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有两条长辫子,一直拖到脚后跟。头发散开来,青青秀秀的,像黑一色一的瀑布。
三婶的头发,把三婶烘托得很好看。但是,头发长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比如,三婶要洗个头,得换好几次水,不然清洗不干净,这一洗下来,少说也要个把小时。有一次,三婶正在洗头,三叔先下田收稻子去了。走的时候,三叔叫三婶快点,结果三叔在田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三婶。三叔骂骂咧咧地回家,见三婶还在摆一弄她的头发,气不打一处来,便一把拽住,把三婶摔在了地上。马上给我剪了。三叔吼。三婶爬起来,拍着头发上的灰尘,心疼得直掉眼泪花花。
头发,是三婶的命一根子,她怎么舍得剪呢?三婶说,四娃子,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要我剪头发,你先去跳鹰嘴岩,然后再说。四娃子是三叔的小名。结婚前,三婶很是犹豫。三叔知道她是担心嫁给自己,保不住长发。三叔就发誓说,你的头发这么漂亮,我也舍不得啊。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就从鹰嘴岩跳下去,摔死算了。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三叔不再吼了。他只得挤出一丝笑容,讪讪地说,别当真,开玩笑的嘛。
可是,三婶的头发,终究还是剪了。
那一年,三叔在煤矿里出了事,虽然老板赔了钱,但那些钱像水一样,又流进了医院里。医到最后,三叔竟成了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人。三叔有一个儿子,叫楚生,该上初中了,可家里没钱,找煤矿老板,老板又不给,三婶一筹莫展,只差撞墙了。
临近开学的一天傍晚,一个走乡串户的小商贩来到了村里。小商贩看见三婶,停下了脚步。三婶坐在房前的小路边,看着天空,发呆。小商贩绕到三婶背后,放下担子,拿出一把尺子,对着三婶的长发,比划了一番。然后,小商贩说,大一嫂,你这头发,卖吗?三婶不理,三婶还沉浸在她那一片迷茫的世界里。小商贩又重复了一遍,三婶才发现背后有人。三婶说,你说什么?小商贩耐着一性一子,再问,我说,你这头发,卖不卖?
不卖!三婶的话脱口而出。
小商贩失望了,慢吞吞挑了担子,走了。
小商贩的背影渐渐远了,三婶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忙追了上去。
喂,你等等。三婶喊,你出多少钱?
小商贩等三婶站到面前,喘匀了气,才说,两百。
少了,你知道我这头发蓄了多少年吗?三十年了。三婶说。
那,三百吧,不能再多了。小商贩晃着三根指头,露出一口黄牙。
三婶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小商贩放了担子,给了钱,拿一把剪刀转到三婶背后,握住长发的根一部,一使劲,卡嚓一声,三婶的长发就到他的手里了。
三婶攥着钱,泪流满面。
失去了长发,三婶像失去了魂一样。一有空,三婶一爱一把辫子从双肩上慢慢提起来,停泊在一胸一前把一玩着。现在,辫子没了,手里什么也没有了,可三婶还老重复着那些一习一惯一性一的动作,那情景让人看了心酸。楚生上学那天,跪在三婶面前,说,一妈一,求你别这样了,你的头发还会长的。三婶强作笑颜,故作轻松地说,不长更好,一妈一以后老了,也更省事了。楚生说,一妈一,要长的,以后我帮你洗,帮你梳吧。三婶听了,开心了一些,就笑了。
三婶一语成谶。
三婶的头发,像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滋养,再也长不长了。即使长出那么一点,也不再青秀,不再光亮,像干枯的稻草。也许,以后慢慢会长起来吧?三婶安慰自己。可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发质没有丝毫的好转。对镜自视,三婶狠狠地抓扯着头发,恨不得连根拔起。
三婶彻底绝望了。
楚生初中毕业那年,三叔就死了。那个煤矿老板在村里和镇里的干预下,良心发现,又给了一笔钱。安葬了三叔,楚生接着又上了高中,读了大学。可三婶呢?才四十几的人,背驼了,脸皱了,头上乱蓬蓬的,犹如顶着一个鸡窝,像一个邋遢的老太婆。
这天,楚生回来了。楚生回来的时候,三婶坐在房前的小路上,眼望天空,空洞一洞的,什么也没有。三婶的双手,在一胸一前把一玩着什么,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动作轻柔而稔熟。楚生知道,三婶又在把一玩她曾经的辫子了。这些动作,已像刀刻一般,深深地烙在了楚生的记忆里。
楚生叫了一声一妈一,眼泪一涌而出。
三婶回过神,看见楚生,脸上立即生动了起来。
一妈一,这次回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楚生说,闭上眼睛,不准看,偷看的是小狗。小时候,三婶和楚生捉迷藏时,楚生总一爱一这样说,现在还改不了。
三婶点点头,眼睛慢慢合上了。
楚生从包里捧出两条长长的又黑又亮的辫子,走到了三婶背后。一阵摆一弄之后,长辫长在了三婶的头上。然后,楚生轻轻地把辫子提起来,盘在了三婶一胸一前。
可以了。楚生说。
三婶睁开双眼,第一眼就看到了辫子。突如其来的幸福,像一个巨大的水涡,一下子就把三婶吞噬了。
有了长辫的烘托,三婶一下子年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