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包子的人也知他明明有:他就是不卖的。因为有也不卖,人们就更佩服它的特殊的性格了。
下雨天,姑娘撑着伞去买包子,老人拄着杖子去买包子。包子就是买不到,人们就是越觉得满意,困为这包子是非常珍贵难得的。物以稀为贵,于是就觉得“未必居”的包子越发的好。
马伯乐早晨起来,拿它当点心吃。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又觉得肚子里边空,于是一天两次去买包子。不单是买,而且还站在那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做法。将来离开了武昌,到别的地方去,哪里还有这‘未必居,呢?不如赶早学着点,将来自己下手做。
这包子和普通的包子一样是发面的,做起来圆圆的带着榴,不过发面里略微加点糖,吃起来甜丝丝的。里边也是肉馅,唯有这肉馅有些不同,是猪肉馅,肉连切也不切,先是整个大块放进大锅里去煮,煮好了取出来再切。切碎了还不能够成为包子的馅,至少要再炒一遍,炒的时候,还要放些个豆酱,其余的什么也不要了,葱,蒜都不要。
这就是“未必居”包子的要诀。
马伯乐到王公馆去,就向王老先生宣传,因为王老先生也是最喜欢吃“未必居”的包子的。马伯乐之所以认识这包子还是由于王老先生介绍的。
马伯乐说那包子一点稀奇没有,面里边放一点糖,猪肉炒一炒就是了。
王家大小姐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姑娘,她抢着说:
“看花容易,绣花难。若是我们也会做,人家还开包子铺做什么。”
王家大小姐,素性斯文,虽然与马伯乐自幼在一起玩,但是因为十年不见,各自都长大了。尤其是王小姐,离开青岛的时候,才十三岁,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
所以当她说完了这句话,就觉得有点不大得体,羞得满脸发烧,转回身就从客厅跑出去了。
因为特别慌张,在那红线绣着金花的门帘上,还把头发给碰乱了。王大姑娘的头发是新近才烫卷着的,对着镜子去修饰去了。
不曾想,在那镜子里边,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头发,而是自己红得可怕的脸色,那脸好像在下雨的夜里,打闪时被闪光所炫耀得那么红。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很可怕的,连她自己也不敢看了。心里头非常害怕,想不到,怎么镜子里边是那么一张脸呢?从来没有见过,可是从来不认识的。
于是她离开那镜子了,头发也并没有梳理,就到自己装饰得很好的小沙发上坐下了。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而也越想越冤枉,而又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好像受了人家的欺侮了一般,而这欺侮又偏偏是没有什么事实的,不能对任何人去讲说的。若是在小孩子的时候,就要到母亲那里去哭一场。可是现在已经长大了,母亲并不是随时都在身边的,若说这么大的姑娘,特别遣人把母亲请来,好坐在母亲的旁边哭一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何况什么因由也没有呢。
于是她就在沙发上坐着,自己镇定着自己,企图把这种连自己也不情愿的伤心抑制下去。
王小姐在武汉大学里念书。武汉大学就在武昌的瑶咖山上。
王小姐是去年毕了业的,所以那边不常去了。
但是那边东湖的碧油油清水,她每一想起来,她总起着无限的怀恋的心情,从前她每天在东湖上划船。宿舍就在湖水的旁边,从窗子就可以望见的。那时候也并不觉得怎样好。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时间快得就好像做梦似的,三四年的工夫匆匆地过去了。离开那学校已经一年有余了。
王小姐过去在那学校里边是有一个恋人的,也许不是什么恋人而是朋友,不过同学们是好说这样的话的。
昨天那王小姐的朋友还来看过她,并且还带来了一束紫色的就是那东湖上的野花给她。她把那花立刻找了一个花瓶,装了水,就插上了,而且摆在客厅的长桌上了。她本来有心立刻就拿到自己房里来的,但觉得有母亲看着不好意思那样。其实那花是她的朋友送给她的,她本来不必摆在客厅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勉强地摆在客厅里了。
可是不一会,朋友一走,她就把花端到自己的房里来。因为她越看那花越漂亮,小小的花,小小的叶,紫花中间还有白心。
现在这花就在她自己的镜台上摆着。
听说他要订婚了,不知道是真的不?昨天他来的时候,她想要像说笑话似的,随便问他一声,后来不知怎么岔过去了。
现在她坐在那为她自己而装饰的小沙发上。她看到那花瓶里的花,她就顺便想到昨天那件事情上去。她觉得真好笑,人家的事情,用咱这么费心来问他做什么?
王小姐的这间小屋,窗台上摆着书,衣橱上也摆着书,但是并不零乱,都摆得非常整齐。她的这间小屋里,成年成月地没有人进来。但是看那样子,收拾得那么整洁,就好像久已恭候着一位客人地到来似的。
尤其是那小沙发,蓝色的沙发套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左手上一块,右手上一块,背后一块。花边是自己亲手用勾针打的,是透笼的,轻轻巧巧的,好像那沙发并不能坐人了,只为着摆在那里看着玩似的。
现在她还在沙发上坐着,她已经坐了许久了。她企图克制着自己,但是始终不能够。她的眼里满含了眼泪,她不知从哪里来的悲哀。她看一看红红的灯伞,她觉得悲哀。她看一看紫色的小花,她觉得委屈。她听到客厅里的那些人连讲带说的欢笑声音,她就要哭了。
不知为什么,每当大家欢笑的时候,她反而觉得寂寞。
最后,她听那客厅的门口,马伯乐说:
“明天来,明天来……”
于是客厅不久就鸦雀无声了。接着全院子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好像一个人睡在床上,忽然走进梦境去了似的。
王小姐听到马伯乐说“明天来,明天来”这声音,就好像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说的那“明天来”的声音一样。她还能够听得出来,那“来”字的语尾特别着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了,而现在是十年以后了,时间走的多么快,小孩子变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老了,青春就会消失了的。
一个人刚长到二十岁,怎么就会老呢?不过一般小姐们常常因为她们充满着青春,她们就特别骄傲。
于是眼泪流下来,王小姐哭着。
她想起了许多童年的事情,登着梯子在房檐上捉家雀,……下雨天里在水沟子里捉青蛙,……捉上来的青蛙,气得大肚子鼓鼓的,……
王小姐一想到这里,又是悲哀,又是高兴,所以哭得眼睛滴着眼泪,嘴角含着微笑。
她觉得保罗是跟从前一样的,只是各处都往大发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点,眼睛也长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从前大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人是会忽然就长大了的。
“不单长大,而且还会老呢!”
