松树那边狠狠扔过去。接着,他下了汽车,先找孩子十妈十;她抱着哇哇哭的婴儿,呆坐在红黏土的沟沿上,幸好只是脸上划破一个口子,肩膀有点扭伤。“出车祸喽!”孩子们狂十热地吱哇乱叫。
老十奶十奶十瘸着十腿十从车厢里钻出来,琼·斯塔失望地说:“真可惜谁也没死!”老十奶十奶十的帽子依然扣在脑袋上,可是前檐断裂了,往上十翘十起,形成一个挺时髦的角度,边上还耷十拉着那朵紫罗兰的花十蕊。除了两个孩子,他们三个人都在沟里坐下来,从惊吓中慢慢苏醒过来,浑身直打颤。
“也许会有辆汽车路过吧。”孩子十妈十沙哑地说。
“我的十内十脏不定哪儿受了伤。”老十奶十奶十说,手直十揉十肋骨,可是没人搭理她。贝雷气得上下牙直打磕碰。他穿一件黄运动衫,上面印着蓝鹦鹉,脸十色十跟运动衫一般蜡黄。老十奶十奶十决定不提那栋房子是在田纳西州了。
路面要比他们坐的地方高出十英尺,他们只能望见路那边的树梢。还有更多的树木,在他们陷进去的那个沟壑后面,苍郁而挺拔。几分钟过后,他们看见远方山坡上有辆汽车朝他们这个方向慢慢驶来;车里的人好像在注视他们。老十奶十奶十站起来,使劲挥动两只胳臂,好让人家注意。汽车继续慢吞吞地开过来,时而在转角处隐没,时而又冒出来,驶到他们刚才路过的那个山坡时,蠕十动得越发慢了。它就像一辆又黑又大、破旧不堪的柩车,里面坐着三个男人。
车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土道上停下来。司机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们所坐的地方,不发一语。接着,他回头跟另外两个人嘀咕了几句,三人便一块儿从汽车里下来。一个是胖胖的小伙子,穿一条黑十裤十子,上身是件红运动衫,十胸十前印着一匹飞驰的银十色十骏马。他蹓跶到这家人的右边,站在那里,半咧着嘴,狞笑地盯视着他们。另一个小伙子,穿一条卡其十裤十子和一件蓝条的外衣,头戴一顶灰礼帽,帽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他慢吞吞地踱到这家人的左边。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司机下了车,站在车旁低头瞧着他们。他比另外两个人年纪大,头发有点灰白了,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显出一副堂堂学者的派头。他生就一张马脸,皱纹挺多,没穿衬衫,也没穿背心,下十身是条绷得很紧的蓝十色十劳动布十裤十子,手里拿一顶黑帽子和一管手十槍十。两个小伙子手里也有十槍十。
“我们出车祸啦!”孩子们扯起尖嗓门喊道。
老十奶十奶十有股奇特的感觉,好像认识那个戴眼镜的人,面熟得很,仿佛已经跟他认识一辈子了,可就是想不起他到底是谁。那人离开汽车,朝沟下走来,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免得滑倒。他穿一双棕白两十色十的皮鞋,没穿袜子,脚腕子又红又瘦。“你们好,”他说,“我瞧见你们翻了一个滚。”
“翻了两个滚,”老十奶十奶十答道。
“不,一个滚,”他纠正道。“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海勒姆,你去试试他们的车子还能开动不。”他悄声对戴灰帽子的小伙子说。
“你干吗拿把手十槍十?”约翰·韦斯利问。“干吗拿十槍十啊?”
“太太,”那人对孩子十妈十说,“你能不能叫两个孩子挨着你坐下来?我一见孩子就心烦。我要你们一块儿坐在原地不动。”
“你凭什么支使我们?”琼·斯塔问。
他们身后的树林像一张咧开的大黑嘴。“过来。”孩子十妈十说。
“你瞧,”贝雷突然开口了,“我们现在处境十分尴尬。我们……”
老十奶十奶十啊的尖十叫一声,猛地爬起来,瞪着两只大眼。“你敢情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人!”她说,“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老太太,”那人说,微微一笑,仿佛被人认出来不由得自鸣得意似的,“不过,老太太,要是您没认出我是谁,也许对您全家倒会更有利些。”
贝雷很快掉过头来,跟他十妈十嘟哝了几句,连孩子们听见都吓了一大跳。老十奶十奶十呜咽起来。那个不合时宜的人脸涨得通红。
“老太太,”他说,“别难过。有时一个人说话并非出自本意。我想他原本没打算跟您这样说话。”
“你不会杀害一个妇道人家吧?”老十奶十奶十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干净手绢使劲了眼睛。
不合时宜的人用脚尖在地上钻了个洞,又用脚把它填平。“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下毒手的。”他说。
“听我说,”老十奶十奶十几乎像是在尖十叫,“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匪徒之辈。我知道你准是好人家出身!”
