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自己当作小母鸡混迹于姐妹中间。因为女主人说我是小母鸡，我就是小母鸡。女主人在养鸡方面是很有经验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别。
有几只小公鸡也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听我的主人说，这几只小公鸡的前途……女主人好像是说，他们的前途未卜。
女主人每天都用挑剔的目光盯着他们。女主人的眼光跟锋利的刀子一样，在小公鸡的身上剜来剜去。她在看他们还没长成利爪子的双脚，看他们还瘦弱的前胸，看他们还不能充血的鸡冠子。他们还显得苍白无力，他们的眼神还游移不定，在他们身上，女主人还找不到一点可以统领家族的一丝神采。
女主人需要在他们小公鸡中间选择一只顶天立地的鸡。一旦确定哪一只公鸡留下了，余下的小公鸡只能杀掉了，变成男主人碗里的鸡肉了。
这都是我偷听来的。对那些根本不懂人间语言的土鸡们来说，他们永远无法知道的。
我看见在草地上悠闲觅食的小公鸡，没有一点儿紧迫感。他们以为，这种舒服的日子会无限期地继续下去，像他们的爸爸那样，有个威震八方的好名声，拥有数不尽的爱情，给主人留下取之不尽的土鸡后代。
他们就是忘记了去看看爸爸身上的伤疤。那些骇人的伤疤被新长出的发亮的羽毛掩盖着，要想看到伤疤，需要用心去看。否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辨不清。
有一次，我问到了爸爸身上的伤。爸爸就用特殊的目光审视着我的眼睛：“你对我身上的伤疤感兴趣？”
我说：“我为什么不能对爸爸身上的伤疤感兴趣呢？”
爸爸问道：“我的伤疤跟你有关系吗？”
我说：“早晚会有关系的。”我离开爸爸时，觉得爸爸在我身后一直用他的眼光送着我。
我是在一天的早晨，很早很早的时候，突然间想伸长了脖子叫喊一气的。姐妹们看见我的行为很惊异，我怎么会做出这么难看的动作啊？躬着瘦弱的背，扭曲着身子，干咳着，像是吃了不消化的东西，要呕吐。我只想把憋在肚子里的声音吼出来。我真的想喊叫，我在太阳还没出来时，到了想喊叫的高峰。
我没有喊叫出来。那声音变成了一阵难堪的咳嗽。我的行为，把小母鸡们的眼光彻底吸引到我的身上。他们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那几只长相难看又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公鸡，他们的眼光里全是猜测和疑惑。他们在拿我和那几只小公鸡认真地做着比较。
我记得爸爸站在草垛顶上威风凛凛打鸣的情景。那是爸爸留在我脑子里的一道抹不去的剪影。这剪影就贴在了微明的天空上。爸爸打鸣之后，太阳才醒来，村子里所有的房子顶上的烟囱，冒出了青烟。狗和猪才告别了梦境，肚皮空了，想吃东西了，听见有人走动，就哼唧起来。
我站在草垛底下，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飞到草垛顶上，跟爸爸站在一起，极目远望。我只能仰首欣赏着爸爸。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爸爸属于天上的生灵，他不该生活在这个小院子里，他不该叫什么土鸡。
爸爸从草垛上飞下来时，正落在我面前。爸爸看见是我，就说：“你不该起这么早，你还在长身体，你要多吃多睡才行！”
我说：“我现在一到凌晨，就醒了。”我还不敢说，我羡慕爸爸打鸣时的劲头。爸爸打鸣时的姿态很棒。
爸爸猜疑地看着我：“你说，你一到凌晨，没声音打扰你，你就自动醒来了？”
我说：“是啊！一到这个时候，我的嗓子，我浑身都要痒的，痒痒的，痒得我直想喊叫！”
爸爸听我说到这里，大声问我：“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一到凌晨，你的嗓子就痒痒了？”
我说：“除了嗓子痒，浑身都痒痒的！”
爸爸摇着头说：“不对啊，你这毛病，是我小时候才有的毛病啊？是公鸡才有的毛病啊？你一只小母鸡，怎么会有这种毛病？”
我听不明白爸爸的话：“小公鸡才有嗓子发痒的毛病？”
突然间，爸爸大叫了一声：“莫非，你是小公鸡？！”
我不相信这个事实：“不可能。女主人都说我是一只能下蛋的小母鸡的。”
爸爸观察了我一会儿之后，试探性地对我说：“你叫一声。”
“怎么叫？”
“就像我站在草垛顶上那样叫。”
“你是说，让我打鸣？”
“对，打鸣！”
我运了一口气，刚一亮嗓子，就变成了一声尖细的极难听的咳嗽。我咳出眼泪了。
没想到，爸爸激动地说：“天啊，你是小公鸡？你刚才咳嗽的样子，都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眼含着泪问爸爸：“我是一只小公鸡？”
爸爸肯定地点着头说：“我看你是。”
我傻乎乎地问道：“当一只小母鸡好，还是当一只小公鸡好？”
爸爸说：“你现在不能选择了。你就是小公鸡了。”随后，爸爸的脸色阴沉下去，他的表情在草垛的阴影下显得很忧伤。他在为我担心吗？他为什么要为我担心呢？我离开爸爸时，爸爸嘱咐我：“我希望你生活的好！去吃早饭吧！”我走了，看见他还站在草垛下的阴影处望着我，他在担心我的未来日子吗？
我看见一院子的食物。我食欲很好地抢食去了。我抢东西吃的速度很快，这是我过去不曾发现的。小土公鸡的脖子上的肌肉发达结实，那是在为以后危险的日子做准备。这跟小母鸡大大的不同。
女主人看见我，自言自语地说：“这只小母鸡，将来下的蛋，个儿肯定很大。”我听见这话，愣了一下。
我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还不想让女主人看出我是一只小公鸡。但是，我哪里知道，这是我最后一顿平静的早餐了。我幸福的童年已经提前结束了，我会很快面对着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