王小姐心里边这样想着,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保罗不单跟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变了。
眼睛从前是又黑又蓝的,而现在发黄了,通通发黄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发黄了。再说,那嘴唇也比从前厚了。
一个人怎么完全会变了呢?真是可怕,头变大了,身子变长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那声音比从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来是一棵小树枝而今长成了一个房梁了似的,谁还能说今天这房梁就是从前那棵树枝呢?是完全两样的了。
马伯乐来到汉口不是一天的了,她并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为什么她今天才考虑到他?似乎马伯乐在十年之中都未变,只是这一会工夫就长大了的样子。
但是王小姐她自己并不自觉,因为这些日子她的思想特别灵敏,忽然想东,忽然想西。而且容易生气,说不吃饭了,就不吃饭了,说看电影就看电影去。
这样下来已经有不少日子了。
她这样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中心主题。
只不过,她常常想到,一个人为什么要“订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个朋友真是要订婚了吗?她早就打算随便问他一声,都总是一见了面就忘记,一走了就想起。有时当面也会想起来的,但总没有问。那是别人的事情问他做什么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或是寂寞下来的时候,就总容易想到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这回事情上去,也没有什么别的思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觉得一个好好的,无缘无故地订的什么婚?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来王小姐的烦恼,也就是为这“奇怪”而烦恼。
她的血液里边,似乎有新的血液流在里边了,对于一切事情的估量跟从前不一样,从前喜欢的,现在她反对了;从前她认为是一种美德的,现在她觉得那是卑鄙的,可耻的。
从前她喜欢穿平底鞋,她说平底鞋对于脚是讲卫生的;可是现在她反对了,她穿起高跟鞋来。从前她认为一个女子斯斯文文的是最高雅的;现在她给下了新的评语,她说那也不过是卑微的,完全没有个性的一种存在罢了。
不但这种事情,还有许许多多,总之,她这中间并没有过程,就忽然之间,是凡她所遇到的事物,她都用一种新的眼光,重新给估价了一遍。
有一天下着小雨,她定要看电影去,于是穿着雨衣,举着雨伞就走了。她非常执拗,母亲劝她不住。走到街上来也不坐洋车,就一直走。她觉得一个人为什么让别人拉着?真是可耻。
她走到汉阳门码头,上了过江的轮船。船上的人很拥挤。本来有位置她已经坐下了,等她看见一个乡下妇人,抱着一个小孩还站着,她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了。她心里想:“中国人实在缺少同情心。”
她在那儿站着的对候、她觉得背后有人说话,第一个使她感到,或许就是那同学,就是那要订婚的人。
等回头一看,却是马怕乐。
这想错了似乎把自己还给吓了一跳。
马伯乐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带太太,也没有带孩子。
本来他们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那时候,谁还有太太,谁还有孩子呢?
在马伯乐结婚的前一年,他们就已经分开了。所以今天在轮船上这样的相会,又好像从前在一起玩的时候的那种景象,非常自由,不必拘泥礼节。
但是开初他们没有说什么,彼此都觉得生疏了,彼此只点了点头。好像极平凡的,只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并不是朋友的样子。过了几秒钟,马伯乐才开头说了第一句话,但是那话在对方听来,一听就听出来,那不是他所应该说的。那话是这样的:
“过江去呀?”
很简单,而后就没有了。
这工夫若不是马伯乐有一个朋友,拍着肩膀把他叫到一边去了,那到后来,恐怕更要窘了。
一直到下了轮船,他们没有再见。王小姐下船就跑了,她赶快走,好像跑似的。一路上那柏油马路不很平,处处汪着水,等她胡乱地跑到电影院去,她的鞋和袜子都打湿了。
她站在那买票。那卖票人把票子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等第二个人把她挤开的时候,她才明白了,她是来看电影的。
至于马伯乐那方面,刚刚从大痛苦中解脱出来,那就是说,受尽了千辛万苦的逃难,今天总是最后的胜利了。
管他真胜利假胜利,反正旁边有“未必居”包子吃着。眼前就囫囵着这个局势。
所以一天到晚洋洋得意,除了一天从窗口看一看那窗外的批粑树之外,其余就什么也不管了。
太太同他吵,他就躲着,或是置之不理;再不然,他生起气来,他就说:
“你们回青岛好啦!”
他明知道她们是回不去了,所以他就特别有劲地嚷着,故意气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又来了她的老毛病,却总是好哭。在马伯乐看了,只觉得好笑。他想:哭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多的眼泪呢?
太太的哭,显然他是不往心里去,也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可恨,他毫无感觉地漠视着她。
早晨起来,他到“未必居”包子铺去买包子。下半天睡一觉,醒了还是去买包子。
除了看批粑树买包子之外,他还常常到汉口那方面去探信,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听了之后,大体上是满意的,因为人越来越多了,后来的连房子都找不到了。很少赶得上他那么幸福的。于是唯有他才是得天独厚的,万幸万幸。马伯乐从大痛苦中解放出来之后,他什么也不再需要了,非常饱满地过着日子。也许以后还有什么变动,不过暂时就算停在这里了。
所以王小姐对他的那种相反的热情,他根本不能够考虑,他也根本不知道。
但自从在船上的那次相会,马伯乐也或多或少的感到有点不大对,那就是当他下船的时候,他想要找到她,但是找不到了,看不见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分明记得她站着的那个地方,但是那地方没有她。
没有看到也就算了。马伯乐慢慢地走着,他打算到一个刚刚从上海来的朋友那边去谈谈,听听或者有一些什么新的消息,听说“大场”那边打得最激烈,是不是中国兵有退到第二道防线的可能?去谈谈看。
马伯乐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走。在岸上,一抬头,他又看见王小姐了。
王小姐在前边跑着,撑着雨伞。
他想要招呼住她,但又没有什么事情,竟这样地看着王小姐走远了。蓝色的雨衣,配着蓝色的雨伞,是很深沉的颜色。马伯乐看着她转弯了,才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去了。
第二天,马伯乐照样去买了“未必居”的包子来。本来觉得不饿,打算不去买了,但是几个孩子非拉着去买不可。他想既然成了习惯,也就陪着去了。可是买回来,他并没有吃,他把衣裳用刷子刷了一刷就走出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小雅格手里还拿着两个包子说:
“爸爸,这是你的。”
下半天马伯乐又出去了。太太以为他又是到蛇山上去喝茶,让他把小雅格带着,觉得在家里闹。马伯乐没有带就走了。
他到王家来了两次,似乎王小姐都不在家。本来他自己也不承认是来找王小姐的,于是就在客厅里坐着,陪着王老太太谈了一些时候。谈得久了一点,他就站起来走了。
到了晚上,他又来了,恰巧客厅里边没有人,说是王老先生和王老太太都出去了,说是过江去看汉戏。
马伯乐于是问:
“大小姐在家吧?”