“对了,老太太,”他说,“世界上最好的人家。”他笑了,露出一排整齐而结实的白牙齿。“上帝再也没造出比我十妈十更好的女人了,我爹心地也跟赤金一样纯洁,”他说。那个穿红运动衫的家伙绕到这家人的背后站住,手十槍十别在胯骨那儿。不合时宜的人蹲了下来。“博比·李,看住这两个孩子,”他说。“你晓得他俩搅得我心神不定。”他瞧着身前挤作一堆的六口人,似乎有点发窘,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咦,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他抬头看了一眼说。“不见太十陽十,可也没有云彩。”
“是啊,今儿天多好,”老十奶十奶十说。“听我说,你不该管自己叫不合时宜的人,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心眼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别说话!”贝雷嚷道,“全都闭上嘴,让我一个人来应付这局面!”他像运动员那样蹲伏十在地上,仿佛要起跑,可是并没动窝。
“谢谢您的恭维,老太太。”不合时宜的人用十槍十托在地上画个小圆圈。
“这辆车修好,起码得花半个小时。”海勒姆望着汽车凸起来的顶篷,提醒了一句。
“那你和博比·李先把他跟那个男孩带到那边去吧!”不合时宜的人指着贝雷和约翰·韦斯利说。“这两个小伙子要问你点事,”他又对贝雷说,“请跟他们到那边树林里走一趟吧。”
“您瞧,”贝雷说,“我们现在处境非常尴尬,稀里糊涂得还闹不清怎么回事呐!”他的声音嘶哑,两眼跟他衬衫上的蓝鹦鹉一般蓝而殷切。他一动也没动。
老十奶十奶十抬手整理整理帽檐,好像也要跟儿子一块儿进入树林,可是帽檐不幸脱落在手中,她楞在那里,瞪着手里拎着的帽檐,过了半晌才松手让它落在地上。海勒姆揪住贝雷的胳膊,像搀老头儿那样把他搀扶起来。约翰·韦斯利紧拉着爸爸的手,博比·李跟在后头,他们朝树林走去。刚要进入十陰十陰十森森的树林,贝雷一转身,靠在一棵光秃秃、灰暗的松树干上,喊道,“十娘十,我一会儿就回来,等着我!”
“眼下就回来吧!”老十奶十奶十尖声喊道,但是他们还是消逝在树林里了。
“贝雷,我的儿啊!”老十奶十奶十凄惨地嚷道,可是她发现自己正在瞧着蹲在她面前的不合时宜的人,便绝望地对他说,“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您可一点也不像坏人!”
“不,我不是一个好人,”不合时宜的人好像仔细掂量了一下她的话,然后说道:“可我也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我爹说我跟我的兄弟姐妹不一样,是另一个品种的狗崽子。‘你知道,’我爹说,‘有人一辈子也没问过一个为什么,可是另有一些人总十爱十刨根问底。这孩子就属于后一种人。他将来准会到处惹是生非!’”他戴上黑帽子,突然仰视天空,又朝树林深处张望一下,仿佛又有点发窘。“很抱歉,我在你们两位太太面前光着上身,”他说,耸耸肩膀,“我们一逃出来,就把囚犯衣服埋掉了。没有更好的改善之前,只好凑合有什么穿什么。这几件衣服也是向几位遇到的人借来的呢。”他解释道。
“没什么关系,”老十奶十奶十说,“贝雷的箱子里也许还有件替换的衬衫。”
“我这就去看看。”不合时宜的人说。
“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啦?”孩子十妈十嚷道。
“我爹是个了不起的人,”不合时宜的人说。“你怎么也抓不着他的把十柄十,尽管他从来没跟官方发生过什么麻烦。他就是有办法对付他们。”
“你要是肯试着那样办,也可以成为一个堂堂的正人君子,”老十奶十奶十说,“想想看,要是能安顿下来,舒舒服服过日子,不用成天价想着有人在追捕你,那该多好啊!”
