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红了。
看着大片大片的红高粱,李婶又开始唠叨了。听李婶唠叨的,当然是李叔。只有李叔才有这个耐心。每当李婶唠叨时,李叔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眯起一双苍桑得有些失神的眼睛。等李婶说完,他就回答,是哩是哩。然后,把眼睛移向远处,看着某个地方出神。
其实,也算不上唠叨,李婶说的话只有一句。李婶说,他爸,我们娶媳妇也是这个季节吧?你还记得不,我们还欠人家一场电一影哩。说完这句话,李婶停了停,接着又说,什么时候,我们把这人情还了吧?李婶说完,丢下李叔的目光,自个儿开始接着干活儿。
有完没完?不就是一场电一影吗?听的次数多了,阿光这话就像一个冷饭一团一,噎得李婶张开嘴,后面的话没了个囫囵。
阿光是李婶的儿子,那场电一影就是他结婚时欠下的。
那时,村里谁家有个喜事,最风光、最体面的事情是放场电一影。如果自己出钱,别人反而看不起你,说你没人缘,是孤家寡人。牵头的、掏钱的,当然得是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了。有的人家人缘好,亲戚多,一连三个晚上连着放,那场面简直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李婶有亲戚,但都是穷亲戚,三天三夜也榨不出一滴油来。李叔是单传,没有兄弟姐妹,况且村里只有他一户李姓,左邻右舍哪会为他花这个面子钱?眼看阿光的婚期一天一天近了,放电一影的事影儿都没有。几天时间,李婶和李叔像老了十岁,说话、做事老觉得矮了别人一大截。
出乎意料的是,阿光结婚那天,电一影还是放上了。
请电一影的,是村里的王赖。
王赖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村里人都说,事情坏在他那颗头上。王赖的头很怪,看起来硕一大一颗头,就是长不出半根头发来,咋看咋像一个圆溜溜的石头。村里人都讨厌他,说看着恶心。当王赖挑着几个铁箱,领着放电一影的中年人走进李婶院子的时候,人们好像忘了他寸草不生的头,对他亲一热多了。几个小孩还跳起来,伸出手在上面一摸一了几把,弄得一双手一湿一漉漉的。李婶拉着王赖,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吃晚饭时,李叔安排王赖坐上席,但他死活不肯,自己盛了碗饭,夹上菜,靠着墙角,扒拉着。
后来,为了答谢王赖,李婶使出浑身解数,给他张罗了几门亲事,但别人一看他的头,转身就走了。现在,王赖老了,还是一如既然地打着他的光棍,李婶想帮帮不了。帮不了的李婶,就还不了人情。看着自己和李叔也老了,李婶怎么也安不下心。于是,李婶就成天把心事挂在嘴上。开初,李婶对阿光说,但阿光不领情,还拿话噎她。李婶只得背了阿光,对李叔说。
这天,李婶又唠叨起来。李婶说的还是那句老话,不多一字不少一字,连语气也和往天一模一样。李婶唠叨的时候,李叔在前,她在后,他们正好走进了一片高粱地。
王赖下个月的生日,等这高梁换了钱,我们也给他请场电一影。村里好几年没放过电一影了,热闹热闹吧。李叔停了脚步,说。他把一株高粱拉成了一张弓。高粱红红的,把李叔的脸也映得红红的。李叔像喝了半斤酒。李叔一爱一喝酒,喝了酒,脸就会变得一片酡一红。只要李叔酒瘾上来了,就提一个酒壶、一包高粱,颠颠地往村里酒厂去。
不换酒了?李叔好酒,李婶明白,于是颤声问。
戒吧,只一年,打几个哈欠就过去了。李叔真的打了个哈欠,长长的。李叔松开了手,高粱梗很有力量地弹了回去,摇了几摇,又站直了腰。
不久,高粱全收回家了。一粒一粒,饱满得像一孕一妇。
再不久,李叔背着一袋高粱去了酒厂,等过了称,李叔又一路念叨着斤数,背去了第二袋。背完三趟,李叔结了帐,攥着手里的百多块钱,走进了王赖的院子。
院子里,摆着一张方桌。王赖正和三个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一搓一麻将。王赖招呼了一声李叔,又自个儿鏖战起来。李叔几次想说话,但都没说出口。哗哗的声音,把他要说的话全一逼一回了肚里。
李叔落寞地回到家,把钱交给李婶,还说他去找过王赖了。
做啥?李婶很不高兴。
请电一影嘛,想给他说一声。李叔笑了笑,笑得很放肆,额上的皱纹聚在一起,半天舍不得分开。
真的说了?李婶更不高兴了。
他们在打麻将,没说出口。李叔的话显出一丝得意。
就是嘛,到时我们也让他惊喜一回。李婶终于跟着李叔笑了。
王赖生日那天,李婶和李叔提了酒,去给他祝寿。客人不多,只有他村里的几个麻友。王赖爸死得早,他一妈一又改了嫁,家里没个女人,做饭的事儿自然落在了李婶头上。吃过午饭,李叔说有事,悄悄溜到了乡场上。
傍晚,李叔才回来。
怎么,你一个人?李婶站在村口,迎上李叔,满脸的疑惑。
唉,李叔叹了口气,说,鬼影子都找不到一个,一问,原来放电一影也给承包了,别人生意不好,早打工去了。看来,请电一影没指望了。
李婶没听完,整个身一子就像没了骨头,软一软地坐在了地上。