马伯乐到王家来,从来没有单独请问过她们的大小姐。于是那女工好像受了一惊似的,停了一停才说:
“我去看看。”
一出了客厅的门,那女工就在过道里问着一个小丫环:
“大小姐说是跟老人家去看戏,去了没有?”
那毛头小丫环还没有张开嘴,大小姐就从那枣红的厚门帘里走出来。她是出来倒水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显然她是在床上躺着的,头发有些乱了,领子上的钮扣开着,而且穿着拖鞋。
“你们嚷嚷什么?老太太一出去,你们这回可造反啦。”
她们说:
“不是,马先生找你。”
她想是什么马先生呢?她问:
“电话吗?”
女工说:
“在客厅里。”
王小姐把杯子放下了,放在了门旁的茶桌上。回头往客厅一看,从那门帘的缝中她看见了马伯乐。
她说:
“保罗!”
因为她受了一点惊,她就这样说了出来。她本想回到房里去,把头发梳理一下,或是穿上一双鞋子,但是都没有做到,只把领子上的钮扣扣上了就向客厅里走去。因为她分明看见了,保罗从那开得很大的门帘缝中早就看见她了。又加上近来她认为一个女子太斯文了是不好的,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走近客厅去。
马伯乐看她来得这么痛快大方,就指着长桌上正在打开着一本书说:
“这书我看过的,很好,翻译的也不坏。”
王小姐把书拿到手里,合上了,看了看那封面:
“不错,是我借来的,还没有看完。”
于是就放在一边了。
马伯乐说:
“我打算借几本书看,你手头可有什么书吗?”
王小姐说:
“我乱七八糟有一些,你要看一看吗?”
王小姐带着马伯乐就到她自己房里来。一边走着一边说:
“一个人不读书是不行的。”
马伯乐也说: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不读书。全世界上的人,哪国人不读书?”
等进了那小房间,马伯乐还说着:
“人家外国女人,就是到公园去,手里也拿一本书。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看书。”
“真是不同啊,咱们中国人太落后了。一出了学堂的门,谁还念书呢!念书的真是傻子。”
王小姐的屋里非常干净,书摆在窗台上。他们先去看了看那书,马伯乐随意选了几本而后才坐下来。校到这
王小姐坐在沙发上,让马伯乐坐在镜台前边的那只小凳上。
这屋子很好,就是小了点,初一看来好像一个模型似的,但也正因为它小,才有一种小巧玲珑的趣味。
他们没有谈什么就又回到客厅里去了。在客厅里讲了一番武汉大学的情形,讲了各位教授。还有一个笑话,其中就有这么一位教授,对学生们说亡了国不要紧,只要好好地念书……
他们谈得很愉快的,似乎他们是在社交的场合中似的,只是彼此尊敬,而不能触到任何人的情感的一面。
女仆隔一会献一杯茶来。他们二位就都像客人似的坐在那里,或者以为这二位就都是这家的主人,一位是少爷,一位是小姐。
谈到九点多钟,马伯乐才走了。
二位老人家去看戏,还没有回来。
王小姐想写两封信,但都没有写成,就倒在床上睡了。睡了一些时候,也没有睡着,就听母亲回来了。经过了客厅走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很有意思的,她一边走着一边说那汉戏的丑角怎样怎样不同,鼻子上的那白色也抹得稀奇哩!
王小姐是关了灯的,因为有月亮,屋里是白亮亮的。夜里不睡,是很有意思的,一听听得很远,磨盘街口上的洋车铃子,白天是听不见的,现在也听见了。夜里的世界是会缩小的。她翻了一个身,她似乎是睡着了。
第七章
从此以后,马伯乐天天到王家来。王小姐也因此常常候在家里,本来要看电影去或是做什么,因为一想到,说不定保罗要来的,于是也就不出去了。
在客厅里常常像开晚会似的,谈得很晚。王老太太也是每晚陪着,王老先生若是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不陪着的。
这样子过了很久,好像从前那种已经死灭了的,或者说已经被时间给隔离得完全不存在了的友情,又恢复了起来了。
老太太常常指着女儿说,保罗哥小的时候这样,那样,说得似乎这些年来并没有离开过似的,有时那口语竟亲近得像对待她自己的儿子似的了。
遇到了吃饭的时候,马伯乐就坐到桌子上来一起吃饭,就好像家里人一样的,方桌上常常坐着四个人,两位老人带着两个孩子。
这样子过了很久。有一天晚上正在吃饭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电话,把大小姐叫出去了。
那电话设在过道的一头上。大小姐跑出去听电话,一去就没有回来。女仆进来报告说:
“大小姐不吃饭了。老太太去看看吧!”
大家一听,果然是后边房间里有人在哭。
王小姐伏在床上,把头发埋在自己的手里,眼睛和鼻子通通哭湿了。旁边的小小的台灯,从那朱红色的灯伞下边放射着光辉,因为那灯伞太小了一点,所以那灯光像似被灯伞圈住了似的,造成了铜黄色的特别凝练的光环。
老太太问她哭什么,她一声不响。老太太也就放下那枣红的门帘口去了,好像对于女儿这样突然会哭了起来表示十分放心似的,她又回到客厅的桌上吃饭去了。
王老先生也没有细问,仍旧跟马怕乐谈着关于前线上伤兵的问题。
马怕乐说这一次打仗是中国全民族的问题,所以全国上下,钱的应该出钱,有力的应该出力;他还讲了他要当兵打日本的决心,他说:
我已经给家去过信,征求父亲的同意我要当兵……”
王老先生一听,似乎就不大同意,说:
“当兵自然是爱国的男儿的本分,但是有钱出饯,有力出力也就够了,我想有钱的就不必出力了。”
马伯乐一看,当兵这些话显得太热了点,怕是不大对王老先生的心思。于是就说:
“当兵,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人家也不要啊!不过是所谓当兵,就是到前方做救护工作。”
王老先生觉得做救护工作还是一种激烈的思想,于是就劝阻着说:“我看这也不必的,要想为国家献身,何必一定到前方去。
委员长说过,后方重于前方,后方也正需要人材的,比方物价评判委员会,我就在那边工作……民生是第一要紧。什么叫做民生?就是民食,尤其是在这抗战期间,物价是绝对不应该提高的。我们具有远大眼光的政府,有见于这一点,就不能不早做准备。物价评判委员会,主要的就是管理民食的总机关。”
说完了就问马怕乐:
“你也愿意找一点工作吗?”