不合时宜的人一个劲儿用十槍十托在地上刮土,仿佛在考虑这个问题。“是啊,老太太,总是有人在追捕你。”他喃喃说。
老十奶十奶十发现他帽子下十面的肩胛骨挺瘦,因为她正站在那里瞧着他。“你祷告吗?”她问。
他摇摇头。老十奶十奶十只看见那顶黑帽子在他的两块肩胛骨之间晃来晃去。“不祷告。”他说。
树林里传来一声十槍十响,紧跟着又是一响。随后一片静寂。老十奶十奶十猛地扭过头去。她听得见风从树梢吹来,像是心满意足地十抽十了口长气似的。“贝雷儿啊!”她叫唤道。
“我在唱诗班里唱过一阵子,”不合时宜的人说,“我什么都干过。服过兵役,陆军啦、海军啦,国十内十国外都驻扎过,结过两次婚,在殡仪馆里当过差,铁路上干过一阵子。此外,种过庄稼,遇到过龙卷风,还见过一个男人活活给烧死。”他抬头瞧着孩子十妈十和小姑十娘十,她俩紧紧偎在一起,脸十色十惨白,目光发呆。“我还见过一个女人让人鞭打呐!”他说。
“祈祷吧,”老十奶十奶十说,“祈祷吧……”
“我记得自己从来也不是个坏孩子,”不合时宜的人用一种近乎轻柔的声调说,“可不知在哪里做了点错事,就被送进教养院,活活给埋没了。”他抬头注视着她,好让她注意听。
“那正是你该祷告的时候,”她说,“头一次你被送进教养院,是为了什么呀?”
“你向右转是堵墙,”不合时宜的人又仰起头来,凝视万里无云的天空,说道,“你向左转,还是堵墙。抬头是天花板,低头是地板。我忘了自己干了什么,老太太。我坐在那儿,冥思苦想,想想自己到底干了什么错事,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想起来。有时觉得快想起来了,可是总没有个结果。”
“他们可能错判了吧?”老十奶十奶十含含糊糊地问。
“没有,”他说,“没弄错。他们有白纸黑字的证据。”
“你别是偷了什么东西吧?”她问道。
不合时宜的人冷笑一声。“谁也没有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他说,“教养院的主任医师说我犯的罪是杀死了亲生父亲,可我知道那是瞎说八道。我爹是一九一九年闹流行十性十感冒时死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葬在霍普韦尔山浸礼会教堂的墓地,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
“你要是祈祷,”老十奶十奶十说,“耶稣会帮助你的。”
“说的是。”不合时宜的人说。
“那你干吗不祈祷啊?”她问道,突然高兴得浑身颤十抖。
“我什么帮助也不要,”他说,“我自己干得蛮好。”
博比·李和海勒姆从树林里从容地走出来。博比·李手里还拎着一件印着蓝鹦鹉的黄衬衫。
“博比·李,把那件衬衫扔过来。”不合时宜的人说。衬衫嗖地飞过来,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把它穿上了。老十奶十奶十说不出这件衬衫给她带来了什么回忆。“不,老太太,”不合时宜的人一边说,一边扣扣子。“我发现犯罪没什么了不起。可以干这件事,也可以干另一件事,杀人啦,从他的车上拆下一个轮胎啦,都一个样,因为迟早你总会忘掉自己干了些什么,而且要为这受到惩罚。”
孩子十妈十呼哧呼哧地喘气,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太太,”他问道,“你和小姑十娘十愿不愿意跟随博比·李和海勒姆到那边去同你丈夫会合?”
