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姓不大好听,姓苟。前些年,在县委任过常委,主管过宣传工作,行政官衔不明确,“官称”就很别扭。这本是没办法的事,当面叫他‘常委”,不挂姓,背地只要说“一丝不”仨字,那就是指苟常委了。
我喜欢爬格子,稿子上过报纸,也上过电台,还有一次居然上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报纸摘要节目,”也许正由于这,我被调到县里去做宣传工作,每写好稿子,要经苟常委过目。
“咦,你看!”他从眼镜的上方向我瞥了一眼,然后,用右手食指点着我的稿子“你看,你这个‘己’字伸出一点点头儿,那怎么行!那就念另一个字喽!这不用说我想你当然知道哟!”
我急忙用手指甲在稿纸上划了几下,笑了笑:“念‘已’,已经的‘已’!”
“不,不,你看,你那一竖折钩儿伸出的太多了,跟上边连上了,那就又成了‘巳’字喽!哈,中国字,难,学好,不易,唯其难,必一丝不苟!”
从办公室里出来,我的脑子早被“己”、“已”、“巳”那三个字搅成了一团乱麻。
忽一日,同室的张志芳笑着走近我,悄声说:“传你呢!”
我愣愣的。
“呀,这么迂,‘一丝不’呀!”她吐了吐舌头,诡谲地一笑。
我去了。
“你看,又找你了。这一次,你稿子里的所有‘禾’旁都带钩儿了!”
我呆呆的。
“那‘禾’旁不该有‘钩儿’是直直的一竖。”长指甲在我的稿子上划出一条很深的印迹。
他摇摇头,不再言语。
这很使我吃惊。
他似乎陷入了幽远的沉思,许久,才用嘴角嗤地一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为这个‘禾’旁有钩儿没钩儿竟在文字学术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个文字学家听一位目不识丁的老农说:没见过庄稼的根儿向上长的,从中受到启示,在报纸上发表了关于‘禾’旁不要‘钩儿’的论文,还建议出版界开展‘凿钩儿’运动。你看,现如今出版的图书,所有‘禾’旁的钩儿都凿掉了!”
苟常委的渊博知识,令人叹服。我常常是写好稿子就主动登门求教,每次总能得到新的知识。
不料,形势急转直下,一别就是二十余年!
在这二十年间,关于苟常委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他曾给一家电台写过听众来信,建议纠正“老挝”和“秘鲁”的读音云云。耳听为虚,不知可曾真有过此事。
突然,我莫名其妙地接到了一个电话——叫我给常委起草悼词。
“这是哪里事!”我心里突突地跳,可还是答应了。
悼文写好了,只是“医治无效”后面的时间还空着,那原因很简单,他还没有死。
“要不要读给苟常委听听?”我惴惴地问。
“那干啥?”
“怕不好吧,他一生一世一丝不苟……”
没想到周围的人“哗”地笑起来。
我忙解释:“不开玩笑,真的,让他听听好,虽说悼文都是陈谷子烂芝麻老一套,还是让他听听的好!”
“可以吧!”
大家都倚在苟常委的床头,叫醒他,其实已很难,不过,看得出,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眼已极难睁开,手也极难动弹了。
悼文不长,很快读完了。
苟常委灰色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大家知道他已很满意,轻声吵吵着“就这么定了”!
此时,苟常委挣扎着摇着头,挣扎着移动着手臂,挣扎着伸出两个手指头。
“静、静静……”一片唏嘘声。
苟常委两个手指叉开,再叉开,然后,食指打了个弯儿,颤了几下,头随着轻轻晃了晃。
谜,是个哑谜。大家面面相觑,提了至少有一百零一个“是不是……”
苟常委皆用晃头表示否定。
忽然,我心里一亮,分开人群:“哦,悼文里应该把‘退休’换作‘离休’对不?”
苟常委脸上忽地掠过一抹红光,一闪即逝,骨关节“嘎儿”的一声,似乎揿了一下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