出乎马怕乐意料之外的这一问,他立刻不知道怎样回答了,想了一下才说:“愿意。”
“那么我可以安置你到物价评判委员会里去。”
马伯乐赶快地间:
“那里边不忙吗?”
王老先生说:
“本来是什么事也没有,会忙什么呢?也不过就是个半月开一次会,大家谈谈,讨论讨论。”
刚说完了,就来了电话,电话铃子在过道里铃铃地响着,响了好半天才有人去接话。
王老先生说:“她们一个一个的都做什么?慢慢地连电话也没人接了。”他显然说的是女仆们。
这电话显然是有事情。王者先生到那边简单他说了几句就转来了。
坐到桌子边,很炔把半碗饭吃下去了。以前的半碗,半个钟头也没有吃完,现在一分钟就把剩下来的半碗吃完了。
他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把吃饭时卷起来的长衫柏子放下。
“我囤了点煤,现在趁着市价高,打算卖出去……谈着谈着,我把这桩事忘了。电话就是为这个。”
一转身,王老先生戴起黑色呢帽,拿起手杖来,很稳重地走了。似乎国家的事情要不放在这样人的身上,是会靠不住的。
王老先生走了之后,马伯乐也觉得应该走了,好像老太太一个人故意陪着似的,有点不太好。但几次想到这里,可是又都没有走,因为王小姐在那边,到现在始终没有声音。大概是不哭了,但为什么不出来呢?
马伯乐很希望老太太能够进到小姐那屋子去一次。但是老太太像是把小姐哭的那回事给忘了似的。希望从老太太那里听
一句她的情景,马伯乐几次故意往那上边提,说:
“小姐她们那武汉大学风景真好,你老没有去逛一逛吗?”
老太太说:
“是的,我去逛过啦,夏天的时候还去来的,都是桂英(女儿的名)带着我……那水呀绿油油的,那山也是好看……”
马伯乐看老太太叫桂英,他也就叫桂英了,他说:
“桂英毕业之后,没有做点事吗?”
老太太说:
“没有呢,那孩子没有耐性,不像小的时候了,长大了脾气也长坏了。”
马伯乐再想不出什么来说的了。想要走,又想要再坐一会;坐一会又没有什么再坐的必要,走又不情愿,于是就在客厅里一边犹豫着一边翻着报纸。
一直到了很晚,王老先生都回来了,马伯乐才从那个带有一个小花园的院子走出来。
他很颓唐的,他走在刺玫的架下,还让那刺玫带着针的茎子刺了脸颊一下。他用手摸时并没有刺破,而那手却摸到鼻子上那块在淞江桥跌坏的小疤痕。
夜是晴朗的,大大的月亮照在头上。马伯乐走出小院去了。
王家的男工人在他的背后关了门,并且对他说:
“马先生,没有看见吗?又来了一批新的伤兵啊!”
男工人是个麻子脸,想不到在夜里也会看的很清晰的呢,可见月亮是很大很亮的了。
一走出胡同口,往那条大街上回头一看就是一个伤兵医院。那里边收容着六七百的伤兵:马伯乐是晓得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回头,简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盘街上,也开了伤兵医院了。那里一群兵在咕咕哝哝地说着话。
他想这定是那新来的伤兵了。等经过了一看,并不是的,而是军人的临时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并没有受伤。
马伯乐带着满身的月亮,敲着家门。因为那个院子住着很多人家,所以来给他开门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楼下的一个女人。
不一会马伯乐就登登上楼去了。
太太在楼上还没有睡,手里拿着针线,不知在缝什么。
马伯乐一看就生气,一天到晚地缝。
“天不早了,怎么才回来呢?”
马伯乐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来,当兵去还回不来了呢!”
太太非常莫明其妙,但一想也许又是在外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没有理他,不一会就关了灯了。
第八章
不久马伯乐就陷进恋爱之中了。他们布置了一个很潦草的约会。
约定了夜九点钟,在紫阳湖边上会见,王家的住宅就在紫阳湖上,没有多远。
离九点钟还差十分钟,马伯乐就预先到了湖上的那个石桥上徘徊着。
他想她也快来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他围绕着湖,看着湖的四周围的人家的灯光。
不一会王小姐就来了。马伯乐在想着:她来的时候,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谈伤兵吧,或者谈前方的战事。但是王小姐来的时候,这些都没有谈,而且什么也没有谈,彼此都非常大方,
一走拢来,就并肩向前走去了,好像他们是同学,下课之后,他们在操场散步似的。
他们谁也不说什么。那条环湖路是很僻静的。很少有灯光,偶尔除了对面来了一部汽车,把他们晃得通体明亮,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黑暗之中向前走着。好像他们故意选了一条黑暗的路似的。
他们走了七八分钟,才遇到了一个有亮光的街道。但是一分钟就过去了。他们仍旧消失在那黑暗的夜里。因为他们俩都没有
声音,所以那脚下的石子好像代替了他们在说话似的,总是嚓嚓地在响着。
半点钟之后,他们走到一条很宽的大道上去。沿着那条道,如果再往前走,连人家的灯光也不多了。只有更远的几十里路之外,那地方有一片灯光。
那或者是城郊的什么村镇吧?