“行,谢谢,”孩子十妈十有气无力地说。她的左胳膊不听使唤地来回晃悠,另一只胳膊抱着睡熟了的婴儿。她吃力地往沟坡上爬,不合时宜的人说,“海勒姆,搀一把那个女人。博比·李,你拉着小姑十娘十的手。”
“我不要他拉着,”琼·斯塔说。“他那副模样让我想起一头猪。”
胖小子脸涨红了,笑了笑,抓住小姑十娘十的胳臂,紧跟在她十妈十妈十和海勒姆身后,把她拖进树林。
老十奶十奶十发现如今只剩下她和不合时宜的人单独在一起,反倒说不出话来了。天空既没有一块云彩,也没有太十陽十。她周围除了树林,什么也没有。她想告诉他应该祷告,张了几次嘴,又闭上了,没吭一声。最后,她发现自己在念叨“耶稣啊!耶稣啊!”意思是说耶稣会帮助你,可是从她那种口气听来,倒像是在咒骂耶稣。
“是啊,老太太,”不合时宜的人仿佛同意似地说,“耶稣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他的处境跟我差不离儿,只不过没犯什么罪罢了,而他们却能证明我犯过罪,因为他们有我犯罪的白纸黑字的证据。当然啰,”他说,“他们从来也没有给我看过我的罪证。这就是干吗现在我干脆自己签字。我老早就说过自己签字,好汉做事好汉当,然后自己保存一份原件。这样你就知道自己到底干过啥,可以衡量一下所受的惩罚跟所犯的罪是否合情合理,最后你可以拿出点凭据证明自己被惩罚得一点也不公平。我管自己叫不合时宜的人,”他说,“因为我没法认为自己被处罚得合情合理,罪有应得。”
树林里传来一声尖十叫,紧跟着是声十槍十响。“老太太,有人没完没了地受惩罚,而别人却从来也没挨过罚,您认为这合乎情理吗?”
“耶稣啊!”老十奶十奶十喊道,“你出身高贵,我知道你不会十槍十杀一个妇道人家的!我知道你是好人家抚养大的!耶稣啊!你不该十槍十杀一个妇道人家。我可以把我带的钱都给你!”
“老太太,”不合时宜的人说,望着树林深处,“从来也没听说过死十尸十赏小费给抬棺材的人的。”
又传来两声十槍十响,老十奶十奶十像一只讨水喝的喉咙干燥的老火鸡那样扬起头来啼叫,“贝雷儿啊,贝雷宝贝儿啊!”心似乎都快碎了。
“只有耶稣能叫人起死回生,”不合时宜的人接着说。“他不该那么做。他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如果他照他所说的那样做,那你最好抛弃一切,追随他去吧。如果他没有那么做,那你最好尽情享受一下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吧——杀个把人啦,放把火烧掉那人的住房啦,要不然对他干些丧尽天良的事。除了伤天害理,别无其他乐趣。”他说着,嗓音几乎变得像是在嗥叫。
“也许耶稣没有叫人起死回生过。”老十奶十奶十喃喃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头晕眼花,扑通一下坐倒在沟里,两十腿十歪扭着。
“我没在场,所以不敢说他没干过,”不合时宜的人说,“我真希望当时在场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捶地。“我没在场,确实不对,因为要是在场,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啦。听着,老太太,”他提高嗓门说,“我要是在场,就会知道怎么回事啦,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儿了。”他的嗓音好像要炸裂了,老十奶十奶十头脑突然清醒了一下。她看见那家伙的脸歪扭着,离她自己的脑袋不太远,仿佛要哭似的,她便小声说道,“唉,你也是我的一个孩子,我的一个亲生儿哟!”她伸出两手,抚十摸十他的肩膀。不合时宜的人猛地闪开,好像让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朝她十胸十口砰砰砰连开三十槍十。然后,他把十槍十放在地上,摘下眼镜擦擦灰。
