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祁
1
黄土高原像一张被雨水浸泡过的皱巴巴的麻纸,一直铺展到六盘山脚下。零零落落的几户人家像鸟窝一样散在这张亘久旷野的麻纸上的皱纹里,那是炊烟的根源,也是这张麻纸惟一的生气。
疲惫的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山涧土路上跳跃,透过车窗玻璃我闻到了黄土的气息,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那是17年前,我被省里一所重点大学录取,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村头的二愣嫂子送来一个包裹,她说:“耀清争气地考上大学了,嫂子没什么送你,做了双布鞋你带上吧。”二愣哥两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嫂子和一个7岁孩子过得挺不容易的,嫂子靠卖鞋得来的零钱补贴家用。虽然村里家家都送了钱物,但是我还是不忍心收她的鞋子。我执意不要,二愣嫂眼圈红了,你是不是嫌弃我做的鞋子土?
母亲拽了拽我衣襟,我只好说:“谢谢嫂子,那我装包里了。”
二愣嫂说,鞋子已经包好了,就不用打开了,这样装到包里垫不坏。
二愣嫂走了之后母亲说,你嫂子一性一格强,你不要她的东西她会伤心的,家家户户都送了礼物,咱们独不收她的,她面子挂不住。唉,等打发你走了,我和你爹多帮她干点活。
到学校我打开包袱,里面一双黑一色一的松劲口布鞋,做工特别一精一细。鞋腹里塞着50元钱和一张纸条,50元钱不算大数字,但是对于二愣嫂来说,需要做十几双鞋子,一双鞋子需要做3天,就是说,鞋子里装着嫂子50天才能赚到的钱!嫂子在纸条上说,知道当面给我钱肯定不收,所以她就放到鞋子里面了,她还说让我寒假回来给她带一个水龙头。
那个时候我们村子很落后,连电都没拉上,自来水只是童话,她要水龙头干吗?带着疑问,我在五金市场花了两元钱买了一只水龙头。
寒假回家,到镇上,父亲已套好骡子车在那里等着接我。父亲说,你二愣嫂死了,我的心一惊,像骤断的琴弦一样迸出巨响,我喃喃自语,你说她死了?
原来为了赚一点钱,二愣嫂在秋粮上场后帮别人挖土窑。土窑是黄土高原一带农村最常见的居室,一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能干,女人、孩子干不了这种耗力气的活。然而迫于生计,她干了。一次挖土窑时,从窑顶掉下一巨大的土块砸在二愣嫂的头上,等人们掀一开土块,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一娘一家来人埋葬了二愣嫂。这么说狗狗没有爹又没有一娘一了?狗狗是二愣哥的孩子。这孩子的名字叫得真别扭,但他是个聪明听话的孩子,学一习一一直在我们村小学拔尖。
那狗狗呢,我问父亲。父亲告诉我,狗狗让他舅舅带走了,他舅家在山西的一个小村,离我们这里近一千里路……
转眼15年过去了。
时光在我的前脑刻下了咒符般的划痕,好多事情已经淡淡忘却,惟独那一双鞋,那五十元钱,我不能忘却。我常常为不能帮助二愣嫂的遗子狗狗而愧疚,不是我经济不方便,而是我根本找不到狗狗。
那只水龙头,更在我心头泛着奇幻的泡泡,一个未解之谜。直到无意中看到一篇网文,我才释然了这个疑一团一。网文的作者叫“西域狗狗”,我心头一震,一口气读了下去……
2
母亲节到了,窗外斜月倒勾屋檐,我想起了那个月一色一浓浓的夜晚,母亲拿着我的成绩单数落我:“你的语文为什么没有考满分?”我嘟囔着说我不是考第一名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满分?“我不在乎你没有考满分,一妈一妈一知道以你的能力是可以考满分的,但你没有考到。我想搞明白你这是骄傲自满,还是粗心大意?”我说:“我真的不会做,不信你问老师去。”
第二天一妈一妈一去了一趟学校,回来一内一疚地说:“一妈一妈一错怪你了,乖儿子。”
是这样的:那次考试有道题是看图写作,图上是一只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正在流水,老师的意图是让学生写节约用水之类的“先进”话题。然而可怜的我们农家孩子竟然没有人认识这是水龙头。于是在我永远满分的学生生涯中第一次空白了一道试题。
至今一妈一妈一怜悯的承诺还荡漾在我的耳际:“我让去城里的人给我们代买一只水龙头你看看。”
我偎依在一妈一妈一身边说,我还没有见过火车呢,下次考火车咋办哩?
一妈一妈一说:“等一妈一妈一挣钱了,一妈一妈一带你去城市逛逛,该让你开开眼界了”……
3
我找到了“西域狗狗”的Q一Q,加上他一聊,果然就是二愣嫂的孩子,现在已经在一所名牌学校读大四,马上就要毕业。我很欣慰,为地下的二愣夫妇感到由衷地高兴。唉,网络让世界变得狭小,没想到找了近十年没有找到却在网络上不期而遇。
我没有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巧妙地说我是编辑,在网上发现他的一篇文章很感人,于是被我们杂志采用了,要他告诉地址,好寄稿费。
我知道大四是花钱最多的一年,于是我照着他的地址给他打了一万元钱。
后来他在我的Q一Q上留言:好心人,从收到一万元钱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是在帮助我,哪有一小篇稿子卖一万的?刚上大学的时候确实很艰难,是在穷亲戚、穷朋友的帮凑下我才爬上火车的。但是我现在不需要钱了,我找到了好的工作,您告诉我您的地址吧,我还是把钱还给您我才踏实。
到底是二愣嫂子的孩子,有骨气。我读着跳跃的汉字不禁双眼模糊……
车子开到村口的时候,我停下了,这里是二愣夫妇的坟墓。我跪下点燃了一大卷纸。“哥,嫂子,你们安息吧,狗狗有出息了,他已经大学毕业了,找到好工作了……”我看见在我点燃纸卷的上方有堆灰烬,草被烧得四散倒去,我思忖:可能是村子乡亲烧的,多么朴实的乡风!
终于见到了乡亲。乡亲们津津乐道:“我们村子风水真好,出了两个大学生。最近都回家了,风光着呢。”“两个大学生?”我疑惑。
“是呀,一个是你,老大学生,一个是狗狗,小大学生。还记得狗狗不?二愣的娃,那娃出息了,回来给爹一娘一烧纸了,还给我们学校捐了一万元钱。”
“他现在还在吗?”我急切地问,我真的很想见见这位优秀的侄子。
乡亲们惋惜地告诉我狗狗回来只呆了一天就走了。又没有见到,真遗憾。
暮一色一渐渐浓酽,灯光从窑洞窗口荡漾出赭黄一色一的头脑。我和乡亲们坐在大院里高谈阔论,最多的话题还是这几年乡村的变化:电也拉上了,电话也接上了,学校也扩建了。慢慢的话题转移到狗狗身上,一个老乡说:“那孩子还念叨你哩,最后去了一趟你家的老院子,说是怀念一下,唉,到底是文化人,用词语都讲究,‘怀念’?嘿,这词好!”
老乡的小孙子接着说:“狗狗叔叔在你家院子的角落发现一个生锈的水龙头,他带走了,说是做个纪念。”
我低头看着老乡的孙子,和17年前的狗狗年龄一般大,但是毫不犹豫地叫出了“水龙头”,看来有电话,电视之后现在村子的文化是提高了。当我听到狗狗小心翼翼地包起被我遗落的那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时,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全世界的母亲多么相像!她们的心始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