马伯乐如此地想着。
他们又走了一段,在那野地上来了两只狗,向他们叫了一阵。
他们并没有害怕,只是把脚步略略停了一停,似乎那狗是劝告他们;“你们回去吧!”于是他们就转回身来往回走了。
路上仍旧是一句话不说。
他们又走了半点钟的样子,就又回到了那桥上。他们都觉得这路是很短的,不值得一走,一走就走到了头了,很快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又找了条新的路,也是灯光很少的。他们又走了半点钟。
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他们比较自由些;一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们两个就垂了头。他们是非常规矩的,彼此绝对不用眼光互相注视。彼此都不好意思,好像这世界上不应有这么多灯光。他们很快地回避开了。哪怕旁边有一条肮脏的小路,他们也就很快走上去了。
到了一点钟了,他们来到了王家的门口了。王小姐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要说再见的了;但是她没有敲门,她向一边走去了。马伯乐也跟了上去。于是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而后又来到了门前。
王小姐又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是要进去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办,她又走开了。马伯乐又跟上去。又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这一次,一到那门口,王小姐走上前去就敲着门环。
马伯乐也就站开了一点,表示着很尊敬的样子,回过身去,就先走了,免得让管家的人看见。
听过了门上的门闩响过之后,马伯乐才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走在这小路上的仍旧是自己独自一个。这小石板路,年久了有的被踩平了,有的被踩出凹坑了,有的已经动动摇摇的了,被雨水不停地冲刷,已经改换了位置,或者自己压在了别人的身上。
黑洞洞的,路灯都熄了。马伯乐摸索着在小路上走着。
他听到了后边有什么人在跑着,并且在叫着他。这实在出其所料,他就把脚步停下,等一等。
不一会,果然是刚刚被送进院子去的王小姐跑来了。她踏着小路上的石板格拉格拉地响着。
她跑到了身边,马伯乐就问她:
“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王小姐笑着。完全不是前一刻那沉静的样子。
马怕乐说:
“你不睡觉吗?”
王小姐说: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我不晓得。”
马伯乐伸出手来,打算拥抱她。并且想要吻她的脸颊,或者头发。
当时王小姐稍稍一举手,他就以为是要拒绝他的,于是他就没有那么做。
过了一分钟之后,他们又是照着原样走了起来。有的时候并行着走;有的时候马伯乐走在前边,王小姐走在后边;有的时候,碰到了高低不平的路,马伯乐总是企图上前去挽着她。但是也总没有做到,因为他想王小姐大概是不愿意他那么做。
这一夜散步之后,马伯乐一夜没有睡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钟了。
再过一个钟头鸡就叫了,天色发白了。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全家人都睡的非常甜蜜,全院子所有的房间里的人,也都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一个陷入这不幸之中。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马伯乐就写了一封信。那信的最后的署名,写了“你的保罗”。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
写完了,他本想亲自送去,但一想不大好,还是贴了邮票送信筒吧。
这信王小姐读后大大地感动,因为实在写的太好了(马伯乐当年想要写小说的那种工夫没有用上,而今竞用在了这封信上了的原故。)
他们很快地又布置了一个约会。在这约会上马伯乐换了很整齐的衣裳,而且戴了手套。他装扮得好像一个新郎似的了。
王小姐无论说什么,马伯乐总是一律驳倒她。
王小姐说:
“一个人结婚不是合理的吗?”
马伯乐说:
“结婚是一种罪恶。”
王小姐说:
“假若是从心所愿的,那就不在此例了。”
马伯乐说:
“不,一律都是罪恶的。”
马伯乐这样热情的态度,使王小姐十分同情,于是把她近来的生活状况都告诉了他。
她的那位快要订婚的朋友,不但没有订婚,而且提出向她求婚的要求来了。
她把这问题公开地提出来,让马伯乐帮着她在理论上分析一下。
马伯乐一听,这简直不是什么问题,而是故意来打击他。
所以他想了一想,没有立刻就回答。他实在并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马伯乐站起来,提议要离开这吃茶店,回家去。
说实在的,他口袋里还有一封写好的信,还没有拿出来呢。现在也用不着拿出来了。
他想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人人都可以向她求婚,那还有什么高贵?去她的吧!
王小姐恳求他,再坐一会不可以吗?他只说了一声“不了”,站起来就走。
他想:她原来已经有人了。
王小姐回到家里,喝了父亲的许多白兰地酒。醉了,醉得很厉害,第二天一天不能够吃什么,只是哭。
母亲从来没有谈过她的亲事,自从她长了这么大一字没有提过。
母亲现在问她了:
“你若是心目中有谁,你只管告诉娘,只要是家财身份不太差,是没有不随你的意的。”
母亲看她百般不说,就用好言好语来劝着:
“你长了这么大,娘没有不随着你的,你有什么心事,你只管讲。”
母亲越说,女儿就越哭得厉害。到后来母亲什么法子也没有,只说:
“别哭了,好孩子别哭了,哭坏了。”
到了第二天,才算勉强地起来了,坐在客厅沙发上陪着父亲谈了一会话。
正这时候马伯乐来了,在院子里边和花匠谈着话。
王小姐一听是马伯乐就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马伯乐是非常懊悔的,在他第一步踏进客厅的时候,他的脸都红了。他怕她就在客厅里,若是她在的话,他真要跑到她膝前去跪下,请她饶怒了他吧。
恰好她没有在,马伯乐才万幸地坐在沙发上。
今天,他不是自己内心的不平静,还是怎么的,就处处觉得与平常有些不同,他想或者他们的事情,家里晓得了吧?似乎那花匠也说东说西地故意在试探他。
老太太今天也好像对他疏远了一些,谈起话来都是很简单的,似乎在招待客人似的。女工进来倒了一杯茶来,他也觉得那女工用了特别的眼光在看着他。小丫环刚才在过道上看见他,就缩头缩脑地回去了,好像是看见了生人似的,并不像平常那样,笑嘻嘻的,就像见着她们家里的一员似的。
王老先生,今天并没有和他长谈,只说了三言两语,就拿了一张报纸到外房里去看报了。
每天来,一进这客厅就热热闹闹的,王老先生,老太太,大小姐,都在一起坐着;而今天,都变了,难道说变得这么快吗?
大小姐似乎不在家里的样子,难道她出去了吗?她到哪里去了?这可真想不到了。若是知道的话,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她真的不在家里吗?为什么她不来?若是她真的没有在家,那倒还好;若是在家故意不出来,这可就不好办了。
他想要问一问小丫环,这可怎么问,真有点不好意思。假若那小丫环早已在怀着敌意的话,一问更糟了。
若是在平常,他随便就问了,但是在此刻他就有点不敢问,怕是一问这事情就要揭发了似的,或者老太太就要从这客厅里把他给赶出去。他甚至想到在王家他是犯了罪的。
为什么到人家家里来,装着拜访所有的人的样子,而实际上就是单单为着人家的小姐呢!