海勒姆和博比·李从树林里走出来,站在沟渠上面俯视着老十奶十奶十,她半躺半坐在一摊鲜血里,像孩子那样盘着十腿十,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仰视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不合时宜的人不戴眼镜,两眼显得暗淡无神,现出一圈通红的眼窝。“把她弄走,跟其他几个人扔到一块儿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只在他脚边磨蹭的猫拎起来。
“这位老太太真够贫嘴的,是不是?”博比·李说,哼着小调从沟渠上滑十下来。
“她要是一辈子每分钟都有人没完没了地冲她开十槍十射击,”不合时宜的人说,“她也会成为一个好女人的。”
“挺有趣!”博比·李说。
“住嘴,博比·李,”不合时宜的人说,“人生根本没有真正的乐趣。”
(屠珍译)
【赏析】
奥康纳是美国南方文学最优秀的女作家之一,美国评论界认为她的早逝是自著名作家菲茨杰拉尔德去世后“美国文坛最重大的损失”。非凡的才气和难缠的病痛,就好比天使和魔鬼,附着在她的身上,伴随她走过了39年的短暂岁月。才情所带来的光芒,病痛所带来的死亡气息,连同对死亡的恐惧,时刻缭绕在奥康纳的十精十神世界里。笃信天主教的她,以祷告遇见上帝,等待得到拯救的重生时刻。当她通过创作寻找另一种灵魂慰藉的时候,她把这一切都写了进去。
有趣的是,她的作品如同她的人生,处处可见天使与魔鬼的合二为一。上帝与撒旦、好人与坏人、原罪与祈祷、暴十力与救赎、滑稽与可怖、微笑与冷汗,这些是阅读奥康纳小说过程中,需要留心和体会的几组关键词。这些词语的含义和所指本是两两相背的,却在她的小说中变为两两相加,十共十同作用,一道完成塑造人物或表达寓意的任务。她的小说被人冠以“邪恶”之名,也许正是因为她把本来是两个极端里的东西,通过弯曲和捏合集中起来,使她的作品,从人物到情节,都必然地带上畸态与荒诞的十色十彩。
《好人难寻》是她短篇小说的代表作。节选部分中,老十奶十奶十认出了站在眼前的男人正是逃犯“不合时宜的人”,她十习十惯十性十地唠叨出口,结果给全家招来杀身之祸。这个世界果然已是好人难寻,险恶的杀机随时都会降临,它就埋伏十在任何一条最普通的土路旁边,潜藏在任何一个最普通的酷暑午后,等着与人不期而遇。
在这一部分里,作家以一种轻车熟路的方式,几乎是亵慢地描写着暴十力和死亡。罪犯当着老十奶十奶十的面,依次带走她的儿子、孙子、儿媳、孙女,并在离她不远的树林里十槍十杀了他们。虽然血淋淋的杀人场面被放到了幕后,但等待中又拖延不至的绝望呼救和十槍十声同样折磨着人的神经。作家甚至还残酷地在那儿媳的怀中,安放进一个熟睡着的吃十奶十的婴儿,而婴儿也未能幸免于难。最后那“不合时宜的人”出其不意地对着老十奶十奶十的十胸十口连开了三十槍十,转瞬之间就杀死了她,她的脸上还带着来不及褪去的笑容。先旁观死亡,再亲尝死亡,这种感觉实在太恐怖,恐怖得令人十毛十骨悚然。
奥康纳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信奉天主教关于人的原罪说。她认为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与生俱来的邪恶和罪孽,世间充满了兽十性十的人和野蛮的暴行,她通过创作如实地反映这个事实,因此她的小说被归为“天主教现实主义”。在她的笔下,人物的行动似乎没有更多的理由说明,很可能既无深仇大恨,也不牵扯到申冤报复,犯罪行径只是众多人类行为举止中的一类。我们看到,逃犯残忍地杀死老十奶十奶十一家人的动机,只是因为老十奶十奶十认出了他们。这就让杀人变成了一种游戏般轻易的行为,不讲道理,不问理由。人类本十性十中的暴十力与血腥,通过这三个罪犯的凶残一览无余。
暴十力、死亡始终是奥康纳作品的通用题材,她喜欢在这样的事件中制造惊骇,寻找出路。除了上面提到的宗教因素以外,作家的生活经历和健康状况,也是形成这一写作特点的直接诱因。和《好人难寻》里的老十奶十奶十一样,作家也见证了亲人的死亡,再眼睁睁等着自己死期在即——作家的父亲在她15岁的时候死于红斑狼疮,当时年仅44岁。这死亡的魔爪很快也伸向了年轻的作家,从她患上这可怕的疾病开始,每天萦绕于耳的就是死神的声声召唤。
