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少有人走,像一条蛇,伏一在草丛里。
山路边,有一间石屋。石屋里,住着李老汉。李老汉有一个儿子,叫小山。前些年,小山外出打工,挣了钱,在小镇上修了房,安了家。
这天下午,小山来了。
李老汉望着大山深处,不管小山说什么,都是一口回绝。他说得最多的,就两个字:不走。父子俩僵持到晚上,李老汉照例点上一支松油火把,插在了门前的小路上。小山坐在门里,不以为然地说,现在鬼都没有一个,你还这样做,也不怕麻烦。镇上才好,是电灯,一拉,咔嚓,灯就亮了。上了年纪,李老汉的眼睛不好使了,他一摸一索着进屋,坐回小山身边,才说,不管小镇有多好,我都不会走的,我相信她,她一定会回来。忽明忽暗的火光,在李老汉的脸上,雕刻出忽明忽暗的沧桑。
这次,你非走不可。小镇的人,都戳我脊梁骨了,说我虐一待你哩。小山毫不让步。
是啊,一间石屋,李老汉住几十年了,原来有小山陪着,后来小山大了,就飞出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门前的山路,一直爬上山顶,再绕过一座山,然后就到了另一个小镇。这中间的路程得走三天三夜。以前,不通公路,做生意的、串亲戚的,走的都是这条山路。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山路上的人,三五成一群一,来来往往,甚是热闹。
李老汉呢,每天晚上,就在门前插一支松油火把,见着过路人,打声招呼,拉呱几句。有时,别人要喝口水,李老汉就给端一瓢;别人要歇脚,李老汉就留下来人,有什么吃的,全都奉上。
有天晚上,远远地,一个人影,从山上下来了。那时的李老汉年轻,眼尖,山路上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这个人影本来是看不到的,但他看到了。等人影到了跟前,李老汉才发现,是一个女人。
女人说她渴了,她饿了。不等李老汉说话,她像回自己的家一样,径直进了石屋。李老汉跟进去,给女人喝了水,然后就做饭,那饭是几个蒸红苕。女人狼吞虎咽地吃饱了,眼睛看着李老汉,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李老汉慌了神,说,我一个男人,就一间屋,你还是走吧?
上哪儿去?女人茫然。
你自己也不知道?李老汉奇怪了。
是的。火光跳跃在女人脸上,女人抹着眼睛,说,大哥,你是好人,留下我吧。听人说,你还是一个人。
女人不管李老汉答不答应,拉上他,转身进了石屋。李老汉哪经过这样的阵势,他像一个木偶人,任由女人摆一布。
女人从此成了李老汉的女人。
一年后,女人生下了小山。满月那天,一伙人闯进石屋,把女人架走了。女人哭叫着,狠命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李老汉把小山放在床上,一路追赶。追上山顶,李老汉被一顿毒打之后,眼睁睁看着女人消失了。
女人消失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李老汉至今还记得。
女人说,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于是,李老汉就等,一等就是几十年。
李老汉怕女人迷路,尽管山路上过路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现在十天半月也难得见一个人,李老汉还是每天晚上照样插一支火把,在忽明忽暗的亮光中,等着女人回来。
可是,小山等不下去了,小山要接李老汉到镇上去了。
父子俩较了一个晚上的劲儿,小山最终没能说服李老汉,他只得一个人回去了。
没过几天,一个女人来到了石屋。女人进门,拉着李老汉的手,苍老着声音说,大哥,你不认识我了。
你是?李老汉克制着一内一心的激动,努力辨认着。
我是小天哪。女人说。李老汉的女人,叫小天。因为女人是从天而降,李老汉就叫她小天了。知道小天这个名字的人,除了女人和李老汉,还有小山。看来,女人真是小天了。
李老汉叫着小天,老泪纵横。
李老汉的老泪正流得欢,小山一脚跨进了屋。
小山叫了一声爸,问,这位是?
你一妈一呀,快叫一妈一。李老汉破涕为笑。
真的吗?真的。等到了?等到了。父子对完话,小山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一妈一。然后,小山环视一周石屋,又说,吃什么呢?不会又用土豆、红苕招待吧。几十年才见面,这样也太寒酸了。
是啊。李老汉发起愁来。
要不,回镇上吧?小山小心翼翼地说。
好吧。李老汉略一犹豫,爽一快地答应了。
回到镇上,临近中午,小山家又是鸡,又是鱼,已经摆了满满一大桌。吃饭的时候,女人不断给李老汉夹鱼,还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多吃点。李老汉嗯嗯嗯地不断应着,不说一句话。
吃完饭,李老汉就说,我出去转转。
不知不觉,天黑了,李老汉还没回来,小山发动家人四处寻找,还是找不到。小山一筹莫展。突然,小山想到了石屋。
小山马不停蹄赶往石屋。老远,小山就看到了一一团一跳跃的火光。小山知道,李老汉又回到石屋了。
果然,李老汉坐在门前,望着山路,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一见小山,李老汉就说,她不是小天,也不是你一妈一。
几十年没见,你怎么知道?小山说。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不吃鱼。那年,小天给我夹了一块,鱼刺把我的喉咙扎出了血,打那以后,我就不吃鱼了。李老汉慢吞吞地说。
小山为了让李老汉下山,找人替他物一色一了一个老伴,一提起李老汉,女方说认识,连面都没见,就答应了,结果弄成这样。小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门前悠闲地燃浇着的火把和那条朦胧不清的山路,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