马伯乐,他已经看出来了,王老太太的那闪着光的眼睛里边,绝对地已经完全晓得了他的秘密。
好像他犯了一件案子,虽然这案子还隐藏着没有爆发,但是非要爆发的,而且不久就要爆发,已经是不用思索的了,非是那么回子事不可,是不可救药的了。
他本想站起来就走的,但是他已经被他自己就先给吓瘫了,吓得不能动了。他的头上一阵一阵冒汗,他的身上一阵一阵像火烧的一样热。
再过一会,假若身上的血流再加一点热力,怕是他就要融化掉了。
一个人是不是会像一个雪人似的那样融化掉?他自己一阵一阵竞好像坐在云彩上了似的,已经被飘得昏昏沉沉的了。
王老先生在卧房里一咳嗽,把他吓了一抖。小猫在他的皮鞋上憧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竟以为那是一条蛇,那感觉是恶劣的。
王老太太问:
“马太太为什么好些日子不见了呢?”
马伯乐想,她问到她干什么?是不是从她那里走漏了什么消息?难道说,这事情太太也晓得了吗?真是天呵,岂有此理!
他又想,那不会的吧,有什么呢!只写过一次信,见过两次面,谈了一谈。何况太太不能晓得,就是晓得了,也没有什么越轨。但是那夜在小板路上,他差一点没有吻了她。现在想起来,才知道那真是万幸的。假若真吻着她了,到现在不成了证据吗?但是又一想:
“这不是很可笑吗?就是吻了,有谁会看见呢?”
他自己问着他自己。在那么黑的巷子里,就是吻着她了,谁还能够看见呢?没有证据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呢?
马伯乐想到这里就正大光明了起来,畏畏缩缩是万事失败之母,用不着懦怯。在这世界上人人都是强盗,何必自己一定要负责到底,迈开大步踏了过去吧。
“小韩,……”
他向小丫环招呼着,下边紧接着就要问大小姐。
但是只叫了个小韩,往下的几个字就说不出来了。
明明知道说出来不要紧,但是就是说不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等一分钟过后,一切机会都失去了。刚刚小韩站在他旁边的时候,问他要做什么,他说要把今天的报纸拿来看一看。
现在他手里就拿着那报纸,拿着这“劳什子”做什么呢?他非常怨恨那报纸,都是它误了事。若不是它,现在不已经明白了嘛,大小姐到底是在不在家。
接着他又做了第二个企图,想要说请老太太看电影去,并请大小姐。这是很自然的,就这么说吧。
但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发现了这么说不大好。于是又换了个方法,又觉得不大好。实在都不大好。怎么好的方法就全没有呢!这可真奇怪。
到了后来,脑子已经不能想了,想什么,什么不对,都完完全全做不到。
于是什么人工的方法也不迫求了,他就听天由命了起来。
他希望大小姐从她的房子自动地走出来,让他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到她。所以他从那门帘的缝中巧妙地注意着门帘以外的动静。那过道上有一个玻璃杯响,他以为是她出来了。小丫环登登地从过道跑过去,他以为一定是大小姐在招呼她,或者是招呼她打一盆洗脸水,她洗了脸,大概就要出来了。
过了半天工夫,没有出来,分明他是陷到失望里去了;但是他不让他自己失望,他设法救了他自己,他想一定是她在穿衣裳。又过了好些工夫,还是没有动静。本来他的猜测都是丝毫没有凭据的,本不可靠的,但是他不那么想。他想她或者是在梳头发,就像隔着窗子、门他就看到了的那样。
这一梳头发,可始终没有梳完,大小姐也始终没有出来。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马伯乐在心里说着,“人是无情的呀。”
他含着眼泪走出了王家。他走在巷子里,他的眼睛上像是罩着一块不十分干净的玻璃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脚步因此也散了,伸出去的脚,没有力量,似乎在那石板路上飘着,而踏不住那石板路了。
马伯乐被过重的悲哀冲击得好像一团汽沫似的那么轻浮。他勉强地挣扎着才算走到了家里,差一点没有被冲到阴沟里去。向前走,终于也就走到家里来了。这小巷子上边是天,下边是石板,而两边又都是墙壁,周密得像一个筒子似的,就是存心打算溜到一边去也是不可能的。
马伯乐从此失恋了,而是真正的失恋。他做了不少诗,而且都是新诗。
王小姐不见他,那是实实在在的了。他写了两回信去,也都一点用处没有,于是他感到王小姐毕竟是出身高贵。高贵的女子,对于恋爱是纯洁的,是不可玷污的,所以王家的公主一怒就不可收拾了,那是必然的。
一方面虽然马伯乐是被舍弃了,但是一想到若是被公主舍弃了,别说舍弃一次,就是舍弃十次也是值得的,因为她是公主呵。因为公主是世界上很少有的。
所以马伯乐五六天没有出屋,就坐在屋里向着那窗外的枇杷树作了很多诗。
篇篇都是珍贵的杰作,篇篇都好得不得了。
马伯乐新作的诗,都保存着。诗实在是作得很好,但是没有人鉴赏。他拿给朋友们看的时候,朋友们看了之后,是不知所云的,因为马伯乐恋爱这件事情人家都不晓得。这使马伯乐很生气,他说中国人不能够鉴赏艺术。外国的诗人常常把自己的诗当着朋友去读的。而在中国什么都谈不到的,真他妈的中国人!
于是还是自己念上一遍吧:
多么值得怀念呵!
当她抚模着我的胸口的时候。
好是好,就是有点大不贴题,这一点马伯乐自己也晓得。本来那王小姐的手连触也没触到的,怎么会抚摸到胸口上去了!不过作诗都是这么作,若是不这样,那还叫什么诗呢?