死亡十逼十近时,人的反应有哪些呢?或者浑身瘫十软坐以待毙,像那儿媳妇一样;或者讨好死神乞求饶恕,像那老十奶十奶十一样;或者歇斯底里地撕扯头发,砸烂东西,狂喊暴叫,而这种反应最直接,也最必然。狂十暴血腥的行为,自残或伤人,都似乎是在为有一天要真正面对死亡时做准备。人类的心理很复杂,往往愈回避,愈走近,愈害怕,愈体验。将对死亡的恐怖和对个体命运的愤怒诉诸暴十力,有可能是女作家在面临它们时候的本能宣泄,也是她本人摆脱死亡十陰十影的生理诉求。但后天的素养和道德修养及其他条件(如体弱多病等),让她不可能亲身蹈践暴十力行为的实施。于是她把这“邪恶”的力量给了作品中的人物,让他们去发泄她心里堆积着的恐惧与紧张。由此,通过文学描述,通过想象世界,作家的身心冲动获得舒解。
当然,文学创作除了个人心理因素,还有更重要的社会效应。奥康纳小说创作的深刻之处在于,她始终把导致暴十力产生的初始根源,确定为因社会原因造成的人格、人十性十的扭曲变十态,暴十力从而成为受到扭曲的人对抗社会、对抗社会对人的摧十残,而不得不进行的“本能反应”。在她的作品里,暴十力几乎变成了一种成全,一种生存和呼吸的重要手段。我们看到,作家节选部分中让“不合时宜的人”尽情抒发了一次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不满,恰如他概括的,“人生根本没有真正的乐趣”。作家生活的年代是美国南方经济复苏时期,此时,南方已经摆脱了战争失败后产生的自卑和流离情绪,往日辉煌的失落一定程度上通过经济的繁荣得到了补偿。但是随着战败而产生的道德沦丧,随着工业化而产生的信仰危机,进一步侵蚀着这里的人们。古朴的伦十理改变了,宗教崇敬已经不再能够解决现实的困惑,人心涣散而险恶,人们宣泄着不满和愤怒,爆发着对个人前途和命运的恐慌不安。奥康纳小说中的暴十力,反映的其实是这一特定时代的社会氛围。
大概与此有关,作家近乎宽容地替“不合时宜的人”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留下了一幅并不那么令人厌恶的肖像。他不仅外表颇有点温文尔雅,戴着眼镜,说话柔声细语,显露出来的是“堂堂学者的派头”。而且据他介绍,他的父母都是善良的好人,他自己也“从来不是个坏孩子”。但是这个社会却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判了他的刑,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坏事。作家意在说明,是这个腐坏的世界,把人弄得非死即伤,非歹即毒,而其根由正是与死亡气味相同的人世沦落绝望。
另一方面,作家认为暴十力可以改造人,暴十力及其衍生物——死亡,能够净化人的灵魂,让人走近上帝的怀抱,从而得到宽恕和重生。小说里,并不存在和残暴的歹徒们构成绝对对立的、真正值得赞美的好人。受害的一家,儿子和媳妇谈不上孝顺和温情,两个小孩言语无礼,傲慢乖张。主角老十奶十奶十也缺少老年人的智慧,不仅愚蠢且唠叨,还固执己见,知错不改。一系列的十陰十差十陽十错,都出在她身上。她记错了地方,让全家离开了正路,搞出了车祸,最后又搞丢十了全家人的十性十命,但她不知道反省自己,却在生死关头责备耶稣基督。“不合时宜的人”的手下这样评价老十奶十奶十:“她要是一辈子每分钟都有人没完没了地冲她开十槍十,她也会成为一个好女人的。”这话似乎在暗示,暴十力有可能变成重新塑造人的有效手段,其中未免有“暴十力崇拜”的成分。这点是需要十警十惕的。
具体的写法上,女作家适度地回避了血腥,更喜欢营造惊恐的气氛。节选部分描写了一片十陰十森森的树林——恐怖和死亡的象征。五个人被带到森林里去了,小说的描写和叙述视线也随即终止。作家任由读者随老十奶十奶十一道去想象森林背后的情景,其实也就等于提十供了关于死亡经过的最大可能的恐怖画面。那空气中回荡着的“啪啪”十槍十响,更让小说十内十外的人不寒而栗。整部作品在秉承并发扬“南方作家”所惯用的哥特式风格的同时,又充满了黑十色十幽默的味道和漫画特征。在文学界,奥康纳是个善于搞恶作剧的大孩子。她故意逗十弄读者,在小说中制造着喜剧、闹剧和悲剧、惨剧无过渡衔接的效果,她得意地看着读者跟着她的讲述在转瞬间大起大落。刚刚作家还在滑稽有趣地描写老十奶十奶十那引人发笑的举止和神态,车子翻进沟壑后,一家人摔倒在地的造型,实在让人忍俊不禁。读者开怀大笑着,却全然不知,十毛十骨悚然的杀戮在笑声未绝的时候,已经如鬼影般迫近。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