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爷死了。古爷没留下一儿半女。古爷只留下了一条羊鞭。
羊鞭挂在墙壁上。古爷住的土墙房,经年的烟熏火烤,墙壁一片黝一黑。一条羊鞭,古爷握了几十年,古爷的汗渍把羊鞭浸得油油地亮。
整日里,夏一奶一奶一呆在家,眼睛搁在墙壁上,像被一抽一走了魂儿。
这天,李爷走进夏一奶一奶一家,对她说,出去走走吧,村里人念叨着你哩。李爷蹲在夏一奶一奶一面前,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就看见了墙上的羊鞭。
我听到了,“噼啪——噼啪——”他甩得好响。夏一奶一奶一皱巴巴的脸上,荡漾出了一圈一圈的笑容。
李爷附和着笑。李爷的笑透出一种苦涩。
是的,他力气大,比我甩得响。李爷说。
古爷年轻的时候,长得五大三粗,浑身的腱子肉一隆一隆的。古爷有的是力气,但没有用武之地。古爷只能放羊,给村里的刘财放羊。刘财早死了,刘财家原来是地主。刘财有一一群一羊,三十多只。那些羊,谁也不怕,就怕古爷。古爷手里的鞭子一甩,爆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有震慑力。古爷的鞭子做工简单,用一根拇指粗的短木棍,木棍末梢缠一绺两指宽的布条,再把布条下端剪成布线,一条羊鞭就做成了。每天早晨,古爷把羊鞭高高举起,然后用力一甩,“噼啪——”声便破空而起。一声响过,羊们乖乖出来了,拥着古爷向山坡走去。傍晚,古爷再一甩,羊们又拥着古爷,回到羊圈。有天中午,古爷身后,站着了夏一奶一奶一。夏一奶一奶一说,你很威风,甩出的声音真好听。是吗?那嫁给我,我天天甩给你听。古爷说着,狠命地举起了羊鞭,一连甩了几甩,“噼啪——噼啪——”的声音响成一片。这一片响声,惊得羊们连忙从四下里聚拢来。夏一奶一奶一低着头,格格地笑。她的脸,像天空的太一陽一一样,红得很娇一艳。
突然,李爷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李爷手里也有一条羊鞭。他脸红脖子粗,站在二人面前,高声说,他甩得不好,你听我的。接着,李爷一连也甩了几甩,可是他的力道不足,甩出的声音又小又难听,根本无法与古爷相提并论。怎么?想和我争吗?古爷面露不屑,他“噗”了一声,一把将夏一奶一奶一拉进了怀里。
古爷因了一条羊鞭,把夏一奶一奶一娶进了门。为这,李爷大病了一场。李爷终生未娶。
从此,夏一奶一奶一就生活在了古爷的响鞭里,一直到古爷去世。
没了古爷,没了响鞭,夏一奶一奶一好像没了水和空气。可是,一条羊鞭,一串“噼啪——噼啪——”的声音,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李爷不服。李爷又说,我没他甩得响是事实,可你也犯不着这样啊。
你不懂。夏一奶一奶一看了看李爷,摇着头说。
是的,我不懂,就你懂。李爷来了气,掉头就走。
第二天,山坡上,瘦弱的李爷,拿一条崭新的羊鞭,不断地举起,落下;落下,举起……那些声音,从小到大,“噼啪——”“噼啪——”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夏一奶一奶一的院子里,又响起了她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已经深入到了她的骨子里。
古爷死了后,夏一奶一奶一第一次走出了门。
夏一奶一奶一看到了李爷。李爷站在那棵李树下。李树是古爷栽的。仿佛之间,夏一奶一奶一觉得,古爷又回来了。
李爷不停地甩着羊鞭,那么有力,那么动人心魄。李爷的手酸一软一了,双一腿一打着闪闪。李爷满头大汗。夏一奶一奶一痴迷地听着、笑着。脸上,漫上一层酡一红。
最后,李爷不行了,累了,他坐在地上喘粗气。
那天,夏一奶一奶一把李爷扶进屋,又是给他打洗脸水,又是做好吃的。看着夏一奶一奶一忙前忙后的身影,李爷好幸福。
不久,李爷还买回了五只羊。李爷天天赶着羊,经过夏一奶一奶一家门口,喊上她,甩着响鞭,一起有说有笑朝山坡走去。中午,夏一奶一奶一就回家做饭,做好了,盛上两碗,送到山坡上和李爷一块儿吃。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李爷才恋恋不舍,甩着响鞭,和夏一奶一奶一一块儿回家。
有天晚上,夏一奶一奶一太累,躺在床上休息。李爷坐在旁边,陪夏一奶一奶一说话。太晚了,李爷要走了。李爷走了几步,又回转身,说,怕你睡不着,让我再甩个响鞭给你听吧。李爷从腰上一抽一出羊鞭。别忙,用他的吧。夏一奶一奶一说。
李爷犹豫了一下,取来古爷的羊鞭,用手把覆在羊鞭上的灰尘擦了一遍,然后慢慢举过头顶,憋足了气,用力一挥,“噼啪——”绵长的响声,在夏一奶一奶一的床前炸开来。
响亮吧。李爷咧开嘴,得意地笑。
是的,你越老越一精一神了。夏一奶一奶一说。
突然,夏一奶一奶一的眼里流一出了一种异样的神情,她突然直起身一子,一把抓住了李爷的手。
几十年来,两双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古娃儿,别再走了,好吗?夏一奶一奶一喃喃地说。
李爷没有动弹,任由夏一奶一奶一紧紧地握着。李爷心里很痛,两行老泪,从他浑浊的眼里淌了下来。
李爷明白,夏一奶一奶一在叫古爷哩。古娃儿,是古爷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