于是马伯乐又念第二篇:
我的胸中永远存留着她的影子,
因为她的头发是那么温香,
好像五月的玫瑰,
好像八月的桂花。
我吻了她的卷发不知多少次,
这使我一生也不能忘记。
马伯乐念完了,他自己也茫然了,他究竟去吻过谁的头发呢,他自己也不晓得,不过觉得究竟是吻过的样子,不然怎么能够这样的感动呢。
第三篇尤其好:
我为你,
我舍弃了我的生命,
我为你,
我舍弃了我的一切。
这诗一看上去就好像要自杀似的,令人很害怕:好就好在这自杀上,因为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维特不是自杀了吗?这正好就和维特完全一样。
不但如此,马伯乐真的半夜半夜地坐着,他想这有什么办法呢!失恋就是失恋了。
“既失了的就不能再得。”
“既去了的就不能够再来。”
“人生本是如此的。”
“大风之中飘落叶,小雨之中泥上松。”
“冬天来了,天气就冷了。”
“时间过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
“十二个月是一年,一年有四季。一切都是命定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马伯乐到王家去了几次,连王小姐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因此他越被拒绝的厉害,他就越觉得王小姐高贵。不但王小姐一个人是有高贵的情操的,就连王小姐的父母,他也觉得比从前有价值了;若是没有高贵的父母,怎么能产生高贵的女儿呢?不但王家的人,就连那麻子脸花匠兼看门倌,他也觉得比从前似乎文明了许多。每当他出来进去时,那花匠都是点头称是,好像外国人家里的洋BOY一样。
马伯乐再在王家里出入,就有些不自然了,就连王家的花园,他也通体地感到比从前不知庄严了多少倍。
王家忽然全都高贵起来了。但这么快,究竟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能承认他自己是瞎子。不是瞎子是什么?眼前摆着一块钻石,竟当玻璃看了。
马伯乐虽被拒绝了,但走出王家大门的时候,总是用含着眼泪的眼睛,回过头去恋恋不舍地望一望建筑得那么干净整齐的小院。
因此他往往带着一种又甜蜜、又悲哀的感觉回到家去。
后来他也不存心一定要见王小姐了,他觉得一见到,反而把这种关系破坏了呢。倒不如常常能围着这王家的花园转一圈,倒能培养出高贵的情绪来。
但是王小姐不久就订婚了,而且要出嫁了。
在出嫁的前两天,来了一张请帖,是用王小姐父母的名义而发出来的。
马伯乐想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出嫁的。出嫁也不要紧,但是不能这么快,哪有这么快的道理。
又加上那请帖上那生疏的男人的名字,非常庸俗,叫作什么“李长春”。
什么长春不长春的,马伯乐随手就把那请帖撕掉了,详细的结婚日子还没有看清。太太打算要去参加王小姐的婚礼,就把那些碎片拾了起来,企图拼凑起来再看一遍,不料刚拾起来,又被马伯乐给打散了。
马伯乐说:“若是高贵的出身还能叫这名字——长春,我看可别短命。”
从此马伯乐不再作诗,又开始吃起“未必居”的包子来了。
“久违了,包子。”当他拿起一个包子来,他含着眼泪向自己说。同时想:为什么有了王小姐就忘记了包子?
一边想着,一边就把包子吃下去了,包子在他嘴里被咬着,越来越小,而相反马伯乐的眼睛越来越大,因为那眼睛充满了眼泪,像两股小泉水似的。假若他的眼睛稍稍一缩小,眼泪立刻就要流出来的。男子大丈夫能够随便就流泪吗?只好设法把眼睛尽量睁大。
一连串吃了八个包子之后,才觉得对于这包子总不算是无情,总算是对得起它。于是放下不吃了。到床上去睡一觉。马伯乐这一觉睡得格外清爽,醒来之后,一心要打日本去。因为大街上正走着军队,唱着抗战歌曲,唱得实在好听。
马伯乐跑到街口去一看,说:“这么热闹,哪能不打日本去!”
第九章
江汉关前边过着成千成万的军队,各个唱着抗战歌曲,一夜夜地过,一清早一清早地过。广西军,广东军,湖南,湖北,各处的军队,都常常来往在黄鹤楼和江汉关之间。
不管老幼瘦胖,都肩着枪,唱着歌,眼睛望着前方,英勇地负着守卫祖国的责任。看了这景象,民众们都各个庄严静穆,切切实实地感到我伟大的中华民族灭亡不了。
但很少数的,也有些个不长进的民众,看了十冬腊月那些广西军穿着单裤,冻得个个打抖的时候,说:
“哟:还穿着单裤,我们穿着棉裤还冷呢。”
说这话的多半是妇人女子,至于男人,没有说的。马伯乐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卖麻花的,他提着小筐,白了头发,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说的。
马伯乐这回可上了火了:
“女人们说这话,你男子大丈夫,也说得出口来?”
马伯乐一伸手就把老头的盛着麻花的筐子给捉住了。捉住之后,还在抖着,似乎要把那筐里的东西给倾倒马路上去,看热闹的人,立刻就围上来一大群。马伯乐本来打算饶了他就算了,因为那老头吓得浑身发抖,那灰白色的、好像大病初愈的那不健康的眼睛,含满了眼泪。
马伯乐虽然心里气愤,会有如此不长进的老头生在中华民国;但基于人道这一点上,他那么大年纪放了他也就算了。
但是不成,看热闹的人围上来一大群,马伯乐于是说:
“他破坏军心!”
他说完了,他自己也后悔了,不过话挤在喉咙里哪能不说呢?
立刻那老头就被一个拉洋车的踢倒。
宪兵走来了,宪兵说:
“打呀,打汉奸。”
.那筐子里的被打落的麻花散了满地。
军队还在结队过着,唱着抗战歌曲,肩着枪,非常英勇。
观众们的鉴赏方法是非常高明的,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一面,他们能够设法看不见;而专看那肩着枪的肩膀,和那正在唱着抗战歌曲的宽大的胸膛。也不是说看不到弱的那一面,也许看到了不敢说,或者是觉得不应该说,怕宪兵打。
在黄昏的时候,马伯乐常喜欢到江边上走走,而黄昏过兵的事情又多,去看一看那白亮亮的江水,去观一观那英勇的战士,在吃饱了饭之后,不亦一大乐趣哉!
马伯乐要当兵去的志愿,一来二去就消磨没了。越看人家当兵,就越觉得好玩,越好玩自己就越不愿意去当。
结果,他觉得当兵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了,当不当皆可,天天看,不就等于当了吗?真的当了兵,不也就是那种样子吗?所以还是不要当了吧。
不久马伯乐又沉到悲哀里去,似乎又想起王小姐来,也或者不是,不过就只觉得前途渺茫。到江边上去看一看吧,兵们也都变了,似乎都跟他自己一样,好像个个都垂头丧气似的。凑巧又有一大队伤兵让他看见了。那一队伤兵是新从外处运到的,不是重伤,都能够披着军毯走在大街上。自然而然服装都不十分好看,但在马伯乐一看,那就更坏了。
“那不是叫花子吗?那简直是叫花子,卫国的战士变成叫花子了。”
马伯乐看了这一现象,就更悲哀了起来,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想起国事家事没有一样得以解决的。
“人生是痛苦的……”
“斗争是艰难的……”
“有权的好办事。中外古今,天下一理。”
“大丈夫手中无钱到处难为人。”
“银行的存折,越花越少,家又音信皆无。”
自此以后,马伯乐那快活悠然的态度,又一天一天地减少下去,在他吃起“未必居”包子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得味了。他跟他的儿子大卫说:
“你跟着爸爸卖包子去吧,怎么样?
马伯乐常想,一个人会饿死吗?做点小生意,卖卖香烟,或是掌掌皮鞋,就是卖花生米也是饿不死的,没有钱怕什么!
“大卫,明天爸爸去给你做一只小木箱,你背着。将来没有饭吃的时候,你和爸爸去卖包子。爸爸在家里做,大卫背着到街上去卖。”
马伯乐闲下来没事,就常向大卫说:
“咱们这包子专卖给无产阶级,专卖洋车夫,定价不要高,以销路大为本。二分钱一个。烧饼子也是二分一个。难道就专门不买咱的包子吗?和咱做对吗?天下没有此理。若我是洋车夫,一样的价钱,我也是吃包子而不吃烧饼的。眼看着包子好吃嘛,里边多少得有点肉。”
马伯乐有时当朋友讲着,有时当太太讲着,也有时候就自己在想,而每每想到那包子在洋车夫们面前一哄而尽了的情景,就像看了电影似的狂叫起来:
“别人的生意,都让我给挤散啦。”
马伯乐有时把大卫叫过来,当面让大卫演习一番。大卫就在地上抓起一只小木凳,腿朝天,用皮带拴在身上,嘴里唱着:
“包子热来,包子香,吃了包子上战场。包子热来,包子香,吃了包子打东洋。叮叮当,叮叮当。”
马伯乐想,这孩子倒也聪明,就命令他再唱一套以洋车夫为对象的,看看怎样。大卫唱着:
“洋车夫来,洋车夫,吃了包子会跑路。洋车夫来,洋车夫,吃了包子不糊涂,叮叮哆,叮叮哆。”
大卫背着腿朝天的木凳,装做卖包子的形状在地上跑来跑去。
约瑟看他哥哥跑得怪有趣的,上来就夺挂在大卫身上的木凳,他说他也要跟着爸爸卖包子。
大卫正唱的起劲,不肯给他。约瑟抬腿就踢了大卫的膝盖,伸拳就打了大卫的肚子。大卫含着眼泪,只得让给他。
不一会工夫,约瑟卖包子就卖到楼下去了。到了楼下就把别人家孩子的眼睛打出血了。
马伯乐太太从窗子往下一看,约瑟还在拿着木凳乱抡呢。
“让你买包子你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
说一句,抢一圈,约瑟像个小旋风似的在楼下耍着武艺。
太太一看就生气了,说:
“无事生非。”
马伯乐一看就高兴了,说:
“能卖包子了,饿不死了。”
过了些日子,马伯乐又要修皮鞋,他说修皮鞋比卖包子更好,不用出去兜揽生意,而且又没有本钱,只用一根锥子,一条麻绳就行了
太太问他:
“若是来了要换皮鞋底的,你用什么给换呢?”
“只缝,不带换底的。”他说。
又过了些日子,他又要当裁缝去,他又要学着开汽车去。又过了些日子,他又要卖报去,又要加入戏剧团体演戏去。
闹到后来,都没去,还是照旧坐在小楼上悲哀。
“人生是没有道理的,人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
“全世界都是市侩,全世界都是流氓。”
“漫漫长夜,何日能够冲破罗网。”
“经济的枷锁,锁着全世界的人们。”
“有钱的人,不知无钱的人的苦。”
“有了钱,妻是妻,子是子。无了钱,妻离子散。”
马伯乐从此又悲哀了下去。
来了警报,他不躲(其实也无处可躲),他说炸死了更利落,免得活受罪。
等日本人架着意大利飞机来到头上时,他也吓得站不住脚了,也随着太太往紫荆湖边上乱跑,可是等飞机一过去,他又非常后悔,他说:
“跑的什么,真多余。”
“有钱的人们的生命是值钱的,无钱的人的生命还不值一颗炸弹的钱。”
小陈从上海新到的,他在电影院里混过,这次来汉口。有人找他在电影界工作。要拍一部抗战影片,缺少一个丑角,小陈就来找马伯乐去充当一下。
马伯乐想,也好的,免得在家呆着寂寞。谁知到了那里,化了装,黑红抹了满脸,不像人了。
“这不是拿穷人开心吗?”
“穷人到处被捉弄呵!”
“穷人在世界上就是个大丑角。”
自此马伯乐的心情不见起色,看见什么都是悲哀。尤其是夜里,窗外的那棵枇杷树,滴滴嗒嗒的终夜滴着水点,马伯乐想:
“下雨大地就是湿的。”
“阴天就没有月亮。”
“不但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也没有。”
“黑暗,黑暗。”
“太阳没有出来之前,就只有黑暗。”
马伯乐吃饭睡觉,都和常人一样,只是长吁短叹这点与常人不同。虽然他永远担负着这过度的忧心,但他还是照样的健康,他也照样吃饭、睡觉、散步。只不过对于前途感到黯淡而已。
这种黯淡的生活,黯淡了六七个月。但是光明终于是要到来的,什么光明呢?
武汉又要撤退了。
马伯乐说:
“又要逃了。”
于是他聚精会神了起来。好像长征的大军在出发的前夜似的,又好像跑马场的马刚一走出场来似的,那种饱满的精神是不可挡的,是任何人也阻止不了的。
马伯乐听了这消息,一跳就从床上跳起,说: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快去买船票去。”
太太说:
“买船票到哪里?”
马伯乐说:
“人家到哪里咱们到哪里。”
于是全汉口的人都在幻想着重庆。
(第九章完,全书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